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中秋背著兩隻小木棍跪進來的時候,寧初二正坐在桌上數銀子。
八角桌前,銅子一堆,碎銀子寥寥可數,若是沒有寧中秋鬧出來的這檔子事,姑且還能算是吃穿不愁。
但是跟那七千多兩銀子相比,便渺如沙粒了。
寧中秋眼見著寧初二一臉肉疼的表情,不由往前蹭了兩步。
“二姐姐,秋兒知道錯了,不要生氣。”
她和藹可親的摸著他背上光滑的小木棍。
“這可是負荊請罪的意思?好歹也換根帶刺的吧?”
“秋兒這不是怕二姐姐心疼我嘛。”
她現在除了心,倒是渾身都疼。
麵對坐吃山空的新任君主,大堰皇朝的風氣向來是,“上官們”卯足了勁的中飽私囊,“下官”竭盡全力的苟延殘喘。
如她這樣的小官,要不是有著滿嘴跑馬,搖簽算卦的一技之長,連桌上這點小錢都賺不來。
寧中秋見寧初二不說話,小心翼翼的又挪了兩步。
“二姐姐,秋兒聽說...那上善居,是姐夫開的?”
如果是那樣的話,事情不就簡單的多了嗎?
寧初二擺弄銀子的手略微一窒。
“...是他開的沒錯,但是寧中秋,你是非要我將和離書頂在臉上才會記得,你已經沒有姐夫這件事了嗎?”
“可是姐夫每次遇見我都會叫小舅子。”
那是因為他記不住你的名字。
寧初二仰天長歎,腦海中卻不經意劃過今日,他淺淡疏離的眉眼。
寧中秋皺巴著一張小臉抱上初二的大腿。
“二姐姐,為什麽要和離?”
她淡淡垂下眼簾,良久之後才輕聲回了句。
“你已經沒什麽節操了,就別那麽八卦了,人總是要留些優點給人誇讚的。”
寧中秋走了以後,房內又歸於了寧靜。
寧初二伸手剪斷過長的燭芯,卻沒了數銀子的心思。
為什麽要和離?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那樣做。
“連十九,我們和離吧。”
連府桃花樹下,身著白衣的女子緊握著繩索滿眼去意已決。
樹下的男子卻沒多大反應,神色淡淡的說。
“我不會和離的,把我娘從樹上放下來吧。”
不是前兩天上吊的戲碼,也沒有踩腳用的矮凳。
樹的另一頭,正結結實實的綁著一名中年婦人,是她丈夫的親娘。
略微發福的身姿,掙紮間還不忘用手扶一扶散亂的發髻。
“兒子,救我。”
不順父母,為其逆德也。
這樣的行為,就算是休妻也足夠了。
“不行,你先答應我!”
她婆婆,好不容易願意配合她一次。”
他似是有些疲憊,抬手鬆了鬆朝服的領口。
“那就那麽吊著吧。我還有事,你們玩一會兒便散了吧。”
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連十九都不肯見她。像是在容忍著一個孩子的無理取鬧,又像是在逼迫她向他說明什麽。
總之,不論寧初二在家‘作’成什麽樣,他都視而不見。
“連十九,我們談一談吧。”
時隔數日的午後,她搬著凳子艱難爬上他特意命人加高的窗欞。
他掃了眼她手中緊攥的和離書,看也不看。
“我在忙。”
“我是認真的。”
他當然知道她是認真的。
從她的父親離世以後,她就很認真的在對他隱瞞著什麽。
“十九,我們和離吧。”
“除了這個,你似乎喪失了所有談話的能力。”
“你知道的,我是真的想要離開你。或者,你直接休了我。”
連十九神色溫潤的看向她。
“初二,我覺得等你會說人話的時候再來找我,會比較好。”
她知道他動怒了,可是。
“連十九,每個人都有選擇的權利。如今我想要離開了,過更適合我的生活,難道這樣也不行嗎?”
“你是有選擇,但是你當初選擇了我,現在就沒有回頭的餘地。”
“為什麽沒有?!即便我不愛你了,你還要強留我在你身邊嗎?”
連十九靜靜的看著麵前的女子。
“我知道寧初一離京了,寧府到底...”
“封涔回來了。”
她強行打斷他的話。
“跟他在一起,我會覺得自在。跟你和離,同寧府沒有任何關係。我隻是厭倦了這裏,厭倦了...你。”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寧初二的聲音都在顫抖,卻拚命讓自己坦然的同他對視。
他靜默了很久,突然笑了一聲,帶著疲倦的自嘲。
“....這就是你給我的理由?”
第二日的清晨,她在房門外看到了平放的和離書。
“蓋說夫妻之緣,伉儷情深。論談共被之因,幽懷合巹之歡。雙載結緣,三年有怨,既以二心不同,物色書之,各還本道,退回本宗,連氏宗譜除名。後解怨釋結,更莫相憎。”
落款處,蓋著鮮紅的朱砂,是他的小印。像是用了很大力氣,紅的刺眼。
屋內的燭火突然爆出一個燭花。
寧初二這才發現,自己已經坐在桌前這麽久了。
“解怨釋結,更莫相憎。”
他跟她的結,還能解得開嗎?
欽天監的俸祿很低。
想要湊銀子贖回官印,實在難於登天。
寧初二本著不為前夫添堵的精神,已經很努力的去借銀子了。
令人始料未及的卻是,官印有大用了。
“眼見年關將至,也是時候推算明年的新曆法了。你忙完了手頭上的事,拿著文書去藏書閣走一趟,拿幾本天象書回來。記得印上官印,那邊的人可是隻認印不認人的。”
這是昨天監正大人對寧初二說的話。
放在平時,這是極尋常的一件事。但是在某人“丟”了官印,欠了前夫銀子之後,這件事情便顯得艱難的多。
“大人,咱們欽天監不是也有藏書嗎?”
劉監正捋了捋山羊胡。
“藏書閣內的天象書,乃是我大堰三百餘年的觀星記錄,胡編亂造也需要造些聲勢,你爹在的時候,每年都要抱回來一堆放著的。”
“可是我沒有官印啊,你找旁的人去堆吧。”
寧初二是想這麽說的。
但是前提是,她得有這個膽子。
所以...在一個適宜出殯奔喪的清晨,她扯著冬官,垂頭喪氣的候在了東直門一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