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曾通
曾通進鶻山監獄的時候,有幸見到了傳說中的風雲人物老舜。
當然,事實上那時候曾通還並不認識老舜,所以即使看見了也不知道。曾通記得很清楚,那天下著雨。兩個鶻山監獄的看守一前一後把他夾在中間,一個帶路,一個在後麵監視他。在去鶻山監獄的路上,雨水在泥漿中毫無規律地聚成一灘又一灘的可以看見的小池塘和不可以看見的沼澤,以至於讓曾通和兩個押送他的看守不得不一步一跳,期望能避過讓人心煩意亂的微型陷阱。但事實上這樣的方式並不奏效,所以在這條通往鶻山監獄的羊腸小道上,三人都是走得拖泥帶水。其實這已經是最好的情況。兩個看守應該都是當地人,對這片荒涼恐怖耳熟能詳。如果隻是曾通一個人走的話,早就被活埋在大陷坑裏了。
大陷坑,當地人叫做莽撲。它們象一群群冬眠的怪獸,蟄伏在這片大地深處。小的莽撲可以讓一個人的腿陷進去,大的則可以一口氣吞掉一個連的武警。最令人恐懼的是,這種陷坑仿佛有生命一樣,可以四處緩慢遊走,時時刻刻準備著擇人而噬。而且奇異的是,每個莽撲都有一個特殊的著力點,不走到那塊地上,屁事沒有,開坦克也能隨便來回。可是一旦走了上去,那就隻好聽天由命,如果隻是小的,隻會吞陷一隻腳,這時候最好的辦法是想辦法把自己的腳鋸了爬出去,反正有的是時間。莽撲吞人看心情,如果心情好,也許慢慢吞陷上三五個小時還不過腰,就算心情不好,也得半個小時。但是萬萬不能做的事情,是看見同伴陷了伸手去拉,天知道這個莽撲有多大。一使勁,興許方圓幾十米都會開始往下陷。到那時侯就不要鋸腿,直接鋸頭鋸喉還方便些。
到底是什麽原因讓莽撲這種東西存在,這個有待地質學家來考證。但是很明顯的是,押送兩個曾通的看守都沒有什麽心情去研究討論的。兩個看守看似罵罵咧咧,其實都是小心翼翼警覺萬分,沿著一條祖祖輩輩走下來的路慢慢地著,而且不時停下來辨別方向。就算沒有莽撲,迷路也是要命的事情。走之前曾通就被告之:“娘的!跟著老子腳印走!明白不?傻球?!踩老子踩過的腳印!”所以每次曾通胡亂走了,都會被背後押送的看守猛抓一把,罵一句“傻球”“娘逼”之類,然後前麵帶路的那個會回頭給他腦袋上來記猛的,好讓他頭昏眼花,走得更歪。歪了再敲,以此循環。
雨越下越大,兩個看守越發不耐煩,後麵的罵聲越來越惡,前麵的敲打越來越狠,總而言之讓曾通越來越昏。如果說天氣會對人的心情造成一定的影響,那麽說這天的天氣對暴露在荒山背後的泥濘中的三人造成了傷害也是說得過去的。當然,程度因人而已。事情往往就是這樣,對某些人有某種效果的東西,旁人看來可能無動於衷,甚至不屑一顧。可以肯定的是,在這個天氣的話題裏麵,曾通正好是那麽不受影響的一類,而一前一後兩個看守正好是另一類人。頭被敲暈當然是一回事,但是如果你正好明白什麽叫無期徒刑的話,你就能更加徹底地了解這個問題了。
不乘車,並不是因為沒有車,而是因為根本就沒有路可以開。鶻山監獄在一片一望無際的大戈壁中央。戈壁由退化的大草原形成。傳說很多年前,這裏曾經是水豐草美,牛肥羊壯,曾經是一個草原英雄的王國,是一個偉大可汗的後宮。但是那已經是曆史。現在曆史留下的現實是無盡的泥漿,灰色陰沉的天空,不時出現的劃破整個天際的閃電,可以把一個車隊都埋葬的陷坑,以及在不可預測的危險中努力掙紮的三個人影。
然後曾通也不記得走了多久多遠,也不記得被兩個看守輪番敲打了幾回,反正就在他第四次想拉泡尿、準備開口請兩位押送他的看守稍示休息等他馬上解決的時候,他就看見了老舜。
那是監獄的大門口,鏽紅得發亮、長滿倒刺的鐵絲網在雨水中閃閃發亮,整整一隊看守押著一個滿臉皺紋但是沒有任何表情的老頭正往外麵走。老頭穿著和曾通不一樣的囚衣,而且要破舊許多。他的下巴圓圓的,沒有一點胡渣,讓人看不出年齡。反正是很老吧。總而言之,老頭身上看不出什麽特殊的東西,他站在一群人當中,沒有人會、至少沒有人會最先注意到他。
但是曾通還是看見他了,因為他一出現,前後兩個看守馬上戒備起來,並且和曾通一起停下讓到一邊。曾通明顯地感到兩個看守在緊張,這和押送他的時候一路罵罵咧咧,不時還聊聊天解悶的他們是兩回事。所以曾通看著那個老頭走出來。一看,就再也收不住。因為他發現老頭也在看他。走出大門時,本來拉聳著腦袋的老頭忽然抬起眼皮,看著曾通裂嘴笑了一下,讓曾通心裏老大不舒服。說不上為什麽,可是就是不舒服。雖然人早就已經濕透了,可是曾通還是感到一絲寒意,讓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可能如果有人看見莽撲裂嘴笑的話,就會理解曾通的感覺了。
然後老頭抬起被銬在一起的手,舉起右手食指,朝站在一旁讓路的曾通點了點,接著又回手指了指自己,用食指和中指直插向自己的眼睛,然後又將手掌平放在喉頭上來回磨,來回磨……在忽然之間,曾通有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一股從冥冥中來的恐懼貫穿了他的心。這是什麽意思?曾通當時想不通,他也無法知道,當他後來想通的時候,想不想通、知不知道這個手勢的意思已經沒有了任何的意義。
“是他?”站在自己後麵的看守開口小聲說道,沒有人知道他是問前麵的看守,還是在自言自語。
前麵的看守回頭看了看,又瞟了曾通一眼,沒有說話。
曾通忍不住問了一個必然沒有人會回答的問題:“什麽是他?誰?”
如果這時候曾通知道老舜在鶻山的大名,如果他知道這個人對自己會有什麽的影響,他就不會問這個愚蠢問題了。但是他還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老舜,也不知道他再也無緣看到這個毫不起眼的老頭。
對於監獄的外麵,曾通並沒有時間留下足夠深刻的印象。如果要他說的話,黯淡生鏽的鐵絲網,掛在外麵曬的洗了的隨風飄蕩的看守製服,如同招魂的幡。再有,就是一些糧食隨便堆放成一個小丘。走進監獄建築,鶻山監獄的內部麵貌第一次呈現在曾通麵前。如果以一個字來形容這個監獄的話,相信絕大多數人都會選擇“黑”字,但是曾通的第一印象卻是“老”。土木結構的房子,天知道用過多少朝代的木鐐銬,還有布滿灰塵和裂縫的木質地板,以及讓曾通最驚異的,每個牆角以及走廊旁邊時常出現的油燈。也許這裏經常停電吧,曾通這樣想道,但是很快他就否定了自己這個想法,因為他沒有看到一盞燈,沒有一盞電燈也沒有哪怕一米電線。驗收的門衛很快就讓在其他地方煩瑣的程序簡單化了。一個看守領著曾通打開一扇門,一扇後來曾通幾乎完全忘卻的門,然後帶著曾通走了進去。
一走進去,曾通就徹底推翻自己對鶻山監獄的第一印象。這裏不是簡陋,簡陋的隻是外麵那個做為裝飾或者門麵用的大木房子。出現在曾通麵前的,是一個似乎從山裏麵挖出來的山洞,一條不知道通到那裏的甬道。
繼續往前走,暗長的甬道,在黑暗中盤延,似乎永無盡頭。甬道並不平整,而是或上或下,下多上少。看守無聲地帶著曾通在黑暗中默默潛行,每隔十來米出現一個趴在牆角的油燈。油燈將兩個人的影子照得飄飄忽忽,黑暗的甬道將他們拉得老大。於是遠遠望去,仿佛是兩個足不沾地的魔鬼跟在後麵。曾通為自己的這個想法嚇了一跳。別亂想!他偏偏腦袋提醒自己。於是將注意力集中在利用僅有的微弱光線觀察四周上。但是他很快就發現越看越讓自己心驚,並不是因為有什麽可怕的東西隨時出現。事實上,如果單單就表麵來看的話,根本就沒有什麽值得稱道的玩意兒。甬道根本就是粗粗打造成的,牆壁、天花板很多地方都不平整。唯有地板還過得去,除了少許塵土以外,倒也沒什麽坑坑窪窪。那也許是因為走的人多了踩得平的原因。黑暗的甬道上不時出現的油燈,看年代起碼應該追述到半個世紀以前,如果拿出去賣的話興許也會騙些自詡風流,其實飯桶之徒。黑暗中彌漫著一種潮濕的黴味,除此之外,別無他物。沒有窗戶,沒有房間,隻有似乎永遠沒有盡頭的甬道本身。一個拐接一個拐,或左或右,偶爾也會出現交叉路口,一條橫著或者斜著的甬道出現,宛如迷宮。路過一個岔口的時候,曾通偷眼四望,沒有看到任何新奇的東西,依然是甬道、油燈和消失在盡頭的黑暗。隻有不斷往下,偶爾往上的坡度暗示著自己是否已經到達地心深處。漫無邊際的黑暗,消磨了時間觀念,永無盡頭的甬道,扭曲空間的定義。壓力,一點一點的增大在心頭,宛如同時出現的一種也在黑暗中漸漸蔓延恐懼。相信任何一個心智正常的人走到這裏,都會不禁問自己:“我會不會永遠都出不去了?”
但是凡事終有盡頭,永遠走不完的路是沒有的。在曾通無法自己走了多久或者多遠之後,時間和空間的概念終於被重新修正了。一個一如甬道那端的一樣的碩大的土木屋子出現在眼前。有了窗,有了門,以及從外麵吹來的,刺骨卻對曾通來說清新甚至可以說是溫馨的新鮮空氣。開鐐銬是一道必要的程序,洗澡也是,但對曾通來說則非常的享受。熱水是奢侈的事情,但滿身泥漿混雜雨水和汗水的曾通還是很樂意的接受了兩個看守輪番用冰冷刺骨的井水從自己頭上澆下來,一桶又一桶,冰冷的井水帶來一陣又一陣泥土的腥味,夥同一片又一片的寒栗,但也著實衝去了身上的汙垢,和各種複雜的情緒諸如壓力恐懼之類。曾通突然理解了漫長黑暗的甬道的含義。
末了,看守遞過來一個烏黑而且硬邦邦的毛巾,然後等他把自己弄幹,穿戴整齊之後把他帶到一側的一個甬道裏,這回走出不遠就進了一個寬大的沒有任何標牌的房間。一個甬道最外麵的房間。
曾通四下打量,房間靠著甬道外側建立。一道門開向裏麵的甬道,另一道緊閉著的門,想必通往外麵。房間的擺設和甬道的單調匹配,有一個土搭的炕,上麵有還算幹淨的被子。另一旁居然有個木頭桌子和凳子,桌子上還有一盞油燈。這以至於讓曾通開始幻想自己能用這張桌子和凳子幹些什麽事情。但是他的幻想很快就破滅了,因為很快就來了個胖壯的穿著看守衣服的中年人進來,他大不咧咧地一屁股坐在那張唯一的凳子上,直坐得凳子吱嘎怪叫。
“曾通?”壯漢翻著自己帶來的文件,又抬起頭看著曾通。
“對。”
“嗯……” 壯漢點點頭,“我是這裏的獄長。你知道你犯的事是判的無期吧?挪用公款五百六十萬……嗯……”獄長又埋下頭看他的文件,似乎在思考措辭,最後他仿佛是下了什麽決心一樣,開口說道:“我給你一個單人間,嗯?你看怎麽樣?畢竟你還是個受過教育的,不能太委屈了,嗯……”
曾通覺得有點好笑,又有點莫名其妙,好象自己不是來蹲大牢而是來住賓館的一樣,或者自己是什麽重要人物一樣,需要一個獄長以近似謙卑的口氣商量著說話。不過他很快忙不迭的點頭稱是,因為他知道這樣的禮遇實在是不能浪費的機會而應該緊緊地把握在手裏。
“嗯……我們這裏是這樣。每天下午活動三個小時,然後吃飯由我們給你端到房裏,嗯?”獄長似乎很喜歡發嗯這個單音節,“房裏有便盆,另外,有什麽事情或者需要就對我說吧?”
曾通聳聳肩膀,自己才來不到幾分鍾,實在想不出有什麽事情能夠說的。於是獄長象鬆了口氣一樣放軟身體,疲憊地揮揮手,“畫押吧。”於是曾通將兩個拇指沾了印泥,蓋在了那份文書上麵,又拿起筆簽了字,完成了交接儀式的最後步驟。然後兩個看守扶著腦袋裏麵多少有點霧水的曾通走出房去。
黑暗之中,一個若隱若現的火苗飄忽不定。曾通睡在冰冷的硬炕上,四下打量,毫無目的地思索著。這就是我的餘生麽?牢房純粹是在山裏挖掘的甬道旁開的窯洞,門是一扇僅容人側身而入的木門,上麵有一個透氣孔。門鎖是最老式的那種,鎖孔一眼望穿,可以內外用一把鑰匙打開。這是一個沒有窗戶也沒有任何衛生設備的房間,目所能及所有物品是一張硬炕,和一個不知道什麽朝代傳下來的油燈。監獄裏麵甚至沒有電,也就不指望還有什麽先進的通訊工具可以和外界聯係。也許唯一有聯係的是風。風呼嘯而過,時而低沉,時而咆哮,時而斷斷續續,象一個時時刻刻在惻惻冷笑的怪獸,從未知中走來,掠過外麵的山脈和樹梢,發出嗚嗚的怪叫,然後又向冥冥中飛去。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當然,應該不能再多抱怨什麽。今天進獄長的辦公室裏,裏麵也未見得比自己的這個房間強多少。一樣的油燈,一樣的冷炕,僅有的獄長地位的體現,就是獄長的房間麵積大些,和一套可以用來辦公的桌子凳子。
油燈如豆,在沒有任何空氣的流動下,在一切都靜止下來的時候,時間漫長得不可思議。和獄長的房間一樣,他的單人房間也是在山裏麵挖出來的甬道旁邊開的一個窯洞,但是小了很多。看來也許鶻山監獄所有的犯人都在窯洞之中生活?這樣的監獄,倒是古怪。犯人的監倉,看守的宿舍,獄長的辦公室,食堂和廁所,都在一條又一條縱橫交錯的甬道兩旁。更確切地說,是在這座大山的腹腔內。
曾通漫無邊際地想象著甬道的情景。一條漆黑的甬道,兩旁是不同的房間,他沿著甬道往前走,兩旁不時有犯人的咆哮聲,瘋狂的眼神,或者看守地打罵聲,冰冷的眼神,那其實並沒有多大的區別。一片恍惚中,他推開甬道盡頭的門,他似乎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裏。他躺在拚木地板上,有一口沒一口的抽著煙,耳邊傳來警車刺耳的警鳴聲,他枯澀一笑,終於來了……
第二天一早,吃過麵餅做的早飯,一個看守將還在恍恍惚惚的曾通再次提到了獄長室裏。一個瘦長而有尖銳鼻子的馬臉男人坐在昨天那個唯唯諾諾的胖壯獄長的凳子上。也許是他還嫌自己的下巴沒有鼻子尖銳,所以用兩隻手指不斷的摩挲著自己的下巴。看到曾通來,他似乎很高興。他揮揮手,讓看守出去。
“曾通?”男人問了昨天獄長同樣的問題,甚至措辭都一樣。隻不過,聲音更加尖銳,而目光也更加銳利。
“是。”曾通老老實實地點點頭。
“歡迎來鶻山監獄,我是這裏的獄長。”男人似乎得意地衝他眨眨眼睛。曾通多少有些不知所措。於是男人接著道:
“我知道你一定很奇怪,在你的腦海裏獄長一定還是昨天那個肥頭大耳、說話低聲下氣的不成材的糟老頭子?我昨天晚一些的時候把那個陰測測的家夥趕跑了。”男人自顧自道,“所以了,昨天你是他看到的最後一個,至少是最後一個進來的囚犯。我有很多問題需要解決,不過我還是想先見見你,想知道為什麽嗎?”
曾通茫然地搖搖頭,心裏琢磨著“把他趕跑了”這句話是什麽含義。不過男人很快就解答了這個問題:“我天沒黑就來。老天,這裏的路可不好走,還有那個甬道……不過還好,至少不用擔心有人會越獄。我剛剛看了所有的囚犯檔案,結果發現這裏真是個地獄。什麽人都有,殺人越貨的,縱火燒房的,強奸女人或者男的,嘖嘖……”獄長埋頭翻了翻手裏的檔案,好象一副很欣賞的摸樣,“唯一缺乏的,是那種高智商的技術罪犯——直到我看到最後一個,也就是你的檔案。你是這裏唯一一個經濟類囚徒。怎樣?自豪嗎?嘿嘿嘿。”獄長得意地陰笑起來。
曾通一身的雞皮疙瘩,因為他發現獄長的目光不斷地在自己身體和四肢上下滾動,似乎想將他看穿一樣,但是現在這種情況下,他再笨,或者再迷糊,也知道自己萬萬不可做出些讓對方不爽的事情,於是隻好一動不動。
果然,獄長似乎很滿意地哼了一聲,“我想你也多半不會自豪的,失手被逮的人都不會怎麽得意,”他伸手拿起一個杯子喝了一口:“茶,真是好東西啊。不過也是真奢侈的。你喝茶嗎?要不要來一口。”獄長很沒有誠意的舉起杯子晃動一下,又送到自己嘴邊,“鐵觀音,明前的呢。我很欣賞茶這種東西,並不是附庸風雅,而是實實在在地喜歡。這是文明的體現,是不是?我壓根看不起什麽礦泉水純淨水之類的東西,我們祖先在山洞裏就喝那種玩意兒,進化是往前的,而不是什麽輪回對不對?咦?剛才我們說到哪裏了?”獄長似乎對曾通對茶不感興趣而沮喪,而不得不打斷問道。但他馬上就想起來了剛才的話題。
“哦,文明,對。文明可是個好東西,我想任何人都不能否認這一點。這也是我為什麽對你特別感興趣的原因——因為文明。在這個監獄總共的一百來號人——一百二十一個犯人和二十個看守中,唯一受過高等教育的就是你我。有趣嗎?”獄長又喝了一口茶,目光閃爍。
對於沒有蹲過大牢的人來說,放風也許是件新鮮事兒。但是對於老犯人來說,這隻是一道必要的程序。很多見不得人的勾當,交易,都在這個時間進行。所以了,除非有疾病或者其他什麽理由,放風活動是神聖不可侵犯、不容動搖修改也不容不參加的。當然,如果沒有招惹麻煩的話,這樣的時間倒也不妨用於消遣——如果的確能找到有效的消遣方式的話。曾通跟著一群同病相憐的囚犯排成長蛇而出,猛烈的西北的陽光頓時紮紮實實地刺得他淚盈眼眶。然後,等他眼睛紅過之後,他就清楚地看見了鶻山監獄的全貌。
鶻山監獄坐落在四個大山之穀。也許是天然的,四麵的山穀都呈不同程度的懸崖,即使是最低的南麵的懸崖也是有近百米高度的斷壁,這就杜絕了任何囚犯可能逃竄越獄的希望。考慮到外麵巨大無比的大戈壁和大戈壁上麵擇人而噬的莽撲,這種懸崖大約不會是人為的。如果在空中看來,整個監獄其實是一處在大山之中突然出現的地陷構成。這就解釋了通往外界的甬道的來曆。監獄的建築都坐落在緊貼北麵,也是最高最陡峭的懸崖旁邊。建築與山壁相通,裏麵暗接甬道通往外界——那也是唯一的與外界聯係的途徑。其實從真正意義上來說,建築都不是監獄的主體。犯人居住的監倉,包括曾通自己的單間都是在山體內部的甬道兩側開掘出的房間裏。望著這些灰蒙蒙的房子,曾通心裏估摸著昨天黑暗之中自己進去的獄長的居室到底是哪一間。看了一會兒,這些外表上一模一樣的建築實在不能給曾通道出更多的信息,於是曾通放棄了這種猜測的無聊遊戲。
除開這些連著山壁的房子,剩下的就是一個很大的操場了。操場並不平整,四周朝中央傾斜,似乎在預示著有一天會在現有地陷基礎上來的再一次某種程度的地陷。操場中心是一處積水而成的,昏黃顏色的小湖泊以及緊挨著水源的十來畝田地。
這裏也許是這個地球上離文明世界最遙遠的地方之一。沒有什麽建築,沒有別處監獄流行的鋼筋混凝土,而是古老遙遠的甬道和窯洞。最不可思議的是這裏沒有電網,因為根本就沒有電線。最近的一條公路離這裏尚有近百公裏的路程,而且是穿越死亡戈壁。再沒有經濟頭腦的人也不會把電線鋪到這個荒無人煙的地方。
甚至也沒有了其他地方非常風靡時尚的了望哨塔,可能高高的懸崖長長的甬道以及外麵方圓上百平方公裏的戈壁已經很好的徹底地斷絕了這裏的囚犯逃出升天的任何期望,所以實在沒有必要再脫了褲子放屁,修建監視囚犯的什麽了望塔一類的東西。
象其他囚犯一樣,曾通慢慢地在操場上鍍步,四下打量四周的懸崖峭壁。懸崖猶如刀削,寸草不生,唯有懸崖頂上有一棵枯樹長開四肢,坦然地或者絕望地擁抱著死亡。一群囚犯阻著他的去路:“嘿,新來的?”領頭的人身子碩長,皮包骨頭。
曾通點頭稱是。領頭的人罵道:“是個!叫什麽名字?”
“曾通。”
“我是百老大,是這裏的大哥。你要叫我百老大,或者百大哥。聽見沒有?”百老大陰惻惻地冷笑。
曾通愣了一下,旁邊人推了一把:“裝什麽孫子?還不叫百老大好!”曾通忙道:“百老大好。”順便瞟了一眼推他的那人,驚異的發現居然也是一張皮包骨頭的臉。
“嗯,看你還老實。以後我的衣服就你洗了!烏鴉那小子手腳不幹不淨,衣服都洗球不好!老子早就看不順眼了。”周圍一幫兄弟在一旁起哄:“對,老子早就想幹烏鴉了。”“幹烏鴉他媽去!”清一色的,皮包骨頭的臉。曾通心裏嘀咕難道這裏夥食不良嗎?可是從早上的早飯看來不錯啊,雖然不會很好,但是分量絕對夠填飽肚子。百老大阻止了眾人的吵鬧,回頭對曾通說:“聽見沒有你?記得要洗幹淨!”旁邊一個兄弟叫道:“還不快謝謝百老大!”於是曾通連忙點頭哈腰:“謝謝百老大。”百老大隨即揮揮手,帶著一幹兄弟去找那隻倒黴的烏鴉的麻煩去了。
但是他們高昂的興致很快就被破壞了,因為一個獄警走到操場中間一塊空地上,拚命地吹著響哨。盡管曾通不知道那是什麽意思,但看著大家都往那邊聚集的情形很容易猜出是集合的哨響。於是他也跟著眾人朝一個方向跑去。忽然一個人從背後衝上來,不小心踩到了曾通的腳。曾通身子一歪眼看就是個跟頭,旁邊一個人伸出手扶住了他。“多謝!”曾通感激地點點頭,旁邊那人沒有在意道:“新來的吧?”
“對。我叫曾通。哎——”曾通腳下一痛,低頭卷起褲腳一看,皮被擦破了。
“我叫伍世員。你別在意,這裏,好多人的眼神都不大好。”伍世員笑笑,既而皺眉道:“今天這通哨子,可不大尋常啊。”
“平常不吹哨子嗎?吹哨子是什麽意思?”
“那自然是集合的意思,不過沒有道理放風放到一半的時候吹。”
“平時集合都是什麽內容?”
“沒什麽好,當官的要訓話之類。但都是放風之前集合,這時候集合倒真少見。”
兩人邊走邊說,一大幫子人都到了空地上,一個獄警隨即吼道:“吵什麽吵?都給我站好了!不許說話!百羽,你再不把你的人看好點,老子就把你送禁閉去。”於是大家紛紛安靜下來,百老大旁邊的人也停止了鼓噪站定。獄警滿意地看了看,然後叫道:“大家歡迎我們的新獄長!”隨即退到一邊。
獄長向前跨了一步,他冷俊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在開始之前,我先自我介紹。我姓陳,以後,都叫我陳獄長吧。今天是我上任的第一天,相信你們絕大多數人都還沒有見過我。”說著將目光移向曾通,很明顯他銳利的眼睛早就發現了曾通,“不過,這沒有關係。從今天起,我就是這裏的總管。你們絕大多數人,都是犯下了殺人,持槍搶劫等等嚴重犯罪行為而又逃過了死刑的重犯,不然也不會被發配到這個地方來。我聽說過,由於前任獄長的寬鬆政策,以至於在監獄裏麵仍然有人做著和監獄外麵相同的事情。我甚至聽說,這裏還有類似的黑社會性質的團夥存在。我要說的是,這個團夥的存在,是對我們鶻山監獄的侮辱。在此我要說一句,這些團夥分子們,你們搞錯了。這裏不是外麵,可以憑力氣將稱王稱霸,如果硬要說是團夥,那麽隻有一個團夥——鶻山監獄,這個監獄隻有一個老大,就是我!所以,為了保持我們鶻山監獄的安定,我決定從今天起,加大勞動強度,縮短放風時間。除了勞動時間以外,每個人在外麵待的時間由每天的三小時改為一小時——”說著一頓,滿意地看著他麵前的眾人象他預料地那樣小聲喧嘩起來,接著又道:“並且,對違規行為加大加重懲罰力度!聽明白了?如果有誰不識相招惹上了,就別怪我不客氣。你們沒有什麽好抱怨的,你們逃脫了死刑,並不意味著你們逃脫了懲罰,在這裏,隻要有我在的一天,就要受到相當程度的處罰!有誰不滿意的?”
沒人啃聲,盡管曾通知道大多數人對這個新到的獄長如此飛揚跋扈心懷不滿,但是畢竟知道自己是沒有任何反抗的力量。於是獄長兩隻手輪流撫摩著電棒的兩頭,滿意道:“很好,今天放風結束!各人回房間,現在!”
“怎樣?”獄長將水注入杯中,很快,在杯子小小的空間裏蕩起了一個旋渦,旋渦上麵漂浮著一顆顆茶葉順時針轉動著,一股茶的香味在小室中彌散開來。“什麽怎樣?”曾通聳聳肩膀。
“我今天的新政策怎麽樣?”獄長將茶杯蓋子蓋好,“有夠嚴厲?”
“你想聽聽我的意見嗎?”曾通抬頭道。
“當然,不然叫你來做什麽?”
“叫我來是因為你無聊你需要一個和你談得來,至少聽得懂你在說什麽的人談話打發時間”當然曾通不敢把這樣的話說出口,於是他說:“好象沒有什麽必要。”
“如果你是覺得你需要更多的放風時間……”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實際上我無所謂,至少現在還無所謂。”
“嗯?唔,想知道我那樣做的原因嗎?”
曾通抬起頭看著獄長,獄長尖銳的眼睛正盯著他,卻透出探索的神情,兩人對看了幾秒鍾,很快就很有默契地笑了出來。獄長笑道:“你猜到了?”
“對,不然我想不出什麽原因。”
“不錯,不錯……”獄長語氣低了下去,無意識地翻看麵前的文件,“……任職期間接受犯人四十五個,非正常死亡四十個!嘖嘖,這就是我親愛的前任幹的好事。不過,又有什麽關係?!我才不在乎他媽這幫殺人犯、強奸犯是死還是活,他們愛怎麽樣就怎麽樣。老子已經被流放到這個地方來,就沒有指望要再升遷!”
“我能想象,這裏絕大多數人都是這樣想的。”曾通感歎道。
“那關我屁事?你猜想得沒有錯,我就是無聊,我會充分使用手中的權力來陪我解悶!剛才他們的表情你可看見了?在我宣布的時候,他們的表情分成四種。一種是忿忿的表情,也有很多是想你一樣無所謂的表情;這兩種都很好理解,但是還有很多人,他們居然有種竊喜的表情!最後一種甚至還有恐慌不安的神情!你能想到什麽?”
“當然那,忿忿的說明還心存幻想,還有想到反抗;無所謂的要不就是我這樣還不知道好歹,要不就是已經麻木了;至於竊喜……恐慌?……不知道。”
“也許說明他們害怕見到光,情願躲在暗處?”
“那又是什麽意思?”
“嗯……剛才你說,絕大多數人都不認為自己能再出去了,你也是這樣想的嗎?”
“我還沒有想過。”
“你沒有說實話。不過,這個無妨。要喝茶?”
曾通禮貌且理智地拒絕了,於是獄長道:“今天走了一圈,可有什麽收獲?”
“有個叫百老大的要我給他洗衣服。”
“哦?看起來不是什麽良善的收獲……百老大?是百羽,我的前任告訴過我,這裏犯人中的老大。他對百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過真可惜,他遇上我了。你不用給他洗衣服,你高興了可以叫他給你搓背,或者別的什麽事情都可以。你也不用擔心報複,你是在條件最好的單人房裏,沒人能惹到你,平時放風隻要在看守視線之內就行了。”
“那麽,我要做什麽?”
“很好,讀書人就是明事理,”獄長高興地拍拍曾通的肩膀,“很簡單,你的身份決定了你可以很快的靠近那些有著我們猜不透表情的囚犯。你幫我調查,他們到底在恐慌什麽?或者在竊喜什麽?我們可以試試以合作解決這個問題為目標來打發漫長的無止境的時間。”
對於一個在幾乎與世隔絕的地方,獄長這個詞在鶻山監獄有著類似皇帝一樣的權威。不管是犯人還是看守,不管是殺人越貨亡命的歹徒還是勤懇忠誠老實的看守——至少在曾通眼裏看來是如此——都對獄長的話有著天生就該服從的思維慣性。所以從一開始,曾通就沒有把獄長的吩咐當做耳邊風,而是在內心深處決定認真地按照他的命令執行。盡管獄長吩咐他的事情多少有點無聊,“在這樣的地方有聊的事情也不多,至少也可以讓自己打發時間”,就是曾通給自己找的說辭。
然而事情並非那麽簡單。做為一個出來咋到的囚犯,要進入老犯人的圈子是件非常困難的事情。每天在放風時間,犯人都三三兩兩聚在一起閑聊活動。於是曾通都去接近不同的犯人,試圖和犯人們套上近乎。可惜不是被臭罵一頓,就是挨上不少白眼。碌碌無為幾天,一無所獲。
唯一值得樂觀的是,和獄長特殊而融洽的關係使得曾通進出獄長的房間無礙。雖然不能報告些有價值的情報,但獄長似乎也沒有把這件事情當做天大的事情。畢竟是在百無聊賴的情況下自己給自己找點工作,沒有多大的動力。於是曾通也樂得每天從獄長那裏進出,扯些閑話,要幾支煙來抽。相處時間長了之後,曾通發現獄長思維極端敏銳,眼光獨到,有時候說話一針見血,但有時候又漫無邊際東拉西扯。也許是出於尊重或者忌諱,獄長從來沒有問過曾通犯事的事情,曾通也從來不問獄長從前。兩人相對,更多的是閑扯些莊子或者卡夫卡之類虛無縹緲的東西。雖然這也無形中形成一道隔膜,但曾通還是很樂意和獄長繼續保持這樣友善的關係。
忽然有一天,看守們形影不離的配槍都不見了。曾通明顯地感受到了看守們的不滿。曾通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但想來,也許是獄長又在搞什麽玩意兒。獄長自然是不會把這些看守們的想法放在心上的。進出時間一長,曾通逐漸和獄長身邊幾個看守看眼熟起來。押送他穿過戈壁來到鶻山監獄的兩個看守也是獄長的貼身跟班,一個叫馬宣,一個叫吳仲達。馬宣是個不到二十的年輕人,平時十分機警的樣子,而吳仲達年已經年近四十,平時陰沉沉的不大說話。平時白天都是由馬宣將曾通領進來,再把他送——也可以說是押——回他自己的單人牢房。既然他是獄長身邊的紅人,看守們自然也就不好意思繼續又推又打娘球的亂罵。不過平時也絕少說話,畢竟在看守們看來,自己的地位自然要大大高過這些囚犯的。
不過有一次和獄長聊得高興,一路聊到晚上。從獄長房間出來,曾通正好遇見馬宣和吳仲達換班。
“今天說這麽久?”馬宣看見曾通出來,不高興嘀咕了一句。在曾通看來,這純屬嫉妒。曾通看得出這個年輕的馬宣服侍獄長十分殷勤,很有想往上爬的味道。雖然曾通覺得這都是可笑的努力。在鶻山監獄這種地方,你擠破頭往上爬又能爬到什麽地方去了?就算讓你當獄長又如何?還不是象現在的獄長這樣每天無事可做,找一個囚犯來聊天罵娘發牢騷。於是曾通頷首。馬宣接著道:“我下班了。這是吳仲達吳大哥,你見過,你進來的時候咱們三一塊兒走的。你要小心了,他可凶得很。嘿嘿。”馬宣皮笑肉不笑。
吳仲達目光呆滯,瞧著一邊,既不瞧曾通,也不瞧馬宣,隻是冷著臉哼了一聲。曾通偷眼瞥去,馬宣臉上變了變,就不再說話。
那天曾通便跟著吳仲達回自己的單人間。吳仲達並沒有做什麽特別“凶”的事情,就象馬宣說的那樣。以後幾次又有這種情況,曾通慢慢發現這個吳仲達行蹤異常詭秘,總是在晚上出沒,而且從來一副死氣活樣的神色。曾通從來沒有見過死人,但吳仲達那副樣子,確實也夠讓他心驚肉跳的了。曾通記得馬宣臉色的那一變中,並品出了不少味道。
也許,那個馬宣很怕吳仲達?年輕人對同行的長輩有所敬畏是正常的吧?還是這個一張死人臉的吳仲達本身讓人害怕?
又是一個陰沉的雨天。雨水依然淅瀝,屠刀一般的寒風掠過戈壁上空,仿佛一刀又一刀地捅來,要把鶻山監獄肢解徹底,好露出下麵大地的森森骨架。然而不管屠刀如何鋒利,當偉大的放風時刻到來,當監獄的木門打開之後,在風雨中搖擺著地崖頂枯樹的冷冷注視下,一股人流從門中湧出,灰色的囚衣宛如僧袍,清一色的光頭則讓人懷疑是否走進了哪家寺廟。眾人貪婪地呼吸著帶著戈壁塵土氣味的空氣,享受雨點落在頭上臉上的美好,釋放自己壓抑了一夜的心中的鬱結之氣。
曾通和伍世員最後從門中跨出來,他們沒有合同眾人在雨水裏狂歡,而是閑庭信步地沿著山壁慢慢鍍步,慢慢走到另一個角落裏。
“知道嗎?這裏有很多事情不為外人所知。”伍世員接過曾通手中的半截煙屁股。香煙,也是獄長提供給曾通的有力的溝通工具,並且很快見效,至少贏得了伍世員不少的好感。
“是嗎?”曾通竭力裝出不感興趣的樣子,卻豎著耳朵,抱著膀子,沒有看伍世員,而是看著不遠處一群人在爭奪一個破舊的勉強可以稱做足球的皮球。
“是啊……”伍世員沒有去看眾人的足球聯賽,自顧自地仰著頭歎了口氣,看著烏雲密布的陰沉天空。烏雲壓得很矮,似乎壓得山穀四周的眾山都抬不起腦袋。
“你來這裏多久了?”
“有差不多五年了,這五年的滋味,實在不好過。”
“為什麽?因為百羽他們?”
“那沒什麽。哪個監獄裏麵不是這樣?再說百羽他們嘴裏鬧騰得凶,其實也不敢怎麽樣。隻不過是明知道自己活著出去的希望渺茫,找個發泄的地方而已。而且真正……”說到這裏伍世員似乎覺察到了什麽,忽然住了嘴。
曾通好奇道:“怎麽了?真正什麽?”
伍世員笑著搖搖頭,在曾通看來,怎麽看怎麽象是在慘笑。伍世員接著道:“對了,獄長聽說和你關係很近?”
“也沒什麽,就是平時偶爾叫我去陪他聊聊天而已。”
“聊天?聊了什麽?”
“也沒什麽啊,都是閑聊些科學或者藝術,怎麽?”
“科學,藝術……”伍世員皺眉看著麵前一塊石頭。
“怎麽了?”
“沒什麽,聽有些看守們放出的消息,有時候……”
“什麽?”
伍世員相四周看了一下,壓低聲音:“這話你千萬別跟別人說起。有時候,獄長晚上並不在他的房間內。”
那說明什麽?曾通無力去想,天知道,也許獄長隻是有晚上出恭的習慣。相比之下他對剛才的那個話題更感興趣:“五年發生了什麽事情不好過?”他仔細地看著伍世員,伍世員似乎許久都不曾洗澡,頭發上盡是灰塵。
“沒有什麽。不要了解太多對你隻有好處。”
“我是無期,沒有機會再出去說給別人聽了。但是總會有機會聽到你所說的不要了解的東西。”
“哦,無期,無期……”伍世員忽然嘿嘿冷笑一聲,道:“好吧,既然是這樣,那麽說給你聽我想也不算壞了規矩。你才進來,恐怕沒有聽說過老舜吧?”
“老舜?” 曾通疑惑地搖搖頭。
“老舜,是這裏真正的老大,真正的!”伍世員加重語氣,表示對百羽的不屑一顧,“百羽之流,如果見了老舜,絕對都是點頭哈腰怕得要死。別看百羽在放風的時候那麽囂張,不過是為了掩飾他的害怕。”
“害怕?害怕什麽?”
“他害怕老舜。隻要有老舜在,他馬上就會變成孫子。”
“誰是老舜?我是說,老舜在哪裏?”
伍世員看了曾通一眼:“老舜不在了……恩,在差不多前天你進來的時候,正好是老舜出獄的時候。”
“他坐滿了?”
伍世員搖搖頭:“老天爺讓他滿了。肝癌晚期,所以放了他出去。這裏的規定就是,如果你得了絕症,那麽你就會在一個天氣非常惡劣的時候被放出去。不是放你走,是放你死!這鬼地方一年到頭下雨絕不超過十天,但隻要下雨,絕對都是下個不停。你運氣不好,趕上趟了,這兩天接著下大雨。一下雨,外麵滿地陷坑就都出來了,他們說那叫莽撲,專門吞人吃的。沒有人能逃出莽撲的嘴,活著走出外麵的戈壁。就算運氣極好,沒有陷進去,也會被餓死累死。就算既沒有掉進莽撲的嘴裏,也沒有被餓死累死,那也差不多累得七七八八,得了絕症的人,哪裏還有什麽機會?”
“那他還出去?還不如就待在這裏好了,還可以少受些罪。”
“你不知道的,在這裏關了幾十年之後,就算明知道是送死,還是要出去看看,哪怕是看看戈壁也是好的。這裏,不是什麽好待的地方。”
“沒有那麽嚴重吧?”聽到伍世員加重了語氣,曾通心裏一愣,道:“我倒沒有看出有什麽特別惡劣的地方。沒有私刑,也沒有虐待犯人的事情啊。”話雖然這樣說,但他記起了獄長提到的非正常死亡。四十五人,死了四十人,曾通心裏打了個突。
“慢慢你自己就會明白,慢慢……”伍世員低聲歎了口氣,又道:“這裏不是人待的地方。”
“不是人是什麽?” 曾通哈哈一笑,“你不是人?”
伍世員搖著頭苦笑:“慢慢你就知道了,不用我說,你也會見到。尤其是現在,老舜走了之後……”
“等等!”曾通忽然想起了那個在鐵絲網後麵衝自己詭秘一笑的老頭,“老舜是不是長得有點胖,下巴圓圓的?”
“你見過他?” 伍世員一驚,“你什麽時候見過他的?”
“我進來的時候,剛好看著一隊看守押著他出去。”
“他對你是不是有什麽動作?對你說話了?”
“你怎麽知道?” 曾通奇怪道。
“他對你說了什麽?”
“他什麽也沒有說,隻是做了個手勢。”
“他做了什麽手勢!”伍世員大聲喊道,臉上豆大的汗珠頓時迸現。曾通嚇了一跳,後退半步,也許是聲音太大了,不遠處的看守都回頭盯著他們。伍世員意識到自己太衝動了,後退了一步,定了定神說:“我太激動了,你說說他對你做了什麽手勢?”
曾通道:“他指了指他自己,又指了指我,然後把手指插向自己的眼睛,又把手掌放在喉頭來回磨,當時真的是嚇了我一大跳……他這個手勢是什麽意思?你幹嗎那麽激動?”
看著曾通學著老舜的樣子,把手掌平放在喉頭上磨來磨去,伍世員咕咚一聲吞了口唾沫,翻了翻白眼,然後喃喃道:“不,我不知道,你不要來問我。”
“怎麽了?”
“沒有什麽,放風時間快完了,我要回去了。”說著頭也不回地跑了,留下曾通站在陰霾的天空下一個人莫名其妙。
牢獄的生活枯燥而單調,更顯得時間的漫長。然而時間並不因為人的心理而有所改變,也不搭理生活是否枯燥或者豐富,依然以它固有的速度向前推移。如果沒有獄長的話,曾通想必現在已經適應了這裏的生活。
然而,他沒有。上一回獄長召見自己時兩人展開了一場激烈持久的辯論,辯論話題是世界的本源是混亂還是有序以及世界的走向是趨於混亂還是趨於有序,為此兩人交換了不少相對論和量子力學的知識。但在此之後,曾通就再也沒有見過獄長。不,準確的說,是獄長再也沒有召見過他。但是曾通依然常常看見獄長,每天都見。不管是放風時間,還是勞動時間,曾通都能看見獄長獨自一人背負著雙手,或者端著他心愛的茶杯在監獄開闊的操場裏緩緩踱著步子,有時候來回地走,有時候饒著操場邊緣走,有時候埋著頭急走,有時候左顧右盼,似乎在尋找什麽東西。獄長尖銳的目光似乎由於迷茫失措而黯淡不少,偶爾看見曾通,甚至和曾通的目光對接,獄長都會把目光轉移開去。然而,就在兩人目光對接的一瞬間,曾通立即明白其實獄長並沒有忘記自己。獄長這樣做,其實是另有目的。
在更深沉的潛意識中,曾通體會到了獄長心裏的一中情緒。那是一種難以形容、不可名狀的恐懼。但是曾通很快將這個想法否定,然後拋在腦後。一個象獄長這樣尖銳的人怎麽可能恐懼呢?
對獄長這個奇怪的行為,比見到伍世員在聽到老舜最後時刻的動作而驚嚇過度更加讓曾通莫名其妙。按常理說,獄長既然吩咐過自己去探聽其他囚犯的動靜,肯定非常想知道結果。然而獄長卻從此之後再也不單獨召見曾通,甚至裝做毫無印象,以至於讓曾通一肚皮都充滿困惑。曾通心裏曾經無數次猜測,也許獄長是想再給自己一些時間,也許獄長其實想探聽的人是他曾通自己,也許獄長有健忘症……各種借口都替獄長想到了,曾通甚至可以打賭,獄長一定是心裏有什麽事情,或者說出了什麽事情。然而這樣的猜測和賭博式的總結對曾通肚皮裏的困惑依然沒有多少建設性的作用。
日子一長,曾通慢慢地也看出了鶻山監獄似乎也有點不對勁。其實,這個感覺在進監獄的時候,就已經有所感覺,隻不過曾通沒有察覺到而已。
粗粗一看,除了地理位置比較特殊,以及由此導致的條件不太樂觀以外,鶻山監獄與其他監獄似乎沒有什麽不同。但是盡管曾通對監獄了解不多,慢慢的也發現了鶻山監獄與別處有很多的不同。這裏沒有其他監獄那種慣例的學習班,這裏的勞動就是耕種那塊地以獲得必要的糧食蔬菜,以及洗自己的衣服;在牆壁那種其他監獄司空見慣的標語也沒有。
但是這些,都可以解釋得過去,沒有思想學習改造班,用沒有閱讀條件的話也說得過去;勞動很少,在這樣的環境之下,也很難想得出有什麽其他勞動可以讓人做;沒有標語,自然也沒有那個必要。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最重要的是,這裏的犯人甚至沒有編號!這怎麽解釋呢?而且,沒有其他監獄的那種氛圍,那種森嚴的氛圍。取而代之的是,眾人似乎都在逃避什麽東西。
也許是老舜吧?回憶起伍世員最後驚恐得幾乎扭曲的麵容,曾通的心裏往往都要打一個顫。那是什麽很可怕的事情嗎?
然而,這些話題都不能,或者說沒有機會給講給獄長。獄長盡管表麵上把自己遺忘了,但是曾通知道這隻是假象。一個很好的例子就是,百老大一夥人直到現在都不敢來招惹自己,即便是見麵,都是遠遠避開。所以曾通自然也不會去把獄長找自己的事情給任何人說及,那無疑於自伐頭上的大樹,著實不是什麽明智的事情。
在鶻山監獄,勞動被分成幾個時段,每個時段負責不同的工作。比如早晨有照顧莊稼,有拔草,有給莊稼澆水;下午則是洗衣服,或者打掃操場等等。這天早晨,曾通就按照前一天晚上看守給自己的抽簽的安排分在了澆水這一組。
大家都集合在操場上。隨著看守把人分配好,一聲哨聲長響,大家一骨碌忙起來。巧的是曾通和百老大百羽分成一組,兩人一根扁擔中間跳一桶水。習慣了一人一根扁擔挑兩桶水的別處的莊稼漢可能會奇怪,其實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鶻山監獄飲用水奇缺,囚犯又多到無事可做,於是隻好這樣便宜行事了。
曾通和百羽一撞麵,百羽臉上頗有些尷尬。最近百羽一夥人老實了許多,不僅不敢欺負曾通,也不找別人的麻煩。曾通也不知道到底是獄長上任的講話有了作用,還是確實敲打了他一回的,不過在他看來,不管哪樣都是很正確的事情。
兩人從負責從井中取水的囚犯那裏接過一桶,挑起來往田走去。百羽回頭嘻開嘴露出滿嘴的黃牙衝曾通一笑:“你小子,不錯啊,跟獄長套近乎套得很不錯嘛。”
曾通無言以對,半天才道:“沒有的事情……”
百羽道:“少他媽裝傻充愣,老子還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告訴你,不要以為跟獄長走得近就好使了。獄長?獄長是個球!你以為這裏是獄長說了的算麽?”
曾通奇怪道:“那誰說了算?”
百羽似乎覺得自己失言,轉過頭去不再說話。曾通追問道:“誰說了算?老舜嗎?”
百羽回頭瞪了曾通一眼:“別瞎說話,誰是老舜,啊?”
曾通問道:“你見過老舜嗎?”
百羽低頭不回答,曾通追問道:“你見過老舜嗎?你不可能沒有見過,連我都見過老舜。”
百羽一驚:“你說什麽?你見過老舜?”
“怎麽?”
“那不可能!沒有人見過老舜!”百羽眼神中有一絲慌亂,他回頭忐忑不安地看著曾通,曾通道:“那有什麽好奇怪的?你怎麽可能沒有見過他?老舜又怎麽了?我怎麽覺得你們都很怕他一樣。”
百羽抓起曾通的領子:“你個混球,啥事不懂就會放屁!要不是看著獄長的麵子,老子早就做了你!少廢話,挑水!”
埋頭將水挑到田地,將水交給負責澆水的一組囚犯,兩人又提著空桶往回走。在曾通看來這樣的工作僅僅是形式而已,這樣兩人挑上一桶水,走上幾步,毫無勞動強度可言。當然,如果考慮到這樣的勞動是為了大家都有的吃的話,倒不能完全說是形式。以曾通的意思,似乎完全可以將這塊田地擴大更多,讓大家都能夠將力氣用在上麵,免得眾人精力過剩躁動不安而出現不必要的麻煩。
低頭忙了一會兒,曾通又開始琢磨怎麽打開百羽這個缺口。忽然靈機一動,裝模做樣歎氣道:“哎,這兩天獄長又要把放風時間再減少了,可把我悶死了。”
百羽回頭嘿嘿冷笑:“那獄長有沒有給你說有一天要取消放風?”
“那沒有,不過,獄長說這回大家意見很大,似乎也可以考慮把放風時間放長些。”曾通想反正百羽知道自己和獄長有關係,那不如直接公開,遮遮掩掩,反而要壞事情。
果然聽曾通如此坦白,百羽臉上好看了許多。看來百羽雖然凶狠強橫,但是怎麽也是江湖道上的,最看不起鬼祟之事。百羽點頭道:“那是好事,我幾個弟兄都要憋出個鳥蛋來了,如果……嗯?”
曾通摸出一支煙點上,看著百羽眼睛發直,不由好笑。裝做很慷慨的樣子道:“要來一口?”
百羽接過來一口猛吸,腳步不穩,想來是有些頭暈。他拿起煙看看:“樓蘭,好煙!他奶奶的好久不抽了!你哪裏來的?”見曾通似笑非笑,一副“你說呢”的樣子,恍然大悟:“哦,哼!他對你不錯啊。”
曾通避而不答,又淡淡道:“獄長那裏還多著呢。”
“有這種好處?他奶奶的!老子也去要兩支!”百羽說完就知道自己錯了,“哼!那還不先幫他舔卵子!”
曾通一笑:“沒有那麽嚴重,不要以為人家都是你一個樣的。”
“好吧!”百羽一頓,“要我做什麽?”
曾通一臉詫異,臉上寫滿了不解和委屈:“什麽做什麽?我是看你是條漢子,交你一個朋友。”
“球!”百羽畢竟不是傻子,一口痰噴出老遠,“呸!他娘的,有路子不給老子說,有你好果子吃。”口中不住罵罵咧咧,讓曾通不禁莞爾。
等到放風的時候,在獄長準備給曾通的威力強大的樓蘭煙的幫助下,曾通很快跟百羽一夥熟悉起來。百羽一夥人也不踢球了,大家拉這曾通在操場上繞圈子,嘴裏叼這讓其他犯人羨慕的白色煙卷。兩邊一個五大三粗的家夥叫阿丁,一個一臉胡子的是老羅,這兩個家夥原來是搭檔。
“搭檔幹什麽的?”曾通有點好奇。
“關你屁事!” 阿丁和老羅頗有些惱怒,多少有不好意思的成分。失手被抓住,那是很不好意思的事情。百羽道:“那是他們點兒背,要是早點遇上我,也沒那麽容易進來。”
“這是小崔,外號催命。保鏢出身。”百羽拍拍旁邊一個人的肩膀,看得出百羽非常欣賞這個小崔,拍拍他的肩膀仿佛在拍他手下的得力幹將。小崔雙眼放著精光,看得出來雖然餓得黃皮寡瘦,但是一身的好底子仍然在。著實的危險人物。曾通吞了口口水,壓抑住自己的好奇心不敢再多問。不過百羽自己介紹道:“這家夥分贓不均跟同夥幹上了,完了自首,又把東西還了回去,算是被寬大處理到這裏來。”
既然老大百羽都接納了曾通,一幹危險分子也默認了這個事實。隻不過他們還是對曾通不大理睬,表示以自己的身份,對曾通這種跟獄長拉關係的家夥不屑一顧。當然,都不是傻子,對老大百羽的這種舉動大家還是能夠理解的。
百羽道:“咱們人不多,不過個個都是條漢子。在這裏都是我說了算,從來隻有咱們欺負別人,沒有人敢在老子頭上拉屎的。”
“就這些人?”曾通有點懷疑自己聽錯了。一共才四個人,要在一百多號人中稱王稱霸,似乎有點少了。也不知道到底是這些人都個個能幹,還是老大百羽確實有幾分魄力。
“怎麽?”百羽不滿道,“嫌少?老實告訴你,咱們幾個是五年前一起進來的。在路上大家就都說好了,進來肯定要被欺負。唯一的出路就是大家背靠背站在一起。就算這樣,還也就隻能將就混著,天天勉強吃點東西把命吊著……”
曾通奇道:“怎麽?你們吃得不好?我怎麽覺得夥食還算可以,至少能吃飽肚子。”
百羽惱道:“那是他媽的獄長在照顧你知不知道?這裏糧食運進來那麽困難,能有什麽好的?你看看這些人,哪個是敞開肚皮吃喝?”
老羅呸了一口:“老子進來五年就他媽沒有吃過飽飯!”
曾通忽然想起一事:“對了……五年前……五年前是不是集中進來了一批人?就是你們?”
大家都看著他,曾通多少有些不自在,但他還是把話說完:“聽說五年前進來了五十個?哦,不,是四十五個?你們是四個,還有四十一個人呢?你們不是都在路上說好了要結成一夥嗎?”
眾人都愣著不啃聲,百羽的臉上尤其陰沉。小崔忽然對百羽道:“他知道的百老大,他在裝傻!”
“什麽?”曾通口幹舌躁。
“過來!”百羽一把抓住曾通的領子,將他拖到一個背風的峭壁,狠狠地按在上麵:“說!還知道什麽你?”
“什麽知道什麽?”
“媽的!敢耍老子!”百羽叉住曾通的脖子,一偏頭,“老羅你去看著看守的動靜!”
“我說我說。”對於這種直接肉體碰撞,曾通應付起來明顯沒有與獄長對話那麽流暢。獄長說得不錯,這是文明程度差異帶來的結果。所以曾通馬上投降。
“說啊!”
“我也是聽道獄長偶爾提到的,”曾通顫聲道,“他說他的前任曾經在五年前接收了四十五個,但是非正常死亡四十個。我不明白是怎麽回事,但是我其實是想問你們知不知道他們是怎麽死的?還有你們這裏一共隻有四個,還有一個人在哪裏去了?”
“夠了!”百羽頭上青筋暴露。但小崔在旁提醒道:“老大,讓他說下去。”百羽瞪著曾通看了好一會兒,才又問道:“還有呢?”
“沒了。我什麽都不知道。”
“屁話!你知道個球!”百羽惱怒道,“誰關心你知道什麽鳥了?獄長還知道什麽?”
曾通不解道:“我怎麽知道他還知道些什麽?”
“你這些話都是他要你來問的?”
“不是,是我自己問的。獄長隻是想知道為什麽他宣布縮短放風時間,會有人感到高興,而又有人感到恐懼。”
“高興?”百羽一裂開嘴,“那多半是見了咱們兄弟就嚇得尿褲子的家夥們。高興?誰他媽會高興放風時間減了?”他一扭頭,“喂,你們高興放風時間短了嗎?”
小崔等人連連搖頭。百羽回頭道:“告訴那個家夥,這裏沒有人高興,讓他把放風時間加長些免得大夥兒有勁沒處使就給他搗亂!”
阿丁道:“老大,他沒什麽用,隻有他聽獄長吩咐的沒有獄長聽他的。”
“有道理。”百羽頷首肯定。小崔又道:“他不是咱們的人。”
大家一致點頭表決通過了這句話,於是百羽雙手一扔:“小子,算你走狗娘養的運,老子暫時把你的小命寄在這裏。以後沒事不要亂問這問那的。”說罷一擺手,一幹兄弟跟隨著他威風凜凜地走了。
曾通暗叫一聲可惜,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關係就這樣莫名其妙的破壞了,滿腔努力全部付諸東流,實在是得不償失。不過他心中的疑問不僅沒有減少,而是大大的增加了。百羽並沒有正麵回答他的任何疑問,四十人是怎麽消失的?怎麽“非正常死亡”的?他故意問活下來的還有一個人是誰,其實他當然知道,還有一個人,應該是伍世員。按照伍世員的說法,他也是進來了五年,那麽也肯定是和百羽他們同時進來的人。百羽明明說過他們在路上就約定好要結成一夥,而又死得隻剩下五個,那麽肯定彼此都很熟悉。伍世員不跟百羽一夥在一起,自然是有些事情發生過。可是百羽在放風時間裏明明看到過很多回伍世員跟自己在一起,絕對沒有道理提都不提。也就是說,百羽他們要麽裝做不認識伍世員,要麽根本就不認識伍世員。這是怎麽回事呢?曾通獨自靠在峭壁上,默默地尋思這裏麵的秘密。
一陣陣的風吹來,吹得崖頂上的那棵枯樹吱嘎做響。枯樹的枝幹也不知道經曆過多少這樣的風,也許是長年累月的抵抗使得枯樹在這樣的風中——盡管搖搖欲墜——始終矗立屹然。每一次風掠過,它的枝條都掙紮呻吟,但每一次它又承受住了痛苦,靠著自己獨有的韌性挺了過來,恢複原狀。也隻有這樣有韌性的樹,才經得上每天呼嘯著襲過山崖的狂風吧。如果這棵樹不能承受,那麽它早就已經斷裂開了。存在的必然性,這是個哲學問題。曾通抬頭,看著搖擺不定的枯樹。這棵樹看來死了很久了。從枝條上看,已經看不出生前到底是什麽樹。這裏傳說有一種樹能千年不死,死後千年不倒,倒了千年不爛,也許這棵樹就是這樣。那種樹叫什麽來著?胡楊?曾通記不清楚了。他漫無邊際的胡思亂想,五年前的事情……那時候不知道這棵樹死了沒有。也許問問它可以知道真相?或者問問它的亡靈?
一陣風襲進曾通的領口,讓他打了個哆嗦。於是他蹲在地上,用一塊小石頭在地上亂劃。老舜——非正常死亡——伍世員,其中有什麽關係嗎?為什麽人人都象避開瘟疫一樣忌諱談論老舜?老舜的疑團還沒有揭開,新的問題又跟著來了。非正常死亡的四十人也許獄長那裏有前任留下的資料可以回答,可是伍世員的事情實在琢磨不透。現在的問題不在於那四十個,而在於這剩下的一個。曾通將石子在伍世員這個名字上劃了個大圈,以表示重視。問題的關鍵在伍世員,看來需要問一問伍世員這裏究竟有什麽問題,到底是什麽原因讓百羽一夥人會將他排除在圈子之外,並對他視而不見。曾通忽然想起,好象有很多天不見伍世員了。自從自己告訴他的老舜最後的動作,他就一直沒有看見伍世員。
一道陰影忽然蓋住了曾通麵前地上刻畫的字樣,“誰是伍世員?”背後一人問道。
曾通霍然回頭,看見一個麵容猥瑣一身邋遢的老頭正站在他後麵。
“誰是伍世員?”那老頭又問。
曾通問道:“你是誰?”
那老頭道:“我是誰?你又是誰?你在這裏劃什麽?”
曾通無言以對,那老頭看了看地上的字樣,忽然瞪大眼睛又道:“老舜?你把老舜刻在這裏幹什麽?一個人瞎琢磨老舜的事情,新來的吧?”
曾通點點頭,不抱希望地道:“你認識老舜嗎?”
那老頭怪異地一笑,並不回答:“聽說新來的是個讀書人,名字叫曾通,想必就是你吧?聽說你跟獄長的關係不錯?”
才丟掉百羽幾個的關係,不能憑白放掉這個老頭,況且這個老頭看上去神神秘秘,也許更有用處。於是曾通道:“我是曾通,你是誰?”
“剛才看見百羽帶著你過來,我就偷偷跟了過來。看看他又在折騰些什麽。剛才我還在想百羽一夥真是一群蠢貨,有你這樣和獄長關係不一般的人都不巴結,也不知道他到底想些什麽。現在我倒是覺得他還算是明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