王安憶 | 我的同學董小蘋

來源: 路邊野花不採白不採 2019-12-09 14:07:12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34354 bytes)

學生時代的王安憶

 

當我從虛榮裏脫身,來到她的生活裏,一同回憶我們小時候活著與死去的同學,親愛或並不親愛的老師,互相道出那時候可笑可歎的故事,在我們離開的日子裏各自的遭際與命運,我覺得真實的自己漸漸回來了,我身心一致,輕鬆而自然。她的生活使我能夠注意到,在我的生活裏,哪一些是真實的,哪一些是有意義的,而哪一些是虛假的,哪一些又是無聊的。

 

 

我的同學董小蘋

文 | 王安憶

董小蘋是我小學的同班同學。入學不久,我們就約好了,由她來叫我去上學。前一日下午,我很興奮地向家裏大人宣布了這一消息。到了第二天的早晨,隻聽前邊大門外有聲音叫我的名字:“王安憶!”我,媽媽,阿姨,三人一同奔過去開門,媽媽一眼看見董小蘋,就驚訝地叫道:“多麽好看的小朋友啊!”說罷就去拉她,她逃跑了幾步,最終還是被媽媽捉住,拉進房間。記得那一日她穿了一件白茸茸的大衣,戴一頂白茸茸的尖頂帽子,臉蛋是粉紅色的,一雙極大極黑的眼睛,睫毛又長又密,且向上翻卷著。我媽媽始終拉著她的手,問長問短,她的美麗使媽媽非常興奮,而站在一邊的我,則滿心委屈,妒忌得要命,眼淚都快下來了。當我們終於一同走出門,她很親熱地將胳膊摟住了我的脖子,這時候,心中的怒氣不由全消了,取而代之的是滿心的感動。

她是一個特別幸運的女孩。那時候,我們都這樣認為。她不僅形象美麗,而且極其聰慧,功課門門優秀,唱歌也唱得好,口齒伶俐,能言善辯,穿著打扮十分洋氣。外班的老師或同學提起她常常是說“那個娃娃一樣的小朋友”。當時,我們年級共有四個班,凡是受過幼兒園教育的孩子,都編在一班、二班,還有三班。像我們第四班,都是沒有讀過幼兒園直接從家庭來到學校的。因此,在這個班上就出現了一種較為複雜的情況:絕大部分的同學出身都相當貧寒,甚至有一些家長沒有穩定的職業。年級裏學費半免或全免的同學幾乎都集中在我們班,還有一些同學長期拖欠學費。記得有一次,一位老師催繳學費急了,衝動地說了這樣一句話;“人家一班二班沒有一個同學學費半免全免的。”而在四班裏卻另有一小部分孩子、出身於資產階級或者高級職員、知識分子家庭,在學校教育之外,有一些孩子還另外請家庭教師學習英語、鋼琴、美術等等。在此就集中體現了六十年代初期的一種“階級分化”情景。

董小蘋所住的一條弄堂,是一條相當貧民化的弄堂。弄口有一個老虎灶,老板是一個幹瘦多病的老頭,也許是患有肺結核或者風濕病,他長年佝僂著腰背,卻昂了頭,兩條胳膊向後伸著,頗像當時廣播體操裏“全身運動”的那一節,於是,調皮的孩子都叫作“全身運動”。他的孫子就在我們班上讀書,是出名的皮大王。祖孫住在老虎灶後頭一個洞穴樣黑暗的破屋內。弄前是繁榮似錦的淮海中路,霓虹燈在夜晚裏閃閃爍爍。這弄堂曲曲折折,坎坎坷坷,房屋不整。放了學後,有時候她邀我去她家做功課,我們走進那個煙熏火燎的弄口,踩著破碎肮髒的路麵.來到她家門前。開門是一條過道,越道旁有一扇門,通向堂皇的客廳,一周皮沙發椅,圍了一張西餐長桌,吊燈低垂在桌麵上方。在我時至今日的印象裏,客廳總是暗暗的,好像從來拉著窗簾,隔開了裏外兩重天地。我們順了過道一直走向後麵的廚房和洗澡間,再上了樓梯,走進她自己的小房間內。牆上掛了她與母親大幅的著色的合影,母親背對了照片,她正麵地抱著母親的脖子歡笑。我們做完了功課,就到樓頂曬台去玩,望著樓下破陋的弄堂,就像是另一個遙遠的世界。那時候我們無憂無慮,從來沒有想到這樣的差別會帶給我們什麽樣的厄運。我們在一起有無窮稀奇古怪的遊戲,在她家的曬台上或我家的花園裏種蔥,並立誌要去考農學院。我們將種出來的蔥夾在麵餅裏,吃得生腥滿嘴。我們又常常互相生氣,由於都是同樣的任性與嬌慣,誰都不肯寬容對方。而在我們互相冷淡的日子裏,彼此都是那麽的寂寞和孤獨。放學回家的時候,我們各自坐在課桌前,磨磨蹭蹭地整理書包,期待著對方與自己說話。和好的日子則是那樣歡欣鼓舞,陽光明媚,就像是為了補償虛度的時光,我們以加倍熱烈的語言表達互相的信任和友愛,這時候,她告訴我,她的父親是一個資本家。

關於她家是資產階級的事情,早已在學校裏傳開。由於小學是就近讀書,同學都住得很近,誰家是做什麽的,誰也瞞不過別人的耳朵。比如某某同學的父親住在監獄,由於印假鈔票判有多年的徒刑,比如某某同學家裏是擺小書攤的,他常常帶了一疊一疊的小人書來學校看;還有誰家的父母是山東南下的幹部,家裏家外說的都是山東方言,天天吃饅頭,等等。同學之間又喜歡傳舌,往往會誇大其詞。就這樣,人們將她家描繪成一門豪富。過了許多年後,我才從她那裏了解到:在她父親還是一個青年的時候,以工業救國的理想和祖上傳下的一份遺產,夥同兄弟合資開了一個銅廠。其間幾起幾落,幾臨破產與倒閉,幾度危難,而終於支撐下來。在她出生的時候,工廠已經公私合營,父母懷了犯罪的心情,戰戰兢兢地吃著一份定息,時時告誡自己和兒女,不得走剝削的道路,做共和國的好公民。有一次,她很認真地對我說,現在有一條內部的政策:一個出身不好的青年,如果表現特別優異,就可以改變成分。我當時聽了就很懷疑,說黨的政策是“出身不能選擇,前途可以選擇”,並不是改變“成分”的意思。而她堅持說確實有這樣一條可以改變“成分”的政策。現在想想,這條政策大約是她自己從“出身不能選擇,前途可以選擇”的思想裏生發與推理出來的。她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上麵有三個哥哥一個姐姐,父母以自己的身體承接了命運的暗影,將她溫暖地庇護起來。幸福快樂的她將一切都想得那麽美好,年輕的共和國且又給人許多希望。後來,我常常想:假如沒有“文化大革命”,董小蘋會怎麽樣?遠遠在“文化大革命”開始之前,似乎從一開頭就是這樣:除我之外,董小蘋幾乎很少好朋友,班上同學總是和她很疏遠,盡管她學習優秀,參加公益活動也熱心,可她在少先隊中隻是一名小隊長。同學們背地裏說起她,就總不那麽滿意的樣子。而老師的態度也很微妙,記得有一次算術課上,她的課堂回答錯了,窘迫而又憨態可掬地張著嘴,不料老師卻惱怒地說:“伸什麽舌頭,又不是狗舌頭!”老師的激怒使我感到非常吃驚和奇怪,一直到我長成一個成人之後,才理解了這位老師複雜的心情。她的美麗,聰敏、嫵媚、可愛,以及優越的生活,使許多人的心裏感到不安與不平。想到這裏,我就發現,“文化大革命”以及這“革命”中許許多多殘忍的事情,是不可避免地要發生了。

在小學最後的一年裏,也就是“文化大革命”開始的前夕,我與董小蘋為了一件極小的至今誰也說不清楚的事情鬧翻了,兩人不再說話,形同路人,為了氣她似的,我故意去和一些平素並不投合的同學要好,進進出出的。就這樣,一直到了“文化大革命”。小學雖不停課,卻也亂了章法,成天鬧鬧嚷嚷的也要開展“文化大革命”。有一天早晨,有人在董小蘋的課椅上寫了“狗崽子”的字樣,待她進教室看見了,就說了大意是“寫的人是寫他自己”這樣的話,就有一個同學跳將起來同她吵。這一個同學出身於一個極其貧困的工人家庭,身上從未穿過一件完整的衣服,性格卻很倔強。吵到後來,在場同學漸漸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沉默,另一部分幫了那同學吵,而董小蘋自始至終是一個人,她卻毫不讓步,聲嘶力竭地強調:“出身不能選擇,前途可以選擇。”最後,大家一並將老師找來,要老師證明,究竟是誰的道理對。老師漲紅了臉,支吾著不敢明斷。這時我看見很大很大的淚珠從董小蘋的臉頰上滾了下來。我悄悄地退了場,心裏感到非常難過。這些日子裏,每天夜裏我都不敢入睡,覺著紅衛兵每時每刻都會破門而入進行抄家。我期待著他們敲門,心想:抄過了就好了。而他們終於沒有來,不知不覺,童年就在這種焦慮與恐懼的等待中過去了。

這一年裏,發生了多少事情啊!就在我們班上,有兩個女生相繼夭折,一個是患肝癌,另一個是急性腦膜炎。前一個拖了有半年時間,死後,她母親托人叫我去她家取借給她看的小說書,那母親將一疊保護得很好的書交給我,一邊哭訴著她死前的情景。我望著她平日睡覺的空蕩蕩的閣樓,心裏充滿了虛無與茫然的感覺。後一個同學在一晝夜之間消亡,有同學跑來告訴我,說她給她們猜的一個謎語還沒有告訴答案,現在誰也不知道那答案了,許多日子過去之後,我才知道這一年裏,董小蘋經曆了什麽。一周之內,紅衛兵兩次上門抄家,抄走了家中的最後一分錢,砸碎了家中最後一隻完好的熱水瓶。一日之間,全家做了賤民,從此,開始了淩辱與貧困的生涯。到第二年開春,我們根據地段劃分進了附近的中學。在學校裏,我遠遠地看見了董小蘋。她穿了一件舊罩衫,低頭默默向自己的教室走去。後來,我們就常常在校園裏遠遠見麵,可是誰也不與誰說話。她是那樣沉默,幾乎沒有人注意到她,也聽不見別人談起她,就好像沒有她這一個人似的。中學的生活是那樣無聊,或者坐在教室聽拉線廣播,或者坐在操場地上開大會,太陽烤得人頭昏眼花。

後來,我去了安徽插隊,而我中學裏的好朋友在我走後半年,去了江西一個林場。她從江西來信說:你知道我現在和誰在一起?和你小學同學董小蘋在一起了。她信中還告訴了我,董小蘋想與我和好的願望。在經過了那麽樣的時日之後,兩人間的一樁小事顯得多麽無足輕重。我回信時便附筆向她問候了,不久,就收到了她附來的短信。而正式的見麵,是在兩年之後的夏天。我們一同在上海度暑,有一天,我去了她家。她從樓上下來迎接我,將我帶上二樓。除了二樓以外,其餘的房間全被弄堂裏的鄰居搶占了。這時候的我們,彼此都很生分,並且小心翼翼的,似乎不知道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她穿了舊衣舊裙,紮了兩個短辮,形容依然十分姣美,眼睛又黑又大,睫毛又密又長,可是臉上的表情卻失去了小時的活潑與生動,老老實實的。隻有當她母親說起我們小時的淘氣,她浮起笑靨,往昔的董小蘋才回到眼前,可是轉瞬即逝,又沉寂下來。過後,我們就開始了間歇很長並且平淡的來往。通過我中學的好朋友,我也不時能得到她的消息。我知道她在那裏依然很孤立,周圍有許多對她極傷害的猜忌與流言。然後,我又知道她在很短暫的時間內,以過硬的病由和極大的決心辦了病退,回到上海,在街道生產組做工。這時候,我們家搬離了原來的地方,而她也搬出了原先的弄堂,被搶占的房子再無歸還的希望,而十年裏慘痛的記憶也無法抹平。一九八〇年的冬天,她來到我家。這時候,她已考上華東師大曆史係,她騎了一輛自行車,是在星期天晚上返校的路上彎到我家。她剪了短發,穿一件樸素的外衣,態度有些沉默,說話總是低了頭。我們互相談了些這幾年裏的情況。我已於七八年春回到上海,在《兒童時代》社工作,從北京中國作協文學講習所回來不久,發表了一些小說,行將走紅。她自七五年底病退回來直到七九年進校讀書,此間一直在一個做繡花線的生產組工作。上大學是她從小的心願,在林場時,曾經有過一個大學招生的名額,卻給了一個連一張通知都寫不流利的男生,因為他有一個好出身。她聽了這消息幾乎昏厥,雖然她不相信會有什麽好運落在自己身上,可心中卻無可抑製地暗暗揣著希望。後來到了上海,七七年恢複高考製度,她便開始了準備。而如我們這樣六九屆初中生,僅隻有五年級的文化程度,一切都需從頭學起。七七年的考試且又是競爭空前激烈的一年,自六六年起的曆屆畢業生全在這一時刻湧進了考場。她嘔心瀝血,最終卻落榜。她後悔道,如果考的是文科,分數線就過了,而卻考了理科。然後,到了一九七九年。這兩年中發生了多少變化,工商業者的工資、存款、定息、抄家物資紛紛歸還,生活漸漸闊綽起來。國家政策開放,出國漸漸成風,許多漂亮的或不漂亮的女孩子嫁了闊佬與洋人脫離苦境,而她還在繡花線作坊裏勤勤懇懇地做一名倉庫保管員,以業餘時間進行補習,再一次進了考場,終於榜上有名。在天高氣爽的秋季,那一個新生進校的場麵,一定是非常激動人心。年輕和不再年輕的大學生們一同走進校門,誰會注意一個董小蘋曆經數年的奮鬥呢?誰會知道她從什麽道路上來?誰知道這一個沉默的總是生怕引起別人注意的女生,曾經有過一個燦爛美麗的童年,而在一切被踐踏與毀壞的日子裏,多少強大的男人都墮落了,銷聲匿跡了,這一個嬌嫩柔弱的女生不僅堅定了她的自尊與自愛,還保存了一個理想,並使之實現。在秋天這個入學的早晨裏,有一個理想實現了。

她讀的是曆史,心下卻喜歡中文。大學畢業後,分配到母校向明中學任教。一年後她結婚懷孕,正遇學校實行聘任製的改革,於是以懷孕與產假期間無法正常上課的理由“不被聘任”。她連日奔忙,終於為自己找到另一份“被聘任”的工作時,教育部門又下達了師資不外流的文件。經過又一番奔波,終於調入上海社會科學院青少年研究所,辦一份名叫《上海青少年研究》的內部刊物。

這時候,我已開始全日製做一名“寫家”的生涯。我埋頭在一些虛擬的故事之中,將我經過、看見、聽到的一些實事,寫成小說,我與我的文友們談天說地,將一個個自己或者別人的故事拿來搜亂出真理。我到郵局寄信,我到銀行取款,我出國在機場驗關,有時候我隻是在菜場買菜,會有人認出我,叫我青年作家,使我的虛榮心得到很大滿足。可是,我又知道,自己不僅是人們所認識的那一些,而在那一些以外,自己還有一些什麽呢?有時候,在最最熱鬧的場合我會突然感到孤獨起來,覺得周圍的人都與我隔閡著。那些高深的談吐令我感到無聊與煩悶,我覺得在我心裏,其實包含著簡單而樸素的道理。就這樣,我和董小蘋的往來逐漸頻繁起來。我很喜歡在她自己那一個簡陋而淩亂的家裏坐上一時,說一些平常卻實際的話。她和她的丈夫、兒子住一套十三平方的往昔看門人的寓所,她的丈夫與她是生產組的同事,又一起考入同一所大學,現在教育局工作。兩人都在“清水衙門”,收入絕對有限,她又不慣向人開口,即便是自己的父母。為了改變現狀,曾努力為丈夫留學日本作過爭取,可是人事多蹇,事情遙遙無期,卻已負了一身債。她縮衣節食,幻想著無債一身輕的幸福時光,並執意培養弦子對拮據的家境有承受的能力。她在八七年脫離編輯工作,專摘青年學生的比較研究課題。在一個大雨滂沱的天氣,我們不合時宜地在她家做客。積水頃刻間在她家門前淹起湖窪,隔壁公共食堂進水了,老鼠們遊水過來,棲身在她家台階上避雨。她安詳地去幼兒園接回兒子,再去買菜買麵粉,自行車像兵艦一般在大水中航行。然後她從容不迫地剁肉做餡,大家動手一起包一頓餃子。餃子熟了,我們各人端了碗找個角落坐下就吃,那情景就好像是插隊的日子。在這間小屋裏,我感受到一種切實無華的人生。她讀書,做學問,寫論文,從一個作了針線匣的紙盤中取出針線,給兒子釘一條斷了的鞋帶,從自己微薄的稿費中留出了五塊錢,為自己買一條換洗的裙子,她的每一個行為都給我以真實和快樂的感染。在這裏,每度過的一日,都是勤勉而有意義的一日。

八八年春天,她因與日本青少年研究所合作的課題,受邀去了日本。去之前,她將五百元置裝費大都添了結婚五年來沒有添置的日常衣物。當我向她提議應當做一件睡衣,她露出茫然的神色道,她連想都沒有想過,還有睡衣這一件事情。我不由想起幼年時她那小公主般的臥室,心想:這一個粗糙的時代將她改變得多麽徹底。如今,隻有她那白皙的膚色與細膩的氣質,以及某些生活習慣,比如從不去公共澡堂洗澡等等,才透露出她埋藏很深的貴族氣。而她現在再怎麽高興也無法像她童年時那樣歡歡喜喜地大笑。她穿一件稍漂亮的衣服就引來人們羨忌的目光,也會使她惴惴不安。然後,她就去了日本。令她十分失望與不快的是,日方合作單位,出於一種成見,竟將請她去日本僅僅當作是對合作人員的一種優惠,並沒有做好工作的準備。日方再沒有想到,這一個中國人,來到繁華的東京,是為了和他們作認真的工作會談,他們措手不及,最終隻能真誠地道歉。她去日本的時候,正值大量學語言的上海人湧上東京街頭打工的熱潮中,某一些中國人卑下的行徑,使得戰敗後成功崛起躍到世界前列的日本國人滋生了傲慢。她所居住的單身宿舍寮長,一個二十三歲的男孩,通過翻譯問她會不會日語,她說不會,他便說道:你既來訪日本,應當學說幾句日語,每天早晨,也好向我問個早什麽的。她當即回答道:你們日本要與中國長期做鄰居,你也應當學會漢語。當她向我敘述這些的時候,使我想起了小時候的她:她鋒利而不饒人的言辭,敏捷的反應,極度的自尊心,以及認真的求學態度。我感動地想到:在極盡折磨的日子裏,她竟還保持了這些品質,這使本來就艱難的生活更加艱難。

從日本回來之後,我覺得她起了一些變化,恢複了自信心。她常說,是社科院青少所給予了她認識自己價值的機會,消除了她的自卑感,使她覺得一切尚有希望。這希望是經曆了許多破滅的日子才又生長起來的。

當我從虛榮裏脫身,來到她的生活裏,一同回憶我們小時候活著與死去的同學,親愛或並不親愛的老師,互相道出那時候可笑可歎的故事,在我們離開的日子裏各自的遭際與命運,我覺得真實的自己漸漸回來了,我身心一致,輕鬆而自然。她的生活使我能夠注意到,在我的生活裏,哪一些是真實的,哪一些是有意義的,而哪一些是虛假的,哪一些又是無聊的。

《成長初始革命年》,2019年9月譯林出版社/活字文化出版。

 
作家簡介

王安憶,1954年生於南京,1955年隨母親移居上海,“文革”期間赴安徽插隊,1977年開始發表作品,現為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上海作家協會主席、複旦大學中文係教授。曾獲“茅盾文學獎”,馬來西亞《星洲日報》“最傑出的華文作家”稱號,2011年布克國際文學獎提名,2017年紐曼文學獎。

《成長初始革命年》收錄文章十七篇,從個人經曆、人物交遊、演講對話與文學之旅四個方麵,展現王安憶最個人化的人生軌跡。其中《成長初始革命年》一文首刊於2016年第6期《收獲》雜誌的“親曆曆史”專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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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憶是個很誠實的人 -bl- 給 bl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2/09/2019 postreply 14:35:33

是金子總會發光 -貓姨- 給 貓姨 發送悄悄話 貓姨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2/10/2019 postreply 07:26:33

特別喜歡王安憶。 -seaMysea- 給 seaMysea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2/10/2019 postreply 12:01:10

被時代毀掉的一代人,眉眼間依然能看出她年輕時的風采,即使被歲月所摧殘,骨子裏的高貴氣質始終磨滅不了。 -ilovefriday- 給 ilovefriday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2/10/2019 postreply 12: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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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是邪惡?就是摧殘美善和無辜,無論以何種借口! -塵之極- 給 塵之極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2/10/2019 postreply 18:41:14

代表作 長恨歌 強烈推薦 -黃橙- 給 黃橙 發送悄悄話 黃橙 的博客首頁 (62 bytes) () 12/11/2019 postreply 09:32:10

有感 -FarmRoad- 給 FarmRoad 發送悄悄話 FarmRoad 的博客首頁 (753 bytes) () 12/17/2019 postreply 11:0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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