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書大人,打發點咯》 作者:蘇盎 完結 (1 - 11)

文案
許多人都說,妙手丹青瀾公子有著世間難尋的芝蘭玉樹之姿,隻可惜摳了點。
許多人都說,朝中二品大員,最年輕一輩的閣老連大人,擁有普天之下最幹淨剔透的容顏,隻可惜太摳了點。
隻有方婉之知道,這兩個摳到骨子裏的男人其實是同一個人。
方婉之的爹說:你想辦法勾搭他,咱家今後能不能發達就全靠你了。
她看著那個站在不遠處,拿著根繩子認真溜貓的男子,隻覺頭頂的鴨梨真格不是一般的大啊。
內容標簽:宮廷侯爵 因緣邂逅
搜索關鍵字:主角:連喻,方婉之 ┃ 配角:方正施,寶貝 ┃ 其它:男主少女心貓奴各種悶騷
 
第一章 一屁失儀

她,是上京糧商方正之女,自幼飽讀詩書,刺繡女紅無一不佳。
她,擁有著嬌花之容,抿唇含笑間無人不傾其風采。
這樣的女子,本該人人趨之若鶩,卻在雙十年華因著皇廷盛宴上未能憋住的一記響屁,名動上京。
殿前失儀,不可再進宮闈。
傾世容顏毀於一屁之間。
何人懂她的哀傷?
何人理解她的痛楚?
當曾經被媒人爭先恐後近乎踩爛的門檻徹底沒人光顧之後,她究竟要何去何從?
其實,當方婉之的二娘盧翠花,含著眼淚將這本名為《你不知道的富家後宅糟心撓肺的那點事》的話本子送到她麵前的時候,她已然買了一本典藏版讀的津津有味了。
隻不過礙於對方眼中的哀傷實在太過露骨,讓她不甚好意思將手中的正版拿出來進行對比。
盧翠花說:“你怎地就不知道上火呢?”
話還沒說完,那滴將吊欲掉的眼淚珠子就順著臉龐輕輕滑了下來。
雖說臉已經是半老徐娘,不見往日妖嬈,但那裏麵的風韻卻是足足的,實讓雙十年華的方婉之自歎不如。
盧翠花道:“蘿卜有按斤啃的嗎?好好的一個嬌俏姑娘,若不是因為那一個....屁,如何會落得今日無人問津的地步?”
那個屁字,盧二娘說的挺羞臊的,恍若這個詞兒自自口中說出來就是不體麵的。
誠然這事兒也確實不夠體麵,隻是人生自古誰無死,哪個拉屎不用紙?五穀濁氣這種事兒,也不是說忍就能忍的住的。
歸根究底,無非就是因為這屁放錯了地方。
這就好像所有人都會蹲茅廁拉屎,關上門上是一回事,開了門上又是另一回事了。
對於此事,方大姑娘並不覺得委屈,事實上,如果那日沒有這一記響屁,她反而會覺得買回來的那三斤酸蘿卜白瞎了銀子。
她是故意的。
隻因不想踏進宮門,自編自導了這麽一出自毀名譽的戲碼。
並不是每個姑娘都有這種隨處放屁的勇氣的,她驕傲。
當然這話她不能跟盧翠花說,更不能對自己那個費盡心思想把她塞進宮裏做貴人的親爹講。因此她從善如流的接過二娘手中準備好的繩子,跑到後院踢凳子去了。
“讓我死了算了!好端端的一個姑娘家,做出這等有辱祖宗門楣丟人現眼的事,我還有何顏麵再活在這個世上!讓我死!!!”
類似的戲碼,方家幾乎每天都要上演一次,方婉之自然哪次也沒真的死成。丫鬟奴才的勸阻,二娘盧翠花的肝腸寸斷,無非都是吵嚷出去給外頭的人聽的。
畢竟作為一個一屁把自己富貴路給崩沒了的商賈之女來說,上吊是唯一能夠顯示她內心的愧疚和強烈的羞恥之心的。
即便方婉之從來沒有過這兩樣東西。
那一日的皇宴,是太後娘娘親自宴請,並招了尚國寺最有權威的高僧靜無法師一同用宴。
大堰皇室崇尚佛理,出家人四大皆空,連隻蚊子都養得膘肥體壯,自然不可能有什麽血濺當場的事情發生。且太後娘娘也說了,那日隻做尋常百姓,不忌諱許多規矩,大家隨意便好。
也正因為如此,方婉之的那個屁才會隨意的如此心安理得,也是事先做足了功課的。最後的結果也隻是徹徹底底坑了回親爹,讓方家丟盡了臉麵,僅此而已。
要說方大姑娘的姿色,上京真沒幾個姑娘能比的上的。
一汪秋水似的眼睛,眉似遠山,眸光瀲灩,一口朱唇不點而紅,卻是個地地道道的美人。
隻可惜幼年喪母,一直被扶了正室的二娘養在身邊。
盧翠花的身子骨不好,年近四十也沒生下個一男半女,年幼的方婉之也就成了她所有的精神支柱。
什麽時候該淺笑,什麽時候該含著眼淚甩帕子。
作為一名當年燕京一帶紅極一時的舞姬,盧翠花幾乎將身上所有凡塵濁世的脂粉氣全部不遺餘力的教給了方婉之。
不可否認,她是愛她的。
也無可厚非,在七歲之前都一直被親娘教育著,人不要臉才能在世間立足的方大姑娘,多多少少被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教育方式教養的有些不似凡人。
盧翠花說:女子一輩子的幸福都掛在男人身上,即便留不住他的心,也要留住他的錢。至少在人老珠黃時,尚能守著一堆金銀細軟過活。
方婉之的親娘林曉曉卻覺得不然。
這位出身大戶的林千金,一輩子心心念念的隻有一個叫做紹韻的窮酸書生,偏這書生是個一門心思隻想吃軟飯的,一聽說曉曉要跟自己私奔,當下就卷著林曉曉的爹打發的銀子離開了上京。
林曉曉為此割腕自殺了幾次,年紀大了,也就遂著自家爹的安排嫁給了方正。
她不愛方正,但是給他生了方婉之。青燈古佛的敲了半輩子木魚,紅燒肉卻是一口也沒少吃。
她對方婉之說:“別聽你二娘的,找個情投意合的人過日子才能舒坦。”
方大姑娘稀裏糊塗的點頭,眼見著她又塞了一大口肥肉。挺想跟林曉曉說一句:娘,您當初要是私奔了,估計就啃不上這東西了。
銀子跟人心,真的挺難兼得的。
方婉之情竇剛開那會兒,也卻是立誓,一定得找到一個往死裏喜歡自己,又肯往死裏給她花銀子的男人。至少這男人,能有銀子買的起紅燒肉。
而這樣挑選的結果自然是,一直沒能嫁出去。
至於皇廷,那是個吃人的地方,如她這種除了腦子不好使,哪都好使的主就算進去了,也不見得能數著銀子熬過第二年的冬天。
所以她不肯。
不過這話說起來,方婉之會留到現在,也跟那個想要攀龍附鳳的親爹脫不開關係。
方家是上京最大的糧商,也算是數一數二的富貴人家。
雖說方婉之這一記響屁熏走了皇家這麵大旗,上門求親的人也還不算全部死絕。
富商大戶覺得丟人,還有些小家公子可以選擇。
怪就怪在,方正看不上。
依照他的想法,他的閨女,即便不能踏進宮內的紅磚綠瓦,那也得在宗世王侯跟前轉悠著,再不濟,也得找個官家老爺的兒子。
那一日的皇宴,除卻商賈並未邀請朝中大臣和王侯公孫。就算傳出去的話不太好聽,隻要是勢頭過了,還是有些希望可以點燃的。
而這一點希望的火苗...
方正琢磨著。
就隻能寄托在那位妙手丹青瀾公子的身上了。
傳聞,這位丹青公子不愛美女隻愛金銀,一筆一卷風姿卓絕。
傳聞,丹青公子隻看銀子說話,畫出來的美女圖萬兩難求。貴是貴了點,但是隻要這畫是出自他手,沒有嫁的不好的。
他還打聽到,這位瀾公子還同宮裏的幾位王爺關係頗好,陳王劉禮的側妃就是之前求了他一副畫像,才坐到了今日的位置。
自從方婉之一屁失儀之後,瀾卿公子就成了方正眼中久旱之地的唯一一場瓢潑大雨,哪有不求的道理。
為此,方老板很是在四九城裏轉悠了好些天,多方打探之後終於知道了瀾卿的住所。當下也沒含糊,第二日便將銀子捆在身上,帶著方婉之去了京郊北晏山。
這裏是瀾公子作畫的地方,朱漆大門,石砌磚瓦,匾額之上‘玉塵奉宛’四個大字蒼勁有力,甚是風雅。
方婉之眼巴巴的望著大門上偌大的兩幅財神畫像問方正
“爹,這位瀾公子真能替女兒找到的良人嗎?您跟他說過女兒不喜歡胖子嗎?身高不能低於六尺的嗎?不要有腳臭和晚上踹被的嗎?”
方正都沒一一作答,直接回手拍在她的後腦勺上。
“你給老子閉嘴!!放了那樣的屁還有臉挑三揀四,老子肯花銀子給你找個有錢的還不偷著樂去。”
爹,您這就不對了吧?
放屁就不能選良人了嗎?
那找到良人的那些女子豈不要活活被屁憋死?
方婉之不相信有幾個人能憋的住屁的,也不想在這個地界跟她爹討論放屁的必要性,聽話的拿著帕子掩口‘偷笑’了一下。
“爹,那這人至少也得是個四肢健全的吧?興趣愛好什麽的您都打聽清楚了嗎?沒有什麽不良嗜好吧?女兒聽說這些有錢的,最喜歡玩#¥%#*&……%¥。”
“。。。。”
*
漆門之前,方正伸手叩了兩下門扉,沒過多久便有一名小廝迎了出來,樣貌無奇,長得方臉擴額,麵上沒見什麽笑容,見到他們微微躬了個身。
“二位到此,有何貴幹?”
聲音有些粗憨,魁梧的身軀更像是某個武館的教頭。
但是他說他叫皮皮,瀾公子親口給起的名字。
方正抽著嘴角瞅了他半晌,一句瀾公子起名的品味當真不俗楞是沒說出口,尷尬了一瞬才道:“在下方正,一直仰慕瀾公子妙手丹青的盛名,今日冒然至此,便是想為小女婉之求一幅畫像的,勞煩小哥兒通報一聲。”
想來皮皮平日也不少接待這些求畫的人,習以為常的點點頭,也沒說什麽客套話,伸手比了一個‘請’的手勢,隻在進門之際回頭問了一句。
“銀子帶夠了嗎?”
麵上一本正經的樣子,頗讓方正覺得幾分心塞。還沒進門,就有一種即將被坑的意味撲麵而來。
在沒有進入玉塵奉宛之前,方正和方婉之都覺得,這裏會是個內有乾坤的地方。不說玉石拱橋,雕梁畫棟,也該是個風雅至極的地方。至少也得配得起外頭那麵頂排場的招牌。
在他們的認知裏,這位瀾公子應該是不缺銀子的。
然而真正邁開步子進去之後,他們才發現。
並沒有。
一所破破爛爛的茅屋,一目了然的狹小庭院,如每戶農家在房簷上掛滿的辣椒玉米小水蔥,剛一進門便先聲奪人的占據了他們所有的視線。
茅屋之前有一小片田地,入眼便是一片碧綠的水蔥,散發著濃鬱的香氣。屋內一扇小窗半開著,不時被風刮的東倒西歪,發出吱嘎吱嘎的垂死之聲。
離這不遠處還有一處柴房,門敞開著,堆滿了作畫用的各式筆墨。整個畫麵,了然的甚是...寒酸。
方正隔著衣服抱緊懷中的銀票退回去幾步,看了看門外紫檀琉木的匾額和門口的石獅子,又走回來。再瞅瞅茅屋上掛著的大辣椒,再退出來,再邁進去,內心幾乎是崩潰的。
那位傳說中的瀾卿公子,真的是住在這裏嗎?
方婉之說:“爹,這蔥長得不錯,等下回去的時候咱們拔兩顆蘸醬吃吧?”
方正壓根懶得斥責她的缺心眼了,隻盯著茅屋上被風掀起了大半邊的茅草不停的抽嘴角。
這真的是那個名揚大堰的瀾公子的住所啊?他那萬兩黃金一幅的美人圖,都捐給村頭破廟建房子了不成?
想是對自己家爺的獨特品味,以及客人來時的臉色見怪不怪了,皮皮很鄭重的抬手對方正說。
“二位且往裏麵請,進去之後,便會知道為何有這般多的人來問我們家公子尋畫了。”
這般說著,已經熟練的自懷中掏出一隻香爐,燃起一注清香放在門前。再去看時,人已經一個起落,躍出了小院。
好像在這裏多呆一刻,自己也會覺得挺丟人的一般。
父女兩對於燒香的舉動更是不解,又對著瞬間消失的民間高手仰望了好一會兒,估摸著短時間內他大致是不會回來了,才僵硬的敲了敲茅屋的門。
“瀾公子,在下方正,是帶著小女婉之來求畫的。”
這扇木門是破舊的老木,方正不敢敲的太用力,生怕動作打一點,這東西就碎了。
屋裏卻一直沒有人應聲。
他擔心對方沒聽到,就又喚了一聲。
“瀾公子,您在嗎?”
還是沒人應聲。
“瀾公子.....”
“....瀾公子,我們是帶足了銀子過來的,您看....”
茅屋的門突然開了一個小縫,緊隨而來的是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掌,掌心赫然寫著:開門費,五十兩。
方正被嚇的一動都不敢動。
說將起來,這樣近乎詭異的場景,若不是青天白日之下,任是誰都要以為自己見鬼了吧?
手指的主人似乎有點不耐煩,上下晃動了兩下就要縮回去。唬的方正連忙塞了一張銀票放上去。
他看到對方用手撚了兩下,隨即‘哢噠’一聲,門閂應聲而落。再抬眼看去,敞開的門內,哪裏還有人影,隻餘下一股異常好聞的青竹之氣。恍若剛才那個抓了五十兩銀子的手隻是父女兩的一種幻覺一般。
方正有些心驚,轉頭看了眼方婉之,方婉之還盯著屋外那一片水蔥,心頭那點恐懼瞬間被氣的消失殆盡,猛的扯了她一把拉進了屋內。
左右都走到這兒了,不進去看看也真白瞎了五十兩的進門費了。
然而隻這一眼,方正便被懸掛在房梁上迎風而動的諸多美女圖驚豔了。
那是一些高高懸掛在房梁上圖畫,畫中女子姿容各異,或莞爾一笑,或手持拂柳。並非都是清一色的美人,但是每一張臉都被畫出了一種獨有的風采。他曾見識過工筆大家茂林先生的畫作,私下想來已然算是至佳,眼前的畫作卻比之茂林先生的更添七分靈動,當真妙筆生花。
再觀茅屋的陳設,同它的外觀一樣簡陋,除了掛在房梁上的畫像連張像樣的桌椅也無。
不算寬敞的正中放置著一張極大的刻有上洞八仙的精致屏風,生生將屋內隔出了兩個小間。
外頭的人看不清屏風之後的場景,隻聽到一道清越的男聲說道。
“招待不周,見諒。”
聲音不過二十出頭的光景。
有些散漫,且無禮。
上門是客,來人又是長者,連盞茶都不招待,這瀾公子當真算是大堰第一人了。
方正臉色有些不好看,再抻脖望望掛著的女子畫像,又將不滿的話給咽下去了。
誰讓他現在有求於人呢。
隻能默默將方婉之朝前推了推,拱手問道。
“屋內坐的可是瀾卿瀾公子?在下方正,乃是上京糧進米行的老板,一直聽說您一手丹青畫的極妙,今日帶著小女婉之過來,就是想同您求上一幅畫像,也好找戶好人家。”
“哦。”
瀾卿聽後應了一聲。
“來這兒的都是想嫁的好的,方老板請坐。”
坐?
父女二人環顧空曠的小屋,聽到瀾公子又加了一句。
“牆角後麵有蒲團的。”
這也太省了吧!!
連把椅子都不肯買?

☆、第二章 摳入骨髓

方正覺得,這實在是他做過的最荒唐的買賣了。
粗壯的小廝,麵都不肯露的公子,以及摳到骨子裏的排場,
他真是頭一遭花了銀子還這麽被人牽著鼻子走。
父女兩盤腿坐在不知道從哪撿的破布縫製的布團上,傻傻抬頭仰望麵前繪著上洞八仙的精致屏風,都有點不能回神。
方正問。
“您這一幅美人圖,多少銀子一張?”
方婉之說媒那會兒,方正也曾找畫師畫過幾幅畫像的,所以對這一行的規矩還算略懂。
畫風不同,價錢也都不盡相同。方正思量著,方婉之的臉長得不錯,沒必要挑太貴的,正打算說我們不用山水背景之流,就聽到瀾公子說。
“我這兒隻有兩種畫,認真畫和湊合著畫,方老板要哪一種?”
話畢,自屏風之上甩出兩張畫像。
同樣都是一個美人,一張勾畫精美,顏色細膩。一張則甚為粗糙,混亂塗抹。一眼便能看出.....哪一張是湊合著畫的。
方正站在那張粗製濫造的畫前良久,幾乎是含著眼淚道了句。
“認真畫的,多少銀子?”
屏風後麵又甩出三幅畫像。
“第一張是三個月畫好的,一萬兩,畫的不滿意不修改。第二張五個月,一萬五千兩,可以修改一次,第三張需半年,兩萬兩銀子,小修三次,嫁過去之後會附贈一個有經驗的穩婆幫忙接生。”
方正額角的青筋都快爆出來了。
他見過這麽多生意人,從來沒見過瀾卿這麽會敲竹杠的。
來這兒尋畫的,哪個不是想讓自家閨女嫁的好的。看過了兩萬兩一張的畫,前麵那兩張如何還能入得了眼。
更何況,那三個月就能畫出來的東西,肯定是不走心的。
方正抿唇。
“這也....太貴了啊。”
瀾卿也沒有勸他的意思,挺溫和的建議。
“這東西就像是花銀子買姑爺,什麽樣的銀子買什麽樣的姑爺,您自己掂量。”
一句話直直戳中心窩。
但凡來這兒的,哪個不想買個好姑爺?!!
兩萬兩,半年的時間,出一幅最精致的美女圖。
這是兩人最終達成的共識。
方正交完銀子之後,整個心口都在滴血,他摸著懷裏生生薄了三分之二的銀票,顫抖著嘴角問。
“....都說您,識得宮裏的貴人和朝廷裏當官的大人,這畫像畫得了,也能幫忙走走關係?”
他主要就是奔著這個來的。
屏風之後那個模糊的人影還在數銀子,一麵撚著銀票一麵道。
“這個是另算的...三品以下三千,二品側室六千,王侯侍妾一萬到八千不等。”
方正整張臉都鐵青一片,抖著下嘴唇咽了重重一口口水。
張口之間,一句‘能不能便宜一,點字還沒出來,屏風之後就甩出一麵寫著“概不議價”的小木板。
“又想嫁的好,又想花錢少。方老板也是生意人,這道理不用我說心裏也是明白的。”
生生將方正的話給截了回去。
要說在生意場打滾的,哪個是個嘴拙的。方正在外油滑了半輩子也沒想到,在瀾卿這個後生麵前吃了憋。
他說。
“做生意講求你來我往,這價格也沒有說死的道理,瀾公子已然是這個價錢了,這走關係的銀子....”
就沒點讓步的餘地?
“京城名嘴風三娘是我摯友,三姑六婆無一不熟。生孩子接生的銀子給你包了,搖簽算卦的銀子省了,八字給你合個最好的。便是女兒嫁過去不得寵,還能在勾欄裏幫她覓一個漂亮填房賣人情。”
瀾公子在裏麵將算盤珠子打得啪啦啪啦作響。
“再算計下去,可就不隻這個價了。”
方正的手緊了又緊。
風三娘啊,那可是個能將死人都嫁出去做冥婚的主兒,卻是媒人裏難尋的名嘴。
隻是。
“三姑六婆什麽的,我們自己也可以單找,方某雖說做的是米行生意,但也不是如旁人瞧著的那般腰纏萬貫的,今日也真的是...”
方老板猶自苦口婆心的商量著,裏麵的瀾公子壓根沒有搭茬的意思。
及至他說得口幹舌燥之際,才溫吞吞的道了一句。
“我接生意是按時辰算銀子的,超過一刻鍾多加二十兩,您看著門口的香,可要斷了。”
方正終於知道擺放在門口的那隻香爐是幹什麽用的了!!再一見著那注香已經燃到了最後,隻剩下一小截將掉不掉的香灰,慌忙喊道。
“我給!...但是得煩勞您給我閨女挑位三品朝官的兒子,將臉畫的盡可能嫵媚些。”
他本想說二品以上的,奈何價錢實在太貴,饒是他再想攀個貴親也得掂量著兜裏的銀子。
再說方婉之的長相,五官都算好的,就是少了一份女子的那份妖嬈。
既然是送給上麵看的,自然得挑官宦子弟喜歡的調調來畫。
瀾卿聞言似乎是笑了,心情甚好的將算盤珠子丟到一邊。
“站過來我瞧瞧。”
這怎麽瞧?
一直坐在一旁發呆的方婉之踟躕了一下,老實巴交的站起來,抬腿扒著屏風的邊緣就打算爬過去。
她向來是從善如流的。
半開的小窗之後堪堪露出一張抱著一堆小蔥的皮皮的臉,他抽搐著嘴角說。
“姑娘站在那裏就好了,我們家公子能看得見。”
他說的位置是屏風正中的位置。
隔著這麽厚的帳布也能看清?
方婉之怔忪,剛站過去便看到一雙驟然出現在眼前的眼睛。
她著實被嚇了一跳,險些伸著兩根手指直接戳過去。
但是那卻是極漂亮的一雙眼睛,鳳目狹長,眼尾微微上挑。於男子而言,顯得過分秀氣,眸色卻極淡,有一種閑雲野鶴不染塵世的幹淨。
她想到曾在書中讀過的。
時人目夏侯太初,朗朗如日月入懷,皎皎如玉樹臨風,眼無風月,不識煙火。
雖未見其人,依舊難掩其風姿。
可是,這雙眼睛的主人在屏風上摳了個窟窿。
他摳了個窟窿,且吝嗇的讓人嘴角不停抽搐。
“加錢。”
說完這一句後,窟窿裏的眼睛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方正痛不欲生又不得不毅然放血的哀嚎。
“行!!”
直到離開玉塵奉宛,方婉之還在感歎。
海水果然是不可瓢挖的。
遺世獨立,田園而居的不一定就是陶淵明,也有可能是買了一文錢芝麻都要躲到深山老林裏獨吃的盧至。

☆、第三章 瀾公子不愛聊天啊?

正式開始作畫,是在三日之後的午後。
冬去春來,正是積雪散盡,綠抽新芽之時。
然而今年的初春,卻比往常暖的早了些。幾場稀稀拉拉的細雨,雖說零星下了幾次,卻總不得痛快。烏雲厚厚的在天邊積了一層,陰沉讓人覺得莫名壓抑。
方婉之不知道這位瀾公子作何要選在這個時辰作畫,私下想來可能是來自於畫師迥異於常人的個性,當然也可能是腦子有病。
她更傾向於後者。
當初作畫時,瀾公子便說過了,他平日頗為日理萬機,作畫的時間要按他的時辰走。
方大姑娘是有些不滿的。
這莫不是說,他晚間作畫她也要晚間過來不成?
這實在有些有損她大家閨秀的閨譽,雖然那東西已經被她親手碎成了渣渣。
丫鬟青柳陪著她一路邁著小碎步走進院子的時候,皮皮正在跟房前長好的水蔥奮戰,黝黑粗壯的胳膊卷起大半個袖口,顯得孔武有力。
裝蔥的車裏一隻寫有三兩一根的木板尤為紮眼。
方婉之瞧了瞧上字跡,是瀾卿的。
半開的窗欞裏,看不見人影,隻悠悠然傳出他。
“今兒漲到五兩吧,外頭天氣不好,采買的下人會願意多花點銀子早點回去複命。”的聲音。
這蔥是金子做的嗎?五兩銀子一根的水蔥推到市集上,還不要活活被人打死?
方大姑娘挺同情的給了皮皮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淡定無比的走進屋內,蹲身福了一福,張口道。
“公子安好。”
倒是極有大家做派的。
瀾公子卻並沒有應聲。隻在屏風之後傳出幾張宣紙翻過的聲音,大致是在準備作畫的物事。
方婉之也不覺得被怠慢了,事實上,她也確實在約定的時間內提早到了一刻鍾。
她側耳聽了聽裏頭的動靜,示意青柳拿出早早準備好的筆墨紙硯,輕聲道。
“公子那日同我父親約定,會介紹一位三品大員的兒子給奴家。但不知,這位公子是哪位大人家的,年齡幾何,人品怎樣?”
上次來得時候,她一句話也沒顧得上說。今日過來,勢必要了解清楚對方的情況。
女子都是要嫁人的,方婉之情竇開了這好些年也沒緣分遇上個情投意合的。隻要不用進宮‘等死’,嫁個官宦子弟慢慢培養一下感情,姑且也算一輩子吧。
至於學著話本子上離家出走,大街上轉悠幾圈便能遇到個翩翩濁世佳公子?她自十六歲就不做這樣的黃粱美夢了。
人還是活的實際一點比較好。
瀾卿聞言手下停了停,似乎也有些忘記了給她說的是哪家的親。良久才道:“京郊三處田產,有一個瓷器鋪子,算不錯。”
在他的認知裏,這些前來求畫的女子所謂的了解,也就是這些東西了。
至於人品德行,有什麽重要的。
瀾卿不愛在沒意義的事情上浪費口舌,置好宣紙之後便道了句。
“開始吧。”
京郊三處房產啊,那每日一頓紅燒肉該是沒什麽問題的。
方婉之示意青柳記下來,心思根本沒在作畫上。也就沒聽到瀾卿最後說得那三個字,仍舊追問道。
“那那位爺是文臣還是武將啊?平日裏有沒有什麽忌口的東西?....喜歡吃紅燒肉嗎?我不太愛吃薑,出鍋了之後撈出來他應該沒什麽意見吧?”
自古相敬如賓者,無不要誌趣相投,別看吃不吃薑這件事小,需知一個饅頭也能引發血案,何況薑乎?
這個女人怎麽這樣嘮叨?
瀾卿皺眉,也不愛搭理她,照舊整理自己的。
兩人麵前隔著屏風,方婉之也看不清對麵的情況,杵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又試探著道。
“瀾公子...好像不太愛聊天啊?”
透露兩句又不會上不來氣兒,至於這麽惜字如金嗎?
瀾卿晃了晃筆杆。
“有銀子賺的時候,我就愛聊。”
方婉之整張臉都沉了下來。
因著今日要作畫,為了畫麵的美感,方正特意讓方婉之在發髻上插了一支考究的蘭花玉簪。
她嫌棄簪子上的流蘇太過墜頭,便一直放在手中拿著。
此時要作畫,少不得要拿出來,堪堪露出半張側臉,神色懨懨的,倒是平添了幾分慵懶。
屏風之後的那雙眼睛初時隻是掃了一眼,而後頓住,又看了一會兒,將筆放下了。
方婉之隻道他覺得自己沉著臉的樣子不好作畫,便扯了個還算溫婉的笑容。
然而嘴都快笑僵了,對麵那道人影還是沒有動作,隻透兩個窟窿死死盯著她。
她拍了兩下腮幫子,深吸了一口氣,剛想問這是幾個意思?就見皮皮駕輕就熟的走了過來。
“方姑娘,能不能把您頭上的簪子摘下來讓我們公子玩兒一會兒。”
合著這人,是看上她的簪子了?
皮皮的臉色是習以為常的淡然,自從跟了這位將臉皮置之度外,節操付諸東流的主子之後,他也隻剩下不得不認命的視死如歸了。
青柳說:“女兒家戴在頭上的東西,怎好隨意拿下來給男子看?”
方婉之二話不說,利落的將簪子遞到皮皮手上。
“那位爺的娘親為人如何?可是好相處的?”
當真是不錯過任何可以發問的時機。
瀾卿這才算認真看了方婉之一眼。
“他娘去年咽的氣。”
沒有婆婆啊?如此甚好。
方大姑娘搓了搓手,對得到的消息還算滿意。
*
一幅完美的畫作,除卻女子的容貌之外,更重要的一點便是有一個讓人賞心悅目的動作。
瀾公子說,讓方婉之擺幾個姿勢看看。
這對於常年接受二娘教育的方大姑娘來說,無非是信手拈來的事情。為此,她還特意帶了隻琵琶,留著半遮麵。
隻可惜幾個動作下來,姿勢是換了不少,瀾卿卻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問的煩了,便回一兩句“醜”“再換”“難看”的單音節詞匯。
他喜歡這支金鑲玉的簪子,看年頭,該是魏晉時候的東西了。雖然不值得幾個銀子,但是他頗欣賞王彥章的手藝,隻可惜對方咽氣之後,沒留下幾件完整的。
這件古物倒是難陶愣得很。
方婉之默默看著屏風後擺弄金子的某公子的剪影,甚想問一句:你他媽可否看圖說話?
今日的天氣本就悶熱,加之方大姑娘還在裙子外罩了件外裳,早已熱出了一腦門細汗。
但是她是極有涵養的女子,忍了一會兒之後,扯著嘴角表示。
“您好歹也看奴家一眼吧?或者,您給說說,什麽樣的姿勢才好入畫?”
也是不太敢惹惱了他。
最重要的一點是,銀子都花了...不畫也不能退的。
瀾卿似乎有些不喜旁人打斷他賞玩的興致,懶懶的道。
“我還沒有想好。”
方婉之真的覺得,太久不曾遇過這般任性到理直氣壯的人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皮笑肉不笑的問。
“那您什麽時候能想好呢?”
明天?後天?還是大後天?
她趕著日子再來。
瀾公子“唔”了一聲,低頭順了兩下簪子上的雕花,挺沒臉沒皮的說。
“你要不要考慮,把這隻簪子送我?”
這話說的,皮皮都覺得臊得慌。

☆、第四章 一把破傘

一把東晉的步搖送出去以後,方婉之終於不再糾結於什麽樣的姿勢才不算俗不可耐了。
雖然,一個待字閨中的姑娘送了男子一支步搖,多少會讓人生出些歧義,隻是這送的對象是瀾公子,方婉之十分確定,便是給他一隻繡著金線的肚兜,他也隻會將上麵的金線摳下來,不會生出任何暄旎。
她更在意的是。
“您簪子都收了,總該透露點那位爺的消息給奴家了吧?”
瀾卿沉默了一會兒,大言不慚的說。
“這是你送我的,不算買賣,我自然也無需兌現什麽報酬。”
“....”
方大姑娘的姿勢,最終定格在一個手持團扇,單手握拳,怔忪又瀕臨發飆的隱忍表情上。
那是她聽到瀾卿那句臭不要臉的話時的下意識反應。
瀾卿說,這個樣子的她看起來才像個活的,鮮活一點的人才能更好入畫。
他說這話的時候,沒有什麽特殊的語氣。方婉之卻有些詫異於他對人的洞察力,他幾乎沒怎麽看她的。不過很快,心緒就被那支被坑了簪子的壓抑心情擠走了。
她甚至有些不敢想象,同這樣一個無利不開口的畫師在同一個屋簷下共處半年,將是怎樣的一場災難。
那日午後,堆積在頭頂的烏雲終於承重不住,爆發出一場瓢潑大雨。
方婉之看著砸在石瓦之上的碩大雨珠,覺得自己腦袋上的坑不比這水珠少,不然何以這樣的天氣會忘記帶傘,這是要腦子裏積了多少水才會做出的蠢事。
瀾卿說:“下雨了啊。”
語調輕鬆愉快。
方婉之抬起袖子遮著頭臉,狠狠翻了一個看不見眼仁的白眼。
她是好人家的姑娘,她得端莊,得有大家閨秀的樣子。
瀾卿竟難得好心的讓皮皮遞給了她一把破傘。
那真的是很破的一把傘。
但是它寫了瀾卿的名字,龍飛鳳舞,有點張揚。
依照方大姑娘的骨氣,她是拒絕的。
奈何外麵的雨落的著實太大,更加上。
“若不想淋水,我院外還有一輛馬車可以送你回去。三十兩。”
方婉之直接拉著青柳打著破傘走了。
隻是另她沒有想到的是,當她撐著這把破傘在大街上被吹的東倒西歪的時候,竟然有不下十人追著討著要買這把傘。
她覺得這真的是極荒唐的事情,這大雨瓢潑的天,賣油紙傘的早收了探子。瀾卿給的傘雖則破一點,好歹也能遮住頭頂一小片雨滴。
然而追著他的人,一見她擺手,連忙自懷中掏出五百兩銀牌塞到她手中。
“五百兩是吧?在下願買。”
“在下也願買。”
另一個人也連忙掏銀子。
“你懂不懂先來後到啊,在下願意多加一百兩!!”
方婉之整個人都蒙了。
一把破了好幾個窟窿的油紙傘,最終以七百兩銀子的高價格被一名富商買走了。
他抖著一臉的肥肉,興奮無比的告訴方婉之,瀾公子的小篆比他的畫還要難求,他要回去燒幾注高香將這把傘給供起來。
方婉之也是自那時候才意識到,瀾卿,真的比她想象的還要有名。
上京之內能得他丹青者,除了銀子,還需看他的心情。
大堰第一公子。
她輕聲念叨這六個字,默默思度著,不知道當旁人看見蔥車上二十兩一根的小木板時,會是怎樣一種心情。
也正是在這時,她瞧見了站在古玩街口,守著蔥車的,麵無表情的皮皮。
大概是習慣了丟臉,他並不在意小商販們,‘這人是個傻子’的指指點點。淡定自若的對著一個同樣認出瀾卿字跡的人說出:買蔥,送木板。這樣的經典之句。
五兩銀子一根,原來是這麽賣的啊!...五兩銀子,一根!!!
那是整整一車啊!!!
皮皮數完蔥之後,揣著鼓鼓的銀票從方婉之身邊經過時,她猶自僵硬的看著那個抱著木板,推著一車小蔥離去的二百五,傻傻的說。
“你們公子的字,不是看心情才賣的嗎?”
皮皮奇怪的挑眉。
“你覺得我們公子,是那麽高雅的人嗎?”
隻要給銀子的,都賣。
“那為什麽...”
外頭的人都說他丹青難求?直接賣字不是更快?雖說一張美人圖賺的更多,但是也很費心思啊。
皮皮用一種,這你就不懂了吧的表情看著她。
“這樣才顯得有格調啊,物以稀為貴,賣的多了就不值錢了。”
滿大街都有的,誰還會花高價去買?
在古玩街上賣大蔥就有格調了?
傳說裏果然都是騙人的。
方婉之愕然。
不過這話再退回來說,瀾卿摳是摳了點,到底沒占她一個姑娘家的便宜。簪子收了,卻給了她一把金貴的破傘,還是有些風度的,算起來,她還多賺了...
“方姑娘。”
正在方婉之數錢的當口,皮皮又退了回來。
“方才那個,您賣了七百兩是吧?我們公子讓我出門盯著你,三十兩銀子算你的跑路錢,多出來銀子下次過來的時候記得找給他。”
方婉之整個人都覺得不好了。
瞪大一雙眼睛看著他。
“他,讓,我,打,傘,出,來,也是為了賣字?!!那我那簪子...”
“支簪子是您送的,當然不能算錢。”
“!!!!”
*
再次來到玉塵奉宛,又是三日之後了。
臨時接到通知趕來作畫的方婉之,也終於再次見到了這個摳入骨髓的太歲爺。
茅屋之外,皮皮已經不種水蔥了,整個菜田都空蕩蕩的,隻剩下一堆一堆鬆散的泥土。
她眼見著他用鐵鍬裝了滿滿一車的土,然後插上一隻寫有。
‘內藏瀾卿公子墨寶,三十兩銀子挖一次,先到先得,全憑運氣。’的小木板,腳步輕快的出門了。
皮皮一共在裏麵埋了六隻荷包,四隻是空的,隻有兩隻是真正裝了瀾卿字跡的。
寫有字跡的,一隻埋在靠上的位置,運氣好的很快就能挖出來。另一隻。則被埋在車子的最底下。分明就是在拿上麵的釣魚。這麽一大堆土挖下去,沒個萬八千兩銀子....
這貨怎麽就這麽會算計!!!
方婉之重重咽下一口口水,轉臉之間,大步跨進屋內,亦然拿出之前想要私吞的銀票,張口道。
“瀾爺,上次賣破傘的錢是七百兩,依照您的意思,奴家留了三十兩,剩下一文不差都在這兒呢,您要看看錢嗎?”
若說方婉之之前存了打死不認,不將銀子還給瀾卿的心思,現在也被屋外那一車土堆給埋了。
真不是她想認慫,實在是對方的段數太高。
她想的明白啊,如果今日她不肯給他銀子,日後會被他坑的更多。
瀾卿公子似乎是在裏間小塌上睡覺,一聽說有銀子進賬,精神了。
屏風一角撕拉一扯,露出一條小縫,纖長的手指便如初見那一次一樣伸出,手掌往上攤著。
“放這兒。”
這屋裏到底有多少機關要道!!這上洞八仙的屏風究竟被他劃了多少窟窿?!!
方大姑娘對於某人異於常人的行為,雖則無語,到底無奈,頂著一腦門黑線將銀票放在他手中。
口中卻實在沒忍住,嘲諷了一句。
“您這張臉是不能見人嗎?”
整日躲在屏風後麵養白呢?
又不是什麽深山老林的怪物,不讓看臉,難道是殺手不成?
她本以為他會諷刺回來,或者幹脆不理。
但是瀾卿這次的回答卻再次出乎了方婉之的意料。
他說。
“你要看嗎?”
大大方方的語氣,好像這並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
可以看?
方大姑娘有些驚訝於他今日的爽快,心中還在思度,莫非是他拿了銀子之後心情甚佳,腦子還未反應過來,便聽到他挺愉悅的加了一句。
“側臉五百,正臉一千,全身一萬,你要看哪個?”
這般說著,屏風之後當真傳來踱步過來的動靜,嚇的方婉之趕緊用帕子將眼睛捂上了。
“瀾爺,您高抬貴手吧。”
屏風之後,傳出瀾卿低醇的笑聲,莫名好聽。
“出息。....作畫吧。”

☆、第五章 愛咋咋地

上京的天,總是不如旁的縣城安逸,君主眼皮子底下,總是有著這樣那樣的難以預測。
今日早朝,劉元帝皮笑肉不笑的將一封八百裏加急的戰書擲於龍案之前,發了好大一通脾氣。
當今天下三分,突厥,琉球經常派兵偷襲邊關城縣,雖說蠻夷之地不及大堰版圖豐沛,到底一直未能根除,留於禍患。
前不久,祿昌侯嶽深已然趕赴陵城關口,首戰告捷,甚得民心。
相比之下,劉元帝的另一個兒子,趕赴琉球邊界迎戰的三皇子劉禮則節節敗退,若非老將陳直出馬,隻怕在疆土之外喪了性命也未可知。
劉元的怒火,也因著這一戰,徹底爆發。
“沒用的東西!誰讓你不顧戰局打馬北上的?要不是陳直到的及時,我大堰的臉麵便給你丟盡了!!”
那一場同琉球的戰爭,明顯是對方誘敵深入假意敗退,可歎這個糊塗東西竟然沒有看出半分端倪,一路追到琉球境內,險些命喪當場。全軍十五萬將士,死傷整整七萬,就連劉禮也是吊著半條折斷的胳膊回來的。作為皇室子弟,這無疑是在劉元帝的臉上打了重重一個巴掌,百姓的流言蜚語也是在坊間傳的沸沸揚揚。
殿內的臣子都不敢應聲,隻能眼觀鼻鼻觀心的看著老子訓兒子。
然而劉元帝明顯是氣兒不順,想要找茬,張口點了丞相張思中,上將軍姚偉成以及兵部尚書左楊數十名官員上前。
“你們倒是說說,對於此事,該是個什麽樣的說法?”
什麽說法?這誰敢吭聲?
自古老子懲戒兒子,那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這個節骨眼上,臣子再進諫出主意,這可就是兩頭都不討好的事情了。再者,別看劉元帝這盛怒之下狀似隨口點了這幾個,殊不知這裏頭的學問可大著呢。
其中上將軍姚偉成和兵部尚書左楊都是劉禮府上的常客,禮部尚書焦衍和餘懷準是二皇子劉睇的人,張思中則是皇後嫡子劉淩一黨,皇子之間結黨拉攏朝官,這曆朝曆代都不算先例,這口風探下來,這些人的胳膊肘要往哪邊拐,可都是要有個說法的。
丞相張思中為難的咂舌,又不敢不張口回應,隻得避重就輕的說。
“臣以為,此事...三皇子雖說是有錯處,到底也是為我大堰出生入死,且負了傷。萬求聖上看在三皇子年紀尚輕的份上,從輕發落。”
情是求了,結果,卻等於沒說。
算是在劉禮麵前賣了個好,劉元帝麵前裝了個乖。
底下的人一聽這老東西打官腔,連忙也都有樣學樣道了句。
“求聖上從輕發落。”
油滑的官,永遠比老實本分冒死勸諫的二百五活的長。但是這裏麵的學問,卻是得看上位者的意思,上頭心情好了,這便算過了,不好了,底下人的日子自然也別想好過。
劉元帝今日顯然心情不好,冷笑一聲道。
“朕竟不知,大堰的皇糧竟然養出了一群人精,你們是官飯吃夠了,想要告老還鄉了?!!!”
最後一句話的語氣徒然加重,嚇得眾臣子額頭都冒出了一頭的冷汗。
伴君如伴虎,一句話說錯便是殺頭的死罪。這說多錯多的時候,誰敢吭聲?
劉元帝四下一掃,龍目之下正瞧見戶部尚書連喻打了個嗬欠。神色懨懨的樣子,顯然沒有睡醒。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張口喚道。
“連喻你說,這事兒當如何處理?!”
別看這東西看上去迷迷糊糊的,實則什麽事兒都算計的明鏡似的。劉元帝篤定,便是他睡著,心裏的算盤也是撥弄的明明白白的。
連喻聞言揉了揉眼睛,少不得要整整衣冠站出去。伸手扶正戴的有些歪了的烏紗帽,中規中矩的跪在地上。
“臣以為,當罰。”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瞬間激起一眾嘩然。
這種不要命的話也敢說?
陳王劉禮看他的眼神都變了,劉元帝卻是不動聲色。
“哦?那依連愛卿所言,當如何懲處啊?”
“臣以為,應該將副將曾佳逐出京城,以慰我大堰無辜喪命的七萬將士的在天之靈。”
懲處曾佳?
這是眾人都沒想到的結果。
連喻說:“陳王年紀尚輕,又是第一次領兵打仗,雖說身為主將,副將的勸諫也是十分必要的。曾副將是老臣了,行兵布陣都是把好手,竟然也沒能看出琉球蠻夷的計謀,放任三皇子入境,顯然曾佳並未做到一名臣子該盡的責任。因此,臣請聖上,降罰於曾佳!”
對於三皇子劉禮的懲處,卻是隻字未提。
在場的人心裏都明白,行軍打仗,主將同副將自然都有交涉。然曾佳僅僅是個三品武將,讓他阻攔皇子,他敢得罪嗎?這話傳將出去,莫說曾佳,便是百姓都清楚明白,這是給陳王劉禮硬生生找了個台階下。
在場者都沒應聲,也無人敢符合,都老老實實跪在宣德殿擦的溜光水滑的地麵上,悄悄觀摩著聖上的意思。
眼見著劉元帝麵上的表情一鬆。
“連愛卿所言,卻是有幾分道理。”
這便是出對了主意。
在場的臣子也終於後知後覺的看出了這裏麵的端倪。
陳王劉禮打了敗仗,坊間早就流言四起,聖上不對此事有個說法,是如何也交代不過去的。
然而他們沒想到的是,再混賬的兒子,那也是自己的。加之劉禮的母妃媛貴人正當得寵,已經是折了一隻胳膊回來的劉禮,再加懲戒,莫非削了王爵不成?
顯然,劉元帝是看重這個兒子的,不然也不會準他出戰琉球。
也顯然,判處曾佳的主意正和他的心思。但這話若是從劉元帝口中說出,自然難以平民憤,會覺得他姑息親子。
若是大臣上書,聖上勉為其難,就是另一番說法了。
連喻自請當了這個冤大頭,卻是賣了聖上一個人情。但是這個黑鍋,連閣老顯然不願意自己背。
就見他笑眯眯的瞅著丞相張思中道:“張大人定然也是這般想的吧?....左大人秦大人,自來同曾副將交好,隻是不甚好意思說出來罷了。”
一大頂帽子壓下來,老東西們還能說什麽?
自然都要含著老淚符合。
“臣等讚同。”
心裏卻對連喻恨的牙癢癢。人情他一個人賣,黑鍋拽著他們一起背。
但是就是再不滿,這氣兒也不能吭。連喻是先帝親封的異性王連程遠的孫子,前丞相連展的嫡子,雖說連展隻做了九年丞相便積勞成疾咽了氣兒,他那坐擁封地兵權的爺爺連程遠可不是省油的燈。他們不會傻到願意得罪連喻給自己添堵的,更何況,聖上一直器重他。
曾佳被摘了烏紗帽,帶著一家老小回鄉那天,朝中沒有一個大臣肯去送行的。
一則避嫌,二則,不想沾染百姓的口水。
三皇子劉禮被禁足三個月,在家中抄寫經文,倒是仍有不少權臣跑去探望。
熙攘的大街上,破舊的馬車,吱嘎吱嘎帶著兩箱簡單而沉重的行李,在地麵上拖出重重的兩條車痕。
平頭百姓怔怔的看著,心裏也都明白,琉球那一戰朝廷是用曾佳堵了悠悠眾口。這位為朝廷出生入死了整整三十年的老將,最終也隻用他的須發斑白和頭頂的烏沙,證明了世道的昏庸。
官道之上,他們看見了一頂官轎緩緩停在馬車一側,一名身穿藏藍朝服的年輕男子自轎中下來,雙手遞過一隻木匣放到曾佳手中,輕聲說了句什麽,而後雙手拱起,彎身行了一個大禮。
那是對長者的尊重。
對方的仆從打著傘,他們看不到來人的長相,隻看到曾大人含淚將他的手攥的很緊。
衣闕翻飛,曾府的馬車再次上路,交頭接耳的人群中,突然有眼尖者看到了那身官服上鶴獸同年的補子,低聲喊道。
“是連喻!...他怎麽會來送曾副將?當初不就是他並朝中幾位大人聯名上書治了曾大人的罪的嗎?”
“貓哭耗子。”
“就是。”
方婉之被堵在人群裏進退不得,本來上街買的脂粉也險些被擠到地上。
她高舉著兩盒胭脂問一旁的小哥。
“連喻是誰啊?二品文官的補子不都是一個樣麽?
怎地一眼就瞧出誰是誰了?”
小哥回頭奇怪的瞧她一眼。
“你沒看見那身形是位年輕公子?朝中沒有比他再年輕的內閣閣老了。人家家世背景好,二十七歲就做了戶部尚書,就是人品嘛。”
他嘖嘖兩下,沒有再說下去。
畢竟議論朝廷官員這種事兒,還是關起門來說的好。
方婉之不由朝那頂轎子多看了兩眼,早看不到那位連大人的影子了,隻是無端覺得那跟在轎子一側的小廝,背影有些眼熟。
....怎麽那麽像摳貨瀾家的皮皮呢?
說起來,瀾卿卻是許久沒有叫她來作畫了。
這般思度著,又覺得荒唐,笑著搖搖腦袋便自去了。
沒人知道,在送走曾佳之後,轎中的那個男子一直低頭看著空空的掌心。
他給了曾佳三萬兩銀子,回鄉養老足夠用了。
他敬佩金戈鐵馬的英雄,如今這樣的時局,讓曾佳離開上京絕對是最好的選擇。
身側的小廝透過簾子安慰。
“爺,您放心吧,有了那些銀子,曾副將不會過得很艱難的。”
他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眉頭緊鎖。
“...如果我現在追上去,說方才給多了銀子,讓他找我五千兩....”
長長的官道之上,眾人隻見到那頂官轎被抬的飛快,悠悠傳來幾句不甚完整的對話。
“....爺,臉皮這東西,偶爾還是要撿起來放在臉上用一用的。”
.......
“爺,咱們下次還是不要上街了。”
“為什麽?”
“我聽到他們都在罵你呢。”
“哦。”
....管他呢,愛咋咋地。
他本來就不是什麽好官。

☆、第六章 猴子撈月

春雨貴如油,幾場大雨降下之後,就猶如在江山畫卷之上潑了一捧瑤池水一般,蘇醒了萬物,芳草碧綠,迎來滿眼的春花爛漫。
方婉之觀著北晏山漫山遍野的梔子花,連帶衣服上都沾染了那份醉人的甜香。
也第一次覺得,瀾卿將作畫的位置選擇在京郊的這片地界,是他唯一讓人覺得風雅的品質。
近些天,瀾卿似乎很閑,或者說,他在躲清閑。因為她逐漸看到一些生活必需品出現在茅屋裏,也會在小院內,看到竹竿之上曬著的一些他的衣物。
竹青色的錦袍,下擺和襟口都勾著精致的金絲紋花,料子也是極上乘的,昭然若揭著這個摳貨是個極會自我享受的人。
她從未認為瀾卿是會住在這樣一間茅屋裏的人,隻是這段時間,他好像並不想回家,作畫的時辰也比往日長上許多。
瀾卿不是一個喜歡說話的人,沒銀子賺的時候就閉嘴。方婉之卻是一個近乎話嘮的女人,她會咬著一個小點心,彎著一雙眉眼跟他聊很久。
比如東長街的梨子比西街的好吃,日頭快落的時候會降到三文。
比如隔壁王二娘家的小孫子過幾日便要滿月了,囑咐他出門的時候記得從後門走,免得被人家請去吃酒,又要掏銀子。
再比如出門左拐第一戶老張家的燒餅做的可真好吃,新娶的媳婦是街頭賣芝麻的盧老漢的閨女,當真是門當戶對。
也時常能聽到她進門之前,跟周圍鄰裏含笑打招呼的聲音。
每當聽到這些的時候,瀾卿都會不會接茬,但是他也不會打斷她,隻由著她一個人嘮叨。時間長了也會琢磨著,前門裏老李家的女婿是不是真的跟村東頭的姚春花和離了,砍柴的焦二狗真勾搭上了守寡的阮繡桃?
這對於一個自命風雅,格調很高的公子爺來說,實在是要不得的。
又是一日作畫的間隙,方大姑娘說有些累了,想要歇歇乏,笑眯眯的盤腿坐在蒲團上問。
“瀾爺可知道京城裏新開了一處酒樓,剛一開張這賓客便客似雲來,老板娘是常州人,操著一口常州方言,人甚是爽朗。我今兒從那兒路過,也買了一道名為《猴子撈月》的菜品,是他們那兒有名的招牌菜,您要不要嚐嚐?”
說著,還晃了晃手裏頭的食盒。
瀾卿瞧著方婉之那一臉我想坑你的樣子,心道你還想坑我的錢?慢條斯理的往嘴裏丟了隻葡萄。
“不要。”
方大姑娘聽後也沒再勸,點點頭應了,將身子一扭,背對著他打開食盒。
“如此,那奴家便下筷了。”
竟也沒有多讓讓的意思。
趕巧皮皮在這當口進屋,一瞧見方婉之食盒裏的東西,不由瞪大了眼睛,甚是驚奇的樣子。
方大姑娘笑著伸出一指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模樣像隻油滑的小狐狸。
這些動作,都被窟窿後那雙眼睛收入眼底。他撇了皮皮一眼,又撇了一眼,張口道。
“...多少銀子?”
天底下自然沒有白吃的午膳。
更何況他前兒個剛哄了方婉之花了五兩銀子喝了他一口井水,顯然丫是記著愁的。
果然那姑娘笑了,堪堪比了個手勢。
“十兩銀子,奴家可是還沒動過呢。”
價錢就算翻了一倍。
瀾卿懶洋洋的靠回椅子背上。
“你倒是比我會算計了。”
“奴家哪敢在您眼皮底下算計啊。就這道菜啊,買的時候可是排了整整半個時辰的隊呢。您若不吃,奴家可動筷了啊。”
瀾卿許久沒有應聲,又不肯承認自己好奇。
就在方婉之以為他不會買了,打算轉過去的時候,突然看見屏風接銀子的小縫裏擲出幾枚銀子,哐啷哐啷在地上轉了幾個圈。
“七兩,不賣拉倒。”
左右他昨個兒賺了她五兩,算是讓她占他二兩銀子的便宜。
需知,讓瀾卿這種坑慣了別人的人,花銀子讓別人坑,自打他會坑人起,這都是頭一遭。
方大姑娘自來懂得見好就收,手上也沒含糊,挪著小碎步就端著食盒走過去了。
她將蓋了蓋的盤子小心翼翼的從縫裏塞進去,感覺到瀾卿伸手接住了,這才鬆了手。
“多謝瀾爺賞臉。”
人卻站在屏風後麵聽著裏頭的動靜。
瀾卿起初‘嗯’了一聲,算是應了,轉臉打開蓋子,便是長長久久的沉默。
因為那不大的盤子裏,裝的是一盤醋,上麵點了一滴香油。
好一個猴子撈月!!
方大姑娘在外頭大笑著,敲敲屏風的邊兒。
“瀾爺,那處酒樓還有一道《青龍臥雪》改日奴家帶過來,給您嚐嚐?”
與此同時,方婉之也依舊會詢問良人的情況。也會自覺的在問之前掏點銀子,買一些茅屋裏的東西用。
那樣瀾卿的心情便會很好,也會願意跟她聊上一會兒。
自‘猴子撈月’之後,茅屋內的擺設便逐漸齊全了起來。
新鮮的水果,放著香茗的茶桌以及梅花小凳。每一件上麵都貼著一張小紙條。
‘洞頂香茗,一兩銀子一盞,五兩銀子一壺。’
‘梅花小凳,三兩可以坐一個時辰。’
這小打小鬧的東西,就像某人的惡趣味一般,充斥在這個狹小空間裏,欠揍的甚至有些孩子氣。
方婉之是個比較識相的姑娘,喜歡說話,卻並不算聒噪。每日幾個時辰的相處,兩人竟也融洽。
然而最近幾日,他們似乎都有些不開心了。
這話得從三天前說起。
方婉之吃著一兩銀子三塊的小點心問瀾卿。
“您除了良人的爹娘是誰,房產多寡,便沒旁的知道的了嗎?”
玉塵奉宛有個規矩,便是選了三品官員以上條件的,都會提供幾戶人家供客人選擇。
就比如方婉之這一單,在畫像作好之前,她是可以根據自己的喜好挑一戶最為滿意的。
然而這麽多天過去了,瀾卿告訴她的隻有。
“宗人府丞的三兒子尚未娶妻,家裏有個棺材鋪子,兩處房舍。”
“大理寺卿的長子有三房小妾,京郊有兩個宅子,挺不錯的。”
“其實督察院左督禦史林青你也可以考慮一下,這人身子骨有點不好,年紀也有五旬了。你嫁過去伺候幾年,等老頭子咽了氣,房子鋪子就都是你的。”之類的,再往深問,便說不知道了。
方婉之覺得,兩人大致在認知上存在一些問題,便商量著說:“您能不能跟奴家講一講對方的具體情況,無關田產財力這些的。”
瀾卿在筆尖沾上幾抹桃粉描在她的衣飾上。
“不關乎田產還有什麽?”
人品?長相?
他蹙了蹙眉。
“你們這些人,來這兒的目的不都是為了銀子嗎?...你身子再側一側,我要勾衣服上的花邊。”
他說‘你們這些人。’語氣裏並沒有鄙夷,也並不覺得這話有什麽不妥,僅僅隻是在陳述。在瀾卿看來,女子想要嫁個有錢的男人,就跟他愛財是一個道理,這世間的銀子總是比人心靠得住的。
但是這話在方婉之聽來,卻是異常刺耳。
我們這些人嗎?
方婉之知道,來這兒作畫的人都是看銀子說話的,於她而言,也不過是想在嫁過去之前多了解一下對方的嗜好和性格罷了。
她是方家唯一的嫡女,表麵上瞧著衣食無憂,但是方正也隻拿她當做交易品去教養。若說這二十年的千金生活讓她從不甘到認命,再到沒心沒肺的裝傻充愣,內心裏還是期許可以遇上一個過得去的人的。至少,能合得來吧。
但是她也沒多做解釋,嘴角蕩起不入眼底的笑意。
“瀾公子所言甚是,我們這些人,卻是衝著銀子來的。”
表麵看上去也沒有什麽不開心,隻是自那以後,再未同瀾卿詢問過良人的事情。想要聊天的時候,也隻跟門外挖土的皮皮聊上一會兒。
甚至有時瀾卿主動同她說話,也隻不鹹不淡的應一聲“嗯。”
這讓瀾卿頗有些不自在。
這樣略微僵硬的氣氛,一直持續了很多天。
他歪在窗戶邊上探出半個腦袋,很有些不滿的對皮皮說,等下方婉之來了,不許你跟她說話。
嘰嘰喳喳的,吵死人了。
“為啥?就因為方姑娘不搭理你了?....再說您上次說的那話也確實不太好聽啊。”
哪有那麽跟姑娘家說話的啊。
而且這個方姑娘,不知道為什麽,就是給他感覺跟別的來這作畫的姑娘不同。笑容總是幹幹淨淨的,人也隨和很,沒有一點大家小姐的架子。
瀾卿聽後敲了兩下窗欞。
“誰用她搭理我了?想要搭理我的人多了去,我是覺得你們太吵了影響了我作畫的興致。今兒下朝回來的路上還有好幾個請我吃飯的呢。”
他都懶得去。
皮皮偷眼掃他一眼。
“大人......其實您的官聲一直也不怎樣的。就請您吃飯的那幾個,不也是前段時間被您坑的.....”
‘砰’
瀾卿直接把窗戶關上了。

☆、第七章 不開口和不吭聲

皮皮思度著,他們家爺也是個沒心沒肺的。
宮裏頭那幾位主子都快將府門踏碎了,他倒是有這份閑心在這兒跟個小姑娘置氣。
他隔著窗戶聽了聽裏頭的動靜,試探著說。
“您最近,是不是太閑了點?上頭的那兩位爺可是下了三次拜帖了,再不給句痛快話,怕是這事就不好搪塞過去了。”
搪塞嗎?
那是早晚的事,隻不過現下還不是時候。
偷得浮生半日閑啊~
瀾卿,或者我們可以叫他連大人。翹著二郎腿扣了兩下膝骨,眼風掃到一旁置著的宣紙上挑了挑眉。
方婉之的心眼怎麽就那麽小呢?
*
可能因為依山傍水的原因,北晏山的天總是比上京藍上許多。綿延的山脈,聳入雲端的峰頂,總給人一種琢磨不透的飄渺之感。
方婉之常常想,瀾卿的那一雙眼睛也是生的深邃,眼眸微眯時,也似這山風雲澗一般疏朗,若非一直將視線盯在金子上,倒是真有些凡塵不擾,紅塵莫問的絕塵。
她當然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常言仙山福地長居神仙,如今看來,也並不全對,也會有如瀾卿這種偏愛銀子的妖怪,莫名亂入的。
方大姑娘今兒出來的早,也就沒在破馬車上坐著,出了山路,便一路順著芳草花田慢慢悠悠的閑逛起來,難得自在閑適。
作為一個閨閣裏的女子,方大姑娘平日除卻刺繡女紅,最大的樂子就是跟著一群無聊的富家女子聊一聊八卦。
然,前段時間她放了屁,大家都不愛找她聊天了,便是羞羞答答的往前一湊,人家也都捂著帕子溜的老遠。
弄得好像她們平時都不放屁似的,好不自在。
如今借著作畫的由頭四下走走,當真是愜意之極的事情。
當然,這得除了....
她瞥了一眼身邊的馬車,和吧嗒吧嗒嘬著小蘭花的赤腳老漢搖了搖頭,頗感無奈。
這自然都是瀾卿的東西。
本來當初交銀子的時候,兩邊都說的好好的。北晏山是京郊之地,路途偏遠,方婉之從方家過來,玉塵奉宛會排最好的車來接。
哪裏成想,玉塵奉宛的好車會好成這幅鬼樣子。
方婉之初次見到之時,險些當場命家丁直接拉到城東收廢木頭做棺材板的地方給賣了。
狹小的馬車直截了當的延續了瀾公子一貫的作風。破舊,且搖搖欲墜。每次坐上這輛吱嘎吱嘎無處不響的破車,方大姑娘都有一種即將跟它同歸於盡壽終正寢的焦心。
也正是因為這駕破車,青柳都不肯跟她一塊兒過來了。
猶記得她咧著大嘴哭嚎著說。
“小姐,奴婢如今也二八了,卻還沒能許配個人家。您好歹讓奴婢找個健壯小夥兒春風幾度留個後,再陪您同生共死啊。”
方婉之將視線在她稚嫩的還沒長開的臉上停了許久,轉臉就把自己私藏的那些春.宮畫本子一把火給燒了個幹淨。省得她整日想這些有的沒的。
雖然那是她平日打發時間用的。
方婉之走進玉塵奉宛的時候,時辰不早不晚,掐的剛剛好。
茅屋之外卻並沒有看見皮皮挖土的粗壯身影。最近幾日,他都不怎麽同她說話了,各中緣由,想也知道跟裏麵那貨脫不開關係。
宣紙應該是已經鋪開了,方婉之聽到筆杆敲了兩下硯台,立時做出作畫時需要擺出的臭臉。
熟練至極。
又聽見筆洗邊緣被敲了兩下,明白這是嫌棄她的臉太臭了。便將麵上的神情又鬆了一鬆。
整個過程都沒有人發出任何,人的動靜。
這就是兩人近段時間的相處模式,一個不願意開口,一個懶得搭理,逐漸就演變成了這種古裏古怪的相處模式。
其實這話說起來,方婉之那日根本就沒有生瀾卿的氣。
想她一個生於富貴,長於安樂的富家千金,這雙手指頭能拿得起鋤頭還是繡花針,心裏跟明鏡似的。
若說是能選,她亦想找一個可以相攜一生之人,縱使無關富貴,也能知足的過一輩子。
但是如今既然選不了,自然就隻有奔著錢去了,順帶在錢堆裏巴拉巴拉,挑個姑且過得去的。
也就不在乎旁人看得起看不起了。
方大姑娘在這方麵的態度還是很坦蕩的。
隻不過瀾卿之後的小情緒讓她覺得實在有趣,不免就慪了他幾天。
這話還得倒回來說,在那之後的第二天,瀾卿別別扭扭的對方婉之說。
“....你上次拿的小點心還不錯。”
語氣有點漫不經心,明眼人也都能看得出來,公子爺大致也覺得自己上次的話不中聽了,想要緩和氣氛。
奈何方大姑娘沒吭聲,鬧得他好個沒臉,這便有些不痛快了。
背後皺著眉頭跟皮皮抱怨:你看她什麽態度。
不在我這兒買東西了不說,如今連人都不搭理了。
實際上的情況卻是,方大姑娘壓根就沒聽見。她那會兒正在打嗬欠,瀾卿說的聲音又小。
沒聽到怪我咯?
皮皮知道以後就跟裏麵和稀泥,說:您在朝廷上不是挺會打官腔的嗎?這但凡找人聊天說話的,想讓人家願意接茬,最後一句話不都得是問句嗎?您這麽直愣愣的一句話下去,讓人家姑娘怎麽跟你聊?
瀾卿就撂了臉了:誰想跟她聊了?這不是屋裏的東西都賣不出去了嗎?眼見著蘭花糕都快長毛了,方婉之也不買。
嘴上這麽說著,第二日看見摘了朵梔子花別在發間的方大姑娘,還是說了句。
“方婉之,你今兒頭上戴的這朵白花倒是好。”想了一會兒,又加了一句
“..........莫非你爹死了嗎?”
可想而知那日瀾卿收獲了多大一個白眼。
皮皮說。
“您有病吧?”
想要緩和關係有這麽說話的嗎?
瀾卿也沒搭理他,一聲不吭的將長毛的蘭花糕給倒掉了。
他那叫幽默!!
懂個屁。
真當他不明白事兒呢,堂堂一個內閣閣老,麵子讓人摔成那副德行,他才懶得緩和關係呢。
說到底,瀾卿就是個有點被慣壞了的孩子,如今在方婉之這兒吃了一通憋,倒無關乎什麽君子小自尊,就是想著怎麽能摔回來。
時間長了,這關係便僵了,就如現下,兩人就跟較著勁似的,都不肯好好張口說話。
待到兩刻鍾有餘,方大姑娘啪啪拍了兩下手掌。
這便是累了,要歇乏。
瀾卿在屏風後麵撥了兩下算盤珠子。
意思很明顯,作畫的還沒嫌累呢,不準歇。
方婉之直接一個白眼翻過去,也不管你這一套,悶聲不響的搬了小板凳坐到角落去了。
這個放著蓮葉荷花軟墊的小凳子,是她從家裏帶出來的,為了不讓瀾卿看著礙眼,她特意放在了房間的小角落裏,免得他說占地方。
本就弱小的個頭,再往角落那麽一座,就跟蹲在畫堆裏的小土狗似的,襯著那一身薑黃色的高腰襦裙,就剩下了一個不怎麽大的腦袋。
兩人皆漫不經心的對視一眼,又自動挪開。
本以為會繼續寂靜下去的屋內,卻在這時傳來了急促的敲門聲。
“此處住的可是妙手丹青瀾公子?在下是柳州胡萬天,特地帶著小閨女兒來求畫的。”
聽聲音,來人應該是個中年人,一句話說得甚是急切,生怕他不應一般。
這廂剛說完,又堪堪加了一句。
“不論價錢多少,胡某都願多加一千兩銀子。”
方婉之知道。
瀾卿雖然愛財,卻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就是前幅畫畫得之前,概不接畫。
一則是物以稀為貴,二則,他的畫也確實不是隨便糊弄的,接的多了,難保粗糙。
從這點看上,摳貨瀾還是有著一定的業界良心的。
隻是如今這銀子都送到嘴邊了,還真不知他會作何反應?
方婉之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倚在牆角,饒有興致的盯著那麵八仙屏風。
其實瀾卿今日接不接這幅畫,於她而言都是無關緊要的事情。
她更在乎的是。
他不是要去接開門費嗎?就算他蒙著麵出來,那身姿形態也是能看得個大概的。
這大堰第一公子的身形樣貌,天下間又有幾人會不好奇的呢?

☆、第八章 這他媽是哪來的壯士?

方琬之確實是揣了一臉看好戲的架勢。
但是瀾卿顯然不願意給她這個機會。
屏風之後,筆杆晃了兩晃,甚是灑脫的傳來一句。
“來者是客,哪有拒之門外的道理,幾位進門吧。”
隨後隻覺屋內掌風輕輕一過,門就那樣應聲開了。
他竟是會武的。
在方婉之之前的認知裏,一直覺得瀾卿該是一個文弱書生。不然,配上五大三粗的皮皮就不怎麽搭調了。
她也從未深思過瀾卿究竟是什麽人,做的是什麽道上的生意。她當然不會傻到以為他隻是一個畫師,隻是於她而言,兩個人也隻是因為那萬八千兩的銀子,才無端有了這半年的緣分。畫像做好了,便也橋歸橋路歸路的各走一邊了。
不該看的不看,不該懂的別懂。江湖話本子上,一門心思想要一探究竟的,下場都可謂舍我其誰,死法倍出的。
她無非就是一個想要攀附權貴的富家女,老老實實呆在角落裏當一個安靜的二百五,是最好的選擇。
再說進門這些人,一行一共五人,三名仆從,一名妙齡少女。正中一名中年男子卻比她想象的年紀要長一些,不甚起眼的眉眼,不甚出彩的樣貌,屬於放在人群中,即便一天見好幾眼也不見得能記住的平凡長相。
這話不光形容的是中年男子,而是這進來的所有人的長相。眼睛開了又合,閉上眼睛再去想時,就隻記得那一行人模模糊糊堆成一團的樣子,實在有些詭異。
方婉之特意瞄了一眼進門的姑娘,五官素淡的像一張沒有眼睛鼻子的白紙,若是想將這張臉印象深刻的賣出去,忒是件分外考驗畫工的事情。
中年人的穿著其實很體麵,繡著碩大銅錢的油綠色長袍,貴氣的特別油膩。
他拿著手裏的銀票拱了拱手,老實巴交的言道。
“小老兒仰慕瀾公子盛名已久,特地從柳州一帶行了五日路程趕到這裏,為的便是讓小女能嫁戶好人家。也知道自己的閨女不是什麽出挑的長相,隻求您老多費心,將這畫像好好畫畫,這點銀子全當孝敬的。”
厚厚的一遝銀票,少說也有二,三百兩銀子。
這份孝敬錢,真的不算輕。
方婉之下意識的看向屏風一角,估摸著這個時候,摳貨瀾的小巴掌應該朝上伸出來了啊。
然而今日,他卻難得在銀子麵前那般坐的住。
就聽到他輕笑一聲說。
“胡先生客氣了,瀾某不過區區畫師,既沒有鬼斧的能耐,又沒有神功的本事,如何能將您的愛女,畫出人的長相呢?”
姓胡的男子聞言一怔,眉頭皺的老高。
“公子所言,在下可是一句都聽不懂。”
瀾卿也好脾氣,身子一歪,舒舒服服的窩進蘭花椅裏,沒有繞彎子的興致。
“...無色樓的殺手自來形貌多遍,真假難分,樓中靠山而居,從不接萬兩銀子以下的單子,所距北晏山更是有百裏之遙。先生趕了這數十天的路,又豈止是來要畫的這般簡單呢?柳州如今正鬧著水災呢,您下次再來的時候,可不敢穿的這麽體麵了,鞋麵既然連塊濕土都不願意沾,就不該用了葛峰山的紫檀花勾了邊,好看歸好看,到底…紮眼了些。”
....無色樓?殺手?
方婉之對於聽到的話完全反應不過來。
外間站著的五個人神色各異的對視一眼,為有‘油綠’還算淡然,向前行了兩步笑道。
“公子倒是跟在下想的,不太一樣。”
無色樓莫說朝堂,便是江湖之上,知道樓中底細的也都已經不多見了。
“隻不過,在下也是奉命而來,不好浪費了雇主的時間跟您閑話家常。”
‘油綠’說話的語氣依舊平常,下手卻利落狠辣。
方婉之隻覺得眼前刀光一閃,那遮擋在她和瀾卿中間整整半月的屏風,就這麽自中間被劈成了兩半。
四分五裂的殘風之後,是一人閑適執筆坐於案前的樣子。
寬袍鬆散,腰係緩帶,五官清澈如玉雕琢,眉目疏朗,眸色清淺。可能是耐不住幾分燥熱,領口微微敞開著。
閑適的近乎散漫。
案前一幅美人圖,嬌嗔含怨,發絲恍若被手中團扇扇動,甚是活靈活現。
青衣公子筆尖猶自點墨,緩緩在‘她’眉間描上一點朱砂,嘴角含笑。
“瀾某卻是好奇,對方到底出了多少銀子,來買我的命。”
說話間,腰間一根軟鞭精準無比的攬上方婉之的腰際拉到身前。
屋裏還有個累贅呢,得先找個地界安置了。
“左手邊第三個櫃子。”
他側頭輕囑。
是在告訴她可以保命的地方。
方大姑娘也正經識相的很,眉頭一皺重重將頭一點,留下一個‘你放心吧!’的眼神,提起裙擺就跑了過去。全然沒有注意到瀾卿還有一句:瓶口向東左轉,仔細別碰倒了旁的瓷器。的叮囑。
這也就造成了兩人認知上的致命性錯誤。
瀾卿是眼睜睜看著方琬之大刀闊斧的衝進櫃子,將裏麵一個一人多高的大花瓶丟出來,摔了個粉碎的,自己則是迅速鑽進櫃子當中,反手將門關的嚴嚴實實的。
連無色樓的人都看出來,瀾卿的臉色已經很難看了。
裏麵還源源不斷的傳出瓷器互相磕碰的聲響。
慌亂之中,方琬之好似聽見瀾卿罵了句髒話,但是心念實在嚇的亂了,也來不及思索什麽。
心裏還在嘀咕,這人怎地不在裏間裝個暗道石室之類的,被人追殺也不留條後路?
實則,那櫃子本來就是暗道的入口,隻肖轉動花瓶便另有一間內室。
誰承想方婉之驚嚇過後使了牛勁,生生將花瓶掰下來摔的稀碎。
這他媽是哪裏來的壯士?
自從花瓶碎了之後,瀾卿就什麽興致也沒有了。手腕輕轉,鞭子便如遊龍一般劃出一道道淩烈之勢。
方婉之在櫃子裏麵定了定神,膽子也略微大了一些,偷偷推開一個小縫,看著外麵的情形。
翩翩公子,手握水色長鞭。一招一式雖看似隨意,腕間一個起落卻是招招致命,見血封喉。
方才那個執筆坐於案前,勾唇一笑的男子恍若還在眼前,眼角眉梢都帶著讓人如沐春風的和煦。
此時,卻在一片血腥之氣當中,淡然的甚而有些冷漠。
方琬之不知怎麽,腦子裏就是繞出那句,此間年少青山薄,斜馬倚廊橋,滿樓□□招的詩句。
她得承認,公子卻是顏如玉,風姿可另韶華皆黯。隻是她從未親眼見過麵前出過人命,即便知道那些人不死,死的就是他們,她還是覺得有些懼他。
瀾卿就不像是話本子上正義的江湖俠士,總給人一種朗月之下隱隱暗藏的狠戾。
方琬之喜歡看好看的臉,雖說眼前這場突如其來的殺戮讓她哆嗦,但是那張偶爾略過她,都會不鹹不淡的翻個白眼,甚是看不上她的臉,確實精致的如玉刻一般。
也就是在方大姑娘快要將眼前的人,同那個摳入骨髓的瀾卿區分開來的時候,他腳尖一個輕點,穩穩接住打鬥中險些落在地上的白玉瓷瓶,蹙眉斥道。
“知道多貴嗎?”
北魏蕭文帝的陵墓摳出來的,買的時候花了他五萬兩銀子呢。
。。。。。
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方婉之都是看著瀾卿如何去撿瓶子的。幾名殺手都紅了眼,也挨不著他一分一毫。
但是這一邊撿一邊打的架勢,哪邊都沒占上什麽上風。及至推著小車坑了銀子的皮皮回來了,才算終於加速了戰局。
有了五大三粗的皮皮,瀾卿的鞭子明顯也懶得甩了,低頭拿著小帕子坐在梅花凳上擦起了瓷瓶。
方婉之眼見著最後一個殺手被皮皮刺中雙眼,胡亂朝她藏身的櫃子撲來,被瀾卿伸手一甩,用鞭子扼住了脖頸拖了回來。
她覺得,她是該感激他的,殺手還未近身前,瀾卿便出了手。
同時,方琬之也覺得自己很對不起瀾卿。
因為人的動作總是先於意識的,待到反應過來時,她已經將拿在手裏的破碗似的東西狠狠砸在對方頭上了。
她真的,隻是下意識的。
那個東西,也真的是她混亂之中隨手抓來防身的。
她不知道,這個東西.....
“是商周的!!”
她聽到瀾卿咬牙切齒的聲音。
那不是,要好多銀子?
這是她暈倒之前殘留的唯一意識。

☆、第九章 沒咽氣兒就自己起來

玉塵奉宛的茅屋一直都不算體麵,除卻大門上賺門麵用的紅檀木匾和兩頭坑來的石獅子以外,全然就是一個農家院舍的做派。
然而鮮少有人知道,茅屋內那一麵屏風之隔的小小隔間卻擺滿了各種價值連城的擺件。
承然,連喻確實是摳,但是他摳的都是別人,對自己,他永遠愛護的人神共憤。
一盞香茗從未喝過虎跑龍泉以外所沏的茶,八仙屏風之後的小隔間,哪件東西不是值得千兩銀子以上。
他是愛古物的人,所癡程度不比銀子少。
因此,當皮皮出門前看著一燭之下,盤腿坐在地上拿著碎片堆呀堆的連喻時,他知道,方大姑娘這次要倒血黴了。
此時天色早已暗了下來,茅屋之內攏著的燭心拖出去老長,零星爆出幾點燭花。
沒人知道那個背對著燭火默默擺弄自己東西的連大人神情如何,卻仍是可以從那個落寞的背影中感受到即將爆發的毀天滅地的災難。
方大姑娘其實早就醒了,悶聲不響的躺在床上裝死的原因是。瀾卿的臉,側臉五百,正臉一千,全身一萬。
她這會子是什麽都想起來了,連帶著混亂之中砸出去的那個商周原始瓷。
如果可以,她真的想就這麽賴到地老天荒,屋內的人全部咽氣。不然,她實是不知道如何跟自己的爹交代,一方破瓷碗引發的這場災難是如何的寸土寸金。
瀾卿垂頭喪氣的單手支著下巴,連頭都沒回就道了句。
“沒咽氣兒就自己起來。”
聲音懨懨的,也沒聽出什麽出離憤怒的腔調。但這沒好氣兒的用詞,缺心眼都知道他的心情有多糟了。瀾卿公子德行不怎麽樣,卻很注重修養,一天之內連爆兩次粗口,可見這氣兒有多不順。
方婉之哆嗦了一下,也知道再磨蹭下去占不得半點好處,隨即在眼睛上蒙了塊帕子,磨磨蹭蹭的挪過去。也不敢往他跟前湊,隻呆在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裝傻充愣的道。
“喲....瀾爺,可是我睡的久了,天色已暗,您老人家要是再畫肯定挺費眼睛的,奴家這就不叨擾了,您也早些歇息。”
她當然是不想賠銀子的,換句話說,她怕這東西一賠起來就是個沒邊兒的無底洞。
瀾卿是什麽性子,如果真長得跟他的臉一樣溫順,那這世間遍地都是春暖花開了。
連閣老也沒眼皮夾她,稀裏嘩啦的捧著自己的寶貝堆成一座小山。
“想賴賬?....你賴的過我?”
對於瀾卿如此直接了當的敗壞自己的名聲,方大姑娘是沉默的。反正他是不要臉的,她早就知道。而且瓷器確實是她打碎的,她無話可說。
方婉之不敢吭聲,小腳偷偷往門邊邁了一步,捂著自己個的心口說。
“奴家今日受到了驚嚇,到現在還心口疼呢。”
前麵那句倒是十足的實話,嚇是嚇到了,這事兒換做哪個姑娘都得嚇得哆嗦。至於心口疼...
還想倒打一耙?
瀾卿抬頭掃了她一眼,發現她臉上還掛著塊白布,畏畏縮縮跟來奔喪的似的,起身就給扯下來了。
“你有我疼?”
昏黃的燭火之下,瀾卿那張公子如玉的臉眉頭緊蹙,臉色實在算不上好看。
方婉之本也沒想過這貨能有什麽氣度,但是這麽當麵甩臉子的人她也是頭一回遇見。長袖之下的手指頭動了動,將眼睛遮了個透,生怕他問她要看臉的錢。
她能感覺的出來瀾卿一直都沒好氣兒,所以並不想招惹他。
她不知道的是,瀾公子之所以這麽氣兒不順著,並不單單因為她砸了他的東西,更因著這商周的物件特別難尋,在他眼裏,但凡銀子能解決的都不叫事兒,銀子解決不了才糟心。
小爺平日是愛占點小便宜啊,但那都是性子使然。自打出生就被老王爺教育著怎麽坑別人長大的他,坑的習慣了,不坑的時候就總覺得人生單調的沒點子肉味。
算將起來,方婉之和連喻這兩貨,都是被幼時詭異而非人的家族教育糟蹋成這樣的。
連喻不說話,方婉之心裏頭越發沒底了。她心裏越沒底的時候,越喜歡劍走偏鋒。眼睛烏溜溜在眼眶裏轉了兩圈,‘撲通’一聲往地上一坐,扯嗓子就開嚎。
這是跟她那個冠絕燕京的後娘學的,矯情造作,小嗓子顫抖的帶了不少溢出來的女人味兒,隻可惜親娘的教育也沒扔,帕子一甩跟撒潑似的。愣是將一出博取可憐的戲碼,唱出了擊鼓鳴冤的味道。
就那眼淚橫流的架勢,親娘見了都不能瞑目。
皮皮從連府緊趕慢趕的跑回來的時候,連喻正坐在桌案前拿著小藥瓶琢磨著,到底用哪瓶□□弄死方婉之。
他就沒見過這麽能撒潑的女人,若說之前他對她還有幾分侃侃而談的小欣賞,現在也因著麵前這張哭抽的大臉徹底死在了半個月前的春光裏。
她說:“我地個娘啊,不就是想嫁的好一點兒嗎,至於鬧成這副田地嗎?想我雙十姑娘一朵花,不算年輕也不算殘啊,怎麽就堪堪栽在你們這處連井水都能賣到三兩銀子一碗的鬼地方了。再說我那肥頭大耳的親爹,也就模樣瞅著闊綽吧,實際上都快要窮死了。哪個宅子裏沒有兩三本難念的經,哪家富戶不是爭權奪勢的諸多眼睛看著,你就真當我是印銀票的了?今日索性我就死在這裏,你到地底下找黑白無常要去吧。“
配合這段哭嚎的,還有一隻擱在手腕上的小刀片。
瀾卿見著過,這是方婉之用來削蘋果皮的,薄薄的一小片,瞅著就挺鈍的,上麵小豁口也不知道削過多厚的蘋果皮,坑坑窪窪的帶著齒。
不大的茅屋吵嚷的跟菜市場似的,瀾卿守著自己那堆小碎片,不時瞅瞅手裏的藥瓶,真有點想弄死她。
皮皮回府打點完之後,一溜小跑著回來,大門還沒推開呢,就打大老遠能聽到屋裏劍拔弩張的味兒了。放在平時,依照他和事老的性子少不得要勸上一勸,但今日真的不行,因為陳王劉禮不知何時找到了這裏,正盤旋在門口對著他笑呢。
“你們這地界,可是讓本王好找啊。”
看著麵前迎頭走上來的這張似笑非笑的臉,皮皮心中陡然一驚,麵上還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樣子。上前俯身跪了個禮,口中稱道。
“請王爺安。”

☆、第十章 家有‘妒婦’

劉禮常年長在軍營,雖說於軍事之上無甚才幹,卻是一身的莽夫之勇。身量也頃長,粗壯的胳膊一伸拍了拍皮皮的肩膀。
“可是跟我見外了,你們家爺素來與我親近,你是他的隨從,自然也是本王的親信。前兩天遞過來的名帖都沒音信,本王思量著,瀾卿必然是在忙活他的小生意,不想,還真讓我猜著了。”
猜著的?
皮皮頷首,沒說什麽。心知這位爺看著憨直,卻並不是什麽好相與的主子。
連喻開玉塵奉宛作畫,這在朝廷裏根本不是什麽秘密。他的性子,也根本不介意旁人知道他接這等私活,隻是不耐煩外麵的人不知道他的來頭罷了。
這貨素來喜靜,不喜歡被人打擾,作畫的地方也是隨時更換,唯有玉塵奉宛的匾額隨著地界搬來搬去。
劉禮會找到這邊來根本不是巧合,恐怕這一方打探也廢了他不少的功夫。
至於為什麽費這個功夫。
劉元帝今年也過六旬了,鬧了幾場大病之後,身子骨一直病歪歪的。東宮之位卻一直未見其音,這就惹得眼皮子底下的幾個兒子開始蠢蠢欲動了。
其中就數麵前的這位陳王劉禮,以及二皇子劉睇鬥的最凶。
自古皇子之間結黨營私暗中發展自己的勢力構成黨派,屢見不鮮。連喻的爹雖然早逝,連喻的爺爺卻是先帝欽封的異姓王,在拓穀有處肥沃的封地不說,年過七旬尚擁一支精銳禁衛。朝廷對這位老祖宗的態度一直可謂敬畏有加。
因此,如何拉攏連喻,幾乎成為了每位想要坐上皇位的皇子最頭疼的事情。
為什麽說頭疼呢?
因為這廝根本就是個混不著調的東西。
前邊也說過了,連喻的爹曾任當朝丞相之位,隻可惜年紀輕輕便積勞成疾,三十出頭便早早的去了。丞相夫人與之伉儷情深,終日以淚洗麵,最終也沒熬過第二年的夏天。
連老爺子白發人一連送走兩名黑發人,一氣之下回了上京親自帶孫子。教會連喻最多的就是如何和稀泥。
他不願意自己後世的子孫再管朝廷勞什子的破事,更是早早傳出話來,說自己的孫子定了親,兩廣鹽路的買賣也都是靠著對方的娘家在打理,休不得,拒不得,為的就是不同朝廷攀上什麽關係。
但是這姑娘究竟是哪的人,又是個什麽背景。連家一直未曾三媒六聘,久而久之,眾人也就隻當是一種搪塞了。
皇子們都想籠絡連家,是因為這麽大一塊肥肉一直處於中立,落到誰家都是一筆巨大收獲。劉禮和劉睇都想將連喻攏到自己身邊,送上兩名身份地位都說得過去妾室跟他結個連橋,無疑是最直接了當的方法。
隻是沒想到,這人吊兒郎當的躲了好些天,愣是連個人影也見不著。
劉禮眼見著皮皮不當不正的擋在正中,哈哈一笑,深陷在眼窩的三角眼眼底閃過一絲陰翳。
“怎麽?陳侍衛不願意帶路?還是埋怨本王不請自來了?”
麵上還是憨厚的和善,腳下卻是徑自邁開步子進了院中。
茅屋同正門,左右就隔了那麽一小片薄田的距離。皮皮一麵連聲道著“不敢。”,一麵心裏打著鼓。本就發蒙的腦袋,也因著茅屋內驟然拔高的一聲女子哭嚎給震的七葷八素的。
方大姑娘還沒哭完呢。
劉禮的腳步,倒也因著這一嗓子給生生頓住了。
他指著虛掩的門扉問皮皮。
“怎麽?這還有客在呢?”
話是這麽說著,更多的卻有幾分嘲諷。此時月上中天,孤男寡女。這個時辰還呆在屋裏作畫的,能是什麽客?
劉禮說完又咧了個笑容,笑不是好笑。

所有跟帖: 

以前居然沒有注意過這個作者,文筆還是很幽默輕鬆的。。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1/14/2015 postreply 18:59:49

你搬的都好看!謝謝! -粗枝大葉- 給 粗枝大葉 發送悄悄話 粗枝大葉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1/15/2015 postreply 10:54:36

沒問題,舉手之勞,都是俺自己看過或正在看的:)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1/15/2015 postreply 17:35:40

《尚書大人,打發點咯》 作者:蘇盎 完結 (12 - 24)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104985 bytes) () 11/15/2015 postreply 08:56:04

《尚書大人,打發點咯》 作者:蘇盎 完結 (24 - 38)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179699 bytes) () 11/15/2015 postreply 09:09:51

《尚書大人,打發點咯》 作者:蘇盎 完結 (39 - 52 )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145238 bytes) () 11/15/2015 postreply 17:56:14

《尚書大人,打發點咯》 作者:蘇盎 完結 (53 - 全書完 )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154559 bytes) () 11/15/2015 postreply 18:14:41

看得下去,不過現在小朋友書名都起得這麽隨意啊。多謝轉發。 -totem- 給 totem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1/16/2015 postreply 16:14:41

漏了11哎。 -氣呼呼- 給 氣呼呼 發送悄悄話 氣呼呼 的博客首頁 (9645 bytes) () 12/03/2015 postreply 11:48:14

嗯,10也不全。:-) -氣呼呼- 給 氣呼呼 發送悄悄話 氣呼呼 的博客首頁 (9723 bytes) () 12/03/2015 postreply 11:5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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