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書大人,打發點咯》 作者:蘇盎 完結 (53 - 全書完 )

☆、第五十三章 兔死狗亨

午夜時分,人們自然都陷入了沉睡,青白的月光地下,樹影落出好大一片陰影,斑斑駁駁的,總透著三分詭異。
晚間的一通夜宴,大家都多吃了幾杯,因此睡的熟了也是必然的。然而今日竟是連打更的人都沒有出現,安靜的幾乎沒有了人氣兒。
羅盤兒在屋子裏轉的跟陀螺一般,是個焦躁至極的模樣。
連喻晌午的那一通曬鬼,將村裏大半的村民都帶了去,如今留在這花果村上的,數來數去不過那麽幾頭蒜。
羅盤兒如今,是什麽占山為王的心思都沒有了,沒了無知村民的供奉,他一個光杆司令還能折騰到哪裏去?
圍著鐵鍬閣的院子轉了兩轉,他的眼神不斷朝著山下的位置看。右護法張二毛被他轉的眼暈,實在忍不住道了一句。
“天尊不是給了咱們消息,說連喻晌午拖出來的鬼都被他事先下了藥粉,太陽一曬氣味就會散發出來,聞到的人不出半日就會昏死過去?介時再用放信號出去叫咱們接應,您還有什麽不放心的?”
有什麽不放心的?
羅盤兒漆黑色的長袍在地上曳出一圈的灰塵。
他哪知道那個藥粉到底好用還是不好用。
說將起來,他跟這個天尊的交情,數十年來也未見得多麽親密過。多數時間都是他在辦事,他在後麵給他坐鎮,分的銀子他一他九,除了坑些好用的吃穿,銀子可全在那個半人不鬼的人手裏攥著。
如今朝廷的人來了,他甚至覺得他是想扔下他直接跑路的。要不是連喻放了禁衛要挖他家的祖墳,誰知道這個東西會不會眼睜睜看著他人頭落地。
山下的紅豔信號亮起來的時候,羅盤兒還窩在自己的院子裏琢磨,到底要不要下去幫他的天尊。
他實是有些想要帶著體己的東西逃跑的念頭,但是腦中驟然閃出的那張半人半鬼的臉,又讓他生生打了個寒顫。
他是極怕他的,如同花果村的村民畏懼自己一樣。如果他敢走,就一定會有比死還要痛苦萬分的折磨在前頭等著他。
張二毛說:“爺,咱們這便下山去吧。”
他未置可否的哼哼兩聲,卷著衣領子也跟著出去了。
今晚,管他成敗與否,那都是得硬著頭皮去的。
白府的大宅在雁南縣城裏是最不顯眼的一處所在,因為小,因為裏麵的縣令一味的膽怯,從來都是跟它的主人一樣夾著尾巴做人的。
羅盤兒早前便是白府裏的常客,因此一路走來十分的駕輕就熟。
白府的門口雖不體麵,但是白晏沉想要撐□□父母官的架勢,堪堪擺放了兩座很小的石獅子。
就著外頭慘白的月光地,他看見了那個同樣一身慘白裝束的白晏沉。
或者說,是撕下了白晏沉的麵皮,連臉都爛成一片枯骨的天尊陸兆豐。
是的,白晏沉早已經死了,披著白晏沉的那一張人皮的一直是陸兆豐。近些年的雁南,一直都是羅盤兒和陸兆豐的天下。白晏沉個性老實,又畏懼他們的淫威,在宅子裏鬧了幾次鬼以後便成為了他們捏在手中的傀儡。
陸兆豐的臉已經完完全全的爛掉了,身子骨也因為咒術的反噬而人不像人。他也懶怠披著白晏沉的人皮在雁南裝什麽縣令。反正整個雁南的天都是他的,根本沒有必要費這個閑勁。
然而會咬人的狗不叫。沒人想到,那個平日畏畏縮縮的酸腐書生敢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悄悄往京裏送了一封折子。
也沒有人會想到,對於區區的民間叛亂,京裏頭竟然派了一整支禁衛和朝中正二品的大員下來。
連喻的聲望他們是知道的,陸兆豐並不想硬碰硬。得知消息之後剛弄死了白晏沉,那頭禁衛就已經到了。
說不慌亂是假的,但是戲既然已經唱到了這裏,少不得要頂著那張臉麵唱完。
羅盤兒雖然與陸兆豐相識了許多年,卻依舊不敢在晚間仔細端詳他的臉。因為看了就要發惡夢,比真正見鬼還要讓人膽寒。
他知道他此時正坐在那頭石獅子上,也沒敢抬頭,低眉順眼的帶著他的人過去請了個安。
“天,天尊,您有什麽吩咐?”
陸兆豐抬眼瞧了瞧他的方向,灰白的眼球跟眼白連成了一片,也看不出視線到底落在了哪裏,揮手指了指屋裏。
“都在裏麵呢,點燈。”
聲音不男不女不老不幼,隻是一味的滲人,像是卡了一口濃痰在喉嚨口,又像是悶在棺材板裏的黃泉之音。
羅盤兒從來不敢質疑陸兆豐的話,更不敢出聲詢問,聽到吩咐之後立馬轉臉讓手底下的人點燭火。
從宅院到正廳,一溜的燈籠點下去,整個院落亮如白晝。
陸兆豐依舊看不見,或者說看不清,必須要人攙扶著才能走到裏麵。
他命人將屋裏暈死過去的人全部抬了出來,一具一具堆在正廳裏,自己則是半靠半窩在主位上,不知道腦子裏麵在想些什麽。
羅盤兒對著他點頭哈腰,眼見著白日裏‘造反’的人都堆在自己跟前,心頭的大石總算輕了不少。
他沒什麽見識,更沒有多少遠見。瞧見這人真如陸兆豐所說暈死過去,那往日囂張跋扈的勁頭又來了。
隻是他不敢在天尊跟前裝大,孫子似的笑的涎皮賴臉。
“要說您是個有本事的呢,說讓他們倒地那就都得乖乖的倒了。...哼,虧道連喻還是大堰第一聰明人呢,我瞧著也是個夯貨,這點子端倪都沒看出來。”
陸兆豐沒有看他,隻是低頭摩挲著右手指節上的一枚白玉戒指。他的手指很長,骨節很大,手指全部瘦的發黑,更像是兩隻爪子,那是常年淬煉蠱毒的手,沾染著無數的藥粉和毒液。
真正的白晏沉的手並不是這樣的,每次用膳時他都要在房中折騰良久,塗抹一些東西。
羅盤兒說連喻傻?
陸兆豐冷哼。連喻自從來到雁南縣便試探過他無數次。且次次點到即止,都給他留了喘息的後路。若說他沒看出來,他是不信的。若說是看出來了,他也沒有完全看透,不然就不會給他這個機會鑽這條空子了。
陸兆豐看出連喻於蠱毒一事上很有些建樹,隻是顧忌著村裏的幾百條人命一直沒有動他,不然也不會將腦子動到了小闌山上。
想到這裏,陸兆豐灰白的眼中閃出一抹輕蔑。
人命?
不過就是些卑微至極的螻蟻,想要捏死,那就是一瞬間的事情。
羅盤兒自來知道這個陸兆豐是個古怪性子,他不吭聲,他便隻能老老實實的站在旁邊等著。聽著他幾次大喘氣兒,必然是被藥粉反噬的厲害。
又過了半盞茶的功夫,估摸是陸兆豐歇息夠了,單手抬起虛空一指,這便是在命他們將他的寶貝抬出來。
那裏麵是他飼養了許多年的五毒蠱的盅子,裏麵的東西狀似在發脾氣,不停晃動著,甚至連盅身都出現了裂痕。
端著木托的仆從嚇死了,又不敢輕易動彈,眼見著他掀開了蓋子,拿出一條通體漆黑不變形態的毒蟲出來。
那是蠱。
一盅之中將其餘四隻毒物吞吃入腹的劇毒之物。
陸兆豐將它拿在手裏,而後哼了哼,瘦長的臉麵嘴角勾起一個奇怪的弧度。他在笑,恍若病入膏肓的長者,不辨年紀,分不清喜怒,隻聽到喉嚨口咕嚕咕嚕的古怪聲響。
羅盤兒扯著滿臉的笑容湊到他身邊說。
“天尊實在英明,竟然想到將迷失蠱下在缸裏的‘死人’身上。連喻自以為曬鬼可以籠絡民心,殊不知,這東西要被光照才能散發毒性。但凡靠近的人聞了那氣味必然會昏昏入睡,還有心思擺宴慶功,實在是不自量力。”
而後用力一踢腳邊的劉淩。
“什麽王爺,等會咱們將五毒降下在了他的身上,還不是要乖乖的對我們唯命是從?”
這一屋子的可都是京城裏有頭臉的人物,兼之幾名禁軍校尉,一旦這些人為了他們所用,以後富貴榮華還不是信手拈來?
羅盤兒一生窮了幾乎大半輩子,所能想到的也就是金銀權勢。
陸兆豐最看不上的就是他這副小市民的嘴臉,待到他將劉淩張良和連喻捏在手上,還用的著一個傀儡侏儒在眼前晃嗎?
陸兆豐的身子骨常年浸淫於毒蟲毒粉之中,早已經將身體折騰的差不多了。因此也懶於在送羅盤兒歸西時講什麽客套話。手中毒蟲被他伸手一拋,直接咬住了他的脖頸。
五毒蠱是至毒之物,一旦被咬住頸邊動脈就不會鬆口。
羅盤兒未及他會對自己下手,根本就是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便被那毒物扼住了所有呼吸。毒蟲吞咽鮮血的咕嚕聲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在場的仆從瞪大了雙眼,眼睜睜的看著羅盤兒在沒有任何防備和還擊之下被吸成了一具幹屍。

☆、第五十四章 阿桃,我渴了

對於親手殺死一個侍奉了自己十幾年的人,陸兆豐的臉色沒有一絲憐憫。
用腳踢了踢羅盤兒幹癟的屍身,他對底下的人說:“愣著幹什麽?抬下去。”
而後伸手一撈,卻是將那滿是血腥的蠱蟲攏到懷裏,愛不釋手的樣子,眼神近乎癡迷。
這是他的寶貝,隻有喂飽了它,它才好幫他做事。至於不相幹的人,沒有了利用價值留著也是個廢物。而他,從不留廢物。
周遭的幾個都是常年服侍羅盤兒的,眼見著他瞬間就被化成一具幹屍,嚇的雙腿都幾乎站立不住。
兔死狗亨,他們不敢質問陸兆豐的不是,更不敢當著他的麵撒腿就跑,雖然他們很想那麽做。但是隻能硬著頭皮矗在那裏,生怕下一個自己就是地上的羅盤兒。
陸兆豐灰白的眼珠淡淡的掃過正廳中躺倒的人,臉上居然透漏出許多興致,像是也不急著弄死他們,慢悠悠的在屋裏轉了一圈。他停駐在了連喻的身旁,似乎是很喜歡他的臉,打量了好半晌。
又看了看不遠處的劉胖子,腦中尚在思量,今後是該做一個位高權重的傻子,還是當一個殺伐決斷的二世祖。
他琢磨了一會兒,覺得二世祖不好做,因為他上頭還有個老爺子。那可是個老油條,不好糊弄。便將腳步移向了劉淩跟前。
這些人都是要成為五毒降的祭品,往後便會如行屍走肉,全部為他所用,但是他在花果村呆膩了,想要去京裏走上一走,總要重新頂上一層皮。
然而盯著劉淩那張肥膩的臉,又覺得十分的討厭,伸著焦黑枯瘦的爪子狠狠一捏,掐了一手的粘膩油脂。
這胖子實在太膩了。
陸兆豐一麵嫌棄著,一麵自懷中掏出一把尖細的匕首,順著劉淩耳後的皮膚刮過,冰涼,看的人身上都忍不住起了雞皮疙瘩。陸兆豐拿著刀也在觀察著,究竟從哪裏下手才好。他討厭一切肥膩愚蠢的人,也不是很想碰劉淩,索性將刀豎起來,打算直接割斷了他的脖子皮肉,再讓底下的人過來撥。
然而那刀尖還未刺進對方的皮膚,‘昏死’中的劉淩卻是驟然一個翻身猛的坐起,張口就啐了他一臉的唾沫星子。
就見他擼著胳膊站起身,一腳將白晏沉踹出多遠,嘴裏罵罵咧咧的叫道。
“去你奶奶的死變態,還想扒老子的皮,還反了你了!!”
一番話下去,其餘躺倒的人也沒辦法再裝死了,全部一臉戒備的坐起了起來。
陸兆豐一看那些人生龍活虎之勢,臉色驟然一淩,腳下連退數步,隨即袍袖一甩,雙掌拍在五毒蠱身上,周身都散發出駭人的戾氣。
劉淩一腳下去之後才看清了那個東西不人不鬼的樣子,唬的魂都沒了,一麵往靠近門邊的位置跑一麵高呼著。
“連喻你趕緊的,媽的,這東西是要變身了嗎?”
連大人躺在地上,還是個臥佛的姿勢,堪堪吐出一聲歎息。
怎地這樣沉不住氣呢,他還想多看看熱鬧呢。
奈何劉淩那廝實在叫的太過撕心裂肺,鬧的他耳朵疼,隻得縱身一躍,坐到主位的高腳椅上,看了看小幾上冒著熱氣兒茶盞,似乎是很想喝上一口。但是這東西白晏沉雖然沒碰過,他卻有些潔癖,便皺著眉頭看向角落裏的方婉之。
“阿桃,我渴了。”
方大姑娘二話沒說翻了個白眼,直接頂了一句。
“那就渴著!”
正事還沒辦完呢。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你不是中了我的迷失蠱嗎?!怎麽會這樣?”
陸兆豐幾乎是要瘋了,他是受不得旁人蔑視的性格。眼見著這些人在他跟前一個個的坐起,整張臉都扭曲成了一團。
連喻不怎麽愛跟長得醜的人說話,覺得近些時日雖看夠了白晏沉哭啼吊嗓的臉,到底比陸兆豐的好看許多。
漫不經心的轉了轉茶盞,他道。
“雁南一帶有花名嶽西,入殮時當地人很喜歡摘上幾朵放在棺材裏,因為那花很香,形狀又頗似彼岸花。他們覺得這樣便如在塵世裏送了故人最後一程,殊不知,這花在屍體腐爛之後會散發出劇毒之氣,但凡吸入,輕者會出現幻覺,重者陷入沉睡。眾人都以為此毒無解,殊不知,多喝幾口桂花陳釀就對了。”
今晚他設下晚宴,所有的人都跟著多吃了幾杯,不為別的,就為解這花毒。
而研究出這等奇妙之法的,正是他的師父饒纖塵。
饒不正嗜酒,在苗疆一帶遛彎時曾遇上過無意中了嶽西花毒昏死過去的人。他一輩子沒個正經,幾根銀針下去將人紮成了一個刺蝟也未見到醒轉,便隨手喂了兩口手中的桂花釀。
他實際上是喝多了。
但是那人被硬灌了兩口酒之後竟然真的醒了。
陸兆豐一直覺得嶽西無解,此時聽了這恍若兒戲的話氣瘋了,瞪著一雙眼睛怒道。
“那又如何,你別忘了,即便嶽西可解,五毒降可是捏在我的手裏,我死了,全村的人就跟著我一起陪葬吧!!如此說來,我陸兆豐在黃泉路上也不算無人做伴。”
連喻說。
“五毒降是不是無解,到現在都是個傳說。你父親陸時雨研究了大半輩子,搞出那麽多的名堂,是不是真的有用,恐怕隻有他自己知道。你是他唯一的兒子,我自然是有理由相信你得了他不少的真傳,不然你這不人不鬼的樣子,又能當的了誰的兒子呢?況且....”
連喻打開五毒蠱的蠱盅瞧了瞧。
“你想要控製我們,以你現在的身子骨,就隻能撤降。不撤了那些村民身上的降頭,根本沒有多餘的氣力再次轉降,我說的沒錯吧?”
陸兆豐整張臉都白的發青,猙獰的麵孔腐肉一層一層的脫落。
“所以你根本沒有打算挖我的祖墳?而是為了逼著我撤了他們身上的降頭?!”
這樣一來,不論五毒降是否真的會牽連一眾百姓,連喻就都可以放手一搏了。
“恩。”
連大人應了一聲,緩慢的抬起一方帕子捂住自己的口鼻,覺得他很臭。身上有一股子死屍味。
“我聞不慣髒東西的。”
挖人祖墳多損陰德啊,他這麽秋風寄月的人。
“髒東西?!”
陸兆豐大怒。
“我父親是雁南一帶最德高望重的大祭司!!要不是你們朝廷畏懼他的勢力日益壯大,派兵圍剿砍了我一家上下十九口的腦袋,我何以要自毀容顏落魄至此!!”
“德高望重?”
連喻冷哼。
“陸時雨當年以活人祭祀,以嬰孩祭煉丹丸飼養蠱蟲,雁南的百姓終日過的提心吊膽民不聊生。你們所謂信奉,隻是你們一個人的信仰,卻要整個城鎮的百姓為你們獻血捐肉。至於你落魄至此...”
他單手支頭,挺認真的打量了一下陸兆豐。
“我看過你被通緝時的畫像....其實你自毀容顏是對的。”
那張臉還不如現在爛的這張好看呢。
陸兆豐常年的不說話,對於跟人打嘴仗,他根本不會。兼之連喻是個中裏手,更加氣的他急火攻心,當下也不再廢話,雙手揣在袖口裏,也不知道念叨了個什麽,猛然一甩,竟是放出了無數巴掌大的毒蟲,密密麻麻的朝著眾人爬了過來。
連喻沉著應對,一麵吩咐皮皮將方婉之帶走,一麵將眾人帶到他的身後。
再一觀那毒蟲,個個通體黑紅,觸須都掛著倒刺,圓殼,八足,爬動的動作十分迅速,密密麻麻的一團。羅盤兒未及抬遠的屍身一瞬之間便被它們啃的隻剩下一具枯骨,甚至能聽的見皮肉分離的撕裂之聲。
跟在連喻身邊的,還有不少軍中校尉,這些人都是帶過兵的,然而見到這樣的場景也不由背脊生寒。
這是怎樣的一群毒物,竟然有著這樣吃肉食血的陰毒。
毒蟲洶湧而至,羅盤兒的手下嚇的四散逃離。然而隻一瞬,卻是全部都動不了了,隨即恍若被什麽牽製了一般,硬生生的擋在了毒蟲之前。
再細看去便會發現,他們的腳尖都被扯的很高,竟是被數十條透明絲線遠遠操控著。
而線的另一頭,正是從連喻的五指之間甩出來的。就見那雙骨節分明的手指不時輕點在小幾上,帶著些規律,又不像有規律,如彈琴一般。毒蟲卻在那十七個肉盾之前進退不得。
“傀儡陣法!!”陸兆豐驚愕“你是瀾卿!!”
說起江湖之中,應該說無人不識瀾卿公子,但是有沒有幾人真正見到過他。眾人都知曉
點花閣閣主繞不正擅用傀儡之術,很有些邪門的做派。瀾卿作為他的親傳弟子卻是青出於藍,一身簪花落葉的本事,輕功奇絕。為人卻比他師父還要不著調些。
沒人知道瀾卿的真實身份是什麽,隻知道他十五歲出師門,十七歲便銷聲匿跡了,不想他竟然就是連喻!!
陸兆豐的高呼十分的刺耳,喉嚨裏傳出的嗓音粗噶幹澀。然而還未待他再有機會發聲,連喻已經驟然出手,單腳輕點,一記掌風直向他麵門襲來。皮皮則迅速在地上撒上一層藥粉,毒蟲四散逃離,再無力氣再動。
陸兆豐接連後退,雖也有些身家功夫,到底他祖輩傳下來的都是些裝神弄鬼的把戲。毒蟲死了,他的本事也就沒了,加之連喻的速度極快,根本來不及躲開,隻能生生受了那一掌,筋脈盡斷。
陸兆豐本來就是將死之人,這一記掌風下去,哪裏還有還手之力。他知道自己的氣數盡了,吐出來的鮮血都是濃黑一片。他吃了無數的毒蟲,手上沾染過無數毒粉,臨到最後,還念念不忘的自懷中掏出一顆五毒散塞進口中。
他說:“我死了,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
連喻接過皮皮遞過來的火把,直接將他跟毒蟲一起燒了個一幹二淨。
做鬼?
這世間上的人,從來都隻能活一次。陸兆豐信奉了一輩子的鬼神之說,竟是到死都執著於這份癡念。
他倒是不介意看看他死了之後會變成什麽樣,隻可惜,天道輪回,他這樣的人,恐怕死了,也就墜了地獄了,連輪回都談不上。

☆、第五十五章 日子不過了?

一個不眠之夜,最終結束了花果村長達十年之久的無盡輪回。宮老爺子率領眾村民傻傻站在宅子口,將裏麵的場景盡數收進,卻是統一的沒有說話。因為不知道應該說什麽。
對於暗無天日的折磨,他們似乎已經疲憊了,呆滯了,進而看到陽光撥開烏雲照射進來的時候,亦然是有些怕的,怕這樣的日子還會在某一天周而複始。
劉淩踮著腳尖走過一地的毒蟲殘骸,特別的嫌棄,生怕粘在自己的皂靴上。麵上應該是想要擺擺王爺的架勢,麵對著眾人,學著自己的親爹展現出一點皇恩浩蕩。然而他是沒讀進去過多少書的,肚子裏很空,講不出太過文縐縐的東西。隻能撓著腦袋說。
“都沒事了。朝廷是記著你們的,你們以後也要多多向著朝廷,要記得,誰才是你們的救世主!”
神色肅穆,嗓門高亢。
村民們下意識的跪倒在地,依舊沒有任何歡呼雀躍之態。他們被奴役的慣了,時間長了就隻會跪,不管是誰,能讓他們活下去的,就都是神仙。
他們當然也是感恩的,隻是不懂得怎麽去說。劉淩覺得反響不夠熱烈,嘴上又是詞窮,再抬眼一看連喻,正坐沒坐相的窩在椅子上喝阿桃端來的茶水,模樣很有些沒心沒肺。
他似乎總是這樣寡淡,寡淡到近乎沒有一點人情味,救了人也不得意,死了人也傷懷。劉淩看不下去,忍不住狠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誒!你倒是說句話呀。”
連喻便坐著了身子,神色懨懨的說:“離天亮還有幾個時辰,都回去歇著吧。太陽升起來不是還有地要更?我瞧著王三家的苞穀就種的不錯,走的時候給我拿兩斤。”
一席說的比劉淩還要沒學問,村民們卻是從怔楞中回了神。
是了,他們還有苞穀要收,田裏還有土地要更。他們的日子還要過下去,從今以後再也不用信誰,就過自己的。那才是他們的小日子,那才是他們該堅持的信仰。
宮老爺子顫顫巍巍的走過來,巴著腦袋問連喻。
“大人,那咱們身上的降頭可是真解了?”
連喻便在死去的羅盤兒的護法身上撒了一層藥粉。
隻肖片刻,那個東西就蹭的一下坐了起來,嚇的眾人一溜煙的往宅子外頭跑。
連喻見人都跑走了,又在上麵撚了一層粉末,那人就又倒下了。
他說:“苗疆蠱術多年來為人所信奉,我不想說它是否真實存在,隻想告訴你們,陸兆豐和羅盤兒所用的皆是藥物相生相克之理,有的歪打正著,有的掛著些邪門,至於降頭是否根除...隻要人心擺正了,也就百毒不侵了。”
而後像是再要展示一遍似的,又讓那護法站了起來,嚇的眾人又是一陣後退。走了沒幾步又躺下了,再站起來,再倒下,像是捏著個玩具的半大孩子,嚇唬的村民不亦樂乎。
方婉之向來知道這貨帥不過三秒的性子,眼見著他玩兒的得了趣,橫眉立眼的一扯他的袖子。
“還鬧!滾回屋裏睡覺去!!”
次日清晨,又是嶄新的一天。
恍若空城的雁南城第一次迎來了吵嚷的人群。他們不在花果村住了,都搬回了城裏,羅盤兒不倫不類的鐵鍬閣倒是還矗在那裏,隻不過沒人再來供奉他,聽說是要改成學堂,宮老爺子出錢,他跟連喻說,這是他這輩子花的最舒坦的一次銀子。
連喻未置可否的打了個嗬欠,轉身跟劉淩上了小闌山。
他們還是要挖陸兆豐的祖墳的。不過提出這個建議的不是連喻,動手挖墳的也不是他,所以他還是秋風寄月的美男子。
迎著小闌山的山風,連喻一席月白廣袖被風吹起,淡淡站於樹下的模樣,端的眉目如畫,皮皮抱著膀子眼睜睜的看著他將棺木裏搗騰出的骨瓷瓶子一手一個的抱在懷裏,神色還一味的莊嚴肅穆,楞是想不明白他到底哪裏仙了。
除了沒有長成一張世俗的嘴臉,他覺得連喻根本沒有任何可取之處。
陸時雨當年,是被聖上親自下旨砍了腦袋的,當然不可能有墓地一說。隻是陸兆豐不知道暗地裏怎麽折騰的,倒是將自己的爹連人帶腦袋的給葬回來了。小闌山的入口擺了個雙魚八卦陣,整個林子野草長了半人多高,著實放了不少邪門的東西,若是不懂其中奧義,隻怕就要生生困死。
作為一個祭司之後,陸兆豐用道家的奇門遁甲給自家祖宗看門,也算是雜學旁收了。
劉淩挖了人家的墳,連同祖墳一起掀了個底朝天。墳頭下麵埋著一堆死而不僵的蠱蟲。連喻跟他做了筆買賣,他殺蠱,挖出來的東西一九開,劉淩一。
劉大傻子圍著墳圈子繞了好幾圈,最終因為對蟲子束手無策應了下來。
陸兆豐的野心比想象中要大的多,整整一座地下墓室,被他堆滿了近十年的積蓄。白晏沉在來京的折子裏稱其為民間動亂,許多人都覺得這話小題大做了些。殊不知,陸兆豐確實動了這樣的打算。
他想先在花果村占地為王,其後再發展到周邊的幾個城鎮,端看他慫恿著村民接待流民這一則就知道,他的算盤打的有多麽長遠。
墓室之中,他們還發現了許多鐵質兵器,雖不能跟軍用兵刃相比,數量卻著實不小。可想而知任其發展下去,必將是一場不小的□□。
聖上對於這次的差事十分滿意,一麵震驚於民間還有這等禍患同時,也在苗疆一帶加強了防範。歪打正著的一次大規模剿匪竟然有這樣的收獲,連帶劉元弟對待傻兒子劉淩也多了幾分笑模樣。
連喻被新賞了一件蟒袍,過肩交領連珠紋的。他的府上似乎有很多這樣的袍子,旁人豔羨的很,他卻根本懶得穿,百無聊懶的等著下了朝去找方婉之玩。
他們二人已經有許多日沒見了,戶部的瑣事,京城的商鋪總有做不完的事情等著他。
端著琉球進貢的琉璃盞,連喻直接回了京郊的小院。
院前不大的一小片薄田裏,種著迎風招展的小水蔥,顏色嫩綠嫩綠的,是方婉之強烈要求種下的。壯如豬仔的王守財正攤著肚皮仰躺在梨花樹下,肚子上是雪白雪白的一片白毛,脖子上的肉都堆著,一圈一圈的圍了好幾層,睡的一如既往的嘴歪眼斜。
連喻皺著眉頭在房前看著,看了好一會兒,又笑了。
因為方婉之扇著醉臥海棠的小團扇從裏麵出來了。
她今日穿了一身靛青色鑲月牙錦邊兒的襖裙,裙子的下擺很大,在裙角的地方開著一朵朵小碎花,腰間一根流蘇細帶,勒著八寶小脆,行動之間叮叮當當的煞是好聽。
連喻說:“我正要去接你。”
方婉之坐在了樹下的石墩上,也沒看他,隻是很認真的盯著自己的鞋麵。總是笑的彎彎的月亮眼睛,依舊是彎著,眼底卻全無一絲笑意。
她說:“我怎麽敢勞駕連大人,您不怪罪我不請自來已經算是莫大的寬容了。”
連喻看了方婉之一會兒,突然覺得她很不對勁兒,說話的語氣不像是開玩笑,倒像是在擠兌他。
兩人自從相好以後,她已許久不曾喚過他連大人了。如今喚了,又是這麽古裏古怪的調調,讓連喻覺得她好像是中了邪。
將手裏的琉璃盞往上端了端,他對方婉之說。
“我的手酸了,進屋說去。”
方大姑娘動都沒有動,就那麽挑著眼梢看他。
“進屋?做什麽要進屋呢?即便現下是青天白日,咱們到底還是孤男寡女,終究是不合禮數吧?連大人有什麽吩咐便說吧,咱們外頭說話。”
連喻可以確定,方婉之就是來找茬的了。
看著眼前那張似笑非笑的臉,連喻埋頭算了算日子,臨到她親戚拜訪還有些時日的,十分想不明白她怎會無端給他排場吃。
抬了抬下巴,他將手裏的東西送到方婉之跟前。
“這個琉璃盞送給你,我記得你說過喜歡。”
他是想哄一哄她,雖然完全不知道怎麽惹了她。而且這個琉璃盞也確實是他為她挑的。
然而方婉之今日是全然的不給麵子,伸手一推,麵上還是笑的。
“我不要,也要不起。你東西多的沒處送了嗎?為什麽要送我?我又憑什麽要收你的東西?!!”
連喻雖然比方婉之年長了七歲,但是骨子多少有著些四九城二世祖的脾氣。一麵將東西擱在院內的小幾上一麵皺起了眉頭。
“什麽毛病?”
好好的日子不過了?
方大姑娘也冷了臉,深吸了一口氣,應該是想要壓抑。冷靜了一會兒,到底不是能嚼了黃蓮還不往外吐的性子,抬手狠狠戳上連喻的胸前,厲聲怒道。
“我是有毛病,而且毛病還不輕!我雖爹不親娘不愛的長到這麽大,到底也不是沒根沒落的物件。你看不慣我?看不慣您早說啊,沒必要拿我當粉頭耍。我爹之前求你畫的畫像府裏已經收到了,畫的真好,夫家給我找的也好,還是個正三品朝官的嫡子呢。既然玉塵奉宛這麽會做生意,那咱們就照著生意的規矩做,左右我方婉之不是拿得起放不下的人,事已至此,咱們就橋歸橋路歸路,大家幹淨!”
而後也不再看連喻,徑自朝著門口的方向走,走的大步流星,沒得一點停下來的意思。

☆、第五十六章 豬隊友的危害性

連喻莫名其妙的挨了一頓罵,也是一肚子氣火,眼見著那人都要邁出門檻了,幾步上前抓住方婉之的手腕。
“我沒有!”
他二十七年不曾歡喜過什麽人,如今歡喜上了,又怎麽會將人送走。
他知道定然是這其中出了什麽岔子,待要張口解釋,方婉之又是一味的往外頭走,兩人你來我往的頂嘴,火藥味兒愈發濃烈。
要說連喻不懂憐香惜玉,確實有那麽一點,他不懂怎麽哄一個女孩子,最後氣的惱了,也是什麽話也往外說。
方大姑娘此時本就是一肚子的氣火,哪裏還容得他頂嘴,瞪著眼珠從小荷包裏拿出一堆的環佩玉器一股腦的塞到他懷裏。
“你的東西還給你,咱們兩個兩清了!!”
其中一支掛著流蘇的點翠步搖沒有放穩,順著手指間的推搡掉落在地。那東西是玉質的,將將墜地就摔成了兩段。方婉之愣了,連喻也楞住了。
這根簪子是他們在路過聊城的時候在一家首飾鋪子做的,方婉之挑的花色,簪子上的連理枝是連喻親手所雕。
連喻氣方婉之不給他機會解釋,眼見著那東西摔出去老遠,張口就是一句。
“你愛要不要,不要的全部丟出去!我瞧著也礙眼。”
說完之後立時就後悔了,因為方婉之的眼睛紅了一圈,眼淚珠子含在眼眶裏,別提多可憐了。
他有些無措,往前走了兩步想將人摟在懷裏安撫,哪知手指抬起來還沒碰到她就被一巴掌打了回去。
方婉之說:“瞧著礙眼?好,很好。”
她一連說了兩個好,而後再不看他一眼,甩著袖子便上了門口的車。
連喻這次沒有追出去,隻是站在門前發傻,木頭樁子似的,直到在遠處看夠了熱鬧挪過來的皮皮拍了他兩下,才似回魂似的說了句。
“叫府裏當值的婆子過來回話!”
連喻時常不在玉塵奉宛,公務繁忙時便會安排府裏的婆子過來灑掃。
當值的幾個都是府裏的家生奴才,知道規矩,平日也並不多話,唯有一個腦袋跌了管的,是府上陸賬房的那個婆子,名喚孫金花。連老爺子在的時候她就在伺候了,如今也有五十餘歲,耳朵不靈光,手腳倒是算麻利。
且說連喻一連幾日奔波在商鋪和朝堂之間,一直都是她負責打理茅屋。前些日子方正登門來了一趟,說是想看看自家姑娘的畫畫的怎麽了。
孫婆子自來知道他們家小主子在這裏作畫,趕上有人來拿畫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便也沒怎麽當回事兒,轉身在八寶閣裏拿出一卷就遞了過去。
那畫果然是畫完了的,美人嬌俏,欲嗔還怨,實在不能再生動。
方正將畫拿在手頭裏,卻是有些不是滋味。
他這次過來是試探的。
方婉之跟連喻在一起那麽久,他不相信若是一個男人對另一個女人沒興趣會帶著她天南海北的走。這次從苗疆回來,他總能看到方婉之喜笑顏開的笑模樣。偶爾還會發發呆,呆著呆著又接著笑。
他覺得這情形,十有□□兩人是相好了。
然而好了,府裏卻一直沒有動靜。
四九城的公子哥兒多會玩,方正的心如明鏡似的。如連喻這樣的二世祖,若是隻拿方婉之逗悶子也未可知。如是思來想去了好幾天,他想到了那副畫。
方婉之的這副畫可是相親用的,如果連喻有將她收在房裏的意思,那麽這副畫就一定不會給。若說是沒那個意思,那必然就給的痛快。
如今這畫被婆子二話沒說的給了,方正那心裏瞬間就跟顆大石頭落在水盆裏似的,劈裏啪啦濺起一地的涼水珠子。
他想了一會兒,還是覺得不甘心,忍不住問道。
“那先前閣老答應給許的人家....不知道是哪一戶?”
孫金花耳朵不太好使,一麵在院裏晾著被褥一麵回。
“哪顆樹?畫上畫了哪顆就是哪顆。“
方正覺得跟她說話很費勁,皺著眉頭又道了一句。
“不是樹,是問連大人給我閨女許的是哪一戶,上次咱們說好了是朝裏正三品的官兒。”
孫金花扒拉了兩下耳朵,還是沒聽清楚問的是什麽。隻聽到個正三品,就絮絮叨叨的說。
“正三品的不就是那個什麽太常寺少卿嘛。名字喚作盧文淼。”
那小子被連喻揍過,每逢路過連家大宅都繞路走,實在是個不怎麽有出息的。
她大致是想跟方正聊一聊的,因為平日鮮少有人願意找她說話,但是方老板的心思全不在這裏,聽了這話之後也就沒了再聽下去的耐性,臉色一沉,直接就出了院子。
回到家以後,方正叫了方婉之進來,也沒說什麽,隻讓她準備準備,過兩日他會將畫像送到盧文淼手上,左右是個三品的官,雖說沒什麽實權也算不錯了,讓她安安心心的待嫁,別再妄想什麽有的沒的了。
方正的如意算盤落了一場空,心情煩躁的要死要活,至於方婉之聽了這話是否會傷心,他根本懶得管。
而事實證明,方大姑娘確實是個扛的住風雨的,因為她隻是瞪著眼珠子去罵了連喻一通,然後關起門來砸碎了一地的東西。
與此同時,呆在玉塵奉宛的另一個,心情也沒有好到哪裏去。
連喻一直聽著孫婆子的回稟,一句話翻過來調過去被她說的顛三倒四,但是該明白的他都聽明白了,單手扣著桌旁的小幾,他示意皮皮將人帶下去。抱著王守財窩在高腳椅上,他滿眼都是方婉之眼眶裏那顆將掉未掉的眼淚珠子,眉頭皺的幾乎成了一個川字。
秋日的桂花開的頂好,堪堪從桂花樹下走過就是一身的甜香。
方婉之喜歡桂花的味道,每年都會釀下一壇子桂花酒在樹下。今年埋的明年喝,但是她今年並沒有興致埋桂花,隻是坐在樹下的小方桌上,讓青柳給她倒了一杯去年的陳釀。
她不擅飲酒,但是偶爾小酌。端著手裏的杯盞,看著杯子裏的倒影,方婉之突然覺得特別想笑。
她是沒有娘親照看的人,身邊除了還是個半大孩子的青柳,也沒有能說的上話的人。
過去她不覺得這有什麽,如今卻是特別的憋悶,又或者說,真有人坐在她旁邊聽她嘮叨了,她又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了,也不想哭,就是作死的想撒潑。
那天在玉塵奉宛她是想撒潑來著,但是覺得沒有格調,就一直忍到了現在。
如今想起來,她十分後悔沒有去擰連喻的耳朵。
就在昨天,她收到了他寫來的一封信。
信中很詳細的解釋了畫被送回來的原因,讓她別生氣了,依舊是他一貫的敘述方式,沒有討好賣乖,不懂甜言蜜語,甚至在信的末尾很不怕死的頂了一句,你那日好凶。不過,希望你看到這封信後心情會好一點。
然而方婉之看到這封信後心情並沒有變好,她隻是單純的想要弄死連喻,想直接將信甩到他的臉上。
有這麽道歉的嗎?連個麵都不肯露?就算她是母老虎,就能真的吃了他?
送信的小哥兒賠了滿臉的笑臉,一直站著門口候著,輕聲詢問姑娘可有信讓小的帶回去?
方大姑娘斬釘截鐵的搖頭,一麵將信紙團成一團丟出去,一麵讓青柳從後廚拿了把菜刀給他。
她現在就隻想剁了他!
皮皮從方府後院翻牆進來的時候,方婉之正栓了個繩子在樹上撒潑。
她根本也不想死,也不想哭,就是覺得心裏邊憋屈,想要吼上一吼,其內容大致就是連喻是個殺千刀的混賬王八蛋,就隨便寫封信糊弄老娘,他要是敢到老娘麵前,必然要將他砍成幾段雲雲。
皮皮暗搓搓的在角落裏站著,愣是沒敢告訴她這個餿主意是他出的。
對於如何哄好一個氣頭上的女人,主仆兩都是完全束手無策的狀態。然而皮皮自認為旁觀者清,自告奮勇的拿出書本子上: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近之不遜,遠則怨的理論引經據典,覺得連喻在這個時候就應該跟方婉之保持些距離,加之對方又是正在氣頭上,白紙黑字的講道理總比見了麵被轟出來要好吧?
連喻起初是願意聽取皮皮的意見的,隻是當那封長篇大論換回一把菜刀的時候,他直接將皮皮丟出院外去了。
方大姑娘是個對事兒不對人的人,見到皮皮進來了,便也順著樹下的小凳子踩著下來了。
一麵招呼青柳上茶,一麵將小幾上的桃酥拿給皮皮吃,禮數是全然的周全。然而皮皮嚼在嘴巴裏,卻總覺得對不住她。
埋頭思量了一會兒,他覺得女人的思維大致的跟男人不同的。即便他現下告訴了她,寫信的主意是他出的,他們家那位爺依舊免不了一頓胖揍。因為他盲從了,沒有自己的主見了,他讓他寫信他就真的寫了,這是十分不對的。
連喻於感情一事一直是個葫蘆性子,內裏想的清清楚楚,嘴上就是納於言辭。如此僵持下去定然不是好事兒,如此說來,倒不如由一個急性子的人先打破。
想到最後,皮皮深以為自己悟了。擦著嘴角的桃酥渣渣對方婉之說了句。
“方大姑娘,我跟您說件事兒吧。”

☆、第五十七章 阿桃,你帶刀來的?

皮皮將連喻偷親方婉之的事情說出去了。
糾其原因很簡單。
他要去劉衡山出任務了,所以即便是連喻知道這事兒是他說出去的,一時半會兒也收拾不了他。
再說這事兒更深一層的意思,他有點想要看熱鬧。將這事兒說出來也是為了讓連喻多挨頓揍,並不存在什麽互幫互助的主仆友誼。
在皮皮心裏的認知中,連喻和方婉之是吵不散的。天天相敬如賓的夫妻兩,若是驟然有一天吵了架,那這架得勸,因為搞不好就真的四分五裂了。連喻跟方婉之不一樣。兩人從認識開始就在打嘴仗,相好了也打,打的劈裏啪啦雞飛狗跳,從來就打不散。
正兒八經居家過日子的兩口子哪個不是這樣打過來的?皮皮甚至覺得,這兩口子到了七老八十也是這副互相不服的德行,當然,多數是連喻不服,方大姑娘專治各種不服。
如是想著,皮皮幾乎帶上了一種超然,把個猥瑣公子偷親熟睡小姑娘的故事講的淋漓盡致。說完之後,他是十分的酣暢了,至於連喻會不會酣暢,他瞧瞧看了看方大姑娘臉上的臉色。
恩...隻能說,自求多福了。
連喻這兩天的右眼皮老在跳。跳的一點規律也沒有,後背也總發毛,像是什麽人跟在後麵死瞪著他似的。
自從上次那一封信送出去之後,他每次回府看到方婉之送給他的菜刀,眼皮子都得跳上一陣。
依照連喻的本心,他是想要親自去找一趟方婉之的。奈何最近朝廷裏的事兒一件連著一件,實在□□乏術,實在沒得一點時間。當然,連喻也得承認,自己的骨子裏頭還是有那麽點小不服。
而這點子小不服,就像是青春期的叛逆少年都會在額頭上長出的一兩顆小豆一樣,固執的維持著一種自視甚高的小堅持。其實這話說起來,也不是非要擰著來,但是這件事情自己已經認了錯,對方還是想削他,心裏就有點擰巴了,不知道這人到底要怎麽哄,著實有些束手無策。
每日忙至深夜回了府裏,連喻都會掃一眼桌上的菜刀。說不上是什麽滋味,別別扭扭的,摸了摸那刀刃,有點等著她找上門來砍的意思。
他已經說了對不起了,方婉之還是凶成那樣,連簪子都摔斷了。
想到這裏,連喻老氣橫秋的歎了口氣,連帶身上那件新得的深紫蟒袍都沒了精神,是個沒精打采的背影。擠在一群披著官袍的老油條中間,像個偷穿了大人衣服的熊孩子,整個人都悶悶的,跟活夠了似的。
連喻確實也承認,沒了方婉之的嘮叨,這日子過的就不像個日子。仔細琢磨起來,就跟前二十七年都是死過來的。
劉元帝的身子骨不行了,早朝時候的嗬欠一個接一個的打。他不願意承認自己大限到了,隻是沒完沒了的吃著薑皇後煉給他的丹丸。
連喻知道那裏沒放什麽好東西,但是沒吭聲。因為整個朝堂的大勢已經定了,劉元帝的身子骨冰凍三尺,哪裏會是一日之寒。他覺得薑皇後喂給他的是救命丹丸,那就是能救命的東西,沒人至喙。
因為他是君主,因為掌生殺大權,所以即便他此時的思想也愚昧的如曾經信奉過羅盤兒的那些村民一樣,依舊沒人敢張口提醒他。
沒有人會在一件既定的事情上去玩命,朝堂上的那些老油條們不會,連喻更不會。
一場應卯,依舊是幾個固定的老臣在那裏歌功頌德,其神色表情,都像是很認真的在鬧著玩兒,那根本就是在哄著一個病入膏肓的刁鑽病人,反正就是專揀好的說,得過且過,大家安生。
劉元帝說:“連喻,荊州織造的案子交給你去審吧,至於鬧事的幾個書生,株連九族。”
連喻如過往一樣應的痛快,隻接過聖旨之時皺著眉頭道了一句。
“您不是最近要去祭祀,沾這麽重的血腥不太好吧?”
劉元帝想了想,病懨懨的歪在龍椅上。
“那就發配關外吧,但是姚世寧的人頭得砍了,抄家的事兒也一並辦了吧。”
右相張思中站在底下抽著嘴角,張了大半天的嘴,愣是沒敢對劉元帝說。
“連喻每次抄家都往自己兜裏劃拉銀子,抄剩下的還買零食,實際上報的根本剩不下多少。”
偏生這話他又不好說,因為已經說過一次了,還讓戶部重新徹查了好幾次的賬目,愣是沒發現一絲紕漏。
張思中也是在那個時候不敢再找連家的毛病的。抄家這種事兒,那是刑部和戶部一起督辦的,連家平日從來不露鋒芒,更沒見過在朝中跟誰走的近過。那時候那麽徹頭徹尾的盤查,竟是半分疏漏也沒有。
張思中深知,這不是他能惹的起的。
因此,即便每次都眼紅連喻抄家,他也是沒得一點辦法。
下了朝之後,張思中走在連喻的左側,禮部尚書顧樹言在右側,但是明顯沒有張思中沉得住氣,一麵吭哧了一聲嗓子裏的濃痰,一麵不鹹不淡的道。
“瀾卿這次又是好差事啊,連府裏估計又要填上幾件值錢的物件了吧。說起來那個荊州織造也是個冤屈的,老虎下了命令讓螞蟻去搬磚,最後受罪的還是螞蟻。”
說完這裏,他從鼻子裏哼哼兩聲。
“連大人銀子是沒少賺,但是也落不下什麽好名聲嘍。.....你才這麽年輕...”
“哦。”連喻點點頭“那也比老了錢跟名聲都落不下的好,我就喜歡銀子。”
而後伸手一指顧樹言的扳指。
“這東西我前些天看見鋪子裏的賬房也戴了一隻,您老要是沒銀子買新的,等我抄完家以後送你個新的。”
在朝為官的,沒幾個人手上是幹淨的。能坐上二品大員的更是遑論良心,無非貪多貪少罷了。連喻不覺得這些個官兒混賬,因為如此說來,自己也是十分混賬的。大堰朝上梁不正,頂梁柱就是歪的,再要跟這個世道過不去,那就是跟自己過不去了。
連家貪著,也救濟著,所謂製衡,也隻能如此了。
放在平日裏,他其實是不願意跟這些個老匹夫一般見識的。因為覺得沒格調,兼之他們長得醜,禿子笑話沒毛的。然而他近些天的心情一直不好,以至於說出來的話也不怎麽中聽,雖然他平日裏講的話也沒有好聽到哪裏去。
顧樹言被他一句話堵的十分沒臉,那嘴裏的話就跟卡在喉嚨裏頭了似的,待要擺出些長者的姿態教訓後生,二人又同是朝中正二品,你教訓他什麽?瞪著眼睛看著張思中,他就想說,怎麽,這地界真格沒誰能治得住這二世祖了,官道上就閃出一道嫋嫋婷婷的人影。
佳人長得挺水靈,柳眉杏眼,淡掃蛾眉,隻是臉頰紅撲撲的,像是跑來的,又像是被氣的,就那麽在道中間站著。
連喻顯然也看見了,整個人都楞了一下。
“阿桃。”
而後上下左右的打量。
“你帶刀來的?”
被換做阿桃的女子正眼也沒看他,轉身就往官道旁走。嘴裏是咬牙切齒,幾乎從牙縫裏擠出一句。
“給我滾過來!”
連喻覺得方婉之是真的要剁了他,但是心情莫名很歡喜。她讓他過來,他就真的乖乖的走過去了,眼珠子就盯在她臉上,像是一不留神就能把人看丟了似的,步伐甚至有些輕快。
再說方大姑娘這邊,那火氣已經徜徉到腦袋頂了。
她確實是個愛撒潑作死的人,但是向來講究分寸,不會亂作。這次她是真的被連喻給氣到了。
不為別的,隻因為他一句痛快話也不曾給過她。
這次的烏龍連喻解釋的很清楚,她不怪他,但是她希望他能給自己一個心安的理由。
她幼時喪母,又是在那樣一個爹的身邊長大,其實是極端沒有安全感的。連喻太過隨性,方婉之就算嘴上不說,心裏還是會惶恐。兩人相好這麽長時間,該膩歪的膩歪了個全,不該膩歪的也隻差擦槍走火那一步,他卻連一句,我歡喜你也沒說過。
方大姑娘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翻遍了府裏所有的話本子也沒找出一個像連喻這種德性的男主。上次的信她確實怒了,怒的不光是他的避而不見,而是信裏信外還是一句能讓她安心的話也沒有。
皮皮昨天跑過來說連喻偷親過她,而且那時候腦子還弄不清楚是不是喜歡她,就覺得虧欠了她,這才買了那支貴死人的簪子。
這話立時就讓方婉之想到了從雁南回來的路上,連喻將坑來的銀子全部拿給她讓她收著,突然覺得很害怕。害怕這個東西是覺得占了她的便宜,隨手拿銀子打發她。
每個人都會有患得患失的時候,方婉之亦然。沒人能夠知道,當她的爹親口告訴她,連喻給你安排了三品太常寺少卿盧文淼的那一刻,那種幾乎挖了整顆心出去的疼痛。
瞪著麵前那張秋風寄月的臉,方婉之恨不得在自己臉上甩上兩巴掌。
自己怎麽就喜歡上了這麽個東西?!
方婉之心思百轉,臉上的顏色自然不會好看。連喻看著,剛想張口,就瞧見她瞪著自己問了句。
“俸祿發了嗎?”
連喻就很蒙的點了點頭。
“...發了。”
“什麽時候發的?”
“...昨兒...晌午。”
然後方婉之就不說話了,抱著胳膊在那兒等著,看見連喻還在那裏發傻,不由挑眉道。
“怎麽,你不想給我嗎?你不是每次占了我的便宜都要打發我一下嗎?今日怎地不打發了?”
連喻幾乎立時將腰間的荷包解下來遞給她,一句嘴也沒敢頂。心裏恨死皮皮了,恨不得弄死他。原先對方婉之的那點小不服,現下也沒了氣焰,等了一會兒,方婉之卻沒接,他就伸著手等著,老老實實的對她道。
“俸祿也沒幾個錢,你要買東西,賬房裏有的是,都是你的。”
方大姑娘就笑了。
“我的?我又憑什麽花你的銀子?連喻,我今日就問你一句,你可曾對我有過一絲半點的情意?逛窯子逗粉頭也不是你這個做派?我方婉之便是普普通通人家的姑娘,也還是個雲英未嫁的黃花閨女,如今我連臉都不要了,隻問你一句,你到底喜不喜歡我?”
清早的朝陽此時已經落了一地,披灑在小小的方婉之身上就像是鍍了層金邊,讓她看上去像個威風淩淩的女將軍。
連喻就那樣看著,一眨不眨的看著。像是要將這副畫麵永遠刻在之後的歲月裏。他想,他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張率真至極的臉。
方婉之也看著他,心思卻跟他的不同,因為沒有得到回應,讓她覺得幾乎心死。
她退了兩步,眼珠裏布滿淚花。她想馬上轉身離去,最終氣不過,抬手擰上連喻的耳朵。
卻在這時,聽到他一眨不眨的看著她說。
“方婉之,我娶你。”
早就想了,從來沒有過猶豫,也沒有過動搖。就想娶她,隻娶她。
隻是他習慣了安排好一切,並沒有想到中途出現這樣的意外。所以“對不起,是我不好,讓你傷心了。”

☆、第五十八章 平生不會害相思

連喻說。
“我娶你。”
簡簡單單的三個字,他說的那麽認真。
方婉之承認,在過往的幾個月裏,她一直想從他嘴裏麵聽到幾個字。或許是我歡喜你,或許是我愛你,從來沒有想過他會說,我娶你。
這是比之我愛你更重的一份承諾,一輩子的承諾。情商笨拙如他,到今日方婉之才明白,連喻不是不給,而是要給,就給了他的一輩子,一個可以為她遮風擋雨的家。
世間甜言蜜語那樣多,他一句都不會說,但是他對她說,我娶你。
用那樣誠懇的表情。
方婉之傻了,甚至都不會撒潑了,張了張嘴巴,她大概是想說些什麽的,隻是話還沒開口,眼眶就已經婆娑。
她等這一句話真的等了很久了,那麽久,久到她甚至以為他不會說了。
方婉之看著他,深深的看著,看到最後使勁一擰他的耳朵,厲聲怒道:“早不說!想急死誰啊?還有,你這算是求婚嗎?哪有人這樣跟人求婚的?”
眼淚順著她的眼眶滑下,嘴角又忍不住上揚,一時也分不清是在哭還是在笑了。
方婉之氣死了,氣死了自己不是一個懂得嬌羞溫馴的姑娘。因為她也說不出什麽動人的情話來回應,就是覺得心裏暖乎死了,隻能傻乎乎的咧著嘴角將自己哭成一團糟。
連喻由著她哭,由著她擰耳朵,最後長臂一伸緊緊將她擁入懷裏。吻著她的發頂,他想說,不哭,我不太會說話。想了一想,又覺得矯情。
就對她好吧,好一輩子,下輩子她願意跟我,我還繼續對她好,還有下輩子,下下輩子,都躺在一個棺材裏。想著想著就笑了,覺得這是十分甜蜜的事情,決定回去就找個道士做個法,將方婉之的後幾輩子都定下來,管他有用沒用。
方婉之窩在他的懷裏感受到某人的悶笑,也跟著想笑,又忍不住張牙舞爪的嗔道:“你是在得意嗎?我還沒有答應你!”
連喻低頭直接吻上她的唇,唇齒糾纏間溢出一聲歎息。
“願不願意都是我的。”
他愛這個姑娘,從什麽時候開始愛的不記得了。隻知道,她的一切對他來講都是這世間最珍貴的東西,珍貴到,他願意傾其所有去換她的笑顏。
連喻愛銀子,愛了二十七年,如今他卻願意將最愛的東西全部交給最愛的人。
摸了摸方婉之的腦袋,他道。
“阿桃,銀子多好,好到我長久的愛了那麽長時間。可是我愛賺銀子,卻又覺得它冰冷的沒有一絲人情味,我想,我大概是缺一個花它的人。如今我傾囊相授,都送給你,連同我自己,都給你。”
方婉之抬頭看著他的眉眼,心中似有千言要訴,隻可惜還未待她感動完,就看見連喻挑著眉頭加了一句。
“你以後要少凶我一點,上次你送給我的菜刀…”
連喻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方婉之狠狠剜了一眼。
朝中一幹重臣歪著脖子翹腳看著,有些離的近的,甚至看見了二世祖被那女子拎了耳朵。然而拎了耳朵,還是甘之如飴。
那一日的秋晨熙色,許多人都見證了這對神神叨叨的小夫妻不算浪漫的愛情。那樣的畫麵,其實沒有半分美感可言,但就是有一種紮紮實實的幸福。像是在最精致的青花白瓷碗裏盛滿了大米飯,太過尋常,卻是一輩子都離不了的東西。
連喻跟方婉之和好,關係再次恢複到過往的膩歪,或者說,比過往還要膩歪。
皮皮因為去了劉恒山,所以無法知道那一場架後,這兩個東西粘糊成什麽樣子。不過看不見也好,看不見清淨。作為一個萬年沒有脫單的小爺們,親眼見證有情人終成眷屬真的不見得是什麽好事。尤其這眷屬的還是連喻跟方婉之。
而這其中,最受直接侵害的,大概就是窩在茅屋裏撒歡似的連吃了好幾頓肥肉的王守財了。
它的概念裏,當然是不懂什麽吵架和好的,唯一的喵生追求就是吃。吃飽了睡,睡醒了再由連喻抱到院子裏曬太陽。
然而前幾日連喻心情不好,它還特意在他腳邊歪著腦袋撒了回嬌。奈何身子太胖腦袋太重,讓盯著菜刀發怔的連喻以為腳麵上掉了塊石頭,它就隻能將自己團成一團,一路滾到了院外,仰著肚皮感歎喵生。
再到後來,連屋都不肯進了,因為再滾回去實在費力氣,單是用兩隻前爪摟住食盆等著投喂。東西確實是沒少吃,但不知怎麽,又有點索然無味,因為沒有方婉之的嘮叨,沒有她拴著繩子拖著它往外頭走,莫名覺得很寂寞。
方婉之跟連喻手牽著手走進院子的時候,王守財正歪著腦袋百無聊賴的嚼著一塊肥肉。那肉真肥,五花三層的,王守財幾乎是沒怎麽嚼,隨便舔舔就往嘴裏吞。
方大姑娘看見了,臉色就是一淩,瞪著眼珠子走過去,發現它又胖了,兜頭蓋臉將連喻和王守財都罵了一通。然後憤憤都走到後廚不肯再給它吃。
小院裏還種著一小片迎風招展的小水蔥,嫩生生的。王守財依舊窩在長駐的樹下,連喻照舊歪在旁邊黃花梨的刻花小塌上,視線統一的看向在廚房忙碌的那個凶巴巴的身影。
小廚房的窗戶還開著,清冷的灶台因為女主人的回歸而再次騰起真真青煙。連喻看見方婉之圍著圍裙彈出半個身子問他。
“午膳吃什麽你等下用不用去衙門?”
挽著流雲鬢的發角還掛著點翠的流蘇簪子,在陽光下一晃一晃的,俏生生的好看。
連喻拄著下巴看著,覺得柴米油鹽這種東西天天都會吃,但是站在灶台邊上的人回來了,那滋味就是與以往的不同。
他說:“今日不去衙門,我病了,等下支吾人走一趟就行了。”而後將王守財放到小塌上,明顯感覺木頭發出一聲悶聲聲的哀嚎。
“菜色不拘什麽,隨便你做。”
方婉之瞅著連喻渾身上下都懶洋洋的,不由問了句。
“什麽病?”
連喻沒吭聲,抱著王守財轉了個身,嘴裏似在哼哼什麽小曲,大致是: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哼哼出來之後,又覺得特別的矯情,就又不哼哼了,背對著方婉之說。
“沒病啊,就是不想去。”
平生不會害相思,才遇相思,便害相思。佳人在側,他願意出門才怪。
方婉之看著他別別扭扭的背影,無端想要發笑,貝齒咬著下唇,隨手丟了個果子出去。
“還歪著做什麽進來給我打下手。”
說話間關了窗子,嗤嗤的笑著,美的跟大馬路上撿了銀子似的。
連喻一麵嚼著果子一麵對王守財說。
“看見了吧?她就是願意跟我膩歪。”
回答他的,是一張極其鄙夷的貓臉。
嘚瑟個什麽勁兒!!
連喻和方婉之是親香了,兩人關起門來享受自己的小世界。根本也忘了,還有一個在家轉圈的方正還有個未了的麻煩在那等著。
這話說起來,還是在孫婆子給了方正畫像以後,他是深覺自己的如意算盤徹底的空了。
本來嘛,連喻是個什麽人。那是前丞相爺的嫡子,異性王的孫子,京裏出了名的二世祖。他要是想玩兒,什麽樣的女人找不見?什麽樣的女人不巴著來?怎麽可能真的看重一個凶巴巴的方婉之。
方正自認自己的閨女除了模樣以外沒有更多的可取之處,心底也就是認了命了,覺著能撈著個三品官的正房也算是不錯的了。剛得了畫像沒多久就將東西送到了盧文淼的手上。
盧文淼是太常寺少卿,平日負責宮中祭祀物品的擺放,跟禮部同屬一個編製。年紀也有四十出頭了,前些年大夫人死了,府裏還留著幾房年輕的小妾。
他是偏好美人的,尤其是模樣嬌憨的美人。方婉之那畫像一拿過去,立時就被他驚為天人。
玉塵奉宛許親都會在畫像送過去之前打聲招呼,而方正這個根本不是連喻的意思,當然也就沒有人知會盧文淼。隻是這畫像送過來了,還附帶一張生辰八字的帖子,盧文淼沒心思也動了心思。
畫像上的美人越看越好看,心思一動,當場就答應了讓方婉之做續弦。正兒八經的正房,方正的嘴都樂開花了。
如是本應是兩廂滿意的結果,然而今日方正卻聽說了方婉之跟連喻在官道上手拉著手離去的消息,這心思就又開始活泛了。心說這兩個人到底是怎麽回事兒呢?到底是不是在相好?若是真和好了,放眼整個大堰,哪裏還找的出比連喻更顯赫的女婿?
隻是這心裏想著的是一回事,落實到實處又是另一回事兒了。誰知道連喻會不會娶方婉之?如果不娶,那還不如踏踏實實嫁個盧文淼呢。
方正一路在院子裏轉悠著,心裏的算盤珠子打的劈裏啪啦,各種利弊權衡,都快累死他了。也正是在快累斷氣的當口,盧文淼找到了方府來。
他近些天的老寒腿又犯了,走路都不爽利,便上折子請了兩天的假,自然也就不知道下朝之後發生了什麽事兒。
他今日過來,就是為著提親,順便還想見一見畫像上的美人。
方正一聽說這人都到了,也是十分的不敢怠慢,端茶遞水的將盧文淼請進來。再一看他那張臉,皺紋橫生,抬頭紋足有四道,肚子是中年發福之後的油膩,比方正看上去還要大些。
兩人坐在廳裏吃著茶水,都懷了不同的心思。
盧文淼要見方婉之,方正此時又找不見方婉之。退一萬步說,就是找的見,方正也不想找,萬一她跟連喻成了呢?還要他個老麽哢哧眼的盧文淼做什麽?
一來二去,兩人相談的便都不盡歡。方正一直推說方婉之在後院讀書,身子骨也不爽力,就不出來見客了,怕盧大人染了病氣。
盧文淼巴巴的來了一趟,連個美人的衣角都沒見著,麵上早就不耐煩了。說到後來也懶得跟他墨跡,抬腳就要往後院走。
“本官說要見,這人就是咽了氣了也得給我出來,少跟我說這些有的沒的。”
他自然是看不起方正的家室的,商賈富戶,說到底也是得看朝廷的臉色。他是京官正三品,這樣身份想要見過女子還不容易?
方正眼見著盧文淼冷了臉,雙手伸出去想攔。但是攔著,也不敢真伸手去拉,兩人推推搡搡的,尷尬至極。
正鬧的不可開交之時,但見一隻素手撩了簾子,露出一張女子清清秀秀的側臉,大概是在回頭跟人說著什麽話。回身看見屋裏的情況也是一怔。
方正一看是方婉之回來了,那氣就是不打一處來,心說你這時候回來做什麽?我還不知道你那邊是個什麽情況呢。
盧文淼卻是已經幾個大步迎了上去,連聲說著:“喲。這就是方大姑娘吧?好,真好,確然是美人如畫,方正,你這閨女長得可真是水靈,好像伸手一掐…”
後麵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盧文淼就險些咬到自己的舌頭。
因為他看見了後麵掀著簾子走進來的連喻,身上的正紅的官袍還沒換下,隻懶洋洋的一掃,就嚇的他一聲都不敢吭。
連喻的身後還跟著數十名禁衛,浩浩蕩蕩的走進來,那是二品官的派頭。把個身穿蒼綠銅錢大袍的盧文淼比的人不像人。
方正整個人都是蒙的,但是嘴上勤快,一見到連喻進來了,趕忙吩咐府裏的人倒了茶上來。
連喻接過來,墜了一口,再抬眼看看盧文淼:“什麽事兒?”
盧文淼大氣兒都不敢出了,唯唯諾諾的抖著袖子。他是極怕連喻的,他挨過他的揍,又知道這二世祖的手段。說句到家話,右相張思中都不敢得罪的人,他哪裏得罪的起。
麵上伴著恭遜,他老老實實的行了一個官禮,對連喻說。
“回大人,下官…下官是來求親的。”
“求親?”
連喻勾了勾唇角,似笑非笑的問。
“求誰的親?”
盧文淼不知怎麽就覺得背脊一涼,連脊椎骨都是僵硬的。哆哆嗦嗦的一指方婉之。
“是求…求方正的這個閨女。”
連喻點點頭,拉了方婉之在身邊坐下,眼風一掃,看見不遠處仆從拿著的方婉之的小相,食指一勾,一道透明絲線精準無比的將畫卷回手裏。
刮了兩下茶碗子,他對身邊的禁衛說。
“給盧大人立立規矩。”

☆、第五十九章 五十萬兩彩禮

連喻說給盧大人立立規矩,說完之後也沒再看他。
一盞香茗被他拿捏在手上,不時扣兩下碗蓋。寬敞的大廳之內,徜徉的滿是盧文淼的哀嚎。
盧文淼的腦子不算靈光,但是這會子看著坐在連喻身旁的方婉之,不靈光也是靈光了。嘴裏哼哼唧唧的哭道:“閣老饒命,下官知道規矩了。下次萬般都不敢了。”
心裏又是恨極了方正,若不是他不開眼的將那畫像送過來,他何至於遭這份活罪?禮金這老小子都收了,要不是礙於連喻在場,他得撲過去拽他的頭發。
再說方正這邊,也沒比盧文淼好到哪裏去,雖說麵上沒挨揍,但那一聲聲的悶哼也不跟打在自己臉上似的,嚇的腿都哆嗦了。
他哪裏見過這樣的陣仗,眼見著盧文淼那副德行大氣也不敢出。
連大人一盞茶喝完,又有些犯懶了,窩在椅子上支著腦袋問方正。
“方老板懂規矩嗎?”
方正一抖袖子,連聲回應。
“懂的,懂的。小的現下就將禮金退還給盧大人。”
連喻便點點頭,揮手將禁衛給撤了,對盧文淼說。
“我最近喜歡去茶樓聽書,聽了許多當官大宅子裏的雜七雜八事兒。我愛聽這個,卻不愛聽別人編排我的,你明白嗎?”
盧文淼此人嘴上尤不愛積德,但凡朝中有點什麽七大姑八大姨的事兒總免不了往外頭說去。連喻不在乎自己的名聲,但是不能讓方婉之落人話柄。
這才是立規矩的真正意思。
盧文淼揉著滿腦袋的青包,哪裏還敢說一個不字。灰頭土臉的賠了好些個笑臉,再三保證自己定然守口如瓶。
連喻摸了兩下他的腦袋,這事兒便算是過去了。盧文淼如蒙大赦,一麵作揖一麵自去了。
方府的宅子很大,在京裏算是很體麵的富戶,方老板在官場上掛不上什麽名頭,在生意場上卻是個老油條,在外也正經是個人物。
他自認自己懂得識人,處世也算老辣,但是站在連喻這個後生麵前,就是撐不起一點長者的架子。
方正一直覺得連喻小,頂多二十出頭的長相,是個少年的樣子。然而少年處世乖張,以至於讓他不知該用什麽樣的姿態同他交談。
便是如現在,那一身正紅官袍穿在他身上,鶴獸同年的補子,正二品的玉帶,頭頂七根梁冠。他才二十七呢,就做了內閣的老臣。原該是老成的,偏生像是穿了大人衣服出來閑逛的孩子。倜儻也是倜儻,貴氣也是貴氣,就是眉眼太過幹淨了,不像是在朝為官的人。
再看一眼他身邊的方婉之,也是孩子氣,模樣自不必說,性情卻是隨了她的親娘,骨子裏最是個倔強撒潑的。但是有一點,方婉之識得大體,就像剛才盧文淼那一出,她不攔著,也不吭聲,就乖乖巧巧的坐著,此時人走了才跟連喻有一搭無一搭的說著話。
兩人也看不出感情多好,方婉之的腳邊還躺了隻肥貓,脖子上栓著繩子,應該是極不情願被拖出來,四腳直直趴在地上,皺巴著臉。
方正心裏各種犯嘀咕,也沒個準信兒,七上八下的,就悄悄伸手扯了方婉之過來。
他得好好問問這兩人究竟是怎麽個意思,隻是扯了,連喻拿眼風掃了他一眼,又伸手將方婉之拉回去了。臉上全然是一幅,這是我的,你別動她的模樣。
方婉之覺得好笑,也不跟他繼續膩歪,瞧見外頭青柳一直翹著腳抻著脖子往裏頭看著,知道自己小半天沒回來肯定是嚇著她了,便鬆開連喻的手安慰她去了。
青柳一直認定她是跑到垂花門砍連喻去了。
方婉之覺得青柳需要安慰,殊不知方正也在求安慰,因為當她走了以後屋裏就剩下他跟連喻了。他真的是連話也不會說了,等了一會兒,瞧見連喻對他招了招手,趕忙俯身過來。點頭哈腰的說。
“閣老您吩咐。”
連喻搖頭。
他其實是很看不慣方正的卑躬屈膝,但是他要娶方婉之就少不得要跟他見上幾麵。
他說:“我沒什麽吩咐的,就是等下要將方婉之的東西拿走搬到我家去住,過來跟你知會一聲。”
方正幾乎沒有分毫猶豫就點了頭。
“好,我現下就幫您搬去。其實我們也不在憑什麽名分的,您若是歡喜了....”
他想說抬了方婉之進個側門做個妾室也好。
隻是擔心這話說出來惹了連喻不耐煩,愣是沒敢張口。但是他不說,連喻卻是先說了。
他告訴方正:“我要娶方婉之,明媒正娶。”
說完之後似乎又有些困惑,因為沒娶過,所以不知道是不是該這麽說。
想了一會兒,又道。
“彩禮是京裏九良堂三家鋪子並一家錢莊,但是不會給你,都記在方婉之名下。三書六禮我會叫人準備,五十萬兩真金白銀給你養老。我大概是不會孝順你的,如果婉之要回家來看看我也不會攔著。”
這話說將起來,連喻其實也不是完全的看不上方正,他隻是單純的沒拿他當一回事兒。按說無商不奸,他會打算盤並沒有什麽錯。但是他拿方婉之當物品交易,這是他不喜歡的地方。
方正聽了這一席話,先是徹頭徹尾的傻眼,繼而,歡喜的幾乎瘋狂了。
連喻要娶方婉之,明媒正娶,那就是正二品的夫人。而他是方婉之的爹,那就是他連瀾卿的泰山。連喻是二品大員,他做了二品大人的嶽丈,這無疑就是天上掉了箱鬥大的黃金砸在麵前了,那腦袋裏的算盤珠子都快從算盤裏掉下來了。
但是連喻的那番話說的也明白,又讓他歡喜不起來。
這是完完全全的要跟他劃清界限。
五十萬兩的真金白銀不是小數目,別說這輩子養老,下輩子的子孫養老都夠了。然而人哪裏會懂得滿足呢?尤其是連喻這樣的女婿。
方正腦子轉了轉,一想到今後兩人的關係,心裏驟然就多了一種高姿態。這種莫名的高度讓他甚至不願意在旁邊站著了,哪有女婿坐著丈人站著的?
因此,他也端了盞茶水在連喻對麵坐了,隔著一張小幾拍了拍大腿。
“哎呀,連大人這話說的...老夫無論如何也是婉之的親爹,連大人此時說這樣的話怕是見外了吧。銀子老朽可以不要,隻求婉之嫁過去不受了委屈便好了。”
這樣子其實是不成體統的。
連喻是二品大員,庶民對待二品官平起平坐,方正也就是仗著了他的新身份以及方婉之在連喻心中的分量。
他深知若不是喜歡極了,連喻是不會明媒正娶睡的,這就是籌碼。
而連閣老對於一切尊重他或者不尊重他的人都一視同仁的看不起,也就更加不在乎方正這一瞬間的轉換。小人嘴臉他看的多了,方正也不算是最醜陋的。
他說不要銀子,那就是要權了。
他等著他的下文。
果然,方正又砸吧了兩下嘴,輕聲嘀咕道。
“婉之的兩個哥哥和妹妹平日裏也沒少照顧她,送親的時候也少不了兄弟們幫襯。您是聰明人,聰明的很,所以我說的,您自然都明白意思。”
連喻看看他笑了,也沒說什麽,但是模樣神色都很溫和。
方正一看這事兒有譜,就更加得寸進尺,搓著手掌靠近,說話都透著近乎。
“咱們家是糧商,平日裏除了京裏的生意也沒什麽旁的收入。我聽說你在兩廣鹽路上還有生意?再不成,那軍營裏不是有著關係呢,我那兩個兒子....嘿嘿...我也知道您在京任職,不好在聖上眼皮子底下做的太過,隻是您是什麽人啊,想要用誰想要做什麽,還不就是一句話兩句話的事兒....”
連喻表示明白這裏麵的意思,敲了兩下桌麵喚道:“劉顧進來。”
外頭立時有禁衛應聲而至。
方正認得此人是京中渝北部三軍禁衛統領,是連老爺子麾下大將劉晟的親兒子。
方正一看連喻叫他進來,心裏瞬間美的一朵花似的。
心道這便是要給自己兒子安排了。若是他那兩個都能在軍營任職吃上口皇糧,那身份地位可真真要不同以往了。手上更是殷勤,拿起茶壺就要給連喻斟茶。
連喻用手擋了,垂下的長睫映出一小片陰影。
“帶幾個人進去把方老板的家給我抄了。”
方正的茶壺蓋子都落在了地上。
他說:“閣老,您這是什麽意思?方某可是從未做過什麽貪贓枉法的事兒啊。況且您要抄我的家,那婉之....”
連喻雙手疊在桌麵上,歪頭嗯了一聲。
“犯沒犯法不也是我一句話兩句話的事兒?反正我隻要一個方婉之就夠了。你也知道我的官做的大了,我爺爺還是王爺呢。”
再一看站著的劉顧,當真按照吩咐帶著禁衛往內院去了,真不是鬧著玩的,嚇的方正椅子也不敢坐了,麻利兒下來一麵攔著禁衛一麵對著連喻拱手。
“方才小的是油蒙了心,您老千萬別介意,都是玩笑話,玩笑話。”
見連喻沒有搭理自己的意思,趕忙又加了一句。
“小的是個粗人,沒讀過幾年書,得罪的地方您看在婉之的麵子上就不要同小的一般見識了。”
連喻瞧瞧他。
“方老板的笑話講的不錯。”揮手示意劉顧先下去
算是給了方正一個台階下。
方正麵上揣著小心,內心各種惴惴,矗在旁邊站了好一會兒,見他麵上並無不快才敢小心翼翼的問一句。
“那您方才說的五十萬兩彩禮....”
連喻低頭,用手指一下一下的在小幾上劃著圈。
方正的心跳了好幾跳,斟酌了一會兒,生怕竹籃子打水,又加了一句。
“其實....四十萬兩也是可以的。”
連喻還是不說話。
方正的腸子都快悔青了。
“要不,三十萬兩....”
“喝茶吧。”
連喻抿唇,為方正斟了一盞。
他隻是想要給方正一個教訓,至於銀子,他一分都不會少給,這是給方婉之的體麵。他要她風風光光的嫁給他。

☆、第六十章 叫你們家大人過來

連喻是帶著兵來的,當然不是為了抄家,也不是為了一個盧文淼,而是打算給方婉之搬家。
他想讓她跟自己住到玉塵奉宛去。
雖然也沒動旁的心思,但是就是想天天呆在一處,到出嫁的時候再讓她回娘家住幾天。
然而這人是帶來了,事先卻並沒有跟方婉之商量。很有一些土匪的架勢。
方大姑娘磕著瓜子溜著王守財,一聽說這事兒的時候半天沒反應過來。
這是不合禮數的。
方正這次是徹底被連喻駭破了膽,不過話說回來,就是沒駭破他也是不會攔著的。一聽說這個意思,幹幹脆脆的答應了,幾乎是帶頭就往內院走。
然而走著,誰也沒想到盧翠花會打裏麵出來。
前麵說過了,這盧二娘是燕京一帶的舞姬,曲意逢迎倒是懂一些,嫁給方正之後才算是過上了幾年少奶奶的日子,沒什麽太多的見識。
連喻今日穿著官服來的,盧翠花也知道自己姑娘要嫁的是個當官的。但是她分不清官帽高低,更不懂怎麽看官袍上的補子,隻聽說方正對這門親事並不是很滿意,嫌棄人家沒實權,便覺得這官也不大。
盧翠花算不上勢利眼,入了方宅之後就一直以富商女眷的身份嚴於律己,對方婉之更是常教導她要有大家閨秀的樣子。雖然這些年都是教育出些哭啼吊嗓的矯情東西,但是那顆心真的是為著她好的。
一見著一大堆的老爺們魚貫而入,她先是拿著帕子遮了臉。後來又覺得不對,因為方正跟在他們身邊呢。又看了看連喻,正經是個好看的後生,年紀輕輕的卻是滿身的派頭,氣勢好,便張口問道。
“敢問這位官爺可是來談親的那位?”
連喻知道方婉之有一位二娘對她算是照顧有加,再端那婦人的衣著裝束,知道當是盧翠花不錯,便點頭應道。
“正是。”
盧翠花再問。
“那您帶著禁衛來後宅又所謂何意?”
連喻便將自己的意思說了一遍。
再然後,盧翠花就翻臉了。是真的翻臉,甩著帕子掐在腰上。
“胡鬧!這話裏的意思今日就是來提親的?哪有剛提了親就要把姑娘帶走的道理?你的爹呢?”
連喻說。
“死了。”
“娘呢?”
“也死了。”
盧翠花一聽,覺得這娃真可憐,但是規矩還是規矩,皺著眉頭說。
“你們家大人總得有個健在的吧?”
連喻便說:“我爺爺在的。”
“那就讓老爺子過來一趟!!”
連喻有點蒙了,沒見過這麽凶的婦人。
盧翠花幾步走到他跟前,數落自家孩子似的扯著他的袖子。
“沒結過婚吧?看你也就剛過了二十。我跟你說啊,這事兒不能你一個人來,家裏長輩,族中說的上話的,不管怎麽得來一個。提親哪有自己來的?我們家姑娘就這麽嫁了那傳出去也不體麵。你得帶著你老爺子過來,著冰人合了八字,帶上三書六禮這都是規矩,知道嗎?”
連喻想告訴盧翠花,三書六禮和冰人他都不會差,今日過來就是為了給方婉之搬家的。但是盧翠花這樣說了,又說的十分有道理,一時之間竟難得的啞然了。
方正也傻了,嚇傻的,他沒想到盧翠花這麽白目,不大點的小婦人敢對二品官指手畫腳瞎嚷嚷。待到反應過來的時候,盧翠花已經拉著方婉之和連喻的手嘮叨到。
“咱們長輩自是不會為難你們的,以後小兩口親親香香的過日子,有用著我的地方隨便支會。今後婉之生孩子的時候也得是我照顧不是?別看我沒生過,該知道的事兒那可一件也不少,穩婆哪有自家人好用呢?你娘去的早,照顧婉之月子的事兒還是得我這個....”
“翠花!!!”
方正幾個踏步走過去。
“不得對連大人無禮。你懂不懂規矩,人家是戶部尚書,由得你教?”
“戶部尚書知道怎麽養月子?”
盧翠花下意識的接了這一句,說完之後自己楞了一下。戶部尚書...,那好像是個挺大的官呢。

再一端連喻的長相。
這還是個孩子呢啊。就又伸著手繼續說。
“你官做的大,手頭上的事兒定然是挺多的,可不能負了我家閨女。別看這丫頭平日大大咧咧的,實際上那心細著呢。...女人哪個不願意讓人疼的呢。”
方正待要再打斷,卻發現連喻站的筆直的在那裏聽著,姿態十分的恭遜。盧翠花嘮叨了那麽多,他一點也沒有不耐煩。
方正知道看好賴臉,也不好再說什麽,隻是看見那三個人親親熱熱的站著,心裏又頗為不是滋味。
他也是方婉之的親爹的,閨女要出嫁了,他卻恍若一個事不關己的局外人。及至再想到那貴重的彩禮,他想要咧起嘴角笑一笑,卻無端品出些平日品不出來的滋味。
方婉之的娘一輩子也沒待見過他,心心念念就那麽一個窮酸秀才,方正打心眼裏厭煩那個女人,隻想由著她去,當姑子敲木魚,愛怎麽折騰怎麽折騰。對於方婉之也是談不上喜歡。
然而看著眼前的畫麵,他似乎突然之間蒼老了很多歲。往後退了兩步,他撞到了連喻帶來的肥貓身上。
肥貓眯著眼,前腿直直立著,圓鼓隆冬的一對貓爪子,白胖。
方正不知怎麽就品出了些相依為命,蹲下身來摸了兩下它的腦袋,緊接著他就被撓了。三道明晃晃的血痕,伴隨著守財大人:你褻瀆了朕的頭顱。的高傲眼神。
盧翠花讓連喻叫家長過來,連閣老當真就給封地的老爺子寫了封信。
說來信也不長,不過寥寥數字,言簡意賅的告訴自己的爺爺:我要成親了,人家娘家讓你過來一趟,不然不讓結。
至於娶的是誰,性情如何隻字未提,氣的老爺子收到信的當晚就坐著馬車入京了。可想而知這見麵之後爺孫兩少不了一通口舌之爭。
現在馬車尚在路上暫且不表,咱們隻說連喻乖張了二十七年,難得聽了盧翠花的安排,老老實實的按照婚前的事宜逐一的辦。
他覺得這個婦人很好,是拿方婉之當了親閨女的,因此很待見她。
然而也隻待見了幾日,便又不待見了。
因為盧翠花不讓他跟方婉之見麵,說兩人就算定親了,在沒過門之前也得顧念著禮法。連喻一連去了幾次方府都吃了閉門羹。
連大人後來連門都不走了,直接翻牆,結果盧翠花就拿著碗□□站在牆根底下等著呢。
她說:“這於禮法不合,於祖宗規矩不合,你今日要非要進去看我閨女,就踩著我盧翠花的屍體過去。”
麵上是一派祥和之態,吐字也是字正腔圓,那架勢,就像要為國捐軀一般。
盧翠花十二歲被賣到畫舫做舞姬,賣唱賣笑,個中辛酸自不必說,心心念念下輩子要投生在好人家當一回體體麵麵的姑娘。如今還沒到下輩子,就下意識的將方婉之當成了自己的下輩子。連個麵都不肯讓連喻見是有些過了,但人因著一個念想琢磨的久了難免有些偏執。
連大人其實很想一掌拍暈了她,但到底這是自己今後的嶽母娘,不好做的太不體麵。皺著眉頭盯了她好一會兒,又翻牆回去了。
方婉之透著門縫悄悄的看著,難得看他吃癟的模樣險些笑出聲來。
再說方大姑娘這幾天的日子,過的也不甚平順。為什麽不平順呢?娘家給的嫁妝其中有一樣是要姑娘的繡品。實際上就是個枕巾套子,上繡一對鴛鴦。這是京裏頭的婚俗,對於旁的姑娘而言,這事兒簡單的跟吃飯夾菜一樣,到了方婉之這兒,那就是要做個登天的梯子。一雙手指頭紮的洗手都快漏水了也沒個鴛鴦模樣。
盧翠花說:“你那繡的是鳥嗎?前兩天的雞還像一些,重新繡。”
方婉之就說:“鴛鴦也就是圖個寓意,我這鳥兒也有寓意啊。二娘你瞧,兩隻水鳥在河裏飄著,像不像兩雙鞋子?水鳥的腦袋是白色的,白頭鞋老呢。”
方婉之的腦袋被盧翠花的小花鞋拍出個碩大的青包。
“重新繡!!”
月華在樹影之間瀉下一地斑駁的時候,方婉之還在跟手上的水鳥較勁。青柳剪了燭心往前湊了湊,嘴上一頓咂舌。
“小姐,這是大鵝吧?”
方婉之根本不屑於同不懂欣賞自己的人一般見識,針腳一挑又在手指頭上戳了個窟窿。
她很習以為常的將手甩了甩,揮手示意青柳滾出去。
她是承認自己於繡工一事上無甚造詣的。但是人無完人,玉皇大帝在一個人的腦門子上點了個福字,就必然要在腳丫子上戳個窟窿。就好比撒潑,她就敢說大京城裏沒人撒的過她。
方婉之的廂房沒設小塌,平日的睡相也好,躺下了就不會亂動了,所以也就不似一般的大家小姐房裏非要留個守夜的丫頭。
青柳自跟在她身邊起就睡在隔壁的小間裏,隻是近日她一直熬夜刺繡,以至於她除了看話本子以外,多了個進房嘲笑她的樂趣。
明亮的燭火之下投出一片陰影的時候,方婉之正繡到鴛鴦的眼睛。那兩隻灰不拉幾的東西還是長得沒個鳥樣,所以眼睛也像是個烏起碼黑的窗戶框子。
她自己繡的有些泄氣,便挺沒皮臉的將原由歸結到青柳的身上。
她說“你擋住我的光了,眼睛都沒繡好。”
身後的人影應該是端詳了一會兒,挺認真的回了一句。
“你沒事繡靴子做什麽?”
聲音清越低沉。
方婉之手下一頓,又在手指頭上戳了個窟窿。

☆、第六十一章 二娘,早啊【一更】

方婉之根本沒想到會在這個時候見到連喻,但是沒想到也是見著了,她還沒有傻到覺得自己困迷糊了,由著他將自己的手指頭放在嘴裏吮幹了血,張口問道。
“怎麽進來的?”
“翻牆。”
“牆根底下沒人守著?”
“有啊,所以我撒了點迷香。”
方婉之咂舌,這進來的著實不容易。
連喻說:“你為什麽要繡靴子?手指頭都快紮成篩子了。”
嘴上沒說心疼,蹙起的眉頭卻表現的清清楚楚的。
方大姑娘沒回話,就仰著腦袋一眨不眨的看著他,貝齒咬著下唇,心窩裏覺得挺甜。
身為女子,難免會希望對方能說些偶爾的甜言蜜語,便是如現在,兩人數日未見,他連句‘想你’都不會說,卻總能給她一種踏踏實實的寵溺。
她歡喜這樣的感覺,不花哨,也不生分。
屋子的燭花跳動了兩下,是燭心又該剪了,燭光映照在人臉上,染的氣氛不知怎麽多了幾分微妙。
連喻端詳著方婉之,瞧見她是個家常的打扮,披散著一頭青絲,身上因著深秋夜涼披著一件薄棉碎花小襖,領口微微半敞,露出小半截脖子和裏麵淡粉襦裙的小花邊,俏的很。
方大姑娘被他瞧的極不自在,下意識的用手攏了攏衣裳扣子,嗔了他一眼。
眼梢挑起,伴著女兒家獨有的風情,看的連喻心中一蕩,心思也活泛起來。
也正當此時,門外響起了敲門聲,是青柳打著嗬欠來剪燭花了。
連喻直接揮手熄滅了燭火,儼然並非介意旁人知道他入內,隻是懶怠被打擾。
方婉之頓了一下,對外頭說。
“不用伺候了,我睡了。”
手指緊了緊,無端生出些緊張。
及至青柳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她往身後的軟墊上歪了歪,整個屋子都陷入一片昏暗,但是她能看清連喻的臉,閉上眼睛也能看見。
鳳眼,高鼻,眉峰很英挺,嘴唇的顏色卻有些淺,讓他看上去有些秀氣。多半時間這張臉上都是一幅懶洋洋的倦怠樣子,喜歡歪著,坐的時候也沒個坐像。他總是那麽懶,卻又懶出些閑雲野鶴的風姿。
二品官的官袍是很正的紅色,鶴獸同年的補子三十幾歲的人穿在身上都莫名沉重,穿在連喻身上還是有四九城二世祖吊兒郎當的味道。皮皮說他應卯的時候起的急了,連官帽都是歪的。
他不是老百姓口中的好官,也不耐煩聽人稱頌,因為自己就很欣賞自己了。京裏大半的鋪子都是連家的,每逢有人問他借錢,上朝時他必然會往官袍上打幾枚補丁。大災大難為民籌款卻從不肯吝嗇。
方婉之有點想笑,想到這麽個東西居然是自己的男人,更加想笑。
這種笑,掛著些莫名的驕傲和小甜蜜,很知足,又十分的想要寵溺他。
方大姑娘不知道旁人是怎麽相處的,總之到了她這裏,連喻就成了任性的孩子,有時候要管著,有時候要慣著,自己怎麽罵都好,旁人說一句都要跟人急。
她甚至有種當了娘的即是感。
她對他說。
“王守財最近又胖了,我不在的時候你不要偷偷給它吃肥肉,記得遛它。”
連喻也跟她歪在一個軟墊上,顯然不想在這個時候聊王守財。
方婉之的長發鋪了一枕,伴著晚秋的夜風,透著一股子淡淡的桂花香氣。他側頭挽起她的一縷長發在手中順著,說不清心裏是個什麽滋味。
這些天他總見不著她,坊間的八卦也沒人講給他聽,便是真有人講了,那也是不如她說的動聽。一個人孤孤單單的過了二十七載,一旦有了人陪著,就驟然覺得之前的生活了無生趣了。
連喻說:“婉之,....這些天,我很想你。”
說完之後還未待對方反應,自己就先鬧了個大紅臉,好在屋裏的燭火熄了,不然連喻定然渾身都不自在的。
他是不懂說漂亮的話的人,也不會哄女孩子。平日朝堂之中聽了太多的奉承話,以至於他覺得這些東西說出來就是很假很矯情的。
現下也覺得矯情。
所以說完之後連喻就背對著方婉之不吭聲了。
身後的小人兒動了動,連喻知道是方婉之欠起了身來看他。
“不好意思了?”
聲音裏都帶著嗤嗤的笑意。
連閣老孤芳自賞多年,自認是個沒認過慫的,身子一翻轉過來道。
“有什麽不好意思,...人都是我的。”
方婉之還是笑,身子軟軟的窩進他的懷裏。
“我也想你了。”
這算是方大姑娘第一次投懷送抱,此時也懶得想什麽體統什麽規矩,這個男人是她的,她想窩就窩了。嘴角不自覺的上揚著,因為他難得的笨拙。
兩個人親親香香的窩在一處,身上都著著有些厚的秋衫,但是誰都不肯動,嘴上有一搭無一搭的聊著近期的八卦。說到興頭上也鬥鬥嘴,鬥著鬥著,也不記得是誰先傾身過來的了。唇舌糾纏之間,滿是道不盡的情意綿綿。
一夜酣睡,方大姑娘是鮮少熬夜的人,昨兒晚上睡的晚了難免起的遲了一些。睡眼惺忪的揉了揉眼睛,她覺得有些熱,身上的薄棉小襖早不知掉到哪裏去了,身上的襦裙也睡的有些散,皺皺巴巴的像條醃菜。腰身上是一隻橫過來的手臂,清瘦,但是十分精壯。再往上端詳,就是一張清秀精致的眉眼。
連喻還睡著。
方婉之打了嗬欠,整個人還是蒙的,腦子裏也沒怎麽轉過來。兩人在雁南的時候也這麽歇著,也沒覺得不自在,下意識披了件衣裳就往後廚走。
好像是要去做飯,心裏還琢磨著,早上我倆吃點啥呢。
方大姑娘腦子不清楚,迷迷糊糊打開門就往外頭走。趕巧了盧翠花惦記著她繡的東西,用過早膳便過來找她。
閨房的大門半敞著,盧二娘隻道她是醒了,步子邁進去看見床帳還落著,就伸手掀開了。
她說:“昨兒晚上讓你繡的....”
繡的什麽已經說不出來了,就那麽僵在嘴裏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嚇死她了。
盧二娘撫著心口,連喻皺著眉頭,前者如鯁在喉,翻著白眼幾近昏厥,後者則是不高興被吵醒,擁著被子做起來,雙手下意識拂過枕邊,應該是在找方婉之,看見人沒在,懶洋洋的打了個嗬欠,對盧翠花道。
“二娘,早啊。”
二娘不早,如果可以,二娘寧願來的晚一些。
方婉之是在擼著胳膊在廚房烙餅的時候反應過來這是在自己家的,後廚裏的廚子紅著眼圈拿著把菜刀在灶台旁站著,一臉壯士割腕的表情說。
“小姐,您這是要搶奴才的飯碗嗎?”
方婉之搖頭,隱隱意識到哪裏不對勁了,怔楞之際,瞧見連喻穿著官袍往裏頭走,扣子也係的不好,身邊還跟著托著官帽的皮皮。進來以後直接抓了鍋裏餅,一麵嚼一麵說。
“今兒起遲了,我得去趟衙門。”
方婉之下意識的伸手給他理衣裳領子,戴好官帽之後,連喻吻了吻她的額頭,挺溫潤的告訴她。
“二娘在後院準備跳井呢,你去勸勸她。”
連喻在臨出門前被方婉之狠狠擰了耳朵。
因為他告訴盧翠花,他們在雁南的時候就是這麽睡的。
盧翠花為此鬧騰了幾天,鬧騰完了之後再也不攔著連喻跟方婉之見麵了,瞪著眼珠子一臉不爽的呆在自己房裏給未來的小孫子縫衣服。方婉之幾次想告訴她,他們兩個還沒有...孩子是不會那麽快出來的,想了幾次都覺得不太好意思,便又作罷了。
一連幾日,連喻都是在方家用的早膳,因著不好讓人說閑話,每次都是後門進後門出,走了幾次之後連閣老有些不滿了,怎麽琢磨怎麽覺得自己像是方婉之從後門抬進來的。
為此他還作了一陣,耳朵被擰的通紅不敢再言語了。
午夜夢回,他總拿著小銅鏡自照,實是不明白如此天人怎麽就讓個潑婦給糟蹋了。這一感慨就成為了一種習慣,最後皮皮看不下去了,告訴他晚上照鏡子容易招鬼才算製止了這種行為。
皮皮說“您不是還沒娶呢嗎?現下後悔還來得及。”
連喻巴拉著手裏的算盤珠子算賬,連眼皮子都沒抬。
“為什麽後悔?”
他巴不得現在就娶了方婉之。
“那你這見天的唉聲歎氣...”
“我在矯情。”
或者說,炫耀?連喻自己也不知道。隻是一想到家裏即將搬進來一個張牙舞爪的小潑婦就莫名覺得興奮,雖然他興奮的方式迥於常人了一些。
世人似乎都想要夫妻和順,舉案齊眉,然而真正的夫妻哪裏有不拌嘴的。連喻的娘跟他的爹吵了小半輩子,每次吵過之後兩人還是一樣的好,好到連喻的爹去了,他的娘也跟著不想活了。
連喻到現在還記得,他娘躺在病榻上眷戀的摸著那支大婚時連豈送給她的簪子輕聲低語。
“不知道還有沒有下輩子,...有的話,就還跟他過。”
連喻當時還小,並不能明白白姣眼中那樣的癡戀是怎樣一種心境。如今他二十七歲了,也找到了心愛的姑娘,姑娘很凶,並不溫柔,但是他喜歡極了,喜歡到下輩子,下下輩子都想跟她過下去。
次日見到方婉之,連喻大概是想表達一下自己的心境,一麵嗑著瓜子一麵問她。
“咱倆死了以後躺一個棺材吧?”聽說那樣就能在下輩子遇上了。
結果被方婉之追著罵了整整一個上午。
哪有大清早講這種晦氣話的。
連喻吵不贏她,一個縱身躍上房簷,由著方婉之站在地上翹腳瞪他,覺得這日子實在是愜意極了。

☆、第六十二章 連程遠的孫媳婦【二更】

連閣老這廂是舒坦了,歡歡喜喜的等著娶新娘,朝廷那邊卻是已經亂成一鍋粥了。這話是怎麽說的呢?
連喻有媳婦啊。
這話往三年前說,連喻還是戶部侍郎的時候,宮裏的幾位娘娘就著急忙慌的想要將自己的女兒嫁出去了。不為別的,就衝著連家在朝堂的地位,和不想公主遠嫁和親這兩點,連喻都是最好不過的人選。
奈何連老爺子很早就撂了話,說自己的孫子已有正妻,姑娘雖然沒有過門,但是親事早就已經訂下了。沒人見過連喻這個所謂的妻子到底長成什麽模樣,但是劉禮見過,且在吃過一頓飯後認定自己算是跟他們夫婦兩熟識了。
現在連喻要娶妻,娶的卻是糧商方正的嫡女。得知消息之後,宮裏幾位皇子沒少找他說話,話裏話外都透露著一層意思。
你說見過連喻的妻子,性子不好,模樣頂多清秀。但是方正的閨女是出了名的美人,可見你是在吹牛的。
陳王劉禮被人啪啪打臉,麵子上十分的過不去,憋了一嘴的啞巴虧無處發泄,趕上連老爺子也是這個時候入京。索性連同幾個老匹夫一起找過去,話雖然說的客氣,但也沒少夾槍帶棍。
劉禮說:“老爺子,你們家兒媳婦到底長成什麽樣?之前本王好像是見過的,現下再見怎麽又有些糊塗了?”
另一個也跟著符合:“咱們都聽說瀾卿訂過親,今次才知道是方正的閨女。下官怎麽聽說這姑娘還參加過皇宴呢?那皇宴...。”
後麵的話那人沒說,因為在座的都知道,帶著閨女參加皇宴的,那都是想往後宮裏頭擠的。訂了親的人再往宮裏去,像話嗎?
連老爺子帶兵打仗是把好手,平生最不耐煩的就是朝廷上這些彎彎繞,話裏話外哪能聽不出來調侃的意思。臉上一冷,也不多說什麽,就是招呼著大夥一杯一杯的吃茶,吃的對方實在跑不動茅廁自行離去才算罷了。
人走以後,老管家悶聲不響的給老爺子順氣,嘴上也不敢勸他,知道他現在快要氣死了。不然也不會放著好端端的連府不住,跑到外麵來住客棧了。
說將起來,也不怪老爺子生氣。自己的嫡孫大婚,娶的是誰,什麽長相,什麽人品,他這個當爺爺的一概都不知曉。隻模糊聽的人說,那姑娘的爹是個糧商。
連程遠就嘔著一口老血鬱悶著。糧商?那不就是個賣米的?他連大米飯都不想吃了。
他對老管家說。
“中午吃西紅柿打鹵麵。”
方大姑娘同連老爺子的第一次見麵,是在玉塵奉宛的小院裏。
方婉之正蹲在桃花樹下擼著胳膊給王守財洗澡,挺肥的一隻大貓,滿臉的張牙舞爪,爪子都露出來了,就是不敢撓她。
連老爺子站在門口看著,麵無表情的樣子讓他看上去十分的威嚴。
戰場上摸爬滾打的人,與生俱來就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戾氣。連程遠年紀雖然大了,但是身上自有一派旁人不敢逼視的威儀。
方大姑娘自然也看見了他,暗紫連珠紋過肩蟒袍,腰佩赭紅五色帶,年過六旬身量已然挺拔偉岸。連程遠並沒有想要隱瞞自己的身份,那麽方婉之也不跟著裝傻了。
抬起衣袖,她擦了擦額頭上的細汗開口喚到。
“爺爺院子裏坐。”
沒叫王爺,也沒喊老爺子,而是用了十分家常的一個稱呼。
連程遠愣了一下。
因為已經有許多年沒人對他用這個稱呼了,除了連喻。也鮮少有人敢開口這樣叫他。
他站在那裏沒動,覺得方婉之用這個稱呼就是在討好他。最近一些時日,京裏頭的流言蜚語四起,那個糧商方正更是逢人便說自己結了個了不起的親家,讓他十分不快。
連程遠倒是想看看,方正的這個閨女有什麽了不得的本事,能將自己的孫兒哄的七葷八素。
誠然,這個女娃娃長的很好,清清透透的一個小姑娘,笑起來很甜。若是連程遠之前沒有聽到外界的許多傳聞,或許會對她有些好感。但是傳聞聽見了,再看見她時,那笑容中無端就添了許多逢迎討好的諂媚。
連程遠不動,方婉之卻沒有立時擦幹了手上的水來請,而是繼續為王守財洗澡。天氣已經快要入冬了,難得在秋末能有這樣的好天氣。
連程遠等了一會兒,眼見著那個女娃娃招呼一聲就不再管他了,覺得自己非常的傻。
一方小院,一樹一盆一肥貓。小姑娘坐著小板凳洗貓,他一個上了年歲的人矗在門口瞪著眼珠看著,多不成體統。
鼻子裏一哼,站不住了,皂靴重重的踩進來,還沒走進去多遠,方婉之就將桃樹下的太師椅架起來了。連程遠應該是不想坐的,但是院子就那麽大的地方,不坐椅子難道蹲著?
椅子旁很快被方婉之搬來一方小幾,擺放著一盤子水果點心並一壺老君眉,茶沏的很香,茶盞用的是白底青瓷的方寸杯,幾片茶葉在盞中舒散開來,茶香正濃,恰到好處。
連程遠飲茶,方婉之伺候完之後又坐回小凳上洗貓,堪堪初次見麵的兩個人,竟沒來由的多了幾分熟稔。好像這也是一對爺孫倆。
連程遠嘴上不說,心裏對這個女娃娃倒是多了幾分好感。
秋日的午後陽光正好,吹下來的風涼意中伴著颯爽,連帶樹影之下的小院也染上許多愜意。
連程遠看著木盆裏的貓,倒是詢問了一句。
“兔崽子養的?”
方婉之就笑著抬頭答他的話,問一句答一句,語氣恭順,又不讓人覺得卑微,也並不急於表現自己。她敬他,隻因為他是長者,而並非因著那一層了不得的身份。
方婉之很健談,閑話家常的閑適是連程遠許多年都不曾經曆過的了,他覺得很舒坦,也很新鮮。
連喻自衙門裏回來的時候,方婉之正將王守財端到太陽底下的石階上晾著,看見他從院門進來就很自然的接了他的官帽。
連喻扯著官袍的領子說熱,要換了單衣再過去。
方婉之就轉身進了裏屋。
連喻近些天的眼裏,除了方婉之幾乎看不到任何人,連程遠就坐在太師椅上瞪著這個兔崽子,剛消下去的火一下子就湧了上來。
他現下對方婉之倒是沒什麽意見了,隻是無端覺得這姑娘太柔順了些。他家的兔崽子是個什麽德行,旁人不知道,他還不清楚嗎?
再者,娶親這件事兒,他是同外頭那些阿貓阿狗一起聽說的,跟個外人有什麽區別?
連老爺子數十年堅持的理論都是棍棒出孝子,招呼也懶得打,掌風一抬照著連喻的後腦勺就揮了過去。
連喻側身避過,一看來人是連程遠,還挺開心。
他說:“爺爺?什麽時候跟我去提親?”
氣的連程遠恨不得一巴掌拍死他。
他說。
“你還知道我是你爺爺?成親這麽大的事情我居然是最後知道的,你是成心想要氣死我這把老骨頭?!”
連喻皺眉。
他確實是忘了。
但是連程遠之前也對他說過,以後找了媳婦也別來煩他,成親的時候知會一聲就行了,他懶得操心他的破事。
當然,這話也是氣話。那個時候連喻二十五歲,連程遠封地的那幾個老夥計都抱上了曾孫子,他也十分的想抱,就安排了幾個家世人品都挺出眾的姑娘給他認識。奈何連喻一個都看不上,還給人家排場吃,氣的他一怒之下就說了那樣的話。
不可否認,連程遠在對連喻的教育上,時常是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想出一出是一出。十句話裏,幾乎有九句是氣話。說到後來,就連他自己都不記得哪句不是氣話了。
所以現下的這種局麵,還真不能全怪連喻不懂事。
連程遠此人,小半輩子都戎馬疆場,旁人不敢挑釁其威儀,久而久之便養刁了他的性子,容不得人忤逆,老了之後更是生出些歲月沉澱出來的小心眼。
不管是非對錯,反正你到了成親才跟老子說,老子少不得要發些脾氣教訓你一下的。再說,那方正是個什麽東西?得了這麽一門女婿,就差跑到四九城外再放頓炮了,他丟的起那個人?!
然而連程遠忘記了,連喻是他一手教養出來的孩子,脾氣秉性雖沒完全的隨了他,但性子也是不好的。
埋怨到後來,連喻也有些惱了,雖沒有頂嘴,語氣也不算謙遜。
方大姑娘窩在裏屋的小窗戶邊上,很識大體的沒有出去,然而外麵的火藥味卻是越來越濃。
最後方婉之看不下去了,撩著簾子從屋裏出來對連喻道。
“下午不去衙門了?”
本是要替他解圍的。
連喻卻沒走,坐沒坐相的往太師椅上一窩。
“不去了!”
態度極其的不好。
方大姑娘對此人的惡劣性子早已習以為常,管你態度好不好,伸手一指台階上的肥貓,橫眉道。
“不去就把王守財身上的毛梳一梳。”
連喻就一聲不吭的走到台階上給貓梳毛。
看的連老爺子一怔。
方婉之又走了兩步給連程遠添了茶,溫聲勸道。
“爺爺莫惱,這事兒確然是我們兩個小輩做的不周全,您老心情不好隻管說他,沒的氣壞自己的身子。方家是小門小戶,我能嫁給連喻確然是攀了高枝。但是這高枝既然已經攀了,我就不會在這個時候說自己攀不起。”
“我知您在外定然聽到了些事情,我父親的為人也是貪圖富貴了些,但平生也沒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有了了不得的女婿想要炫耀,實際上那心思就跟撿了塊寶貝回了家似的。開心的過頭了,難免失了些分寸,還望您海涵。”
一番話說的實實在在,又十分的得體。
連程遠承認,他很喜歡自己的這個孫媳婦。
再看一看窩在一邊給貓順毛的連喻,心底哼哼一聲。
連喻不會說漂亮話哄他嗎?當然也會,但是他交給方婉之來處理,無非是想讓連程遠知道方丫頭的人品德行如何。連程遠一路的怨氣早消的差不多了,此時也不想再倚老賣老的折騰兩個小的,拍一拍自己的大腿對方婉之說道。
“晚上吃米飯吧,炒幾個小菜,就在這兒吃了。”
方大姑娘自然歡歡喜喜的應下。一麵往後廚裏麵張羅,一麵吩咐連喻買菜。
正張羅到一半,看見連喻隨手又趁機偷偷喂了塊肥肉給王守財吃,當下就惱了。
“誰讓你喂它的?!”
還嫌王守財不夠肥啊?
連喻趕緊將剩下的肉又放回去了。
他就喜歡大肥貓。
諾大的小院裏,一排迎風招展的小水蔥臥在地上,被個秋風吹的東倒西歪。
連程遠靠在太師椅上盤著手裏的文玩,還哼哼出一首不著調的京腔唱曲。
他在想,自己有多久沒過過這樣的日子了,真是難得的舒心。
而且他就沒見過連喻那兔崽子聽過誰的話,他挺願意看方婉之收拾他。

☆、第六十三章 大婚【三更】

連喻大婚了。
這是整個四九城裏都沒見到過的排場。
八人抬的大紅花轎,連轎頂都綴著金絲走線的連枝花紋。連喻是文官,又是大堰唯一一位異姓王的嫡孫,聖上特賜婚禮以侯爵製,迎親的隊伍自連府出發,撒了遍地的喜糖紅包。
老百姓都翹著腳在路邊看著,心裏都在納罕,都說連尚書摳的往自己身上打補丁,原來全用來攢老婆本了。就今日這通排場,非皇親可與之媲美。
方正心裏歡喜瘋了,想他一個京城根裏普普通通的糧商,哪裏見過這樣大的排場。他以為這通麵子會讓他十分的開懷,但是當方婉之蓋著蓋頭從閨閣裏出來的時候,心中又是從未有過的悵然。
他二十年沒疼寵過這個閨女,如今她要出嫁了,紅鞋邁出門檻的那一刻,說不出來的不是滋味。
盧二娘陪在方婉之的身邊,陪著她邁過一層一層的台階。方正急走了兩步,遲疑了許久攥住方婉之的手。他想,他應該是要說些道理給她聽的。諸如從今往後要恪盡婦道,出嫁從夫,不能再由著過去的脾氣。再如,繡工不好要多多改進,沒得讓人笑話了去。但是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不知道旁的父親在送女出嫁的時候是怎樣的一種心情,總之他沉默了許久也隻說了一句。
“受欺負了,就回家。...父親不好,但是...”
後麵的話方正再也說不出來了,淚水滑落在他依舊泛著油光的臉上,留下一道道深深的溝壑。他老了,老到在見到女兒出嫁的這一刻,內心已經無關了金錢權勢的種種,隻是單純的想要他的女兒一輩子幸福安康。
交握的手掌之間,有淚珠墜落,方婉之在哭。她其實很想告訴方正,她從來沒有怨恨過他,但是泣不成聲。
盧翠花的手裏還抱著方婉之親娘的排位,她淚眼婆娑的告訴她。
“老姐姐,閨女出嫁了,咱們一起給送送她吧。”
上轎之前,方婉之拜了親娘排位,而後對著方正和盧翠花鄭重行了一個跪禮。
這是她在世間唯二的兩個親人了,今日他們送她出嫁。可能女兒真的要到披上嫁衣的那一瞬才會知道,曾應無數次想要逃離的那個家,也是如斯溫暖。
京城有踢轎門的風俗,是在給新進門的媳婦立規矩,寓意新娘嫁過來之後要百依百順。連喻聽了以後覺得十分荒謬,直接命喜娘將轎門打開,將方婉之抱了出來。
彼時,方大姑娘還在喜帕下哭的一塌糊塗,連喻拉著方婉之的手將紅綢的另一端放在她的手心故意唉聲歎氣的道
“哭什麽,嫁過來也是你欺負我。”
方婉之又忍不住被他逗笑了。
屋內嘈雜的賀喜之聲不覺於耳,一根紅綢之間,牽係的是彼此終生相伴的那個人。
喜服的下擺很長,讓方婉之一度擔心自己會摔倒。然而此時心底卻是完全的踏實,她什麽都不怕了,因為知道即便摔倒了,也有連喻扶著她。
讚禮官三唱扣禮。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三拜夫妻,和順榮長。
坐在大紅的床帳之中,方婉之聽到喜娘說了一溜的吉祥話。她一個字兒也沒聽清,隻知道窩在蓋頭底下傻笑。
蓋頭被掀開的那一刻,方婉之還呲著小牙嗤嗤的笑,撿了多少銀子似的,一點也不嬌羞。
連喻端詳著她,忍不住捏了下她的鼻子。
“方婉之,你怎麽笑的跟個傻子似的。”
方婉之就說。
“現在你退不回去了,今後還不一定誰是傻子呢。”
喜娘大概從未見過這麽喜慶的一對新人,年紀雖大了,但是十分懂得識人眼色,伺候了合巹酒道過了漂亮話就帶著人出去了。
可歎連喻也不能在屋裏多呆,外頭還有一眾的賓客在等著他呢。
皮皮敲著門口的窗戶氣急敗壞的說。
“您要不去深山老林裏結婚去,這會子外頭的人都嚷嚷著找你呢。”
連閣老此生對於應酬一事從來都不陌生,然而今日真的萬分的不想去。
最後還是方大姑娘瞪了眼珠才算不清不願的出了門。
待到連喻回來的時候,方婉之已經換上了緋色的常服,紅燭之下,美人嫣然一笑,何等風情。
連喻一直靠在門口看著,模樣和神態都有些懶,明明隻是微醺,卻無端的覺得自己醉了。
方婉之說。
“倚在門口做什麽?”
連喻沒有說話而是直接將人攏在了懷中。大紅的吉服上染著濃濃的酒香,連喻垂頭嗅著方婉之的長發,嗓音是不同以往的暗啞。
“好像,...是要做點什麽。”
耳邊的熱氣堪堪劃過方婉之的耳際,幾乎燙傷了她。手掌之下緊攥的帕子被她揉做一團,是從未有過的緊張。
細密的親吻自耳畔輕柔的撫過,先是額頭,再到鼻尖,再到柔軟的唇瓣,精致的鎖骨。連喻似乎是要用嘴唇勾勒出她所有的輪廓。
紅燭帳暖,衣衫盡落,兩具身軀緊緊相擁的那一瞬間,所有的歎息都淹沒在口唇之間,陌生的顫栗,由不得自己,也由不得對方,隻能遵循著最原始的律動,飄蕩沉浮。
這一夜,很長。
方大姑娘就這麽把自己給嫁了,二十歲高齡的姑娘,那樣風光的一場婚禮,那樣俊秀的夫君,不知豔羨了大堰多少女人。
許多人都猜測,方婉之大概是個極其懂得為婦之道的女人,至少也是朵吳儂軟語的解語花。
雖然成親之後的方婉之依舊張牙舞爪的像個漢子。
初為人婦的幾天,連少夫人就接到了不少朝中家眷發來的請柬。作為一個商賈出身卻坐上尚書夫人位置的女人,實在讓人好奇的緊。
另一層意思來說,朝廷想要跟連喻互相走動的官員何在少數,連喻是個請不動的,若是能請動她的夫人,也算是走動了一些關係。
開始的時候,她們一直覺得連少夫人定然是不太好請的,然而方婉之卻是每宴必到,每席必吃。笑容自進門開始及至上車走人,永遠和善的讓人挑不出毛病。
但是她要打包。
所有的剩菜剩飯,全部打包帶走。誰要是動了問連府借銀子的心思,她比任何人都看的透。吃飯之前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最近手頭總是沒銀子,打個馬吊都不敢輸的太多。....都覺著我們京裏的鋪子賺銀子,實際上賠的都在內裏,唉,在外難言苦啊,都是表麵上看著風光的,到底也是個尚書不是?”
幾個朝臣夫人聽了之後,再想要開口也隻能是揣著明白裝糊塗。
久而久之,也就沒人再請她吃飯了。
因為這些人也都看出來了,那個看似柔柔弱弱的連少夫人也不是個省油的燈。配在連尚書身邊,那就是一對睜著眼睛說瞎話的。
但是人家這瞎話便是說了你也沒本事反駁,連吃帶喝的從你家出來,你還是得卑躬屈膝的給人送出來。
坊間對連少夫人的傳言一直沒什麽好話,市儈,世俗,不通情理。
方婉之一概不理。
因為麵對那些隻想要不勞而獲的人,除了銀子,根本堵不住他們的嘴。
都說新婚燕爾最是黏糊的時候,連喻跟方婉之也如尋常夫妻一樣過的親香。隻是該打嘴仗的時候也打,該鬧別扭的時候也鬧別扭,連喻身上的臭毛病挺多,方婉之理解這多少是承襲了方老爺子的性子,但是成日懶洋洋的德行就實在不知道隨了誰了。
下了衙門就愛在屋裏歪著,有的時候抱著貓歪著,多走一步都懶怠動彈。方婉之說他他就頂嘴,打嘴仗從來沒輸過,睡了幾次書房之後老實多了。
要說他們家老爺子性子不好歸不好,也沒見有這麽‘好的口才’啊。
方婉之還為此困擾了很久,直到在第二年的初夏,她見到了看錯請柬日期跑來參加‘喜宴’的繞纖塵才有了領悟。
那是一日豔陽高照的午後,挺不錯的天氣,挺不錯的好運氣。打了馬吊回來的方婉之贏了不少銀子,正一麵塞著小荷包一麵往府裏走。
連府的院子裏種了整整齊齊的一排桃花樹,花開的正好,桃花樹下卻不知何時窩了一個小小的人影。
那是個不大的小男孩,看身量也就八,九歲的光景,模樣生的很漂亮,圓圓的眼睛,睫毛特別的長,正盤腿坐在樹下擺弄自己的東西。
方婉之往近瞧了瞧,是十七八個木頭做的小玩偶,全部都在地麵上穩穩的站著,不時隨著男孩手指的動作翻兩下跟頭。
方婉之不知道男孩兒是誰,但是認識男孩手中的絲線。因為見到連喻用過。
這麽小的孩子會用傀儡術,她沒有吭聲,暗暗猜想對方的身份。
小男孩兒早就聽到了她靠近,也沒抬頭,依舊玩著手裏的東西,張口問道。
“連喻什麽時候下衙?”
聲音清脆稚嫩,卻不怎麽有禮貌。
方婉之覺得很新鮮,不由靠近了兩步。
“還有幾個時辰才回來,你是誰家的小孩兒,找連喻做什麽?”
她看見男孩在聽到小孩兩個字的時候明顯蹙了眉。隻是沒有發火,挑著眉頭問她。
“不是說要成親嗎?我來吃喜宴的。你又是誰?他什麽時候家裏住過女人了?”
方婉之看著那孩子。
“我們去年就成親了。.....你不會是,看錯了日子吧?”
男孩聞言低頭,從懷裏掏出一張皺巴巴的請柬,眼神好像還不太好,眯縫著眼睛將紙張拿的挺遠,模樣神態竟然透出些老態龍鍾。
他說。
“哦,看錯了。”
再抬頭看看方婉之,拄著腮幫子說了一句。
“我是繞纖塵。”
“!!!”
方婉之當然知道繞纖塵是誰,前年跟連喻在雁南那會兒,她還親眼見過他的筆跡。一本門派秘辛被他寫的像封上下都不著調的隨筆,閑話家常都要比他寫的成體統些。
但是繞纖塵不應該有四十多歲了嗎?怎麽是個孩子的身量?
方婉之上上下下的打量他,嘴巴抖了半晌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然而她這一不說話,繞纖塵就不滿了。
端著胳膊站起起身問道。
“你是不是以為我是個侏儒?”
方婉之將腦袋搖的叮鈴咣啷的。
“哪,哪能啊。”
他的身量雖小,但並不是成年人的長相,真要說的確切些,又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形容詞。
連喻的師父第一次登門造訪,方婉之雖說受到了驚嚇也不好怠慢了人家,待要將人請進去,又覺得這事兒實在匪夷所思。他連聲音都是個孩子呢。
場麵僵持之際,卻是一個牆頭突然冒出的人影為她解了圍。
人影說。
“繞纖塵,你這麽大一把年紀了跟個小姑娘置氣,真格是好笑的很。”而後抿唇一笑,對著方婉之頷首。
“他年少時練了邪門的功夫,內力受損,每隔十年都要還童一次重新長,你別管他。”
方大姑娘瞠目結舌的看著那個坐在三人多高的圍牆上的老太太,幾乎不記得怎麽說話了。
老太太很老,但是化了妝,灰白都頭發上梳了個流雲鬢。她得承認,那是個十分有韻味的老者,但是老者太老,以至於她調皮的衝著自己眨眼睛的時候讓方婉之身上生出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她看到繞纖塵漫不經心的把玩著自己的小布偶,憊懶的一斜‘老者’。
“師姐,五十步笑百步有什麽意思。算算日子,你今天都該八十了吧?還能嚼的動東西嗎?”
淩寶寶聞言用手指卷了兩下鬢角的長發。
“嚼是嚼不動了,好在生活還能自理,不至於像某些四十歲的男人一樣,每隔五年還得喝幾個月的米糊。你身邊的那個胸脯挺大的丫頭呢?如今也有三十歲了吧?怎麽不讓她跟在你身邊,莫不是擔心人家認成你的奶媽了?”
繞纖塵冷笑,手腕一轉祭出地上的木偶,正打在老者的頭上,長發應聲而落,隻剩下一個圓鼓隆冬的光頭。
繞纖塵說。
“在哪捯飭來的死人頭發也敢戴,掉光了頭發就該老老實實的在庵堂裏呆著,沒的出來丟人現眼。你身邊那個長發飄飄的男人呢?成日對著你這張老臉伺候不下去了?”
淩寶寶這次沒有接話,而是一個縱身躍下牆頭,甩出腰間丈寬的水色長鞭直擊繞纖塵麵門。
...一個光頭老太太...和一個小孩在打架。
這是方婉之腦中唯一劃過的信息。
她覺得自己今日受到的驚嚇實在很多,十分迫切的希望連喻能早些回來。
然而今日的神明未能聽到方婉之的祈願。連大人下衙的時候天都已經黑透了,但是院子裏的人還沒有停手。
想來兩個人都有些累了,各自氣喘籲籲的瞪著對方,尤其是淩寶寶,一大把年紀了那麽大喘氣,喘的方婉之都擔心她會不會兩眼一翻就這麽過去了。
兩人打不動了還是要打,盤腿坐在地上將對方罵了個天昏地暗。
方婉之這下真的是知道連喻打嘴仗的本事是跟誰學的了。他這一對師叔師伯都是個中翹楚。
連喻看了院內纏鬥的兩個人一眼,腳下也沒做停留,見怪不怪的對方婉之說。
“怎麽不進屋?”
打架有什麽好看的。
方婉之就指著院子裏的兩個人說。
“那他們...”
“打累了就好了。”
言罷直接帶著方婉之進屋用晚膳去了。
連喻告訴方婉之,當年點花閣閣主陸吾一共收了兩個關門弟子,一個是繞纖塵一個就是淩寶寶。然而那個時候的點花閣曾經流傳過一本極其邪門的功夫。陸吾一輩子未能領悟出其真諦,就在行交舊木之時叫了這兩個徒弟過來,說是誰能煉成這門功夫,誰就能接任掌門之位。
其實於繞纖塵和淩寶寶而言,誰當掌門都是無所謂的事情。然而難免年少輕狂,因著這個因由,心底又生出些比試身手的意思,便雙雙閉關苦練。
卻不想,淩寶寶在練功練到最關鍵的時期,突然遭到了神秘人的襲擊。
淩寶寶內裏遭到重創,一夜白頭,且整個身體都開始迅速衰老,整整三個月的時間都沒有出關。
那一年,淩寶寶隻有十九歲,整個人都蒼老的如一個老者,且不斷的脫發,她甚至不敢照鏡子,不肯接近一切水源。她以為自己此生就要命喪於此,然而三個月之後,她又恢複了往日的容貌,陸吾卻已經去世了,而繞纖塵已經當上了點花閣的掌門。
當時的點花閣中,除卻他們二人的身手,是不會有人能在對方的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覺的潛入的。淩寶寶認定了繞纖塵是害她的凶手,在聽聞他的簪花落葉也未能練到極致,隻差最後第九層時,也在他閉關之時給了他一擊重創之後揚長而去。
自那日以後,繞纖塵每隔五年都要還童一次,且每次發病之時身體都非常的虛弱,次次都是從兩歲開始長起,長滿三個月才能恢複原本的狀態,在這三個月期間,他甚至要經曆一個孩童從幼年到成人的所有成長,包括換牙,包括每次都讓他氣到發狂又不得不用到的尿布。
而淩寶寶則是五年返老,三個月的時間,她要承受著自己的長發斑禿,股禿,再到全禿的全部過程。
兩人如今也四十歲了,長久的返老還童的陰影已經隨著歲月踏過的痕跡而逐漸淡化,殘留下無窮無盡的古怪刁鑽。
淩寶寶自離開點花閣之後便另立門戶開創了點墨水閣,兩人江湖相見時從來都是相視一下讓人看不出任何端倪。但是每逢發病,一個必然是要找上另一個冷嘲熱諷一番。繞纖塵嘲笑淩寶寶滿臉褶子沒頭發,淩寶寶就笑話繞纖塵是長不大的侏儒,搬著板凳也夠不著嘴,一大把年紀用尿布。
兩人還各自找了個隨身伺候的隨侍。一個是身量高挑的女人,一個是長發飄飄的男人。像是隻有這樣看著才能彌補心中五年一次的缺憾一般。
沒人知道這兩個神神叨叨的老怪物到底要鬥到什麽時候,總之,在連喻拜在繞纖塵門下的那幾年,見的最多的就是這兩個人登峰造極的嘴上功夫。
方婉之同連喻用過晚膳之後,淩寶寶正打著燈籠在院子裏找自己的假發,繞纖塵則是托著半邊斷了的胳膊讓連喻給他接骨。方才他和淩寶寶吵累了又打了一架,像是忘記了平日的功夫套路,連內力也懶得用,直接用上了王八拳。小孩的骨頭脆,身量上也十分的吃虧,所以這一局,繞纖塵戰敗。
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淩寶寶和繞纖塵都住在連府裏。每日看著他們鬥嘴吵架成為了方婉之和連喻茶餘飯後的又一項談資。
方婉之說。
“我覺得,師父應該是愛師伯的。昨晚上我看見他去給師伯找假牙了。”
雖然那牙是他打掉的。
連喻看著窗外跳著腳往淩寶寶腦袋上揮拳頭的繞纖塵搖了搖頭。
“或許是吧,但是我師父情商太低,怕是真追上了,也都七老八十了。”
方婉之覺得,連喻根本沒有資格嘲笑別人的情商。
就在昨天晚上,他才因為在她生辰的時候送了她一條青底紅紋的大蟒蛇做生辰禮物而被勒令睡了書房。
而他給方婉之的理由是。
“你說想要驚喜的。”

☆、第64章 番外一,二

大結局
得知方婉之懷孕的消息的時候,連喻正在抄家。
手中一隻古窯花瓶正經是上了年頭的東西,他在古玩行尋了好久都沒尋到。如今看見了,摸的愛不釋手,自然是要自己扣下的。
皮皮衝進來對他說大喜,他還抱著那瓶口上上下下的端詳。
“誰的喜?”
“你的。”
可歎連大人自從娶了方婉之之後就不覺得還有什麽是比娶媳婦更大的喜事了,也沒怎麽往心裏去,及至聽到皮皮說:“方大姑娘懷了孩子,你要當爹了。”的時候,連喻將手中的花瓶摔了個四分五裂。
方婉之懷孕了,連喻卻成了最嘮叨的人。成日裏拿著太醫院開給他的藥膳單子在後廚轉悠著,將方婉之的身子骨補的前所未有的豐腴。
孩子快要出生的時候,方大姑娘不知怎麽多了一層前所未有的母性光環,興致勃勃的要給孩子做小衣裳。
連喻下了衙門之後就看方婉之拿著根針線縫補東西,手指上的窟窿不用看也知道數不清了,兩邊一左一右擺放著疑似袖子的東西。
連喻歪在床上看了一會兒,問她。
“這是打算給孩子做件小衣?”
聽到方婉之咬牙切齒的說了一句。
“我做的這個是肚兜。”
正月十九年一天,方婉之生下了一個男孩。孩子生的特別漂亮,眉眼長得像連喻,嘴唇和臉型卻像極了方婉之。連喻為他起名為十九。
他對方婉之說:“這世間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情,水滿則溢,月滿則虧。人不如意時也是十之有九,十全九美方是最和順。”
方婉之聞言笑問。
“那麽尚書大人此生十全幾美?”
連喻將方婉之和孩子一同摟在懷裏。
“我可能福氣多一些,有你之後便再無憾事,不說十全十美也是十之*。”
方婉之難得聽他講情話,窩在那個懷抱中也是難得的順服,隻可惜嘴角還沒來得及上揚就聽到連喻又加了一句。
“所以說咱兩個什麽時候去選棺材?上次那個道士說....”
“不用他說!!老娘下輩子還沒答應嫁你呢!!!!”
“...為什麽不嫁我?”
“因為你情商低!”
“下輩子不一定低。”
“。。。”
後記
大堰五十二年九月,老將嶽深自琉球一戰凱旋而歸,徜徉在大堰邊疆多年的禍患終於雲開霧散,百姓紛紛拱手相應,山呼其為大堰第一將軍。
劉元帝亦於大殿之上封其為祿昌侯,一時之間風光無限。
祿昌侯的夫人有一對雙生子,嶽深封侯那天,連喻協方婉之一同赴宴。孩子長得很漂亮,方婉之在給孩子掛鎖的時候,手指頭還被小姑娘的手抓住了。孩子的小手柔柔胖胖的,竟然一點也不怕生,一雙大眼彎成了一雙月牙,笑的特別甜,看的方婉之心裏溫暖極了。
回家的路上,她挎著連喻的胳膊說。
“我喜歡祿昌侯家的女娃娃,若是將來有緣分,當了我的兒媳婦可真好。”
連喻掀開簾子看著紛繁熙攘的街道沉默了許久,最終吐出四個字。
“功高蓋主。”
同年臘月,祿昌侯被論以忤逆而滿門抄斬,祿昌侯所帶舊部卻不知藏身何處一時成迷。朝廷對外宣稱虎符已交於太子劉淩掌管,而祿昌侯的一雙兒女,下落不明。
抄家的官員回稟說,他們派兵追出去的時候被一波黑衣人所阻。為首男子一直坐在轎中看不清真容,手中絲線見血封喉。
方婉之聽說這個消息的時候,連喻正在院子裏麵教導兒子:“不該管的事情不要管,該管的事情能不管也不要管。知道世人皆自掃門前雪是為什麽嗎?那是因為一旦你拿了掃把將別人的地界掃了,那就得掃完一整條街還不見得有人肯謝你。”
連十九懵懵懂懂的點頭。
“但是爹,如果人人都隻掃自家門前的雪,誰來掃街呢?”
連喻很深沉的搖頭。
“關你屁事。”
方婉之站在原地笑著搖頭,莫名的想去擰兩下連喻的耳朵。
再見到嶽深的兩個孩子是在十多年以後了,連十九牽著初二的手掌站到她的麵前說:“娘,這就是我歡喜的姑娘。”
方婉之看著那個跟侯爺夫人七分相像的容顏,拿著繩子在屋外上了小半天的吊。
她當然知道那是嶽深的孩子,因為連喻托人將孩子送給欽天監的寧監正收養的時候她也坐在馬車之上。
但是當時朝廷對於搜尋嶽家兩個孩子的風聲還沒有完全落幕,以至於她不得不哭啼吊嗓的又唱了小半出戲。
方婉之時常在想,緣分真的是一件極其微妙的事情,比如她跟連喻,再如,連十九跟寧初二,隻不過連十九的路應該是要比她走的艱難一些,那當然就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縱觀連喻和方婉之的一生,真的很難用到琴瑟和鳴,舉案齊眉這些字眼。因為這兩個東西的興趣愛好極其低俗,每日最為合拍的事情便是搬著小凳子坐在自己大院裏聊八卦。一壺香茗,兩三件趣事,徜徉在庭院深深的自在談笑,卻是獨屬於他們夫妻之間的獨特趣味。
全文完
番外一上梁不正
尚書府想要離家出走的人很多,先是被那對夫婦倆強行秀恩愛虐到死去活來的皮皮,再到禁止吃肥肉的王守財夫婦,都不喜歡在連府裏多呆,安定下來以後也不願意呆。
因為那對夫婦兩的性子實在討人厭的很,隔三差五的吵架,隔三差五的和好,旁人瞧著膩歪,他們自己卻總是樂此不疲。
這次就連唯一的兒子連十九也離家出走了,不過這貨離家出走的原因跟前麵兩者都不相同。
他隻是單純的覺得心塞,想出去散散心。
這是連小公子長到九歲的第一次離家出走,原因是前些時日在學堂裏打架又打輸了。
連家教子的方式很微妙,不像一般家庭一個□□臉,一個唱白臉的戲碼,他們是統一的白,統一的不慣著連十九。依照連喻跟方婉之的說法就是,男孩子總歸要吃些苦頭的,慣的多了難保傲嬌,因此麵上總不太給他好顏色。
不過這話說起來,夫婦兩也並非不愛這個孩子,而是愛的極了,才想要他更早的懂得生活的不易。麵上嚴厲之後,私下裏總坐在一起互相皺眉頭,然後再對方都不知道的情況下給兒子開點小灶。
誰也不願意跟兒子的關係鬧的不好,尤其是連喻這等護犢子的東西。
連小爺在學堂裏是個稱王稱霸的人物,書讀的好,又是這等家世的小祖宗,多的是人懼怕,也多的是人嫉妒他。孩子聚在一堆難免玩笑開的大了就要大打出手,連十九根本也記不得自己跟兵部尚書那個五大三粗的兒子是怎麽動起手來的了,總之就是沒打過,不光沒打過,還被對方打的鼻青臉腫。
連小爺的性子實際上很有些倔強,被揍成那樣也沒掉一滴眼淚,咬著牙一路飛奔回家,攥著小拳頭在連喻的書房裏站了足有一個時辰。
他要求連喻給他請個教頭教他練武,連喻抱著貓坐在太師椅上晃蕩著,愣是一句話也沒應。
至於為什麽沒應,這裏頭自然是有些計較的。
連家老爺子帶兵打仗那是大堰一等一的好手,連喻的身家功夫更好,難得的文武雙修。然而到了兒子這裏,那不是一般的沒有悟性,是完全的沒有悟性。
連十九五歲的時候連喻就叫皮皮教他基本功了,但是根骨不好,再練也是沒轍。
連喻總覺得,凡事都是順其自然的好。他家小十九沒那份練武的天賦,自己也沒必要強加於人,時間長了便也沒再動教他習武的心思了。
但是連十九的自尊心十分的受不了,幾次三番的央人請先生,幾次三番的找上皮皮,練出來的結果總是差強人意。
這次他是鐵了心的要再學,連喻卻不願在無果的事情上做無用的功。父子兩在房間裏瞪了半天的眼珠子,最終以連十九抹著眼淚跑出去而告終。
方大姑娘站在窗戶外麵皺眉。
“你就給他再找一個又如何?”
連喻甩著手上的傀儡木偶,也是個心煩到死的模樣。
“有什麽好找的,頂多練練拳腳。在外麵多挨幾次揍就知道了。”
熙攘的大街上,滿是小商小販的叫賣聲。連小爺一個人孤零零的走在大街上,身上一個銅子兒也沒有。時辰正值晌午,湯麵包子小點心的香味從各個角落擴散開來。
連小爺吸了吸鼻子,覺得肚子很餓,四目一掃,抬腳走進一家看上去就十分闊綽的酒樓,直接進了樓上的雅間。
“一盤脆皮雞,一個爆炒素三鮮,一碗米飯,一份核桃果,多謝。”
小爺菜點的不多,卻道道都是樓裏的招牌。
樓裏的小二哥打量這個俊俏小公子,派頭那是真足,打眼一看就是大家出身的,隻是這孩子身後也沒跟個大人,剛迎出去的步子又頓住了。
“您,一個人?”
連小爺就支了手肘看他。
“一個人,但是有錢付賬。等下你列個單子送到尚書府去,我是連喻的兒子。”
然後悶聲不響的將連喻的官印擺在桌麵上,挑了筷子去吃麵前的甜點。
要說連小爺是個聰慧的呢,就算是傷心欲絕之下的離家出走也不會讓自己過的不好。京城根底下,他老子的名頭一直好用的很,雖然也不是什麽太好的名聲。
連喻的兒子是沒人敢得罪的,都知道內閣裏最混不講理的就是這麽個東西,所以連小爺在外流浪的幾天,吃是好吃,住是好住,一塊官印吃遍了整條大街。
最重要的是,吃喝都不肯在自己家的店鋪,偏要在別的酒樓吃。他自然是知道怎麽讓連喻肉疼的。
當然,那時他尚不知道,他能讓連喻肉疼的時候著實沒有幾年。因為等他長大以後,連喻便不再給他銀子了,不光不給,但凡不順心的時候還要帶兵去封他的鋪子。
這自然是後話。
隻說現在連小爺即便揮霍了不少銀子,心裏還是不甚痛快的。每個男孩子心裏都有一個江湖夢,打馬揮劍什麽的,都會有那種想法吧。
連十九一路嘀咕著,順便踢倒一些路麵上的小土塊。然而土塊不知怎麽就多了起來,呼呼啦啦,塵土飛揚的一堆。
是一群人騎著馬朝這邊來了。
他們的臉上全部覆著麵具,身形十分的壯碩,為首之人勒住馬頭,卻不是衝他來的,而是他身後的那頂官轎。
八人抬的正紅轎頂是朝中二品文官的派頭,連十九認得,那是他老子的轎子。
黑衣人打馬上前,指著轎簾說。
“連喻,今日我要你的命。”
連喻懶洋洋的掀了簾子,歪頭問他。
“想要我命的人多了,你叫什麽,回頭死了我好給你立個碑。”
半死不活的語氣,能氣死人。
黑衣人也沒再多跟他客氣,一場刀光劍影就此拉開。
連十九雖少年老成,到底隻是個九歲的孩子,窩在草叢裏看著,嚇死了。
連喻也窩在轎子裏,掀著簾子看熱鬧。身邊八名轎夫沒有一個是等閑之輩,不過一盞茶的功夫,黑衣人全部屍橫當場。
連閣老用帕子捂了鼻子,覺得這場戲演的太過了。那地上的狗血味重的刺鼻,也就糊弄糊弄小孩子還行。
對草叢裏的連十九招招手,他問。
“還不準備回家?”
他府上的賬單都快堆成山了。
連十九站直了身子,滿臉都是困惑。
“爹,你也是不會武的?”
他怎麽聽記得聽學堂裏的先生說過,他老子是帶過兵的呢?帶過兵,方才為什麽不動手?
連喻歪在轎子打了個嗬欠。
“不會啊。誰說我會武的?帶兵打仗的主帥有用刀的就有用腦子的。咱們家世代都是文臣,也就老爺子愛舞刀弄棒,多粗俗。而且習武之人身上一股子的汗臭味,哪有墨香,你也別做什麽仗劍江湖的夢了。“
連十九站在原地沒說話,似乎在估量這件事情的真實性。
連喻又道。
“這世間不能成心如意的事情多了,老天爺給了你一份福氣就不會再給另一份。就像你娘繡不好鴛鴦,你爹疊不好棉被,隻要不是一無是處,都沒有什麽好心思煩悶的。你娘潑撒的不就挺好?”
連十九往自己爹身邊走了幾步。
“這些道理兒子都醒得,隻是想要會個一招半式聊以防身。”
他沒告訴連喻的是,他一直知道自己爹的官聲奇差無比。有人暗殺他,也會有人想要綁架他的兒子,防患於未然總是好的。
連閣老一年到頭也說不了幾句大道理,此時聽兒子問了,少不得要端起幾分態度認真說教一下。
他告訴連十九。
“一招半式有個屁用,隻要有銀子那玩意能買多少買多少。你老子一輩子沒習過武,還不是照樣在外麵橫行霸道。...唉,這世間就沒有銀子辦不成的事兒。”
那一年,連十九九歲,連喻三十七歲,三十七歲的連喻還是一副上梁不正的樣子,教的九歲的下梁也跟著歪了。連十九覺得連喻的話很有道理,長大以後花重金買了四個點墨水閣的高手,見天的跟在自己身邊。且用這四個人成功的將自己的情敵丟在荒郊野嶺無數次,銀子確實是沒少花,隻不過跟他老子不同的是,這個祖宗會賺也會花,買東西時差一不二的從不議價,氣死連喻了。
番外二王守財的愛情
在過去的幾年貓生中,王守財一直覺得自己擁有著喵界獨一無二的容顏。因為它的胖,萬籟村乃至京城周邊的各類野貓都自認打不過它,偶爾的幾次夜間巡查,也越發讓王守財在自己心中奠定了朕可傲視群雄的肯定。
然而就在前不久,王小爺遭遇了人生中第一次滑鐵盧。它被隔壁王侍郎家的大狼狗給咬了。
狼狗是王世勳前些時日在官道上撿回來的,瘦成皮包骨頭仍然是個威風淩淩的架勢,骨骼非常的強悍。但凡在外流浪的動物多半都得有這股子精氣神,不然天生地養之下難保餓死。
王侍郎將它撿回來也是一時興起,抱回後院之後就將這條狗給忘了。
可巧那一日王小爺夜半出來巡視自己的領土,不知怎麽來了興致,費了挺大的勁從自家牆頭翻到別家牆頭,正看見這條狼狗搶奪著一隻小白貓的吃食。
小白貓的眼睛長的真好看,藍汪汪的一雙,隻是身形太小巧了,被大狼狗爪子一扒拉就推出去老遠。
它們正在爭奪一條啃剩下的魚骨頭。
王小爺自從被連喻抱回家養以後,對於一切殘羹剩菜都抱以無視,居高臨下的站在牆頭,它本打算看看熱鬧的。
然而小白貓回眸可憐兮兮的一聲慘叫,瞬間喚起了它英雄救美的內心。所以,一切順理成章,一場戰事於夜間拉開,最終以守財大王貓臉,貓爪子,貓尾巴悉數負傷而告終。
連喻和方婉之得到消息趕到王家大宅的時候,王世勳都快哭成個淚人了。
誰人不知這隻肥貓是連大人養的,又誰人不知,連喻的心眼小的跟針尖似的,扯著自家的大狼狗使勁抹眼淚,就差拿著口大鍋燉熟了賠罪了。
連閣老素來知道自己的官聲不好,也懶於同外界解釋自己是不會跟畜生一般見識的。看著那條皮包骨頭的老狗,也隻吩咐王世勳既然養了就養好些,沒的在外麵沒餓死,撿回家裏倒是餓死了。
王世勳點頭如搗蒜。
再看一看沒精打采的王守財,連喻默不作聲的抱在懷裏,心疼了。
太醫院的院士曹林接到尚書府的消息時,腳跟都沒趕著地,一路坐著轎子就趕過來了。
肥貓的傷勢正經有幾分嚴重,躺在連閣老懷裏病懨懨的,著實沒什麽生氣兒。
曹林伸手摸了摸骨頭,小聲對方婉之說“少夫人,這貓的骨頭斷了,下官得為它接骨,您看...”
而後瞟了連喻一眼,意思很明顯。那個護犢子的主子不會揍我吧?
方婉之點頭,表示自己明白。上前幾步拍了拍連喻。
“胳膊斷了,你把貓給曹林。”
連喻低頭瞅了瞅自家的大肥貓,倒是沒說什麽,轉身坐在太師椅上,是個側頭看窗外的姿勢。
王守財喵喵叫的十分可憐,實際上曹林還沒碰到它。奈何這貨是個矯情慣了的,碰到一點毛就跟活撕了它一把似的。
曹林將骨頭托起來,看見連喻往這邊瞟了一眼,神色清冷,沒什麽表情,卻嚇的曹林動都不敢動了。
方婉之咳嗽一聲,連喻便將頭轉回去。曹林再拿起來,再瞟,再咳嗽。
最後方婉之怒了,幾步走到連喻跟前吼道。
“你別總嚇唬他!!”
骨頭斷了光心疼有什麽用?
連喻冷著臉走到門外,聽著屋裏王守財撕心裂肺的一聲貓叫,鬧心死了。
王小爺的骨頭接上了,方婉之燉了好大一鍋湯給它補身子,還加了好幾塊五花肉,小爺難得遇上這等待遇,喝的時候不知怎麽多了幾分矜持,諾大的一盆連肉帶骨頭的肉湯,隻喝了三分之一不到。
這可是罕有的事兒。
連喻跟方婉之以為它是因為剛接了骨頭不舒服,然而第二天那肉湯就喝了個幹幹淨淨,連點子肉渣都不剩。最關鍵的是,王守財瘦了。
它的那個體重,說到底再瘦也不算瘦。隻是跟它原先陀螺似的身板以及盤子大的貓臉比起來,確實輕減了不少。
連喻跟方婉之統一的認定它是被欺負了。
誰人不知王守財護食如命,別說謙讓了,就是掉在地縫裏都得用爪子摳出來。方大姑娘沒過門那會兒,它偷偷在玉塵奉宛的小院裏埋過多少肥肉?
連喻為此連覺都不睡了,拉了方婉之坐在自家的房簷上。
他倒是要看看,什麽了不得的東西,敢搶他們家王守財的飯碗。
事實證明,讓一隻肥貓放棄美食的原因隻可能是兩種,一種是吃飽了,另一種就是發春。
時值夜半,放棄美食的王守財自認神不知鬼不覺的從窗戶中擠出來,落地之時因為不夠輕盈,發出挺大一聲噗通。它時常是這樣出場的,然而今次無端多了罕有的自尊心,挺費勁的用爪子捂了一會兒臉,再轉過來時,又是個很自命不凡的孤傲之態。
院子的另一頭,一隻漂亮的小白貓雙爪直立坐在不遠處,模樣神態都很乖巧,一對貓耳朵立的很僵硬,應該是在怕它。
在阿白流浪的這許多年中,它自認見過無數強悍的野貓,卻從來沒有見過王守財這麽肥的。那日的英貓救美,它實是將它當成了一隻長得比較像貓的狗了。
阿白踱步過去吃肉,王守財就站在它旁邊搔首弄姿。連喻養了那麽久的王守財都沒見過它這麽會犯賤的樣子。
它應該是想要引起對方的注意的,奈何它一靠近阿白就不吃了,於是王守財就開始自暴自棄,用爪子巴拉,用尾巴掃它,最後將阿白惹的煩了,兩隻貓就開始打架。
王守財一點也不讓著阿白,依照人的看法,那就是把姑娘給打哭了,自己生悶氣似的猛喝兩口肉湯,喝完之後又覺得心塞,皺巴著一張貓臉趴在地上,一臉的生無可戀。
方婉之想,世人常說什麽人養什麽貓,王守財這戰五渣的情商,確實是隨了連喻的。
貓小爺惆悵了,連喻可不惆悵,第二天晚上就抓了阿白,跟王守財關在一個屋子裏培養感情。
王守財從窗戶外麵被扔到屋裏的時候簡直開心瘋了,撲上去對著阿白就是一頓搖尾乞憐,幾乎成了另一隻大狼狗。
阿白起初還在矜持,矜持到最後,兩個貓也就那麽在一塊過了。
方婉之對連喻說。
“阿白的性子太好,我總擔心王守財得到它之後會欺負它。”
然,不出三個月她就發現,自己的顧慮完全是多餘的。
阿白厲害著呢,熟了之後也開始涎皮賴臉,跟王守財的性子簡直如出一轍。
兩隻貓剛在一起沒多久就滾了草地,生下一窩貓仔子之後吃了不少的好東西。阿白真饞,也是之前在外麵沒吃過什麽好東西,不到三個月就將自己胖成了另外一隻王守財。
連少夫人為此很是犯愁,每日的遛貓活動也從一隻增加到了一雙,兩隻都是不肯多挪一步的性子,繩子往身上一拴就開始裝死,氣的方婉之牛拉犁似的拖著它們在院子裏轉悠。
天氣轉暖之後,方婉之克扣了它們的肥肉,除了每日必備的兩餐,絕不加餐。兩個東西為此帶著一堆的貓崽子還跑到連喻跟前哭過,但是連大人十分的不想睡書房,巴拉著算盤珠子裝沒看到。
兩貨在此期間還曾鬧出過假懷孕的戲碼,假受傷,假骨折,每時每刻的上演,為的就是多吃一口肥肉,鬧的方婉之哭笑不得。最後索性也不管了,由著它們吃,隻要不鬧什麽毛病,他們都是願意慣著它們的。
貓的壽命最長隻有二十年,從收養它的那一天開始算起,時間都是飛逝般流過,王守財能不能活那麽久連喻不知道,唯一能做的就隻有陪伴。
他想,遇上了就是緣分,它們把二十年的命都給他了,他自然是要給它們養老送終的,這也算是冥冥中緣分的另一種厚賜吧。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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