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毯、生魚、那碗藥

今天被領導押著去Brooks Brothers 買打折貨。

領導突然說,“不行我頭疼,我要去喝杯咖啡”。

這讓我想起了往事。

就是這個時節,快入伏了,莊裏人都在街上乘涼聊天,那是天南海北、古今中外的聊。

三太爺先打開的一個話題。

哦,先介紹三個人物:景三爺,我姥爺,玉文。

三太爺,人稱景三爺,過去是有名的公子哥兒,住在我們家對門兒的祖傳青堂瓦舍裏。不過呢,這裏麵有故事。在家道中落的時候,景三爺也去東北沈陽學買賣去了,是我姥爺做的保。按輩份,景三爺是我姥爺出五服的堂爺爺。有一晚上我姥爺從大連出差回來,發現門被打開了,呢子大衣、貂皮帽子、鋪蓋卷、皮鞋都沒了,就剩下光板床了。原來景三爺大煙癮犯了。我姥爺隻得給他撤了保,景三爺隻好回關內老家。回來不幾天把老婆也買了,…………。景三爺在土改時理所當然地成為貧農,又分房子又分地的。那分的誰家房子住啊?就分的是他親爹的。他親爹因為地多房子多而且四個兒子都在外地工作結果鬧了個富農成分。

景三爺,最早加入互助組、最先進入高級社,最早鼓吹一畝地打十萬斤,……。

我姥爺,本來在20年代末也是要入黨的,但是一聽說還要宣誓,就猶豫了,他把宣誓理解為起誓。姥爺心想,“起了誓,這要是應了誓可咋辦?”。結果呢,這個黨也沒有入成。要不,他哥哥我大姥爺弄了個十級幹部,作為弟弟的我姥爺弄個十一級、十二級的幹幹也是可能的。作為黨外人士的姥爺,抗日時期對民族解放貢獻仍然很大,他和嚴英德等人在東北為冀東八路軍倒“鎳鐵”。這鎳鐵應該是一種鎳合金,據說是八路軍兵工廠造槍支彈藥必須的。姥爺後來跟我說,那個時候就是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生死看得比較輕。說他被日本人浪人騙過、被日本憲兵裝進麻袋摔過、被蘇聯紅軍用槍杆子把耳朵打出血過、被一還鄉團押著送縣城中央軍師部的路上央求人家把他斃了的事兒也幹過。最危險的一次,姥爺在家裏玩兒槍走火差點把我媽打著。

早知道是這樣,當初他把那誓宣了該有多好?!

我姥爺,解放後就是一散淡的人,他哥是官兒、他兒子是官兒、他外甥是官兒、甚至後來的他孫子都是官兒,就他啥也不是。大躍進之後的三年,每年冬天如果不是他帶著十多個年輕人到鐵道北的冀東山區去撿蘿卜纓子、白菜梆子、凍紅薯,一共運回來十幾大車給莊裏人度荒吃,恐怕我們村(現在分為三個行政村,共約1500人)餓死的老爺子老娘子就不止二十多個了。

齊玉文,是個老特務,他娶了個嬌小的山東太太,據說是一個縣太爺的女兒。這個玉文,按輩份,我爺爺還要跟他叫堂爺爺。

景三爺先開了個話題:58年大躍進那一年我當省勞模,到天津(當時的河北省省會)開會,住在一個叫利順德的大旅館裏,上去是坐電梯rou的一下就上去的。我跟狗書記(號稱一畝地打10萬斤時的村支書)一塊去的,等下樓的時候,我們也不會開電梯呀,就走樓道下去的。人家那樓梯台階上都是鋪著俄羅斯毛毯啊!我們倆不敢踩上去呀,看著兩邊是瓷磚兒樣兒的,我們倆就遛著邊兒踩著瓷磚兒下來,剛走到樓底,人家旅館的人就看見我們倆了,說我們剛擦幹淨的就讓你們給踩kechen了(髒了),……。你說讓我們踩哪兒,不能踩那毛毯吧?

我姥爺也似乎沉浸在過去的幸福生活中。等景三爺一講完,大家夥兒也歡笑過評論過以後,我姥爺就講開了。

你說那小日本子真是還沒有忒進化好。有一回呀,一個日本人欠我們八萬塊錢(滿洲國的貨幣?),他不還給我們錢,要帶我們去吃日本館子,換上日本子衣裳,跟老娘們兒似的,腳上還塔拉著一雙小板凳。到裏頭吃啥,就吃大米幹飯攥成的小嘎達就生魚,沒煮過沒蒸過的海魚。一輩子就吃那一回,這輩子也不想吃第二回了。…………。

老特務齊玉文最不是東西,就愛找機會顯擺或讓人下不了台。這時候的老特務忍不住技癢、又開始噎人了。

你那吃個東洋餐算個啥?我還吃過西洋餐西餐呢。

吃西餐可講究了,不換裝可每個人也要帶個兜子,就跟小孩子似的。人家西洋人吃飯不使喚筷子,是用刀叉。

齊玉文看著大小鄉巴佬們認真傾聽的樣子,繼續用那摻著一點山東菏澤話的家鄉話說著:

西餐哪,真好吃,光肉就一人給半斤多一大塊,還有烤麵包蘸著酥油吃、喝的是葡萄酒,紅澄澄的,人家拌個涼菜都是用奶油和的佐料往上頭澆,…………

這西餐,是真好吃啊!齊玉文一邊感歎著一邊望著漆黑的遠方,仿佛還在咽著口水。

在大家鴉雀無聲的聽著的時候,臨了齊玉文又感慨說:

西餐哪,是真好吃,就是啊,最後給的那碗藥,是忒TM難喝了!

我爺爺,當時正扇著大芭蕉扇的我爺爺,哈的一聲就笑了出來,老老少少的莊裏人也都笑了出來,這包括我姥爺和我。我爺爺笑是因為他是個過來人,莊裏人的笑是摻和有嫉妒+解恨:叫你美的吃西餐、最後還不是要喝那碗藥!

我是跟著傻笑。

放完了暑假,又去學校上了學,語文課本裏麵有一篇關於魯迅先生的:有人說魯迅先生是天才,魯迅先生回答說我那裏是什麽天才呀,我是把別人喝jia啡的功夫都用在工作上了。

當我問我爺爺什麽是天才的時候,把課本裏的咖啡讀成jia啡,我爺爺說那念“咖啡”。

我問咖啡是啥味道,我爺爺說咖啡很苦,就跟把高粱米幹飯做糊了,那個焦糊的鍋巴泡水的味道差不多。

焦糊的鍋巴那個味道,太苦了,我可不喜歡。

等我也留了洋,好吃的好喝的東西可是享受了不少,但是對咖啡從來沒有感過興趣。估計30來年,濃的稀的、大的小的、雀巢的貓屎的,咖啡喝的總共不超過30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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