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國前,我隻見過曬幹的當歸根,從沒有見過鮮活的當歸草。在溫哥華生活了十幾年,費了一番波折才識得當歸草,其中的過程頗為有趣。
最初在很多沿街的小院裏見到開著白花的野當歸時,我以為是滿天星。數百朵細碎的白色星星小花聚成傘狀,相互鄂首致意,玲瓏可愛,點綴在嫩綠的花莖上,宛如夏日夜空點點的繁星。好幾次經過花叢時,我都有剪下幾枝素花和鮮紅的玫瑰插在花瓶中的衝動。
我去查花書,發現令人膽戰心驚的劇毒植物毒芹(英文名:Northern Water Hemlock)與此花十分相似。毒芹是原產地中海地區,廣泛歸化於北溫帶的劇毒植物,散發著令人不爽的氣味,是古希臘對犯人施刑的常用毒劑。
毒芹因為毒死了蘇格拉底爾臭名遠揚。 著名的《蘇格拉底之死》的油畫上,七十高齡瘦骨嶙峋的先賢蘇格拉底莊重地坐在床上,伸出右手欲從弟子手中接過盛著毒芹汁的杯子,麵臨死亡毫無畏懼。弟子們個個聚精會神地傾聽老師的演講,竟忘了老師死亡將至。
蘇格拉底被判處有罪以後,他的學生已經為他打通所有關節,可以讓他從獄中逃走。並且勸說他,判他有罪是不正義的。然而蘇格拉底選擇了慷慨走向刑場,視死如歸。他的理由:我是被國家判決有罪的,如果我逃走了,法律得不到遵守,就會失去它應有的效力和權威。當法律失去權威,正義也就不複存在。他選擇慷慨赴死。
蘇格拉底之死對於西方法治文明的重大意義:也許法律會一時枉正錯直,但在世俗之城裏隻有一個人人必須遵守的法律,隻有在每個蘇格拉底都服從法律的基礎上,雅典人民才有法治的保障。在這個意義上說,蘇格拉底必須死,因為雅典的法律需要生存。
蘇格拉底的死是如此震撼人心,而毒芹的花又是如此美麗,我一時很難將這個古老的故事和眼前的宛如滿天繁星的花聯係在一起。
無獨有偶,中國人的武俠小說中的毒花毒草似乎都有豔麗的外表,殺人於無形。
隻是這種大毒草在溫哥華的很多庭院都有小片種植,不知很多路人會不會和我一樣,也把它們當成滿天星呢?我這樣想著,突然感覺不對勁了,溫哥華人怎麽可能將毒芹成片栽在孩子們經常玩耍的後院呢?
於是,我又去查了另外幾本花書,還上網求證,終於搞明白了:我見到的不是毒芹,而是當歸(Angelica Genuflexa, 別名kneeling angelica)。本地的西人將中藥裏常見的當歸草引進了庭院。
當歸是我心目中最有詩意的中草藥。古詩詞中同時出現”當歸“二字的,不勝枚舉,我記得的有以下幾首:
一: 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當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幃?
二: 帝王於興師,貴胄衣繡裳。青衣難何為,執手淚彷徨。戍謫邊遠去,君當何時歸。戎馬平天下,卻負相思淚。千山鸞尋儔,四海鳳求凰。幽幽六合在,何處是吾鄉?
三: 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思念故鄉,鬱鬱累累。欲歸家無人,欲渡河無船。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
細看來,當歸花很有韻致。小小潔白的花聚成傘狀,像落在草叢中的星星。思念遠方的人兒時,我們喜歡仰頭望星訴說衷腸,對著劃過夜空的流星許願。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人類的細膩心思和愁腸百結,似乎隻有星星最了解。 地上有草名“當歸”,開著星星般的小花,寄托著情人們的相思,真是奇妙之極啊!
當歸長在深山裏時,隻能算是野草。 采集來暴曬風幹即可入藥。進了藥店的藥抽屜裏,當歸慢慢的沉澱自己,散發出一股藥香,就是身價百倍的藥材了。每味藥材裏,都有一種懸壺濟世的慈悲心懷。
在舊時代,先生寫好了方子,交給夥計抓藥。看病是不能討價還價的,先生開什麽藥,病人必須得接受。算了價錢,病人就掏什麽價錢。能製約醫者的,隻有良心了。
我的外公是名醫,多年行醫總結出了這樣的經驗:一副再好的藥方,也不宜超過十二味藥。這考驗醫生的功力,望聞問切必須精準,對症下藥。
本地的中藥店往往配有住店中醫師,看病不要錢,店家賺的是藥錢,藥方子裏的每味藥都要收錢。
有一回母親去抓藥,發現中醫師給其他病人開的方子裏的中藥超過二十味,而病人得的隻是普通的病。略識中醫的母親驚呼:“天哪,下這麽多藥,你這是在治癌症啊!” 氣得店家衝她直翻白眼。
中醫博大精深,我這個門外漢不敢妄加評論。隻是認為,一個好的醫生不僅要醫術高明,還要心底澄明,不開無用的藥,不開黑藥,不掙黑心錢。
雖然沒有繼承外公的衣缽,我還是喜歡中草藥,喜歡苦苦的百草味,我的懶人花園裏,怎可少了一叢充滿詩意的當歸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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