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子》作者:趙熙之---- (18-23)

來源: 彭小仙 2016-01-20 19:19:38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315148 bytes)
回答: 《半子》作者:趙熙之----(10-17)彭小仙2016-01-20 10:27:56
 

第18章 一八永安年

  千纓一大早便到了朱雀門外翹首以待,希望能等到考完歸來的許稷。可她伸長脖子等了許久,卻絲毫不見許稷的身影。

    難道又與上回考試一樣被人逮走了?想到這茬千纓便忍不住暗罵王夫南!這廝一而再再而三地欺瞞她,將她當傻子一樣蒙在鼓裏,以至於她到最後一刻才得知那陣子許稷被關在禦史台受盡苦頭!

    可恨可恨!

    千纓惡狠狠地悶頭啃一塊小胡餅,將麵與肉當成王夫南拚命咀嚼了一番。

    那麽許稷到底在哪兒呢?

    從光宅寺出來後許稷正要回家,卻被朱廷佐給拖住了。朱廷佐恰從東內出來,便撞見了許稷,聽聞她考了製科,便上前寒暄了一番。

    兩人雖不熟,但因王夫南這層關係,這一寒暄便要了命。

    因恰好同路,朱廷佐邊走邊與許稷聊起製科策問來,許稷說無非就是些時政問題,順口就提了朝廷與淮西成德二鎮的戰事,朱廷佐聞言猛地一拍掌:“昨夜剛得的消息——”

    許稷倏地屏息等後文。

    朱廷佐道:“淮西吳元貴已於蔡州被活捉,申、光二州想必也投降在即,淮西這塊硬骨頭終是要痛痛快快地啃下來了。”

    許稷平靜聽完了轉過身繼續行路。冬日晨光將路道照得發亮,道旁排水溝裏有水聲流動,長安城的這個新年,似乎終於多了些慶賀的意味。

    比起平叛成德的無光無彩,收拾淮西就要令人振奮得多。吳元貴所在的蔡州城,朝廷已三十三年未踏足,今朝重新收回控製權,怎能不教人高興?

    “那麽朝廷下一步會是繼續收拾淮西殘局,還是轉而討淄青①呢?”許稷極輕地說。

    “淄青幹的那些事早令朝廷所不容,之前是忙著打成德淮西騰不出手來,淮西一倒,他淄青還能躲到哪兒去?所以打是早晚的事,就看時機。”朱廷佐忽又轉了重點,“眼下朝中正為此事爭執不休,聽說昨晚互相說不服差點打了起來。”

    “還有這事?”許稷淡問了一句,轉而又道:“那朱副率如此看此事?”

    “我是認為既然早打晚打都要打,不如趁打淮西這股火熱士氣仍在,索性給淄青個措手不及。”

    許稷點點頭。

    “不過蘊北卻認為時機還不對,說是淮西一倒,淄青必然馬上會有所動作,看清楚這動作再動手也不遲。”

    “他說的不無道理。”許稷又點點頭。

    “許三郎,你兩次都點頭是甚麽意思嘛!”

    “都對。”許稷緊跟著又補了一句,“不過我個人更傾向十七郎的想法。淄青與朝廷對著幹已有五十年之久,這股勢力已不容小覷,貿貿然打,哪怕士氣再旺,朝廷許會吃些不必要的虧。不過說起來,朱副率與十七郎討論此事,可是有請命征討淄青的意願?”

    “那是當然,在京城都快閑出病來了。”朱廷佐直言不諱,“但朝廷未必願用吾輩也。”

    許稷閉口不言,王朱二人眼下雖被丟在南衙閑司,但也不大可能在此耗一輩子。這兩人皆是高蔭資出身,家族與朝堂權力之間的關係盤根錯雜,自己願拚力往前走,大約總會有出路。

    而對於戰將而言,領兵征戰就是最具有說服力的出路。

    兩人不知不覺已行至朱雀門外,朱廷佐忽道:“聽聞蘊北將那匹白馬贈給了你?”

    “不是贈,是賃。”

    賃者,租也。

    “賃給你?那更稀奇了!”朱廷佐搖搖頭,“那匹馬他養了將近二十年,旁人碰都不給碰,這會兒難道缺錢缺到要賃給人用?”

    許稷倏忽放緩了步子,偏頭看向朱廷佐:“那匹馬他養了二十年?”王夫南眼下不過二十五歲,若養了將近二十年,豈不是五六歲就開始養這匹馬?

    朱廷佐頷首道:“沒錯。當年那匹馬到他手裏已經瘸了,好不容易才養成如今這模樣。”

    許稷步子慢到完全停了下來,她努力回想王夫南說要將馬賃給她的話,但實在捕捉不到什麽有用的信息。她遂問朱廷佐:“請問,這匹馬他是如何得來的?”

    “應是受贈,至於是何人所贈,他好像與我炫耀過,但那時我太小,現在已記不起來了。之後我也問過他,但他卻不高興再說了,不過那之後他對這匹馬倒是更珍視,連我想騎一騎也不讓。”

    “哪一年受贈?”

    “永安……幾年來著?”朱廷佐一陣苦思,“大概是永安六年的秋天。”

    永安六年的秋天,許稷不自覺地在心中地默念了一遍。要知道,永安六年對於她而言是有重大意義的,那一年她出生,且那一年冬天,也發生了許多事。

    許稷忽然輕歎出聲,朱廷佐則笑問:“怎麽了?”

    “沒甚麽,隻是有些好奇,一個五歲孩子為何會執著去養一匹馬。”許稷輕描淡寫地掠過,卻又問:“朱副率乃高蔭資出身,按說選擇很多,為何獨獨去蔭任千牛備身呢?”

    “我年少無知的時候素來甚麽都跟著蘊北。蘊北說要做武官,我想也沒想就與他一起做武官。現在想來也是覺得好笑,他們家接連幾輩都是文官出身,他那時非要去做武官到底是存了哪門子心思啊。”

    天門街上開闊一片,來往行人絡繹不絕,坊與坊相鄰,路與路交錯,暖陽將整座長安城都罩在其中,一聲明亮的呼喚傳來:“三郎哪!三郎!”

    許稷看到了站在不遠處的千纓,忙轉頭與朱廷佐道別,拎著書匣匆匆過去。

    千纓將她上下打量一番,也顧不得街上來往人等,緊緊攥住許稷就說:“擔心死我啦!我好怕你被查出來再被逮進去甚麽的!”她見許稷安然無恙,眼都笑成了彎月:“你怎麽啦?似乎臉色不大好,晚上沒有好好睡嗎?還是裏麵沒有給你吃的?趕緊回家吃些東西再睡會兒吧!”

    “千纓啊。”許稷低低喚她的名字,“倘若……”

    “怎麽啦?”

    “若我離開西京,你要與我一道走嗎?”

    “唔……”千纓想了想,“我是聽說製科後授官可能會外遷,既然是要離開西京便不是赤縣②,那是去哪個畿縣③嗎?”

    許稷沒急著回她,她遂接著道:“看來三郎是考得不錯,覺得能登第才這樣問的吧?太好了!總之不管三郎去哪,我都要跟著去的。我收拾家當的本事很厲害的,帶著我不會錯的,我甚麽都不會落下,換個地方也能過得像在長安一樣!”

    官員們遷任所乃是常有的事,告身④一下來便不可耽誤。說讓三天走,絕不讓留到第四天,說好話也沒用,內官們會催著你全家收拾家當趕緊出城,於是能在這兩三天裏麻利收拾完東西也算本事。

    生在宦門世家的女孩子大多經曆過這樣的情形,之後為人婦,倘若又遇上做官的夫君,不管夫君仕途順利與否,大抵也要再經曆一遍。千纓雖然是庶女,也沒跟著父親經曆過這些事,但身在大家族見慣了,她也十分清楚這裏麵的門道。

    雖然她知道自己與許稷或許不能像真正夫妻般長長久久,也看不清前路到底如何,但她就是願意跟著許稷,替她操持公務外的一切。

    許稷此刻卻覺得十分對不住千纓。

    這些路,本該她一個人走的啊。

    ——*——*——*——*——

    長安城又呼呼地冷下來,一人一馬飛奔過灞橋,往東北方向的昭應城而去。天色將暮時分,騎馬者終於抵達昭應,城內一片蕭瑟之意,朔風大得似要將人吹跑。

    至深曲中一民宅時,騎馬者勒住了韁繩,一聲馬嘶仿佛要將這安靜的深曲吵醒。他翻身下馬,一盞小羊皮燈籠將他的臉微微照亮。

    正是王夫南。

    他一手牽著韁繩,另一手抬起來正欲叩門。寒風將他的手吹得發紅,手卻仍停在半空,沒有敲下去。素來鎮定的王夫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幾番打聽才得知這個地方,心心念念地尋來,沒想到了門口還是卻步了。

    他緩緩收回手,想著不如再回去查探查探也好,免得這樣冒失敲門萬一起了誤會。可就在他垂下手的刹那,門“吱——呀”一聲卻是開了過來。

    一男子杵在門口,抬頭打量他幾眼:“呀!這不是王都尉嗎?咦?難道是我家三郎也一道回來了?三郎呢?”他說著往外探,但視線裏分明隻有王夫南的一匹馬而已。

    開門者,正是許山也。

    王夫南見是許鬆,不禁蹙眉:“大郎不在東繡嶺住了嗎?”

    “不呀,我還是在那住。”許山平靜地解釋,“我阿爺阿娘要出遠門,我便下來整理整理這宅子裏的東西,過兩日我就回山了。說起來,王都尉怎會找到這裏來啊?”

    “出遠門?”王夫南完全沒理會許山的後一個問題,又問:“去哪兒?”

    許山臉上劃過一絲平靜的傷感,但他還是以尋常的語氣回說:“往東去了,今晚恐是要宿在華山玉泉院吧。”

    “何時回來?”

    “不知道呢,按照我阿爺的想法,大約不會再回來了。”

    “不會再回來?”

    許山點點頭:“王都尉難道找我阿爺有事嗎?”

    不過王夫南卻沒給他答複,二話沒說迅速翻上馬,往東追去了。家樂兒 雲淡風清76 
 
 
作者有話要說:

王夫南V:我好餓我好冷@許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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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淄青:藩鎮名。
②赤縣:天子腳底下的,長安、萬年縣就叫赤縣。赤縣令屬於封建時代的中層官員。
舉兩顆栗子,裴耀卿和裴行儉。
這兩人都做過長安令(縣令),這個位置差不多相當於現在的京城市長,裴耀卿應該是33歲才做了長安令(要知道他8歲擢第,號稱神童,22歲就拜秘書省正字了),而裴行儉做長安令的時候好像已經36還是38了,所做赤縣令需要資曆鋪墊的,雖在基層但卻又不是基層官。
③畿縣:舊稱京都近旁的縣份。
④告身:委任官職的文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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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第19章 一九上元日

   上元日來臨,又因朝廷征討淮西打了勝仗,長安城破例解了夜禁,東西二市也可延長營業至深夜。

    被長期夜禁悶壞了的百姓,終於可以在深夜看到開放的坊門,可以遊走東西二市,觀夜火流光,暢飲整晚。

    許稷剛回家,千纓便嚷嚷著要去東市逛逛。王光敏一早就被狐朋狗友拽出去喝酒了,韋氏則說太鬧騰了不想去,便讓他二人自己出門。

    自年後許稷一直拮據,家裏也過得一貫清寒,逛夜市也不過是感受個熱鬧,並不指望能買些什麽。

    兩人騎馬往鬧市去,從宣陽坊西南隅的淨域寺一路行至東南隅的萬年縣廨①,許稷與相識的縣廨吏卒打了招呼,將馬拴在此地後,與千纓一道去逛東市。

    道路被燈火照亮,空氣中飄著酒氣,在這寒冷的正月夜裏,卻將人們的內心點燃。千纓沒戴帷帽,大大方方跟著許稷在街道上逛,看看這個看看那個,覺得甚麽都有趣。

    “你走裏邊,這些人走路不長眼睛!”千纓怒目瞪著方才迎麵撞他們的胡人男子,不由分說將許稷往裏側推推。

    “唷!娘子好氣勢!”一個胖胖的中年老頭從後麵冒出聲音來,“還怕你夫君被擠壞了呀?”

    許稷回頭,見是兵部同僚便寒暄了一二句。胖老頭摸著短須笑眯眯說:“許三郎有此般娘子可真是令人羨慕哪。”

    千纓受了誇獎卻並不高興,她回頭盯著那胖老頭看了一眼,像汙了眼睛似的趕緊扭回頭,猛地拽緊了許稷示意她趕緊走。

    許稷知道她怕甚麽,趕緊拱手與那胖老頭告辭,轉眼就拐進了一間酒肆。原來那老頭正是千纓之前要嫁過去做填房的那個兵部司庫,這司庫有回來王家,千纓便見過他一麵,油光滿麵大腹便便的模樣實在令千纓想自絕的心都有了。

    作為長得好看,且又格外注重外貌的人,千纓從此更不喜歡那些胖胖的、胡子修不平整的中年人,幸好幸好,她這輩子不用給這些人做填房。千纓大舒一口,將許稷攥得更緊,指了一壇子酒道:“家裏好久沒買酒了,不如買壇燒春回去吧。”

    許稷說:“我上回從昭應帶了兩壇回來,放在家裏了。”

    “昭應酒嗎?”千纓低低地說,“可是昭應酒不好喝也……”

    “你這樣喜歡喝酒,不如我請調去劍南道算了,那邊的燒春比這便宜得多,天天喝都行。”

    “也好也好!”千纓不知不覺已變成一隻饞酒鬼,被許稷這樣一勾更是不得了,是非要買不可了。她趕緊掏出錦袋來,摸摸錢卻是不夠,忙轉頭問許稷有沒有帶錢,許稷搖搖頭,千纓便暗舔了舔嘴唇咽了咽口水,她琢磨一二,走到那售酒的夥計麵前:“能便宜些賣嗎?”

    夥計高貴地搖搖頭,斬釘截鐵地說:“牌子上寫了多少便是多少,一錢都不能便宜。”

    “可是……太貴了呀。”千纓皺著眉頭說。

    “這位娘子,這酒可是大老遠從劍南運來的。開玩笑呢,你知道劍南到這多遠嗎?”

    這夥計完全沒有做買賣的姿態,卻也不能怪他。鹽鐵官營,酒也不例外,所謂“有酒我便是你阿爺,愛買不買”就是此理也。

    千纓嘟著嘴忿忿看著,這時候肆內忽走進一人來,徑直走到那夥計麵前便要了兩壇劍南燒春。千纓眼前一亮,忙攥住那人衣裳,一想不合適就趕緊收回手來,但臉上喜色卻不見收:“十七兄啊!你也來買酒啊!”

    王夫南回頭瞥她一眼,滿臉的“這人誰啊,不認識”。他一手抱過一壇酒,轉了身就要往外走,千纓忙又攥住了他的袍子,一臉諂媚道:“十七兄……借我幾個錢可好?”

    “哦?你要買酒啊。”王夫南看了一眼站在不遠處的許稷,“讓你夫君給你買啊。”

    “我——”千纓不自覺舔舔嘴唇,“我倆錢沒帶夠。”

    “錢沒帶夠就改日再買,這麽簡單的事要我教你嗎?”王夫南殘忍地拒絕了千纓,抱著酒壇子繼續往外走,與此同時,他深深看了一眼許稷,下意識抿緊了唇角。

    千纓沒能拖住他,於是蠻不講理地威脅道:“你不借我錢我便養蛇咬你!說到做到!”

    王夫南額角跳了跳,頓時渾身不自在起來。

    可千纓卻越發來勁,幽幽說:“我以前在你床上放過蛇你不知道吧?大概是七歲那年吧,我抓了條小土蛇,就偷偷放到你床上,那條蛇可厲害了,滋滋滋地吐信子,從這遊到那從那又遊到那!”她手上動作越發誇張,已是講到興起:“那條小土蛇在你床上遊了個遍呢!你晚上睡覺沒察覺出什麽不對來嗎?”

    王夫南臉色已不大對勁,一旁站著的許稷見事要鬧大,趕緊上前一把拉過千纓:“千纓不要再說了。”又轉而對王夫南道:“她在說胡話,十七郎請別在意。”

    “我說的都是真的,他不信可以去問他乳母嘛!他乳母那時還把我揪起來打了一頓呢,就是沒告訴他而已!”千纓不要命地昂著腦袋,越說越起勁。

    許稷知道她邪門勁又上來了,趕緊捂了她的嘴,皺了眉騰出另一隻手來朝王夫南揮了揮,示意他趕快走。

    可王夫南非但沒走,反而將酒壇子往旁邊架子上一擱,忽然猛地拽過許稷手臂,寡著臉撂下一句:“你跟我出來。”

    許稷完全懵住,這事不對啊,為甚麽找她算賬哪?千纓也是愣了,直直看著王夫南頭也不回地拽著許稷走了出去,轉過頭問那高貴的夥計道:“發生甚麽事了嗎?”

    那夥計一臉麵癱地說:“這位娘子,你自己犯了什麽錯不知道嗎?”

    “不知道啊。”千纓懵懵回,“不過他的酒我可以拿走吧?我們一家人哪。”

    “隨便。”夥計揮揮手,想要打發她走。

    力大無窮的千纓一手一壇,抱起酒就先出去了,兩邊都瞅了瞅,人流如梭,卻是不見十七郎和許稷的身影。她歎口氣,搖了搖頭,便徑直先往宣陽坊去。

    而許稷則被王夫南拽進一暗曲裏,隻有盡頭一盞紙燈籠昏昏亮著。

    許稷被逼得貼牆而站,一臉的嚴肅與戒備:“千纓圖好玩犯了錯,我代她道歉,這件事請十七郎勿往心裏去。”

    王夫南鬆了手,與她麵對麵站著,冷風從曲口灌進來,吹得光影晃動,他臉上的神情也是難辨。

    “前兩天我去了一趟昭應。”他平靜地開了口。

    “是嗎,為什麽去呢?”許稷抬起頭,坦坦蕩蕩地回問。

    “我去你家,遇見了大郎。大郎說你阿爺阿娘出遠門去了。你知道他們為何要走嗎?”

    許稷平靜地說:“我阿爺認為大限不遠,但他不想死在昭應,便與我阿娘一起往西去。若你覺得奇怪,我也沒甚麽話好解釋,我們家對死亡這件事的看法一直如此。”她頓了頓,昂著僵硬的脖子又問:“你去追我阿爺阿娘了嗎?可是我阿爺與你說了甚麽?”

    王夫南卻避而不答,沉默著看她,眼眸裏是許稷從未見過的複雜感情。許稷想往後退,可她無路可退。脊背緊緊貼著冷硬牆壁,皮肉都覺出疼來。

    與此同時,東市大街上還是人群熙攘,偶有粗製濫造的焰火聲傳來,引得一行人尖叫不已,但這暗曲中,卻是路冷人寡一片靜寂。

    同樣人寡的還有皇城內各公廨,除了值宿官員,便隻剩下尚書省內熬夜評卷的考策官,但此時公房內卻並不平靜。

    “黜落?你說說看他所陳有哪裏不對?!商賈、軍兵、吏治、僧道、稅法……哪一條說得不對?若不給高等真是太可惜了!這樣的人不用,吾朝還有何人可用?”蒼顏白發的中書舍人指了答卷怒氣難掩,他正是考製科時給許稷蠟燭的那位考策官。

    “孟老,此非對錯與否的問題。”坐在對麵的另一位年輕考策官從定端坐,言辭裏透著冷漠:“正因他說的都對,才不能給高第。試想此卷若初判給高第,之後呢?先是呈政事堂審議,可此卷中卻暗斥宰輔;就算能過政事堂,呈上禦覽,則又必經內侍省②,然此答卷後文矛頭直指閹黨幹政,內侍省又豈會放過他?孟老想判高第的惜才之心練某可以理解,但判高第是在害他無疑。”

    這位年輕的考策官正是侍禦史練繪,他從頭至尾端坐,有理有據說完,又補了一句結論:“此卷必須舍棄,才是給其出路。至於他考的另一科答卷,見解獨到文采也是斐然,則可斟酌再判。”

    白發的中書舍人長歎了一聲,搖了搖頭。

    考策官評卷需綜合意見,絕無可能一人專斷,討論與爭執故是常有之事。

    而兩位考策官所爭執的答卷,正是出自許稷之手。

    公房內重歸安靜,練繪淺吸一口氣,合上了麵前答卷。許稷啊許稷,該說他是聰明,還是冒進呢?

    策文寫得倒是一片熱忱,看得出其格局絕非隻囿於比部那方寸地方,但做成這樣,擺明了是不想得高第,但也不甘心被黜落,為此還特意考了兩科?

    畿縣是無法留位給他了,趙相公大約也會暫斷了拉他入夥的念頭。

    練繪想著想著,看了一眼黑漆漆的窗戶。

    至於在東市暗曲裏對峙的王許二人,則對此事還一無所知。

    寒冷夜裏,連呼吸也有了形狀。呼出來的氣成了白霧,很快又消失。大街上的歡笑像四更天夢境裏的聲音,遠遠的,不真切,嚶嚶嗡嗡又如三九天深夜裏的蚊蚋盤旋。

    “我猜你不姓許,你也不是男兒身。”頓了頓又問:“你是不是衛嘉?”

    “我不明白十七郎在說甚麽。”許稷的聲音滲進夜色裏,格外輕渺,格外冷。

    “不明白?那這是甚麽……”素來不會拐彎抹角的王夫南驟然抬手搭住她脖頸,溫暖的手指挑開她圓領袍裏的白領子,觸到那細薄又涼的皮膚,再觸到那並不光滑的項繩。

    許稷第一時間反應過來,緊緊按住了他的手。CCtv8686010 mk4747 
 
 
作者有話要說:

許稷:煩死惹!這對兄妹跟小孩似的!
千纓V:三郎啊!!你和十七兄在做什麽哦!難道傳說中的壁咚嗎?!(弗知壁咚為何物者,請善用度娘也~)
另,近來評論日少,公覺甚冷,求花溫暖也,頓首頓首
——*——*——*——*——*——*——

①萬年縣廨:京城分長安、萬年二縣,各領五十四坊。萬年縣在東邊,長安縣在西邊,因為地勢的原因,西邊容易積水,所以達官顯貴一般住在萬年縣,長安縣多為貧戶老百姓。萬年縣的縣廨(治所)在宣陽坊,長安縣在長壽坊,一個靠著東市,一個靠著西市。所以從王家所住的崇義坊到東市,要路過宣陽坊,當然從平康坊走也是可以的,不過那地方不大適合千纓去。

②內侍省:皇帝的近侍機構,都是宦官。這篇裏麵宦官雖還沒怎麽提,但主要的勢力也不過就是君主、朋黨、宦官、藩鎮,至於怎麽勾結怎麽利用怎麽對抗,會有相關劇情,但不是主線。

淺笑流易扔了一個地雷投擲時間:2014-10-25 22:31:32

非常非常感謝,收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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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二零英雄血

  “如此緊張是因為被猜中了嗎?”王夫南縱然手被許稷緊緊壓著,也感受到了她的怒意,但仍舊麵不改色,眸光風平浪靜:“因是女兒身所以對我這樣唐突的冒犯深感惱火,又因擔心我認出你的項墜而慌張,是這樣嗎?”

    許稷顯然已是暴怒,一向無波無瀾的臉上是不容質疑的惱火,回答則更是堅決:“十七郎,許某自問與你有些交情,但我們的交情還不到你可以一而再再而三試探我的地步。今日站在你麵前的不論是男是女,是舊友還是新交,你此般行徑都無禮至極。”她淺吸一口氣,續道:“我鬆手,希望你也收回手。”

    她發怒也是言辭謹慎最後留有可商量的餘地,可王夫南卻偏偏不領這台階。他無懼被罵“無禮唐突”,即便知道自己這樣做非常過分,但為弄清楚此事,他寧願做一次小人。

    “若我不打算收回呢?”

    “那你我從此兩絕。”許稷雖個頭上矮了他一截,氣勢卻絲毫不輸。她明白王夫南這樣執著地要確認,這其中一定幹係甚重;且她也知道,王夫南絕不是聽風就是雨的人,他拉下臉來求證,自然是心中認定了九分,隻剩這最後一分來求個定論。

    可他為何要求證?且從何得知衛嘉此名?又為何知道這項墜?聯想起之前那匹他養了近二十年卻忽然賃給她的馬,許稷隻覺思路理了更亂。

    比起已知的部分,她不清楚的部分隻能是更多。

    她一句“從此兩絕”未能嚇跑王夫南,也沒能得到他半點回應,內心底氣遂開始坍塌,連用力壓住他的手,也漸漸有些穩不住。

    與其放任這樣丟了士氣,不如迎麵而上。她劍指迷霧利落劃開:“十七郎到底為何想要求證?求證了對你對我又有甚麽好處?既是沒有好處的事,那就請收手!”

    “對不起,這件事於我很重要。”王夫南毫無避諱地注視著她。

    “能有甚麽樣的幹係?事關生死嗎?”許稷無法理解他的執著,她隻察覺到她手掌下那隻手越發燙,因挨靠太近,仿佛連脈搏跳動都能聽得清楚。

    每一次跳動,都像死扣住她的咽喉。

    “是,事關生死。”他稍稍停頓,認真地說,“我得知道,衛將軍是否還活著。”

    許稷呼吸短滯,眸光閃爍了一下:“我不知你說的是誰。”

    “衛將軍不知道嗎?”王夫南臉上看不到笑意,“左神策軍將領衛征,你當真不知?”

    許稷被寒風吹得發抖,她無處可逃,幾乎紅了眼睛,於是索性拒絕回答。王夫南見她這般模樣,知她快要失控,原本冷硬的姿態也鬆懈下來,他想是時候收回手了,可許稷卻因太緊張,將他的手壓得死死。

    她單薄雙肩微微發抖,麵色蒼白,囂張夜風將她花白的碎發吹散,王夫南抬起另一隻手想要去替她理順亂散頭發,可她卻別過了臉。

    “從嘉——”他喚她的字,語氣柔軟似要將她從瀕臨失控情緒裏拽出來,可她的手卻隻是越來越冷,像驚弓之鳥。

    他很想,抱抱她。

    可就在他想要安慰她時,許稷卻忽然抬頭正視他,措辭語氣出乎意料地冷靜:“你從頭至尾都在試探我。連賃馬給我,也是在試探我。不,你是在試探我阿爺。”她及時修正:“若我未猜錯,那匹馬是衛將軍贈與你的,而你懷疑我阿爺與衛將軍有關聯,於是想知道我騎了那匹馬回家後我阿爺的反應。結果恰好我阿爺出遠門,你便懷疑是他在躲避此事。但我要明白告訴你,我叫許稷,我阿爺是許羨庭,他離開昭應,是因為自覺大限將至,並非躲避你那所謂的猜疑!”

    “是嗎?”王夫南回過神比她還要冷靜,“大郎說你阿爺阿娘往東去了,於是我一路往東,追到華山玉泉院,但玉泉院近來並未有客至。而你先前又說你阿爺是自覺大限將至,往西去了。一個說往東,一個說往西,是你對,還是大郎對?或許你們說的都對,隻是你阿爺說了謊。他為何要說謊?”

    許稷全被蒙在鼓裏,一時竟然無話可說。

    兩人之間忽隻剩了沉默,一個聲音遙遙傳來。

    “三郎!三郎哪!許三郎!許三郎你在哪兒啊?從嘉!”正是千纓的聲音,越來越近。

    許稷驀地鬆手,王夫南卻未急著收回手。他反而是溫柔細致地將她白領子理平整,這才站直了同她說:“今日的無禮冒犯我深感抱歉,不希求你能原諒,但我仍有一事要與你說完。”

    許稷努力壓下心中諸多疑問,抬頭看他。

    王夫南自懷中取出一隻項墜來,又拉過許稷的手,將項墜放進她掌心裏,語氣尋常得仿佛在說吃飯睡覺這等事:“我知你不願輕易承認,但我很希望衛將軍還活著,更希望你那離開昭應的阿爺就是改名換姓的衛將軍。你出生那年,衛將軍答應過我,說我如果能養好那匹馬,就將女兒嫁給我,這塊項墜是信物。”

    他說著目光移向許稷錯愕的臉,身體站得筆直,非常認真地說:“這是他欠我的一樁大事,至今沒有兌現,他怎麽能言而無信呢?”

    許稷的手慢慢收攏,她即便未看,握在掌心裏也知道這塊項墜與她的幾近一樣。那項墜上還帶著王夫南的體溫,令她冰冷的手感受到一絲絲的活氣與熱意。

    紙燈籠忽被風吹滅,暗曲裏便隻剩了一片漆黑,再也辨不清甚麽表情了。

    “三郎!三郎你在裏麵嗎?”千纓的聲音更近了。

    王夫南偏頭看了一眼西邊,可以感受到千纓正摸索著朝這邊走來。幽長深曲裏,看不清另一端的千纓聲音都變了調:“三郎啊,你若在的話就吱一聲哪……嗚嗚這地方有些邪門哪……嗚嗚有妖風。”

    平日裏在許稷麵前那樣凶悍天不怕地不怕的千纓,獨身一人卻也暗自嘀咕內心的恐懼。

    許稷握緊手中項墜,側過身便往前走了幾步,穩住聲音說:“千纓,我在這。”

    千纓聞得聲音抱著酒壇子飛奔而去,聲音也變得豪邁起來:“哈哈你怎麽躲在這?我將十七郎的兩壇子酒都順手牽來啦,趕緊走趕緊走!”

    許稷回頭看了一眼,那邊黑黢黢的卻什麽也瞧不清。

    王夫南站在暗處,聽她二人腳步聲漸遠,轉過身往另一邊走。

    暗曲外依舊人來人往、燈火如故。

    一盞燈將他的影子投得極長,又隨風寂寥寥地晃動。平康坊的伎人從他眼前大方嬉笑著走過,留了一地脂粉氣;總角小兒與玩伴追逐狂奔,無意間地踩了他的腳,很快又跑沒了影……隻有那燈火晃,影子依然寂寥寥。

    他很清楚地記得永安五年的冬天,在北衙校場玩泥巴的自己,因遲遲等不到祖父來接,遂溜達到靶場去玩,結果卻被一脾氣粗暴的火長逮住,那火長捏著後衣領將他拎到神策軍大將麵前,忿忿地說壞話:“不知道誰家熊孩子,跑到這裏來耍!萬一被流矢紮中了怎麽辦?!難道要某的步卒給他賠命嗎!沒有教養的壞孩子!”

    那大將正親自給一匹馬洗澡,邊洗邊梳鬃毛,很是認真,聽暴脾氣的火長抱怨完,探頭朝他笑了笑。那年他五歲還不到,是跑步跑太快都會摔了的年紀,隻知道咧開嘴笑笑就能求原諒,於是他咧開嘴,露出一口潔白乳牙,那大將便搖了搖頭,與火長道:“是王相公家的孩子,讓他在我這吧。”

    火長無可奈何地走了,而大將仍繼續洗馬。

    他看大將不理他,又看看那匹馬,問說:“我阿爺說馬都有專門洗馬的人來洗,大將為何要親自洗呢?”

    大將說:“這是我養大的馬,陪我走了不少路,當然要好好待它。”

    他似懂非懂點點頭,雖是冬天,但他記得那日陽光很好,於是他說:“它長得真好看!比我家所有的馬都好看!若它沒有主的話,我一定要養它!可惜它已經是大將的了……”

    大將又笑笑,將刷子丟進木桶裏,坐下來道:“是嗎?你會養嗎?”

    “不會我能學!”

    大將伸過髒兮兮的手,捏了捏他粉嫩柔軟的臉,笑道:“好啊,沒主了這馬就給你養。”

    “大將年紀很大了嗎?為什麽頭發都白了呢?”

    “沒有啊,我很年輕的,隻是戰事忙呀。”大將說著看向天邊,“不好好吃飯不好好睡覺就這樣了,你長大了可不要學我。”

    “可是很威風哪!大將是不是衛將軍哪!我阿爺說有個衛將軍很厲害!”

    可大將笑了笑,並未答話。

    他確信大將是衛征,是在永安六年的秋天。

    那年大將到王宅來,將白馬也牽了來。那馬已瘸了腿,走路都很麻煩,但他還是認出它來了。他問大將怎麽了,大將說它受了傷,恐再也上不了戰場,於是問他還想不想養它。

    他毫不猶豫地點點頭,接下了這匹馬。

    那天將近傍晚,夕陽極美。

    他忽然老氣橫秋地問大將:“我聽四叔母說大將家最近添了個女兒,大將能將她嫁給我嗎?”

    大將一愣,敲了下他腦袋:“臭小子,多大就問我要女兒,你要娶她做甚麽呢?”

    “四叔母說那樣我便是大將女婿,就算半個兒子了,那樣是不是就能帶我去打仗了呢?”

    大將大笑,敷衍道:“好好好。”

    “那大將不給我個信物嗎?”

    “小小年紀怎這麽有心機?我兒若知她剛出生便被賣了,大約要哭死啦。不給不給。”

    “大將!”

    大將臉上笑意漸漸淡下來,他看了一眼熱烈又蕭索的夕陽,麵目中有深深悵意。他忽然抬手解下項繩,將那項墜塞到小娃手裏:“臭小子,以後若真做了武官,上陣殺敵帶上這個,就死不了啦!”

    “多謝大將!”他說著像個士兵一樣朝大將行了大禮,可是,五歲的他並不會知道,那時候對他微笑、用粗糲手指捏他的臉對他說“那你要好好養這匹馬啊”的衛征,已然身陷朝堂算計之中,正有一撥宦官暗自磋磨好了活人坑將他往裏埋,而閥閱士族也默認了這種可能發生的迫害。阿肖123123 月曉南風 
 
 
作者有話要說:

王夫南V:凡事有個先來後到不行嗎!@千纓V 離我老婆遠點不好嗎!
千纓V:拜托……你那時候才五歲,小屁孩誰理你啊,人家衛將軍是隨口說說的好嗎?論先來後到請先出示官府文書好麽,看誰更合法!
許稷:想哭的心都有了,阿爺你知道你做了什麽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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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非常感謝,收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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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二一聞鶴唳

  正月沒過完,長安城倏忽熱了兩天,如此異象可謂不祥也……

    所以說,尚書省一團糟也不能怪人了,隻怨老天作怪哪。禮部侍郎哀歎一口氣,走進公廨瞪了一眼正在偷懶的張令史:“幹甚麽呢?看毛看!快幹活,這些全部封好!哎——練禦史!”

    他立刻換了臉色,挪至分明比他位低的練繪麵前,笑眯眯道:“練禦史親自來盯著哪?”

    “不然呢?”練繪完全不給他好臉,“等得了拖拉病的禮部突然變成急性子嗎?”

    “練禦史說話這麽直接簡直太傷人了!要知道禮部眼下多得是老弱病殘,都快成病所了!且新來的毛孩子又都不會做事,那要怎麽辦嘛!”

    練繪索性沒再理他,他盯著張令史及吏卒封完製科答卷,竟是鬆了口氣。若無意外製科算是告一段落,而許稷直諫科的答卷也不會再被翻出來了。

    那日與宰輔共同審議判卷取舍及等第時,趙相公問及許稷,練繪也隻是遞上許稷另一科的策文,並說:“下官認為許稷之才太專,當下並不宜委以重任。且他目前也不宜留京,相公若打算存此羽翼,不如將其遷至遠處縣邑為縣令,是為緩兵之計。”

    然趙相公卻又問及另一科答卷,練繪則說:“許稷直諫科策文直指閹黨,遂不可留。”

    趙相公意味深長地看了眼練繪,仿佛能看透他,卻偏偏不拆穿,反是順了他的意思道:“他出個甚麽頭?閹黨若瞧見那策文他還有活路嗎?真是個蠢貨子,讓禮部一並封存吧,別給人看見了。”

    自此,除考策官外便再無人見過許稷直諫科的策文。

    而許稷也以文經邦國科登第,判為第四等。雖是第四等,但也不是什麽差等第,畢竟第一、第二等這些年從來都是空置著不授人,所以第三等才算得上是最高等,而第四等怎麽說也算是榮耀及第了①,更何況,登第者算來算去不過才十五人也,可謂是百裏挑一。

    不過在遷官告身下來之前,許稷仍是比部直官,就得繼續撞這大鍾。

    年初的比部並不比年終時的比部要清閑。舉國州府,據手實②與鄉、縣計帳為基礎所編製的年度州計帳已經完成,計帳史已紛紛趕至西京,將州計帳送至比部勾檢。

    各州計史來去匆匆絡繹不絕,勢要踏破比部門檻。

    而比部官員則又隻能埋首於種類繁複的各種勾帳勾征帳現在帳利潤帳中欲生欲死。

    可惡的是,不僅要在五月前將天下計帳勾檢完畢送到戶部,同時還要準備八月都帳③申到度支,以此來編製支用國用計劃。

    頭暈眼花的呂主簿抱帳一邊哀嚎,一邊將許稷帶來的雜餜子往嘴裏塞,含混不清地說:“這日子沒有頭哪!”

    是沒有頭也,但這般循環往複,恰如人體之血液,容不得錯漏,更必不可少。

    財政,恰是龐大又精密的帝國係統之血脈哪,此一亂,則天下大亂。

    可如今這血已不大純淨了。許稷合上手中一本勾帳,抬頭看了一眼外邊,冬末春初的雨便嘩啦啦地落了下來。

    天色漸黯,承天門上的鼓聲即將敲響,許稷便匆忙收拾了書匣,與上官打了招呼,頂了鬥笠就往尚書省馬廄跑。

    她的馬拴在最裏邊,低著頭匆匆往前走時聽得倆兵部官員嘀咕說“聽說淄青要以子為質是真的嗎?”、“那還有假,那李斯道是怕朝廷轉而征討淄青,都遣使奉表了,說是求著朝廷允許他長子入京當人質呢!”、“那獻地朝廷也是真的咯?”、“密、沂、海三州全部歸還,這是在討好朝廷哪!嘖嘖李斯道這個促狹的膽小鬼哦!”、“那朝廷會派誰去宣慰哪?”、“噓……不要說。輪得到你去嗎?又輪得到我去嗎?跟你我無關就勿議也……”

    許稷聽著搖搖頭,一群家夥不過是覺得李斯道為人狡詐恐會出爾反爾,所以覺得這宣慰使的活是九死一生的倒黴活計罷了。

    滴滴答答的雨聲伴著馬嘶聲迎接暮□□臨,倆庶仆蹭蹭蹭跑來掛燈,許稷則去解拴馬繩。

    她順了順馬鬃,牽了韁繩正要往外走,卻隱約覺得不對勁。偏頭一看,驟然認出一張熟悉的臉來!

    她反應過來倏地轉回頭,以最快速度翻身上馬背,連鬥笠都沒戴就策馬朝安上門狂奔而去也!

    倆庶仆嚇了一跳:“那白馬官人好過分!突然跑出去了嚇死個人!記下是誰了嗎!舉告他!”、“對對對舉告!”

    而同樣目睹了許稷奪路倉皇而逃的某位王姓都尉,正站在廊下沉默不語。

    王夫南今日恰好至兵部有事,牽馬時便瞧見許稷心不在焉地走過來,而她於黯光中不小心看到他後,便像驚弓之鳥一般,罔顧外麵這冷雨,飛也似的挾馬跑了。

    有本事一直逃!看你逃到甚麽時候!

    王夫南寡著臉戴好鬥笠,亦是策馬往安上門去。

    ——*——*——*——*——

    這場雨斷斷續續下了四五天,長安城內一片泥濘,每日往返皇城,白馬都快成泥馬。許稷實在心疼,趁這日太陽露了個小臉,中午時便拎了桶水到馬廄去洗馬。

    可她才剛洗了一半,吏部李令史便匆匆忙忙跑了來,氣喘籲籲道:“哎呀你怎麽還在這?快去吏部啦,有要緊事,快快快!”

    許稷被他再三催促,不得已擱下手中活計,擦了擦手便隨他往吏部去。

    隻進了吏部院子,她便瞧見好些上回考製科的人,有些上了年紀,有些意氣風發正年輕,都待在廊廡下,沐著毫無建樹的慘淡日光,似等著甚麽大事宣布。

    許稷反應過來,知道這便是要宣登第授官了。

    誒,她甚麽記性,連這都忘了!

    她這幾日忙昏了腦袋,上麵又有比部郎中催著她好好交接,以防止告身一下來她就直接跑了,到時候哭天喊娘都沒用。

    登第十五人等了好一陣子,腳都站麻了。就在其中一人想要席地而坐歇歇時,胖胖的裴尚書從裏邊公房走了出來。他站直了掃一圈廊下,目光從許稷臉上掠過,又低頭輕咳一聲,廊下便安靜得連隻鳥飛過都聽得見。

    裴尚書側身從漆案上取過製書來,攤開宣道:“朕思得賢雋,標明四科……”囉嗦了一陣終於進入正題:“直言極諫科第三等人龐燕、第四等人魏仁鬆、李雍、第四次等人……文經邦國科第三等人陳元錫、第四等人崔誌柏、許稷……”又言:“諸舉子鹹於短晷之辰,著粲然高論,以懿學茂識,揚於明廷,深沃朕心……其第三等人、第三次等委於尚書省優於處分,其第四等人、第四次等人、第五上等人……尚書省即與處分……”④

    待此製宣畢,諸登第舉子跪謝聖恩,之後又分別由吏卒一一帶入公房內予以授官。如銓選一樣,吏部授官尤其是高第登科者,都先會詢其誌願,再作決定。而到了許稷,卻仿佛已沒得選,裴尚書看她一眼,不冷不熱道:“許君,擬授你河州枹罕縣令一職,可有異議?”

    河州?許稷短暫蹙了下眉。

    裴尚書看在眼裏,暗歎不懂趙相公的意思,為何非要將許稷扔去那麽個鬼地方?戶少人雜地差,是個十足下等縣,縣令品階不過從七品下,完全不能與中縣、甚至與赤畿縣相比。

    這些也就算了,可沙州與吐蕃關係一直很緊張,戰事不斷實在不太平哪。

    不過出乎他意料的是,許稷竟沒有提出異議。裴尚書幹咳一聲:“那便暫且如此,你先停了比部之事,往南衙去吧。”

    許稷一愣:“南衙?”

    “喔喔,是這樣。”裴尚書解釋道,“於邊遠縣邑任職,多有凶險,朝廷好不容易培養出的人才怎能輕易折於邊地?故令出任邊遠縣邑之舉子,往南衙習些防身逃命之術。”

    許稷算是聽明白了,這分明就是“朝廷雖然丟你們出去,但不是要你們傻乎乎送死的,文官別瞎跑戰場和人硬拚,該逃就逃該躲就躲,保存革命力量回來再戰”的意思嘛!

    可見邊縣竟是不太平至此了,許稷想,難怪勾檢時所見官員賑恤費越來越多,竟是此緣故。

    可是不對!許稷機警問道:“請問是往南衙哪裏?”

    “哦哦,李令史會帶諸舉子過去。不過爾等需得通過南衙考核,方能領取告身任職,知道了嗎?”

    許稷連連稱喏,再拜之後便先退下了。

    次日一早,許稷與呂主簿交接了活計,便奔赴吏部集合。李令史站在廊廡下打哈欠,眼光瞥瞥,默數著舉子人頭,待人齊了便道:“請諸位打起精神來,應對完南衙考核,便能領得告身赴任啦!”

    “考個甚麽呀,射箭嗎?”、“不吧,應是考跑得快不快”、“那某怎麽辦?某腿短是要吃虧!”、“不會考那個的,定是教授些旁門左道,譬如——暗器!”、“去去去,南衙好歹也是正規軍!”

    許稷默不作聲聽眾人一路議論,但她心中竟是莫名有些忐忑。

    李令史將一眾舉子領到校場,一火長跑了來,許稷竟是覺得他有些臉熟。那火長同樣也瞥了一眼許稷,又慌忙跑了回去。

    李令史完全握不住其節奏,嘀咕一聲“都尉這是要幹毛啊”,便轉過頭對嘰嘰喳喳的舉子道:“莫說話莫說話,諸君請稍候。”他說著往台階上一站,那火長又匆匆跑了來,指了許稷與李令史嘀嘀咕咕說了一陣。

    李令史聽著皺眉,轉過身便朝許稷走去,又抓了抓額角,湊過去低聲問道:“許三郎,你與王都尉有甚麽過節嗎?他說不教你!”陽光海岸999 just1cent 
 
作者有話要說:

王夫南V:好你個許猴子,還想翻出我的五指山,沒門沒門!
千纓V:樓上不要自high了連蛇都怕還五指山……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
(那什麽王夫南絕對不是意氣用事,他這樣做有他的考慮噠)
——*——*——*——*——*——*——

①製科等第:以唐為例,唐初的第一等就是設出來玩的,考再好也不給;到後期,一二等幹脆都不給了,直接從三等開始(這是何必……

②手實:手實是唐宋時在基層官吏監督下居民自報戶內人口﹑田畝以及本戶賦役承擔情況的登記表冊。在唐代﹐它是製定計帳與戶籍的主要依據﹐每年填報一次。因其是依照一定格式由戶主親自據實填報﹐所以稱為“手實”。

③八月都帳:這個怎麽說呢,一個國家每年需要做預算(支度國用),戶部度支負責編製“支度國用計劃”,肯定不能憑空亂造,於是就一定要有編製基礎。編製基礎包括“收入”和“支出”兩個部分,收入部分的依據是“天下計帳(前文有提)”和“戶部折算”,那麽支出部分的依據就是“八月都帳”。關於八月都帳的史料很少,目前僅存於吐魯番文書中,它體現了之前財政預算的使用情況、並且預算了來年數,又因為它必須在八月之前申到度支,所以也因這個特點被稱為八月都帳。
編製“支度國用計劃”是戶部度支的大事,大家所熟悉的狄仁傑就曾經做過這個(任戶部侍郎時),有史料“儀鳳三年度支奏抄”可參考。
後文對此會有詳細事件說明,故在此不多贅述。

④唐朝的製、詔、敕等等,有興趣皆可以翻閱《全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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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三扔了一個地雷投擲時間:2014-10-27 20:57: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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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eggy215108扔了一個地雷投擲時間:2014-10-28 12:27:51

非常非常感謝,收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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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二二又一村

   聽到“王都尉”許稷心裏就已經有了底,再聽說“不教”二字,便更覺得無所謂了。她原本忐忑的心完全放穩了位置,反問李令史:“他可有說為何不教?”

    “某哪知道他為甚麽呀!不過他不是你妻兄嗎如何鬧成這個樣子?”李令史著急皺眉,拜托他隻是想順利辦完事,有甚麽矛盾回家說不好嗎?非要給他為難……真是令人頭疼哪。

    許稷本不想見王夫南,但既然有公務上的需要,見麵也沒甚麽所謂。她同李令史道:“在知道為甚麽不教的理由之前我是不會走的,李令史不若先領舉子們過去,我隨後就到。”

    李令史領了她這好意,忙點點頭,往後退一步,與諸登第舉子道:“請諸君隨火長往那邊走。”

    諸舉子紛紛隨火長離開,獨留下一許稷。見舉子們漸漸消失在視線中,許稷偏頭看了眼東邊晨光,微微弱弱顯不出半點熱度,長安城的冷熱還真是任性啊。

    她在校場坐了一會兒,晨風吹得她意識格外清明。河州枹罕縣令,為何讓她去那地方呢?雖早就做好了往邊邑任職的準備,但去河州卻仍令她意外,且也說不上來是甚麽情緒。

    河州乃隴右①名邑,河湟②重鎮,是軍事交通要塞,也是茶馬互易之重要商市,可謂十足肥肉,若非這些年戰事頻發,恐怕也不會淪為“人人都不想去”之地。

    地處邊界隨時都得麵對“被吞食”的危險,高原鐵騎說殺過來便殺過來,百姓惴惴不安,駐軍疲於應付,的確不是文官理想的任官之所。

    她父親當年西征,就曾從西戎③嘴裏將這塊肉搶回來,可惜還沒能吃到肚子裏,便又落入了人家的口袋。

    如今河湟之地雖再次收回,但隻是銜在口中,都未能踏踏實實咬下去,恐怕被人隨意一扯,就又要旁落。

    許稷不怕往邊邑去,但若當真要去河州,千纓是一定不能帶走的,因實在太危險了。

    天又忽然陰了一陣,許稷回頭看一眼那邊公房,見窗戶開著便眯眼仔細瞧,隱約是看到個人站著,應是在與舉子們說些什麽。

    許稷正打量著,那人好像也偏過頭來往她這邊看了一眼。許稷忙轉回頭,起身繞到西邊打算轉一圈再回去。她太不著急了,以至於拐出去喝了兩杯熱茶,這才慢悠悠地往公房去。

    今日主要是教授些保命常識,舉子們聽到興頭上議論紛紛,王夫南見他們討論得起勁,便不加幹預隨他們去講,自己則卷了書往窗邊一坐,還沒看兩行,視線便離了書移向了窗外。

    他先前就見許稷起身走掉,到現在也沒見她回來。她是不打算要南衙考核成績了,還是另想辦法去了呢?

    王夫南望著窗外正走神時,卻忽有一人沿著西邊走廊飄到了窗口。

    他一愣,許稷霍地俯身低頭,毫不避諱地盯住倚窗裝模作樣看書的他:“書好看嗎?”

    王夫南全未料到,前幾日見了他還跟見了妖怪似的許稷,今天非但沒有扭頭逃跑,竟還敢這樣明目張膽地來挑釁他。

    許稷將他的意外全看在眼裏,眸光更比往日明亮,縱然頭發花白,麵目中卻滿是少年人的神采和意氣。王夫南坐在地上,被她這居高臨下的氣勢壓了一頭,竟是霍地拉下簾子站起來,大步往門口去,似乎要出去趕她走。

    結果許稷卻是掀開簾子從矮窗跳進了公房內。她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王夫南簡直無法。

    “呀,許君終於來了呀!怎麽從窗子跳進來呢?”一眼尖的舉子注意到了她,這話才剛剛嚷完,王夫南便又從門口大步朝許稷走去,他個頭高站起來氣勢便足得很,走到許稷麵前,二話沒說忽然抓過許稷雙肩,竟是將她從窗子攆了出去。

    諸舉子看到的便是一長手長腳的都尉,抓小雞一般將可憐巴巴的許君丟了出去。

    諸舉子紛紛掩麵,太殘暴了,往後這幾天的日子可要怎麽過唷?

    許稷杵在窗外與王夫南對峙,王夫南長手一伸便攔了她所有去路,他俯身盯住許稷:“去與吏部說你不想去河州,讓他們換地方。”

    “為甚麽?”許稷暫時放棄了再進去的打算,索性硬氣地梗脖子質問。

    “枹罕縣令那個位置多久沒人坐了?要你去撣灰流血?”

    “所以某奉命前來習保命防身之術。”有理有據。

    “胡說八道。”粗暴專斷。

    “罵吏部還是罵某?”

    嘩啦一聲,簾子重新落下來,許稷便被隔在了簾子外。然她又自己挑起了簾子,歪著腦袋盯住王夫南:“某不會走的。”

    諸舉子見狀議論紛紛:“他們在說甚麽呐?”、“曾君離得近,聽到說甚麽了嗎?”、“好像是有甚麽過節,恩恩”、“許君可真是倒黴呐”、“大約是家裏的矛盾吧……他們是妻兄與妹夫的關係呢諸君不知道吧”、“噢噢原來如此,不過王都尉仗著自己力大個大欺負許君頗有些過分也”。

    王夫南索性鎖了窗,走回諸舉子麵前,房內瞬時安靜了下來。

    畢竟見識了許君的悲慘下場,誰也不想惹火王夫南重蹈覆轍。

    而許稷則靠窗席地坐下,看日頭又移了一移。她聽裏麵王夫南開始講課,忽低頭從懷裏摸出那項墜來。

    這當真是父親的項墜嗎?連項繩都看起來都與自己的別無二致。

    她並不了解他的父親,也不知道他的模樣。

    她出生後不久,他就消失在了西征的戰場上。有人說他是單純死在了西戎軍的鐵蹄之下,也有人說打掃戰場時未見其屍身,故他很有可能是棄軍叛逃,又或者去做了西戎軍的俘虜。

    總之,他不見了。

    但她知道那都不是事實。

    衛征是生死許國的人,是拚到隻剩他一個人,都要將淪喪國土奪回來的人。他不會叛逃,更不會甘願受俘。她知道,哪怕並沒有找到屍身,但他消失不見,便是再也回不來的意思。

    她母親也正是因為深知這一點,才放棄了所有的希望。

    對國家而言,他的赤忱之心日月可鑒。可對於家庭,他卻並不是一個好夫君、好父親。

    且他心性舉止古怪,即便是真做出“將自己的戰馬項墜送給一個不太熟識的孩子,再順便定個親”這樣的事,也並不奇怪。

    但那天王夫南將事情全抖給她的那一瞬,她還是被嚇到了,以至於後來幾天她都戰戰兢兢,甚至不大想麵對他。

    她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會突然有人逼問她父親生死,更想不到父親會與一個差了三十多歲的小輩有那樣不可理喻的交集。

    那晚的王夫南與往常很不同,她無法忽略他言語舉動透露出來的執著,且她清楚這執著可能與衛征有很大的關係。

    他選擇如今的路,成為現在這樣的人……都可能受了衛征的影響。

    在他眼中,父親又是個甚麽樣的人呢?

    許稷不知為何竟有些羨慕他,因在父親短暫的人生中,他與父親甚至有過交談,而她卻完全沒有機會。

    天一點點黯下去,許稷在校場兜兜轉轉一整日,卻完全入不得公房。

    舉子們經曆了一天的勞困,紛紛趕在承天門敲鼓前離了校場。

    而許稷則在這時走到了公房外,候著王夫南。

    公房內亮了燈,王夫南卻遲遲不出來。許稷皺眉,忽聞到酒菜香。就在她揉了揉餓了一天的肚子、打算耐心等王夫南吃完時,門卻霍地開了。

    許稷驀地抬頭,門口卻空蕩蕩的沒個人影,倒是酒菜香氣變本加厲地溢了出來。

    她忍不住深吸一口氣,西邊窗子卻忽探出一個頭來。王夫南好整以暇看她一眼:“香嗎?”

    語氣和她之前俯身低頭問他“書好看嗎”全然一樣,簡直是在報複。

    更過分的是,見她不為所動,王夫南竟是將酒菜連同案幾一道搬到廊廡下,在她麵前坐下來吃。

    王夫南不急不慢飲完一盞酒,手腳就漸漸熱起來。他抬頭看許稷,許稷則平眉順眼地問:“都尉有沒有可能改主意?”

    “我記得我已經說過了。”王夫南兀自又倒了一盞酒,“你去同吏部說不想去河州,南衙考核一事上我便不會為難你。”

    “王都尉的目的是不想讓我去河州?”

    “是這樣想的沒錯。”

    “為甚麽?”

    “從大局看,河州眼下不缺文官,你過去毫無意義,且我可以肯定,若你不去,吏部暫時也不會再安排人去。”他一本正經道,“而從我的角度來說——我不可能放著未婚妻去送死。”

    許稷還沒來得及反駁,他又說:“淄青遣使奉表了,你懂我的意思嗎?”

    許稷陡蹙眉,但她又隨即恍然。

    淄青讓出三州給朝廷,其中空職朝廷則必然會安排自己人過去,但朝中多數人都怕淄青出爾反爾會出事,故不肯去三州任職,倘若她主動提出要去呢?

    即便她是第四等及第,看起來好像沒甚麽選擇權利,但淄青的事擺在這裏,便是絕好的機會,是足以令她翻上台的跳板。

    “看來你改主意了。”王夫南留意到她神情的微妙變化,倏地端起酒盞起了身。他道:“我也改主意了。淄青三州雖比河州安全些,但以防萬一你還是得習些保命本事。”

    許稷抬眸看他,而他則隔著矮幾將酒盞遞到她麵前,兩邊唇角俱是彎起,笑窩看著也分外可恨:“既然白天落下了,晚上補嗎?我今日值宿可是閑得很呢。”於小夕 米蟲夢想 
 
作者有話要說:

千纓V:三郎小心!他這是在使壞招!翻譯過來就是“哎值宿真是空虛寂寞冷小三郎你來陪我吧”的意思!@許稷 
另外我發誓前麵鋪墊過淄青的事且不止一次 ……
以及下章已經寫好惹 要超越壁咚才行啊╮(╯▽╰)╭
——*——*——*——*——*——*——

①隴右:十道之一,隴右道。
②河湟:黃河及湟水。
③西戎:西戎的稱謂最早來自於周代,周人自稱華夏,西戎則是古華夏人對西方少數民族的統稱。須強調本文無關民族傾向,也非曆史,更無影射之意,望諸君勿當真,頓首拜謝。

 

sege扔了一個地雷投擲時間:2014-10-28 20:43:14 
譚小煜扔了一個地雷投擲時間:2014-10-28 22:38:10

非常非常感謝,收下啦!
 

7

第23章 二三滂沱雨

  許稷接過他遞來的酒盞一飲而盡,頰邊梨渦更深。暮色中她忽抬起手,掌心朝上手指往裏勾一勾,示意王夫南靠近些。

    王夫南果然上當,低頭等她答複,可許稷卻猛地將酒盞往他頭上一扣:“別動,不然上次的冒犯,許某永不會原諒你。”

    王夫南聞得此言,便隻能保持俯身低頭的尷尬姿勢一動不動,而承天門的鼓聲也終於“咚——咚——咚——”地響了起來。

    “坊門將閉,你既然無處可去,不如在此補白天落下的課。”他抬眸用餘光觀察她的神色:“難道不好嗎?”

    “多謝十七郎好意,不過某尚有比部公房可歇。至於這裏——”許稷掃視一圈,“留給十七郎好好休息吧。”

    她重新看向王夫南,往後退了一步,俯身甚至推手行了個禮,這才轉過身出了廊。

    一火長遙遙瞧見此景,不由瞪大眼,心說都尉近來這是怎麽了哦,頭頂酒杯是要練雜戲嗎?

    待許稷走遠,王夫南這才取下頭上酒盞,借著廊下燈光看了一圈。

    杯壁沒有口脂附著,低頭輕嗅,隻剩甘冽殘酒香。

    ——*——*——*——*——

    次日天剛亮,許稷便已洗漱完畢從比部值房出來,抖落抖落身上淺青袍子,徑直往吏部去。

    李令史正在院中指揮庶仆清掃廊廡下的地板:“邊邊角都要擦到才行哪!不然又要被罵邋遢了,哎禦史台也是管得真寬……最近老下雨地板怎麽幹淨得了嘛!”

    抱怨聲暫歇,李令史扭頭便瞧見青袍許稷走了進來。這一切仿佛是在他預料之中,他臉上自然地撐起笑意來,對許稷一拱手,很是客氣地說:“許君早啊。”

    “令史早。”許稷同樣一拱手,“裴尚書可在?”

    她原想近來因聖人抱恙朝會暫停,裴尚書這個時辰應該已到公廨,可沒想到李令史卻說:“尚書一早便去了政事堂,恐是要再晚些時候來。”

    “那某過會兒再來,叨擾。”

    “別別別——”李令史忙接著道,“尚書有交代,若許君來找請入內坐。”說著又招呼庶仆送茶備火盆,自己則領許稷往公房內走。

    吏部今日的特別照顧令許稷有些意外,這是算到她要來啊。

    火盆裏劈啪聲不斷響,一盞茶熱氣嫋嫋,隔壁公房有書吏不斷跑進跑出,似乎非常忙。

    許稷算了算時辰,又撩開簾子看了眼窗外,瞧見李令史又領著一眾舉子往校場去了。而李令史前腳剛走,裴尚書便挪動著圓潤的身體回到了吏部公廨。

    吏卒與他交代了許稷到訪之事,裴尚書竟是一挑眉,心說來得可真是快啊,於是接過庶仆遞來的茶喝了一口,便徑直往裏邊公房走。

    許稷已坐了好一陣子,聽得外麵腳步聲霍地起身,見紫袍尚書進來,便俯身一拜。裴尚書擺擺手,示意她不必多禮:“坐。”

    裴尚書開門見山:“許君特意前來,可是對昨日擬授存有異議?”

    許稷應了一聲。

    “可有何想法?”

    “下官想自請調往淄青三州,不知可否商議。”

    裴尚書到底沉得住氣,問她:“密、海、沂三州有八縣尚有空職,你可有相中之所?”

    “密州高密縣。”

    裴尚書猛地一挑眉,胖胖的臉頰也跟著抽動了一下。

    就在他到回到吏部之前,趙相公剛與他說過:“二十四郎啊,讓許稷去河州,他就當真會去嗎?河州現在是甚麽地方,九死一生,聰明人都不會去的。可他不想去能怎麽辦?若他足夠聰明,就知道除了自請去淄青讓出來的那三州,便無更好去處。淄青雖也不是甚麽太平地方,但兩害相權取其輕啊,他會明白的。”

    裴尚書又問:“既如此,相公為何不直接授其淄青三州地方官?也免卻了這其中麻煩。”

    趙相公道:“二十四郎,你都已服紫了,卻還是不懂官道趣味啊。其一,是看他夠不夠聰明,若榆木腦袋似的二話不說直奔河州赴任,那便是不懂變通之輩,死了就死了;其二則是看這其中有誰替他周旋出主意,會勸他去淄青者,恐也有心往淄青去;其三便純是樂趣也。”

    “那依相公看,他會自請去三州哪縣?”

    “高密。”

    “為何?”

    “高密臨海又最富庶,易展身手,是翻盤的好去處哪。”

    裴尚書想著趙相公的話回過神,看一眼麵前這年輕人,不由想,後生們自以為翻出了鯉魚塘,其實還隻是在水麵撲騰啊,要真想越過龍門,尚早,尚早矣。

    他與許稷表示此事需再商議斟酌,便令人先送她出去了。

    而許稷走出吏部,沿著尚書省廊廡一路往東走時,卻也是對著迎麵寒風輕歎了口氣。她以為可不受擺布,不成為第二個練繪,可到底還在局中。

    這局,會有翻的一日嗎?

    行至校場,舉子們竟是不在公房聽課,而是各自拿了刀劍躍躍欲試,大有“你有種來啊我砍死你哦”的架勢;當然也有性格疏淡者,姿態高貴地拎著大刀站在一旁冷眼看,滿臉都寫著“諸君可真是蠢啊”。

    王夫南雖深知這些舉子紀律觀念淡薄,也早做好了準備,但帶這些人確實十分累人,因他們的主意實在太多了,主意一多便渙散、愛指點,個個儼然是帶兵將領的模樣。

    王夫南的副手某果毅都尉在旁看著歎道:“書生誤國,書生誤國也。”

    話音剛落,一杆標槍就朝他飛去,若不是避得及時,恐怕就要命喪於此也。

    “亂丟槍亂舞刀亂議論者統統不過!”果毅都尉很是火大,毫不客氣地揪了某敕頭當反例,這些人便終於安分下來。

    許稷剛想過去便被一防合給攔了,那防合道:“都尉說以許君之身手,已不需與他們同習,遂請那邊歇著。”

    許稷遠遠看了一眼王夫南,隻見他正與一舉子示範如何攻擊要害,似乎並未看見自己,於是就隨防合去耳房歇著。

    耳房除了一冊手抄靖公兵法便再無他物可打發時間,許稷翻了一會兒,旁邊庶仆道:“這是都尉抄的呢!”

    “是麽?”許稷未認真看過他的字,仔細看下來,他的字倒是極其秀整謹慎,令許稷有些意外。

    一冊兵書打發了漫長的上午,待到了下午,因舉子各自散去,王夫南才露了臉:“在石甕穀時曾說要教你用弩機的,出來。”

    許稷順手牽了兵書,老實跟他出去習新武器。弩機不比弓箭,弓箭家家戶戶可備,但弩機則民間禁用,許稷之前也未好好瞧過。

    王夫南所持乃單兵使用的小型弩機,望山(瞄準器)懸刀(扳機)、鉤心等部位均做得十分精巧。他在一旁做示範如何張弦裝箭,如何扣住弓弦,又如何置箭於箭槽,再如何瞄準,如何扳動懸刀……姿態嚴謹認真,許稷亦看得十分專注。

    箭飛射而出時,王夫南驟然偏頭看了眼還沉浸其中的許稷。

    她專注起來的樣子,很好看。

    他收回目光,瞥了眼地上另一隻弩機,對許稷道:“愣著做什麽,拿起來試試。”

    許稷回過神,俯身就去拿那弩機。別看這弩機個頭算小,但支起來時胳膊卻感受到了沉重的壓力。許稷順利將箭栝頂在兩牙間的弦上,側頭通過望山去瞄準時,手卻因難負荷這重量而微微發抖。

    一隻大手從身後伸過來,穩穩托住了她的手腕:“不要慌,瞄準了再扳懸刀。”

    溫暖氣息就在頭頂,許稷不自覺抿唇皺眉咽了下唾沫,沉下氣瞄準靶心,手指堅定地扳動了懸刀,幾乎是眨眼間,箭便飛射而出,正中靶心。

    王夫南瞥見了她臉上飛轉即逝的喜悅。

    因習射順利,僅過了一個時辰便暫告一段落。

    兩人正議論近身格鬥時,天色沉沉,青鴉哇哇啼叫,校場便顯出幾分蕭索陰森,許稷抬頭看,卻已是陰雲壓城,風也大了起來。

    還沒來得及說話,豆大雨點就毫無商量地猛往下砸。王許二人驟然反應過來,王夫南正要拽了她往東邊公房跑,可許稷卻是立刻俯身收拾地上散落的軍器,緊迫中卻透著從容。

    她也是與衛征一樣,做什麽事都要做到底絕不丟三落四的人哪。

    可待她收拾完再拎著弩機跑回公房,渾身均已濕透,且站在廊下又不敢往裏走,因太髒了。雨水順著袍角往下滴,褲腳靴底均是泥,實在狼狽。

    王夫南瞥她一眼,低頭脫了靴扔在走廊裏便徑直往裏去。許稷見他如此,也將靴脫了扔在外麵,卷起褲腳跟著進去了。

    外麵黑雲壓城,屋子裏一片晦暗。

    王夫南自值房中取了衣裳手巾來丟給她,指了隔壁一間公房道:“那邊無人,去那邊換。”

    許稷凍得發抖,不計前嫌地拿了王夫南的衣裳便進去了。王夫南見那門“砰——”地關上,莫名愣了一下,回過神往火盆裏添了兩塊炭,將門窗關上,便不拘小節地換起衣裳來。

    可濕衣裳才剛扒下,連汗衫子還沒來得及穿好,那邊許稷忽然開了門。

    王夫南顯未料到她換衣裳宛若神速,下意識“喂”了一聲!

    許稷恍若未聞地將他從頭到腳掃了一遍,麵不紅心不跳地說:“嚷甚麽?上次不是見過嗎?”天馬星球人 191919豆豆 
 
作者有話要說:

王婦男:見了我的果體就得對我負責我可是童男子QAQ
千纓:樓上可真是後知後覺地厲害,你屁股早被人看光了你造嗎,就說沒事去跟著泡什麽湯,專注坑自己一百年
——*——*——*——*——
半子更新已近一月,諸君入坑追文,公萬謝也
入V在即,明日三更
碼字不易,望諸君支持正版予以鼓勵,充值可往此處: 一塊錢也可以充唷!
公必認真待此文,望盜文君手下留情
話不多言,頓首拜謝
——*——*——*——*——*——*——
 

sege扔了一個地雷投擲時間:2014-10-29 20:47:46 
淺笑流易扔了一個地雷投擲時間:2014-10-29 22:24:48 
譚小煜扔了一個地雷投擲時間:2014-10-30 00:08:57
販夢長安扔了一個手榴彈投擲時間:2014-10-30 13:51:10 
販夢長安扔了一個手榴彈投擲時間:2014-10-30 13:53:07 

非常非常感謝,收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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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lan2011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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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04

陽光海岸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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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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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04

紅袖添香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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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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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子》 作者:趙熙之---- (24-29)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258479 bytes) () 01/21/2016 postreply 19:07: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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