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謊言 ZT (完)

回答: 大地的謊言 ZT(五)彭小仙2015-10-25 17:34:51



沒有人留意曾通,侯風對一幹新的手下道:“那麽,現在,我們要做的事情是找路出去。你們怎麽迷路的,咱們邊走邊說。看守和囚犯,我是說,那兩邊的人,開幹了麽?”

“都是小打小鬧。剛開始有看守發現獄長的房間莫名其妙的著火了,獄長以及你們三個在單間裏的人不知所蹤。後來亂起來之後,那些犯人們一窩蜂的象沒頭的蒼蠅一樣,成群結隊的想找路出去。結果他們大多數人都迷路了,又繞了回來。剩下的人,要麽是還在甬道裏繞圈子,要麽永遠都不會再出現了。兩邊的看守們剛開始想阻止,後來見阻止不了,於是也跟著自己那邊的弟兄想走出去再說。我們把烏鴉的真相告訴了他們那邊的人,結果當然會引起一點騷動,但大家更想出去。也許相互間有點摩擦,有的人的弟兄被人害了,當然有人想報複,但是大的仗還沒見。”

“真是失敗的計劃啊,”侯風搖頭道,“錯誤估計了人的心理。當有機會脫逃而又不能脫逃的時候,當這種被壓抑的心理一旦得到機會釋放的時候,沒有人會有心思關心曾經弟兄的死活。多麽可敬的義氣!”

“現在我們走嗎?”

“當然,”侯風道,“不過,如果遇見那些人的話,我們——我們不必說廢話,因為他們已經來了。”

大隊人的腳步聲從前麵的甬道傳來,中間夾雜著囚犯們被壓抑太久而突然釋放的興奮的呼喊。“走!”侯風道。他一把拖起曾通,朝另一個方向走去。但是才走出兩步,他就退了回來。百羽等人也停住剛挪動的腳步。

餘學鈞和另一撥看守和囚犯從另一個方向出現,兩幫人無巧不巧,剛好在水房外麵的甬道相遇。侯風回頭看看,背後的那幫人已經注意到了自己一行,也看到了侯風另一側的餘學鈞等人。

“嚓!”雙方排頭的人都拿著槍,見到對方在前麵不到十米的地方出現,同時端起槍打開了保險。絲毫不顧被夾在中間的侯風一行六人。雙方的人都出奇地沉默,似乎隻等一聲令下,就朝對方開火,然後背後的弟兄再蜂擁而上將對方撕成碎片。

“這可不是什麽好情況。”侯風咕隆一句,笑顏忽開的對前麵的餘學鈞道:“餘隊長,興致不錯啊,怎麽,迷路了麽?”

餘學鈞冷冷地“哼”了一聲,高聲道:“侯先生,你怎麽和他們混在一起?你們到底是哪邊的?”

侯風尚未來得及答話,背後一個同樣端著槍的看守模樣的人道:“侯先生,如果你不參與的話,請你讓到一邊去。雖然你很強,到底你不會比子彈更硬朗。至於你們,”他用槍口指著麵無人色的百羽四人,“你們這四個吃裏爬外的東西,今天咱們來做個了結。”

餘學鈞哈哈笑道:“我看你未必能夠隨心所欲。”卻是對那看守說的。

那看守道:“大家彼此彼此。”

餘學鈞冷笑道:“你是什麽東西,也配跟老子彼此彼此?你們的老大烏鴉呢?我隻和他說話。”

“你端著槍叫我老大出來,好威風啊,隻是不知道我手裏的槍做何感想了。”

餘學鈞稍微壓低槍口,上前幾步:“這樣吧,現在不是火拚的時候,看得出你們也迷路了。大家都拿出誠意來,我數一二三,大家把家夥收起來,有什麽話,出了監獄再說。怎樣?”

那看守和身旁一個看守交換了一下眼色,似乎準備同意。這可不是侯風願意看到的,他連忙道:“我說,我說,餘隊長,或者餘哥,餘老大,你到底把事情做了沒有?”

餘學鈞不知道他在說什麽,不過他知道這個侯風絕對不是好相與的角色,他又將槍端平了,對麵那邊的人也相應地做了同樣的事情。

“什麽?你忘了麽?你跟我的計劃?現在我搞定了我的事情,東西也交給了你,你搞定你的事情沒有?”

“什麽計劃?什麽事情東西?”

“我操,你怎麽現在越來越不說人話了!”侯風憤怒道,“你說讓我偷偷做掉獄長,象你偷偷摸摸做掉些犯人那樣,我照做了!獄長,獄長就在這裏!”侯風掀開罩在獄長頭上的曾通的外衣,一時間,獄長猙獰的死狀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侯風繼續道:“地圖也他媽交給你了,你說你來搞定他們剩下的人,看起來你是沒又搞定是不?你真他媽讓人失望,你有地圖怎麽會迷路?你是他媽想做掉所有的人是吧?你他媽一直就這樣幹的!”

“你他媽說些什麽?”

“別管我媽媽說過什麽,”侯風憤怒地拔出槍指著餘學鈞的腦袋,“你想幹什麽要我說麽?老舜!你和烏鴉串通編造出了老舜的事情,讓你們暗中偷偷一個一個做掉囚犯找到一個非常合適的借口!現在你明明有地圖,為什麽不走?還有你!”侯風回頭用槍指著那邊那個看守的腦袋,“你們明明串通的,你們為什麽不走?你們想讓出去的路線無限延長,在迷路這個借口中做掉所有的犯人,然後你們這些拿槍的老大們才好高枕無憂不是?你們已經各自背叛了自己的弟兄,不錯,老子也是犯人,自然也在你們的鏟除計劃之列了,是不是?”

百羽一行人露出困惑的神色,侯風的這些話似是而非,又似乎都和他們所了解的情況近似。隻有曾通忽然明白了侯風的意思,由於他們已經告訴了餘學鈞那邊相當數量的犯人關於烏鴉和老舜的事情,而這邊本來自己烏鴉的一方又有很多人知道烏鴉的謊言,所以雙方都開始懷疑。不僅懷疑對方有殺人滅口之嫌,更懷疑前麵那些拿槍的老大們和對方結成的同謀。借刀殺人,在茫茫詞海的上方的陰霾中,這個詞忽然如同閃電一樣劃過曾通的腦海。

侯風再次回頭用槍指著餘學鈞,他根本就無須廢話了。“砰!”餘學鈞應身而倒,栽在獄長的身旁。

仿佛是導火索被點燃了,所有拿槍的人同時扣動手中的扳機。

“砰、砰、砰、砰——”

“上啊!殺!”

“拚了!”

“殺了他們!”

“幹掉他們!殺光他們!”

“啊,啊——”

配合著慘叫聲和喊殺聲,所有的槍都炸膛了。但是沒有人注意這種小細節。伴隨著衝殺的呼喊,被侯風調動起來的人類嗜血的本性從無數個壓抑已久的喉嚨裏噴發而出,他們瘋狂地衝倒了前麵的穿著看守製服的同夥,兩股灰色的潮流碰撞在了一起。他們猙獰地麵孔布滿了殺戮的氣味,呼喊著衝向認識或者不認識,自己這邊或者另一邊的看守或者囚犯。他們用菜刀,用從各種物事上卸下來的棍棒,用炸了膛的槍的槍托,更多的人用拳頭,用腳,用牙齒,朝最近的對手發動攻擊。由於地方太小,空間的狹窄讓他們不能放開手腳,於是他們更多的摟抱在一起,滾落在地,扭打,糾纏,掐住對方脖子的人往往被對方扣出眼睛,一個人被擊倒了往往另一個人馬上補上,並將本來受傷的同伴踩成得奄奄一息。逐漸地,鮮血在殺戮與慘呼聲中蔓延開來,雙方更多的一波又一波的人湧進這片鮮血殺伐陣中,讓這片鮮血的麵積越來越大。在這片鮮血的混亂中,所有人都被卷入其間,包括百羽,小崔,也包括侯風和曾通。

侯風高聲叫道:“弟兄們,拚了!他們串通了的!”他一腳踢開一個衝過來的囚犯,再次開槍,伴隨著槍聲的響起,另一個捂著手朝自己撲過來的看守倒在了地上。他回頭對如同菩薩一般一臉凝重默然看著麵前殺戮的曾通喝道:“動手!還他媽等別人來殺了你?!”

曾通木然地看著侯風,侯風憤怒地一耳光將曾通扇倒在地:“你想死,就去死吧!沒人能救你!”

曾通跌落在地,他感到似乎有無數隻腳踩在自己的背上,有更多的腳在麵前晃動。在這片活著的腿腳森林的深處,他看見獄長正躺在那裏。他的表情安詳而解脫,幾乎帶著滿足的微笑。

獄長,他不再猙獰了。

曾通想往前爬過去,但是他發現自己根本做不到。獄長的臉上忽然蓋住了一個人的腳。是誰?誰踩在獄長的臉上了?一個人倒了下來,蓋在獄長的身上,仿佛是將獄長當做肉墊一樣,那人又撐著獄長站了起來。

你該死!

曾通感到沸騰的血液將血管炸開了。他站了起來,猛地朝那人撲過去。那囚犯的臉上如同看到死神猙獰扭曲的麵孔一樣寫滿了不可思議到極致的恐懼。

昏暗的甬道,牆壁上忽明忽暗的油燈,獄長躺在他自己的腦漿和血泊之中。曾通跪在獄長的屍體麵前,想要安靜片刻,可是侯風卻在一旁絮絮叨叨:“不錯,獄長是死了。你很傷心,很難過,為什麽?你和獄長素味平生,你們的交情隻限於喝茶聊天,他又不是你親爹,他死了你為什麽要落淚?你是為他落淚嗎?你真的為他傷心為他難過嗎?”

在那一瞬間,他的心髒猛然加速到幾乎不可辨認的的程度,他的呼吸急促到他必須要大張開嘴來適應。曾通第一次發現原來自己的動作竟然也可以這麽迅捷而有力。當他把手叉到對方的脖子的時候,他發現對方根本就沒有反抗的餘力。他沒有猶豫,不知道什麽時候被侯風塞到自己手裏的尖銳油燈匕首瞬間刺進了對方的左胸。油燈匕首並不適合長穿刺,但從要害部位噴出的鮮血已經足以讓對方倒下去了。

“不,你不是!”侯風道,“你傷心難過的是你自己!你是什麽?你什麽都不是,你安於現狀,玩弄小聰明,並以為自己多麽了不起,當你被人陷害的時候,你才知道,你,什麽,都,不,是!但是你進了鶻山監獄,你遇見了獄長!不知道為什麽他對你有好感,他讓你在鶻山監獄裏的地位超然,你住在單間,你的夥食吃得和他一樣好,你可以隨時見他,你知道他高興和你聊天消磨時間,你知道如果你願意他會和你分享他最喜歡的茶,你知道他對你的態度讓看守們也對你非常友善,你需要什麽他都盡量滿足,你可以盡情地在別人羨慕的眼光裏享受獄長提供的香煙。這些不管是其他任何看守或者犯人都無法享受到的特權!這是什麽?這是高人一等!這是你夢寐以求的!終於,你發現在外麵什麽都不是的你,在這個陰森得不同尋常的監獄裏高人一等!”

一旁兩個囚犯模樣的人正互相掐著脖子。曾通狠狠地一拳擊在了其中一人朝他亮開的後腦勺上,在另一個人驚詫的目光中,匕首刺進了他的咽喉。

“曾通,你真的想離開這裏嗎?不,你不想!你不願意,盡管這個監獄陰森可怕,盡管這個監獄恐怖至極,盡管你是蒙冤被陷害進來的,你都不想離開!你告訴了我一個謊言,你說獄長告訴你我要殺他,你說獄長有個計劃要來對付我!這是真的但是獄長不可能告訴你他還有什麽計劃,因為我比他強所以我他媽知道,獄長如果有計劃的話會告訴你他要逃跑好讓我鬆懈下來失掉防備之心!你告訴我獄長有計劃做掉我,因為你希望這樣!你希望一切都恢複到當初你和獄長單獨相處的日子裏。那段日子是你可憐的一生中最輝煌的時光!這是你的謊言,你想留在這裏,你想一切如常!你害怕我真的贏了你害怕真地回到那個你失敗了的世界!”

一個滿頭是血的囚犯高聲號叫著撲了過來,曾通還以更加大聲的咆哮,他閃開了對方的撲擊,狠狠一腳踢在了對方兩腿之間的襠部。一股快感從腳背的撞擊直傳到了他的心裏。但他還沒有來得及享受,另一個人將他撲倒在地。他的身體的反應速度超過了他的思維,他的牙齒狠狠地咬在了對方的脖子側麵,在對方鬆開他之前,他的匕首連續從對方的小腹扯出了幾道血線。

“你為什麽失敗?你懦弱,你自私,你無能!在外麵那個世界,你發現你根本就不能適應那裏的遊戲規則!你玩不過人家。在這裏,你是在幾乎和獄長平起平坐的地位,在眾人之上!為什麽?因為獄長主宰了這裏,這是他的監獄!也許他並不是一個真正的獄長,可他是你的獄長,是你的主宰!他願意做的任何事情都可以實現,他要你好,於是你就好過。現在,你他媽的象條死了主人的狗一樣倒在這裏埋頭哭泣,為什麽?因為你知道,獄長死了,你再也回不去那段輝煌的時光了!”

他不知道是第幾個了,他渾身上下沾滿了鮮豔的紅,他的右手被人咬了一口,他現在隻能用左手拿捏匕首。他漸漸明白侯風為什麽那麽喜歡抓捏別人的咽喉——那確實是個非常致命而又非常容易得手的要害。他再次將匕首拔出,欣賞帶出的那一絲鮮豔的紅。

“你為什麽玩不過人家?為什麽獄長和我就可以這樣強,強大到隨意主宰別人的生死而得到別人的尊敬,而你卻會被你那什麽老板玩弄陷害?那是因為那裏的遊戲規則是別人製定的,你玩的一切都是別人玩過的,都是在別人的控製之下。你是一個普通人,出生的時候不登記就是黑戶,上學的時候考試不能不及格,畢業上班之後要努力工作否則就沒有飯吃,一切的一切都是沿著別人為你製定的規則。當你遇到一個比你更適應這個規則的人的時候,你注定將要失敗。你失敗了什麽都不能埋怨因為你已經從心底裏接受了那樣的規則,你會偶爾小有成就,你會更加嘲笑和看不起那些比你更不適應這種規則的人。”

漸漸的,他感到疲倦了。好在侯風在他身旁。侯風的槍很久才響一聲,但是槍槍彈無虛發,都是在他最需要的時候響起。而一旦囚犯們稍微退後,或者忙於互相撕殺的時候,侯風就開始往彈匣裏壓子彈。他不知道從哪裏弄來那麽多彈藥,但曾通很快明白,那個藏彈藥的庫房侯風既然進去過,沒有理由不帶一些在身上。

“誰讓你接受那樣的規則的?獄長或者我會接受嗎?當人人對你頭上撒尿,並對你說這就是雨天的時候,你認為你沒有辦法抗拒嗎?錯了,你想要回到那段輝煌的時光,你想要出人頭地你想要在眾人之上,你不需要接受那套你並不適應的遊戲規則。聰明人都知道,規則人人都可以定!這就是獄長到來之前烏鴉用一個老舜的遊戲操縱了這個監獄五年之久的原因!這就是我到來之前獄長掌握了一切的原因!這就是我打破了獄長所維持的穩定局麵的原因!現在獄長死了,你還有一個希望,我!看看我怎麽做的,照著學吧,用你的手,結束阻擋你腳步的人的生命,結束他那種該死的人生。讓他和他善於應用的那些規則下地獄去!從現在起,你的世界,由你自己主宰,你不再是條人見人欺的可憐蟲,因為你的遊戲,由你自己製定的規則來玩。在這個遊戲裏,沒有人能玩得過你!站起來,你這個孬種!如果你真的為獄長的死傷心的話,你要做的是為他報仇而不是在這裏哭哭啼啼,外麵隻有那些假看守和囚犯,殺了他們!殺光他們!為了獄長,為了你自己!這個世界有一項規則是共同的,即便你要建立自己的規則也一樣,那就是人要往上走,必須踩在別人的腦袋上。你不明白,我告訴你,你的規則第一條是,人要往上走,必須踩在別人的屍體上!踩在別人的鮮血和腦漿上!”

終於,周圍除了侯風以外,再也沒有一個站立的人。曾通疲倦地彎下腰,頭上的鮮血一滴又一滴地順著他的臉滑下來,再滴落在地上。他大口的喘著氣,汙濁的空氣中彌漫著的殺氣已經被充斥死亡的血腥味取代。他斜眼看向侯風,侯風看樣子也累得夠嗆。

“做得好!”侯風豎起大拇指,也不知道是在說曾通,還是在說他自己。他非常滿意自己的計劃按照自己的預想一步一步地實現了。他看著麵前這個自己不斷給予心理暗示引誘培養出來的血人,如果不是實在太累的話,他幾乎要忍不住開心得哈哈大笑起來。多麽爽的一件事情啊,除了殺人之外,這個世界上居然有這麽美好的工作。他不由又開始佩服自己起來,培養一個殺人的人,比殺一個人來的快感多了太多。他看看自己的手,一隻手被槍的後坐力震得泛紅,另一隻手卻象被血水中撈出來一樣。“宰斷過多少人的手,也不知道哪天會被誰來宰斷呢?”他感慨道,又轉而看向曾通,“前途無量,我沒看走眼,我操,我老人家怎麽會看走眼——你真他媽是前途無量!”

曾通道:“好象,還有其他的人……”

“看到我手裏的槍似乎有源源不斷的子彈,誰他媽敢找死了?”侯風哈哈一笑,“別管他們,祝賀你,你成為了一個壞人。你已經知道你的遊戲規則該怎麽寫了,首先,要糾正所謂的善與惡的概念,殺人是不是對的?人是不是都是該死的?在這個鶻山監獄裏,答案是顯而易見的。希望你出去之後,能更上一層樓。現在我們走吧。”

“走?上哪裏?”

“當然是出去。你奶奶的,才說你幾句,你就他媽樂得什麽都忘了?當然是出去了。”侯風不滿道。

“剛才……我殺人了麽?我殺了多少?”

侯風大笑道:“我操,你殺個屁。你不過是幹了幹替我抵擋那些耗子們讓我有時間給槍上老鼠藥的普通工作而已,有什麽好得意的,還問殺了多少?想在老子麵前炫耀,你他媽還早得很。”

曾通四下望了望,他沸騰的血液漸漸平息下來,心跳和呼吸逐漸平緩起來,他看見許多人躺在地上默不作聲,更多的人正扭曲著身體發出痛苦的呻吟和號叫。他看見了許多熟悉但不知道名字的麵孔,他也看到了他認識的人,餘學鈞,百羽,小崔……忽然之間,他心裏湧上一股不可抗拒的惡心,在濃鬱血腥味的誘導下,他痛苦地彎下腰,哇的一口將那股惡心嘔吐了出來。

“我殺人了!”他想道。

侯風聳聳肩,這是必要的過程,走過了這一步,曾通就再也不可能回頭。他熟知這過程的每一步驟,因為他也是這樣走過來的。他看了看四周,忽然有一聲叫喊:“侯……先生……救救……救救我……”

侯風走近一看,是小崔正掙紮著想從壓著他的一個人下麵爬出來。侯風溫柔地蹲下身去:“怎麽,傷在哪裏?”

“背……還有肩膀……被菜刀砍的……”

“痛吧?”侯風笑道,他站起來對曾通道,“你知道怎麽止痛麽?”

曾通默然,侯風抄起地上一隻被拋棄的棍棒,對準小崔的腦袋狠狠地戳了下去。侯風揮舞著棍棒笑道:“這家夥倒是承手了許多。”他將槍扔給曾通,曾通接著,和帶血的匕首一起插到腰間。

“曾通,”侯風看向曾通,“知道我為什麽放心把槍給你嗎?”

曾通搖頭,侯風道:“你說,這個世界上什麽東西最能夠代表權力?”

曾通沒有跟上他跳躍式的思維,侯風哈哈一笑,晃動著手中的槍:“有人說,這是。你相信嗎?你不知道?可是你崇拜的獄長卻相信這一點,我早就知道他是這樣的人。他偷走了所有的槍,卻給自己留下一把,然後就以為自己能控製一切了。他控製一切了嗎?他沒有,他這樣錯誤的觀點讓他付出生命的代價。他遲早得死,不是死在這裏,就是死在我手裏。如果要我說,這個世界上最能代表權力的是人的謊言。不是嗎?權力不來自於槍,而來自於計劃,操縱自己的言行,就可以操縱別人的思想,讓他們一步一步按照你安排的路徑前行,讓他們一幕一幕按照你導演的劇本演出,這,不是權力是什麽?你不明白?你當然不明白,你不善言談,你不善於動腦筋,因為你從來不希望,你的地位也決定你從來不需要。你就沒有想過,你為什麽會來到這裏?你來到這裏,就是最有力的證據,證明謊言的力量!”

侯風從牆上取下一盞油燈,兩人慢慢越過地上的眾人,朝監獄深處走去。曾通隻覺得自己的頭很沉,腳下輕雲一片,侯風的話夥同各種亂七八糟的感覺在他心裏不斷地翻滾著。他回頭一看:“他們……”他示意那些還在血泊中掙紮的人們。

侯風搖頭道:“讓他們在那裏吧。其實他們沒幾個是真正掛了的,大家手裏都沒有什麽家夥,不過他們在那裏躺著,也就死定了。也好,算是給獄長陪葬,這老小子倒命好,居然有那麽多人陪葬,哈哈哈哈……”

曾通道:“你確定,你確定是他們殺害獄長的嗎?”

侯風搖頭道:“我當然不知道,我也正奇怪這事兒。就算他信那個什麽老舜的屁話,也不該這樣不堪一擊。剛才你自己也體會到了的,那些狗卵子們恐怕已經很久沒有吃過飽飯了,哪裏有什麽力氣。如果他是被偷襲那還罷了,可是他的正麵咽喉被人切開,卻讓我感到很不理解。如果是要折磨他的話,為什麽又讓他爬了出來?想不通,真是想不通,監獄裏有那麽強悍的人,可以輕易切開他的喉嚨,豈不是也可以輕易做掉我老侯?”侯風皺著眉頭搖頭晃腦。

曾通打了個寒戰,侯風剛才分明斬釘截鐵地說是那些人殺害了獄長,可是,現在他卻不承認了,為什麽?他知道侯風現在的分析才是真話,難道他是……他是引誘自己殺人!

“怎麽?”侯風看出了曾通的異樣。

“你……為什麽要這樣做?”

“為什麽?哈哈,問得好,你問這個問題說明你已經想到了!”侯風笑道,“現在,你已經體會到了人黑暗麵的強大,你已經知道自己不是任人玩弄的可憐蟲了。同時,也沒有人再能輕易地騙你。你看,人黑暗麵是多麽的強大啊。你應該為你現在的蛻變感到歡欣鼓舞才對。為什麽?因為我要拯救你,我告訴過你,我很仁慈,我看不下去了,所以我要拯救你。在我的幫助下,你終於將你的懦弱塞進你的內褲重新站了起來。我對你說了一個謊言,因為我要塑造你。你根本就還是塊白板,你的言行充分說明你不明世事,同時,你願意思考,你有思考的能力,這都是你的潛質。這就是獄長真正喜歡你的原因。可惜他浪費你的這塊良才美質,他隻將你做個傳話筒而已,哼,曾通,倒和你的名字匹配。現在他拋棄了你,將你送到我的手裏。現在,我滿意地看到我的努力接近尾聲,你,曾通,是我這個天才藝術家的作品,從今以後,無論你走到哪裏,你身上都有我的烙印,你都永遠無法忘記今天的事情。”

曾通一邊聽著侯風標誌性的長篇大論,一邊跟著他在甬道裏前行。他當然不舒服原來侯風一直在象設計一塊物事一樣設計自己,可是他心裏卻隱隱地感到一絲興奮和解脫,他知道侯風在某些程度上是對的,他改變了自己,自己跟過去再也不一樣了。

拐過一個彎,兩人同時停下腳步。由於一直心亂如麻,侯風又健步如飛讓幾乎脫力的曾通不得不拚命地跨動雙腿才能跟上,曾通一直沒有注意方向的問題。而事實上侯風卻說得興起,也沒有注意行走的路線。這時候兩人才發現,麵前是一條似曾相似的甬道。

黯淡的油燈,昏黑的甬臂,以及最讓曾通心悸的,以及甬道盡頭通往未知的黑暗。

在這一刻兩人都沒有說話,他們注視著這條看不到盡頭的黑暗甬道。良久,侯風的喉嚨裏擠出一句話來:“是這裏。”

“是這裏。是我們上一回來過的地方。”

曾通記得很清楚,這是上一回和侯風夜探的時候,被侯風拋下的甬道,也是自己迷路的開始。

是看見那恐怖的影子指示方向的地方。

曾通下意識的埋下頭,自己的影子並沒有任何異常。他道:“你是,有意來到這裏的?我記得,進來的時候,似乎並沒有這條路。”

侯風皺著眉頭:“你確定嗎?”

“你看這裏。”曾通指著甬壁角侯風刻畫的痕跡。

侯風沒有吭聲,他慢慢地往前走去。曾通不得不跟上,漸漸地,他再一次越過了曾經被侯風毆打過的地方,漸漸地,那片黑暗越來越近。

“叮……”侯風的腳踢到了什麽東西,他停住腳步,將那物事拾了起來。那是一盞油燈。

曾通心裏確信無疑:“這是我們到過的地方。”

“我們迷路了。”侯風鄭重其事的點點頭。

“侯風,你有沒有想過一件事?”

“什麽?說。”

“我一直在想,這麽多的甬道,這麽多的油燈,這些油燈常年燃燒著,那麽,肯定有人在不停地給這些油燈加燈油,換燈心。”

侯風點點頭:“你的意思是,既然這個人,或者這些人要給所有的燈添燈油,那麽這個人必定知道所有的甬道,也就必然不會迷路,必然知道出去的那條路。”

曾通點了點頭。

那麽,現在的問題是,那個人是誰呢?侯風和曾通都在腦海裏回憶著監獄裏所有認識的人,獄長是不可能的,會是烏鴉一夥嗎?不會,如果是烏鴉一夥,他們就不會那麽大費周章煞有其事地在庫房裏開掘那條地洞。那麽,是一個囚犯?

“不能斷定那個人是誰,但是有一點可以斷定,這個人必然烏鴉認識。”侯風道。

“為什麽?”

“因為添燈油的油肯定不是庫房裏就在廚房裏,而烏鴉的人控製了整個廚房。”

“可是為什麽烏鴉不會利用這個人找到出去的道路?”

“那需要問問這個人,”侯風聳聳肩膀,忽然猛地驚覺的將棍棒豎在身前喝道,“誰?”

曾通這才發覺竟然麵前的黑暗之中有一個朦朧的人影。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那人影不斷地晃動著,越來越近,伴隨著沉重的腳步聲。漸漸地,曾通看出那人手裏還提著一個物事。

曾通叫道:“是誰?”

“添燈油的人。”

吳仲達的臉出現在兩人眼前。曾通倒抽一口冷氣,馬宣說過的,他不是人!他在這裏幹什麽?在黑暗之中添燈油?

相反的,侯風明顯地鬆了口氣,也放心不少,他都知道,吳仲達似乎對他並不能構成威脅。隻不過,這人怎麽會忽然出現在黑暗裏?侯風瞥了一眼吳仲達,看見他正提著一隻桶子,想必裏麵必定是燈油。

曾通顫聲問道:“你……怎麽會在這裏?”

吳仲達詭異地笑笑:“添燈油的人,自然是在這裏添燈油。”

侯風問道:“你是哪邊的?”

“什麽那邊?”

“你是烏鴉那一夥的,還是原來那幫犯人?”

“我都不是。”

“那你是什麽人?”

吳仲達放下手中的油桶,指了指自己的綠色製服,陰惻惻地笑道:“難道你們看不出來,我是個看守。”

侯風沉吟道:“就我們現在知道的,所有的看守都已經在烏鴉策劃的那次暴動中死掉了。你不是說他們剩下你一個吧?”

“不錯,是這樣。”

侯風冷笑道:“那麽他們為什麽天良發現,讓你繼續你的工作,而不做掉你滅口呢?難道是他們殺的人殺得太多,手軟了不成?”

“不是手軟,是必須這樣做,否則他們都得死。”

在一瞬間侯風幾乎要以為這個吳仲達是個和烏鴉一樣裝神弄鬼的家夥,但是他看到吳仲達眼睛裏一絲冷光閃過。他知道,這個人非常清醒。他問:“怎麽個死法?”

“餓死。”

“餓死?”

“餓死。”

“就憑你?”

“就憑我,因為我是個看守。”

曾通看了出來,也許馬宣真的如同侯風說的那樣瘋了,因為這個吳仲達怎麽看怎麽不象個鬼而是個人。而且他還聽出,這個吳仲達似乎是個極端關鍵的他和侯風都想找出來的問題人物。隻不過這樣的話不得要領,吳仲達對侯風似乎有相當濃重的敵意。沒有了鬼的恐懼,曾通鎮定了下來,他圓場道:“吳大哥,你瞧,今天晚上出了大事,想必剛才你也聽到槍聲?五年前的暴動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恐怕你是知道的,今天恐怕比那次還亂。那些兩邊的犯人們相互砍殺了起來。我們現在趁亂逃了出來,可是又迷路了,也不明白你怎麽是個看守而沒有被他們殺害。這是怎麽回事,能給我們說說嗎?”

吳仲達注視著他,半晌,他點點頭,道:“曾通你是個好人。你是整個鶻山監獄裏我見到過的唯一的好人。我不知道你為什麽會被弄到這裏來,不過,我想,錯不在你吧?”吳仲達歎了口氣,“我是個看守,五年前烏鴉暴動之前我是看守,之後我還是看守。他們沒有殺我是因為我運氣實在太好。”

“運氣?”

“是運氣。曾通,你知道外麵的戈壁上,有流沙陷阱嗎?”

曾通和侯風一起點頭,曾通道:“不錯,馬宣說親眼看見你被莽撲吞了下去。”他放心地看著吳仲達,因為吳仲達身上有充分的陽氣讓他安心。他已經肯定這個吳仲達不是鬼而是人,馬宣說的肯定有什麽紕漏。

吳仲達點頭道:“對,當地人稱為莽撲,當作一種神怪。馬宣告訴過你,我來解釋。據說,被莽撲吞下去的人,都是被挑選好了的。因為莽撲吞人,從來不留活口,也從來不留屍體,仿佛象從來沒有這回事一樣。所以,莽撲吞的人,都是挑選好必須死的。”

侯風皺著眉頭,半年前,他和獄長在戈壁上相互刺殺的時候見過這樣的玩意兒,他還記得自己是從一個被陷進去大半個身體的看守嘴裏得知鶻山監獄這個名字。但是這個吳仲達這時候說起來卻不著邊際不知所謂,和他侯某人關心的話題一點不沾邊。他耐著性子聽下去,隻聽吳仲達繼續道:“並不是烏鴉他們不想殺我,而是那天,真是諷刺啊,就象今天一樣,我也在給油燈添油。暴動開始的時候我並不知道,直到聽到第一聲槍聲。”

“我從來不是一個膽子大的人,我也不想當英雄,當聽到槍聲之後,我也試著說服自己不要慌亂,趕快回去。監獄是有章程的,看守開槍,意味著局麵已經完全失控了。我想趕快回去支援弟兄們,但是事實上我做的卻是朝監獄外麵跑去。我給自己的理由是,我去找守在外麵的弟兄們回來支援。”

“我低估了那些犯人,他們那次暴動組織得太嚴密了,所以他們最後成功了。後來我才知道,烏鴉讓一部分人互相假裝鬥毆,做出仿佛相互不共戴天的樣子——說是假裝,可是為了要讓看守們相信這一點,所有人其實都是真的開幹。就在看守們衝過去想從中間分開眾人的時候,他們突然一起朝看守動手,搶槍,接著馬上殺掉看守。同時,另一撥早就準備好了的人偷偷潛伏在通往外麵的那條甬道上,就在那道門裏麵。外麵的弟兄聽到了裏麵開槍,想趕快進來支援,一開門,他們就一湧而出。最後,他們殺掉了所有的看守,當然,我們的弟兄也不是白給的,至少一個換他們三五個吧。”

“趁他們和外麵的弟兄在監獄外麵那個小房子裏相互搶奪槍械,相互爭奪打殺的時候,我剛好來到那裏。一個弟兄衝我喊,要我不要再管他們,趕快出去,走出戈壁去求救,調集外麵的武警。我現在還記得,他當時已經受傷了,可是為了讓我能衝出去,他拚死拉住向我撲過來的兩個人,那兩個人不知道在他的胸口刺了多少刀,最後我衝出門外,回頭看了一眼,看見他們在割他的手指。他死也不鬆手!”

“我衝出了監獄外麵那道鐵絲圍牆,但是他們也衝了出來。他們當然不會讓我有機會活著出去,否則的話,幾個團的武警帶著機槍一來,他們就算有十來隻步槍也沒有任何機會。我拚命的跑,他們也跟得很緊。但是我是這裏附近的人,我比他們熟悉地形,最後我幾乎甩掉了所有的人。就在我以為我成功的時候,我發現還有一個人跟在我後麵。很明顯,他也是這裏的人。”

“那是馬宣。”

“馬宣?”曾通道。

吳仲達點點頭:“馬宣。他一直跟著我,我不敢朝外麵那個小鎮走,因為一路都是平地,一望無際的戈壁,而我不知道他手裏有沒有槍。於是我朝戈壁深處走。雖然這樣做我很害怕,但我知道他也一定同樣害怕。我希望他沒有膽子跟我來,但他一直跟著。也許他也知道不能讓我脫逃,我們都以為,他追上了我,我死,他活;他追不上我,我活,他死。”

“結果呢?”

“他追上了。”

“什麽?他饒了你一命?”曾通一聲驚叫,侯風則發出輕蔑地笑聲:“那麽你是不是五年前就已經被他殺了呢?”

吳仲達搖搖頭:“都不是。最後我們都到了體力的極限,在戈壁裏走了很久,整整一天一夜,白天烈日當頭,晚上冷得人骨頭發痛,最重要的是,我們都知道對方要殺死自己,而自己卻沒有吃過一口東西,喝過一口水。”

侯風深有感觸,這他是和獄長充分體會過的經曆,隻不過,吳仲達和馬宣不過這樣過了一天一夜,他和獄長在那裏待了好幾個星期。當吳仲達所說的這一切還要再添加無法安然入睡休息一項同樣可怕的條件的時候,已經足夠讓即便強悍如同侯風也發自心裏的抗拒再經曆一次這樣的噩夢。

吳仲達繼續道:“最後我們都沒有力氣了,但是他比我年輕不少,體力比我好很多。眼看他越來越近,我慌了神。因為我已經看見,他有槍。”

吳仲達奇怪地停頓了下來。

曾通追問到:“然後呢?”

“我踩進了流沙了。我被莽撲咬住了。”

曾通瞪大眼睛,連侯風也收起嘲諷的笑容,留神聽著。吳仲達又道:“很難想象是不是,慌亂中,我糊裏糊塗隻顧注意後麵越來越近的馬宣,結果沒有仔細看地麵的情況。我一腳踩進一個軟軟的溫暖的沙洞裏,那一瞬間我就知道,我完了。那莽撲吞得很慢,仿佛是無數隻小牙齒一樣,那流沙就在我的腿上慢慢啃噬著往上爬,就象蛇吞食東西一樣,下麵有一股大得驚人的力量在將我吸下去。盡管知道徒勞,我還是拚命地想拔出那條腿。於是我換了個姿勢。結果更糟,我的另一條腿也陷了下去。”

“我被吞食的速度被加快了,因為我努力地掙紮。最後,馬宣來到我的麵前。他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但是他看著我笑了。他說,要不是一天沒喝水沒有尿了,要不肯定會在我頭上尿一包,他還說如果我求他喊他大爺的話,他就賞我一顆子彈給我個痛快。我說操你姥姥肯定很痛快,他也不說什麽,光是笑。他一來害怕也踏進來,二來也沒有力氣再來折磨我,畢竟他還有節約體力走回去。於是後來看著我被吞下去,我想他就走了。”

“鼻孔被埋之前,我努力地反複深呼吸了幾次,好擴大胸腔,讓肺盡可能多地裝滿空氣。最後,我猛地吸了一大口氣,然後什麽也不想,什麽也不動,等著最後的時刻來臨。”

“漸漸地,我感到全身都被沙包圍了,越來越熱,裏麵的那股吸力還在不斷增大,我動得越來越快。而且我感到身體不再是垂直往下,而是漸漸傾斜起來,最後幾乎是橫著的。但我還是在動,被吸到一個不知道的地方。後來我肺裏的那最後一口氣用完了,我開始掙紮,因為肺象被點燃了一樣難受,沒有用。不過很快這種難受就過去了,我開始什麽都感覺不到,隻懶洋洋地看見前麵一片亮光。我最後想到,這樣也好,不難受了……”

“後來我時常回想,當我醒來的時候,就算看到牛頭馬麵,或者什麽血池啊地獄啊修羅場啊什麽的,都不會有我看到鶻山監獄驚訝。在有一段時間裏我就那樣躺著,看著鶻山監獄外麵的鐵絲網。我想,也許鶻山監獄就是地獄吧?也許這是專門為我準備的地獄。我就那樣肯定地以為自己死了,直到我伸手,摸到身邊的沙子和另一側的溫度不一樣,我才隱隱感到也許我沒有死。”

“太陽已經落山了,戈壁表麵的溫度應該都一樣才對,可是我身下的沙子明顯要燙得多,而且,顏色也要深得多。我想起了失去知覺前,身邊的沙子越來越燙,最後想到,我也許是又被那條莽撲給吐了出來。那個流沙陷阱,不知道什麽原因沒有吞下我,而是在另一端有另一個排泄口,將我給排了出來。”

“我幾乎沒有力氣站起來了,還沒有等我高興自己得救了,我就被烏鴉的手下發現了。他們要殺了我,但是我卻居然是被烏鴉救了。”

“被烏鴉救了?”

“是,他要他的那些人不要動我,因為他說我也許有用。後來,馬宣一天之後才回來,是被人抬著進來的,他幾乎斷氣了。他很得意地對他的老大說,他殺了我。結果當他看到我的那副表情的時候,我就知道,他害怕了,他以為,嘿嘿,他以為我不是人。再後來,果然他們沒有對越獄之後的事情商量好,決定在這裏暫時住下去。這一住就住了好多年。他們拔了我的弟兄們的衣服,一些孔武有力平時又有勢力的老大們做起了看守。糧食和一些必須品必須要從外麵取回來,這一點上,隻有我能夠勝任,因為我以前也去過,外麵的人認識我,而他們全是些新麵孔,言談中難保不會露出馬腳來。於是他們兩邊的人,每次各派幾個,相互監視,也監視著我,去外麵取補給。我後來發現,馬宣非常怕我,他其實不知道,我也害怕他。我怕他哪天如果受不了了,忽然給我一梭子,那我就完了。除開這個不說,這小子其實很機靈,裝看守就他裝得最象,有時候連我也甚至懷疑是不是他本來就是個看守,隻不過犯了些事情被送到這裏來的。雖然他害怕我,但也因為如此,他也監視我監視得最嚴,每次他看到我時,都似乎將眼睛盯在我身上。我好多次寫了紙條,但每次都因為馬宣寸步不離而沒有機會遞給外麵的那些武警。平時,我還是幹些我以前的工作,添燈油,因為我有用,他們也沒有為難我,隻是看我看得嚴,不讓我有機會脫逃……”

“等等,”曾通道,“半年前那次是你和馬宣兩人將我押到這裏來的。那次你為什麽不趁機跑掉?”

侯風道:“我倒想知道,老舜的傳說是什麽時候開始的?”

吳仲達將臉朝向一邊,對曾通苦笑道:“那次你以為我手裏的槍有用麽?我手裏的槍根本就沒有子彈,隻是個擺設,後麵馬宣的槍才是真能打死人的。就算我裝成是鬼,可他一害怕,難保不開槍,那我還不死?”

曾通看了一眼一臉鐵青的侯風,道:“那麽老舜呢?老舜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吳仲達看著曾通的眼睛:“你也知道老舜,老舜的事情是真的。這個傳說很早就有,我來之前就有,也在告訴我這事情的弟兄來到這裏之前。也許這個監獄建成那一天就有了。”

“不可能!”

“是真的。你知道老舜是誰?”

“是誰?”

“是獄長!不,不是後來那個陳獄長,是原來那個獄長。烏鴉沒有殺他,因為我的原因,他說也許留下個獄長以後更有用。他們將他關在了單間,就是後來你住的房間對麵。”

曾通心中一跳,第二次,一個知道事情原委的人坦白,確實有老舜的存在。烏鴉也許是臨死前的瘋狂,可這個吳仲達,卻怎麽看怎麽不象有精神錯亂的跡象。他感到一絲寒意慢慢滲出自己的毛孔。他顫聲道:“你怎麽知道,他,是老舜?”

“剛開始的時候,我根本不相信,直到暴亂之後也沒有相信。他們先將我和獄長隔離開來,不讓我去見他。時間久了,管得也就鬆了。我慢慢也有機會接觸到他。我們開始討論該怎麽辦,他告訴我,別害怕,他們所有人都逃脫不了。他告訴我,這個監獄裏有鬼。”

侯風撲哧一笑:“我明白,原來你也瘋了。”

吳仲達不理他,接著道:“我根本不相信,可獄長反複再三地說,他確實知道,因為他能看見鬼。剛開始我確實覺得他瘋了,可是後來我卻發現,除開這件事情,獄長說的每一句話都非常理智。”

曾通點點頭,烏鴉又何嚐不是這樣?

“他告訴了我,他被選中了,他就是被選中的老舜,他告訴我,沒有人能夠從這裏活著逃出去。他告訴我,不必冒險,因為我本來就膽小,膽小的人往往死得更快。那天押送你來這裏,本來是我最好的機會。我隻要能避開馬宣的第一槍,招呼你一句,我們肯定都能逃得出去。可是,獄長的話,一直讓我不敢冒險。”

侯風冷笑道:“所以你就一直用一個瘋子的話來掩飾自己看到自己怯懦軟弱的痛苦?你無法麵對自己了不是?”

曾通道:“後來呢?”

“後來,獄長越來越趨於瘋狂,我有時候去看他,常常看到他自言自語,不,不是自言自語,而是對我看不到的什麽東西說話。他的話很奇特,常常是他問,那什麽東西回答。後來有一天,他告訴我,有幾個人今晚想偷偷逃出去,他們全都得死在路上,”吳仲達的臉上浮現出恐怖的神情,“你知道的,我是負責添燈油的,我得走很多平時沒有人到的甬道。所有的甬道我都很熟悉,可是從那天開始,我發現,甬道不對了。”

“什麽不對了?”

“那些甬道的位置變了!它們不在原來的地方,它們象有生命一樣,自己變動了位置!有些地方開出了新的甬道來,好象自己長出來的一樣。”

曾通倒抽一口冷氣,吳仲達繼續道:“後來,我發現有些甬道我從來沒有去過,那裏的燈油仿佛是永遠燒不完一樣,油燈一直都亮著。就在獄長預言的第二天,我第一個在甬道深處看見那些人的屍體。那些人,身上什麽傷痕都沒有,仿佛是看到了什麽非常可怕的東西……他們,他們全是給嚇死的!”

曾通接著道:“那後來呢?你也不能出去嗎?那個獄長——老舜也不能出去嗎?”

“我問過他,他說,我們是獄長和看守,監視這些囚犯是我們的職責所在。我們不能擅離職守。當需要我們出去的時候,自然會通知我們。後來,老舜越來越瘋狂,他快要死了。犯人裏有一個以前是醫生的,他來看了看,說老舜是肝癌,沒救,我想,就是能救他們也不會救他的。後來就是你和陳獄長來了。我曾經很多次想告訴陳獄長這裏發生的事情,可是他似乎有點不大對頭——他不大象個獄長,倒是很象個囚犯,象那些殺人犯。開始我以為他認識烏鴉,他和烏鴉是一夥的,因為烏鴉沒有原因不做掉他,因為他打壓他們打壓得非常厲害。後來我才漸漸明白,也許烏鴉是希望他這麽做。這樣對烏鴉有好處。老舜死了,這個獄長又不令我放心,於是有一天晚上,我想到了也許我能自己逃出去。”

“你沒能,對不對?”

吳仲達恐懼地點點頭:“對,我沒能出去。我假裝給油燈添油,來到這條甬道,”他一指前麵,“我開始想從這裏應該怎麽走,應該怎麽避開那些守在外麵的人——他們是對烏鴉和餘學鈞最忠心最鐵杆的犯人。就在我回頭的一瞬間,我看到一件可怕的事情。”

曾通叫道:“影子!影子自己動了!影子在給你指方向!”

吳仲達臉上露出不可思議地表情:“你也看到過!對!是影子!老舜說過的,隻有清白的人那些鬼才會出來給他們指路,好不讓他們最後迷路死在甬道裏!看來你確實是清白的!我當時嚇得將油燈一扔,沒頭沒腦地跑……”

早已不耐煩的侯風終於忍不住了,他大喝道:“夠了,你們兩個幽靈迷,閉上你們的鳥嘴,吳仲達,你看什麽看,瞪著我以為你還是個清白的看守?你有無數次機會逃出去完成你的職責可是你卻貪生怕死!那個什麽莽撲更是可笑,先不說流沙吞人還吐出來還比人的行走速度更快這一切合理不合理,它既然要幫忙為什麽不幫到底把你拉在外麵那個小鎮,把你送回來豈不是讓你送死?清白的?既然你是清白的為什麽你也出不去?當然,也許你的貪生怕死讓許多同事含冤九泉所以他們不讓你出去?至於曾通,你以為他很清白麽?你知道他剛剛殺了多少個人麽?還有什麽老舜,你真是吃條拉筐真他媽能編,你看著我幹什麽?你還看?”

侯風狠狠地一棍將吳仲達打翻在地,他豎起棍棒準備插進吳仲達不屈的眼睛裏,但在這時曾通攔住了他。

“怎麽,好你個小子,這麽快就叛變了。好在爺爺也沒想過跟你同生共死。”

曾通搖搖頭:“他認識路。”

侯風看看他,又看看地上的吳仲達,終於舉起棍子的手放了下來:“我賣他一個人情,記得,你的命可是他救的,他的命是我救的,他是個傳話筒而已,所以你應該非常感謝我才是。”

曾通回頭拉起吳仲達:“吳大哥,你還記得路嗎?我們出去再說。”

吳仲達遲疑著,終於點了點頭。

吳仲達走在前麵引路,侯風和曾通在後麵跟著。曾通越是走,越是心裏發毛。因為吳仲達領的路是向那盡頭的黑暗甬道深處走去。他看到一切似乎都似曾相識,路口,轉彎,上下,斜坡,可是,監獄裏的甬道實在太多太複雜了,有許多地方看上去一模一樣。他不知道上回莫名其妙地走回去是不是這樣走的,他留意地看著甬壁腳是否有自己曾經看到過的篆字,卻發現那裏空空如也。

他想起獄長的一句話:“監獄造成這樣,不合乎邏輯。”確實,除非是特意造一個迷宮,否則不管是建造什麽,都不符合人的邏輯。

可是如果不是人呢?

三人越走越遠,侯風手中的油燈再次發處“嗶絲”地跳動,油又不多了。如同在庫房裏那個黑暗的地洞裏一樣,他一把抓住前麵的吳仲達。

“怎麽?”吳仲達微微側過頭。

“你他媽到底在往哪裏走?”侯風怒道,“走了那麽久都沒有能走回去,我們來的時候可沒有走那麽久。”在漆黑的甬道裏走得久了,就算侯風也焦躁起來。這漆黑的甬道壁上確實是有油燈的,可是不知道這個吳仲達多久沒有來這裏添燈油了,這裏沒有一盞油燈是亮的。而自己手裏的唯一光源馬上就要熄滅,這實在是很難讓人安心。

“誰說往回走的?你想回去?”

“……”

“我們是在往外麵走。”吳仲達想擺脫肩膀被侯風的控製,但侯風強有力的手抓得牢牢的,於是他隻好放棄。

侯風冷哼一聲,將剩下那隻手上的油燈遞給曾通:“你拿著這個,把你的另一隻手給我。”

曾通伸手接過油燈,另一隻手朝侯風的手伸過去。

就在那一瞬間,曾通又看到了一個讓他非常熟悉也非常毛骨悚然的事情。

他的影子動了一下。

在地上的投影上,他伸向侯風的手忽然在空中轉了個彎,向另個方向指去。

他的手一鬆,油燈跌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火苗閃動幾下,滅了。黑暗撲麵而來,吳仲達發出一聲驚叫,而侯風則發出一聲怒喝:“曾通,你他媽想幹什麽?”

曾通的手在空中胡亂抓舞,但很快抓到一隻手。隻聽侯風罵道:“我*****老娘的,好好的油燈都抓不住,抓老子的手抓那麽緊打什麽屁用?”他一隻手抓著一個人,這樣大大的限製了他的行動自由,讓他非常不安,“你能看見路麽?”他問前麵的吳仲達。

“看不見,不過不遠了,就一條路,不用轉彎。”

“那好,咱們接著走。”

侯風不知道的是,前麵的吳仲達對他的敵意超過了他的想象。由於長時間和烏鴉等人接觸,使他疏忽了一個真正看守對暴動並殺害自己弟兄的仇恨超過逃脫這個地方所帶來恐懼的希望。

他還不知道的是,他身邊的曾通已經偏離到了另一個方向,他以為他獨自培養的曾通的懷裏,有獄長生前給予的一個極大的秘密。

與此同時,吳仲達的臉上露出一絲誰也看不見的詭異笑容。

與此同時,打翻油燈的內疚心情根本就沒有出現在曾通的心裏,他腦袋裏唯一想著的事情就是在油燈落地熄滅的一瞬間,那個再次出現的影子。

他們繼續在黑暗中摸索著往前走去。除開三人的腳步聲,呼吸聲,以及每人耳鼓膜邊上自己心髒的錘打聲,沒有一絲的聲音。在這一時刻三人的沉默,似乎意味著事情的尾聲正逐漸走近。

那是他們各自早已被編排的命運。 

 

 

終章 曾通II

前麵的侯風忽然加速了,曾通下意識地抓緊侯風的手,也加快了腳步。侯風的手冰涼得幾乎沒有一絲溫度。侯風的手什麽時候會這樣?是不是侯風也看見了剛才地上出現的影子?侯風也會恐懼嗎?那影子意味著什麽?是指示著回去的方向?自己不能走出去?為什麽侯風突然加速?是前麵的吳仲達在加速嗎?在周圍一點光亮都沒有的黑暗中,在這個真正意義上的伸手不見五指的甬道裏,吳仲達怎麽會忽然辨識到了方向?曾通的腦海裏翻騰著無數的問題,這個問題尚未有任何可能被解答的跡象,馬上就被另一個問題所取代。想到前麵的侯風,他的心裏並沒有太多的強烈的恐懼。畢竟,侯風是個強有力的人,有他在前麵,自己並不感到那種孤立無援的恐懼。

但是越往前走,曾通的心裏翻滾的一種不祥的感覺就越來越強烈。似乎已經走了很長的時間,但是甬道裏仍然沒有一絲光線。吳仲達是什麽時候開始不加燈油的?就在剛才,吳仲達手裏還提著一隻油桶。可是這甬道似乎從來就沒有過有油燈存在一樣黑暗,沒有一盞哪怕一盞油燈是亮的。曾通心裏想到另一種可能,會不會吳仲達在騙自己?會不會他引領他們走向那些黑暗的、從來沒有人到過的監獄深處?曾通忽然警覺,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前麵的侯風以及侯風前麵的吳仲達沒有發出一聲腳步聲。走得這麽快,甬道裏這麽安靜,怎麽會隻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呢?既然自己想得到,侯風也應該想得到才對,可是侯風為什麽一聲不吭?

曾通想到了獄長的方法,於是他伸出另一隻手向前抓去,想如法炮製在侯風的背上寫字。他的手沿著自己抓著侯風的那隻手,向著自己想象中侯風的後背抓去。

他抓了個空!

“侯風?”他下意識地拉住那隻抓著他的手拖著他前進的手,另一隻手向應該存在的手臂的地方抓去。

他什麽都沒有抓到!

鬼!

“啊——”他大叫一聲,丟開那冰涼的手。在那一瞬間獄長的話忽然響起在他耳邊:“沒有人能夠出去!這個監獄裏有鬼!一旦有心思離開,那鬼就會出現!”

那是鬼的手!

他拚命地向後退去,他語無倫次地大聲叫嚷著:“侯風!侯風——”

那是鬼的手,一直都是那鬼的手牽引著自己!就在剛才那油燈熄滅的一瞬間,那隻手從冥冥中伸了過來!他一直以為自己抓的侯風的手,其實從那時候起侯風就已經不在自己前麵了!

他嘶啞著嗓子拚命地往後退去,他拚命地瞪大眼睛直到眼角有被撕裂的痛楚,但是他什麽也看不見!他不知道該從哪個方向才能逃避開那隻詭異的手,他甚至不知道那隻手還在不在自己前麵,或者是在自己身邊的任何一個方向。他隻能拚命地大喊,拚命地無意識地揮舞著雙手擋在自己前麵。

“噗!”什麽東西絆住了他後退的腳,他一交跌倒在地。他明白喊叫是徒勞的,那從腿上傳來的感覺,似乎那東西很硬。顫抖著雙手,他硬著頭皮摸上去,那是個硬硬圓圓的東西,一碰,裏麵似乎就有什麽東西在搖晃。伴隨著那股搖晃,一股他熟悉的味道竄進他的鼻子。

那是燈油,這是剛才吳仲達拋下燈油為他們引領出路的地方,這是他們出發的地方!這是他第一次被侯風毆打的地方,這是他第一次迷路並看到可怕的影子的地方,這是他第一次知道鶻山監獄有鬼的地方!他又回到了起點,他是被那隻在空中牽引著他的手帶回到原來的地方!

曾通打了個哆嗦,他的心跳狂亂起來,他的肺在抽搐,仿佛被電擊過一樣,他感到自己全身每一根神經都在隱隱作痛。他大口大口的呼吸著,這渾濁黑暗的空氣已經不能滿足他對氧氣的超量需要。他拚命地掙紮著站起來,背上一靠,靠上了甬壁。那隻手還會來找上自己嗎?不,不要!甬壁抵著什麽硬東西硌著他的腰,槍!不錯,他還有槍!侯風把槍交給了自己的!

他拔出了槍,他無意識地扣動扳機,手臂朝著麵前包圍並準備時刻吞噬掉他的黑暗無意識地左右晃動,絲毫不考慮在這麽窄小的甬道裏子彈被甬壁反彈回來傷及自己的可能性是多麽的大。巨大的響聲貫穿著他的耳膜,連續開槍的後坐力讓他的虎口發麻,肩膀被一股大力抵在甬壁上硌得生痛。借著短暫的,開槍時那一瞬間跳動的火花,他看見了四周的景象。

這確實是剛才和侯風遇見吳仲達的甬道。地上的那盞油燈還在,那油桶還在,隻是現在,隻剩下自己一人,以及無止境的黑暗。曾通記得很清楚,當自己和侯風來到這裏的時候,後麵的甬道一路的油燈都是亮的。現在,他明白了第一次他不明白的問題:是誰將那些油燈弄滅的。

曾通無力地垂下手臂,他手裏的槍仿佛有千斤之重,讓他根本就沒有辦法在舉起射擊。對於人,槍是一件非常有威懾力的東西;可是對於在黑暗中未知的惡魔,槍絕對沒有辦法對付——要是有用的話,烏鴉他們恐怕早就出去了。

獄長是對的,他出不去的,即使跟著侯風這樣的強人,即使跟著吳仲達這樣知道真相的人也一樣。不可否認,剛才自己之所以沒有再堅持獄長的預言,而是符合並跟著侯風朝自己以為的外麵走去,是因為自己心裏終究難免的僥幸。

自己會死到這裏麽?那隻手會來再次找到自己的?它想幹什麽?還有辦法麽?獄長的預言?

曾通忽然想起了獄長,同樣是在象這樣的一片黑暗之中,獄長溫暖的手握住他的手微笑地寫道:「曾通,很榮幸認識你。」

等等,獄長溫和的表情和堅定犀利的目光出現在曾通的腦海,讓他鎮定了不少。他忽然想到,獄長在他懷裏塞的一張紙,那是西洞的地圖!他瞬間記起了獄長還告訴過他的話:「別想著出去,你不可能出去的。但是你如果你想獲救的話,想辦法去西洞。」

西洞!小崔說過的,他們把那些本來的看守埋進了西洞,那個原來的監禁室!以前馬宣說的什麽關於西洞坍塌的了話是謊言,那是掩蓋他們暴動的證據!

那裏,一定埋著很多的死人。也許有很多的怨靈。那裏也許就是事情的根源,是鶻山監獄黑暗和恐怖的根源吧。

西洞!獄長說過的,到了西洞就能得救!曾通心裏忽然燃起一絲希望的火花,可是去了西洞怎麽樣?象那些死去看守的亡靈解釋自己和這事無關?獄長並沒有交代。但是獄長總是對的這個念頭卻一直潛伏在曾通的心裏深處,即使是在侯風從瘋狂中救了自己、和最親近的時候,即使是獄長慘死之後,他也從來沒有懷疑侯風或者別的什麽人比獄長更能讓自己依靠。獄長說這樣,一定就是這樣。他深信這一點,盡管他從來不去仔細想,但他心裏早就深深烙下獄長不可戰勝的印象。

但現在的問題是,一片黑暗,獄長繪製地去西洞的地圖救在懷裏,自己卻偏偏無法看見。怎麽辦呢?曾通想擾擾腦袋,卻發現自己手裏卻還拿著那把獄長的配槍。

槍裏應該還有子彈……曾通探下身去,摸向那桶燈油。

從油燈熄滅的一刹那,侯風就意識到情況似乎開始朝著超出他控製的範圍發展。他的心裏第一次出現了一絲恐慌。隨著時間的推移,他越來越意識到自己的意識是正確的,那是無數次在死亡邊緣的懸崖走過的直覺。

他忽然發現,後麵的曾通似乎完全沒有腳步聲!他鬆開那隻以為是曾通的手,向後一撈。

他什麽都沒有碰到。

“曾通!你又搞什麽鬼?”侯風大喝道。

他下意識地抓緊前麵的吳仲達,讓他停住腳步,伸手向後一抓,還是什麽也沒有抓到。曾通不見了?

“怎麽?”前麵的吳仲達陰陰地問道。

侯風拚命壓抑住自己心中那絲瘋狂增長的慌亂,那不是曾通,又是誰?他用有生以來最平靜的聲音說道:“他不見了,不要多事,關好你的事情。繼續走!”

吳仲達尖聲笑道:“他不見了!哈哈哈哈……他不見了……”

“笑什麽?領路!”

“領路?領什麽路?”

“你說什麽?”

“我說什麽?我說誰能在一片漆黑裏辨別得了方向。”

侯風知道自己已經落在了下風,他伸手捏住了吳仲達的脖子,吳仲達的聲音開始走樣,變得怪異地尖銳起來:“你以為我會帶你們出去!你別他媽做夢了!你跟烏鴉那夥人是一路的,別以為我不知道。曾通不見了?你遇見鬼了!那些鬼已經來了!你說的,曾通也殺了人的,不錯,那麽他也得死!它們不會放過任何一個企圖越獄的人的!”

“看來你是已經不想活了。”

“你說對了,我是不想活了!我受夠了,在老舜死了之後,我就再也不能忍受你們這些混帳!你們這些殺人凶手!不要忘記了,我是個看守,你是個囚犯!你想威脅我來越獄?來呀,來呀,殺了我呀,殺了我你以為你就能走得出去嗎?你以為你現在在什麽地方?嘿嘿嘿,不要問我,我也不知道……”

侯風絕對不能容忍一個象吳仲達這樣的人的任意奚落,他的另一隻手加了上來,抱住吳仲達的頭,雙手一扭,吳仲達的頸關節兩節骨頭“卡喇”一聲錯位,頭耷拉下去,再也不能發出一聲聲音來。

侯風鬆開吳仲達的屍體,他不知道自己現在應該怎樣。唯一有認識路的人已經死在了自己手裏。他繼續向黑暗深處走去。到現在這樣的情況,也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忽然,一隻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是誰?吳仲達還沒死?是獄長?曾通?烏鴉?馬宣?百羽?無數人的臉浮現在他眼前。他感到自己的頭皮發麻,似乎頭皮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抓了起來,他揮手一斬,他自信自己一斬的力量,沒有人的手臂骨能承受這一斬的力量。但是他卻斬了個空。本來應該出現手臂的地方是一片空無的黑暗。

是那隻手!那隻手一直跟著他!現在還停留在他肩膀!

就在剛才,他還感歎宰斷過多少人的手,也不知道哪天會被誰來宰斷。

他猛地轉身。

借著子彈裏的火藥和子彈碰撞子彈的高溫,曾通成功的將自己衣服上撕下的布條點燃。一大桶油意味著他暫時不需要考慮燈油枯竭的問題。再一次,他感受到了光明的力量。那力量驅走了黑暗,照亮了他前行的方向,也多少趕走了些他心中的恐懼。他捧著這個碩大的油燈,慢慢往前走,絲毫不在意所有的油燈在一瞬間被撲滅掉的事情。

由於第一次夜探他曾經走過這條路,他很輕易地回到了自己熟悉的甬道。廚房,水房,監倉……他走過自己曾經住過的那條甬道口,陰森昏暗,甬壁凹凸不平,四扇打開的門,想著自己曾經在這裏住了半年之久,他離開了。主幹甬道,看守們的寢室,一切都如他初次看見的時候一樣。

當然還有不一樣的地方,沒有一盞油燈亮著,即使裏麵還有燈油。也沒有一個人,或者說,沒有一個人還活著。

他來到獄長的房間。獄長的地圖是從這裏畫的。他開始按照地圖向目標進發。目標是西洞。

漸漸的,曾通看出獄長的地圖似乎不太對勁。獄長告訴自己前往西洞,可是這個方向卻是一路朝北,徑直走下去,和西不沾邊。不過曾通馬上拋掉對獄長的懷疑,他相信獄長沒有錯。西洞一定在這條路的盡頭。再說,從來沒有人給自己指示過西洞的具體位置,西洞為什麽叫西就一定在西邊呢。

一路上,他的頭皮開始發麻,呼吸再次急促起來。到處都是屍體,有看守的,有囚犯的,有的人可以看出傷很重,淌了一地的血還沒有幹;有的人卻一點傷痕都沒有,麵目猙獰扭曲得可怕。曾通又想起了剛剛獄長的地圖和麵前的自製油燈的光亮驅走的、他不願意想起的黑暗。

黑暗中的影子,爬行的人,怎麽也走不完的迷宮,抓住他的冰冷刺骨的手……忽然,他想起了獄長的慘死。他的冷汗開始不停的淌下,手潮濕而冰冷,他拚命地抓住手中的油桶,希望那小小的火苗能夠帶給他一點溫暖。

甬道還在他麵前延伸,他的思維又開始飄渺起來……西洞裏麵會有什麽?自己應當怎樣處理?會看見什麽可怕的東西嗎?誰殺的獄長?侯風和吳仲達走到哪裏了?那影子還跟著自己嗎?還有那隻手……

恍惚間,似乎有什麽跳動了一下,曾通停住腳步,他的眼角餘光已經瞥見了,那是自己的影子。

自己懷中抱著的是唯一的光源,自己的影子卻在前麵晃動了一下。

他加快腳步,走得更快了。

忽然之間,一隻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誰?侯風?吳仲達?沒有死的囚犯?不,他感到全身所有的毛發全部都豎立了起來,他小步跑了起來。他叫喊道:“別多想,別回頭,獄長說過的,不管發生什麽都不要去管……隻去西洞,隻去西洞,隻去西洞,隻去西洞……”

他越過了吳仲達的屍體,他沒有敢多看一眼。侯風躺在前麵,他僅僅隻瞥了一眼,侯風的臉如同獄長和所有那些莫名其妙死了的囚犯一樣,猙獰,扭曲,恐怖,仿佛隨時要站立起來一樣……他飛快地跨過侯風。

油燈不斷地飄動著,桶裏的油晃來晃去,幾乎要被搖晃出桶,好在自己撕下的衣服夠長夠大,足夠做一個可以燃燒很久的燈心了……忽然,前麵似乎有一處光源!那是一個人拿著油燈在緩緩行走!怎麽辦?那是誰?曾通不知道,但他感到那身影有點熟悉。

那人似乎感到了曾通在他後麵,他緩緩地停下來,慢慢地轉過臉。

那是烏鴉!

“別管他,他死了,”曾通對自己說道,“我隻去西洞,獄長說的去西洞就有救,去西洞就有救……”

他閉著眼睛,閉上眼的一瞬間,他看見烏鴉陰惻惻地笑了。但他還是越過了烏鴉。他的嘴裏兀自還在念叨:“獄長說的去西洞就有救,去西洞就有救……”

忽然,他的腳步亂了一下,他幾乎跌倒在地。

因為他意識到一個問題:如果獄長知道去西洞有救,為什麽他自己不去?

不,獄長一定有他的理由。獄長是獄長,獄長不可能犯錯的。獄長說過的,不要理會發生什麽事情,去西洞,也許獄長有絕症,也許獄長不想活了,但是獄長想救自己。他不斷如同念咒般念叨著,希望能夠給自己心理催眠以忘記自己的理智對獄長的懷疑。

“曾通。”一個熟悉的身影在背後喊道,那是獄長溫和的聲音。他停住了,他幾乎忍不住要回頭了。獄長沒有死!那個堅強的背影還在……這個想法是多麽的誘人啊——

不,不能回頭!他的脖子扭動了一下,終於又擺了回去,他更加快速地奔跑起來。他想起了獄長臨別時候溫暖的笑容,盡管他從來沒有真正看到過,獄長說:“很榮幸認識你,曾通。”

曾通忽然感到自己的眼睛在發熱,獄長死了,自己親眼看見他死的。他被人切斷了喉管,爬來想警告自己,結果被侯風用獄長的配槍打得腦漿四射……獄長是被人殺死的?可是獄長為什麽臉上一樣是那麽猙獰扭曲?如果不是人殺死他的話,為什麽獄長身上又有那麽致命的傷痕?

不,獄長救自己的想法是不可置疑的……侯風說他也是個殺手,和他侯風一樣的冷血殺手——可那又怎樣?在麵對監獄裏更加冷血更加邪惡的黑暗的時候,在這個侯風所說的善與惡被扭曲,或者沒有善隻有惡的世界裏,獄長這個職業殺手卻是在正義的一方……那溫暖的笑意,甚至帶著點惡作劇的狡猾作弄的語氣,“很榮幸認識你”,那不是一個邪惡可以冒充的!

曾通猛然抬頭,然後猛地停住腳步。

油桶“咚”的一聲跌落在地上,裏麵的油全流了出來。被點燃的衣服的一角還在倔強地燃燒著。

那是一扇門!

西洞到了!裏麵是什麽?曾通不知道,他覺得自己已經虛脫到了身體的極限,他快站不穩了。

不管是什麽,讓我來看看吧。就算是我的結局。

曾通將手放在門把上,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因為他已經想到了獄長的話裏的很多疑點。但到現在,他已經不能回頭了。

西洞,我來了。“吱噶——”他拉開了門。

一道讓人窒息的刺眼的光明讓曾通下意識地閉上眼睛。一陣透人脾肺的涼風直貫進曾通的脖子裏。那是清新的空氣。他的眼睛因為不能適應陽光而充滿淚水。

等他逐漸能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已經不能思考了。

所有窗戶和門都大開著,陽光如同光明的劍一樣從這些缺口穿刺進來。曾通機械地拖動著雙腿,張大嘴巴,目瞪口呆地自己不知不覺地走到木屋外麵。外麵,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黯淡生著紅鏽的鐵絲網,是一些被吹爛的掛著隨風飄蕩的看守製服,還有一些糧食隨便堆放在外麵,隻不過上麵蒙著厚厚的沙土,肯定早已經壞掉。

鐵絲網中間,是一道鐵絲網的大門,大門開著。門外是一道小徑,遠處是戈壁一望無際的荒涼空曠的黃色,幾處石山在更遠的天邊。蔚藍色的天空上輕輕地漂浮著幾朵溫柔的白雲。日正當中,發出的光明和溫暖,是自己在黑暗中夢寐以求的……

自己,竟然出來了?

自己,竟然走出鶻山監獄了!

曾通慢慢地挪動腳步,卻被什麽絆了一下,那是一隻骷髏!

人的骷髏,有五六具分布在房子外麵。那應該是烏鴉一夥在外麵的幾個人手,他們無一例外的是被獄長進來的時候做掉的。應該,從那時候起,就沒有人能夠再走出鶻山監獄了吧?

可是,自己為什麽會莫名其妙地走了出來呢?自己不是一直按照獄長指示的方向去西洞嗎?

曾通忽然想起一事,他從懷裏摸出那本獄長留給他的筆記簿。筆記簿濕漉漉的仿佛是從水裏撈出來的一樣,他飛快地翻開,但是卻看到滿眼的失望。筆記簿的字跡已經完全模糊得不可辨認了。自己一夜的汗水,自己錯亂時候侯風潑在自己身上的涼水,以及在和那些囚犯的殺戮掙紮中的鮮血,已經衝洗掉了所有可以辨認的蹤跡。他一頁一頁地往下翻動,絲毫沒有看到任何可以閱讀的跡象。忽然他感到另一麵貼近身體的部分似乎不那麽潮濕,他飛快地翻開最後幾頁。

他欣喜若狂地看到,那是他熟悉的獄長潦草的筆跡,筆跡盡管模糊,但還可以辨認:

“曾通,看到前麵我這位前任的筆跡,想必你已經對事情有了所有的了解了吧?哈哈,我知道你是個讀書人,讀書人有個習慣,拿到一個自己認為一定要讀的東西,就會從第一個字看起,按順序一路看下去。所以現在才看到我,你的獄長給你的留言,不知道你做何感想呢?”

曾通苦笑一下,獄長畢竟不是神仙,這一點還是料錯了。不過如果沒有侯風的話,自己恐怕早早就走出了監獄,筆記簿也不會被弄濕得看不清前麵了。按照獄長的意思,前麵應該是老舜也就是那個正宗獄長的日記,那裏應該有事情的全部內容。那沒有關係,烏鴉,馬宣,小崔和吳仲達已經告訴了差不多全部的事情,現在在筆記簿記載事情原委的地方,充滿的是恐懼之後的涼水,自己的冷汗,和殺戮的鮮血。這,何嚐不是形象的敘述筆法呢?他繼續往下看:

“不敢確定你按照我的話做了沒有。不過我相信你是這樣做了。很抱歉,我說了謊,騙了你。不過我想既然這一點上能救你的命,那麽你也應該會心甘情願?現在你看到我這些話的時候,我已經死了。當然,你肯定沒死,否則你也不能看到這些話了。哈。讓自己處在死了之後的語氣,寫一封自己不可能看見的信,實在是個非常新奇的遊戲。可惜當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把太多的時間浪費在口水上,否則我們大可嚐試嚐試。

現在你想必已經知道了,我其實早就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我不知道侯風是否會告訴你,我不是獄長,而是個殺手。我和侯風,是不死不休的對手。我們曾經在外麵這片戈壁上互相追殺著。我不知道他為什麽要殺我,但想必也是接了別人的定單。他的體力和智力都比我強,我知道我不可能獲勝。但是在我最絕望的時候,我卻發現了老舜。

我看見老舜的時候,他已經一隻腳踏進了流沙裏。他告訴我離他遠點,不要救他,因為害怕我也被陷進去。他真他媽是個好人。盡管我早就知道了這片戈壁深處有一處監獄,並從那些到采購補給的看守身上取得自己和侯風對抗的補給,但從他的嘴裏,我知道了他的身份,並第一次知道鶻山監獄的確切位置 。他告訴我,監獄裏被烏鴉領頭的囚犯控製住了。他讓我快到外麵去通知那裏的地方武警部隊。

但是我不能夠,因為侯風還窺視著我,隨時準備給予我致命一擊。當然,我不會給他明言這一點。但是後來,他卻又開始語無倫次起來,說什麽他是老舜,叫我不用去叫地方部隊了,說那些人反正也逃不出去。他還從懷裏掏出他偷偷保存了很久的日記交給我。那一刻,我發現我並不是完全沒有退路。

我偷偷進了鶻山監獄,我找到了獄長穿的製服。幸運的是,他的身材和我相近,正合我身。我成了獄長。我冒險殺掉了門口的守衛和那個冒充獄長的冒牌貨,但是他的同夥卻沒有半點行動。這讓我很疑惑。我本來是想製造混亂,讓這些人都越獄出來,然後我好乘機躲過侯風的視線,但是這些囚犯的所作所為卻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感到這裏有不尋常的事情。我開始認真地讀老舜的日記。

直到我開始寫這些的時候,我才完全弄明白是怎麽回事。這個監獄確實在鬧鬼。每當監獄,或者這個地方——你也看見了,這裏從很早以前的古代就有人,並不一直是監獄——失去控製的時候,就會有一個老舜。辨別老舜的最好方式就是,老舜能夠預言別人的生死,老舜能夠和那些鬼通話。當這裏失控的時候,就會有一個老舜出來控製局麵。當然,事實上,是他背後的那些祖先的亡靈。最初我意味這是無稽之談,但現在我已經完全相信這一點。我知道我不是老舜,因為我不能看見那棵樹。亡靈會給老舜一個暗示,提醒他自己是老舜,除了老舜,誰也不能看見那棵樹。”

什麽?老舜能看見那棵樹!曾通睜大眼睛,那自己——他瞬間明白了老舜在看到他進入監獄的那刻的手勢是什麽意思。老舜能夠預言,就應該知道他是下一任老舜。那意思是說,張開你的眼睛吧,看看這些人是怎麽死的!

“老舜的出現,意味著混亂中次序的重新建立。最初,在我想不通為什麽烏鴉他們不對付我的時候,我盡量逃跑。可是,如同老舜日記裏寫的一樣,我根本跑不出去。我無數次在夜裏偷偷逃跑,又無數次的迷路,最後莫名其妙地繞了回來。在那時候,我就明白,我是出不去了。那些甬道,這一次和上一次的具體位置竟然完全不一樣!它們竟然象是有生命的!那是那些亡靈在作祟。

後來我想既然我出不去,不如來之則安,看看烏鴉那夥人在搞什麽鬼。現在我已經完全明白了。烏鴉並不是控製著監獄的一切,五年前他們和原來這裏的囚犯暴動,暴動雖然成功了,但是他們雙方並不互相信任。誰也不能保證自己出去之後不會因為對方的失手而被供出來,所以他們並不出去,而是想找個解決辦法。我發現了糧食的問題,也發現了根本就沒有人能夠再出去更加證實了我的想法。我推測,烏鴉聽說了這個老舜的傳說,他本來想利用這個傳說,殺掉所有的人。可是後來,他卻發現這個傳說是真的。

直到現在我才明白過來,這個監獄是活的!監獄有靈這句話,說的是監獄本身!隻有這樣,才能解釋為什麽除了糧食站看守倉庫的幾個人以外,外麵的世界完全把這個監獄遺忘了。不管這個監獄再荒僻,總要派人來替換看守,押送犯人(你除外),親朋探望,發放薪水等等,烏鴉控製了監獄之後,這些事情再也沒有過。由於烏鴉缺乏相應的經驗,完全沒有察覺在他控製這個監獄之後,這個監獄也做出了自己相應的變化。

後來,侯風終於找上門來。我將監獄暴動的部分內容給他看了,又給他說明了一點情況,他果然上鉤了。象他那樣好勝心重的人,自然不會甘於承認自己的能力不如我,當我在挑戰這個其實我已經明白的問題的時候,他也參與了進來。

他確實很強,我想,最後他一定能解決所有的問題。但是,正因為他太強,他太迷信自己的體力和智力,他太剛愎自用。對於自己不習慣的事情,他不接受。他拒絕接受有鬼這樣的事情,也許是因為他不能承受有人比他更強大吧。事情往往就是這樣,先天條件太好,太聰明的人往往不是最成功的人,因為他們太聰明,太順利,就不再喜歡思考,而事實上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必須經過長時間思考的謀劃才能最後取得成功的。

我知道他不相信有鬼,我故意引導他往那條路上走。我越說有鬼,他就越不相信,更加堅定相信自己的信念。因為他始終以為他比我強。他一定能說出合乎邏輯的說法向你解釋這一切以顯示他的強大吧?其實,我又何嚐不是如此呢?我們是一類人,隻不過,因為我不夠強,所以我可以虛心接受。

我設計了他,你看到我寫這斷話的時候,他現在肯定已經死了。因為我是自殺的。”

曾通瞪大眼睛,盡管獄長的字跡很潦草,他還是能認出來。可是現在,他卻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獄長是自殺的?!

“是的,不要懷疑,我是自殺的。我的自殺,似是而非,既符合鬧鬼的情況,又稍微有所不同。侯風在這樣的情況下,肯定會對他自己的想法死硬到底。因為,我告訴你,即使象我們這樣的人,也會害怕,害怕比自己更強的。所以,在這樣的情況下,侯風將徹底拋棄掉心裏那點對有鬼的懷疑,徹底地為他的棺材釘上釘子。

至於你,剛才你也看到了,我們也曾經分析過,任何企圖越獄都是不可能的。所以我騙了你。我讓你心裏不存任何哪怕一絲出去的想法,然後給你一張路線圖。這圖不可能準確,但是大概的方向卻是通往外麵的方向。我想,既然你心裏一點出去的想法都沒有,那些甬道也就沒有必要被那些鬼作祟改變讓你迷路。至於西洞,天才知道那在哪裏。

是的,我利用了你。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絕對的信任,是我打破了沒有人能在次序混亂的時候逃脫而出的傳說的基石。我也戰勝了那些鬼。我也戰勝了侯風,他的剛愎自用最後必然讓他不相信想出去就不能想也不能說出去的說法,最後他必定會死在甬道裏。

最後羅嗦一下,我很好奇的是,你出去之後又幹什麽呢?你可是被正經八百判刑送到這裏來的,盡管我從你的為人推測,你多半是冤枉的。但你一旦出去,顯露身份,立刻就會被人發覺是越獄。另一方麵,這個監獄為什麽不讓任何人進入出去(我和侯風是自己闖進來的例外),偏偏讓你通過某種看似正常的渠道進來了呢?你不可能成為一個正常人了。你靠什麽生活呢?隱姓埋名?或者,走上另一條截然不同的路?我鬥膽說一句,其實在某些方麵,你有我和侯風共同擁有的天賦。隻是你的環境限製了你。象我,如果在你那樣的環境生長下,未必能比你做得更好。可是,如果環境變了,生存的遊戲規則變了,你的有些才能能夠顯現出來。如果你做我或者侯風那樣的職業,我想你會做得很稱職吧。哈哈。當然,侯風你是做不到的,他的天賦太強——雖然這一點也害死了他——但如果你走我曾經走過的老路的話,逐步累計經驗,恐怕前途非常遠大。當你經曆過這一切之後,也許你應該會同意和接受我的建議。當你再一次看見那個陷害你入獄的人或者類似的人,我想,侯風和我這兩個老師已經教給了你足夠的東西讓你知道該如何應對。你甚至會有一個響亮的綽號。你自己好好想想,會是什麽。

好了,要出發了,我馬上就會和你見麵。這樣時空錯亂的感覺實在真的很有意思。當你看到這裏的時候,記得問候一下那些我再也看不到的藍天白雲,那些我都快忘記的日月星辰,看看他們還是圓是方。”

曾通淚流滿麵地看完了最後一個字,他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他腳下一軟,“撲通”一聲坐倒在地號啕大哭。

然後,他累了。於是他慢慢地起身,侯風說得不錯,謊言是最有力的武器,是最大的權力象征,可以操縱一個人生,也可以操縱一個人死。盡管侯風知道謊言的力量,卻始終不如獄長更善於利用。他回頭看了看,在他身後的,是一扇空洞的房門。房門外,是幾具體猙獰的骷髏,房門張大了黑暗的嘴,仿佛要吞噬掉一切。

那個傳說裏,有個人怎麽也不會死,他的名字叫老舜。他帶著獄長的配槍,和侯風的油燈匕首,慢慢地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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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看過的。坦裏貼過。當時就覺得寫得老好了。現在發現居然全忘了! -笑含- 給 笑含 發送悄悄話 笑含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0/28/2015 postreply 06:28:44

寫得很好 -xiaocao00- 給 xiaocao00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0/31/2015 postreply 12:48:59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