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的聖誕節，我跟著女兒的鋼琴老師，帶著一批學生，到附近城裏的一家老人護理院去慰問演出。這是我第一次接觸北美的老人院，那天和院裏的護士、護理員以及一些老人攀談，還旁觀了他們的午餐以及娛樂活動，收獲不小，也由此萌發了做誌願者的願望。
以後每個月一、兩個周末，還有聖誕節、感恩節、複活節，我會抽空去工作三、四個小時，主要是組織娛樂活動，或陪老人聊天。這樣就累積了一些故事，在這裏講講。
（一）沒有黃金歲月
保爾，退休前是一個服裝批發公司的老板，六十三歲退休，夫妻兩人身體健康，一雙兒女早已成年、成家。用賣掉生意的錢，在弗羅裏達的海邊買了一套度假公寓，又在加拿大一個湖邊, 買了一幢帶有船塢的度假小房子。他們的打算是，不用再工作了，每年十二月到次年四月去弗羅裏達避寒，夏天到加拿大避暑、玩船，如此度過他們的黃金歲月。
美國的退休年齡是65歲。對絕大多數相對健康的人來說，65歲到75歲（也有人說80歲）被稱作人生的“黃金歲月”，因為他們再不用謀生養家，也不用再為兒女操勞，自己的父母大多也已去世，這段時間是真正屬於他們自己的，可以說是他們一生中最自由的年月。
遺憾的是，這段黃金年月保爾隻享受了兩個月。那時他們剛買好了南方的公寓，在那裏住了兩個月，天暖和了，要回北方，去加拿大看湖邊的房子。他們回家後不久，保爾開車去附近建材店買東西，十分鍾不到的路，幾十年來不知走了多少次，他卻記不清該如何回家，把車開到了小城的另一端。他停了車，走進一家理發店，告訴理發師自己迷路了。理發師一聽就明白了是怎麽回事，立刻打電話給警察，最後保爾坐著警車回到家。當天，他的妻子就打電話預約了家庭醫生。從這天起，保爾就走上了“認知退化症”的不歸之路。
這裏我要避免使用“老年癡呆症”這個詞，因為這是個不準確的、帶有歧視意味的貶義詞。不知在國內有什麽正式的名稱，但在北美，正確的講法應該是“老年認知退化症”。
保爾的認知能力退化很快，兩年內失去了一項又一項生活能力。他的一子一女都在外地工作、成家，都願意讓父母搬到自己所在的城市去，以便照顧，但老夫妻在這個小城生活了一輩子，離開家鄉他們是一萬個不願意。不久，保爾上廁所、走路、自己吃飯、認人和語言等等的記憶都開始迅速退化，他的妻子和一個保姆在體力上已不能應付，於是就把他送進了老人護理院。
保爾生病前，是個彬彬有禮、十分講究衣著的老紳士。在他還能交流的時候，他總是堅持每天早晨自己挑選衣服，顏色、式樣不能有一點差錯，護理員一一耐心照辦。很快地，他不再在乎外表，也不再在乎自己的言行，困惑、沮喪和憤怒，使他完全變成了一個陌生的保爾，令他從外地來看望的兒女心碎得說不出話來。
保爾七十歲，是在老人院過的第一個生日，我正好也在。他的太太，兒子和女兒帶著孫子，加上親戚、朋友，至少有十五個人，帶著禮物，熱熱鬧鬧地來到護理院為他慶壽。院裏專門設有一個招待家屬親友的房間，到處放了鮮花，掛了氣球，放著保爾喜歡聽的六十年代金曲……
護理員把保爾推到大餐桌的上座，但是保爾隻是靜靜地半躺在輪椅裏，垂著頭，目光盯死在自己的膝蓋上。偶爾抬頭，對周圍的親友、鮮花和氣球也視而不見。當大家齊聲唱起“祝你生日快樂”，我似乎看到他的眼睛亮了一亮……
但也許這隻是我的想象，因為他的頭又很快垂了下去，他重新墜入了孤獨、灰暗、渾沌的深穀。
護理員把保爾推到大餐桌的上座，但是保爾隻是靜靜地半躺在輪椅裏，垂著頭，目光盯死在自己的膝蓋上。偶爾抬頭，對周圍的親友、鮮花和氣球也視而不見。當大家齊聲唱起“祝你生日快樂”，我似乎看到他的眼睛亮了一亮……
但也許這隻是我的想象，因為他的頭又很快垂了下去，他重新墜入了孤獨、灰暗、渾沌的深穀。
保爾六個月前去世了，他在老人院隻住了三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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