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獄的生活枯燥而單調,更顯得時間的漫長。然而時間並不因為人的心理而有所改變,也不搭理生活是否枯燥或者豐富,依然以它固有的速度向前推移。如果沒有獄長的話,曾通想必現在已經適應了這裏的生活。
然而,他沒有。上一回獄長召見自己時兩人展開了一場激烈持久的辯論,辯論話題是世界的本源是混亂還是有序以及世界的走向是趨於混亂還是趨於有序,為此兩人交換了不少相對論和量子力學的知識。但在此之後,曾通就再也沒有見過獄長。不,準確的說,是獄長再也沒有召見過他。但是曾通依然常常看見獄長,每天都見。不管是放風時間,還是勞動時間,曾通都能看見獄長獨自一人背負著雙手,或者端著他心愛的茶杯在監獄開闊的操場裏緩緩踱著步子,有時候來回地走,有時候饒著操場邊緣走,有時候埋著頭急走,有時候左顧右盼,似乎在尋找什麽東西。獄長尖銳的目光似乎由於迷茫失措而黯淡不少,偶爾看見曾通,甚至和曾通的目光對接,獄長都會把目光轉移開去。然而,就在兩人目光對接的一瞬間,曾通立即明白其實獄長並沒有忘記自己。獄長這樣做,其實是另有目的。
在更深沉的潛意識中,曾通體會到了獄長心裏的一中情緒。那是一種難以形容、不可名狀的恐懼。但是曾通很快將這個想法否定,然後拋在腦後。一個象獄長這樣尖銳的人怎麽可能恐懼呢?
對獄長這個奇怪的行為,比見到伍世員在聽到老舜最後時刻的動作而驚嚇過度更加讓曾通莫名其妙。按常理說,獄長既然吩咐過自己去探聽其他囚犯的動靜,肯定非常想知道結果。然而獄長卻從此之後再也不單獨召見曾通,甚至裝做毫無印象,以至於讓曾通一肚皮都充滿困惑。曾通心裏曾經無數次猜測,也許獄長是想再給自己一些時間,也許獄長其實想探聽的人是他曾通自己,也許獄長有健忘症……各種借口都替獄長想到了,曾通甚至可以打賭,獄長一定是心裏有什麽事情,或者說出了什麽事情。然而這樣的猜測和賭博式的總結對曾通肚皮裏的困惑依然沒有多少建設性的作用。
日子一長,曾通慢慢地也看出了鶻山監獄似乎也有點不對勁。其實,這個感覺在進監獄的時候,就已經有所感覺,隻不過曾通沒有察覺到而已。
粗粗一看,除了地理位置比較特殊,以及由此導致的條件不太樂觀以外,鶻山監獄與其他監獄似乎沒有什麽不同。但是盡管曾通對監獄了解不多,慢慢的也發現了鶻山監獄與別處有很多的不同。這裏沒有其他監獄那種慣例的學習班,這裏的勞動就是耕種那塊地以獲得必要的糧食蔬菜,以及洗自己的衣服;在牆壁那種其他監獄司空見慣的標語也沒有。
但是這些,都可以解釋得過去,沒有思想學習改造班,用沒有閱讀條件的話也說得過去;勞動很少,在這樣的環境之下,也很難想得出有什麽其他勞動可以讓人做;沒有標語,自然也沒有那個必要。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最重要的是,這裏的犯人甚至沒有編號!這怎麽解釋呢?而且,沒有其他監獄的那種氛圍,那種森嚴的氛圍。取而代之的是,眾人似乎都在逃避什麽東西。
也許是老舜吧?回憶起伍世員最後驚恐得幾乎扭曲的麵容,曾通的心裏往往都要打一個顫。那是什麽很可怕的事情嗎?
然而,這些話題都不能,或者說沒有機會給講給獄長。獄長盡管表麵上把自己遺忘了,但是曾通知道這隻是假象。一個很好的例子就是,百老大一夥人直到現在都不敢來招惹自己,即便是見麵,都是遠遠避開。所以曾通自然也不會去把獄長找自己的事情給任何人說及,那無疑於自伐頭上的大樹,著實不是什麽明智的事情。
在鶻山監獄,勞動被分成幾個時段,每個時段負責不同的工作。比如早晨有照顧莊稼,有拔草,有給莊稼澆水;下午則是洗衣服,或者打掃操場等等。這天早晨,曾通就按照前一天晚上看守給自己的抽簽的安排分在了澆水這一組。
大家都集合在操場上。隨著看守把人分配好,一聲哨聲長響,大家一骨碌忙起來。巧的是曾通和百老大百羽分成一組,兩人一根扁擔中間跳一桶水。習慣了一人一根扁擔挑兩桶水的別處的莊稼漢可能會奇怪,其實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鶻山監獄飲用水奇缺,囚犯又多到無事可做,於是隻好這樣便宜行事了。
曾通和百羽一撞麵,百羽臉上頗有些尷尬。最近百羽一夥人老實了許多,不僅不敢欺負曾通,也不找別人的麻煩。曾通也不知道到底是獄長上任的講話有了作用,還是確實敲打了他一回的,不過在他看來,不管哪樣都是很正確的事情。
兩人從負責從井中取水的囚犯那裏接過一桶,挑起來往田走去。百羽回頭嘻開嘴露出滿嘴的黃牙衝曾通一笑:“你小子,不錯啊,跟獄長套近乎套得很不錯嘛。”
曾通無言以對,半天才道:“沒有的事情……”
百羽道:“少他媽裝傻充愣,老子還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告訴你,不要以為跟獄長走得近就好使了。獄長?獄長是個球!你以為這裏是獄長說了的算麽?”
曾通奇怪道:“那誰說了算?”
百羽似乎覺得自己失言,轉過頭去不再說話。曾通追問道:“誰說了算?老舜嗎?”
百羽回頭瞪了曾通一眼:“別瞎說話,誰是老舜,啊?”
曾通問道:“你見過老舜嗎?”
百羽低頭不回答,曾通追問道:“你見過老舜嗎?你不可能沒有見過,連我都見過老舜。”
百羽一驚:“你說什麽?你見過老舜?”
“怎麽?”
“那不可能!沒有人見過老舜!”百羽眼神中有一絲慌亂,他回頭忐忑不安地看著曾通,曾通道:“那有什麽好奇怪的?你怎麽可能沒有見過他?老舜又怎麽了?我怎麽覺得你們都很怕他一樣。”
百羽抓起曾通的領子:“你個混球,啥事不懂就會放屁!要不是看著獄長的麵子,老子早就做了你!少廢話,挑水!”
埋頭將水挑到田地,將水交給負責澆水的一組囚犯,兩人又提著空桶往回走。在曾通看來這樣的工作僅僅是形式而已,這樣兩人挑上一桶水,走上幾步,毫無勞動強度可言。當然,如果考慮到這樣的勞動是為了大家都有的吃的話,倒不能完全說是形式。以曾通的意思,似乎完全可以將這塊田地擴大更多,讓大家都能夠將力氣用在上麵,免得眾人精力過剩躁動不安而出現不必要的麻煩。
低頭忙了一會兒,曾通又開始琢磨怎麽打開百羽這個缺口。忽然靈機一動,裝模做樣歎氣道:“哎,這兩天獄長又要把放風時間再減少了,可把我悶死了。”
百羽回頭嘿嘿冷笑:“那獄長有沒有給你說有一天要取消放風?”
“那沒有,不過,獄長說這回大家意見很大,似乎也可以考慮把放風時間放長些。”曾通想反正百羽知道自己和獄長有關係,那不如直接公開,遮遮掩掩,反而要壞事情。
果然聽曾通如此坦白,百羽臉上好看了許多。看來百羽雖然凶狠強橫,但是怎麽也是江湖道上的,最看不起鬼祟之事。百羽點頭道:“那是好事,我幾個弟兄都要憋出個鳥蛋來了,如果……嗯?”
曾通摸出一支煙點上,看著百羽眼睛發直,不由好笑。裝做很慷慨的樣子道:“要來一口?”
百羽接過來一口猛吸,腳步不穩,想來是有些頭暈。他拿起煙看看:“樓蘭,好煙!他奶奶的好久不抽了!你哪裏來的?”見曾通似笑非笑,一副“你說呢”的樣子,恍然大悟:“哦,哼!他對你不錯啊。”
曾通避而不答,又淡淡道:“獄長那裏還多著呢。”
“有這種好處?他奶奶的!老子也去要兩支!”百羽說完就知道自己錯了,“哼!那還不先幫他舔卵子!”
曾通一笑:“沒有那麽嚴重,不要以為人家都是你一個樣的。”
“好吧!”百羽一頓,“要我做什麽?”
曾通一臉詫異,臉上寫滿了不解和委屈:“什麽做什麽?我是看你是條漢子,交你一個朋友。”
“球!”百羽畢竟不是傻子,一口痰噴出老遠,“呸!他娘的,有路子不給老子說,有你好果子吃。”口中不住罵罵咧咧,讓曾通不禁莞爾。
等到放風的時候,在獄長準備給曾通的威力強大的樓蘭煙的幫助下,曾通很快跟百羽一夥熟悉起來。百羽一夥人也不踢球了,大家拉這曾通在操場上繞圈子,嘴裏叼這讓其他犯人羨慕的白色煙卷。兩邊一個五大三粗的家夥叫阿丁,一個一臉胡子的是老羅,這兩個家夥原來是搭檔。
“搭檔幹什麽的?”曾通有點好奇。
“關你屁事!” 阿丁和老羅頗有些惱怒,多少有不好意思的成分。失手被抓住,那是很不好意思的事情。百羽道:“那是他們點兒背,要是早點遇上我,也沒那麽容易進來。”
“這是小崔,外號催命。保鏢出身。”百羽拍拍旁邊一個人的肩膀,看得出百羽非常欣賞這個小崔,拍拍他的肩膀仿佛在拍他手下的得力幹將。小崔雙眼放著精光,看得出來雖然餓得黃皮寡瘦,但是一身的好底子仍然在。著實的危險人物。曾通吞了口口水,壓抑住自己的好奇心不敢再多問。不過百羽自己介紹道:“這家夥分贓不均跟同夥幹上了,完了自首,又把東西還了回去,算是被寬大處理到這裏來。”
既然老大百羽都接納了曾通,一幹危險分子也默認了這個事實。隻不過他們還是對曾通不大理睬,表示以自己的身份,對曾通這種跟獄長拉關係的家夥不屑一顧。當然,都不是傻子,對老大百羽的這種舉動大家還是能夠理解的。
百羽道:“咱們人不多,不過個個都是條漢子。在這裏都是我說了算,從來隻有咱們欺負別人,沒有人敢在老子頭上拉屎的。”
“就這些人?”曾通有點懷疑自己聽錯了。一共才四個人,要在一百多號人中稱王稱霸,似乎有點少了。也不知道到底是這些人都個個能幹,還是老大百羽確實有幾分魄力。
“怎麽?”百羽不滿道,“嫌少?老實告訴你,咱們幾個是五年前一起進來的。在路上大家就都說好了,進來肯定要被欺負。唯一的出路就是大家背靠背站在一起。就算這樣,還也就隻能將就混著,天天勉強吃點東西把命吊著……”
曾通奇道:“怎麽?你們吃得不好?我怎麽覺得夥食還算可以,至少能吃飽肚子。”
百羽惱道:“那是他媽的獄長在照顧你知不知道?這裏糧食運進來那麽困難,能有什麽好的?你看看這些人,哪個是敞開肚皮吃喝?”
老羅呸了一口:“老子進來五年就他媽沒有吃過飽飯!”
曾通忽然想起一事:“對了……五年前……五年前是不是集中進來了一批人?就是你們?”
大家都看著他,曾通多少有些不自在,但他還是把話說完:“聽說五年前進來了五十個?哦,不,是四十五個?你們是四個,還有四十一個人呢?你們不是都在路上說好了要結成一夥嗎?”
眾人都愣著不啃聲,百羽的臉上尤其陰沉。小崔忽然對百羽道:“他知道的百老大,他在裝傻!”
“什麽?”曾通口幹舌躁。
“過來!”百羽一把抓住曾通的領子,將他拖到一個背風的峭壁,狠狠地按在上麵:“說!還知道什麽你?”
“什麽知道什麽?”
“媽的!敢耍老子!”百羽叉住曾通的脖子,一偏頭,“老羅你去看著看守的動靜!”
“我說我說。”對於這種直接肉體碰撞,曾通應付起來明顯沒有與獄長對話那麽流暢。獄長說得不錯,這是文明程度差異帶來的結果。所以曾通馬上投降。
“說啊!”
“我也是聽道獄長偶爾提到的,”曾通顫聲道,“他說他的前任曾經在五年前接收了四十五個,但是非正常死亡四十個。我不明白是怎麽回事,但是我其實是想問你們知不知道他們是怎麽死的?還有你們這裏一共隻有四個,還有一個人在哪裏去了?”
“夠了!”百羽頭上青筋暴露。但小崔在旁提醒道:“老大,讓他說下去。”百羽瞪著曾通看了好一會兒,才又問道:“還有呢?”
“沒了。我什麽都不知道。”
“屁話!你知道個球!”百羽惱怒道,“誰關心你知道什麽鳥了?獄長還知道什麽?”
曾通不解道:“我怎麽知道他還知道些什麽?”
“你這些話都是他要你來問的?”
“不是,是我自己問的。獄長隻是想知道為什麽他宣布縮短放風時間,會有人感到高興,而又有人感到恐懼。”
“高興?”百羽一裂開嘴,“那多半是見了咱們兄弟就嚇得尿褲子的家夥們。高興?誰他媽會高興放風時間減了?”他一扭頭,“喂,你們高興放風時間短了嗎?”
小崔等人連連搖頭。百羽回頭道:“告訴那個家夥,這裏沒有人高興,讓他把放風時間加長些免得大夥兒有勁沒處使就給他搗亂!”
阿丁道:“老大,他沒什麽用,隻有他聽獄長吩咐的沒有獄長聽他的。”
“有道理。”百羽頷首肯定。小崔又道:“他不是咱們的人。”
大家一致點頭表決通過了這句話,於是百羽雙手一扔:“小子,算你走狗娘養的運,老子暫時把你的小命寄在這裏。以後沒事不要亂問這問那的。”說罷一擺手,一幹兄弟跟隨著他威風凜凜地走了。
曾通暗叫一聲可惜,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關係就這樣莫名其妙的破壞了,滿腔努力全部付諸東流,實在是得不償失。不過他心中的疑問不僅沒有減少,而是大大的增加了。百羽並沒有正麵回答他的任何疑問,四十人是怎麽消失的?怎麽“非正常死亡”的?他故意問活下來的還有一個人是誰,其實他當然知道,還有一個人,應該是伍世員。按照伍世員的說法,他也是進來了五年,那麽也肯定是和百羽他們同時進來的人。百羽明明說過他們在路上就約定好要結成一夥,而又死得隻剩下五個,那麽肯定彼此都很熟悉。伍世員不跟百羽一夥在一起,自然是有些事情發生過。可是百羽在放風時間裏明明看到過很多回伍世員跟自己在一起,絕對沒有道理提都不提。也就是說,百羽他們要麽裝做不認識伍世員,要麽根本就不認識伍世員。這是怎麽回事呢?曾通獨自靠在峭壁上,默默地尋思這裏麵的秘密。
一陣陣的風吹來,吹得崖頂上的那棵枯樹吱嘎做響。枯樹的枝幹也不知道經曆過多少這樣的風,也許是長年累月的抵抗使得枯樹在這樣的風中——盡管搖搖欲墜——始終矗立屹然。每一次風掠過,它的枝條都掙紮呻吟,但每一次它又承受住了痛苦,靠著自己獨有的韌性挺了過來,恢複原狀。也隻有這樣有韌性的樹,才經得上每天呼嘯著襲過山崖的狂風吧。如果這棵樹不能承受,那麽它早就已經斷裂開了。存在的必然性,這是個哲學問題。曾通抬頭,看著搖擺不定的枯樹。這棵樹看來死了很久了。從枝條上看,已經看不出生前到底是什麽樹。這裏傳說有一種樹能千年不死,死後千年不倒,倒了千年不爛,也許這棵樹就是這樣。那種樹叫什麽來著?胡楊?曾通記不清楚了。他漫無邊際的胡思亂想,五年前的事情……那時候不知道這棵樹死了沒有。也許問問它可以知道真相?或者問問它的亡靈?
一陣風襲進曾通的領口,讓他打了個哆嗦。於是他蹲在地上,用一塊小石頭在地上亂劃。老舜——非正常死亡——伍世員,其中有什麽關係嗎?為什麽人人都象避開瘟疫一樣忌諱談論老舜?老舜的疑團還沒有揭開,新的問題又跟著來了。非正常死亡的四十人也許獄長那裏有前任留下的資料可以回答,可是伍世員的事情實在琢磨不透。現在的問題不在於那四十個,而在於這剩下的一個。曾通將石子在伍世員這個名字上劃了個大圈,以表示重視。問題的關鍵在伍世員,看來需要問一問伍世員這裏究竟有什麽問題,到底是什麽原因讓百羽一夥人會將他排除在圈子之外,並對他視而不見。曾通忽然想起,好象有很多天不見伍世員了。自從自己告訴他的老舜最後的動作,他就一直沒有看見伍世員。
一道陰影忽然蓋住了曾通麵前地上刻畫的字樣,“誰是伍世員?”背後一人問道。
曾通霍然回頭,看見一個麵容猥瑣一身邋遢的老頭正站在他後麵。
“誰是伍世員?”那老頭又問。
曾通問道:“你是誰?”
那老頭道:“我是誰?你又是誰?你在這裏劃什麽?”
曾通無言以對,那老頭看了看地上的字樣,忽然瞪大眼睛又道:“老舜?你把老舜刻在這裏幹什麽?一個人瞎琢磨老舜的事情,新來的吧?”
曾通點點頭,不抱希望地道:“你認識老舜嗎?”
那老頭怪異地一笑,並不回答:“聽說新來的是個讀書人,名字叫曾通,想必就是你吧?聽說你跟獄長的關係不錯?”
才丟掉百羽幾個的關係,不能憑白放掉這個老頭,況且這個老頭看上去神神秘秘,也許更有用處。於是曾通道:“我是曾通,你是誰?”
“剛才看見百羽帶著你過來,我就偷偷跟了過來。看看他又在折騰些什麽。剛才我還在想百羽一夥真是一群蠢貨,有你這樣和獄長關係不一般的人都不巴結,也不知道他到底想些什麽。現在我倒是覺得他還算是明智。”
曾通奇怪道:“為什麽?”
“因為看你在地上劃的東西,就知道你在想弄明白一些問題。一些最好還是不要弄明白的問題。”
曾通更加奇怪:“那又是為什麽?”
那老頭道:“為什麽?問題就出在為什麽上。少問兩個為什麽,都象百羽那個白癡一樣,也許大家都能活得更好。”
聽著這樣的奇談怪論,曾通忍不住大聲道:“你到底是誰?”
“我是誰?就是因為你和獄長關係不一般,弄得我直到現在還要幫百羽洗他的臭襪子!”
曾通腦海裏一道閃電劃過,忽然想起來了:“你是烏鴉!”
烏鴉一笑,默認了曾通的判斷。曾通忍不住要跳起來了,看來自己運氣還沒有壞到家,竟然碰上了這個關鍵人物。他幾乎喊著問道:“你就是烏鴉!你認識老舜嗎?”
“好奇心!”烏鴉一頓,“又是一個該死的好奇的人。我憑什麽要回答你?”
曾通急了,不能又讓這條線索中斷在自己手裏,他定了定心神,壓抑著自己冬冬亂跳的心髒,盡量以平靜口氣問道:“你不覺得,這個監獄裏有太多奇怪的事情?太多太多蹊蹺?”
烏鴉搖搖頭:“你用詞不當,不是奇怪的事情,是怪異的事情,也不是太多蹊蹺……”忽然停住了。曾通道:“不是蹊蹺是什麽?你知道是不是?是不是?”
烏鴉道:“這樣吧,我也有問題,咱們不妨來交換,你問一句,我問一句,怎麽樣?”
“好!我先問,你認不認識老舜?為什麽大家都不提老舜?我問任何人,大家都象避開瘟疫一樣避開這個問題。”
“我認識老舜,老舜是個可怕的人,非常非常的——”烏鴉在非常兩個字上麵著重語氣,“邪惡!”
“邪惡?”
烏鴉沉重地點點頭:“不錯,是邪惡。該我問了。誰是伍世員?”
“是我的一個朋友,不過不知道為什麽這兩天一直沒有看到他,連放風的時候都沒有看到,也許是病了吧。”
烏鴉點點頭,道:“該你了。”
“為什麽說老舜是邪惡的?他做過什麽?”
“老舜什麽都沒有做過,但是他卻可以預見很多事情。很多凶險的事情。以至於大家都不知道到底是他預見的,還是他操縱的。所以大家都非常害怕他。你為什麽要在地上刻畫這些東西?你是自己窮極無聊想要調查這些事情,還是有人指示的?”
這個問題倒是不好回答,曾通想了一下,決定說實話:“開始是獄長讓我調查的,但是他隻是要我調查大家對放風時間縮減的反應。後來我開始發覺這個監獄裏麵似乎有很多不可告人的東西,比如老舜,比如非正常死亡的那四十五人,於是自己就不自覺地開始……”曾通忽然想到一事,“你來這裏多久了?你知道那四十五人是怎麽死的?”
烏鴉笑道:“你問對人了。我是五年前來這裏的,和百羽一起來的。除了百羽和剛才他那三個兄弟,我們是五年前來的那批人中幸存下來的。我當然知道他們是怎麽死的……”烏鴉忽然上前一步,他陰森地壓低聲音:“他們被其他人殺掉了!”
“啊!”曾通大叫一聲,“為什麽?你……你……”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不由嚇得說不出話來。
烏鴉不為所動,又問道:“你為什麽把這個叫伍世員的家夥和老舜,和五年前死的那批人在地上聯在一起?我在這裏五年,可從來沒有聽說過什麽伍世員,這個叫伍世員的人長什麽樣子?”
曾通打了個冷顫:“你是烏鴉,你是五年前來的,又活下來的五個人之一,可是伍世員也告訴我他是五年前來的!五十個犯人,非正常死亡四十五,應該還留下五個!除開百羽他們四個人,應該隻剩下一個!你們到底誰才是真正五年前留下來的?”
“你在說什麽?”烏鴉皺了皺眉頭,“誰他媽是伍世員?如果不是百羽和我鬧翻了,現在我們還是一夥,而不會讓我給他洗衣服。你這小子他媽瘋了不是?你發什麽抖?”
“可是……”曾通心裏一回想,馬上明白這個烏鴉說的是真話。這就是為什麽百羽一夥人對伍世員視而不見的原因!因為他們也根本就不認識這個伍世員!這個伍世員所說的什麽五年前來的話全是假的!曾通馬上想道,這個伍世員也許就是問題的關鍵,他為什麽要騙自己?他一定是在掩蓋什麽事情,他一定知道得很多!可是自從他和百羽接觸之後,伍世員就不見了!他一定是在逃避,害怕他的謊話被百羽等人揭穿。也許他就是凶手之一,喬裝成五年前的那批犯人以混淆視聽。
曾通顧不得再問烏鴉犯人到底是為什麽被殺害了,也沒有心情去管烏鴉到底是什麽事情和百羽鬧翻。隻要找到伍世員,就能找到犯人被害的真相。至於這個烏鴉,反正他不可能跑出監獄,有疑問再找他也不遲。他一躍而起,朝看守跑去。現在伍世員一定在裝病,隻有找獄長才能解決這個問題。
獄長斜靠在椅子上,握著他的茶杯耐心地聽著曾通的敘述。在此過程中他除了皺緊眉頭以外,沒有任何的表情。
“……然後我就想到你大概能夠找出伍世員來,所以我就到這裏來了。”曾通一口氣說完,不由象完成某個任務一樣長吐一口氣。獄長拿出筆和紙,一邊飛快地在上麵寫著什麽,一邊以一種冷漠地腔調說道:“完了?”曾通注意到,獄長寫字是用左手。
“完了。”
“就這些?”
“就這些。你不覺得這些東西都很奇怪嗎?”
“我讓你去看看這幫家夥們到底在對我上任以來的第一個行政命令有什麽看法,你卻東拉西扯,扯出一大堆事情來。” 獄長刷地一聲將手中的紙舉起來,繼續說道:“你以為你這樣做可以體現自己能力嗎?你不要搞錯了,這裏是監獄,不是公司!我是獄長,不是老板。你不需要做額外工作來討我的歡心以增加薪水或者謀求職位升遷,你唯一需要做也必須要做的事情是完成我交代給你的事情,執行我給你的命令,不管我以多麽婉轉的方式表達的!”
獄長冷酷尖銳的話語紛擾了曾通的心神,以至於讓他忽略了獄長手中的紙。直到獄長說完,他才看清紙上寫的是什麽。
紙上赫然寫著:「曾通,有人在聽我們說話!盡量裝做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盡量給我交談。」
獄長的筆跡恰如其人,潦草而又瘦骨伶仃,談不上什麽美感。可是他紙上的話卻讓曾通一身發冷。曾通接過筆,說道:“可是……你不覺得……你不覺得這些事情都太……不可思議?”他在紙上寫道:「誰?在門外?他們要幹什麽?」盡管隻有短短幾個字,但是卻寫了好久,而且說話也是吞吞吐吐。這似乎足以證明他曾通完全沒有獄長的分心二用的才幹。
獄長在紙上寫道:「你相信世上有鬼嗎?」他忽然一搖頭似乎自嘲一般,而後用筆將這句話抹掉,接著寫道: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周圍的人都不可靠,包括所有的看守。我說完之後在紙上寫你想說的,嘴上敷衍。」
黑色的墨水凝成的黑色“鬼”字,曾通心裏一跳,但獄長一邊寫一邊說道:“你剛才說的都有很大的疑問。老舜是我第一次聽說,五年前那件事情前任獄長也沒有提及,檔案裏也什麽也沒有,我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你東拉西扯,想方設法,是不是要證明他們有什麽關係?我怎麽沒有看出來?”
他寫道:「現在我確實不能確定兩件事情之間有什麽關係,但可以肯定的是你說得對,這裏有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你探聽到伍世員,這個我來解決,你去想辦法從烏鴉那裏套更多的東西出來。」
獄長看得出曾通不能象他一樣一心兩用,於是將筆遞給曾通,自己接著說道:“我認為你根本從一開始就偏離了我交代給你的事情。你道聽途說,東打聽西打聽,打聽的結果是浪費了我大量的煙草,把時間花在被那幫子老囚犯愚弄上,並且也沒有打聽出我真正想要知道的東西。就你這樣的無能,我很懷疑你的學曆的真實性。我再說一遍,去打聽打聽那幫人對縮減放風時間的看法……”
在獄長羅裏羅嗦說話的當兒,曾通寫道:「五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老舜又是怎麽回事?」
獄長接過筆飛快地寫著:「五年前的事情我會想辦法告訴你,但不是現在。老舜的事情我知道得不見得有你多,我會一並告訴你的。」
獄長接著道:“……我不清楚你到底是真的天生好奇心重,還是已經和那幫狗卵子接成一夥了?如果是前者的話,還有商量餘地。不過如果是後者,那你就等著倒黴吧。不管你明白不明白,我都要重申一遍,我,是獄長,你是囚犯,你的飲食,你的起居,你的空氣,你的自由或者不自由,你的快樂你的痛苦你的肉體你的靈魂,都捏在我手心上……”
曾通寫道:「怎麽聯係你?」
獄長寫道:「我會塞給你香煙,煙盒子裏。進一步的行動也會在裏麵。記住,不要相信任何人!」寫完他又說道:“……而我對於你的這些,並不能夠因為我們一起聞了聞茶葉的香味就能夠有所改變。這樣說不知道能不能夠提醒你,讓你明白我對於你的重要性呢?”
“當然能夠。”
“你知道要怎麽做了?”獄長深有含義地問道。
“明白!”
“那你去吧。”獄長一隻手拿起茶杯,另一隻手抓起筆在紙上“不要相信任何人”幾個字下麵劃了道著重符。曾通會意地點點頭,於是獄長將紙拿起在油燈上點燃,對曾通擺擺手,“快去快去!不要再讓我失望了。”
曾通站起身來,一瞥之間,看見獄長正專注地盯著手中燃燒的紙片。紙片燃燒得很快,轉眼之間就隻深下一角,曾通分明看見,那是那個黑色的“鬼”,上麵劃著黑色的叉。火焰蔓延過來,吞噬掉了黑色的“鬼”。
刹那間,一股寒意從頭頂直貫而下,幾乎讓曾通癱倒。他注意到獄長的臉上,似乎有一顆冷汗。
忐忑不安地出了門,門外的看守已經從馬宣換成了吳仲達。曾通仔細地看了一眼他的臉,並沒有發覺有任何的不妥。誰會在偷聽獄長和他的談話呢?獄長居住在一條甬道的盡頭的房間,除了獄長自己和看守以外,一般犯人不太可能走到這條甬道來。唯一可能偷聽的,就是這些甬道裏的看守了。長備給獄長的貼身看守就兩個,一個就是現在在給自己帶路的瘦瘦高高一臉死氣的吳仲達,另一個則是已經被吳仲達換下的馬宣。難道是他?曾通看著吳仲達的背影,昏暗的甬道裏,油燈微弱的光將吳仲達襯托成一個緩緩前進的陰影。
“幹什麽?”似乎察覺到了曾通在不知覺間停下了腳步,吳仲達一臉不耐煩地回頭訓斥。
曾通連連掩飾:“沒,沒什麽。”換上張笑臉:“吳大哥你早來啦?”
吳仲達冷哼一聲,沒有答話,回過身繼續往前走。無奈曾通隻好亦步亦趨,心裏暗暗納悶他冷冷的一哼到底是什麽意思。自己試探的一問並沒有問出任何東西來,隻是心裏吳仲達陰暗的色彩又加了一層。
獄長房間到曾通的單人間並不近,曾通默默無語的跟著吳仲達走完黑暗中狹窄的甬道。回到自己的房間,曾通乖乖地站在原地。於是吳仲達將門鎖好,正待轉身離去,曾通忽然透過厚重木門上的柵欄——也是通氣口——沒頭沒腦叫道:“吳大哥。”
吳仲達沒好氣地回頭,仍然是一張死人臉:“又幹什麽?”
曾通笑笑:“沒什麽。那麽晚了,多謝。”
吳仲達一呆,僵硬的臉上閃過一絲不知道意味什麽的表情,眼睛盯了曾通一眼,繼而走開。
鶻山監獄的看守一律穿那種老解放鞋。曾通便躺在床上,努力分辨吳仲達輕微的腳步聲遠去,最後如同他的人一樣消失在黑暗的甬道中。
獄長到底是什麽意思呢?曾通開始漫無邊際的尋思。有人偷聽獄長和自己的談話,怎麽想,怎麽不對。但不管怎樣,獄長倒是給了自己一個非常有效打發時間的問題來思考。在鶻山監獄,有可能什麽都缺,惟獨不缺時間。曾通慶幸自己好歹多念了幾年書,有相當的知識來分析和思考問題。這是他找到的打發時間的好方法。
有可能偷聽的人,馬宣是一個,然後就是死氣活樣的吳仲達。會是他們兩中的一個?還是他們兩都有問題?吳仲達神神秘秘鬼鬼祟祟,這種事情多半有他,盡管剛才沒有問出漏子也沒有找出證據。那麽馬宣有關係嗎?曾通回想起馬宣那張麵對獄長訕笑的臉,說不出的討厭。自從自己這個新上任的囚犯和新上任的獄長關係好了以後,馬宣就不再象一路押送他的時候那樣粗聲惡氣隨意打罵了。這種做法讓曾通頗有不快,因為這說明看守對囚犯的打罵是常有的事情。曾通自己曾經分析馬宣似乎跟獄長套近乎,可是這樣做有什麽好處呢?
但不管怎樣,馬宣怎麽看都象一個正常的二十出頭的小青年,對未來充滿憧憬和幻想,也許他是想讓獄長以後調回城市的時候帶他一起出去吧?這兩個看守認識戈壁上的路,自然應該是當地人。人往高處走似乎也很正常。
慢來,曾通忽然想到,到底是他們中的誰在偷聽並不重要。關鍵是為什麽他或者他們要偷聽。他們為什麽要偷聽呢?獄長為什麽采取那樣的方式和自己交談?是不是獄長說的事情不利於他們,於是他們要不利於獄長?他們既然要不利於獄長,那麽會不會不利於自己?獄長說了什麽?
鬼!黑色墨水在黑色的“鬼”字上麵打了幾個叉。鮮豔的黑色,充滿了怪誕而邪惡的誘惑。獄長在那張紙上留下的筆跡在曾通的腦海裏一劃而過,他的心髒頓時間似乎停住了。
難道是,鶻山監獄,在鬧鬼?
一陣寒意從曾通胸口湧出,象一隻看不見的冰冷的手撫遍曾通全身。他連連搖頭,試圖擺脫這種可怕的想法。無稽之談,這是無稽之談。我是受過教育的人……曾通不斷地安慰自己,將身子縮成一團,企圖抵擋胸口的惡寒和那隻看不見的恐怖的手。
獄長說的是五年前的那樁事情。百羽他們的事情。對,就是這樣。五年前來了四十五個人,死了四十個,非正常死亡,還有五個,但是有六人聲稱是五年前來的,伍世員多半有問題,他有什麽企圖?烏鴉和百羽是怎麽回事?誰殺了他們?老舜?有鬼!監獄裏有鬼!它們來了!它們在麵前了!它們在注視自己……
黑夜並不黑,至少在城市是如此。城市的夜空,在遠處混成一片的喧囂聲中呈現出一種怪異的猩紅色。曾通坐在地板上,心灰意冷地叼著煙卷。煙卷上的煙灰已經比未燃燒的部分還長了,一個紅環套在煙已經燃燒和未燃燒的交接處,還在不斷的後移。
遠處一聲警笛忽然響起,曾通一頓,是來抓我的吧?煙灰慘白的屍體滾落在大腿上。警笛越來越響,由遠至近,正是朝這個方向來的。
呲的一聲急刹車。警車在窗下停住了。窗邊猩紅的夜空被警燈映得一藍一紅,一藍一紅……
門口有急促的腳步聲。曾通扭頭看著門,模糊間想看看那個來抓他的警官長得和自己的想象是不是一樣。他突然想到:“我不是已經在鶻山監獄了嗎?這是夢吧。”
曾通睜開眼睛,果然,隻是個夢。在夢裏再被抓一次並不是什麽很好的體驗。隻不過,自己好象在最後關頭意識到了是個夢。曾通記得似乎在一篇什麽雜誌上看到過,人在夢中不可能意識到自己在做夢。看來這個理論已經被自己打破了。
才睡醒,腦袋混混沌沌的不大好用,眼睛也不大睜得開。於是曾通躺在床上閉目養神,耳邊偶爾傳來甬道外麵呼嘯而過的模糊風聲,隔著厚厚的土層已經感覺不到任何威力,聽上去遙遠得象是在另一個世界。這裏的晚上一定不會有城市裏的猩紅色吧?剛才想到哪裏了?老舜?
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傳來,中間夾雜著叫罵聲。是馬宣的聲音,似乎他在押送什麽人過來。曾通側耳聽去,聽見他叫罵道:“……娘球!那麽晚了還要做事!殺千刀的快些走!拖拖拉拉,瞧,有什麽好瞧的?”這幾句詞聽上去頗為耳熟,仿佛當初自己進鶻山監獄的時候馬宣也是這麽罵罵咧咧地押送自己的。
旁邊一間房門打開,曾通聽見馬宣把犯人押進門裏,解了手銬的手銬清脆的叮當作響。馬宣對來人道:“別他媽搗蛋!老實點處著對大家都有好處。也別他媽想些什麽鬼花樣!今兒個晚了,明兒見獄長。看你那操行!”說完鍍到曾通門上的窗口來張望。
曾通奇道:“怎麽了?押誰來了?”
馬宣嘿嘿一笑:“新來的,獄長吩咐給個單間給你做鄰居。聽說是殺過人的,你幫我看著他點兒,別弄處什麽岔子來了。”
曾通點頭稱是,於是馬宣又回隔壁,隻聽他說:“別亂動啊,來的時候你也見了,咱這鶻山監獄,不是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就算你自己出得去,外麵的戈壁你也見了,自己掂量掂量。有什麽規矩不懂問隔壁的,老子看你賤樣就有氣,懶得給你羅嗦。”說完一步一擺地自管去了。
在來到鶻山監獄之後,除了獄長以外就沒有再有別人可以和曾通說話。如果說鶻山監獄對曾通來說什麽最難挨的話,他一定不會選粗劣的夥食或者簡陋的住宿,而是極端的孤寂。難得來了個鄰居,曾通趴在門上,眼睛拚命地往外瞅,希望能看見隔壁的人說說話,卻根本看不見隔壁。這條甬道是在主甬道旁開的短岔路,而且是死路,一共四個房間分列兩旁。而馬宣剛好把新來的犯人管在自己的隔壁。所以曾通再怎麽拚命瞧,也隻能瞧見對麵兩個空房間關得嚴嚴實實的門。壓抑住自己的好奇心,一直待馬宣走遠到聽不見腳步聲,曾通終於開口問道:“兄弟哪裏人?怎麽稱呼啊?”
“哈哈哈哈……”隔壁傳來一陣大笑,笑聲高昂激烈,頗為爽朗暢快。曾通莫名其妙:“你笑什麽?”
隔壁那人不理他,自管自地笑了一頓,隻聽得空曠的笑聲不斷撞擊著土牆又彈回來,震耳欲聾。他一直笑得沒氣了,才算作罷。曾通歎了口氣,心想這八成是個瘋子,來了鶻山監獄這種鳥不下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有什麽好高興的麽?正想回頭再睡一覺,隔壁那人忽然道:“隔壁的,你什麽人?你問我犯什麽事?你又怎麽進來的?”
曾通反問道:“我叫曾通。你笑什麽?”
隔壁那人哈哈一笑:“老子笑那個看守。他媽的,好了不起,人五人六的也不過是個獄卒,居然那麽囂張。可見哪,人,實在不是什麽好東西。有了最小的權力也會最大程度的發揮出來滿足自己。自我介紹一下,我叫侯風,諸侯的侯,狂風的風不是瘋狂的瘋。不過道上兄弟有叫我侯瘋子的。對了,你叫曾通,你犯什麽事了?”
對這個問題曾通實在不遠多談,草草說道:“挪用公款。你呢?”
侯風淡淡哼了一聲,又道:“那你是讀書人了?挪用了多少?總有個幾百萬才會被弄進這裏來吧?”
曾通不啃聲,於是侯風繼續道:“看得出你還是個雛兒,教你個乖,進來了就不要沒事亂問個東南西北的。又不是天王老子誰他媽沒有失手的時候,還兄弟我跟你很熟啊。我問你自己做出什麽事情來你也不見高興給我說了?有什麽好多問的?進鶻山監獄這種地方的人,誰他媽不是背了幾條人命的?”
盡管曾通很有心思和這個新來的侯風說說話,但沒來由被搶白一頓,讓他心裏十分不快,於是他決定默不作聲。不過侯風似乎很有說話的興致,他不理會曾通的心理感受,自顧自的講道:“剛才說到哪裏了?嗯?權力,將最小的權力最大化的使用。誰說中國人沒效率了?嘿嘿。不過話說回來,權力的滿足感是每個人都向往的東西,從這點上說那也無可厚非。可惜不是每個人都會用。曾通你殺過人嗎?”
曾通一愣:“沒有。”
侯風嘿嘿笑道:“沒有怎麽會到這個地方來?這個監獄可不是為純粹的經濟犯準備的。這麽個荒僻的地方都該是危險分子的家才對。不過沒有關係,你不願意說也罷。殺人,你以為是為了什麽?”
“錢?”
“呸!”侯風義憤填膺地啐了一口,“這種事情也有說的?我不是說那種敗壞風氣的行為,為了錢啊房子啊汽車啊女人啊去殺一個人,這樣做實在有損形象,實在……下作!”
“那該為什麽而殺人呢?”
“問得好!該為什麽殺人?這句話你問出來,由此可見,你也覺得人都該殺,隻不過要為什麽目的罷了。錢能做什麽?無非買吃的穿的用的,這點和動物之間的殺戮也沒有什麽本質的區別。人應該有更高的精神追求才對,不應該停留在簡單的感官享受上,應該有更高尚的道德,更純粹的藝術,更遠大的理想……而殺人。”
曾通聽著這奇談怪論,實在無話可說,隻聽侯風洪亮的聲音繼續在空曠的甬道裏回蕩:“所以了,為了精神需要而殺人,是應該被允許的,為了物質需要而殺人,則應該嚴格禁止,或者控製在一定範圍內免得壞了規矩有乖人心。曾通你在聽嗎?”
“扯淡!”
侯風不怒反笑:“你沒有殺過人,自然沒辦法了解我的感受。何況如果隻殺一個兩個,那也多半沒有什麽很大的改觀。不過現在我手裏倒沒有什麽東西說服你。就象我剛才說的那樣,殺人有沒有罪,而關鍵在於目的是什麽。就好象有一天我們去作案,然後我出賣了你,於是我就不義,千夫所指。而如果兩個國家接成聯盟,然後一個出賣另一個,於是大家都會理解說,這就是政治。出賣別國的國家會有很多人認為自己國家政府韜略成熟,而被出賣國家的領導人則會被自己國家的人民訴為政治幼稚。殺人也一樣,你去殺敵國士兵,殺多了是英雄殺少了是懦夫,你去為親人報仇,報得了是好漢子報不了是不中用,你懂我在說什麽嗎?”
“這沒有多大的聯係。”
“看來你已經讚同殺人目的論了,隻是覺得和現實不能聯係?聯係大大的有。好,剛才我說到了,為了崇高的理想和純潔的藝術,也是目的的一種,而且我認為也是非常值得讚同的殺人目的。”
“我沒有讚同你的什麽什麽殺人目的論!”曾通覺得自己頭都大了。
侯風道:“你這是強辯,我才不理會。回到我們最先的話題,權力!什麽是權力?什麽是權力的滿足感?那是一種精神感覺,和物質扯不上什麽幹係。為了滿足自己的權力欲望,殺一個人,說穿了就是滿足自己的精神需要,在我看來這就是高尚的目的。不過遺憾的是現在不入流不爭氣的家夥們太多了,有人提把槍也去對著別人來滿足自己。槍自然是權力有力的工具,不過這也未免太過分了,我把這些持槍殺人的家夥統統歸為不入流又想附庸風雅一類。如果把他的搶下,他就屁權力都沒有。中古時期不管東西方都有一種決鬥文化,雙方武器相當且規則公平,得勝的自然是殺人者而失敗的就該死了。這種殺人就非常非常的藝術化,殺人者的精神得到相當大的滿足。但是這種殺人體製太過僵化,時代總是要進步的,我們要向前看。現在的殺人者和前輩比起來,實在差得太遠了。但是還是有少數堅持真理的人在孜孜不倦地追求更藝術化的殺人。你沒有殺過人就不能理解,當你走到你的獵物麵前時候,他的眼神驚恐,瞳孔收縮,嘴唇抖動,鼻孔張大,麵色蒼白,手足無措,一身冷汗,這時你就能體會權力的所在。前提是——你手裏沒有什麽太強大的武器。殺人不應該依賴於武器,而應該依賴於自己的意識。依賴於物質是虛無的,當你拿著把裝有十發子彈的手槍沾沾自喜說我擁有十條人命,那把你的搶下了你還擁有什麽?要做到什麽武器也不拿也能說我擁有人命若幹,那才是起步。要做到藝術的升華,就要想辦法努力鑽研,場麵如何更血腥?對方心裏如何更恐懼?怎樣控製場麵?怎樣控製對方的反抗?怎樣才能創新出更殘酷更美好的殺人方式?這就要求殺人者自身的修為和智慧的提高。這都是非常值得研究的藝術話題。”
“這都是非常變態的無稽之談。”曾通小聲說了一句,心裏暗暗叫苦,怎麽獄長弄了個變態殺人狂在自己旁邊?
“變態不變態隻是外行人的評價,無關緊要。所謂隔行如隔山,你看來是不會懂的。當你把智慧作為你的武器的時候,你就會體會更大的權力感了。所以這就是我剛才大笑的原因,我認為權力的追求和享受並沒有什麽不當,可是剛剛我卻被那個看守當成權力滿足的對象了。雖然我敢打賭他肯定不知道他為什麽要那樣做。這不能不說是一種諷刺。”
曾通道:“問你個問題。你殺了多少人?你就沒有一點良心的過不去?”
侯風冷笑兩聲:“奇怪,你憑什麽說我殺了人?又憑什麽說我有良心了?你看我的手,覺得象殺人的手嗎?”說罷把手伸出房門上的窗口,來回晃動。曾通拚命把臉貼著自己房門窗口上的柵欄,隱隱可以看見油燈下幾個手指指尖來回晃動。於是他說道:
“看不清。不過——你沒殺過人,那你怎麽進來的?”
侯風爆發出爽朗的笑聲:“哈哈哈哈!沒殺過人就不能進來?原來如此,原來這裏是專門為殺人犯設立的監獄,那麽,曾通原來你也是我的同行啊。你殺過多少?”
曾通一時語塞,換個話題:“那麽,就你那個什麽目的理論而言,就象你說的,如果把你換成對方,又怎麽想呢?”
“我換成對方?你的意思是我被別人殺了?被別人殺了還想什麽?我說了,殺人是權力的滿足,重要的精神的愉悅和享受,如果你來殺我,你知道我是誰,你還會有精神的享受麽?你嚇得跑都來不及呢。誰他媽的活得不耐煩了來享受老子?再說了,如果我硬要死,畢竟人隻能活一次,意味著也隻能死一次,既然這樣還不如好好享受死亡前的恐懼的好,到底機會難得。要說到良心,良心過不去的人是不存在的。隻是掩飾得好與不好的區別罷了。那是殺人的副作用。”
“僅僅是副作用?”
“吃飯食道也癌變,喝水膀胱還結石呢,有什麽好希奇的?”
“你是變態!”
“尼采也被人叫做瘋子!”
曾通撲通一聲栽在床上,決定蒙頭睡一覺,不理會這個新來的瘋子。
看守刺耳的晨哨聲刺破了遊蕩在甬道黑暗中的寂靜。曾通一骨碌爬起來穿衣整備,以待早晨的勞動時間。隔壁傳來一陣洪亮的鼾聲,顯示這個隔壁新來的那個叫侯風的變態居然膽敢還在起床哨後還睡覺,要曾通說,如此刺耳的哨聲死人也能吵醒,還能睡那實在是不能不令人佩服。想想昨晚臨睡前與侯風的對話,曾通心裏隱隱有些好笑。俗話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人與人之間潛移默化的作用不可低估。自從進了鶻山監獄之後,什麽千奇百怪的凶狂之徒曾通見得少了?隔壁新來侯風的言論雖然變態,但卻很難嚇倒曾通,倒是著實給他解了一回悶。不但如此,曾通心裏更泛起一絲好奇,希望看看這個侯風到底長什麽樣子。
鶻山監獄缺水,要洗澡那是每十天才輪換一次的事情,平時隻能將就了。獄長格外優待曾通,在他房間裏備了一盆水供其洗漱。而一般囚犯要洗臉,則需要排隊並在看守的監督下,到獄長房間隔壁的夥房輪換。單身監獄裏自另有便盆。曾通正解決個人衛生,聽見馬宣來到隔壁門口。
“起來起來!”馬宣嚷了兩句,接著開門衝進去拿著警棍使勁敲打起來,聽上去似乎敲在什麽破布上。一邊打,馬宣一邊口中兀自叫道:“操你個不識好的!給你單間還敢睡懶覺!你他媽的以為你在住飯店哪……”
侯風嗚嗚地支吾亂叫,活象一頭要出圈的豬,顯然是沒有睡醒了。這時候一個冷俊的聲音忽然響起:“住手!”是獄長親自來了。獄長居然親自來了,這個實在是很令人意外的事情,曾通記得即使獄長對自己青眼有加,卻也從來沒有親自來叫自己起床的時候。而且就是放在隨便哪個監獄,這種可能性都不太大。
馬宣停止了繼續叫侯風起床的肢體語言,侯風似乎還嘟囔著什麽“……屋簷、頭”之類。獄長不去理他,來到曾通的門口。
曾通一個立正:“報告,單身監倉一號房間曾通洗漱準備完畢。”這是按規定必須要叫的,雖然獄長與自己關係不一樣,但規矩必然還是規矩,沒事情還是不要隨意破壞的好。按照規定,曾通這一說,看守就應該打開門讓他出去,排在長串囚犯裏出去,然後繼續去挑兩人挑一桶的水。隻不過今天是獄長親自來了,不知道有什麽玄機?
獄長點點頭,道:“一會兒等著出來重新分配,以前分配的活兒不做算。”說完扔進一盒煙,仍舊是樓蘭牌。曾通不動聲色,獄長也不再理會。他來到侯風門口道:“把這個家夥給我弄到我房間裏去關著!今天不要他勞動,一會兒我分配完了再說。”於是馬宣夥同兩個看守一同將侯風夾起來。曾通貼在門上,隱隱看見看守中有一個魁梧的身影,朝甬道那頭走去。獄長背著手站在一旁,忽然趁所有人不注意的時候,朝曾通遞了個眼色。曾通會意地點點頭。於是獄長自顧去了。
曾通打開煙盒,煙盒裏麵除了香煙以外還有另一張紙條,上麵寫著獄長潦草的字跡:“這個侯風也許可靠,我要證實。你假裝一無所知,隻管聽他給你說的話,不要給他說任何事情。馬宣有問題。你想辦法再和烏鴉聯係。”
獄長穿著整齊的綠色製服,邁著一個人能想象出的威武而不失莊重的、標準獄長式的步伐。走到排好隊的囚犯麵前,他冷冷的朝最左邊看去,慢慢用目光掃過眾囚犯,一直到最右邊的曾通。然後他輕輕地說:“報數!”
“一……二……三……十七……十八……”
曾通心裏湧出一種古怪的感覺,當獄長看到自己的時候,似乎他的目光,沒有第一次看見的時候那麽冰冷而鋒利了。
“……五十六……五十七……五十九……”
趁眾人報數的當兒,曾通仔細地觀察著獄長。獄長夾著電棒,微微抿著嘴唇,眉頭微縮,如同一個軍人一樣筆直地站著,不怒自威。
“……七十三……七十四……”
如果隻是第一次見到獄長的人,一定會為他的精神麵貌讚歎不已。但曾通知道並不是這麽回事。他的目光空洞地朝著前方看去,好象在注視著麵前的囚犯們,好象要把目光穿透囚犯的身體,又象什麽都沒有看,隻是在思索自己的事情。
“……九十……九十一……”
慢慢的,曾通看見獄長的目光聚焦了,獄長微微抬起頭,看著斜對麵的崖頂。他將雙手背在後麵,手中的電棒上下擺動宛如他在晃悠自己尾巴一樣可笑。
“……一百零九……一百一十……”
要到自己了。曾通不再胡思亂想,開口說道:“一百一十二。”
吳仲達一直站在曾通身旁,待曾通報完後,小步到獄長麵前。這是報數的標準程序。他說:“報告獄長,犯人報數完畢。應到一百二十二人,實到一百一十二人。”
這是例行的對話,獄長對這樣的例行結果早有預料,但他還是問道:“還有十個人是生病了嗎?”這是廢話,這十個人中有七個是手指甲蓋都老得掉光了的老犯人了,隻怕一陣風吹來都能收了他們的老命。他們從來沒有參與過放風和勞動,隻是關在窯洞裏麵,隨時等待被看守們放到監獄外麵去和莽撲會麵。
吳仲達道:“是,其中七個健康狀況不好,已經很久沒有出來放風了。還有兩個是昨天晚上發燒,應該是傷風了。還有一個是新來的,你……”
獄長揮手打斷了他的話:“哼,七個老東西,我看也該讓他們出來曬曬太陽,不然連太陽月亮是圓是方都快忘了。”
犯人一陣哄笑。吳仲達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這樣的對白不在程序以內。但獄長很快向前一步,接著對眾犯人說:“今天之所以要集合,是要向大家宣布我們鶻山監獄管理製度改革的決定。鑒於現在的鶻山監獄內部管理不合理,已經不適合新的監獄管理章程,我決定對監獄內部管理進行改革。首先,我認為最迫切需要解決的是勞動製度的問題。現有的勞動製度有以下幾個弊端。第一……”
獄長就是獄長,曾通心裏暗暗歎了口氣,隨時隨地都能說出一大堆冠冕堂皇的話來。從這一點上看,獄長和那個變態殺人狂侯風頗為相似。當然,不同的是侯風的話讓人一聽就知道是明明白白的歪理邪說,而獄長卻是道貌岸然一本正經。如果自己沒有和獄長那種特殊的關係話,肯定會和身旁的囚犯一樣,以為這是個兢兢業業努力做好本職工作的好獄長。這回沒事又要搞什麽改革,天知道是不是他又無聊了要突發奇想再折騰犯人一把。
犯人?曾通忽然一個激靈。伍世員不是生病了嗎?可是剛才報數,一共來了一百一十二人。除開侯風和七個老家夥,剩下就兩個。從數字上來看,沒有任何問題。吳仲達說是兩個犯人昨天剛剛發燒的,那麽,伍世員到哪裏去了?吳仲達在說謊,或者,伍世員壓根就沒有生病?
曾通疑惑地看著侃侃而談的獄長,又看了看獄長身旁的吳仲達。吳仲達臉上沒有任何異樣的表情。自己給獄長提過伍世員,獄長在紙上回應說伍世員的事情他來解決。怎麽解決呢?獄長還在滔滔不絕:“……正所謂術業有專攻,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能力。所以並不是每個人都能適應每個工作,都能將每個工作幹好。所以,我決定,從現在開始,將你們的工作重新分配。此次分配之後,除非另外通知,就一直執行下去。我仔細看了你們每個人的檔案材料,我相信這樣的分配是絕對合理的……”
獨裁者的口氣,曾通想道。獄長冷酷專橫的語調再套上他機器一般的外表,讓曾通想起納粹的希姆萊也不過如此。這樣的人,應該會有水泵一樣的強有力的心髒和鋼絲一般堅強的神經吧?
獄長刷地一聲抽出一張紙,念道:“現在我開始宣布洗衣服工作人員名單,名單生效日期是明天。從明天開始,所有人都要遵照今天的這個名單進行勞動。洗衣服的犯人是,曾通!”
曾通一愣,大聲道:“有!”
獄長微微頷首,嘴角不為人察覺的淡淡翹起:“伍世員!”
伍世員!
沒人回答!
犯人們交頭接耳起來,吳仲達臉上抽了抽,更加筆挺地站著。看守們不知所措地互相張望,似乎在意外獄長念出的這個名字。曾通愣愣地木然站著。他聽到了旁邊犯人的議論。犯人們的議論逐漸匯聚成一個疑問句:“誰是伍世員?你見過嗎?”
獄長的聲音再次響起:“伍世員!”
馬宣悄悄走到獄長身旁:“獄長。我們這裏……沒有伍世員這個人……”
獄長皺眉道:“你確定嗎?”
馬宣點頭:“我確定!”
獄長毫不在意地掏出筆,將紙上伍世員的名字劃掉,既不做任何解釋,也不壓製下麵議論紛紛的犯人。他繼續念著下一個名字:“百羽!”
“有!”
……
犯人分配完畢,百羽、烏鴉以及百羽手下的小崔、阿丁、老羅和曾通分配在一組,負責單日漿洗衣服被單的工作。曾通完全明白獄長的意圖,這些人全是曾通的熟人,這樣有更多的機會了解情況,解答伍世員、老舜以及五年前留下的疑問。
獄長分配完犯人,獨自一人轉身回他的辦公室兼臥室。曾通知道,他急於會會侯風這個怪人。毫無疑問的是,獄長這樣尖刻的人和侯風的見麵會非常有意思。可惜自己見不到了,曾通吞了口唾沫。他伸了個懶腰,現在是放風時刻,可以放鬆一下。可是……伍世員,竟然沒有一個人知道這個人的名字。曾通不是沒有考慮過伍世員是個假名字,但剛才他注意了所有人的麵孔,沒有一張臉象自己認識的那個伍世員。伍世員到哪裏去了呢?他為什麽要騙自己說他是五年前進來的呢?
曾通仰著頭,活動活動脖子。一瞥之下,看見崖頂的那棵枯樹。今天沒有風,枯樹的枝幹插進了陽光之中,恰象一隻巨大的骷髏的手骨一樣,向藍天抓去。又象是一個被活埋了的屍體留在地表上的唯一證據。經過日照雨淋,最後一隻手化成了骷髏。伍世員該不會象這樣,被活埋了吧?
“嘿!”一人拍了拍曾通的肩膀。曾通回頭,是百羽帶著他的幾個兄弟。百羽皮笑肉不笑道:“有煙嗎?瞅啥哩?”
曾通摸出煙:“沒什麽,看看崖頂那棵樹。那是胡楊樹嗎?”
百羽一愣,仰頭看了一眼,奇怪道:“什麽樹?在哪裏?”
曾通指著枯樹的方向:“那邊,你,沒看到?”
百羽順著他的手看了一眼:“開什麽玩笑?哪有什麽樹?難道是我眼睛不好使?你們看看?”回頭吩咐對著手下幾個弟兄。小崔幾個都看向那個方向,但每個人臉上都掛著什麽都沒有看見的表情,眼珠不斷的改變方向。
“什麽都沒有啊?”
“哪裏有什麽樹?”
百羽搶過曾通手中的煙,罵道:“裝神弄鬼!我吐!真不是東西!跟那烏鴉一個德行!”
曾通迷惑地看著百羽一行遠去,心裏泛起一陣說不出來的惶恐。為什麽,那麽明顯一棵樹,為什麽居然他們都沒有看到?百羽的神情絕對不是偽裝出來的。再說拿這種小事跟他過不去,那絕對不可能是百羽幹的事情。可是,他們為什麽都看不見?曾通再次抬起頭,樹還在原來的地方。起了一絲風,枯枝在風中發出吱嘎的聲音,仿佛是咯咯的獰笑。
這樹,怎麽看,怎麽有些不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