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頭沒用錯字,是記“世”,說的是俺與牛奶的一生緣)
大概從記事起,牛奶便與俺的記憶糾結著。
爸工作的廠子,是日本人留下的,蘇聯人幫著擴建。我家住的房子,也是日本人建的,還有托兒所、牛奶房。
牛奶房在小後山,紅磚砌的,很高,像北美農家的Barn。養了十幾頭奶牛,據說是從蘇聯來的種。每天能產幾桶奶,有一桶直接被市裏拉走,餘下的供應廠裏幹部、家屬、醫院。
依稀記得我家同一門洞的鄰居蘇聯專家一家,他們有兩個娃,老大是女孩,叫毛毛,與俺同歲,也常同睡。
他家每天有四瓶牛奶,我爸屬中層幹部配給一瓶。每天早上有人送到門口。
我家人多,爸年輕時得過肺結核病,媽有肝炎,姥姥也在,牛奶被他們喝了。俺是二兒,不咋看重,後來有了弟、妹,就更輪不到俺了。
不過,俺有毛毛和她弟,每天分給俺幾口。俺哥比俺大二十個月,可俺比他長得還壯實,也許就在那幾口奶吧。
五歲那年,毛毛家回國了,沒有人奶俺了。
接下來,跟著大人響應號召“房前屋後種瓜種豆”、“養雞養豬栽果樹”,當起了小半拉子,開始了苦難人生。
剛上小學那會兒,廠裏不再派人送奶,要各家自己去牛奶房憑“奶票”領取。哥比我高一年級,學校那時候分上下午班,一二年級輪換。哥或我輪到下午班時,上午要去取牛奶。單程大約要走十五分鍾,還要上山,小孩子貪玩,常常好久才能拿回來。
有一次去得早,站在邊上看一老漢坐在小凳上在擠奶。擠過一頭牛,捂著腰眼,很吃力的站起來牽牛。俺便上前幫忙,將這牛攆到山坡上,再牽回一頭。就這樣,俺便當了小幫工,拎空桶,喂飼料,上山捉牛。每次能混上一小碗奶底子(牛奶桶裏最後剩下的底,有雜物)。冬天牛奶房要生爐子取暖,俺能煮開了喝,夏天隻能生喝了。
好日子不長久,大革命來了。俺爸媽出身都不好,爸還是囯軍校畢業的,被糾鬥,房子也跟一工人家對調了。蹭奶的日子又沒了。
爸被隔離,工資也停發了。生活唯艱,上山種地,江邊拾柴,那年俺十歲。
六九年,媽響應號召去哲盟科左後旗巡回醫療,回來時帶了一旅行袋奶幹子。以後的幾年中,時常收到那邊牧民送來的各種奶製品。這些土法製品膻味很大,家裏隻有俺在兜裏放一塊,時不時掏出來啃一點,慢慢嚼。
接下來國家“深挖洞廣積糧”,我家也囤了些練乳罐頭、午餐肉、壓縮餅幹之類。待局勢好轉,那些練乳,進了俺的肚。
那時,俺已經比混不著奶吃的哥,高了半頭。一起出門,除了特別熟的,都把俺當老大。
俺弟、妹小時喝了幾年牛奶,弟比我高半頭,妹和我差不多。
再次跟牛奶打交道時,已經十幾年過了。
俺家那位,上中學得了肺結核咳過血,打了許多針,最後還是被蛤蚧治好了。養病期間,每天一瓶奶,好在那時大城巿裏已經有了商品供奶。
大概蛤蚧吃多了(她自己說雷米封打多了),生娃後無奶。俺那可憐的娃隻好啃奶瓶。從每天一袋、長到三袋………。孩子喝剩的麽,自然歸俺了。那年頭那點工資,真買不起啥。有次娃發燒,說想吃葡萄,大冬天的,賊貴。咬咬牙,花十塊錢稱了半斤。(來美幾年後買房,種了幾株葡萄)
再次大口狂喝牛奶,己經來美國了。
住在校園,街對麵就是ShopRite。那時美國物價真便宜,一加牛奶不到一刀,三條麵包才一刀,買了當早餐。豬骨5C一磅,一誇特買一堆,煮上一大鍋,再加點土豆,當中、晚飯,夠吃一周的。土豆、蘋果啥的,都是老校友免費提供的,堆在宿管,住在校舍的,自己去取。
僅三個月,俺從不到一百三十磅,長到一百六十多。年過三十的俺,居然又長高了一公分。
俺家娃五歲到美國之後,不大喜歡喝奶了。每天強逼著喝一杯,在小學畢業時,個頭在班裏第二高(包括男生)。可上了中學以後,說啥也不喝了,眼看著其他孩子噌噌地往上竄,俺那娃排不入中遊了。
俺體重也開始偏肥了,要控食,奶也就不喝了。
五年前化療期間,為了保證營養,又喝起了奶,打藥之後幾天還吃了許多冰淇淋(可以減少化療藥造成的口腔潰瘍)。接下來至今,每天一碗牛奶,熱過再喝。
以後仍然會接著喝牛奶,但絕不會隻喝牛奶。
附:
順便聊聊俺那二姨夫,八路軍進東北時參軍,四保臨江那會兒凍出肺結核病,解放後轉業當文化教員。當時對轉業幹部很照顧,除了治療結核病外,每天供給一瓶牛奶,雞蛋若幹。五十年代中期基本治愈,與俺二姨結婚,生了兩男孩。
每天仍保證一瓶奶。雖然時常咳嗽,身體尚好,仍然照常上班工作。
文革起,奶沒了,暖氣房也沒了,身體急轉直下,開始咳血了。不到十年,皮包骨、肺爛盡,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