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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粒集》張新穎著 譯林出版社 本文轉自六根公號 作者授權分享
《沙粒集》
小 序
這本小書裏的文章,是二〇一七年到二〇一九年寫的,取名《沙粒集》,是說它們微不足道。
不起眼的沙子,每一粒卻自有硬度,自有形狀、顏色,它們的構成攜帶著各自的經曆。我從小喜歡沙粒,如今借文字用到書名上來,仿佛觸著了堅實之物。生命不斷流逝,或許並不至於完全虛無,總有一些沙粒不肯消失於無形,不妨把它們當作時間的饋贈,生活的紀念。
——張新穎
《麥田》,1888年,梵高
一九七五年夏天
文|張新穎
一九七五年夏天,我念完小學一年級,認識了很多字,就很想把這個本領用一用。
識字還主要不是學校裏學的,也不是父母教的,鄰居一位老頭,沒當回事,對我進行了好幾年學前教育。學前教育是現在的說法,那個時候在我們那個偏僻的地方,沒人這麽煞有介事。老頭從前是個銀匠,大概土改之後就沒法打銀首飾之類的了,改做鋦鍋鋦碗鋦盆鋦缸,配鑰匙,打剪刀,我們家裏用了很多年的鐵衣架,也是他做的。村子裏的人不改口,還是叫他銀匠。他家裏藏有些老書,輕易不示人,我母親借過幾冊《今古奇觀》,到我勉強能讀繁體字的時候,從這部線裝書偷偷看過《杜十娘怒沉百寶箱》和《賣油郎獨占花魁》。
我母親借過幾冊《今古奇觀》
老頭教我認字,當然不是用他的老書,而是貼在牆上的毛主席語錄。屋子很暗,很空,牆上紅色字體的語錄尤為顯眼。“為人民服務”;“以學為主,兼學別樣”;“我們的文學藝術都是為人民大眾的,首先是為工農兵的,為工農兵而創作,為工農兵所利用的。”這些是我最先認識的字。他一邊手拿鐵錘叮叮當當敲打鐵砧上的什麽物件,一邊教坐在對麵小板凳上的我一句一句念,蒼老的聲音後麵跟著稚嫩的學語,鐵錘起起落落,節奏也出來了。
回來說這個夏天,放假了,趁家裏沒有人,我東翻西找,打開了母親的一個小書箱。
我挑了一本小說,一讀就被吸引住了:抓特務的!不能全懂,但整體上緊張、神秘,一連幾天魂不守舍。書沒有封麵,書脊損壞了一點,還看得出書名:《木結束的戰鬥》。“木結束”,什麽意思?十年之後,我剛上大學,想起讀的第一本小說,就從圖書館裏把它借了出來,噢,原來是《未結束的戰鬥》,趙洪波著,江西人民出版社一九六三年出版。
新版《未結束的戰鬥》
我想重讀一遍,第一頁還沒有看完,就覺得實在讀不下去。我以為不會有人再讀這樣的書了,但可能錯了。寫這篇短文時候,特意上網查了一下,這本書一九八一年江西人民出版社重版,二〇一五年長江文藝出版社又出,二〇一六年河北美術出版社還出了連環畫《紅旗頌——未結束的戰鬥》。
書箱裏還有一套《毛澤東選集》,四卷,我覺得應該好好讀毛主席的書——先讀了小說,再讀毛主席的書,這個順序讓我有點慚愧——拿出第一卷,翻開第一篇,《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題目,不懂;第一句,“誰是我們的朋友,誰是我們的敵人,”這個好,我急切地想知道答案。讀完第一段,不懂。再讀,好在文章不長,讀完了,完全不懂。我把書放回書箱。
《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書影
夏日漫長,無所事事。過了幾天,又想起毛主席的書,這次,抽出第四卷,翻到最後一篇,《別了,司徒雷登》。司徒雷登是什麽?書頁下麵有注釋——我讀毛選的收獲之一是,從此知道注釋這回事。這篇文章太長了,我帶著自責的心情,雖然不懂,還是分好幾次終於讀完。
快要結束的時候,有幾句話讀懂了:“聞一多拍案而起,橫眉怒對國民黨的手槍,寧可倒下去,不願屈服。朱自清一身重病,寧可餓死,不領美國的‘救濟糧’。”聞一多和朱自清,因此成了我最早記住的中國現代作家的名字。
不過那時候我不知道他們是作家,聞一多的名字讓我好奇,他父母起這個名字是什麽意思?上了大學以後,我查了一下,才知道這個名字是聞一多自己改的,他本叫聞亦多,入清華學校,改為聞多,五四後又改叫聞一多。我還找朱自清之死的資料,知道是因為嚴重的胃潰瘍導致胃穿孔而不幸去世。
書箱裏還有什麽書,完全不記得了,對此我沒有多少遺憾。因為最重要的發現不是書,而是一個筆記本。絨布麵,裏麵有十幾幅彩色插頁,全是梵高的畫。筆記本是空白的,現在我猜想可能是母親讀高中時候留下來的,沒舍得用。
梵高的畫
多年來有個問題常會浮現,但我找不到熟人請教:梵高畫在中國的流傳史。特別是,六十年代初什麽地方印製的筆記本,會用梵高的畫插頁?其中一本在膠東半島的一個角落,保存到一個特殊時代的後期,然後,一個對繪畫一無所知的小孩子打開了它。
這些畫讓我感到強烈的不適。他畫的向日葵和我見到的不一樣,哪裏不對勁?好像要燃燒起來,會灼傷看畫的眼睛;他畫的星空和我見到的也不一樣,顏色,線條,尤其是那些漩渦,讓人頭暈,看久了能把人吸進去。我受不了這些畫,把筆記本合上。過了一會兒,又忍不住打開。
十年以後,我在大學宿舍上鋪的帳子裏讀他的傳記,歐文•斯通寫的《渴望生活》,停不下來,直到讀完,天已經亮了。這本傳記也是那幾年流行的書。
歐文•斯通寫的《渴望生活》
我念完本科,研究生,出校園進社會工作,一九九四年一次出差期間,買到薄薄的裏爾克《給一個青年詩人的十封信》,旅途中讀馮至一九三七年寫的譯者序,特別敏感於這樣的話:“我時常在任何一個青年的麵前,便聯想起荷蘭畫家凡訶(Van Gogh)的一幅題作《春》的畫:那幅畫背景是幾所矮小、狹窄的房屋,中央立著一棵桃樹或杏樹,杈椏的枝幹上寂寞地開著幾朵粉紅色的花。我想,這棵樹是經過了長期的風雨,如今還在忍受著春寒,四圍是一個窮乏的世界,在枝幹內卻流動著生命的汁漿。”我停在後麵這兩句話上,問自己,我的過去和現在,“四圍”是不是一個“窮乏的世界”?我回答不出;但“四圍”和“枝幹內”情形的對比,卻讓我感動不已。
《給一個青年詩人的十封信》書影
又過了很多年,我成了一個教書匠,參加一個研究生的論文答辯,她細心地注意到馮至寫梵高的十四行詩,提到“剝馬鈴薯的人”,而梵高畫的是“吃馬鈴薯的人”,一字之差,卻是勞動和消費兩種行為之間的差別,大有文章可做。
《吃馬鈴薯的人》,1885年,梵高
我猶豫再三,還是用不確定的語氣告訴她,其實可能沒有差別,剝和吃兩個動作是連在一起的,基於我少年時代在北方以紅薯為日常食物的經驗——煮熟了,吃的時候,邊剝皮邊吃——梵高畫的吃馬鈴薯,大概也是如此。北方人馮至,或許就是因此而沒在意兩個動詞的差別?至今,我不知道這樣說對不對。
二〇〇六年在芝加哥美術館,疲乏懈怠之中,猛一抬頭,與梵高的自畫像對麵。這幅自畫像的尺寸小於我的想象,我立即感覺與它的距離也小於我的想象。我看著他,忽然想起三十多年前在母親的筆記本上初次見到那些畫,便在心裏含混地嘟囔了一句:“嘿,你這個家夥!”
在芝加哥美術館,疲乏懈怠之中,猛一抬頭,與梵高的自畫像對麵
在展廳匆匆忙忙轉完一圈,我又回到這幅自畫像前,想再好好看看。但隻瞥了一眼,就輕手輕腳離開了。自畫像正前站著一個年輕的姑娘,盯著梵高,旁若無人,淚流滿麵。
走出美術館,強烈的陽光刺進眼睛。稍稍適應過後,腦子裏浮出一個逐漸清晰起來的詞,“痛苦感”,梵高自己描述過的“痛苦感”:他在信裏向弟弟描述一幅油畫,畫他所住精神病院的公園景色,細致敘述之後,他說,“這種由赭紅、被灰色掩去光澤的綠和勾畫輪廓的黑色條紋構成的組合產生一種痛苦感,它被稱作‘暗紅’,我的某些不幸的同伴常常為此困惑。此外,遭雷劈的大樹和秋天最後一朵花臉上病怏怏的綠粉色笑容這一中心意象鞏固了這一印象。”
“我向你講述這幅油畫,為的是提醒你:一個畫家不用直接刻畫具有重大曆史意義的客西馬尼園,也能表達痛苦的感覺。”——我試著去想,當年猝然逼退又奇異地吸引著一個小孩眼睛的,會不會是這種他全然無知的東西?
梵高自己描述過的“痛苦感”
張新穎
一九六七年生於山東,複旦大學中文係教授,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曾獲得第四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文學評論家獎、第一屆當代中國文學批評家獎、第六屆魯迅文學獎、第十屆國家圖書館文津圖書獎等多種獎項。
主要作品有:
中國現代文學研究著作《二十世紀上半期中國文學的現代意識》《沈從文的後半生》《沈從文九講》《沈從文的前半生》;
當代文學批評集《棲居與遊牧之地》《雙重見證》《無能文學的力量》《當代批評的文學方式》《斜行線》;
隨筆集《九個人》《迷戀記》《有情》《風吹小集》《讀書這麽好的事》;
詩集《在詞語中間》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