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書大人,打發點咯》 作者:蘇盎 完結 (12 - 24)

☆、第十二章 我有病

日子就這麽沒滋沒味的過著,在打碎瓷器事件過了以後,方婉之幾乎拒絕了玉塵奉宛的所有消費。
她自帶著各種意想不到的東西,總能在最需要的時候拿出來應急。
瀾卿心裏不自在啊,終日為自己獻出的初吻哀婉不止。最關鍵,他總不願意承認,私心裏他覺得方婉之再見到他的時候,多少應該表現出幾分嬌羞和迷戀。畢竟他長得那麽好看。
然而對方都沒有,兩人相處之間還越發多幾分隨意和破罐子破摔,仿佛在未來的某一天當著他的麵摳腳都是有可能的。這讓他十分不滿。心裏就更添了要坑她銀子的心思。
又是春光燦爛的一天。
方大姑娘端著一海碗大米飯就著紅燒肉一路扒著往裏走,先是對外頭種地的皮皮打了聲招呼,輕車熟路的進門。她瞧見了皮皮死乞白賴的一通眨眼,心裏立時就明白了,屋裏那個貨指不定又在作什麽妖了。心裏也特意揣了小心,隻是沒想到今日的衝擊會這般大,房門剛一打開,便被屋內迎麵撲來的一股熱氣哄的險些背過氣去。
陽春三月的天,這貨居然在屋裏麵攏了整整三個火盆!!三個火盆讓整個茅屋熱的恍若上京生意最好的包子鋪的後廚。
這是存心想整死她嗎?
方婉之閉目,深深吸了一口外麵還算涼快的冷氣,大踏步的進去,橫眉立眼的道。
“您這是,玩兒什麽呢?”
這也是在被啃了一口之後,方婉之第一次開口同瀾卿說話。
瀾卿事不關己的擺弄手裏的宣紙,長長的睫毛慢條斯理的在臉上垂下一小片陰影。
“我有病,怕寒呢。”
你確實有病!!
方婉之怒瞪著他身後箱子大的冰塊,還真是怕熱著自己呢?
瀾卿在萬籟村的這處茅屋同之前的有些許不同,雖說一進院子,但跟之前的相比,房間寬敞了好多。
茅屋裏沒有屏風遮擋,卻有著一麵月亮門似的鏤空木架,堪堪也是兩個小間,瀾卿賴眉賴眼的躲在裏麵納涼,隻留下方婉之一個人站在太陽頂曬的窗欞底下守著三個火盆熱的渾身冒汗。
方婉之感受著他身後兩個箱子那麽大的冰塊傳來的陣陣涼意,甚至都不想*****了。左手下意識的放在腰間的荷包裏,有那麽幾次,真想掏出裏麵的小刀片死給他看。
瀾卿瞧了她一會兒,緩緩在冰塊上掛了塊小木板。
三十兩一塊,五十兩兩塊,全部都要打八折。
方大姑娘李逵附身般的黑著臉看著,任由腦袋頂上的汗珠頻繁滑下,對著手裏的海碗又扒了一口飯。意思很明顯。
不買!能咋地?
瀾卿眨眨眼。
不買?
也行吧。
他伸手從跟前的八寶閣裏拿出一條黛色繡蘭花紋的披帛拋在離方婉之最近的木頭架上。
“披上這個,畫出來好看。”
方婉之幾乎動用了全身力氣才能控製住自己不打死他。
她得承認,那是一條很漂亮的披帛,做工精秀,價值不菲。但是這東西,是隻有入秋才會被披在身上禦寒的東西。現在這個時候,他讓她披這件披帛,還說好看?
放下手裏的海碗,她對瀾卿道。
“您對坑我就這麽熱衷?”
上次那一口可是抵了兩個瓷瓶的,現下後悔了還是怎麽著?
這句話一直圍繞在方婉之的嘴邊,最終還是給忍住了,因為瀾卿不吭聲,他不吭聲,她就鬧不起來,憋悶之下蹭蹭幾步湊上前去,刷拉一聲扯下那條披帛。
不就是披帛嘛,老娘拚了。
氣勢絕對是足足的,方步邁的也跟糙老爺們有的一拚,動作一氣嗬成,顯然是帶著怨氣的。然而這樣橫衝直撞的結果卻是。
木架,應聲而倒。
那麵四麵雕花的小架,平時多是擺放一些水果點心的,一直都是挺結實的,今日架子上倒是幹淨,隻是順著她拿著披帛的力道砰的一聲墜地,瞬間摔的四分五裂。
木屑飛濺之間,她看見瀾卿慢慢悠悠的拿著小算盤扒拉著。
“前明木架一麵,檀木小雕,顧秋林的手藝,一百二十兩。”
方婉之一雙大眼幾乎瞪出血來。
原來敢在飯點讓她過來,並非是要賣午膳。
蒸騰熱氣之下讓她穿上一件披帛,也並非是要賣冰塊給她。
所有這些的鋪墊,都是為了眼前這個一碰就倒的前明木架!!
皮皮於煙霧繚繞間仰臉看天,覺得某人拿出朝堂上那些小心思用在一個姑娘家身上,委實太過無恥了些。
他也覺得很沒臉。
方婉之咬牙切齒的賠了那麵木架之後,瀾卿心裏終於痛快了。雖然於他來講,一百二十兩銀子九牛一毛,但是有了這一百二十兩,他就覺得自己不算虧了太多。且方婉之也在大怒之後開始了如常的嘮叨,先時的幾天,一直在控訴他的小心眼,日子長了,就說說村裏的八卦。
他一麵漫不經心的聽著一麵作畫,麵上還是半死不活的高冷,手下一隻小狼毫卻是下筆輕快。也不知是真因著那一百二十兩,還是別的什麽。
方婉之今年滿二十了,瞅著嫩眉嫩眼的瀾卿總覺孩子氣。
她估摸著他的年紀,不說比自己小吧,也是相差無幾。
主要大人也幹出他那些事兒。
一日作畫的間隙就閑聊著問他。
“瀾卿,你今年也就二十出頭吧?”
或者更小?
瀾卿筆下微微頓了頓,老實巴交的說。
“我二十七歲了。”
再過幾年都三十出頭了。
他不知道方婉之為什麽這麽問,打眼一看對方的臉色白的發青,很有些詫異。也不知道二十七歲怎麽招她了,心裏又不屑於了解這些小姑娘的心思,筆尖沾了些桃花色在她的腮邊氳開一小片紅暈。
端了端麵前的畫,他想,方婉之也算是好看的。就是性子太糙了,還愛撒潑,前幾天他還看見她搬著板凳跟張二家的媳婦話家常呢。他側著耳朵聽過,好像是劉家姑娘跑到勾欄裏大鬧一場把自家丈夫揍掉大板牙的戲碼,方婉之聽的眉飛色舞,表情豐富極了,比戲園子裏聽入迷的戲迷還要興奮些。
她三十歲的時候肯定墮落的跟裹著頭巾在街上嚼舌的婦人一般。
這般尋思著,瀾卿不免又多看了方婉之幾眼。
哦,眉眼還挺生動,皮膚嫩的好像能掐出水來。

☆、第十三章 大壯與王守財

春日裏的雨水總是很多的,方婉之打著油紙傘進入玉塵奉宛的時候,二十七歲的瀾卿正蹲在自家的牆角裏認真的看著什麽東西。
他今日穿了一件赭色的常服,料子挺考究的,一把大大的油紙傘遮住了他的上半身,讓他看上去像是一顆寂寞生長的蘑菇。常服的下擺因著沒有卷起,大半露在雨中,濕噠噠的,沾了許多泥土,應該是蹲了有一陣了。
她移著步子走過去,居高臨下的看著他,張口就想說一句。
“今兒沒吃藥?”
但是到底不想耍嘴皮子官司,便沒吭聲。瀾卿雖說平時不怎麽開口,一旦張口也是個特別會頂嘴的,多數時間都能噎的她啞口無言。
瀾卿瞅著跟前的緞子鞋麵,不由將傘往上挪了挪,露出白玉一般的俊臉。
“方婉之你看,小貓。”
他伸手指了指,又像是怕嚇到了它一般,點了一下就收回去了。
方大姑娘順著手指的方向蹲下來,正對上一張灰灰土土的貓臉。灰白相間,挺漂亮的。最特別的是,一半貓臉是灰色的,脖子和四肢爪子上也都是一圈小灰毛,兩隻前爪直直的立著,坐在牆邊。隻是眼神就不那麽友善了,微微眯著,帶著些居高臨下的意思。
方大姑娘對於長毛的動物都算不上喜歡,也談不上討厭。看了一眼就起了身,催促瀾卿到。
“不進屋嗎?”
外頭的雨越下越大了,他這麽半邊身子都在外麵澆著,怕是要生病的。
瀾卿似乎覺得方婉之並不能跟自己一樣領略到小貓的可愛,揮手一擺。
“你先進去。”
還是想繼續給它遮雨。手上蠢蠢欲動的試探著,想要將貓帶到屋裏來,他當然也不願意蹲牆根,他又不傻。
隻是剛伸出一個指頭過去,就被小貓眯著眼睛緩緩用爪子按下去了。很緩慢的一個動作,卻被這個東西做出了君臨天下的味道。
方大姑娘的青柳也喜歡養貓,知道這類東西不跟狗一樣,頗有些孤芳自賞的傲氣。這話說起來,倒是跟瀾卿的性子一個樣。
她不想淋雨,瞅著瀾卿有些傻氣的樣子又有些哭笑不得,再瞅瞅牆角那貨的囂張樣兒,心道你一個畜生還得瑟成這樣,抬手抓了後腦勺的毛就給提起來了。
大雨瓢潑的午後,方婉之拎著貓,貓後跟著詫異且懷有敬佩眼神的瀾卿公子,步子邁的恍若威風凜凜的將軍。
小貓可能一開始也是嚇壞了,沒想到此人敢如此挑釁它的權威,進到屋子之後才想起張牙舞爪的亮爪子。
瀾卿看著在屋內喵喵叫著亂發脾氣的炸毛貓,覺得方婉之實在是太牛了。
他也想抓來著,但是怕貓撓他。
一開始的時候,方婉之隻是覺得瀾卿是一時新鮮,待到雨停了他就會將小貓送走了。
因為在她看來,一個離了皮皮就會將自己活的亂七八糟的人,是不足以養活一個寵物的。
皮皮最近一段時間都不在玉塵奉宛,不知道被派去做什麽了。沒了皮皮的照顧,瀾卿瞬間就成了每人照管的野孩子,每次過來,她都能看見他將衣服上扣的東倒西歪的盤扣,以及堆在木桶拉回府裏清洗的一大堆髒衣服。
瀾卿是很愛幹淨的人,但是不會過日子,真的不會過。
她曾經親眼看著他將一隻生雞蛋放到鍋裏蓋上蓋子,然後不生火就進屋等著吃。好像那東西用蓋子悶一悶就能自己熟了一樣。
這起事件發生在皮皮剛走的第一天,瀾卿一直坐在床上等著,估摸著差不多的時候跑到後廚,拿起雞蛋困惑的砸了一手的生蛋清。
方婉之一直壞心眼的看著,然後樂不可支的將海碗裏的剩菜剩飯高價賣給了瀾卿。
他大概是真餓了,沒怎麽嫌棄就接過來吃了個幹淨。
直到連菜帶飯的見了底,兩人的麵上才都生出了一抹不自在。
他沒有換碗,連筷子也沒換。
“菜有點鹹了。”
瀾卿不尷不尬的說了這麽一句。
“啊,是有點。”
方婉之也接下一句,然後四目相對,都僵硬的走回各自的位置上,裝作什麽都沒發生的樣子,臉色都有點泛紅。
之後的第二日,瀾卿便有了專門送飯的婆子。
他好像不太喜歡用丫鬟,身邊不是皮皮就是婆子,床鋪被他堆的有些亂。大概也是想收拾的,隻可惜不會疊被,七七八八的落成一團,是個可笑的搖搖欲墜的架勢。
這樣的瀾卿想要養貓,方婉之覺得,這實在是這世間最荒謬的事情。
但是他真的就這麽養了,而且把那個家夥伺候的跟大爺一樣。
飄著魚香的茅屋裏,喵大人連睡覺的小窩都是上好的白膠木做的,墊在籃子裏的小墊也是蘇州的料子,瞧著就綿軟。可惜也是隨了瀾卿的格調,鋪的並不算整齊。
貓咪進門以後,瀾卿給它起了個新名字叫王守財,很符合他一貫的風格。
隻是對姓王這件事,方婉之還是有些不太理解的。
依照他對待王守財養兒子似的架勢,她一直以為它會跟著它爹姓瀾的。
而且,這世間流浪的貓多了去了,瀾卿連人都不憐憫,怎麽會對一隻貓這麽情有獨鍾。
王守財最近難得幾天願意讓瀾卿抱著,以至於他的心情不錯,也願意跟方婉之分享。坐在床沿伸手一拉抽屜,抱出一個巴掌大小的布老虎。
“你瞧瞧,王守財像不像它?”
說實話,那個做工實在算不得好的。可以想見,做這隻布老虎的人,於女紅一事上也是個半吊子,並不比方婉之強上多少。
灰灰白白的布料,跟王守財確實有幾分相像,尤其是貓臉上的那一小片灰,位置大小都一模一樣。隻是好端端的老虎繡成了貓樣,似乎也沒什麽值得誇讚的地方。
布老布的年頭有些久了,料子也一般,虎頭的地方最舊,應該是時常被人抱著撫摸的樣子。
方婉之的視線在瀾卿和布老虎之間徘徊了一圈,覺得這東西很有可能是他枕邊愛物,晚間抱著睡覺用的。
心底對他二十七歲的年齡越發質疑,又兼之長了那麽嫩的一張臉。總覺得他是在唬她。
瀾卿指著虎頭上的王字說。
“王大壯姓王,王守財長得那麽像它弟弟,自然也要姓王。”
方婉之呐呐的看著眼前的王大壯,怎麽看也沒看出來這貓似的老虎哪裏壯了。
“這名兒,也是你起的?”
皮皮才應該叫大壯。
瀾卿低頭撫摸著王大壯的脊背。
“是我娘取的,她說老虎要起這樣的名字才氣派。”

☆、第十四章 有了婆娘能幹嘛呢?

方婉之想,這布老虎應該也是出自他娘的手藝吧。她有心誇誇老夫人的繡工,又實在沒法昧著良心說話。又覺得這位夫人實在可愛,便笑著說。
“那你該帶王守財給你娘看看,它們兩長得真像。”
瀾卿的手下不停,看著手裏的布老虎左右拋了兩下。
“恩,是該讓她看看。”便沒有下文了。
方婉之隻當他不願意對她提及家人,便也笑笑沒再問下去。
她不知道的是,在未來的某一天,王守財確實出現在了老夫人的麵前,胸前帶著一朵鮮豔小紅花。她陪著他,他抱著王大壯,站在老夫人的墳前說了整整一個下午的話。
她也是那個時候才知道,這隻布老虎是老夫人去世前強撐著做好的。她想要給自己的孩子留下一件親手做的玩具,她說:“喻兒,娘的這隻老虎是獨一無二的,你將來找的媳婦也要獨一無二。”
那個午後,九歲的連喻抱著獨一無二的布老虎,靜靜的陪著娘親走完了最後一程。二十七歲時,他遇到了獨一無二的王守財,覺得真開心,像是娘送給他的東西突然之間活了一樣,他想養著它,就像王大壯一樣,固執的認為這個東西是娘親給他的另一個饋贈。同年,他也遇上了獨一無二的方婉之,牽牽絆絆許多年,也是上天的另一種厚賜。
這自然是後話了。
就說現在的王守財吧,沒進門之前就是個傲嬌至極的貨,進門之後因著瀾卿的寵溺越發的一發不可收拾。
貓爪子長了,就專挑金貴的木頭練。給它剪了吧,它就發了瘋似的蓄著滿眼的眼淚在眼眶裏含著,氣的瀾卿心疼之餘又狠不下心揍它,索性將屋裏的東西全換成了不怎麽講究的尋常擺設,終日對著一堆掛著劃痕的老古董唉聲歎氣。
每逢這時,方婉之都忍不住偷笑。覺得多了個王守財也挺好的,倒是能板一板這人驕奢的性子。作畫之於,看著受氣的瀾卿成為了比之八卦還要吸引她的又一人生樂事。
隻不過他最近似乎很忙,已經許久沒有派車來接過她了。
大堰三十二年春,同琉球的戰爭再次打響。
幾次三番被蠻夷進犯的關口滿目瘡痍,劉元帝盛怒之下調回駐守關外的老將嶽深,撥足了豐沛的糧草和軍需讓他帶兵直搗琉球邊關駐地。
一場大戰在硝煙彌漫中正式拉開,朝中官員也因著這一戰膽戰心驚的觀察局勢,對於劉元帝終日板著的一張老臉也越發揣了小心。私下裏的那些小動作也不敢動了,生怕哪天在他氣兒不順的時候被查了水表,得不償失。
連喻自是不怕被查的,但是在這個當口,少不得也學著老東西們的樣子大打官腔,油滑的像一頭狐狸。
他是文臣,但是上過戰場,也帶過兵,隻是模樣生的儒生氣,總會讓人忘了,三年前撒拉爾山脈那場同蠻夷的戰事打的有多麽漂亮。
嶽深是老將,但是並不居功自傲,雖說年長了連喻五歲,卻很願意聽從他給出的一些意見。
臨行前,他毫不猶豫的接受了連喻送給他的方陣圖,戰事剛一拉開便傳出了捷報。
他在折子上直截了當的告訴皇帝陛下,之所以此戰可以打得如此得心應手,全因仰仗連尚書的妙計和將士們的英勇。洋洋灑灑的一封折子,看的劉元帝心花怒放,早朝之時拍著大腿很是誇讚了連喻一番,還賞賜了一件藏青色的蟒袍和黃馬褂。
連閣老挺嫩的一張臉,裝在一身精致華貴又老氣橫秋的蟒袍裏,雖沒什麽違和,到底有些小孩兒偷穿了大人衣服的樣子。
他覺得不倫不類,周遭的讚揚之聲卻是呼的山響,外頭的應酬也是變著花樣的層出不窮。
他向來是不會拒絕這些應酬的,一則,為官之道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忌諱孤家寡人,認同也好,不認同也罷,飯局這種東西還是不能推的太多的。二則,他對食物也並不是很挑剔,偶爾也喜歡熱鬧,看著一張張曲藝奉承的臉,也習慣了。
縱觀連閣老的小半生,十七歲中狀元,二十二歲做侍郎,二十七歲成了尚書。性子真是極適合做官的,油滑,狡黠,有手腕。官場裏摸爬滾打了三十年的人精都不如他算盤打的穩。
老百姓總覺得,好官,就應該兩袖清風。連喻在他們眼裏不算好官,官聲在民間和朝堂都不算好。或者他剛剛懲治了一個貪官,轉臉又做了件不著調的事兒坑了清官,就比如前些時日護著陳王趕走了老將曾佳那件事兒,即便送了銀子,老百姓也覺得他是在貓哭耗子。
連喻卻從不在意這些。
就像即便他做的再多,外界對他的稱讚永遠離不開他了不得的身家背景一樣。
人家有個好爹,又有個封王的爺爺,即便沒什麽本事也能坐到這個位置。
很多人都這麽嘲諷。
連閣老對此從不覺得生氣,他不在意的東西其實很多,甚至還覺得,這種評價很符合他的氣質。
官嘛,做的差一不二就得了。
人嘛,做的不好不壞就夠了。
至於你看不看得慣我,有本事能弄死他再說。
一連兩個月的壓抑氛圍,終於因著嶽深的那一封折子見了些晴天。朝臣們的日子,也因著聖上逐漸露出的笑臉狠狠鬆了一口氣。
請客吃飯的席間,這些平日吃慣山珍海味的官老爺們難得品出了菜味兒,推杯換盞喝的比之平時豪放許多。作為第一被寵溺對象的連閣老,自然也被他們供著多喝了幾杯。
酒過三巡,他懶洋洋的退了席,走在披著月光的官道上,看著正在收拾東西打算歸家的小商販,突然生出些許寂寞。
那是一個半大不小的餛飩攤,老板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長得樣貌平平,皮膚是常年在烈日之下曬出的健康顏色。
連喻伸開五指審視了一下自己,覺得太白,不如對麵的小哥兒英武。但是自認長得比他好看許多。
小哥兒的婆娘也來了,穿著粗布麻衣,也不是什麽出挑的長相,嘴裏叨叨咕咕。大致是在說,這麽晚了還傻乎乎的在街上守著什麽,晚來風涼,凍出了什麽毛病她可不伺候,這般說著,卻是抬手給他披了件厚衣。
小哥兒笑眉笑眼的聽著她嘮叨,隨後一甩膀子將攤子收拾到車裏,摟著自家婆娘親親香香的走了。
連喻大人百無聊賴的看著,也覺得自己挺無聊的。看著人走遠了,難得的傷春悲秋了。
他沒有我好看,但是他有婆娘。
有了婆娘能幹嘛呢?
他嘀咕著,覺得自己喝的有些多了。心內莫名有些騷動,腳下路過自家門前的時候想也沒想就徑自走過去了。
他不想回去,回去之後也沒有婆娘等他。連老爺子常年在封地,皮皮又出了任務,便是回去了他也是自己一個人。再往後說,便是皮皮在,他們兩個也是相對無言。
跟個爺們有什麽好聊的。
他嗤了自己一聲,晃晃悠悠的往前頭走,也沒個方向。
耳朵裏恍恍惚惚想起,方婉之跟他說過,劉二家的三姑娘嫁出去了,當家的是個裁縫,總能變著花樣的給她做衣裳,可好看了。
他對此總是報以不屑,他還是當官的呢,他有很多錢,但是他沒有老婆。
想到最後,連閣老有些不滿的皺眉。腦海裏浮現出方婉之低頭幫他疊被的樣子,他是付了她二兩銀子的,因為實在看不慣自己床上亂七八糟的被褥。
至於為什麽不讓府裏的婆子幫忙收拾,他不願意細想。
那日的午後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落在方婉之的身上,像是鍍了一層薄薄的光暈。他歪著頭瞧著她,正好看見她彎身垂下的長發和不經意露出的半截脖子。
連喻自認不是什麽君子,但也從來沒有仔細端詳過哪個大姑娘。偷眼瞅著那截白生生的脖子,沒被發現,自己就先不好意思了。
輕咳一聲轉開頭,腦子裏全是她難得賢惠的溫婉樣子。

☆、第十五章 我沒有

晚來的風確實有些涼,連閣老漸漸散了些酒氣,模糊驚覺一個要不得的問題。
他似乎是,開始想女人了。
眼前熟悉的牌坊,是他多次想要摳下來的那麵小木板。他怔怔的仰著頭看著,赫然發現不自覺間,自己竟然走到了萬籟村。
胡笳山離著上京不算遠,身嬌肉貴的連大人是習武的身子,其實並不覺得累,潛意識裏卻覺得自己是個家世了不得的公子哥,走了這麽多的路就是該歇著了。就晃晃悠悠的往玉塵奉宛走,打算歇在那裏。
乍一看見縮在門口睡的正香的方婉之的時候,他以為自己出現幻覺了。且極為鄙視自己這種行為。
就算他想了女人,也不該是這個潑婦。
所以他揉了揉眼睛,發現她還在。那就不是自己猥瑣了,又很開心,帶著一身酒氣坐在她旁邊,並排坐著,不時掃一眼。又推了幾下,發現這人睡的像頭小豬,就就近端詳了起來。
方婉之的長相,閉上眼睛他都記得清清楚楚。遠山眉,大眼睛,眉間一點朱砂痣,笑起來挺招人喜歡的。鼻梁有些塌,不如那些人想要送給他的美人挺,下巴也不算尖,是圓圓的蘋果臉。嘴巴有些小,唇色紅潤,他記得這口朱唇的滋味,軟而潤。
這般想著,喉結不由上下滾動了一下。
側頭再看看,又推了她一下,還是沒有醒,以為她病了。便往前麵湊了湊,摸了下她的額頭。並沒有發熱,手卻有點不願意收回來了。
掌心之下的那一小片肌膚滑膩膩的,是不同於皮皮的那一身糙肉,他順著她的眉骨滑下,拇指不自覺在那口半張的紅潤嘴唇上摩挲了一下,觸感亦如方才腦子裏亂七八糟的記憶與遐想。
連喻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會貼上去,總之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嘴唇已經觸上了那抹紅潤。唇齒相接的瞬間,因著她半開的朱唇顯得異常契合。他聽到自己如鼓的心跳,舌尖掃過她的唇瓣和貝齒,吮了一下想要放開,又有些食髓知味。
二十七歲的連喻,所有的情商都用在了為官之道上,也就沒腦子探究這錯亂的一吻的究竟代表著什麽。
他覺得有些熱,帶著深諳的眸子離開方婉之,長長呼出一口氣,口幹舌燥。
他把這個歸結於長久的沒有女人,和酒後不甚清醒的腦子。
如是催眠了一下之後,連喻心裏舒服了很多,又舒了一口氣之後,他看到了蹲在他和方婉之之間的皮皮,倒抽了一口冷氣。
皮皮說:“大人,我都看見了,你偷親人家姑娘。”
連閣老梗著脖子抿了抿嘴角,決定死扛到底。
“我沒有。”
皮皮維持著棺材臉,十分認真的道。
“我都看見了。”
連喻看著皮皮黑白分明的眼仁,突然很想將它們摳出來。
酒後風吹的久了難免頭疼,連喻有些上頭,整個人都有些醉醺醺的。桂花釀的滋味在唇齒之間蕩漾開來,似乎還參雜了些許甜絲絲的別樣滋味。他將兩隻胳膊並在膝蓋上,歪頭看了方婉之一會兒,眨眨眼,又看了一會兒,幾乎落荒而逃。
皮皮站在夜風裏,看著那個有些踉蹌的背影,心情是相當的不錯。
次日清早,瀾卿難得起了個大早,睡眼惺忪的坐在床上發呆。
皮皮端著臉盆進來,賊兮兮的對著他笑,被他沒好氣兒的連翻了好幾個白眼。
他說:“查的怎麽樣?怎麽這次去的這麽久,我的被子都沒人疊了。”
皮皮撿了什麽樂子似的一挑眉。
“沒人疊嗎?我怎麽瞧著昨晚上被褥都碼的整整齊齊的。”
瀾卿將頭側向一邊去看初生的太陽。
“婆子疊的。”
“婆子疊的?”
皮皮拖了個長音,總是正義淩然的臉上露出許多不正經。
“疊被的婆子可還在門口睡著呢,您不去看看?”
“你怎麽不送她回家?”
瀾卿立時回過頭斥了一句,抬腳就往屋外走,走了幾步才反應過來皮皮的調侃。橫眉立眼的道了句:“真是婆子疊的,”
屋門外的方婉之當真就這麽睡了一夜,皮皮給她用木板折了塊擋風,還蓋了條頂厚的棉被。
春日裏的天肯定是凍不著的。
皮皮嬉皮笑臉的對連喻說:“方大姑娘睡覺可真死,怎麽叫也叫不醒,我又不好冒然抱了人家姑娘進來。有心想給送回方府去吧,又覺著大半夜的,怕讓人家多想,便一直這麽擱著了。再者說,咱們這兒左右就兩個屋。真抱進來了,您說是上你屋還是上我屋?”
瀾卿瞅著他明顯看熱鬧的架勢,自覺暗示自己不要同這個東西一般見識,想到昨兒晚上那一出,又有些不好意思。頤指氣使的一指,他道。
“我要吃餅子和豆漿,你去給我買。”
皮皮咧著嘴應下,留下一連串意味深長的小眼神,嘴裏歡快的哼著不知名的調子走遠了。
皮皮走遠以後瀾卿也沒覺得多自在。照例先探了探方婉之的額頭,沒有發熱才放下心來。
方婉之睡覺是有些死的,從床上掉下來也能一樣的睡。她的睡眠極好,也就不會賴床,卯時左右不肖人叫便自己起了。
青柳時常逗她說:奴婢聽說當官的都是卯時上朝,您這作息時間,剛好趕上應卯了。
此時正是卯時,瀾卿休沐倒是不用上朝。方婉之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就看到一身月白長衫的瀾公子站在她身前居高臨下的看著自己。
他大概也是剛起,頭發連個冠也沒束,如瀑般的披了一身,很有些神仙樣子。
她咂巴了兩下嘴角才反應過來這是個真人,還沒來得及張口招呼,就聽見他從鼻子裏哼出一句。
“要飯也不準備個碗?”
態度不是很好,語氣也不是很好。
兩人足有兩個月沒見麵了,乍一見就這麽貧嘴賤舌的,迅速讓方婉之想起了來時的目的。
憤憤不平的瞪了他一眼,她一把掏出猶自在她懷中酣睡的王守財。
“到底是誰家的貓,你兒子你到底還管不管了?”

☆、第十六章 教‘子’之道

王守財自從在她家吃過一頓飯之後就認了路,隔三差五的就去方府曾一頓。倒不是連府的菜不如方府的好吃,而是方婉之的丫鬟青柳也養了一隻小花貓,吃完了之後兩隻貓還能玩兒上一會。
王守財的喵年還小,正是喜歡撒歡的時候,白天玩累了就不大願意動彈,長久的窩在方婉之的懷裏涎皮賴臉。
這個初次見麵就拎了它後脖子的女人雖然粗俗,但是王守財喜歡她身上香味。它還是有些怕生的,方府裏它也隻認得她。
這樣下去的結果就是,連喻忙的沒時間照顧守財的時候,就會讓方婉之帶著,連喻的王守財也莫名其妙的成為了方婉之的王守財。
方大姑娘是不介意多一隻貓吃飯,隻是偶爾看著將後花園糟蹋的一塌糊塗的梔子花,難免有些心疼。
昨天王守財又偷偷帶著青柳的阿黃弄倒了一片小花骨朵,她坐在院子裏的藤條椅上晃了兩下,突然就覺得,這事兒得跟瀾卿說道說道。小貓小狗就跟個孩子似的,寵的久了就越發不好管束。他是慈父,她可不是慈母,王守財要再這麽鬧騰,她就動手打貓了。
她當時為著自己的認知怔了一下,一麵搖頭一麵覺得慈母這個稱呼實在用的不妥當,但又想不出什麽新詞。鞋麵晃動兩下走進屋裏,抱著王守財就出了門。
她讓青柳給方正留了口信說自己去玉塵奉宛了。一路溜溜達達的走著,不想平日瞧著不長的距離竟然要走這麽久的路。
走到門口的時候,她累的不行,敲了許久的門又沒人應。
這是方婉之第一次不請自來,又累的狠了,轉圈在村裏用了頓晚膳就睡著了。
方正對他這個嫡女除了婚嫁一事從來都不上心,盧二娘雖說喜愛這孩子,一旦跟幾個老姐姐打起了馬吊就是沒了黑白。yz
所以這一夜,沒人知道方婉之沒有回去。唯有丫鬟青柳咬著帕子頗為感動的想,小姐莫不是把瀾公子給撲了吧?她真勇敢。
而現在睡了個恬足的方婉之卻隻想找連喻的晦氣。
因為他不光拒絕改變他的教子方式,還抱著王守財一溜的哄著,全然沒有覺得幾盆梔子花的陣亡有什麽大不了的。
方婉之皺著眉頭道。
“三歲看大,七歲看老,棍棒之下才能出孝子,王守財都快把阿黃帶瘋了。”
瀾卿本來捏著貓爪子玩著,一聽她說自己兒子就有點不大樂意了,眉頭一挑回道。
“你們那個什麽阿黃本來就是個瘋的,上次來玉塵奉宛不是也撓了牆嗎?”
瀾卿不提這事兒還好,一提這事兒方婉之就有些急了。
“你也好意思說,那分明是你們家王守財先撓的!”
而且阿黃很嬌羞,一直在角落裏老老實實的坐著,王守財自己撓瘋了,回頭一看阿黃突然變了貓臉,臭不要臉的走過去拍了它一爪子讓它跟著自己一塊撓。
不撓不行,不撓挨揍。敢說這不是慣的?
瀾卿自來護犢子,不管是手底下的人還是手頭上的貓都要護著。自去木匣子裏拿出王守財的專用梳子,有一下沒一下的順著,口裏不忘頂嘴。
“王守財撓它就撓啊?王守財逗狗的時候怎麽不見它上前呢?”
方婉之真恨不得上前掐他一把。
那王守財逗狗的名聲他還引以為傲呢?放眼整個萬籟村,哪家的大狼狗不想一口咬死王守財?
這東西是真嘴欠啊,看見趴著睡覺的狗就拍一爪子,遇到好欺負的就伸長了兩隻前爪左右開弓的抽人家大嘴*****,就為這件事,方婉之都被養狗的嘮叨好多少次了。
拿眼珠子狠狠翻了‘父子兩’一個白眼,她習慣性的走到床邊給他疊被子,嘴上沒好氣兒的說:“那下次鄰居再找過來你去跟人家解釋,別每次都丟了我在門外給你應酬。”
前兩次王守財把人家狗眼睛給抓了,撒丫子往家跑的時候速度快的能飛簷走壁。瀾卿倒好,一聽說後麵的動靜緊緊抱住王守財,直接將自家院門給鎖了,隻推出一個方婉之站在外頭陪著笑臉跟人家說。
“大姐,不好意思啊,我們家貓瘋了。撿回來的時候腦子就不好使,您看看賠多少錢吧,我們肯定二話都不含糊的,實在對不住。”
無端被翻了舊賬,瀾卿也沒有半分愧疚,趴在桌子上枕著胳膊,歪頭去看自家兒子的小耳朵。
“我那是不愛跟他們一般見識。”
婆娘老媽子什麽的,方婉之本來就比他知道怎麽交流。
“你怎麽不說你沒理呢?”
“你見過有哪個男人會傻到跟女人講理?”
方婉之將手裏的被子拍的啪啪作響。
“你這是在說我不講理呢?”
“誰認說誰。”
皮皮拿著熱乎乎的餅子和豆漿進門的時候,連喻和方婉之正互相背對著打嘴仗。誰都不願意看對方的臉,雙雙留著個怒氣衝衝的後背,一個嘴上叨叨咕咕,一個疊著被子罵罵咧咧。就如尋常百姓家的小兩口拌嘴,挺有滋有味的。
他咳嗽了一聲拿著餅子進去,輕笑著道了一句。
“方大姑娘,疊被呢?”
連喻不知怎麽就住了口,臉上騰的就紅了。一個激靈坐起身,規規矩矩看著自己的貓。
方婉之對此卻坦然的很,招呼皮皮道。
“回來啦?今兒的天可挺好,該把被子拿出去曬一曬,不然得連同主人的腦子一塊長毛了。”
隨後對著連喻一攤手,得了二兩銀子揣到荷包裏。
連閣老眼瞅著她秀氣的小荷包,突然就坦然了。是了,他們是雇傭關係,是花了銀子的,完全沒必要不好意思,抬頭撇了皮皮一眼,大恩大赦一般的邀請方婉之一塊用早膳。
皮皮向來是跟著連喻一桌吃飯的,當下也坐了。隻是眼神總在兩人之間轉悠著,看見自家大人很理直氣壯的喝豆漿,不由問道。
“方大姑娘覺睡的挺死啊,我們家爺....”
這句話的尾音拖的有些長,長到連喻被剛喝進去的一口熱豆漿嗆的劇烈的咳嗽。
“推了幾次都沒把你叫醒呢。”
方婉之奇奇怪怪的打量連喻一眼。
“多大人了,喝碗豆漿也能燙著。”而後對皮皮一笑。“我睡覺是有些死的,被賣了估計也得第二天早上才知道。”
皮皮憨厚的一點頭,伸手想要再拿塊發麵餅,被咳的滿臉通紅的連喻一把搶過來,一麵搖頭一麵道。
“你別吃了。”

☆、第十七章 我有的是錢

連喻給方婉之買了支簪子,價錢還挺貴。送給她的時候,態度一貫的不好,方大姑娘推拒了幾次,都被他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丟回來了,不敢不收。然而收了,又整日整夜的守著那麽支金燦燦的玩意,夜不能寐,惶惶不可終日。
青柳站在旁邊翹著腳瞧著,傻啦吧唧的說。
“小姐,男子送女子簪子能有什麽,無非是瀾卿公子看上你了唄。您看那些言情話本子上,白娘子給許仙油送過傘,梁山伯給祝英台送過書,再不濟那西.門.慶還給潘.金.蓮...”
方婉之一聲沒吭,轉臉將家裏剩下的話本子也一把火燒了個幹淨。
皺著眉頭歪在床上,她想。
許仙收了油紙傘,被法海扣在金山寺做了半輩子的和尚。
祝英台收了書,跟著梁山伯雙雙咽氣兒從地縫裏鑽出來變了蝴蝶。
至於西.門.慶跟潘.金.蓮...阿呸!那兩貨死的更慘。可見姑娘家是不能亂收人家東西的。更何況,瀾卿的東西,是隨便收的嗎?
方婉之想到前幾日被他拉到古玩店裏強行挑選簪子的畫麵,忍不住狠狠打了個寒顫。
那是一個極其平常的午後,方大姑娘照例端著一個海碗扒著大米飯往屋裏走,一切都尋常的沒有什麽不同。隻是一隻腳還沒來得及邁進茅屋,她便被皮皮連人帶碗又塞回了車裏。
車是好車,瀾卿‘禦用’的那輛。不多時,簾子一掀,她便看見了瀾卿的臉。一身牙白金枝緞紋長袍,青竹鞋麵的靴子,上車便懶洋洋的窩在車廂裏盤起了文玩。這貨本就生的排場,再加上這通身的打扮,著實讓方婉之愣了愣神。
她端著個海碗瞅他,腦子尚在發蒙。
“今天不畫了?”
他忙裏偷閑的拿眼一瞟,從鼻子哼了一聲。
“帶你去買點東西。”嚇的方婉之險些就從車窗跳出去了。
他帶她買東西?她沒聽錯吧?還是哪個大羅金身的羅漢下凡上了他的身,跑到紅塵行善積德來了?
方大姑娘警惕的抓緊荷包。
“....我不買,我又不缺,買什麽?”
瀾卿看著她那一臉防白眼狼的樣子,重重翻了個白眼,言簡意賅的道。
“你看,我買。”
馬車動起來之後便一路沿著山路前行,竟是個進京的架勢。本來就不算長的路,沒多時便進了官道。
車子在一處古玩店前停的挺穩當的,方婉之眼見著瀾卿下來車,沒好氣兒的對皮皮說。
“把她從車上摳下來。”
什麽出息,都恨不得長車上了,他又不吃人。
馬車停靠的這家古玩店方婉之認得,是四九城裏最大的一處古玩商號,名喚輕塵居。物件都是上等貨色,成色也好,方正上下打點時都會含著眼淚來這裏放一回血。
如今瀾卿突然將她拉到這個地界讓她挑東西,她真是連眼睛都不敢亂瞟。
屋裏的掌櫃的,是個五十歲上下的小老頭,正在兩個夥計的伺候下磕著瓜子,方婉之進來的時候還沒想正經搭理,抬眼看見瀾卿進門當場嚇得就是一驚,落了滿身的瓜子殼也顧不上,張嘴就是一句“您怎麽過來了?”瞪著兩個眼珠子迎上來就要行大禮。
皮皮眼疾手快先給擋了。
“今日隻談買賣,掌櫃的把姑娘用的簪子都拿出來瞅瞅吧,要上等貨。”
小老頭聞言一陣點頭哈腰。也不知道自家的主子爺怎麽想到溜達到這兒來拿東西了,這輕塵居本來就是他的,想要什麽物件還不是一句話兩句話的事兒,這麽親自跑一趟....,身邊還帶了位姑娘?
王掌櫃人老心可不老,張大了眼睛閉緊了嘴。知道什麽話該問,什麽話該爛在肚子裏。眼觀鼻鼻觀心的的端著木托往方婉之麵前一擺,恭恭敬敬的道。
“姑娘瞧瞧,可有能入眼的。”
方婉之在方家雖然算不得得寵,但也不是沒有見識的。這木托上的東西值不值銀子,拿眼一看心裏就有數了。上下牙那麽一咬,緊張的嘴唇都哆嗦了。
心裏使勁尋思著,這貨到底哪根筋搭錯了呢?
方婉之心思百轉千回不肯挑東西,其實連喻也沒好上多少。
這真的是他第一次給姑娘家買東西,他娘死的時候他才九歲,還不到會掙錢的時候。身邊又沒個姐妹,對這種女人家的東西越發不通。
而之所以非要給方婉之買東西....
他低頭摳著櫃台上的小雕花。
就是想圖個心安唄。
連喻自己知道,這次的吻跟上次的不同。上次是迫不得已,是權宜之計。劉禮看著憨傻,實際上十分精明,沒那麽一下子,他是不會相信的。但這次卻是他一個人純粹的臭不要臉。
姑娘家的便宜不能隨便占,尤其這便宜占的這般不光彩,挺容易遭天譴的。所以也就沒有了上次的自怨自艾,也不覺得自己是顆好白菜了,就想老老實實的給她買件像樣的東西補償一下。
連喻於情愛一事同旁的人完全不同,也或者說,是完全的不解。他親了方婉之,親了,但這隻是一個吻,代表不了任何東西。他承認自己喜歡親近她,就像他喜歡王守財,也會在它的貓臉上親上幾口是一樣的道理。
他給方婉之買東西,他想買,是覺得自己欠了她的,東西給她了,便能舒服了,不然平日看著方婉之,他總有一種做賊心虛的不安。
連喻這廂是正正經經想圖個心裏清靜,蒙在鼓裏的方大姑娘卻是完全的蒙了,慘白著一張臉站在原地好一會兒,哪裏見過這樣的陣仗。要說輕塵坊這樣的地方,就是他爹來了也是夥計伺候的,如今老掌櫃的都站出來了,還端端正正的讓她挑。一張臉被嚇的慘白慘白的。
她對瀾卿說。
“回,回去吧,我害怕。”
黑白分明的一雙大眼蓄了兩泡淚,當真是給嚇著了。
瀾卿本來斜倚在輕塵居的櫃台邊上,見狀茫然了好一會兒,隨即一扯皮皮怒氣衝衝的道。
“她說她害怕!都是你出的餿主意!”
要說這主仆二人,那都是沒占過姑娘家便宜的人,誰也不知道事兒出了該怎麽辦。連喻‘偷香竊玉’之後的第一個晚上就拉了同樣沒有經驗的皮皮商量,到底該給人家買點什麽東西補償一下。
雖然他也看不上皮皮的情商,但是有個人商量總比沒人商量強。
如今商量出來的結果嚇的方婉之直哆嗦,他就很自然的將錯誤全部歸結在了皮皮身上。
皮皮說:“那是因為你形象不好,德行太差,換做旁人你看人家還哆不哆嗦。”
連喻幾乎立時就要翻臉,想了一想,又覺得不是時候,轉臉安撫方婉之。
“別怕。”
又覺得這話沒有完全表達好自己的意思,徑自從懷裏掏出一把銀票丟在櫃台上。
“我有的是錢。”
連喻在外是很少如此露富的,為了防止有人問他借錢,他甚至在被封戶部尚書的第一天就將官袍戳了好幾個窟窿彰顯他的窮困潦倒。此時的這一番炫富,他自認為已經很能表達自己內心的誠懇了,誰知方婉之看了之後兩腿一軟,直接癱在地上哭起來了。
“你說!你到底是怎麽了?你想怎麽坑我?.......我沒錢啊!!”
這一頓雞飛狗跳很是持續了一段時間,最後的最後,還是五十多歲的老掌櫃出麵,埋頭挑了支不算太過張揚,價錢不高不低的簪子給送出去的。
給的過程自不必說了,驚恐,色變,硬塞。瀾卿用他二十七年的人品證明了一個道理,人不能太摳,不然偶爾一花銀子會讓人以為他回光返照了。
回去以後,他窩在床榻上抱著貓對皮皮抱怨:女人真是個麻煩東西,你看方婉之,沒事兒就死啊活啊的,我又沒怎麽她。
皮皮壓根懶得搭理他,平鋪直訴一句:“你偷親人家了。”
“她不是不知道嗎?”
皮皮忙著手頭上的東西,還是那句話:“你偷親人家了。”
連喻不吭聲了,左手抱著王大壯,右手摟著王守財老老實實歇著去了。
對!他偷親人家了....

☆、第十八章 我約了方婉之

方婉之將連喻送的簪子裝在了一個精致的小盒子裏。
她不敢戴,總覺得那貨早晚是要翻臉要回去的。她不相信他會無緣無故的送她東西。隻是等了許久也沒見著他翻臉,反而還多見了幾回笑模樣,越發讓她有了一種白日見鬼的感覺。
連喻不知道方婉之的內心世界糾結成這樣,總之他是很開心,至於簪子送出去了為什麽不戴,他倒是並不在意。作畫之後他偶爾也會帶著方婉之上街溜溜貓。因為王守財不聽話的時候,隻有方婉之能嚇住它,凶神惡煞的拎著它的脖子,一隻手就能輕而易舉的將它拽回家。
他好像並不厭煩她,偶爾也願意跟她鬥鬥嘴,覺得生活不那麽寂寞。
皮皮跟他相依為命了很多年,從來都是隨侍在側的。最近一段時間他卻發現,連喻並不怎麽願意帶他了。
萬籟村舉辦春花節的頭一天,他將自己收拾的體體麵麵的,拿著一件石青色的衣服進來問連喻。
“主子,我明天穿這件衣服好不好?”
連喻的品味一直不俗,兩人在一起這麽多年,皮皮的衣服多數都是他挑的。然而今日連閣老卻破天荒的沒有給出意見。
低頭順著王守財的毛,他連頭都沒抬。
“我約了方婉之,你明天自己走吧,別跟我們一起。”
皮皮聽了之後一怔,提著衣服半天沒有動作。
“為啥?”而後後知後覺的一撓後腦勺。
“你是不是看上人家姑娘了,嫌棄我礙眼了?”
瀾卿聞言挺直接了當的說。
“其實我之前就有點煩你,跟方婉之沒什麽關係。而且現在都流行一男一女在一塊兒溜達,咱倆總在一塊容易壞了我的名聲。”
皮皮覺得,連喻純屬是在放屁。
原先他孤家寡人的時候,死纏爛打的非跟他在一塊兒,老爺子的禁衛裏麵,願意跟著他從封地回來的,選來選去也隻有他。連喻一身的臭毛病不說,還十分忘恩負義,誰會願意伺候他?如今他長大了,知道想姑娘了,回頭就翻臉不認人了。於是對他的措辭也是毫不留情。
“你不就是覺得我嘴不嚴,擔心我把你偷親方大姑娘的事兒給說出去嗎?我是那樣的人嗎?你要不帶我玩兒也行,給我五十兩銀子封口費。”
連喻直接從懷裏掏了銀票。
“給你一百兩!你把嘴給我閉嚴了。”
他確實是擔心皮皮說溜了嘴,尤其這貨還喜歡無時無刻的調侃他。萬一哪天說走了嘴讓方婉之撓了他一臉花,他那簪子的錢不白花了。別看這東西一臉的忠厚老實樣,實際舌頭伸起來比誰都長。
連喻十七歲時比現在還要要臉,剛學會騎馬總是有些興奮的,一個不留神連人帶馬一塊摔到坑裏去了。他不願意讓人知道,對著唯一的目擊者皮皮千叮嚀萬囑咐要守口如瓶,結果他幹淨衣服剛換上,府裏的人就都知道了。
他親眼看著這貨板著個棺材臉一本正經的對著府裏嘴巴最大的丫鬟說:“你知不知道爺方才騎馬掉坑裏去了?不是跟高手打架,是掉坑裏了,當然是真的。你聽我跟你細說啊。”
現如今,此事已經過了整整十年,皮皮對於撿連喻的笑話狠狠嘲笑一番依舊樂此不疲。隻是現在他得了他一百兩,顧念情意,少不得要對他好一些,伸手在王守財的貓毛上摸了一把,皮皮抱著委屈說。
“我對你也不差啊,會做飯,會洗衣服,你跟人打架的時候也很少丟下你自己跑。你的仇家那麽多,我要是不在,你早晚被人削成小薄片。”
連喻聽後反問。
“你會溜貓嗎?會說八卦嗎?會上吊作死嗎?”
他一連說了三個問句,看見皮皮挺傻的站在那裏,顯然是沒明白過來。索性將王守財放到一邊盤了腿,一前一後的晃蕩著,認真解釋道。
“你知不知道村東頭的王二娘把媳婦的腿打斷了?就因為人家第一胎生的不是兒子。還有村西頭的王二麻子,就是滿臉痘子得那個,做燒餅的時候還摳腳,下次可不能去他們家買東西了,還有牛二,牛二你知道嗎?他........誒,你去哪啊?”
皮皮頭也不回的埋頭往屋外衝,覺得談情說愛什麽的實在太可怕了,他要回府裏告訴那個大嘴丫鬟,他們家好端端的公子爺被愛衝昏了頭,就這麽成了一個熱衷於小道消息的事兒爺了。
春花節其實不屬於大堰的傳統節日,正式說將起來,隻能算是一個頗有民族特色的地方風俗。
大堰十二年的時候,雁南一帶鬧饑荒,許多驅車族人都北上了,其中就有一部分逃到了萬籟村。
後來聖上撥了銀子,抑製住了災情,驅車族人卻在這處遠山環繞,林風淒淒的地方住出了感情。許多驅車族的小夥子都娶了村裏的姑娘,也就安安心心的安營紮寨在這裏住下了。
萬籟村算不上富饒,談不上貧瘠,老百姓麵朝黃土背朝天,都活的挺自在。民風也因著住在這裏的驅車族人多了許多少數民族的豪爽,春花節便是驅車族人的一個延續了許多年得傳統。
驅車族人愛花,尤愛春花,不拘什麽品種。隻覺得這種花朵於冬去之後開放,意喻生機盎然,滿滿生機,是象征新生的存在。
他們欣賞這樣的堅韌,因此,每逢三月的最後一日,都會召集族人和全村老少將春花擺出來,唱大戲,品美酒,花團錦簇好不熱鬧。
方婉之穿著一身倜儻的長袍,頭束玉冠的出現在連喻跟前的時候,這貨還在拿著銅鏡孤芳自賞著自己的容貌。
他覺得自己好看死了,整個大堰隻有他這麽一個美男子。乍一見到長得花瓣似地一個小哥兒進門,不由愣了愣神。
他將手上的小銅鏡往床邊一放,端詳了一會兒,得出一個結論。
“還是沒有我好看。”
方大姑娘聽後撲哧一聲就笑了。
“誰要跟你比了,我又不是男人。”
她隻是覺得男裝行動方便些才換了這身出來。
連喻未置可否的點了點頭,彎著身子將他的寶貝兒子王守財抱到懷裏,笨拙的想要在頭頂上給綁出一朵蝴蝶結應應節氣。
期間,王守財死命掙紮數次,貓爪子也亮出來嚇唬了他幾回,都沒能阻擋連喻的好興致。
至於結果嘛。
方婉之搖著扇子嘖嘖兩聲,手藝實在不怎麽樣,好端端的一隻貓,被他捆的跟戰場負了傷的將士似的,還是身受重傷的那種。
王守財顯然也非常不喜歡連喻的手藝,爪子一撓就給拽下來了。他再要伸手,它就上爪子開始拍了。
連大人自來自命不凡,自己要漂亮,帶出去的貓自然也要漂亮,眼見著對方這麽不肯配合,頗有些氣餒,唉聲歎氣的拿著條粉紅色的小帶子發呆。
方婉之說:“它就是看你寵它才欺負你的,你往旁邊讓讓,我來綁。”
連閣老對於這種言論十分嗤之以鼻,覺得方婉之是在看輕他的能力。但是這凶神惡煞的婆娘單是往王守財跟前一走,那貨就老實了。
看著順順利利在兒子頭上綁了朵小花的方婉之,連喻不得不承認,這世上的規矩當真是一物降一物的,母老虎是貓的祖宗,王守財怕她絕對是有道理的。

☆、第十九章 所謂氣質

連喻和方婉之出門的時候,大街上已經占滿了熙攘的人群,穿著少數民族服飾的驅車族人甚是漂亮,他們組成了一個花隊在不大的街道上載歌載舞,寬大的裙擺是這春天裏開出的最豔麗獨絕的花。
連喻沒有遮麵,玉塵奉宛剛換了地界,他倒是不擔心讓誰認出來,隻是王守財非要坐在他肩膀上,貓臉還挺大,尾巴在他脖子上圍了一圈,豔陽高照的春日裏,就像活生生圍了一隻毛皮領子。偏生連閣老還要走一貫的清雅高冷路線,對誰也沒個笑容,目不斜視的精致,讓他看上去有點像一個好看的神經病。
方大姑娘則不同了,她鮮少有這樣的機會能夠出來,難得能夠湊上這樣的熱鬧,對著誰都是笑眉笑眼的。她本來也是個美人胚子,再加上隨和的笑容,儼然就是一個溫溫潤潤的少年公子,很快引來了一群小姑娘的追捧。
少數民族家的姑娘不跟上京的閨秀傳統,有膽大的姑娘,甚至伸手拉了方婉之跟著花隊一同跳舞。至於連喻,她們多半隻是遠觀,不太敢上前搭訕,不是因為不好看,實在是因為太好看了,反倒讓她們不太敢去褻瀆他。
而不被褻瀆的連閣老表示,心情很糟糕。
同樣都是出來逛的,一個受到熱情歡迎,一個遭受冷對,連喻一直覺得氣兒不順著。偏生方婉之又一個人玩兒的開心,壓根就沒有要顧忌他的意思。
極目四望,他還看到了混在人群中跟姑娘跳舞的皮皮,身上穿著的還是那晚提過來的石青色常服,圓圓的眼睛,疏朗的眉毛,不算特別的帥氣,挺拔健壯的身形讓很多姑娘都臉紅了,而且他今天,沒有帶麵具!
連喻非常的不開心了,因為他向皮皮招手,對方分明是看見了的,卻裝作沒有看見的樣子繼續自顧自的玩。
他早就跟皮皮說過,他的那張臉沒有必要帶麵具。隻有長得絕頂好看的人,比如他這種的才需要。他都不帶,他就更不用帶了。
但是皮皮一直認為,連喻的很多話都是屁話,十句有九句聽不得,況且他時常跟著他做一些丟人現眼的事兒,帶著麵具時,他才會覺得自己的臉皮足夠厚。
兩人認識的年頭久了,更多時候根本也沒有什麽主仆之分,稱呼上也隻在外人麵前裝裝樣子。皮皮在外惹了事兒的時候,永遠說的是,我們家大人是連喻,連喻你知道吧?對,就是那個特別缺德官聲極差的,你關了我就是吃不了兜著走。
而官聲極差的連喻,現在是非常的想拿出一些主子的架勢的。因為王守財的尾巴實在是太熱了,他想讓皮皮過來幫幫自己。他也感覺自己有些渴,人群熙攘又找不到哪裏有茶攤。路過他身邊的那些姑娘,一旦同他對視都顯出頂禮膜拜的表情,十分規矩的樣子。好像他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法師。
你大爺的!!
連閣老暗搓搓的在角落裏罵了句人,覺得方婉之和皮皮都是沒見過市麵的,一場春花節就興奮成這樣。他還參加過國宴呢,三國國晏,可熱鬧了。還有西域的美女,葡萄美酒夜光杯,還有各類稀奇的水果,特別好吃。
這般自我安慰著,越發讓他覺得渴了,嗓子都有些冒煙。
等下他們要是來找我,我肯定一個也不搭理。
閣老獨自一人憤憤不平。
眼前也正在這時出現一雙鞋麵,淡藍色的皂靴,卻是姑娘家的尺寸。
他抬頭一看,瞧見方婉之笑的彎彎的一雙月亮眼。
“渴了吧?今兒天氣可真熱。”
她將一直裝了水的青瓷碗送到他麵前。
“花隊裏的姑娘給的,碗很幹淨,可以放心喝。誒...拿著呀。”
連喻有些遲鈍的接過來,拿在手裏才反應過來他是不要搭理方婉之的。
方婉之說:“你熱不熱?咱們找處茶樓歇著吧?”
抬手擦汗的時候,胳膊袖一落,露出裏麵白皙的手臂。陽光之下,還能看見細小的汗毛。連喻幾乎是下意識的別過頭,嘴裏哼哼唧唧。
“你想去就去唄。”
萬籟村是小地方,所謂的茶樓也隻是個二層的小竹樓,裝飾的挺簡陋的,蕩在窗邊的輕紗簾子卻挺有意境。
兩人找了處靠窗的位置坐著,低頭瞧著大街上的花隊,小涼風一吹,話便多了些。當然,多數時間都是方大姑娘在說,連喻偶爾應個一兩聲。
連喻的肩膀上,還穩穩的坐著王守財那隻肥貓,雖說隻有三個月大,但是那隻碩大的貓臉已經能跟尋常的飯碗媲美了。王守財在打瞌睡,眯縫著眼睛,嚴肅的臉,全然的無法無天。
方婉之灌了一大口茶水,抬起胳膊袖豪爽的一擦,將王守財從連喻肩膀上抓下來。
“你怎地連個笑模樣都沒有,姑娘家看著你都要躲著走呢。”
連喻頓時覺得涼快了不少,拿出折扇風度翩翩的搖了兩搖,依舊沒有說話。默不作聲的轉向窗外,任由春風穿過他的長發。
方婉之自知他很有點任性的德行,也不同他計較。烏溜溜的大眼東西看看,正瞧見一名小哥端著個裝滿玉石手鐲的托子在那兒叫賣。她衝著他招了招手,在裏麵瞧瞧了,一眼就相中了一根白玉簪子。
簪子的樣式很素雅,簡簡單單的雕著一條纏枝紋,打聽了一下價錢。
八十兩銀子,有點小年頭,正經不算便宜。拿在手裏掂了掂,她想壓一壓價錢。但是小哥說東西不二價,您不買還有的人買呢。態度還挺強硬,無非是看著春花節出來的人多,不缺買主。
方婉之將東西拿在手裏翻來覆去的看,是真挺喜歡。絮絮叨叨的好話說了一籮筐,愣是沒講下一分銀子。
瀾卿眉頭蹙了一下,顯然覺得麵前的兩個人冒犯了他風雅的神仙之姿,脖子一伸將簪子拿在手裏,是個男人的款式,也沒多問,言簡意賅的問小販。
“多少銀子?”
小哥一昂腦袋。
“八十兩銀子,不二價。”
“八十兩。”
瀾卿緩緩將東西放下。
“想訛人啊?”
然後自命高冷的瀾公子就開始在茶樓裏討價還價,一張嘴從簪子的質地說到簪子的行情,從漢白玉的曾祖宗說到曾孫子,一溜的古玩行家用語,開口到合上沒說過一句廢話,最終以二十五兩銀子的最佳戰績拿下了那隻白玉簪。
小哥兒慘白著一張臉,帶著哭腔對連喻說:“這位爺,您瞧著通身都這麽排場,沒想到還這麽...會過啊。”
他沒敢說摳,但是周遭的人都用一種意會的眼神認同的看著他。
連喻無所謂的一扭頭,繼續逗他的寶貝兒子去了,清清冷冷的樣子,是又不願意開口了。
方大姑娘卻很開心,樂嗬嗬的給了銀子,驟然覺得瀾卿在這一方麵真可謂奇才。她同一般人的想法不同,覺得這麽個摳別人賺自己的人,實在是有大出息的。
戴在頭上的銀絲盤紋玉冠一鬆,連喻沒想到方婉之會伸手把他原來的簪子給摘了,換上了剛買下的白玉簪。他看見她湊上前來左右端詳著,而後點頭。
“好看。”
連喻奇奇怪怪的瞅著她,隨即拿著小銅鏡照了照,麵上現出一絲傻氣。
“給我買的?”
方大姑娘有些不好意思,惴惴的問。
“喜歡嗎?”
她其實想買一支更好的,奈何囊中很羞澀,方正平日很少給她銀子,身上華麗的衣著也多是為了照顧方府的體麵。白玉簪更是不能跟連喻送給她的相比,差的太遠了。
“姑且算是禮尚往來吧。”
她說。
“哦。”
瀾卿應了一聲,抬手在發上的雕花上摸了一下別過了頭。
頓了一會兒才道。
“....回去皮皮要是問起,就說是八十兩。”
方婉之以為他是不喜歡戴便宜的簪子。張了張口,想說你要是不喜歡,改日我再買別的送你吧。再一看他板著臉的樣子,又沒有要摘下來的意思,一時又有些摸不著頭腦。
其實瀾卿是有點手足無措。他沒有收過女孩兒的東西,送到跟前也不要。今天卻放任這方婉之將白玉簪戴在了頭上。他不知道怎麽跟對方解釋,上次的簪子不用禮尚往來。一聲不吭的收了東西,又覺得不甚禮貌,絞盡腦汁就憋出這麽一句雲裏霧裏的話。像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笨拙的傻裏傻氣。
與此同時,一樓之隔的另一家茶樓上也是客似雲來,沒人知道,在一處看不見的角落裏,一身銅綠長袍的方正也坐在人堆裏。
看著對麵同方婉之有一搭無一搭說著話的白衣公子,方正肥胖的皮肉堆積出來的細長眉眼眯起一個詭異的弧度。他今日接了一單生意,買主是個喜歡湊熱鬧的。本來不喜在這種市井之地久待的他,卻意外發現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
“瀾卿?”
他單手叩了兩下桌案。
或者他更應該稱他為,連大人。

☆、第二十章 喜歡熱鬧

方正是見過連喻的,就在不久前,他拖了好幾層的關係才在一位名為包打聽的街油子那裏打聽到他常在哪處酒樓吃飯。他的行蹤是很難尋的,因為官聲不好,鮮少出來溜達。
包打聽告訴他,這位連閣老自來有些獨道性子,出門下館子從來不吃館子裏的東西,身邊永遠跟著一個腰間別了菜刀的大廚。
廚子生的十分健壯一臉的棺材相,遠遠就能瞧見抗著一個碩大的包裹,挺容易分辨的,至於連大人,您隻管找那酒樓裏最好看的就對了。
方正麵上連連點頭,心裏卻有點懷疑這句話的靠譜性,實在沒忍住,又問了一句。
“帶著廚子?閣老莫不是要請人吃飯不成?”
要說朝廷這朝廷裏三省六部,最有油水的可就是戶部了。堂堂戶部尚書下館子還帶廚子,除非是請了什麽更了不得的大人物。不然怎麽可能動用了自己府內的大廚。
再者,酩酊齋可是處大酒樓,連喻那樣的身份定然是不會坐大堂的,他總不能挨個雅間的去尋吧。萬一過程中惹了哪位官老爺的雅興,那可真的是吃不了兜著走的。
包打聽本來也是個油滑人,話聽了半句就明白後一句的意思了,搖頭晃腦的賊賊一笑。
“可見方老板是不甚了解連尚書,放眼這大堰朝裏,有誰吃過這位爺的飯啊?”他伸出五指晃了晃。“一把手都數的過來。”
“閣老嘴不算刁,帶著廚子是嫌棄外頭的東西不幹淨,非要自家的鍋碗瓢盆才肯動筷。而且那廚子可不光是廚子,正經是有身手的。閣老的官聲...小的不說想必您也是有所耳聞的。身邊不帶個能應場子的護衛怎麽可能會出門呢。不過這位連大人向來隻坐大堂不坐雅間,您進到之後打眼一瞅準能找的到。”
方正聽後不由一陣咂舌:“不想這連大人在外頭吃頓飯竟然這樣麻煩,那既無應酬又不請客,為何不....”直接在家裏吃得了,何苦費這份閑勁。
那人聽後又笑了:“這個小人就不知道了,隻知道連尚書本人倒是個挺芝蘭玉樹的人物,瞧著文縐縐的,大堂裏的升鬥小民多,品世間百味人生,估計就圖個意境吧。這文人腦子裏琢磨的東西,咱們這些肚子裏沒墨水的人又怎麽能想的明白呢。”
方正聽後深以為意,私下想來這位閣老雖官聲不甚磊落,倒是有這等文人秉性,等下同他哭窮時或還有些勝算。
而與此同時,頗有情懷的連閣老確然已經在酩酊齋落座了。一身雪白緞衣更襯出塵,鳳眼微眯,他自斟自飲的給自己倒了盞梨花白,模樣瞧著仙氣飄飄,實則耳朵伸的老長,正津津有味的聽著後麵一排桌子正在聊著的坊間八大奇聞之張寡婦的第二春。
皮皮麵無表情的站在他身後,挺嫌棄的一甩眼皮。
“跟您說了多少次了,官聲不好,不要經常出來溜達。方才在大街上您沒瞧見嗎?那出來倒水的大娘瞅見您,差點就一盆洗腳水潑過來了。你喜歡聽八卦找方大姑娘不就行了,非要自己跑出來。平日就跟你說,少坑些好官少坑些好官,你偏不聽。便是咱們知道再讓這些人留在京城也沒個好下場,你又何苦次次自己背這個黑鍋?”
前段時間蔡慶的案子又是他們家爺給辦的,抄家流放,一介兩袖清風的讀書人就這麽給派到於成山給老皇帝守皇陵去了。連喻說,守著死人總比守著活人強,死人不會翻臉,也不會蓄意陷害。
但是百姓們不知道這裏麵的道道,判刑那日對著連喻又是一通連祖宗帶孫子的謾罵。話自然是都不中聽,但也都是小聲嘀咕,習武之人都長了雙好耳朵,聽的那是一清二楚。
連喻若無其事的夾了一筷子糖蓮子在嘴裏嚼著,外頭掛著的糖霜甜甜脆脆的,內裏又有些糯,覺得挺香,伸手指著讓皮皮也一塊吃。一雙鳳眼晶亮晶亮,居然很滿足。
他說:“我覺得貪官更有氣質。”
而且,貪官比好官活的長。
至於方婉之嗎?他不想承認自己對她生出了那麽點依賴,這種感覺讓他非常不自在,又莫名煩躁。他想自己找些八卦來聽,而不是一味的聽那個姑娘在耳邊聒噪,時間長了,一定不是什麽好事情。
用筷子敲了敲皮皮的手臂,他示意他往旁邊靠一靠,後麵那桌的閑話他還沒有聽完呢。
皮皮黑著臉沒說話,翻著白眼不情不願的挪了一步,心底生出諸多的無可奈何。旁人或許不懂連喻,跟在他身邊十年的他又怎會不明。
連喻隻是太寂寞了。一塌糊塗的官聲,刁鑽任性的人品,讓許多人都對他敬而遠之。連喻自己其實很喜歡熱鬧,卻又從不敢與人太過親近。
十年前的連喻也曾結交過幾位稱兄道弟的朋友,把酒言歡,險些仗劍江湖。然而這些人卻無時無刻不想著在他身上撈好處,更有甚者,更是聯合了朝中一些官員想要謀害他。
一場鴻門夜宴,於京郊之處布滿埋伏,待到皮皮找到連喻時,他已經精疲力竭的仰躺在了血泊裏。
他對皮皮說:“我覺得很累,咱們回家吧。”
染著血的長鞭上,是他曾經無比信任的林大哥的鮮血,或許還有其他人的,但是他殺紅了眼,記不得了。他們想殺他,但他並不想死。
皮皮看著那一地死屍和瞪著眼睛發怔的連喻,突然失去了所有說話的能力。他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因為連喻的身份和家世,讓他注定要那樣孤獨著,很難交到真心實意的朋友。
而在那之後的整整十年裏,連喻都沒有再交過一個朋友。
這般想著,皮皮心裏不免添了幾分蒼涼。伸出手指他想要拍一拍他的肩膀,卻驟然被連喻一個突如其來的掌風猛的推開了。
他看見他撩著袖子氣急敗壞的側頭,沒什麽好氣兒的嚷嚷。
“東南角那個大娘誇我長得好看呢,你別擋道,我露個側臉給她。”
一瞬間,皮皮心中所有的蒼涼都沒有了,隻餘下深深的鄙夷以及對他低級趣味的各種腹誹。

☆、第二十一章 我是連喻

連閣老這廂興致甚佳。
另一麵,揣著一臉小心的方正也剛好入得酩酊齋。
確如包打聽所說,連喻的氣度和長相實在出挑的讓人不得忽視。在沒見到連喻之前,方正想象他的氣度應該如陳釀的。二十七歲的男子,又是在朝堂之中摸爬滾打多年,要麽他會深沉內斂的讓人不敢近身,要麽笑容溫潤的讓人心底發寒。總歸該有一些歲月沉澱下來的東西。
然而連喻卻長了一張十分孩子氣的臉,這種孩子氣說的並非長相,而是同他年齡不符的生嫩。風度無疑是很好,但是那一雙眸子既不銳利也不深邃,隻是一味的幹淨,又有那麽點,不著調?看上去根本不像能端的起官帽的人。
他想到坊間對他家世的傳聞,暗暗琢磨,這人莫非是個內裏空,當真隻是靠著那位了不得的老爺子在朝中橫行霸道的二世祖?腳下卻是沒停,問小二要了一壺好酒端著,試探著上前輕聲問道。
“敢問這位爺,可否容在下拚個桌子?”
大堂的人都坐滿了,拚個桌子是很普遍的行為。方正心裏也有一番計較,他不想讓連喻知道自己事先踩好了點來找他的,先假意做個開場白,狀似無意之間,也免得引來對方的厭煩。
不想連閣老卻坦然的很,眼皮子一抬,又夾了一筷子糖霜蓮子。
“我是連喻。”
自報家門之後,也不待方正再說什麽,自斟自飲的又是一杯美酒入腹。
“想拚桌就加菜吧。”
方正突然就摸不著頭腦了,腦子蒙蒙的隻能一味點頭,也不知自己該露出恍然大悟卑躬屈膝的奴才樣跟他請個安好,還是直奔正題老實招認,自己確實是奔著他來的。慌亂之下,腳下卻比腦子最先做出反應,一路小跑到櫃台,一口氣點了好幾道上得台麵的招牌菜。
連閣老對於一切食物都算不上挑剔,有無好菜下酒都是無所謂。但是方正此來掛著一臉的有求於他,不敲點竹杠再開口,他懶得費那個口舌。
他自然也是認得方正的,玉塵奉宛接了他的銀子,他當然知道買主是誰。
麵前的男人很肥,不是胖,是純粹的肥。堆積在臉上的笑容是長年的諂媚,掛著幾條富貴紋。雙下巴抵在藏藍色的衣領上一抖一抖的,是個典型的中年發福酒色過度的油膩樣子。
他這麽端詳著,赫然覺得方婉之的娘才是真正的好白菜,被麵前的豬拱了以後,生出來腦子也不算好使的方婉之。好在天可憐見,沒讓她的長相隨了自己的親爹。
他伸了下手,示意方正坐下,輕描淡寫的說。
“世人都道當官是個肥差,殊不知我們一年的俸祿也就夠些溫飽。今日偶遇方老板,倒是可以打打牙祭了。”
麵上的笑容稱得上和善,很是隨意,讓人沒有距離感。
方正卻在心裏駭了一跳。他竟然認識自己。他堆著滿臉的笑意也是打太極。
“閣老玩笑了,眾所周知這瘦死的駱駝也比馬大不是?小老兒這點銀子在您眼裏還不是九牛一毛。”
連喻也笑了。
“這瘦死的駱駝確實比馬大,不過駱駝本身就是個大家夥,除了那一身連著皮的骨頭,還真不一定比馬兒吃的好,方老板覺得我說的對嗎?”
對...對個屁!
但是不對也得說對。
方正有些欲哭無淚,到嘴皮子的話還沒張口就被人堵回來半截。
肥胖的胳膊伸得老長,他給連喻斟了一杯。
“閣老說的都對,隻是到底您吃的糧食比咱們金貴,便是不豐足,也是管夠不是?不像咱們這些嚼民糧的,饑一頓飽一頓,遇上個三災六禍,真的是活活餓死也未可知啊。”
這般說著,眼中滿滿皆是蒼涼。
連喻親自夾了一筷子脆皮雞到他的碗裏,也現出許多同情,一麵示意他吃菜,一麵點頭道。
“吃不吃的飽,拉出來的時候也都一個樣。有人吃的好,卻拉了三,五年就蹬了腿。有人吃不飽,卻照樣拉了六七十載,這都是命數。你能體諒我不豐足,我很開心,可見你是知道我的心的。”
方正一口脆皮雞就這麽卡在了喉間,生生品出了一股子雞屎味兒。
一張大臉憋的通紅,愣是不敢相信這話是從一個學富五車的文官嘴裏說出來的。
大堰二十二年的文武狀元,太子太傅陸皓衍的得意門生,就這麽說話?
估計陸老先生聽到之後會被他活活氣死。
麵前的人看似什麽也沒說,實際上該說的都說了。方正明白連喻是不好相與的,細眯著眼睛眼珠轉了一圈,直接吭哧一聲跪在了地上,也不敢再兜圈子了。含著半泡眼淚哭道。
“閣老淵博,自來比咱們凡夫俗子高出許多境界。您老心如明鏡,定然也知道小的是為了前些時日的官糧一事而來的,咱們小本買賣,本就沒什麽油水撈,現下,當真是連府裏的下人都快養不起了。您老就開開恩,幫幫小老兒吧。”
嗯。
這回終於看出來方婉之同他親爹哪裏最像了。眼淚落起來都跟從井裏打出來的似的,方便的很。
連喻好奇的俯身靠近他,靜靜端詳了一會兒。
“你還有下人?”而後挺好脾氣的一笑。
“真羨慕,我們府裏隻有我和皮皮。現在的奴才也漲價了,輕易真不敢養呢。”言罷也不說讓他起來,隻自己夾了一筷子鬆鼠魚細嚼慢咽的咀嚼。
“不瞞你說,我那後院也快揭不開鍋了。”
方正這下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
要說連喻在京郊有多少份兒田產,傻子都能說的上一兩處。出門便是八人抬的轎子,一身錦緞華衣他眼睛都不眨的能給戳出一身的窟窿,打著一身的補丁說自己沒錢。上京三省六部那麽多官員,誰敢說比連喻過的寬裕?
但是這話就是打嘴裏繞圈的溜著他也不敢說出口,又找不到話頭去接。隻能拱著雙手不停作揖,做好長跪不起的架勢。
要說方正攤上的這件事兒,正經是挺倒黴催的,旁的衙門都沒有指望,還真就隻能倚靠連喻發發慈悲。
這話說將起來,源頭還是他帶著方婉之參加的那場皇宴。
是說大堰皇室尚武修文,聖祖劉衡帝是馬背上得來的天下。自來教育後世子孫也必要身強力壯,砍得動三板斧的都頗得器重。且這位劉衡帝還是個草莽皇帝,舉兵之時當地的商人都不肯施以援手,全靠著一股子狠勁兒奪得了天下,建國之後更是連砍了數十顆商人的腦袋,常年重農抑商,連帶後世的幾位君主也是諸多不待見商人。
前段時間,劉元帝將京城裏幾名頗有實力的糧商請進宮,著實讓他們竊喜了一番,紛紛以為這是朝廷開始重視商賈邁出的第一步。
事實上,那日的皇宴劉元帝和太後也確實露了許多的笑模樣,寬厚仁慈的選了幾名商女進宮侍君。然而醉翁之意卻不在酒上,而是奔著他們手中豐足的糧食去的。
同琉球的戰爭是個持久戰,雙發都拉開了拚死一搏的架勢。祿昌侯嶽深要帶兵出征,所謂大戰之前糧草先行,自然是要先有儲備的。朝廷不願意花這個銀子,少不得要給商人點甜頭,可歎這劉元帝連點子甜頭都不想給,隻明麵上幾句好話便要免費的糧草供給。
劉元帝說,你們都是朕的子民,朕一直都是記掛著得,如今關外不太平,你們有義務,也有這個能力捐糧。朕也不會虧了你們,捐出來的糧食,每十擔給你們三十兩銀子的貼補。
糧商們心裏都明白,這無非就是個賠本賠到死的買賣,近幾年的雨水都不好,周邊幾處大縣的糧食出的少的可憐。十擔三十兩銀子的貼補,聊算一半的本錢還不足。
隻是這話沒人敢吭,便是君主讓他們免費捐糧,也得硬著頭皮去捐不是?
方正混在商賈堆裏卻覺得,這是個難得長臉的機會。他是糧商大戶,京城裏他喊一句沒糧,旁的人家恐怕都要揭不開鍋了。仗著自己很有些庫存,第一個站出來道了句吾皇萬歲,兼之表達了自己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忠心。
皇帝那日笑的開心啊,雖然沒願意收了他放屁的閨女,卻著實誇讚了他幾句,還順手賞了件皇家特產-----黃馬褂。
穿上黃馬褂的方正也是真開心,去商會裏也不忘將那物件高高的供起來,跟臉上鑲了金邊兒似的。
隻是沒過多久,他便笑不出來了。
因為當初說好的十擔糧食,到了征糧的時候不知怎麽改了說法,說好的十擔糧給寫成了百擔。他當初一馬當先表示願意多給七十擔的應承,硬生生被翻了整整十倍,答應給的銀子,卻是一分沒見。
征糧的官老爺土匪一般將他的糧草洗劫一空,隻剩下那件要收緊了肚子才能塞的進去的黃馬褂。過去他覺得這是皇恩,是無上的榮譽,這會子,卻是勒的他喘不過氣來。
方正愁得終日食不下咽,又敢跑去對皇上質問,您那聖旨上是不是寫錯了一個字。他沒那個膽子,皇宮更不是個隨便什麽升鬥小民都能進得去的地界。
他是明白自己被坑了,除了整夜整夜的失眠,唯一的法子也隻是去戶部門口哭窮,期望那裏邊的官老爺能開恩,按照十擔糧食三十兩銀子的補給發給他一些,也能有兩千一百兩銀子的回本,不至於虧的太多。
方正雖說生的肥頭大耳,卻很有些頭腦。
他知道戶部是大衙門,這等事情找小官根本沒用,徑自就奔著連喻來了。不想這位日理萬機的尚書大人十次九不在,管事的小官被問的煩了便隻說:“咱們大人平日忙碌的很,現下天氣正好,誰知道又去哪玩兒了。再者,勸你一句,能在我們大人身上撈出油水的,我自打進了這戶部的門就沒見著過。”
方正隻當他是拿這話來搪塞,如今真見著連喻本人了才知曉,這話實打實是句真言。
連喻早也知道這人來為的是什麽事兒,他今*****,也就是等人。
人如今也等到了,他便也沒這份耐性在這裏聽他哭喪了。
包打聽從方正手裏得的銀兩,一九分,連喻占九,這人本就是‘無利不起早的’。不然隨便什麽人都能打聽的到他的去處,那他也不用在京城裏混了,直接去封地找老爺子算了。
連大人這廂筷子一落,這便是吃飽了。
慢條斯理的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對方正說:“我真的快要窮死了,戶部再富足,那庫裏的銀子也是聖上的。你隻見過主人家往外撥錢救濟,見過看門的往外拿銀子的嗎?方老板是明白人,不肖我說心裏也是明鏡似的,這事兒不歸我管,你得去求聖上去。聖上要說拿銀子,那我是沒二話的。”
言罷撩著袖子站起身,他摸了摸方正的後腦勺,覺得圓溜溜的,像個十足的冤大頭。一麵走一麵吩咐皮皮。
“記得把菜打包。”

☆、第二十二章 騾子,駿馬,小毛驢

一般來講,同連喻見過麵的人,對他的印象都會停留在一個瞠目結舌啞口無言的狀態中。
因為這些人來求他,或多或少都有著金錢上的需求,而連閣老最不待見的就是往外掏銀子。
方正同連喻匆匆的那一麵,著實讓他震驚了許久。
這人不打官腔,不拿架子,也不是一味的裝笑麵虎。但就是字字句句不留半分餘地。
方正琢磨了好些天都沒想明白,自己在商場摸爬滾打這麽多年,見過的大官也是不少。怎麽平日油滑的那一套在連喻這個後生麵前半點施展不開?
皺著眉頭坐在書房裏,他反複琢磨了一下兩人之間的對話,終是悟了。
連喻不要臉。
比大堰所有的官員都不要臉。
他可以占著京郊大半的田產,以及兩廣鹽路的肥差還穿著打補丁的官袍告訴你。他快要窮死了,窮到連奴才都養不起,窮到下館子吃頓飯還要敲別人的竹杠。
賴眉賴臉,沒羞沒臊,但就是讓你無話可說。
方正一連無話可說了很多天,幾乎抑鬱的時候接了萬籟村土財主這麽一樁生意,不想,卻在這當口見到了同自家閨女同席而座的連尚書。
他記得,方婉之出門前是說跟瀾卿公子約了作畫的。他並沒覺得有什麽,隻是此時看來,他卻想方婉之最好就不要回來了。
如果他這個賠錢貨的女兒能搭上連喻這麽個姑爺,他還用哭天搶地的去求朝廷那區區兩千一百兩銀子嗎?
方婉之回家的時候,天色還早。一路溜溜達達的竄回府裏,腳步十分輕快。
離開玉塵奉宛前,她把王守財胖揍了一頓,原因是這招狗討嫌的東西無端把她的手給撓了,就是因著她瞪了它兩眼。瀾卿似乎是想護著自己兒子的,隻是麵前血淋淋的事實多少讓他有些啞口無言。
隔著一扇木窗,他探頭探腦的在屋中皺眉,瞪著將王守財拎到院中處置家法的方婉之說。
“你下手輕著點,隨便教訓教訓就行了,它還小呢。”
方婉之便是故意在王守財屁股上又是‘啪啪’兩下。
她也知道它還小呢,又能用多大的勁兒去打它。無非是看著瀾卿這副樣子十分受用罷了。
青柳跑來傳話說方正找她的時候,方婉之身上還穿著白日裏著的那身男裝,聞言被唬了一大跳,趕忙一溜煙的跑回屋裏將衣服給換了。
方正平時是很少找她的,也不甚過問她的生活,這麽驟然將她叫過去,總讓她覺得哪裏怪怪的。
供著碩大財神爺的書房之內,不知什麽時候換上了一件金光閃閃的黃馬褂。她記得這是那日皇宴時聖上賜下的,尺碼很小,塞不下她爹的寬肩膀和肥肚皮,卻日日被他憋著氣兒勒在身上。最近一段時間不知怎地不勒了,方婉之也懶得操心。她本來見方正的次數也有限。
方家在商賈裏算是稱王稱霸,方正後院不算上她死去的娘和扶了正室的盧翠花,還有七房小妾。他的爹算不上花心,從三十歲到五十歲,一直專一的喜歡著十八歲的嬌俏姑娘。姨娘一個一個的往裏抬,都是清一水兒的嫩模樣。孩子生的卻不多,隻有兩個混吃等死的大哥並兩房妾室所出的三個庶女。
用方正的話說,這些個小娘皮,也就長相能看得過去,生下來的全是些賠錢貨。話雖這麽說,方正卻依舊將賠錢貨養的很好,因為賠錢貨如果‘賣’的好,也是一樁價值不菲的好買賣。
就像六個子女中,模樣生的最漂亮的方婉之,在家中的地位便比旁的弟妹要好上許多。但也隻限於,還算不錯的穿戴。
方正老神在在的堆在書房座椅上,是一堆看不清麵容的肥肉,油光滿麵的大臉難得見了挺大的笑容。
他伸手示意方婉之坐下了,先是詢問了最近讀了什麽書,可有要需要置辦的東西之流,繞了一大圈子之後,狀似不經意的問。
“爹記得,你今天該是去玉塵奉宛作畫了吧?你可知道,那為你作畫的瀾卿公子是何許人也?”
方婉之愣了一下。
其實她一點也不在意瀾卿到底是什麽身份,但是聽方正的意思明顯是知道了,便也不費力多猜,乖乖站著等著他的下文。
方正瞧著方婉之乖覺的樣子,卻是甚拿得住市麵,不像六房七房生出的孩子小家子氣,心中倒是越發多添了幾分喜歡。
摸著青瓷翠湖的茶碗邊,他對方婉之說。
“瀾卿便是連喻,當朝正二品的朝官,官拜戶部尚書的那位二世祖。你平日喜好跟官家圈裏的小姐打個馬吊,應該是知道的吧?他們家老爺子可是自大堰開國以來被封的唯一異姓王。”
方正說完看了看方婉之的神色,沒什麽特殊變化,又接著說。
“父親前些時日遇到了一些麻煩,糧庫吃緊,很有些困難。但是這些事都不需要你操心,我今日瞧著你跟連大人聊的倒好,可見你是能入得他眼的,今後更要揣著小心仔細伺候著。我這裏有些不錯的古董,等下你一並拿回去,該怎麽孝敬,不用我教吧?”
方婉之就點了點頭。
方正便覺得這閨女確實不錯,以前怎地就沒發現她這般沉得住氣,是個拿得出手的。正要揮手示意身邊的奴才將古董送進她房裏,就聽見她奸不奸傻不傻的問了一句。
“爹,您這是打算讓我睡了他嗎?”
方正趕緊將屋裏的奴才都趕出去了,瞪著雙不大的三角眼,瞠目結舌了好一會兒。待要張口斥責吧,自己話裏話外又確確實實透露了這麽一層意思。
方正確實是打上了連喻的算盤,但是不會現在就讓方婉之倒貼。今日春花節他看的出來連喻對方婉之有好感,可連喻是什麽人?他會算計,他比他還會算計,急躁了,就得弄巧成拙。所以為今隻能試探。
方婉之摸著桌上的古董說:“爹,人家是什麽身份,咱家是什麽身份?騾子跟馬能在一個棚子裏睡覺,不代表驢也能進去湊熱鬧。您時常教育女兒要懂得門當戶對一說,連閣老這樣的身份,真睡不了。”
方正瞧著自家閨女坦然的沒皮沒臉,不知怎麽就想到了連喻那日說的‘吃不吃的飽,拉出來都是一個樣’的話,再一次被堵的無話可說。
他最近好像一直都在無話可說,在連喻那裏是這樣,如今在自家姑娘麵前也是這樣,瞬間就湧起一陣氣惱,肥胖的身子卡在書桌前,甩著腮幫子咆哮道。
“我讓你現在睡了嗎?你一個姑娘家,說話沒羞沒臊的,也不知道盧翠花到底是怎麽教你的。你現在就抱著這些東西給我滾出去,東西送不出去,你也別回來了!!”
到底誰才是爹。
連喻他拿他沒轍,自己家的閨女再管不了了,這方府不是要翻了天了?
“誒。”
方大姑娘應的特別痛快,一麵指使丫鬟進來拿東西,一麵拍著方正的肩膀說。
“怎地動這樣大的氣呢?前短時間前門裏拐角劉家那位胖伯伯就是生氣氣死的。”
方正感覺自己真的隻剩下一口氣兒了。
用手點著方婉之的額頭,他恨不得在上麵戳出個窟窿。
“明日開始,你帶著竹青一起去玉塵奉宛,敢不照我說的做,你給我小心著點。方家養了你這麽多年,可不是讓你吃白飯的,若是敢惹惱了閣老,仔細你的皮!!”
方大姑娘見怪不怪的一點頭,也沒覺著麵前的這張親爹的臉有多猙獰。
二十年都這麽過來了,她早就習慣了。

☆、第二十三章 給連大人請安

帶著丫鬟浩浩蕩蕩的將東西堆到閨房的一角,方婉之許久沒有再開口。
瀾卿的身份確實讓她震驚。她的腦子不壞,也猜到了他背後的身份非富即貴,卻沒想到會貴成這副田地。
至於方正打的算盤,那是她親爹,她能不知道他在算計什麽?
方婉之覺得,她爹真的是太看得起她了。瀾卿那樣的身份,王侯貴女都不見得伺候的了,又何況是她。
上次陳王劉禮過來的那次,顯然也是想要送幾房妾室給他的意思。瀾卿連陳王送來的人都給拒了,又怎麽會看得上區區商賈之女呢?再者,他好像已經有了一房正室夫人,有些凶,就像她這樣很會撒潑,所以他不娶。
又想到坊間對這位連閣老的傳言,她咋了咋舌。覺得那性子像他,又不像他。閉上眼睛,一張貪官汙吏的臉,如何也不能跟那個在王守財脖子上套了根繩子妄圖溜貓,結果被貓溜了整整一個下午的傻子聯係到一起。
方婉之覺得自己的腦袋此時就如一團漿糊,七七八八的琢磨著,理不清一絲頭緒。隻是這頭緒即便理清了又如何呢?這本就跟她沒有半點關係,瀾卿再壞也與她無關,再好也是過客,總不會一直牽扯下去的。
點著油燈的書桌前,窩著從火堆裏撿回半本話本子看的津津有味的青柳,一麵打著嗬欠,一麵揉著眼睛一頁一頁的翻。
方婉之看了她一會兒,百無聊賴的道:“明日再看吧,晚間讀書費眼睛。都是些不著邊際的才子佳人,天下間哪有那麽多富公子與窮丫頭的故事。”
青柳一雙眼睛都撐著的紅紅的,不死心的又翻了一頁,帶著有些困倦的聲音說。
“再看最後兩章。小姐,其實愛情就像踩狗屎,不真格踩上一腳,誰會知道會不會真走了狗屎運?”
方婉之聽她講的這話文縐縐裏透著無限的粗俗,深悔自己平日的教育太過隨意了,以至於她越發像極了她的風格,抻著被子躺倒在床上。
“不想我把你手裏剩下那半本也一並燒了,就老老實實的睡覺。”
踩狗屎?
狗屎是那麽好踩的嗎?
方婉之一直都是睡眠極好的人,而睡眠極好的人通常都有一個通病,那就是沒心沒肺,想不明白的事兒從來不鑽牛角尖。所以一夜酣睡之後的方大姑娘的精神好極了,就算身邊帶了個方正派來監視她的丫鬟竹青,依舊笑的開心。
搖晃的馬車之內,是竹青嚇的慘白發青的臉。大概自從爬上過幾次方正的床,她便再也沒有坐過這麽簡陋的馬車了。
方婉之抬手替她擦了擦汗,順便將方正塞給她的東西抱穩當了。這是個外形土裏土氣的破碗,年頭跟外表一樣老了,瞧著並不好看。但是方正說這東西現在的價錢少說也要十萬兩,當真是下了血本的。
她一路瞧著這個東西微笑,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跑來玉塵奉宛門口搖尾乞憐的乞丐,分明四肢健全,卻還可笑的豁出臉皮祈盼對方的施舍。上次瀾卿還笑話她,要飯也不拿個碗。如今她把碗帶來了,就是不知道,他還能否像過去一樣,恣意調侃。
春日裏的暖陽很舒適,方婉之進門的時候,瀾卿正抱著王守財在院中曬太陽。精致的小塌應該是今日送過來的,懶洋洋的窩著一人一貓,就連憊懶的神態都如出一轍。
大概還是記著昨日的那通胖揍,王守財對於方婉之的到來是全然的不待見。貓爪子一遮腦袋,換了個麵朝瀾卿的姿勢,徒留下一隻碩大的屁股和煩躁搖晃的貓尾,昭然若揭著自己的不滿。
瀾卿對於王守財所有的德行都十分喜歡,伸手揉著它的背脊對著方婉之燦然一笑,頭上還戴著她昨日送給他的白玉簪子。頗有些幸災樂禍的說。
“不歡喜你了。...你怎麽不進來,矗在門口做什麽?”
方婉之這才發現自己站在門口許久了。
麵上怔了怔,她突然有些不知道應該用什麽樣的表情去對待瀾卿,或者說,不太想用那樣的表情‘伺候’他。
身邊的竹青不輕不重的連續咳了好幾聲,她笑著轉頭看了那丫鬟一眼,戳了戳她的喉嚨。
“嗓子卡雞毛了?”
她會照著方正的吩咐做,但是這並不代表她認同他,也不代表,要給一個爬床的丫頭臉麵。
竹青的臉色自然不好看,方婉之也沒好上多少。
有些事情非她所願,但是她得活著,就得老老實實的呆在方府,吃她爹給的那一口飯。
連喻是人堆裏的人精,有些話不肖說,抬眼在她手上的原始瓷上掃了一眼便什麽都明了了。
抱著王守財緩緩坐起,他說。
“你爹讓你送過來的。”
並不是問句。
“...啊...”
方婉之托著瓷碗向前走了兩步,待到走到瀾卿近前時,麵上已經掛上了慣常的笑容。
“給連大人請安了,前些時日小女子不知您老人家的身份,在言語上諸多冒犯,實在是過意不去,您老見多識廣隻當奴家是個不懂禮數的鄉下丫頭,莫要與我一般見識了。小小禮物是家父特意讓奴家帶來賠罪的,聊表敬意,還望您笑納。”
這套話,她在路上練習了無數遍,算的上駕輕就熟,但是說出來了,心裏也是不舒坦,是真不舒坦。
方婉之看見了瀾卿蹙起的眉,也不說收,也不說不收,就讓她這麽端著,靜靜端詳著她的奴才樣。
那樣的神情無關於喜怒,或許有嘲諷,卻並沒有表現出來。
“留著喂貓吧。”
他也彎起了嘴角,略過她身邊的時候,連一個眼神都沒有停駐。
之後的作畫,兩人都沒再開口講一句話。瀾卿不說,方婉之也不知道該跟朝廷的二品大員聊些什麽。萬籟村的八卦還沒有講完,她想他應該是沒了興致聽,她也沒了膽子再講。
她得承認,即便自己再沒心沒肺,在知道瀾卿那樣的身份之後,她再也不能如過往一般,沒大沒小。

☆、第二十四章 鐵打的方婉之

在那之後,玉塵奉宛的車還是會隔三差五的來接方婉之。方正又讓她送過去很多古董,價值不菲,稱得上名貴,卻日日堆積在茅屋的房簷之下,被春風吹的灰頭土臉。
連喻在方婉之和自己之間掛起了一道簾子,中間還是留了兩個窟窿,隻是停駐在她身上的視線越來越少。發間的那根簪子,也重新換成了常用的玉冠。
皮皮說:“方大姑娘....東西別再送了,我們家爺不喜歡。”
其實他更想說的是,連喻不喜歡她每次來時端起的諂媚笑臉,和誠惶誠恐的討好賣乖。
但是方婉之每次來時都會說:“閣老安好,這件瓷瓶是家父特意讓奴家送過來的。”雲雲。諸如此類的話,連喻聽的太多了。太多了,就會厭煩,遠不如村頭張小二的三媳婦喂豬的時候被咬了動聽。
他能看得出方婉之跟她的爹是不同的,但是有些話方婉之不說,他便也不會多問,畢竟個人都有個人的活法,她覺得這是她的活法,那便由著她,沒理由看不上她。
連閣老十分喜歡這種偶爾的自省以及自我告誡,然而真正運用到實際上的卻並不多。諸如他會告訴自己,你的官聲已經很差了,從今往後要做個好官。但是事情來的時候,他還是不介意往自己身上潑一潑髒水。再如方婉之這件事兒,他心裏很理解她,也知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卻還是很看不上她。
王守財仍舊一如既往的混蛋,睡醒一覺之後就會喜歡伸著爪子四處撓牆。沒有了方婉之管教的王守財,已然到了無法無天的地步。
今日不知怎麽,它無端就瞧著橫亙在連喻和方婉之之間的簾子不順眼,爪子向上一勾,利用肥胖的身體優勢就地一滾,刺啦一聲就給扯下來了。
貓臉兜頭蓋臉被蒙上的簾子似乎讓它不勝其煩,躺在地上轉圈的四肢爪子亂踹,像極了一個跌壞了腦子的神經病。
連喻看見了,方婉之也看見了,都沒動。
隻不過前者是遷就,由著它玩兒,後者則是在思量,到底要不要胖揍它一頓。
王守財這兩天,因著方婉之對它一味的不敢伸手,囂張之氣簡直昂首挺胸。頭臉鑽出簾子之後,又後腿一蹬跳上了連喻的桌子,爪子踩在硯台裏,又跳回連喻身上,沾了他一身的濃黑墨汁。
方婉之就那樣看著,看著,看不下去了,徑自走過去提起它。
連喻還是那副聽之任之的樣子,低頭看著袍子上的墨點,又撩了方婉之一眼,神色淡淡的道。
“下手別太狠。”
他難得跟她說話,方婉之卻是抓著王守財不動了。
抬頭嬉皮笑臉的一笑,她拿著帕子仔仔細細的擦了擦貓爪子上的墨汁對連喻說。
“哪能呢,連尚書的貓金貴,奴家隻是想幫它擦一擦,斷不敢欺負它的。”
連喻就不說話了,右手抬起來似乎是要往畫上描邊,抬起來了,卻又重重的放下了。唇是緊抿著,沾飽了墨的筆尖落在桌上,落下豆大一滴墨汁,他站起身來一聲不響的扯著方婉之,直接將人關到了門外。
他實在有點煩她,想圖個清靜。
可是沒過多久,方婉之就又回來了,不是從門外。門鎖著,她進不來。所以她翻了牆,半邊身子掛在牆頭,笑的難看死了。
她說閣老,您老別生氣啊,您看奴家哪裏不順眼,奴家改還不行嗎?
一邊說著,還一邊對著他伸手。
“誒,您拉奴家一把呀,不然奴家摔死在您院裏不是大白日的給您找晦氣嘛。”
連喻仰頭看著牆上沒皮沒臉的方婉之,突然覺得有些喪氣,因為自己好像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又是不算和諧的一天,方婉之又給連喻送東西了,是件價值不菲的西域緞子。被她用手揉成一團,扭扭捏捏的掛著笑,像是想裝出些嬌羞樣子捧到他的近前。
“您老瞧瞧,可還喜歡?”
連喻連眼風都沒留下一個,徑直朝著京郊槐樹林溜達。
方婉之現在長能耐了,他不派車去接她,她便守在他下朝的路上來迎他。
灰頭土臉的蹲在官道一角,還算顧忌著姑娘家的身份,沒敢在人前露臉。冷不丁從角落裏扯住他的時候,險些被他一掌拍死。
也還好看清模樣之後沒有真的下手,方婉之要是死了,他還得再去找個會撒潑的婆娘跟他去赴宴。
今日早朝之後,劉禮過來找他了,熱情洋溢的表達了必須請他們小兩口吃飯的意願。神色頗有些驕傲,因為放眼這些個拉幫結夥的皇子中,隻有他親眼見過連喻的這個正妻。也想襯著這個機會,多拉攏一下他。因此態度上十分堅決,連喻待要推拒起來,自然就沒那麽容易了。
說到後來,也就未置可否的應了。
方婉之依舊沒完沒了的嘮叨。
連喻將她領到一顆老槐樹下,盯著樹上的馬蜂窩壞心眼的思量著,到底要不要將這個東西捅下來將她蟄個滿臉包。
方婉之遲早要嫁人,定然不能在劉禮麵前露真容。他可以理直氣壯的告訴她,自己這麽做是為了她的後半生考慮。不然將來被認出來,也是個不大不小的麻煩。
連喻這般想著,又為這點子認知不痛快了。
他覺得方婉之的性子壞透了。聒噪,呆傻,缺心少肺,趣味極低。整日隻喜歡打聽小道消息的女人,嫁給誰都是個禍害。
再抬眼一看她衝著自己一臉恭維的模樣,又默默加了一句,趨炎附勢。
他認為自己想的對極了,麵上更加沒有好顏色,手腕一轉甩出腰間的鞭子。
他告訴她:“站在這裏別動,等下蜜蜂來了,將你這張臉蟄的半人半鬼咱們就可以走了,我有藥。”
方婉之聽後笑容整個僵在了臉上,心說你有藥就趕緊自己吃了吧,你都已經病弱膏肓到可以駕鶴西去了。
她當然不可能傻到站在那裏被蟄,一麵迅速挪到他跟前一麵道。
“大人做什麽讓蜜蜂蟄我?您要是想看大腫臉,奴家這就回家把奴家的爹拉過來,蜇我爹給您看怎麽樣?”
她承認,自己對方正的一些做法很是反感,父女兩之間的情分不多,唯一可值得念及的,也隻剩下這二十年的飽飯之恩了。如果連喻要看,她大概真的會把方正叫過來。
方婉之要‘蜇我爹’給連喻看,連閣老卻並沒有那個興致,淡眉淡眼的一挑眉。
“蟄他做什麽?我又不帶他去吃飯。”
方婉之這才知曉,這貨是迫不得已應了陳王的約。
兩人一起站在樹下守著那個馬蜂窩,最後當然也是沒有蜇,隻是在去的時候讓皮皮找了一張算是清秀的鹿皮麵具貼在了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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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書大人,打發點咯》 作者:蘇盎 完結 (24 - 38)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179699 bytes) () 11/15/2015 postreply 09:0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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