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子》作者:趙熙之----(4-9)

來源: 彭小仙 2016-01-20 10:14:39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90519 bytes)
 

第4章 零四兄弟約

  千纓狠狠給王夫南白眼看,許稷則幫著夫人讓他吃癟,弄得他“一片好心”都付了黃鼠狼。

    但這對於王夫南而言,卻算不了什麽。

    在千纓緊緊反握住許稷手的同時,王夫南毫不在意地取出自己的藥盒打開,指腹蘸了膏藥,徑直搭上了許稷額頭,在其傷處抹了抹。

    許稷不落痕跡蹙了下眉。

    王夫南的注意力全在許稷額頭上,卻還不忘分心說道:“千纓哪,許多時候嘴硬除了保住些不必要的意氣,什麽實質好處也撈不到。承認事實沒有那麽難,你家的藥是不是差勁,你額頭上的疤便是最好的證明。

    王夫南坦蕩自然地收回手,表情平順,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挑釁意味,但言辭上就完全不是這麽一回事:“千纓方才給的藥是十多年前的,妹夫若覺得還能用便接著用,覺得不好用便換這個。”王夫南說著將自己的藥盒塞給了許稷,隨後就不再贅言欺負千纓,腰間銀魚袋一晃而過,轉了身穿過小門便往家裏去了。

    “他算甚麽哪!”千纓氣鼓鼓地對關上的門罵了一聲,狠皺著眉轉向許稷一把奪過她手裏的藥盒:“不許用!”

    坊間響起“汪汪”兩聲犬吠。

    許稷低頭輕咳一聲,看看千纓拿來的藥膏盒:“這確實是十多年前的吧。”

    許稷說著抬起頭來看向千纓,千纓癟了癟嘴,不甘心地承認道:“我們家又沒人常用這個,所以放得時間有些久了,可他怎麽知道呀?!”

    許稷看著搖搖頭:“盒子太舊啦,且這樣式也很過時,所以……”

    千纓抿唇琢磨了會兒,猶猶豫豫說:“膏藥應當沒事罷?放個十年二十年的……也能用的吧,我……”

    “先等等。”許稷伸手示意她先打住,“這是你當年用過的藥膏?”

    千纓點點頭。

    “你最後留了疤,然後現在你又拿給我用。”

    千纓又點點頭,轉瞬就發覺不對勁:“是哦,天呢……我今日腦子壞了麽?所以這藥也不能用了,可是……”她低頭看看自己手裏王夫南給的藥盒:“我又不想讓你用他給的。”頓了頓:“但我又怕你留疤……”

    “不妨事。”許稷看出她心中萬分糾結,遂笑著替她做了決定:“都不用給了,我有解決辦法,你先回去吧,時候不早了。”

    “真的有嗎?別騙我。”

    許稷點點頭:“快回去吧,再不走天都亮了。”

    千纓一步三回頭,最後終於是開門進去了。燈籠隨朔風輕晃,一隻老鼠一竄而過,巡夜的武侯正往這邊來,許稷弓腰低頭腳步飛快地回了邸店。

    邸店的熱鬧終於歇下來,夥計在堂間忙著收拾打掃,許稷進門走到櫃台前同店主人要了一間房,這還沒完,她竟然找出那個收了藥膏的夥計,並且順利拿到了朱廷佐托在這的藥盒。

    誠然,許稷看得懂軍中手語,知道朱廷佐與王夫南打的那陣手勢是什麽意思。

    但這並不是重點,重點是朱廷佐與王夫南留下這個藥盒是要轉交給她,這意味著他二人方才也在這邸店待過,甚至極有可能就坐在她與千纓附近。若當真如此,那麽她與千纓的對話也很可能被聽去了。

    而彼時千纓又說了些不該說的話,就算當時她圓過去了,但若對方有心,起疑也不是不可能。

    許稷想著王夫南那張難揣摩的臉回了屋,做了一晚上的噩夢。

    ——*——*——*——*——

    天氣越發冷酷,錢袋子也學天氣變得冷酷。

    許稷囊中羞澀,住邸店太過豪奢,加上年底比部確實忙得要命,她索性就吃住在了公房。

    一連好幾天比部都是燈火通明,算盤劈裏啪啦聲響個不停。隔著一條順義門大街的禮部南院都快看不下去了,年輕的值夜官員忿忿抱怨:“比部是最自私的衙門沒有之一,深更半夜幹個屁活啦,讓不讓人睡覺”、“不能好好睡覺我臉都發青了”、“比部的人活該白頭發”、“比部的人一紮進公房就十七八天的不洗澡,都臭臭的!”

    跟著許稷一塊兒值夜班的呂主簿表示不服:“放他們的狗屁,隔這麽老遠都能聽見算盤聲千裏耳啊!誰吵他們睡覺呀!值宿還睡個屁!”

    許稷聽著嗤笑一聲,呂主簿一改往日虛偽和善的言辭,忿忿說:“笑屁,罵的就是你,紮進公房不回去不洗澡,都快臭成死屍了!”

    “哦我明日休沐就去洗。”許稷心不在焉地回應道。她像隻黃老鼠,提著細頭筆湊近了寫,鼻尖都快挨到賬本了。

    “你那眼睛要壞了!”呂主簿躁狂地提醒她,隨後蹭蹭蹭跑去許稷的櫥子,聲音和緩:“從嘉我吃些你的雜餜子啊。”

    “哦。”許稷毫不在意地說。

    呂主簿滿心期待打開櫥子,搬出食盒一瞧,頓時“嗷”了一聲:“空的!你夫人要與你和離了嗎?怎麽連雜餜子都不給做了?”

    “銓選若是有了好結果就重新給我做。”許稷仍低頭做事。

    多年任比部基層官員而得不到升職的呂主簿聞言忽有同感,曾幾何時自己也是被家人期待著加階升職,但銓選結果卻一直令人失望。他搖搖頭哀歎:“銓選複銓選,銓選何其多,加官升職總是輪不到我,今年更是連資格也沒了。”

    十月份“冬集”①時間一過,便意味著銓選進入了資格審查階段,錯過這時間自然就跟銓選沒甚關係了。而許稷作為今年的選人,其“甲曆”②等文書也早早送到南曹③進行檢勘,若出身、課績等等都檢勘合格,才可參加吏部或兵部尚書主持的銓選。不過許稷乃文官,便隻是參加吏部文選了。

    銓選考試也甚嚴,清場搜身一樣不缺,但比較之下,還是要比製科要鬆一些。所以許稷想通過銓選來小翻個身,並不是一點風險沒有,隻是比製科相對容易罷了。

    當然現在重點不是考試,檢勘才是最近的一道坎。盡管許稷考課上上等,出身也沒什麽不合規的地方,但在結果出來前,一切變故皆有可能發生。

    就有選人在南曹被舉告,弄得丟了資格並且被永黑的例子。所以天知道誰會給你下絆子呢?

    許稷寫著寫著停了筆,不知是過勞還是怎麽,她眼皮跳了許久,以至於都無法繼續手下精細的工作。

    好在十日一休的旬假終於到來,許稷這日下午便早早離了比部。她本打算回王家打探打探嶽父的態度,可今日一早千纓便托戶部一個親戚送了字條來,說王光敏還在氣頭上,讓許稷不要回家,另找地方休息。

    許稷身無長物,更沒法像其它官員般去平康坊喝酒洗澡狎妓,騎了小驢從朱雀門出來,隻能漫無目的地四處噠噠噠。

    許稷聽任小驢隨意走、放空腦子想去處時,坐騎卻驟然停下來,哼哧哼哧噴著氣。許稷倏地身子前傾,坐正後定睛一瞧,便看見了迎麵而來的王夫南和朱廷佐。

    正所謂人生何處不相逢,還是在這寬闊無比的朱雀大道上。

    按照許稷本意當然是避而不見直接走,無奈坐騎卻不幹。作為一頭有誌向的驢,遇見了上回的“手下敗將”當然來了興致,完全是“臭小子再來幹一架”的姿態。

    “走罷,上次是人家故意讓你。”許稷腹誹。

    可驢腦子不好使哪,仍是朝王夫南的坐騎噴氣。

    朱廷佐見狀笑道:“蘊北,你妹夫的驢似乎對你的馬有意見。”

    “能有甚麽意見,撒開腿跑一段看它還有沒有意見。”王夫南完全沒有理會對麵那頭蠢驢,也不勒韁停下,反是一夾馬肚令其往前。

    一人一馬從許稷身邊擦過,許稷還未及反應,蠢驢便擅作主張掉頭狂奔。

    可天下哪有驢跑得過馬的道理,蠢驢死活追不上前麵那匹高大雄壯的馬,許稷差點沒跌下來。

    王夫南驟然勒馬停下,調轉馬頭看向迎麵吭哧吭哧跑來的許稷及和她的驢。

    正是日頭西下時分,天邊不吝鋪滿紅霞金光,王夫南一身練兵戎裝騎在馬上,正可謂鮮衣怒馬羨煞人,屬於招妒典型。

    蠢驢最終氣喘籲籲在王夫南跟前停下,不服氣地噴、噴、噴,噴氣。

    朱廷佐在遠處看了全程,差點笑趴在馬背上。

    王夫南與許稷打了招呼,許稷坐穩了小喘著氣給予了回應。

    “明日休沐,妹夫今日可是要回家?”

    許稷不答,卻是直接轉移了話題:“十七郎怎會路過這裏?”

    王夫南回道:“從東校場過來,正打算去泡湯。”

    雖正是寒冬時節,許稷見他卻穿得很是單薄,額頭甚至還有薄汗,可見練兵征戰的人確實不一樣。

    許稷揣著毛驢韁繩“哦”了一聲:“那就不耽擱十七郎了,您且先行。”

    王夫南卻說:“妹夫總這樣客氣,是覺得我不大好相處麽?”

    “非也,隻是不熟。”許稷坐穩了老老實實地說。

    “不熟即避,那就沒有熟的那日了。千纓與我雖有些誤會與過節,但妹夫不必因這一層便想著與我不相往來。同是一家人,何必處太僵?難道妹夫想看著我家族不睦,與千纓這麽一直不和下去?”

    “自然不是。”

    “既然如此,那今日我做東,邀妹夫去泡湯可好?”

    “泡湯?”許稷低頭聞聞自己的味道,“倒是個實用的好提議,隻不過——”

    時人不僅流行請人吃飯狎妓,更流行請人洗澡。隻不過王夫南本就隨口一提,以為她話風突轉是要拒絕,且他也做好了被拒絕的準備,可許稷卻是應道:“許某知一處地方泡湯很舒服,隻路途略遠,不過明日休沐,也不在乎這點路。”

    王夫南意外地彎起了唇角:“敢問是哪裏?”

    “昭應驪山。”

    王夫南聞聲立即調轉馬頭,另一邊的朱廷佐見狀高喊道:“你幹甚麽去啊?”

    王夫南頭也不轉地回:“與許三郎一道去昭應泡湯!”親愛的駕 昊可愛1983 
 
 
作者有話要說:

千纓:回來跪搓衣板說!到!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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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冬集:唐銓選一般從頭年十月開始到次年三月結束,稱作選限。十月份的時候符合條件的參選人的資料(選解)及選人就會集於京師。這個就稱作冬集。

②甲曆:約等於檔案。和現在的檔案不一樣,這個甲曆有三份,中書門下和吏部各一份,所以也叫“三庫甲曆”,多備份的好處就是,萬一哪個衙門要用但是又找不到了,可以去另一個衙門調取。

③南曹:南曹又稱為“選院”,吏部和兵部各派員外郎對選人的資格進行審查,稱為“判南曹”。

選製可參考《唐會要》卷74“論選事”、《冊府元龜》卷629“銓選”、《新唐書·選舉》、《舊唐書·職官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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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謝全收下啦!!!周末愉快愛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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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零五驪山湯

  東出長安,必經灞水。

    所謂“灞柳風雪”,說的正是灞橋三月漫天柳絮,隨風洋洋似雪。柳樹還是那些柳樹,在此不知生長了多少年,粗壯主幹炫耀著蓬勃活過的漫長歲月,而時值深冬,長柳蓄勢未發,一整片的灰褐枝條在夕陽裏飄飄晃晃,往來行人漸漸少。

    許稷騎驢從灞橋上而過,恰是黃昏最美時。

    唯有在這裏可以看到最美的驪山晚景,這是久居驪山附近所得到的經驗。許稷不自覺放慢了速度,看到不遠處被抱在懷中的小兒去折柳枝條便不由眯起了眼。

    那小兒大約還不會走路說話,在婦人幫助下折了柳條,懵懵懂懂遞給了對麵牽驢待行的男子,而男子接過柳條又忍不住摸摸小兒腦袋,與婦人道別,轉身便騎驢上了路。

    因是必經關隘,灞橋每日都上演著迎來送往,“灞橋折柳贈別”①更是必備戲碼。送親朋離開,也期待他們的歸來,但有沒有一送不返、此生再無見期的情況呢?自然也是有的,且數不勝數。

    人們隻熟知腳下這塊土地,親朋去了茫茫然的遠方,像是送孤舟入波濤大海,音訊再難得。

    所以別離變得鄭重,而再次迎來,則更值得喜悅。

    但倘若再也迎不回來了呢?

    迎不回來了。

    許稷遠望著壯麗無邊的驪山晚景,長歎了一口氣。

    王夫南慢悠悠行在一旁,見她像是觸景生情,遂道:“妹夫可是有所感懷?”

    許稷斂神淡笑,看向王夫南:“迎來送往之地,怎能不令人感懷。”稍作停頓又火速轉移了問題的矛頭,直直指向王夫南:“十七郎常離京師,想必也被迎送多次吧?”

    王夫南聽她這樣說,倒是想起許多舊事來。第一次離開長安才十多歲,滿心都是出行的喜悅,親友的不舍與擔心反令人覺得好笑,當時連柳條都不願收,還是被哭哭啼啼的母親硬塞進懷中的。

    十八歲首次出征,至此地,老師則是一臉無情地說“出征便要有回不來的覺悟,別想著畏畏縮縮當逃兵,快滾吧”,彼時自然也是嘻嘻笑過。

    後來當真在刀箭無情的戰場廝殺過,才想過“啊可能真的回不去了,早知道就收下柳條了”。

    但他此刻卻是這樣回了許稷:“迎送多了令人麻木。”

    漫不經心,無情無義。

    許稷笑了笑,揮鞭催坐騎快行。

    兩人抵昭應時已很晚,尋常人家大概都已吃過了晚飯,而這兩人則是空著肚子一路到了驪山東繡嶺石甕寺。

    百年前曾有帝王在驪山大興工事,建離宮禁苑,甚至每年到十月便至此遊幸,次年才歸長安。而當時伴聖駕至此地的百官們,生活辦公都在昭應城內,故昭應也曾一度繁榮似長安。

    然這也到底成了過往雲煙,如今昭應漸生蕭瑟,驪山也是宮殿蕭疏一派荒蕪,唯有古柏雪鬆仍傲然屹立,迎著天下來客。

    若在一百年前,秋冬驪山定然已經處處戒嚴,哪裏還輪得到許稷等人大晚上地過來泡湯。

    可許稷不僅到這來泡湯,且還曾長居此地。

    兩人至石甕寺時,王夫南本以為到了目的地,可許稷卻過寺門而不入繼續往前行。她終於停下來是在石甕寺附近一處民宅前,那民宅建得樸素,柴扉矮房,小院中亦有蒼翠不敗的青鬆高處圍牆外,一隻獵犬“汪汪”地親切吠起來。

    許稷推柴扉而入,裏邊有人迎出來。那人看到許稷滿是意外:“三郎!三郎如何回來了?”

    “明日休沐,便回來看看。”她說完側身看著王夫南:“這位是王都尉。”又對王夫南介紹道:“家兄許山。”

    各自打了招呼拴了驢馬,許山迎他二人進去,又讓妻子去做些飯食來。

    山中自然粗茶淡飯,因有客來遂加些野味,餓極時入腹,竟也覺得分外美味。

    王夫南對許稷的了解僅僅是“非長安萬年縣籍人士,寒門小戶,前比部郎中關門弟子,入直比部,娶了千纓”,至於其他則一無所知。

    就像來之前,他不知許稷還有兄長,更不知許稷家會住在這東繡嶺中。

    但顯然還是有可疑之處,譬如該兄長長相十分粗獷,眉眼更是與許稷無半點相似,根本不像一家人。

    許稷並沒有在飯桌上談論太多私事,她吃完便起了身,說太久沒洗澡實在難受,遂先溜去泡湯。

    臨近石甕寺有處小湯池,因位置極隱蔽,知道的人極少,故而泉池也十分幹淨。許稷帶上幹淨衣裳到了泉池,隻留下一盞極昏暗的燈放在地上。

    她入泉池後靠石壁坐下,軀體便盡數沒入溫暖的湯泉水中。氤氳熱氣不斷升騰,許稷抬了頭深深呼吸,頭頂無明月亦無星辰,僅有常青古樹臨石而立,遮蔽了視線。

    多日來的疲憊緊張在這一刻得到舒展,她在水中揉了一會兒僵硬的關節,忽聽得“汪汪汪”的犬吠聲響起來。

    許稷身子往下沉了一些,隻露了頭在水麵上。

    很快腳步聲漸近,來者正是王夫南。且隨王夫南一道來的,正是許稷家養的那隻獵犬。這隻獵犬幾乎伴許稷長大,感情默契自然都是極好,許稷讓它守在外邊,便是讓它提醒自己是否有人來。

    這獵犬顯然比許稷養的那頭驢要通透百倍,像能揣摩透主人心思似的,待王夫南來了後便也跟過來,最後蹲守在許稷旁邊的石頭上。

    天雖冷,王夫南卻隻穿了一身中衣。他一手打著燈籠,一手提著盒子,姿態從容看起來甚至有幾分飄然。許稷在離他最遠的地方,又隻露了個頭,在一片氤氳水汽中,不細看甚至都尋不到。

    王夫南倒也識趣,將燈籠與盒子放下,也未往許稷那邊去。許稷身子上浮了些,抬頭在這漆黑的夜裏與他打了招呼。

    “妹夫何必躲到角落裏,你阿兄讓我帶了酒來,本還想與妹夫共酌的。”

    “十七郎先喝罷,我先泡一會兒。”

    晦暗環境裏隻聽見她悶悶的說話聲,語調聽起來倒是十分地坦蕩自然,並沒有什麽值得可疑的地方。

    而王夫南中衣也未脫,便徑直下了湯池。許稷隱約瞧見他身上的白中衣,唇角一挑,忍不住冷笑。

    說王夫南不是為試探而來她都不信。

    穿著衣裳下水,難道還怕被她看了占便宜嗎?

    “某以為軍中之人要比我等瀟灑得多,原來十七郎愛穿衣裳泡湯?”她奚落完且還幫他找台階:“行伍之人大多體貌豐偉,而某卻是這樣一副贏弱身板,十七郎莫不是怕許某看了自卑?”

    王夫南聞言心裏竟是咯噔了一下,他萬沒想到許稷此人居然會如此挑釁。說許稷是男人,他總莫名覺著有哪裏不對勁;但若說許稷是女扮男裝,那其坦蕩至此也真是令人不得不服。

    “倒沒有。”王夫南亦不是省油的燈,“天氣太冷,在水中脫自然比在上麵脫要少受些寒。”說話間竟當真在水中脫了中衣,將濕嗒嗒的衣裳放到了岸上。

    適應了這水溫後,王夫南伸手撈過岸邊木盒,將其中浮盤及酒壺拿出來,放在水中溫著。

    兩人各自泡了一會兒,許稷安安靜靜享用這舒適水浴,王夫南也不打攪她,因為不遠處就有一隻特別凶悍的獵犬正惡狠狠地盯著他看。

    好像他有任何動作話語,都會隨時撲過來。

    過了好一會兒,王夫南冒著被狗撲的風險開口道:“酒燙好了,我給妹夫送過去?”

    許稷睜開眼,正要開口拒絕,可王夫南卻已是扶著浮盤朝這邊走了過來。她眉梢眼角都繃緊,而蹲坐在一旁的獵犬也蠢蠢欲動。

    許稷輕叩石沿示意獵犬別動,沉沉穩穩地看著王夫南從另一端走到了自己這邊。

    迎麵而來的壓迫感,正是無休無止不斷湧動的溫燙水流。

    王夫南霍地在她麵前停住,許稷額角輕跳。

    光線極黯,兩人之間的濃密水汽仍不斷升騰,王夫南將木浮盤置於兩人之間,騰出一隻手來倒了酒,遞了一杯給許稷。

    許稷伸手接過,那細胳膊與王夫南堅實的臂膀比起來,確實能令人自慚形穢。

    她微微仰頭將酒飲盡,將酒杯擱回浮盤上,甚至道了聲謝。

    有了這杯酒的關係,兩人之間的氣氛似乎瞬時緩和了些。因靠得近,即便光線黯淡也能大約辨清對方的臉與神情。王夫南一臉的坦蕩,好像當真隻是走過來與妹夫共酌,而許稷表情則一如既往地寡淡,好像對喝酒這件事並不太熱衷。

    兩人一杯接一杯地喝,期間談論的話題從“這泉池是如何被發現”到“許稷的酒量如何”,從“許家在這裏住了多久”到“許稷身旁蹲著的這隻獵犬叫什麽名字”,完全沒有目的。

    “那麽,這隻獵犬到底叫什麽?”

    “許鬆。”

    “有姓氏?”

    “許家沒有女兒,我爹將它當我妹妹養。”

    “母狗?”王夫南一臉的萬萬沒想到。

    “是。”聊到這麽久,許稷已是完全鎮定下來,她唇邊噙著若有若無的冷笑:“十七郎如此驚訝,難道是被狗看光了身子覺得不好意思麽?”

    “並不是。”王夫南連忙否認,他在毫無倚靠的水中站久了,下意識地挪動了地方,眸光卻不自覺看向許稷靜成一灘死水的眸子。

    在這位置變換中,水中兩人的下肢難免會有碰擦,王夫南的腿無意識碰到她小腿時,許稷素來沉靜的眸光竟突然閃爍了一下。

    但顯然,王夫南並沒有意識到她這短暫的失神。他視線往上移至她額頭,前額的磕傷已近痊愈,落了痂的地方看起來並不明顯,一層細密薄汗罩了整張臉,不知被這泉池水熏的,還是因為太緊張。

    許稷敏銳捕捉到王夫南的走神,及漸漸弱下來的氣勢。

    他已經喪失了重掌主動權的可能。

    “十七郎。”

    王夫南陡回神,顯然不明白許稷為何突然這樣喚自己。

    “你踩到許某的腳了。”礦物質水19 玻璃淚珠ivy 
 
 
作者有話要說:

千纓:我夫君是大!平!胸!哦不還是說沒有胸吧
——*——*——*——*——*——*——

①灞橋折柳贈別:特有習俗,隋代建成的灞橋廣種柳樹,故有柳可折。唐詩文中多有“折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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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零六石甕穀

  王夫南踩了別人的腳而不自知,直到對方開口提醒,這才察覺到前腳掌下略硌人的腳趾頭。

    瘦巴巴的腳,沒有任何溫軟的觸感可言。

    王夫南自覺地移開腳,本想再飲一杯酒,但酒壺卻空了。他總算徹底回神,目光在許稷臉上及脖頸處仔細掃了掃——沒有胡子,喉結輕微凸出,脖頸間掛有一條罕見的褐色項繩,吊墜一半在水上,一半延入水中。

    不明笑意從他臉上一閃而過,許稷正琢磨他笑什麽,王夫南卻已是轉過身,扶著木浮盤往另一邊去了。

    那笑意在轉身後又卷土重來,當然許稷是沒法再瞧見了。

    獵犬阿鬆忽偏頭“汪”了一聲,王夫南沒當回事,許稷則順著阿鬆視線往斜上方瞧。她眼力一向好得很,一條順著岩石蜿蜒而下的蛇正探頭吐信,是要往下來。

    深冬時節在溫泉地帶瞧見蛇並不算太奇怪,許稷常年居於此地,早對山中這些動物無比熟悉。她自然是不怕蛇的,何況還是條沒甚威脅力的小水蛇。

    許稷忽想起千纓平日裏念叨過的舊事,遂挑挑眉,看向已走到另一邊的王夫南道:“十七郎怕蛇嗎?”

    王夫南聽她忽然提蛇,英俊劍眉陡蹙起來,警備模樣簡直如臨大敵。

    許稷雖看不清他神情,但從對方離奇的沉默中也能篤定得出結論——千纓說得沒錯,威風凜凜的王夫南幼時被蛇圍攻過,於是此後一貫怕蛇。

    許稷細想了一下覺得好笑,但還是仗著掐了王夫南命門毫不留情地將“噩耗”向他轉達:“這兒有條蛇。”她的手甚至伸出水麵,直指那蛇的方向:“十七郎看到了嗎?”

    王夫南臉倏忽僵了,不自覺屏住氣,像在與勁敵對峙。

    “它下來了。”許稷如實報告水蛇行蹤。

    王夫南後脊背發涼,渾身緊繃,周身血液仿佛倒流,童年噩夢鋪天蓋地襲來。

    “它竟不嫌水熱嗎?”許稷溫溫吞吞地說,“遊過去了。”

    王夫南再也繃不住,一把拖過岸上木盒,手腳麻利地從中取出幹淨衣裳,轉身上岸火速披上就走了。

    許稷看他狼狽得什麽都不要了的模樣,忍不住笑起來。獵犬阿鬆“汪汪汪”吠個不停,將她衣裳叼來,許稷便也不再水中多留,出水披上中衣又套上暖和外袍,收拾了一番王夫南帶來的盒子及他換下來的濕衣裳,提著燈籠便不急不忙回去了。

    一進家門剛將木盒與燈籠放下,許山便迎了上來。昏暗廊下銅鈴輕響,阿鬆吠了兩聲,許山一把捉住許稷衣袖,攔她問道:“那位一道來的王都尉是怎麽了?方才我瞧他臉色煞白,莫不是泡湯泡出毛病來了?”

    許稷忙擺擺手:“沒事,就是遇了條小水蛇。”

    許山鬆口氣,壓低聲音狠狠嘲笑之:“堂堂都尉怕水蛇,他是個孬種吧!”

    許稷沒多作回應,笑著拍拍兄長的肩,轉移了話題:“時辰不早,我先回去睡了,阿兄也早些休息。”

    她說了便往西邊廊屋走,許山卻又拽住她:“都怪我沒好好安排,他已是搶了你那間屋了,要不你今晚上就換個地方睡?”

    “為何要換地方?”許稷直截了當地回:“我太累了,換個冰冷冷的地方睡不好,我還是睡那,多抱床被褥就是了。”

    “也是。”許山光惦記著照顧尊客卻忘了許稷的辛勞,不免有些自責,遂趕緊去抱了床被褥來給許稷。

    許稷進屋時,王夫南不複之前的慌張,很鎮定地在鋪被褥。

    瞧見許稷抱著被褥進來,王夫南頓時停了手中動作。許稷見怪不怪地看了他一眼,將被褥放在幹淨地板上,又將炭盆往邊上踢了踢:“請十七郎將褥子往後移一移。”

    王夫南眸光一滯:“妹夫今日也要睡這裏?”

    “既然十七郎願增進你我二人之間情誼,那麽學前人抵足而眠也不賴。”許稷說著將王夫南的褥子往牆根挪挪,俯身將自己的褥子鋪開,兩床被褥恰好腳頂腳各放一處,占了居室大半空間。

    “抵足而眠是這樣嗎!?”

    “許某知道的抵足而眠就是如此。時候不早,我要熄燈了。”許稷“嘩嘩嘩”利索鋪好被子,拿過矮足案上燈台,徑直給吹了。

    “怎麽說滅就滅了!”黑黢黢的屋子裏響起忿忿抱怨聲。

    “許某打過招呼了,十七郎沒聽見嗎?”許稷才不管他眉頭皺成倒八字,兀自鑽進被窩裏深吸一口氣就閉眼睡了。

    許稷這邊很快沒了聲息,卻是苦了王夫南。王夫南的被子還沒鋪好,磕磕碰碰終於摸索整理妥當,門卻“吱——呀”一聲打開,一雙綠眼睛飄了進來。

    天,這隻狗又來了。

    王夫南看著那雙眼睛挪挪挪,最後到許稷頭邊,悄無聲息地停了下來。

    盡管如此,那狗卻仍一動不動盯著他。王夫南無奈地鬆了肩頭輕歎口氣,終於拉過被子躺了下去。

    大約是太累又泡了湯泉的緣故,這一夜是預料之中的深睡。多日來的辛勞得到緩解,夢境輕鬆完整,是難得的好眠。

    王夫南醒來時,許稷已是不見了,唯有一隻狗仍蹲在對麵目不轉睛看著他,見他醒來很是盡職地“汪”了一聲。

    他回瞪它一眼,起身整理了床褥放回原處,又在屋內轉了一圈。

    房內陳設簡單,看得出主人毫無情趣。

    但他繞過一架白屏風,卻是乍然抬起眼來,眸光落在麵前的佩劍上。

    佩劍始終得合乎身份,而麵前這一把,是十足的名劍。

    王夫南英眉蹙起、黑眸微眯,正欲伸手將其從架上取下詳觀時,守在外麵的阿鬆忽然狂吠起來。

    許山應聲推門而入:“怎麽了怎麽了?”

    阿鬆衝到屏風內,怒氣衝衝瞪著王夫南。王夫南緩緩收回手背至身後,偏頭看向聞聲衝進來的許山,坦蕩笑道:“某擅作主張欲詳觀此劍,看來是某唐突了。”

    許山“哦哦”兩聲,並道:“此乃家父早年得的一把劍,前幾年贈給了三郎,三郎就一直寶貝著不讓人碰。其實還好啦,不過就是一把上了年頭的劍罷了。”

    許山非軍人更非士族,自然不能領會區區一把劍中所藏深意。王夫南笑意不明地將目光收回,轉過身來走出屏風,輕描淡寫地說:“原是如此。對了,三郎一早去了哪兒?”

    “三郎啊,天沒亮就拎著弓箭去石甕穀①練箭了。”

    練箭?王夫南捏捏自己耳根,確定沒聽錯後便讓許山帶他往石甕穀去。

    驪山東西繡嶺以石甕穀為界,千尺瀑布懸流直下,幽深壯麗,是塊難得的迷人勝景。如今雖是深冬,但穀中青鬆蒼翠,又有水聲激蕩,仍不乏勃勃生機。

    許稷在穀中屏息靜氣地拉弓瞄射時,其兄許山及王夫南正興致勃勃議論著許稷本人。

    許山一臉驕傲:“別看三郎瘦成那樣,射箭卻是極準。以前學館裏比射,他總是頭名,旁人都覺奇怪,卻是不知三郎自小就跟著家父習射,底子好得很哪。”

    “喔這麽厲害,能百步穿楊嗎?”王夫南一邊吃冬棗一邊說著風涼話。

    “那是甚麽話,百步穿楊不過是傳說罷了!”許山不高興地攤手,“哪有人真的可以百步穿楊哪?想想看那風稍稍一拂,柳條兒就動了嘛!會動的靶子怎麽射得準?”

    王夫南吐了棗核,歪曲論點:“戰場上都是會動的活靶子。射不準?射不準等死嗎?”

    許山頓時不想和他說話,抿唇皺眉一路悶悶走到了許稷練箭的地方。

    許稷拉滿弓時已聽到了悉索腳步聲,但她沒有回頭。離弦之箭直衝靶心而去,隨即傳來的即是拍手稱好聲。

    許山憋了一路,終於可以堂堂正正炫耀自家弟弟的箭術:“正中靶心!正中靶心哪!”

    許稷所用弓箭乃竹箭,一般是學堂儒生用來秀花活,撐死了打獵用用,在如今的正規戰場上幾乎沒有用到的可能。

    時下箭分竹箭、木箭、兵箭、弩箭,唯後兩種是用來打仗。與可穿盔甲的兵箭及“鏃長七寸、鐵葉為羽”②的車弩箭相比,竹箭簡直是小兒科。

    不過一介儒生能將箭術練到此般程度,也的確了不起。王夫南眯眼遠望靶子,卻並不想誇讚許稷箭術。許稷的優勢在於沉得住氣,箭術倒是其次。

    若此人從軍,或許會是難得良才,隻可惜從了筆墨賬簿。

    許山倒是在一旁嘖嘖稱讚:“我家三郎可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③的人哪!正因這樣才能射得穩狠準!”

    王夫南手中棗子已快吃盡,隻剩了最後兩顆。他走到許稷麵前,很是順手地拿過她的弓,又從箭囊裏抽了一支箭。

    “你信不信我?”

    許稷輕挑眉:“何為信,何為不信?”

    “信就乖乖站著。”王夫南說著忽將一顆冬棗置於她頭頂的襆頭上,眸光下沉盯住她眼眸:“你同意了。”

    許稷自然心領神會,她一動未動,隻說:“不要射偏。我隻知若你傷了我半根頭發,千纓會找你拚命。”

    王夫南彎唇笑,將最後一顆冬棗塞進袖袋裏,轉過身朝靶處走去。

    止步、轉身、置箭、舉臂、拉滿弓,每一步都透著十足的從定。

    都是眼力極其好的人,又相距不是太遠,許稷幾乎能看清他的神情,而王夫南亦是看得清她。

    放箭幾乎是一瞬的事,一旁觀看的許山正驚呼之際,那支竹箭已是飛速從許稷襆頭上穿過,將上麵放著的冬棗鑿了個稀巴爛。

    王夫南麵露笑意,快步朝許稷走過去。

    早看愣的許山回過神,不得不服道:“雖是炫技,卻真是妙哉……”

    王夫南和許稷卻是都不言語。王夫南走到她身側,深深看她一眼,將手中的弓還給她,並順手拍拍許稷的肩,漫不經心道:“竹箭總少了點意思,下回教你用弩箭。”

    說罷,從袖中摸出最後一顆冬棗塞進了嘴裏。

    石甕穀中晴光鋪覆,一片明亮。

    王夫南邁步前行,唇邊笑意漸漸斂起。

    許稷是不是真的泰山崩於前也色不變他不知道,他隻知道,箭矢朝她頭頂飛去時,她甚至都沒有眨一下眼。謹惜映雪 再見半夏 
 
 
作者有話要說:

許山=弟控腦殘粉
——*——*——*——*——*——*——

①石甕穀:玄宗時期曾在驪山東繡嶺建石甕寺,當時石甕寺是用修建華清宮的餘料修的,屬於政府主持修建項目,其實這也代表了中央的一種文化立場。因為當時驪山幾乎被道教給占領(西繡嶺的女媧老母殿、祠老子的朝元閣、老君殿、三元洞等)了,所以這個由政府主持修建(並且用修離宮的建築材料去修建的)的佛寺從文化意義上來說是很有存在感的。而石甕寺為什麽被稱作石甕寺,就是因為這個石甕穀,這個名字還是玄宗決定的。再,石甕穀又為什麽被稱作石甕穀?古語雲:綠閣在西,紅樓在東。下有劍懸瀑布千尺,水聲淙淙,擊石飛濺,天長日久衝蝕所就,“其形似甕,故稱石甕穀”。

②“鏃長七寸、鐵葉為羽”:《衛公兵法輯本》卷下。這種車弩箭射程大概在700步左右,可以同時發射7枚箭,攻擊力大。但是也有缺點,就是操作太麻煩並且費人力……

③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語出蘇洵《權書·心術》,是宋代的了,按說不大好用在這裏,但想不出更好的替代於是我就用了因為本文架空嘛不要計較時代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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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謝全收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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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零七寒門鯉

   自科舉大興,門閥式微,出身寒門的鯉魚一躍成為宦門新貴也不再是甚麽稀奇事情。

    但許稷有別與勤奮苦讀熬出頭的儒生,也不同於行伍中因善戰而獲得提拔的勇士,她出落得有些特別,甚至令人覺得這並不是普通寒門所教授出來的。

    此行王夫南收獲了諸多疑問,但在一切未明朗之前,他自是甚麽都不會說。

    王夫南在許家吃了飯,早早告辭回了長安。

    待王夫南走後,許稷終於提起父親許光亨,卻也隻得來許山簡省的回複:“爹仍住在昭應城內,有好一陣子沒回來了。”

    許稷點點頭:“母親的身體如何?”

    “還是老樣子。”許山說話時並無太多愁容,想必也的確是沒甚變化。他一邊忙著打包給許稷的山野味,一邊絮叨:“王家對你可是不好吧,你竟是比先前還要瘦了,襆頭拆開來我看看,是不是白頭發也比之前多了?”

    “挺好的。”許稷自然不肯當許山的麵拆襆頭,敷衍道:“又不是這一陣子才白頭的,有甚麽好看。是近來年底太忙,還要準備銓選考試,難免累了些,瘦也是理所應當的嘛。”

    “銓選是甚?”許山打包好山野味,“是在那地方苦熬了幾年終於可以翻身了嘛?”

    深冬裏的斜陽將人曬懶,許稷捧著溫熱的茶碗坐在廊下聽阿兄粗暴曲解著銓選的含義,想起很多漫長的午後,不由眯起了眼。

    “喏!帶上快些走吧,不走就來不及回長安啦。”

    一大袋肉幹菌菇幹粗暴砸在許稷懷裏,將許稷乍然從軟軟糯糯的回憶裏踢了出來。許稷捧著山野味站起來,笑道:“那我就不客氣了。”轉頭又看向走出來送她的嫂嫂:“大嫂留步。”

    許山忙去牽驢,將許稷一路送到石甕寺門口。到了臨分別時,許稷又叮囑道:“我這次回來的事,別讓父親知道。”

    “怎麽啦?怕他聽說你帶那個王都尉回來不高興哪?”

    許稷搖頭否認,卻沒再解釋甚麽,徑自上了驢背沿山道下去了。

    一路顛顛顛,回到長安時候恰是閉坊時分,許稷怎麽都覺得應該回府一趟,便揮動小鞭催驢快行,終是在街鼓聲落盡前回了崇義坊。

    冬季的夜總是來得早去得遲,長得無休無止,教人提不起勁,連坊道裏都安靜得讓人心裏發毛。

    然王家此時卻不如外麵這般安寧,三房主母蔡氏在老太太麵前控訴五房罪過,神情言辭俱是十分到位:“兒原先是想五房平日裏諸事做得雖都不大氣,可心地到底是善的,實沒想到竟會做出這等睚眥必報潑人髒水的事來……”說罷急得立刻掉了眼淚:“這可如何是好哪……”

    堂內昏昏的燈籠將蔡氏混著眼淚和麵藥胭脂的臉照出一片古怪來,好在觀者隻有見多識廣的老太太,故不至於嚇到甚麽單純好欺的小孩子。

    盡管三兒子是老太太親生,但她和三房的感情實在是一般。三兒子脾氣不好,蔡氏性格更是太鬧心,平日老太太對這一房的照拂,也不過是看在三兒子外任不在家的份上盡盡人事。

    三房唯有一寶貝獨子王武平,行十九,人稱十九郎,正是與許稷“有過節”那一位。王武平比不上王夫南出生便有的高蔭資,遂如今隻能居於南衙下某折衝府任兵曹參軍①一職,比許稷也好不到哪兒去。

    兵曹掌兵吏糧餉、公廨財務及田園課稅等事,如今雖然府兵②式微,這差事已比不上以前來得肥,但動動腦子也是可以從牙縫裏剔下二兩肉來的。

    這邊剔完肉,到了核銷帳目的時候便總有不同。眼拙的也就算了,撞在眼尖又正直的人手裏簡直找死。

    “這個對不上”、“這到底記得甚麽東西”、“這匹絹被吃了嗎?”、“這個多出來的人頭是誰?不是已經死了嗎難道從墳裏跳出來領軍資?!”

    以上為例。

    總之,任何一個盡職盡責的比部官員都會這樣“斤斤計較”,言行隻會比這更誇張。

    而王武平好死不死地撞在許稷手裏,除了等著被捉去責問,還有一條路就是搶在那之前去比部主動交代錯誤,多說好話,及貢獻一點“辛苦費”,以此來逃避以上凶悍不留情麵的問話。

    王武平揣著早就準備妥當的好言好語及“辛苦費”在順義門大街的槐柳下等著許稷時,心情曾非常輕快。

    要知道許稷已入贅王家,也算半個王家人,麵對這樣的小事情,還不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過去了?

    頭發花白的許稷從比部走出來,看到他先做了個揖,算作“家人”及“同僚”之間禮儀,隨後臉板回原狀,拿起手裏賬簿耐心開始責問起來。

    可她一條還沒說完,王武平便左瞅右瞅笑嘻嘻地將偽裝成食物藏在食盒裏的“辛苦費”塞給她。

    許稷皺眉甩手:“十九郎這是做甚麽?”

    王武平當許稷這是假模假樣作腔調,遂再次硬塞給她,壓低聲音道:“這點心意算不了甚麽,姊夫快收下。你與千纓姊姊成親時,弟弟也沒有送甚麽,這便當作是……”

    結果是這些場麵話還沒說完,許稷便狠狠一甩手,王武平沒站穩差點跌進槐柳旁的排水溝裏。

    可惡可惡!王武平忿忿腹誹:“區區比部小官而已,有多了不起?!”

    又因太沉不住氣,王武平回家又與其母蔡氏說了半天許稷壞話,遂才有了王夫南歸來那晚,由蔡氏起頭群嘲許稷及五房一事。

    因此那晚千纓問許稷為何三伯母那樣針對他,許稷所言“與十九郎有過節”,正是此故也。

    但按說這事也算暫告了一段落,蔡氏此時又為何在老太太麵前聲淚俱下控訴五房及許稷的不是呢?

    她哭得正痛心時,小廝匆匆忙忙跑了來,倏地在正堂門口立住,言辭累贅地說:“小的按老夫人吩咐,許三郎一回來便前來通報。”迅速收尾,語調上揚:“許三郎回來了!”

    老太太又說:“讓他來。”

    “喏!”小廝收令轉身,狂奔去找許稷。

    許稷剛將驢拴好,抱著一大袋山野味正打算回自家小院,迎麵卻見一小廝飛奔而來。

    小廝倏地立住,努力控製著自己因為跑太快而急促的呼吸,一字一頓:“老夫人請三郎去堂屋!”

    “現在嗎?”

    小廝添油加醋:“是!現在!立刻!”

    許稷輕皺眉,將手裏一大袋山野味遞過去:“你替我送去五房,我自己去堂屋。”

    小廝拒不接受:“老夫人讓小的帶三郎過去,不敢擅離職守!”

    許稷隻好作罷,跟著他往堂屋去。

    而這時千纓的門也被敲響了,千纓開門隻見父親王光敏站在外麵,遂問:“爹有事?”

    王光敏一句話不說,進了屋便東瞅西望,最後站定,看著千纓道:“許稷上回走之前留下來那隻錢袋子放哪去了?”

    一看便是又缺錢用了。

    雖說掙錢給爹花天經地義,但千纓還是忍不住暗嘀咕:先前許稷交錢時,爹還趾高氣昂滿臉盛著不屑,這會兒又巴巴地伸手來要了,身為一家之主能不能坦蕩點?

    王光敏見千纓不答,指了她便責問:“你還回去了是不是?是不是甚麽時候偷偷見他將那錢給他了?”

    千纓仍舊不說話,因這是事實沒錯。

    王光敏責問無效,便徑自去翻櫥子矮櫃。

    翻到千纓妝奩時,千纓不打自招:“爹,那兒不能翻,我就剩那麽多了!”

    “你私藏有甚麽用,整日待在家裏哪有地方花?”

    王光敏瞪大了眼興致勃勃翻找千纓妝奩時,千纓母親韋氏卻是衝了進來:“還翻什麽翻哪!三郎出事了!”

    一向柔柔弱弱的韋氏這樣說話可不常見,千纓與王光敏同時扭頭問:“出甚麽事了?”

    韋氏本來腦子還算清楚,被爺倆這樣一問,頓時懵住,想了想說:“不清楚,這會兒在堂屋呢……”

    千纓也不管私房錢了,撒腿就往前邊跑。

    她往那邊跑時,許稷正杵在堂屋門口被三房蔡氏指著鼻子哭罵,旁邊連個拉勸的沒有,全在看熱鬧。

    老太太穩坐著不動,她根本不知諸房是怎麽得的消息,也沒預料到來堂屋看熱鬧的人一下就滿了。

    蔡氏罵功很是一般,但歪曲事實的本領倒是了得:“十九郎初任兵曹,稍有錯漏之處在所難免,三郎身為姊夫,不願幫忙便也算了……”她眉心緊蹙,麵上胭脂眼淚混得亂七八糟:“可三郎卻是為何要一紙舉告狀寫到了侍禦史手裏,汙蔑十九郎利用職權侵吞官物官財?難道是因那晚受了幾句玩笑話就加以報複嗎……你三伯母錯了,你三伯母錯了……”

    話風突轉賣起可憐來:“你三伯母那晚不該說那樣的玩笑話……你將十九郎還予我……”越說哭得越發淒慘:“將十九郎還予我……”

    蔡氏這時若不是被人攔著,怕是要不分長幼地給許稷跪下去了。

    可即便沒跪,她卻仍死死揪住了許稷的袖子,哭得悲痛欲絕:“將十九郎還予我……”

    許稷已百口莫辯地被安上了“六親不認”、“睚眥必報”的帽子,但這些並不是她所關注的重點。

    說老實話,十九郎所在的折衝府並不起眼,且如今朝廷上下已不如百年前清正,誰會無聊到去舉報一個小小的兵曹,當禦史都閑得沒事嗎?

    除非是有人想以此大做文章,才會特意先捉了一隻兵曹開刀。

    許稷思忖著不由輕皺起眉,正分神之際,她卻忽被人狠推了一把。素食貓 hucl123 
 
作者有話要說:

千纓:推我夫君的站住!來打一架!
非宅鬥文,所以各房之間的恩怨不會是主要矛盾
——*——*——*——*——*——*——

①兵曹參軍:折衝府裏會配備一名兵曹,掌兵吏糧餉、公廨財務及田園課稅,並將應該番上府兵的名籍上報衛所(衛所就是我們之前多次說過的十二衛)

②府兵:唐朝是府兵製,府兵製又依賴均田製,後期均田製被破壞,府兵製也隨之瓦解。所以說府兵式微。
至於府兵的組織結構,我微博上最近幾條都是相關說明,就不在此贅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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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零八文武選

  千纓衝過來時許稷恰好跌倒。

    山野味從袋子裏掉出來,灑了一地。

    許稷後腦勺磕在了門檻上,是驟然襲來的一陣鈍痛,結結實實毫不含糊。千纓目睹了這一幕的發生,氣得牙齒發抖,頓時紅了眼衝進門內,不管不顧朝推許稷的三伯母蔡氏質問道:“為甚麽推他!”

    千纓這會兒看起來像頭母獅子,大有逮誰就撕咬誰的架勢,蔡氏及周圍人均被她這突如其來的氣勢嚇了一跳,還是老太太先回過神來,鎮定開口:“千纓,那是你三伯母,不可放肆。”

    “三伯母怎麽了?”千纓想起平日裏種種,完全拋了理智:“三伯母身為長輩做不到尊重旁人,又如何能讓旁人尊重?言語奚落也就算了,動手算甚麽事?”她說著竟然一捋袖子,向前一步逼近蔡氏:“三伯母要動手是嗎?來,推我一把,看推不推得動!”

    “老夫人!”蔡氏扭頭朝老太太哭訴,“五房如此咄咄逼人,十九郎定是他們構害才被禦史台帶走,兒可怎麽辦哪?!”

    “構害?衙門裏的事我不懂,但十九郎若行得正還怕被人構害嗎?說我們構害他,可拿得出證據來?再者我們構害他有甚麽好處!請三伯母指點指點!”

    千纓氣衝衝的喘著氣,陣仗簡直像是要跟人打架。

    許稷從地上坐起來,後腦勺悶悶疼著,耳朵裏隻有嗡嗡聲,她伸手揉了揉,抬頭看了一眼千纓的背影,卻沒有立刻上前阻攔。

    蔡氏從未見過五房這模樣,被千纓步步逼退,都快退到老太太跟前。旁邊圍看的一個人都不願插手阻攔,隻有老太太開口:“鬧甚麽!都是自家人,不能好好說?”

    不提“自家人”還好,一提簡直火上澆油。千纓從小到大都沒有體會過“自家人”的待遇,到這時候來跟她強調自家人簡直好笑。

    她正決心要撕開這層多年以來虛情假意的麵皮,許稷霍地起身走了過去,一把抓住她小臂:“千纓別說。”

    千纓深吸一口氣,拳頭握得緊緊,牙齒仍不受控地打顫,但已明顯地在克製翻湧上來的怒氣。

    許稷立刻將她拉到身後,站到蔡氏及老太太前行了禮,這才道:“有些話晚輩本不該說,但三伯母今日所為實在有失長輩威儀。十九郎被舉告,三伯母的焦急之情可以理解,但眼下並不是隨意揣測謾罵、弄得人盡皆知之時。十九郎若是清白,即便被舉告,禦史台自會還其公道,而誣告者也必會得到嚴懲。至於此事是否為晚輩舉告,並不重要。身在規則中,便要有遵守規則的覺悟,若十九郎之前不懂,經此事或許會明白這個道理。最後,千纓今日若有禮數不當之處,晚輩代她深表歉意。”

第8章 零八文武選

  千纓衝過來時許稷恰好跌倒。

    山野味從袋子裏掉出來,灑了一地。

    許稷後腦勺磕在了門檻上,是驟然襲來的一陣鈍痛,結結實實毫不含糊。千纓目睹了這一幕的發生,氣得牙齒發抖,頓時紅了眼衝進門內,不管不顧朝推許稷的三伯母蔡氏質問道:“為甚麽推他!”

    千纓這會兒看起來像頭母獅子,大有逮誰就撕咬誰的架勢,蔡氏及周圍人均被她這突如其來的氣勢嚇了一跳,還是老太太先回過神來,鎮定開口:“千纓,那是你三伯母,不可放肆。”

    “三伯母怎麽了?”千纓想起平日裏種種,完全拋了理智:“三伯母身為長輩做不到尊重旁人,又如何能讓旁人尊重?言語奚落也就算了,動手算甚麽事?”她說著竟然一捋袖子,向前一步逼近蔡氏:“三伯母要動手是嗎?來,推我一把,看推不推得動!”

    “老夫人!”蔡氏扭頭朝老太太哭訴,“五房如此咄咄逼人,十九郎定是他們構害才被禦史台帶走,兒可怎麽辦哪?!”

    “構害?衙門裏的事我不懂,但十九郎若行得正還怕被人構害嗎?說我們構害他,可拿得出證據來?再者我們構害他有甚麽好處!請三伯母指點指點!”

    千纓氣衝衝的喘著氣,陣仗簡直像是要跟人打架。

    許稷從地上坐起來,後腦勺悶悶疼著,耳朵裏隻有嗡嗡聲,她伸手揉了揉,抬頭看了一眼千纓的背影,卻沒有立刻上前阻攔。

    蔡氏從未見過五房這模樣,被千纓步步逼退,都快退到老太太跟前。旁邊圍看的一個人都不願插手阻攔,隻有老太太開口:“鬧甚麽!都是自家人,不能好好說?”

    不提“自家人”還好,一提簡直火上澆油。千纓從小到大都沒有體會過“自家人”的待遇,到這時候來跟她強調自家人簡直好笑。

    她正決心要撕開這層多年以來虛情假意的麵皮,許稷霍地起身走了過去,一把抓住她小臂:“千纓別說。”

    千纓深吸一口氣,拳頭握得緊緊,牙齒仍不受控地打顫,但已明顯地在克製翻湧上來的怒氣。

    許稷立刻將她拉到身後,站到蔡氏及老太太前行了禮,這才道:“有些話晚輩本不該說,但三伯母今日所為實在有失長輩威儀。十九郎被舉告,三伯母的焦急之情可以理解,但眼下並不是隨意揣測謾罵、弄得人盡皆知之時。十九郎若是清白,即便被舉告,禦史台自會還其公道,而誣告者也必會得到嚴懲。至於此事是否為晚輩舉告,並不重要。身在規則中,便要有遵守規則的覺悟,若十九郎之前不懂,經此事或許會明白這個道理。最後,千纓今日若有禮數不當之處,晚輩代她深表歉意。”

    許稷說完深作揖,麵上是一貫的寡淡。

    蔡氏還想鬧,卻被老太太抓住手暗掐了一把。

    黯光中許稷瞥見老太太神色,深知這件事到此再不撤就來不及,遂趕緊拉著千纓走到門口,又停下來俯身撿起地上野味,一一裝回袋裏,最後抱起那袋子拖著千纓回去了。

    然還沒到自家院子,千纓卻半途甩了手,氣呼呼瞪著許稷:“為甚麽要給她道歉?這世上有潑了髒水還讓被潑的人給她賠禮的道理嗎?”

    “那不是道歉,千纓哪……”

    許稷意欲解釋,氣頭上的千纓卻毫不理會地打斷她:“不要與我說大道理!我以前從沒有那麽大聲地與她們說過話,因為你我才說的!”

    “我知道,但……”

    “你比我小三歲,哪裏輪得到你插話!閉嘴!”千纓將一腔沒有發泄出去的怒火全撒給了許稷,許稷則乖乖閉了嘴,攤開心胸全盤收下。

    千纓與許稷成婚,許稷二十,千纓則二十又三,在成婚之前是家中常被人說道的“嫁不出去隻能給半老頭子做填房的老姑娘”。

    遇上許稷,對千纓來說是奇妙又難得的緣分。

    許稷在曲江將她撈上來的那一刻起,千纓便願意相信自己這一生也可以遇見好事情。

    家境窘迫,父親好不容易巴結上一個兵部司庫,得知司庫夫人已故,便巴巴地要將千纓送過去做填房。可那司庫已過半百,子女都已與千纓一般大,千纓拒不同意,但胳膊擰不過大腿,便被困鎖在家中,幹等著外麵一眾人籌備婚事。

    與萬千逃婚者一樣,千纓想到的辦法不可避免地俗氣。但費盡本事逃出困住自己的房屋,於廣袤天地之下,手腳卻並沒有體會到想象中的自由,反而因不識路不識人並且囊中羞澀感受到了步履維艱。

    以僅有的一對鐲子換了少許錢銀,轉頭卻又被小賊竊了去,千纓反應過來時一頓猛追,追到曲江時筋疲力盡,而那賊人早不知去向。

    饑腸轆轆萬念俱灰地坐在曲江邊上,千纓想了很久。男人還能憑讀書憑武力往上一搏,但對於女人來說,或許從出生開始,一切就都已經定了。她沒有讀過太多的書,也沒有體會過豐奢的日子,與王夫南之流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更直白地體會著窮富嫡庶的懸殊,令人心生貪慕,卻又因無力改變而自尋煩惱。

    其實不該有那麽多奢望的,倒黴的人生從一開始就倒黴,如果心有不甘,不想接受這樣的倒黴,就隻能結束掉。這是糊塗活了二十多年的千纓“人生盡頭”最後的糊塗想法。

    彼時曲江春明景秀遊人如織,風很溫暖也很體貼,一隻金腰燕無所畏懼地棲落在地上,對隔著一步遠的千纓嘰嘰喳喳叫了好久。

    千纓看看它,無奈地說“聽不懂呀,你好好活吧這裏很危險會有人來捉你的”,又見它動也不動,搖搖頭說了一聲“這麽固執我也幫不了你啦”,說罷站起來就跳進了曲江池。

    所以沒有慘兮兮的眼淚,也沒有多麽悲壯,隻有“噗通”一聲,伴著一朵小水花這一生就走到了頭。

    想成為一個不負責任想死就死的人很容易,就是窒息感令人覺得糟糕了些。

    就在千纓消極等死之際,一隻手卻猛地伸過來將她拽出了水麵。千纓咳咳咳,那人也從水裏冒出頭來咳咳咳。千纓看不清其模樣,那人也不打算讓她看到模樣,轉過頭費力勾住她脖子就往岸邊去。

    於是千纓不負責任的自我了斷就這樣被好心伸出援手的長安城某官人給破壞了。

    這位官人頭發花白,一身舊舊的青色公服,正是旬假出來放空的許稷。

    許稷顯然也是累壞,癱坐在地上直喘氣,等喘夠了氣也不問千纓為什麽尋死,卻是打開自己帶來的書匣,從裏頭摸出一隻小酒囊來遞了過去:“天這麽暖和,水比我想象中要冷哪。”又說:“喏,郎官清①,娘子不嫌棄就喝一些。”

    千纓懵懵接過酒囊,小心翼翼拔開來喝了一口,味道竟然出乎意料的好。

    日頭正好,許稷守著書匣和可能再次跳曲江的千纓曬太陽,甚麽也不過問。她做人有些固執,做了的事一定要做到底絕不半途撂挑子,但對不該好奇的事也絕不好奇。

    雖不能一下看穿千纓的來曆和她跳曲江的理由,但也能隱約猜到一二。不過令她感到意外的是,千纓卻並沒有滿臉愁容悲苦地朝她傾倒委屈與傷心,半酒囊的郎官清下肚,伴著曲江越發暖和的日頭,她反而變得明朗了起來。

    “哎,可見打算死的時候並沒有認真想後果哪。”許稷眼看著自己狠狠心買來的一酒囊郎官清就快要終結在千纓的肚腹裏,無可奈何地想。

    當然後來無可奈何的事也並不止這一件,與千纓的故事說起來長得沒邊,不過都是後話了。

    雖然兩個人的關係從一開始就透著互取所需的意味,譬如都需要一個已婚的身份,許稷甚至還可以就此解決在長安令人頭疼的住房問題,但相處到現在,姊妹般的互相關照信任與性格上的彼此補足,已成為兩者關係的維持基礎。

    千纓像姊姊一般會照顧人,而許稷超乎年紀的冷靜與胸懷則又彌補了千纓的衝動與小氣,重要的是,這個家不再令人覺得憋悶透頂了。

    千纓消氣了。

    麵對抱著一堆山野味且毫無脾氣的許稷,她沒什麽氣好生,但還死鴨子嘴硬地忿忿道:“難道不疼嗎?衝著這疼也不能就這樣算了!”

    拆開襆頭,花白頭發裏藏著一隻硬邦邦的包,摸著令人覺得心疼。

    “疼啊,所以要趕緊回去抹藥。”許稷故意這樣說,千纓便再沒甚麽旁的可以爭執,趕緊接過她手裏抱著的山野味,快步往家裏去了。

    雖然回家免不了被嶽父大人奚落一頓,但許稷並不在意,因等他說累了,事情便也告結了。

    ——*——*——*——*——

    許稷後腦勺的包還沒徹底消下去,銓選考試之期就悄然而至。

    順利通過南曹檢勘合格的許稷一大早收拾了書匣,肩負著千纓的重托與期待,揣著千纓去慈恩寺求來的“官運亨通符”前往考場。

    說起來每年銓選都有眾多選人及家屬仆從千裏迢迢自州縣奔赴長安,幾十年前甚至有過數萬人同時跑來考試的盛況。如今雖然人稍少了些,但邸店飯莊到了這時候還是人滿為患,烏壓壓一群,邸店飯莊的主人通通捏著錢不知該喜還是煩躁。

    對於國家也是一樣,雖通過銓選可選拔人才,但如此多的選人往往返返也是徒增漕運之耗費;而吏部更是對此有十足的發言權,上上下下胥吏不過一百五十人,要麵對近萬人的考生群體也是夠頭疼好一陣子。

    痛苦啊,煎熬哪!

    不過來了都來了,亮出真本事考吧!

    吏部眾員摩拳擦掌,霍霍等著宰殺、哦不,等著給前來考試的選人驗身。

    選人們根據官品高低被分為三組,稱作“三銓”,由吏部尚書主持的六品、七品官員銓選,稱作“尚書銓”;而兩位吏部侍郎各負責一組,主持的八品、九品銓選,則分別稱作“中銓”和“東銓”。而許稷作為流內末等文官,自然是被安排在後者銓選隊伍中。

    天還沒大亮,拿著文解家狀②等證明身份文書的選人們便在考場外排起了長隊,吏部胥吏們分組對選人進行身份核驗,以防有人冒名頂替前來考試。

    “家狀上不是寫你是三角眼嗎?你這也叫三角眼嗎?圓得跟棗子似的,是不是捉刀客?!”、“不是啊,某是眼睛腫了啊!”

    “說是無須啊,你這個胡子是甚麽!”、“嗬嗬,才養出來的,夫人說這樣比較帥。”、“這個時候養甚麽胡子耍甚麽帥,去刮了不然不讓進!”

    “……”

    吵吵嚷嚷吵吵嚷嚷,這世上愛狡辯、愛耍帥、愛犯蠢等等選人,齊聚一堂,光是核驗身份便可稱之為大戲一場。

    而許稷的身份核驗則是再順利不過,家狀上一句“年少白頭”就輕鬆讓她進入了下一環節——搜身。

    搜身以防止考生夾帶作弊,是自古以來考試一貫推行的基本流程,但也是考生發揮想象力的重要環節。

    你搜搜搜,我藏藏藏,鬥智鬥勇樂此不疲。

    胥吏將許稷的書匣翻完,確認沒甚麽問題,盯住她:“再給最後一次機會,有小抄主動交出來。”

    許稷一臉坦蕩蕩,抬起雙臂讓他搜。胥吏貪圖搜身進度,象征性地找了找便收了手,不苟言笑道:“跳一跳!”

    許稷就聽話地原地用力跳一跳,跳得腳板底發麻腦袋發暈,胥吏一聲令下“停!進去吧!”

    許稷便拎起書匣從從容容往裏走。

    至此,對於許稷來說,銓選考試已完成了大半。

    因順利進入考場才是最重要的事,考試內容都在其次。

    基層文官銓選考試的內容自然不會如進士或明經考試那般艱深複雜,比起掉書袋子,銓選判題更注重實用性,考的是選人是否熟掌法令條文,是否清楚各項事務處理流程,以及如何處事,對國家大事有何看法等等。

    很考驗為官本分,也頗考驗見解和分寸。銓選考試人數浩繁,又是由吏部一司掌控,能從諸多人中脫穎而出,又要不出格其實也不算容易。

    等諸多選人都落座後,偌大考院便倏地靜了下來。考生周圍除卻巡考的吏部禮部官員,便隻剩下守衛考場環境及考場紀律的衛所士兵。

    而另一邊,兵部主持的武選也正熱熱鬧鬧地進行著。參加武選的選人不必像隔壁文選這般窩囊地蜷在地上抱著書案絞盡腦汁奮筆疾書,他們隻要充分發揮肢體能動性即可,考試的內容也大相徑庭,譬如有長垛③、馬射、步射等箭術考試、還有槍法考試等等,盡管最後還要考個口語言辭應對,但和文選比起來好歹活潑多了。

    王夫南被臨時借調來百無聊賴地幹著考官的活,旁邊另一折衝都尉還不忘調侃:“這麽不合規則的臨時借調也幹得出來,尚書省也是嫌折衝府太閑了所以給我們找事做嗎?”

    王夫南不高興回這個問題。北衙禁軍勢力不斷發展,而折衝府已不再是百十年前的折衝府,如今折衝府哪裏還有兵可交?衰落難攔,瓦解也是早晚的事。

    麵對一眾野心勃勃的武選人,這時候提這個很沒勁。

    好在武選節奏頗快,毫不拖拉,以至於那邊文選還在進行中這邊都提前收尾了。時近黃昏,王夫南拒了兵部的“會餐”,正打算徑直回折衝府,卻忽然想起來許稷今日考文選,遂不自覺往文選考院去了。

    考院四周荊棘壁立,有重崗防守,王夫南不過是在門口看了一看,見離結束還早便打算先回去了。

    可他剛轉過身,便見幾個金吾衛迎麵走來。王夫南英眉陡蹙,見來者不善便索性站著不動。

    他今日穿了公服,幾個金吾衛見到他,立刻止步行禮:“都尉辛苦!”

    他沒回應,幾個金吾衛便齊刷刷轉身走了。

    金吾衛行至門口停下來,與守衛考院的士兵互相行禮打過招呼,領頭金吾衛亮出文書:“禦史台拿人!”

    領頭守衛接過文書低頭一看,迅速轉頭指派後邊一守衛道:“速與吏部核實今日考院中是否有任職比部名叫許稷的選人!”

    後邊守衛得了令,立刻要去核查之際,王夫南卻重新走回了門口。

    領頭守衛對王夫南行一禮,不卑不亢道:“考院重地,敢問都尉可有要事?”

    王夫南看了他一眼,指了那要去核查許稷身份的守衛:“令他站住!”

    領頭守衛麵無表情地扭頭喊住那守衛,再次轉向王夫南。

    一旁金吾衛道:“都尉莫要為難某等,某等也是替禦史台拿人。”

    “犯的是甚麽事,可有確鑿證據,可是人命關天?”

    “回都尉,不清楚!”

    “都不清楚就讓他考完!”lanlan20110305 淺杯不醉 
 
 
作者有話要說:

公公:寫許某人揣著千纓給的官運亨通符去考試這段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麽想起了一吻定情裏麵直樹揣著琴子給的禦守去考試……
想想直樹後來的“慘淡”命運不禁2333

千纓:樓上為什麽要笑!我夫君他出事了!你還笑得出來!

——*——*——*——*——*——*——

①郎官清:酒名,高粱清酒。

②文解家狀:文解是考生所在地官府的介紹信;家狀類似個人信息表,上麵寫有籍貫及家中三代人的情況,當然也有考生的體貌特征,這個由當地官府進行核實蓋印,需要本人親自辦理,以防偽造體貌特征;其實科舉考試裏還有個結保文書,簡單來說就是“政審”,對考生的道德保證書。科舉一般要出具這三項文書才可以進場,至於銓試是不是也要這些文書,我姑妄寫之,諸君姑妄看之。

③長垛:遠距離射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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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謝全收下啦!!!

7

第9章 零九職製律

  考院中可遙遙聽見街鼓聲,晚風刮動麵前答紙,吏部胥吏來來往往地巡看,燈陸陸續續掌起來,於一片暮光中,文選終於走到了尾聲。

    旁邊有人小聲嘀咕,被胥吏一聲喝:“不要交頭接耳!筆都放下來!”

    臉皮厚的還會再塗塗改改,膽子小的被這麽一嚇就紛紛丟了筆,等著吏卒收答卷。

    暮光越來越沉,少了白日陽光的照拂,選人們紛紛冷得抱肩怨天。許稷將答卷從頭到尾又看了一遍,不慌不忙地收起書匣,搓搓被凍僵的手,又低頭哈了口氣,想著回家可以吃熱乎乎的羊肉喝劍南燒春,心頭便不由暖和起來。小氣的千纓好不容易大方一回,得趁這機會放開肚皮好好吃喝。

    正饑腸轆轆想象豐盛晚飯時,小吏已風卷殘雲般地將答卷呼啦啦全部收完,快要禿頭的吏部員外郎站在高台上一遍遍喊道:“望諸位選人有序退場!不要擁擠不得出口謾罵!出去後可憑文解讓坊卒開門!”

    不過底下一群“餓瘋了、冷哭了”的選人們自然是當員外郎在白唱戲,都怕被落在後頭似的一窩蜂往外擠,許稷困在人群中被迫往前挪動,這時員外郎卻忽朝人群高喊道:“哪個是許稷?先別走!”

    許稷聞聲乍然轉身,這時卻有一人忽然抓住了她的手。

    那手非常溫暖,幾乎將許稷整個拳頭都包進掌心裏,氣力很大,拽著許稷就往人群相反的方向走。暮光中許稷終於看清楚其背影——正是王夫南。

    好不容易逃離人群,王夫南霍地止住步子,瞥了一眼正朝他們走過來的金吾衛,側身同許稷道:“看到那些人了嗎?是奉褚禦史之令來拿你的。我之所以提前過來,是得知道,你到底是清白無辜還是確有哪裏做得不當?”

    許稷瞥了一眼寒風中大步走來的金吾衛,眸光微斂,轉向王夫南:“許某受如此關切,深感忐忑。不過許某到底如何,大概與十七郎無甚幹係。”

    王夫南見她臉上是一貫從容,卻說:“我不與你開玩笑,進了禦史台便不好再問你話。你這樣貿然地進去了,讓千纓及五叔父等怎麽想?讓他們瞎琢磨瞎擔心嗎?快說!到底是真清白還是真有事?”

    看著越發逼近的金吾衛,許稷回道:“我說甚麽十七郎都信?”

    王夫南留意著越走越近的金吾衛,偏頭看她一眼:“快說!”

    “許某問心無愧。”許稷說完自他掌中抽出手,“告訴千纓讓她今晚吃好喝好,不用給我留了,我出來給她買郎官清。”

    她的手都快被王夫南捂熱了,一時抽出來敞露在寒風中,霎時又涼了下去。

    而王夫南之前絲毫沒有意識到緊握著妹夫的手有什麽不當,直到許稷抽出手去,他才回過神來,喔的確有哪裏不對。

    不過這時許稷已跟著金吾衛走了,隻留了一個不那麽好看的單薄背影。王夫南仍站在考院中,見那背影越來越遠,直至融進暮色,天邊隻剩一彎窄窄新月。

    吏部大小官員們頂著朔風冷月饑腸轆轆地清場,王夫南亦是很快離開了考院。

    這時千纓正在家中等著許稷歸來,鍋子裏的羊肉燉得香氣四溢,劍南燒春也是早早燙好,可許稷就是遲遲不出現。千纓去偏門口看了幾回都失望而歸,母親韋氏說:“三郎還回不回來哪?莫不是與同僚去平康坊會餐去了罷,聽說他們都有這愛好呢。”

    王光敏則是嗤一聲:“得了吧,他甚麽時候去過平康坊?他那些同僚會帶他一起?土包子。恐怕是考砸了不好意思回來喝酒吃肉,不等他了,吃吃吃。”

    千纓狠狠皺眉:“吃甚麽吃!都是專門做給三郎吃的,又不是專門給爹吃的。”

    她如今脾氣越來越暴,王光敏不高興地又嗤了一聲,揮揮手:“你去外邊等,等他回來,好吧?”

    千纓複跑出門,在偏門口等了一會竟忽聽得馬嘶聲傳來。咦,許稷難道考個試換了匹馬來?她連忙探頭去望,但馬背上那身形卻要高挑豐偉得多,誒一定是旁人家的郎君。

    千纓將腦袋縮回來,那馬蹄聲卻漸緩,最後在她麵前停了下來。

    王夫南騎在高頭大馬上,偏頭看了看千纓。

    “看甚麽看,十七郎放著大門不走走偏門做甚麽?”千纓皺著眉頭,滿臉的敵意。

    “大門偏門皆是我家的門,我想走哪個便走哪個。”

    紈絝紈絝!可惡可惡!

    千纓恨恨咬牙,王夫南又道:“可是在等許稷回來?別等了,他回不來了。”

    “出甚麽事了?!”

    “被比部員外郎抓走做事去了。”

    “真的?”

    “比部事務浩繁,他又在考院耗了一天,考完了當然要抓去幹活。”王夫南居高臨下地說。

    千纓滿臉狐疑:“你如何知道?”

    “文選考院就在武選考院隔壁,我知道很奇怪嗎?他還讓我帶話給你,原話是這樣說的‘告訴千纓讓她今晚吃好喝好,不用給我留了,我回來給她買郎官清’,你覺得像不像他的話?”

    提到郎官清,千纓倒是信了好幾分。可她又問:“他為何會托你帶話?他與你關係很熟嗎?”

    王夫南輕描淡寫地說,“我與從嘉是抵足而眠的關係,你覺得熟不熟?”

    千纓並沒能及時反應過來。她懵懵想著“抵足而眠”到底是何含義之時,那邊王夫南卻已是調轉了馬頭,噠噠噠跑了。

    千纓正要轉過身回去,卻忽地醒過神,扭頭就奔下台階,朝著遠去的駿馬及年輕都尉嚎道:“喂!你方才到底說的什麽鬼話!什麽抵足而眠哪!回來說清楚啊!”

    就在千纓還糾結“抵足而眠到底是睡沒睡在一起”時,王夫南已是衝過了崇義坊的坊門,穿過燈紅柳綠到處都是選人的平康坊,馬蹄不停地到了景風門。

    此時已徹底入夜,王夫南向守衛遞去門籍①,守衛核驗後予以放行,一人一馬便穿過景風門徑直往禦史台而去。禦史台東臨宗正寺,北接南衙兩個衛所,王夫南一路沒少遇見熟麵孔,但都懶得解釋為何而來,兀自拴了馬便往禦史台裏麵走。

    台院公房裏僅有兩位禦史值夜,其中一位名叫練繪的侍禦史聽得外麵動靜起身站了起來,走出公房站到門口,看著迎麵而來的王夫南說道:“你這樣偏巧來,我倒懷疑你有沒有在禦史台安插耳目了。”

    “怎麽個巧法?”王夫南邁上台階便止住了步子。

    “裝迷糊不是你的作風。”年輕的侍禦史像一汪平靜清泉,“別人舉告到我這來了,說你以職權幹涉禦史台辦案,你說這舉告我是接還是不接?”

    “為甚麽不接?”王夫南手裏還握著馬鞭,抬眸看向名叫練繪的侍禦史:“接吧,順便將我帶去推問一二,我好見識見識推鞫房是甚麽樣子。”

    練繪聞言笑起來:“見識推鞫房是假,見人才是真罷?”笑中亦有不解:“不過是寒門出身的從妹夫,值得這樣上心嗎?”

    “練繪。”王夫南直呼其名,“你也是寒門出身,笑話他的出身有意思嗎?”

    “並不是笑話,是覺得好奇。你插手這件事,完全我的出乎意料。”練繪清俊麵容上始終掛著淡笑,他沒有繼續說下去,但這件事從頭到尾都令他覺得有趣極了。不管是許稷,還是王夫南。

    “那便說說你的意料之內。”王夫南見他不答,又說:“到禦史台你是主我是客,不請我喝杯茶麽?”

    “禦史台的茶一向難喝,不嫌棄就進來吧。”練繪說完便轉身往裏走,他有宦門新貴所該有的一切姿態,但又不卑不亢不諂媚。要知道,若不是王夫南當年伸援手,他可能早就流落街頭了,哪裏還能考進士做台省官。即便是這樣,他與王夫南之間,如今也看不出半點幫扶與被幫扶的痕跡。

    練繪尋了個無人的公房坐下,將茶葉搗碎,煮茶給他喝。

    水聲汩汩,公房外柏樹被風刮動的聲音頗有些瘮人,一盞燈幽幽亮著,練繪開口道:“你若是前幾天來,我會當你是關心王十九郎。不過我聽聞你今日在考院所為,又見你過來,便篤定你是為許稷而來。”

    “許稷的事確與十九郎有關?”

    “有。”練繪低頭攪拌著茶湯,又說:“但也沒有。”

    “我猜猜看,十九郎反咬一口,說許稷索賄,犯了六贓②中‘受財枉法’條,是不是?”

    練繪將一碗茶湯遞到對麵,無聲笑道:“看來你對王十九郎的作風很是了解。”

    王夫南自然相當了解自家十九弟,歪曲是非的本事與三叔母蔡氏一模一樣,小時候犯了錯從來都往旁人身上推。

    但他又說:“不過我猜事情並不是這樣簡單,僅此一條應還犯不著差人去吏部考院拿人。你不如直截了當告訴我,許稷犯了什麽事。”

    “此案是褚禦史審辦,我知道的並不多。”練繪眸光裏藏滿不可說,“不過你要相信,越是寒門出身的人,越懂得自保。”海鷗_20110930 雪雲霏 
 
作者有話要說:

千纓:抵足而眠的關係到底是睡一起還是木有睡一起!

——*——*——*——*——*——*——

①門籍:進入皇城特別是宮城門,要憑“門籍”。門籍有兩種,一種是當月有效,一月一換;另一種叫“長籍”,可以長期使用,但每月也要登記。如果不該值班卻以長籍進入宮門,也算違法。
另,皇城宮城的區別在哪裏?長安城是以禁苑、宮城、皇城、外城郭這樣的格局來建的,宮城是我們都熟悉的宮,皇城裏麵則分布著中央各個衙署。
我曾經畫過布局圖,見微博,搜索關鍵詞“衙門”。

②六贓:唐“名例律”中,首次辟專章將六種非法撰取公私財物的行為歸納到一起,冠以“六贓”之名。即“受財枉法,受財不枉法,受所監臨,強盜,竊盜,坐贓”六大官員職務犯罪並為後世所沿用。
 

所有跟帖: 

《半子》作者:趙熙之----(10-17)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360606 bytes) () 01/20/2016 postreply 10:27:56

《半子》作者:趙熙之---- (18-23)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315148 bytes) () 01/20/2016 postreply 19:19:38

《半子》 作者:趙熙之---- (24-29)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258479 bytes) () 01/21/2016 postreply 19:07:44

居然跟你在一個地方看文 -笑含- 給 笑含 發送悄悄話 笑含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1/21/2016 postreply 20:07:07

他鄉遇故知呀,握手握手!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34 bytes) () 01/21/2016 postreply 20:10:43

這裏的一個不常用的馬甲 -笑含- 給 笑含 發送悄悄話 笑含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1/22/2016 postreply 05:5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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