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上空密布的烏雲被怪異地套上了紅色的外皮。也許,那並沒有任何的特別,隻是因為紅色光的波長特別的緣故。不管是否怪異或者特別,曾通都沒有心情理會。
汗水從曾通額頭的毛孔中不斷涔出來,凝聚成一個個水珠。他毫不理會額頭上的汗水,隻是木然呆立在辦公桌上。猛然地,他再一次舉起辦公桌上厚厚的報表。報表上的數字亂七八糟,阿拉伯字母毫無規律的分布在一個又一個的格子裏。曾通不關心數字,他隻是一張又一張的飛快地翻著手裏的報表。他的目光死死地盯著報表右下腳的簽名檔。
每張紙的簽名檔上麵,都是他自己親手簽的曾通二字。不管他再怎樣瘋狂的翻動,這個熟悉的筆跡和名字都沒有本質的改變。
完了!
他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任憑手裏的報表四處散落。紙張白色的純潔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於是他掏出打火機,點燃其中的一張,然後就著燃燒的紙張點了根煙,然後隨手把紙張塞進旁邊跌破了的茶杯裏。
一切都完了。
警車刺耳的警笛由遠至近,最後停在樓下。紅藍交替的警燈不斷變換著窗台上那盆月季的表情。甚至,可以隱約聽見一個警官在樓下部署手下包圍的以便抓捕自己的聲音。這,已經無關緊要。曾通清楚地知道,反正自己是跑不了的。
一陣腳步聲傳來。腳步聲厚重而緩慢,仿佛在預告著曾通的末日,又好象在給曾通已經崩潰的心理再施加一層滅頂的壓力。
腳步聲來到門口,曾通回頭望著門,希望看看來抓自己的警官長什麽樣子。
門被打開了,發出怪誕的吱嘎一聲。
一個警官走了進來,皮鞋黑亮,褲子的線條如刀削一般筆直。曾通抬起頭,看著他的臉。他的眼光犀利,表情嚴肅。也許冷峻這個詞不足以形容這個人,但是如果這個世界上可以用一個人來形容冷峻這個詞的話,那麽他會是最好的人選。
是獄長!
獄長的背後忽然傳來另一個警官叫罵的聲音。
曾通猛一睜眼。是夢而已。他全身上下被自己的汗水濕了個透。
隔壁的腳步聲逐漸遠去,坐牢時間長了,曾通憑聽也知道,這回送侯風回來的是吳仲達而不是馬宣。吳仲達腳步聲穩重,塌實,而不象馬宣的腳步聲輕輕飄飄,又快又浮。
“呼——”隔壁的侯風吐出一口長氣,似乎坐了下來。曾通有些好奇地想知道侯風怎麽這麽久才回來。整整一天的時間,也不知道他和獄長談了些什麽。
就在曾通孕量著辭藻想開口探問的時候,隔壁侯風的聲音傳來:“曾通?”
“在。”
“還沒睡呢?”
“沒哪。你去哪裏了?”
侯風笑道:“獄長沒有告訴你,你今天早上也該自己聽到了。別裝傻,那樣別人會因為你是弱智而讓你飽受歧視。”
曾通臉上一紅,不過反正倒也沒有人看見。他決定不再自取其辱沒話找話,於是他站起來,走向門口。這個木門,似乎年代倒不久遠。曾通記得以前電視裏看過的古代牢房,似乎並不是這樣封閉式樣的。他透過厚重的木門上的透氣窗口,朝外看去。對麵是一個一模一樣的牢房,但是隻能靠拐角處的油燈來欣賞門麵而已。門上的透氣孔漆黑一片。
見曾通久久沒有說話,侯風問道:“曾通,你來這裏多久了?”
曾通道:“沒來多久,怎麽?”
侯風道:“你來了之後,有沒有發覺這裏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
曾通心裏咯噔一下,侯風知道了?獄長都告訴侯風了?曾通第一個反應是,不可能。獄長絕對不會信任侯風這樣一個變態殺人犯的。但是,他們在一起待了整整一天,他們都說些什麽呢?“有什麽不對勁的?你覺得?”
侯風道:“該死的,我怎麽可能問你?你這個崽子他媽以前是絕對不會蹲個大牢,當然不會知道有什麽不同了。算了,算我沒說過。”
曾通道:“你是問這裏有奇怪的地方嗎?”
“奇怪?要說這鶻山監獄,實在是老子這輩子見過的最奇怪的地方。反正我一進來,不,我還沒有進來,走了一陣戈壁,已經很是不爽了,對這個監獄也沒有抱什麽太大的希望。隻不過一見之後卻還是出呼我的意料。曾通你以為怎麽樣?”
曾通道:“你是指,偏僻?”
“不是,”侯風道,“哪個監獄地方不偏?總不成在天安門廣場修個看守所?我來一看沒把我嚇一跳,操!連油燈木枷木鐐銬都有,要是出來一群拖著辮子拿著鬼頭大刀的的獄卒恐怕我也不會吃驚了。那個通往外麵的的甬道你還記得不?”
“記得,很長,而且似乎方向很亂,繞來繞去的。”對於那條長長的甬道曾通是印象深刻。
“這就是了,走在裏麵,你有沒有時空錯亂的感覺?”
“對,走了也不知道多久,也不知道多長。”
“這個監獄實在年代太久遠了,也不知道是清朝還是明朝留下來的。我實在要讚美這個修監獄的古人,居然能挖空心思想出這麽一個絕好的點子來。我問你,你有沒有想過有一天出去之後怎麽辦?”
出去?“沒有。”曾通老老實實說道。
侯風哈哈一笑:“這就對了!修這個監獄的家夥實在不得了,居然還懂心理學。弄那麽長個甬道,挖出那麽大個山洞來。外麵是一片戈壁,裏麵是走不知道多久多長的甬道。進了裏麵,不要說別的,就算是沒有看守帶路恐怕也很難再出去。所以就斷了人的念頭。我敢打賭,進來的人沒有幾個是想越獄出去的。連你自己也進來了也沒有想過對不對?不過之後我又想這個工程那麽浩大,我很懷疑是不是有些甬道是本來就是天然的,隻不過在本來就有的基礎上稍微加工一下,一直沿用到現在。”
曾通一激靈:“那你想出去嗎?”
“孺子可教!”侯風道,“說來說去說了半天,不就是說這個麽。”
“但是……”
“不可能是不是?”侯風哈哈一笑,“我就知道你會這麽說。”
曾通腦袋裏飛快地盤算著,侯風是什麽意思?他要越獄?但是他為什麽要給自己說?獄長給他說過什麽?獄長說的跟他要越獄有什麽聯係嗎?侯風怎麽能越獄呢?如果侯風越獄帶上自己,自己跟不跟他去?要不要喊人?去告訴獄長?
就在曾通摸不著頭腦的時候,他忽然發現隔壁傳來喘氣的聲音,侯風喘氣很急促,似乎很用力。
侯風有病?曾通連連喊道:“侯風!你在幹什麽?侯風!”
悶哼了一聲:“哼!”接著就是“咣”的一聲,似乎床板掉到了地上。馬上緊跟著一聲“卡卡”令人牙酸的金屬扭曲破裂的聲音。侯風在跟人搏鬥?誰能進鎖死了的牢房?曾通臉死死貼著透氣孔,不及他臉大的透氣孔上的硬木條幾乎都嵌進了他的肉裏。他大叫:“侯風!”
一張圓圓胖胖的臉忽然湊到他的臉麵前,臉詭異地陰笑著,眼睛透露出邪惡的光芒。曾通嚇得往後一縮,尖聲大叫。但是很快胖臉人和藹地笑了:“鬼叫什麽?存心想把看守引來?”
曾通:“你?”
侯風笑了,他一邊打開曾通牢房的鎖,一邊說:“不錯,是我。怎麽樣?是不是老子長得很有迷惑性?”
門開了,曾通目瞪口呆地看著門外的侯風。侯風又高又壯,笑起來似乎很有點和藹可親。但是曾通知道他是什麽人。和這樣的人隔著牆壁說話是一回事,麵對他——尤其是當他打開自己的房門的時候——又是另外一回事。有厚厚的牆壁與木門的保護,曾通可以肆無忌憚地揮霍自己的好奇心,而現在他心裏卻已經完全被恐懼占領。他下意識地舉起手擋在前麵:“你、你要幹什麽?你怎麽進來的?”
侯風笑嘻嘻地舉起手中的鑰匙晃了一下,接著舉起一張紙,紙上是獄長的筆跡:「曾通,侯風可以信任。按他的話做。」
曾通驚道:“你!”
侯風一皺眉頭,舉起手指豎在嘴邊:“噓——別雞吧廢話。跟我來!”他揮動著手裏的一根長棍。曾通仔細一看,發現他竟然空手把一盞油燈扭曲成尖銳的匕首狀!
要越獄,首先要知道監獄的構造,侯風這樣交代曾通。盡管兩人進來的時候都沒有被蒙眼,但侯風仍然不能確定自己是否記住了甬道的方向。侯風都如此,曾通自然也不夠指望。曾通來這裏那麽長的時間,除了去過獄長的房間,就隻沿著最寬、最大、油燈最多的主幹甬道進出操場。其他看守平時的住所,其他犯人的監倉,曾通隻知道一個大概。犯人們的廁所和廚房靠近操場邊,倒是非常容易找的。
隻要走過甬道的人都知道,這些甬道旁還有很多更深更黑的岔道。沒有可能第一次探路就了解所有甬道,也不能指望運氣好到極點,第一次夜探就走出去了。曾通心裏暗暗納悶,如果這是獄長交代的,為什麽獄長沒有給侯風全監獄的地圖?
走了一程,曾通越發覺得,要記住甬道的走向,需要超人的記憶力和空間想象力。沒有一條甬道是平整的,它們無一例外的或上,或下,或轉彎抹角,或曲直兼備。而且更讓人喪氣的是,在甬道裏似乎任何地方都一模一樣。光憑這一點,已經足夠讓曾通毛骨悚然。
甬道裏的空氣汙穢渾濁,沒有人曾經考慮要在這個偏僻陰森的地方修通風排氣管道。曾通以為,這樣的想法純屬徒勞。因為沒有人可能在盤延的山洞裏修通風管。然而現在,他卻急促地呼吸著帶著泥土味的空氣,幹澀的空氣撕扯著他的喉嚨,讓他以為自己的唾液腺停止了工作。他跟在侯風後麵,腿腳發軟的一步步挪著身體。這一段走過的甬道還算是稍微熟悉的,但前麵這個三岔甬道口,卻是曾通從未曾到過的地方。侯風高大的背影在油燈下飄忽晃動,他似乎沒有受到監獄裏怪異氣氛的影響,小心的在甬道的一側停下腳步,側耳傾聽是否有看守那種步鞋輕微的腳步聲。
侯風胖圓的臉,遠遠沒有獄長尖銳有力的眼神來得生動。這樣一張欠缺活力的臉,有可能出現在任何人的脖子上麵。他們可能是小職員,是工人,是農民,是一個不得意但仍然為生活而努力奔波的平凡人。如果侯風的臉出現在街上,曾通也許根本就不會注意,根本就不會看一眼。
但是,這樣一張死氣沉沉的臉出現在侯風頭上,曾通卻膽戰心驚。因為平凡和呆板,現在變成一股殺氣,一股涼意。曾通不知道這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侯風慢慢轉過臉來,迎向曾通惶恐的目光。他沒有理由讓人毛骨悚然地裂嘴笑笑,耳語道:“你抖什麽?”
曾通不敢也不知道如何回答這樣的問題。他心裏何止害怕,如果說當初被捕的時候是絕望和沮喪,那麽現在他心裏更有從娘胎下來後從未有過的緊張。他甚至可以聽見自己心髒嘭嘭地跳動,和每一次呼吸空氣扯動自己鼻翼的聲音。他不敢對視侯風的目光,將眼睛的焦點毫無目地的散亂在周圍甬道泥土的牆壁上。
侯風冷笑著壓低聲音,將他胖胖的圓頭壓了過來:“你在害怕。”
曾通想盡量保持和他的距離,但是背已經抵在了牆壁上。陰氣十足的牆壁傳來股股涼意,讓他稍微安穩了些。侯風應該不會在這個時候跟自己過不去,畢竟,還有獄長。這時候獄長高挺尖銳的鼻子,和地平線一樣薄的嘴唇,冷酷的語調,握著茶杯時輕蔑的神態,獨裁的鐵腕,一一以救世主的形象劃過曾通的腦海。
侯風冷笑一聲,似乎在表示自己的不屑。他從地上扣了一團石土,朝三岔路口的一側扔去。曾通可以聽到泥土落地的聲音,但是沒人回應。侯風再次扔出一團石土,等候良久,仍然沒有人聲。看守們想必現在也該去休息了。侯風皺緊眉頭,小心地探出半邊頭去,用一側的眼睛觀望。沒有人。於是曾通跟著侯風走到了另一條甬道裏。
這是一條曾通從來沒有來過的甬道。雖然所有的甬道都一模一樣,如果硬要說這條甬道有什麽不同的話,那麽這條甬道更長,更黑,油燈更少。很明顯,侯風也不知道這條甬道是做什麽用的,他每到一個路口都停下來,扣下壁上的石土試探,再窺視,再用手中的匕首——其實是油燈——在甬道側口標上隻有他自己認識的符號。在最先看見侯風扣下石土的時候,曾通曾經咋舌不已,但他很快發現原來每次侯風這樣做的時候都是選對了地方,選擇在那些土質特別鬆軟的地方。看來侯風還對土質也有不少的了解。
侯風帶著曾通,再次走進一條岔路,又走進一條岔路的岔路……最後他瞥緊眉頭,停住腳步,似乎在思索什麽。良久,他回頭對曾通說道:“你覺得怎麽樣?”
曾通道:“什麽怎麽樣?”
侯風深吸一口氣,似乎在努力壓抑自己的怒火,最後,他說:“你認識這條路嗎?”
曾通搖頭,遠處的油燈映在侯風的眼球上,瞳孔正在收縮,曾通連忙解釋:“我,這,似乎是去囚犯們監倉的路。”
侯風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消失在黑暗中的甬道盡頭,惱怒地問道:“既然是去監倉,怎麽會那麽遠?而且沒有油燈了?”
曾通這時才稍微收起對侯風的畏懼,他才注意到,兩人的前麵,似乎是最後一盞油燈掛在甬道壁上。死寂的甬道裏沒有空氣流動,油燈宛如黑暗中的一個發光的豆子一樣漂浮在甬道的黑暗中。
侯風道:“你去過監倉,是不是?”
曾通惶恐地搖頭,無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侯風怒道:“那你憑什麽說是去監倉的路?”
曾通道:“感覺,方向上,也許……”
侯風猛地一跨步,用單手叉住曾通的脖子,將他提離地麵。曾通根本做不出任何反應,他努力的揮動四肢根本就不能算是掙紮,隻不過是本能的反應。他想喊,喉嚨卻被死死的扣住,腦海裏一片空白,隻能看著麵前侯風的臉,以及周圍的景物越來越黑。最後,在他覺得自己已經死了的時候,他被“撲通”一聲扔到了地上。
侯風冷哼一聲,狠狠地一腳踢在曾通的小腹,一股氣流將似乎已經壞死的封閉喉嚨衝開。曾通倦著身子,大聲的咳嗽。一股巨大的疼痛同時從小腹和咽喉部傳來,讓他幾乎昏了過去。但是,心裏卻又隱隱感到這樣的疼痛來得是那樣的暢快,比被抓住咽喉給提離地麵好上百倍。眼淚和鼻涕不斷地湧出,當他再次睜開眼睛能看清東西的時候,才發現侯風已經不知道什麽時候離開了。
這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情。侯風的離開意味著他暫時還對曾通自己的小命沒有興趣,或者是因為獄長的製約因素。至少,侯風還沒有用他的油燈來顯示曾通的不堪一擊,但這也讓他夠受的了。不管怎樣曾通已經逃過一劫,並充分認識到侯風的力量,以及自己在麵對這種力量的時候是多麽的可憐和無助。
靠著甬道內壁,他慢慢地支撐起自己的身體,劇痛讓他幾乎直不起腰。遠處的最後一盞油燈依然孤獨地挺立在牆壁上,注視著暴行的發生和結束。他回過頭來,自己的影子被油燈拉得老長,一直到另一側另一盞油燈的前麵才淡去消失。
在不知道多少次的停留彎腰咳嗽後,曾通慢慢地往回走,每一步,都能牽扯自己的腰部隱隱作痛。喉頭上被侯風猛抓過的部分紅腫發燙,以至於在曾通心裏以為侯風的手中有毒藥的成分。他一隻手按著腰部,一隻手摸著自己的喉頭,眼睛注視著牆壁的下腳。每隔不遠的拐角上,牆壁的下腳都有侯風留下的痕跡,按這樣走下去,應該不會迷失方向。回去之後,應該給獄長說些什麽呢?讓獄長保護自己不再次被侯風侵害甚至殺害,是絕對必要的事情。侯風還住在自己身邊,這是一件讓人一想就頭皮發麻的事情。獄長絕對是監獄裏唯一能保護自己的人,可獄長卻絕對相信侯風,因為他給了他鑰匙。
也許,是獄長相信錯了?他錯誤地估計了侯風暴躁的性格?
在此之前,侯風的性格讓他覺得非常的怪異。一個類似精神病患者的變態殺人狂,為什麽會有那麽爽朗的笑聲?曾通曾經把水滸傳裏武鬆一類殺人不眨眼的好漢套在侯風身上,自以為非常得當。侯風爽朗的笑聲,豪邁的語言,粗中帶細的作風,貌似凶悍歪曲其實細致邏輯的思維,無一不證實這點。可是當侯風將他的英雄氣概宣泄到曾通自己身上的時候,他才知道自己並不象想象中那麽有資格評判這事。
侯風的性格中,確實有一種病態的成分。
曾通不知道自己分析得對不對,他不敢再定義一回侯風。他隻能選擇繼續往前走。有好幾次他都想就此停步不前,一想到回去麵對自己絕沒有能力麵對的侯風,曾通的大腦就產生一種莫名的抵觸情緒,一種保護自己不被傷害的反應。
但是他還是就往前走。如果說侯風給自己的是對暴力的厭惡和懼怕,在昏暗陰森的甬道裏卻帶來另一種情緒,它逐漸侵蝕懼怕的領地,占據到曾通的心裏。
是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懼。
在這個昏暗油燈模糊下的甬道,曾通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種讓人戰栗的邪異氛圍。它從未知的黑暗中飄晃出來,然後象捕食一樣撲在曾通身上,緊緊地纏著他,一層又一層。
曾通不知道自己在懼怕什麽,也許,恐懼的隻是恐懼本身吧。曾通用這樣缺乏邏輯的話安慰自己。他加快了腳步。
走過一個路口,牆角上有侯風留下的痕跡。痕跡是個十字叉,曾通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侯風每次用的符號都不一樣。但憑借記憶,他知道來的時候是右拐,那麽現在應該左拐走回去。
曾通拐了過去,在拐過去的一瞬間,他無意地瞥見了自己的影子。影子黑色而陰暗,仿佛不應該存在在這個世界上。一股毛茸茸的感覺猛然從他心裏鑽了出來。
影子似乎動了一下。
曾通全身所有的毛孔都收縮在一起。他停住腳步,死死地盯著自己的影子。
影子在這裏很接近光源,被壓縮短了許多,更接近一個正常人——他自己的體型。影子是應該動的,因為自己在動。可是,影子動的地方,似乎不符合光學的原理。曾通清楚地記得自己左手按著腰腹被侯風踢過的、每走一步都顫得發痛的部位,右手扶著腫熱的脖子,他的兩隻手都沒有空閑。現在的影子,正好非常合理的反射出手的分布,一如他自己的動作。
但在剛才轉身拐彎的一刹那,曾通覺得看見自己影子的左手脫離了腰腹,晃動了一個手勢。
這是怎麽回事?曾通想不通,也不願去想,也不敢去想。他覺得他能做的事情隻是呆呆地站在原地,死死地看著自己的影子。影子沒有動,曾通甚至可以看見,因為自己的呼吸而使影子腹部位置微微的顫動。影子旁邊還有一小塊散落的泥土,那是侯風來的時候扔過來探風聲用的。一切都很往常一樣,一切都和常識一樣。
最後,曾通在和自己的影子對峙了自己也不知道多久之後,終於決定還是繼續前進。是看錯了吧,曾通想道。畢竟,在這樣恍惚的燈光下,加上剛才被侯風痛打,看錯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曾通繼續往前走,不同的是,脖子似乎沒有那麽腫了,腰腹似乎也痛得不那麽厲害了。但他還是用雙手死死地貼住這兩個部位,仿佛在這裏,他不知道手該怎麽放,走路該用什麽樣的姿勢。他不時回頭盯著自己的影子,影子並沒有任何的異動,忠實地遵循著光沿直線傳播這個基本物理道理。再次肯定自己看錯了。環境的詭異,侯風的病態,幾個月來枯燥呆板的牢獄生活,當這一切加在一起的時候,自己的視覺神經出一點無傷大雅的小差錯似乎不是件很過分的事情。
至少,不會象侯風那樣給自己那麽直接有力的傷害吧?
曾通一邊走,一邊回想起剛才的經曆,從侯風打開自己牢門的那一刻開始,整個事情都不太正常。不,是侯風見了獄長之後,事情開始變得不對。獄長為什麽會相信一個才入獄一天沒有了解的變態殺人狂並把鑰匙交給他?是為了好玩嗎?他們在房子裏一起待了一天,不可能什麽話都沒有說,他們談了些什麽?侯風要越獄帶上自己是為什麽?是為了自己在這裏幾個月來對環境的熟悉?從侯風的表現來看,他有大可自己去幹這事的才幹。侯風踢打自己,是情緒失控?他明顯地控製了情緒,沒有殺害自己啊。侯風一個人回去,又怎麽給獄長交代呢?或者侯風根本就沒有打算回去,想一個人越獄?那麽他又帶上自己,並把自己扔在一個老遠的地方是為了什麽?
曾通停住了腳步。他忽然覺得自己走得有些累。這是一個明顯的上坡,曾通記得,來的時候沒有走過這麽長這麽明顯的下坡路。
難道是自己迷路了?他的心裏咯噔一下。他回頭看看來時的甬道,甬道依然在盞盞油燈昏黃的燈光照射下發出壓抑的氣氛。這條甬道屬於比較寬比較直的那種,頭頂的甬壁被打造成並不平整的圓拱型,似乎要麽是工匠的不用心,要麽是年代的久遠而變形。
曾通不敢確定自己是否走過這條甬道,但來的時候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侯風身上,沒有這樣注意甬道的形狀。這條甬道兩旁,不時開有岔路,有的有燈,有的沒燈,有時還是十字路口。盡管曾通不斷告戒自己剛才影子的事情是視覺神經錯亂,但是他還是不敢多看。不為什麽,就是不敢多看那些沒燈的甬道。黑糊糊的甬道裏,充滿了未知的邪異氣氛,讓他毛骨悚然。恐懼的念頭,在他拚命的壓抑下不時飛速劃過他的腦海:這個監獄有不為人知的地方。
曾通拒絕去想這樣的事情。他告訴自己這些事情適合給獄長做匯報,而不是自己胡亂猜測。現在要做的事情則是盡快回去。曾通可不想看守們一大早起來發現他的牢房空空如也,一個越獄迷路的囚犯,相信在任何監獄都不會有安逸自在的好處。所以他加快步伐,在有燈的岔路口,他則仔細地觀察甬道側壁下腳的地方有無侯風留下的標記。他一直嚴格按照侯風的標記相反前進的,怎麽迷路呢?
曾通左思右想良久,最後決定繼續前進賭一把興趣。他很快就高興地發現自己賭對了,前麵一個岔路口的右下腳,有侯風留下的標記。也許是自己來的時候沒有太注意路吧。曾通這樣想道。侯風留標記毫無規律,有時是十字,有時是方塊,象這裏的是個圓形。而且侯風在留標記的位置也沒有規律,有時候在牆角左邊下腳,有時候在右邊下腳,有時候左轉在左邊,有時候左轉也在右邊,有時候特別靠近路口邊緣,有時候又特別的高,有時候幹脆刻在地上。曾通不知道侯風用什麽方法來辨認,但曾通相信侯風不會莫名其妙的想讓自己糊塗,他一定有他自己的方法可以輕易的認識這些路標。但對旁人來說,這跟密碼好不了哪去。好在,曾通認為,他跟著侯風一路走來,有記憶做憑證。
走了那麽久,感覺應該快回到自己熟悉的甬道了。鶻山監獄比自己想象中還要巨大,而且,這麽多這麽長的甬道,應該連接的是一個自己現在還不知道在哪裏、有什麽用的巨大腹腔,否則隻修建那麽多甬道為了防止犯人越獄,似乎太費工夫了。轉了一個彎,曾通再次停住腳步。他突然發現自己覺得什麽地方有點熟悉。盡管看上去甬道到處都一個樣,他還是隱隱感到,大事不妙,自己做憑證的記憶似乎也出了差錯,就象自己的視覺神經一樣。
因為他感到自己似乎在剛才自己視覺神經出差錯的地方。
曾通清楚的記得,在進這條岔路前,侯風扔出了一塊石土試探風聲。侯風並不是每到一處岔路就扣牆壁,那就根本用不著留什麽痕跡了。他是在一個地方扣下一大團,然後一小塊一小塊地扔在各處。在這裏,侯風並沒有去牆壁上取泥土來用。曾通摸了摸牆壁試了一試,發現隻是在用自己的指甲刮下些粉末來。這裏的土質很堅固,很難弄下來。
曾通一轉目光,就看見了侯風曾經扔下的用來探聽風聲的石土小塊。侯風和自己是走過這裏的,他再次確定。他能清楚的記得,在自己的影子錯亂的時候,影子旁邊石土的形狀。那和現在的情景幾乎一模一樣。
曾通拐了進去,看見下腳侯風曾經留下的痕跡,一個十字叉。前麵的甬道,油燈隻持續了幾盞,然後是昏黃變成赫色,然後是一片黑暗。
忍不住的恐慌不斷擊打他的心髒,他快步走上前去,然後清楚的看見這是他剛才被侯風毆打的地方。他又回到了原來的地方。他第一次確定,自己迷路了。
怎麽可能呢?曾通飛快的跑回路口侯風留下標記的地方,試圖分析自己迷路的可能性,他都是沿著侯風的標記反向走的。除非——他腦子裏忽然靈光一閃——除非侯風故意做了手腳!侯風是不希望他回去,所以在回去的時候添加了不少標記以混淆他!
可是,他為什麽要這樣做?他有什麽目的?
不管怎樣,自己既然回到這裏,那麽還沒有完全迷路,還有一絲希望。看來鶻山監獄內部的甬道有重複和循環的路徑,似乎在故意讓人迷路。曾通決定將這些拋在腦後,現在的當務之急是回去。
他轉身準備再走一次,然而,也許是第一次的經曆讓他留了個心眼,也許是自己的恐懼在心理暗示,他的眼光不可救藥的掠過自己的影子。
影子又動了!
曾通木然地站在原地,恐懼讓他戰抖不停。這一次,他清楚地看見了!腰腹的疼痛早就減輕到不需要將手按在上麵的程度,恐慌也讓他的手不需要按在脖子上,但是他知道自己的手不在剛才那一瞬間影子所反射的位子。
影子的手伸得筆直,手掌握拳,一根手指對準一個方向:那條黑暗的,油燈忽然中斷的道路。
那不可能是自己的動作,也不可能是一個正常人轉身待邁步前行的動作!
曾通猛地一轉身,地下的影子同時轉身,狠狠地瞪著他,一如他死死地盯著影子。
沒有再異常情況。
如果說第一次,是自己看錯了,是因為種種原因導致視覺神經暫時麻痹而引起幻象,那麽第二次再次出現這樣的事情說明了什麽?
曾通一哆嗦,他腦海裏浮現出獄長曾經在紙上寫過,又被自己劃掉的字樣。
「你相信世上有鬼嗎?」
這是獄長曾經想問他的話。
鬼!監獄裏有鬼!獄長早就發現了這件事!
曾通一身冰涼,先前慌亂時的汗水瞬間變得透心的冰冷。緊接著一股寒流從丹田湧出,一路掃上來直至發梢。
影子沒有變化,也沒有異常的不符合邏輯的怪異動作。
曾通騰得跳了起來,朝第一次走的方向衝去。這裏太可怕了!要離開這裏!這是他腦海裏不斷翻轉念頭。他飛快地搜尋牆角的標記,熱切地期望見到侯風親切的不知所雲的筆跡。然而,一次又一次,他被絕望衝擊著。侯風留下的標記在第一次的位置,沒有絲毫的改變。曾通非常清楚,這樣走下去的結果,是又回到那個可怕的地方,那條隱沒在黑暗中的甬道。曾通不斷的搜尋著每一個可能出現標記的地方,以及每一個拐角下可能被侯風抹去的標記,最後,當他再一次看到那個他絕對不願意麵對的地方的時候,他終於知道一切終究是徒勞。
又來了!
他再一次走到拐角的位置,在拐過去的時候閉緊眼睛。他已經在找路的時候把自己的勇氣消磨了幹淨,此刻沒有再麵對任何挑戰他自己的事情。跨過去之後,甬道黑暗的盡頭出現在他眼前。
他記得自己的影子——或者是別的其他什麽不幹淨的東西——指的方向。那是在最深處的黑暗。在最初,他理解為這個方向,是一條讓他走向毀滅的路,是一條讓他永遠回不來的路。但是他在找路的時候,在絕望下,突然有另一種想法。
這條路也許才是正確的方向,這條路也許才是最近的路。至於另一頭的路,盡管還有其他岔路,盡管其他岔路也許還有岔路,但它們都是在一個循環裏轉圈。一個名副其實的死循環。
那麽侯風帶自己來的時候,又做什麽解釋呢?他從什麽地方帶自己進來的?
那麽,也許侯風帶自己走的路,是條繞得很遠的路。那麽另一頭的路,就不再是死循環了?
那個影子,是什麽?
曾通知道自己無力去解答這個問題。他必須在看守發現他不在監牢裏之前回去。與其一條條岔路的找,不如到這裏碰碰運氣。至少,這裏隻有一個方向。他蹲在地上,大口地喘氣,足足過了五分鍾後,用盡自己所能想象到的一切辦法讓那個該死的影子不再出現在腦海裏,才慢慢地站起來。他緊緊地靠在甬道壁,一步一步的往前挪動。上一回這樣挪動腳步,是在侯風的後麵。這一次,卻是在跨進黑暗。漸漸的,他跨過了自己躺地大咳的地方;漸漸的,他跨過了最後一盞油燈;漸漸的,他的眼睛看見越來越多的東西,是適應黑暗之後瞳孔放大的反應。
黑暗的甬道並沒有開初自己想象的可怕,甬道還是甬道,並沒有別的不同。但是,前麵的景色越來越暗,已經讓曾通即使拚命睜大雙眼,還是看不清楚。到最後,曾通不得不再一次停住腳步。這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了,他自嘲地想道。但這一回,他必須往後退卻。因為前麵的黑暗阻礙了他的繼續前進。
他退回到離最後一盞油燈不遠的位置,苦惱地擾著自己的頭。怎麽辦呢?怎麽回去呢?怎麽離開這個可怕——不,別多想!
啪!他的腳踩到了什麽東西!曾通的眼睛閉得死死的,想抬退邁過去。但是他的腳卻被那東西勾住了。
啪、噠噠、噠噠噠。
那個被他踩住的東西被他腳的移動帶走了。聽上去,似乎是滾走了。曾通張開眼,極目望去。
那是盞油燈,不知道什麽原因被扔在地上。
誰把他扔在地上的?曾通不願意再多想下去,他回頭,看見自己的影子,再一次,他的雞皮疙瘩泛了起來,影子的手在它的頭頂,舉著現實中的那盞油燈。
影子又在提醒他!但這回影子的提醒竟然不是一瞬間的事情!
曾通猛地後退一步,影子也隨著做了相同的動作。他這才忽然發現自己是多心了,自己的影子的頭剛好投在油燈的下麵,自己的手因為在擾頭,所以看起來就象影子在舉起油燈一樣。
曾通想通這一節,不由笑出聲來。看來自己太膽小太疑神疑鬼了,影子的一切都是自己的投影,所有的異常不過是巧合罷了。他笑著走到燈前,將油燈取下,小心地捧在手裏,以自己剛才絕對沒有的,絕對可以稱之為愉快的心情走進了黑暗中。
很快,曾通就發現自己確實是被愚弄了。黑暗中的甬道自己確實來過,油燈裏還盛滿了油,不可能是長期不用的,倒象是被人故意弄滅的。最為顯眼的,是一個個侯風留下的標記?那麽如何解釋另一頭的甬道裏也有侯風的標記呢?曾通自己在心裏分析道,甬道是四處連通的。所謂的什麽死循環,都是自己嚇唬自己。不是還有那麽多甬道的岔路自己沒有進去看過嗎?很明顯,侯風把自己帶到這裏,然後將自己毆打,然後乘這個機會去另一頭亂刻些標記好讓曾通迷糊,然後再退回去。反正他就是不願意自己再回去,或者回去被看守們發現企圖越獄。不管他有什麽樣的目的,讓獄長去對付他好了。
但是,曾通忽然停住腳步,這套理論的最大漏洞,就是那些油燈是怎麽滅的?誰弄滅的?侯風帶著自己走的時候,不可能去弄滅一整條甬道的油燈而不讓自己知道啊。
曾通捧著油燈,小心的繼續往前走。所有的疑問,還是交給獄長吧。獄長應該能夠對付侯風,曾通想起獄長冰冷銳利如刀的眼神,突然信心百倍。這裏已經能夠辨認出是自己比較熟悉的甬道了。這時候聽上去沒有動靜,似乎還沒有到時間,看守們還在休息。曾通從來沒有晚上出過自己的牢房,不知道會不會有巡夜存在。但依照常例推斷,還是小心為好。隻是,手裏的油燈怎麽辦?
曾通注視著這個陪伴他幾乎經曆大難的油燈,油燈晃著他自己的影子在麵前。
不對,油燈在麵前,影子為什麽也在麵前?如果影子在麵前,為什麽不會擋住油燈?
曾通象觸電一樣,猛地一摔,燈摔在地上跳躍幾下,影子應聲而滅。遠處油燈的光芒及時補充上來,影子出現在他身後。
燈在前麵,影子在後麵;影子在前麵,必然是後麵有燈。多麽淺顯的常識,可曾通一路上不是找路焦急,就是推測分析侯風的舉動,以至於讓他手捧這盞燈走那麽遠,還沒有注意到影子竟然一直出現在自己前麵!
不,這影子不對!這不是自己的影子!從開始它指路的時候就不對,後來出現在麵前更不可能!它還舉起油燈示意!這不可能,因為當時自己前麵沒有光源,是一片黑暗,影子隻該投在黑暗裏,而不是投到相反方向觸到油燈!
曾通再也管不了那麽多了,他扯開嗓子大喊:“獄長!救命啊!獄長!獄長……”
看守們急促的腳步聲紛湧而至,他們衣冠不整地衝了出來,多少有些可笑地喊著“站住!”“不準動!”“不許逃!”之類的話語,全然不顧曾通站在原地期盼他們到來。曾通看到,衝到最前麵的就是馬宣。按照曾通的意願,他幾乎要張開雙臂擁抱可愛的馬宣。但很快他就發現他弄錯了,馬宣帶著眾看守們一擁而上,將他推倒在地。最出乎他意料的事情是他們沒有老練地把他的手反捆起來,而是拳打腳踢,興奮的嗷嗷直叫。
這是曾通這天晚上第二次被別人拳腳相向。如果說看守們和侯風有什麽不同的話,就是侯風似乎並沒有全力而為,看守們卻似乎樂在其中。他們瘋狂地揮動手腳,刺激曾通的神經簇更加瘋狂地將信息通過神經電流送到他的大腦,那信息是難以忍受的疼痛。
就在曾通以為自己快被打死的時候,一聲震耳欲聾的爆聲以幾乎刺穿所有在場人的耳膜的威力響起:
“砰!”
土渣飛濺四射,看守們停下手腳,惶恐地回頭看著獄長手中還擎著的手槍。誰也不會蠢到在這個時候有什麽動作或者言語刺激他射出第二顆子彈。
“放開他,你們這些雜碎!”獄長鐵青的臉映著手槍的顏色。
跟隨獄長走進他牢房一般的所謂辦公室裏,曾通驚訝地發現侯風大不咧咧地翹著腳坐在獄長的座位上。看到曾通進來,他半張臉浮起一絲讓人心寒的笑意,另外半張臉卻一動不動。
“那麽慢?真讓人失望啊。”他說。
曾通不知所措地看著獄長,獄長卻對侯風翹起來東搖西晃的腳大皺眉頭。侯風很審時度勢地起來換了個座位。曾通本能地把一張多出來的、明顯是為了等他到來而專門額外設置的椅子挪動一下,企圖離侯風遠一些,離獄長近一些。
三人安坐待定,一時間誰都沒有先說話。獄長和侯風交換了兩個眼神,侯風——讓人詫異地不是獄長——開口道:“就著剛才的話題,剛才我們說到茶的問題。很明顯的是,你沒有注意到事物螺旋前進發展的路線。這條路線是普遍的存在的規律。就拿人類的飲水來說,不錯,很久之前,先人們確實都飲山泉,後來發明了各種飲料,到現在山泉大行其道。這是事實,但不是事實的全部,而隻是一個表象。”
曾通莫名其妙地看著侯風誇誇其談,要不是獄長拿出紙和筆開始刷刷書寫,他將絲毫不能領會侯風的用意。桌上還有一大堆這樣布滿了問題與答案,分析和講述的紙。看樣子,這樣的談話已經在獄長和侯風之間進行了相當長一段時間了。
獄長寫道:「這次讓你們出去是我的意思,目的是初次探察監獄裏的內部構造與我手中的監獄地圖是否不同。侯風把你拋棄在路上,他會給你解釋,當然,他用了他最喜歡的方式。不要在意他,盡量簡潔清楚地把你看到的、聽到的、經曆到的一切寫下來。從侯風與你分開開始,到你看到我為止。盡量讓所有問題都在這裏,在隻有我們三個人的情況下講述。」
侯風還在持續不斷地羅嗦:“我不明白你為什麽要忽略這樣一個事實,即千萬年前我們的先人在飲山泉的時候,並沒有注意到山泉裏確實存在的對人體有益的礦物質,而千萬年後我們注意到了這個事實,並加以應用。”
見曾通拿起筆疾書,獄長放心地回頭,對侯風毫不客氣地說:“你根本就是在跟我詭辯。你跟我提事實,那麽我們來看看事實是什麽?事實就是事實,不容置疑。山泉重新被人們飲用是事實,前麵所有被淘汰的飲料的發明都已經被扔進了曆史的垃圾堆裏,證明了人類的可笑和愚蠢。我們注意或者不注意山泉裏有沒有礦物質,都不能改變我們在曆史的一頭一尾將它吞進肚子的事實。告訴我,在這樣的事實上,你所謂的螺旋發展在哪裏?”
侯風反擊道:“千萬年前的祖先飲用山泉,難道知道山泉裏的礦物質嗎?這和我們今天飲用包裝良好按價格出售的山泉的出發點是一樣的嗎?祖先飲用山泉,動機是偶然性的幹渴;我們飲用山泉,是科學的發展物質的繁榮到一定程度之後人類必然的保衛自己的健康企圖以更加長的身體狀況享受這樣繁榮的結果。”
獄長冷笑道:“祖先飲用山泉是偶然的?完全不是那麽回事。在森林中,在草原上,什麽東西能夠持續穩定的提供人體必需的水分?隻能是山泉。他們飲用山泉,根本不是偶然的,而是必然的。你自己剛才說了,我們現在飲用山泉,也是必然的。既然都是必然的,我們不過是倒退了千萬年而已。”
侯風道:“山泉並不是必然的。如果另有什麽固定的水源,同樣也會被選擇成為飲水對象。比如湖泊大河,比如地下水。出發點,我再說一遍,或者用你們這些套製服的人愛掛在嘴邊的詞語,動機。飲水動機完全不一樣。你還是隻看見了表象,就牽強附會的以此為論點企圖證明你的文明是在倒退的觀點。”
獄長道:“所謂的山泉,隻不過是所有天然淡水的代稱。不要給我扣字眼,它們之所以現在不一樣是因為工業汙染。事實!我再說一遍,你仍然在什麽出發點上做可笑的牽扯糾纏。出發點不一樣,仍然不能改變事實上的終點返回了起點。不管人們怎麽想的,知道什麽,他們在飲用同一種東西。”
侯風笑道:“哈哈。你自己也承認了,山泉的定義變了。取水範圍變了,你所謂的事實也變化了。”
獄長冷笑道:“恰恰相反,如果你能擺脫你可笑的摳字眼的毛病,用一個正常人的平均智商來理解天然淡水這麽一個概念的話,你就會發現事實如鐵一般,沒有任何變化。”
……
毫無疑問,這種話題的詭辯既沒有意義,也不會有結果。事實決定動機還是動機改變事實,這是哲學家們千百年來爭論不休的話題。任何一個正常人都知道,不管獄長和侯風的智商有多高,他們也不會在這個無數先哲研討過的問題上發掘出任何有意義的成果。這樣缺乏營養的辯論曾通也曾經經曆過不少次,當然,他的思想遠遠沒有侯風銳利,無法抵擋獄長強有力的攻勢,所以每次都是以他曾通的失敗而告終。在初來監獄的頭幾個星期裏,這樣的辯論確實消磨了不少原本無聊的時間。
但是,就象侯風說的,目的不一樣,動機不一樣。如果確實有人偷聽的話,三個人關在門裏一聲不啃,明顯會引起偷聽者的懷疑和警覺,這樣一來,要找出偷聽者肯定會更加的困難。非常好推斷,獄長這樣行事的原因是放鬆對方的警覺,以便在必要的時候給予對方致命一擊。曾通毫不懷疑,這樣的策略是自己絕對想不出來的,即使想出來,也沒有才能能象麵前這二位一樣嫻熟的應用。尤其是這二位在舌頭不停息的激烈辯論的時候,居然也開始筆談起來。曾通幾乎可以肯定,他們一定在商量著什麽,獄長說侯風的越獄是假的已經足以證明這一點。
他一邊飛快地書寫,一邊疑問一個從一開始就想不明白,現在同樣也更加困惑著他的問題:獄長對膽敢違反他意誌的人,即使是看守,也可以拔槍相向。那麽誰那麽大膽子,膽敢來偷聽獄長的談話?
有了獄長和侯風同時在自己身邊,曾通忽然覺得自己心裏無比的塌實。安全感由說不出的原因帶來,即使他知道獄長極可能是個冷血的儈子手,而侯風是個不折不扣的變態。也許,這是兩人身上與生俱來的,無法掩蓋的陽氣吧?所有的陰影,都被兩人無聊的貌似認真的辯論驅散,即使在回憶黑暗的甬道中可怕的一幕幕,即使是侯風曾經有過的攻擊自己的行為,現在都變成溫柔飄渺的天邊白雲一樣顯得甚至有些許可愛。
曾通將寫得滿滿的一張紙交給獄長。獄長一邊掃視著曾通的經曆,一邊兀自在滔滔不絕。但是這一次,他高估了自己一心兩用的才能。很快的,他的注意力就被曾通的經曆完全牽扯吸引進去,以至於他的話莫名其妙斷斷續續:“……我再反複強調一次,不管出發點如何,動機如何,事實就是事實……嗯……比如說,茶。作為一種飲料,作為一種明顯的人為加工痕跡的飲料……嗯?唔……陸羽在茶經中說過……唔唔……嗯?……這不可能!”
獄長猛地站了起來,在一旁眉頭越皺越緊的侯風嚇了一跳。同樣傻眼的還有曾通,他萬萬想不到自己的經曆竟然可以讓冷酷的獄長這樣激動。
侯風問道:“什麽?”他回頭瞪了曾通一眼。
獄長舉起紙,示意侯風來看那張曾通寫滿字的紙,紙張在空中劃動出一絲聲音。這是個錯誤。曾通忽然想到,門外如果有人的偷聽的話,獄長的“這不可能”這句前言不搭後語的話無疑將會讓他們猜疑些什麽。而且他們將聽到紙張的聲音,知道自己三人也許在紙上做些什麽手腳。紙上能做什麽手腳呢?毫無疑問是在寫些什麽。這張紙發出的聲音也許會提醒門外的人他們已經被發現了,這毀了獄長親手製定的引蛇出洞的計劃。
在獄長和侯風看來,象曾通這樣的人比白癡好不了哪裏去。既然曾通也想得到,獄長和侯風當然也想到了。但是這個錯誤已經來不及修正。
門外一陣細微而急促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獄長以曾通幾乎不能看清的動作掏出槍,一腳踢開門衝了出去,侯風也恰如其名一樣跟了出去。兩人行動之迅速和協調,如果不是曾通知道他們的身份的話,一定以為他們曾在一起接受過長期的訓練。
曾通傻傻地站在桌邊看著門發愣。他終於明白獄長對他關於才幹的評價並不是隨口說說而是大有根據。在這樣的情況下,曾通根本來不及有任何反應,即使有反應,也恐怕沒有獄長那樣的勇氣和果斷。獄長和侯風的腳步聲也遠去,還可以聽見獄長“站住!”的喝聲在甬道中回蕩。曾通無奈地搖搖頭,看著獄長桌上那個破舊的發條鬧鍾,鬧鍾的指針快指向六點,這一夜算是完了。
是誰在外麵偷聽?獄長說過,馬宣有問題,是他嗎?獄長和侯風能追上他嗎?桌上幾張紙吸引了曾通的注意。紙上密密麻麻的是獄長潦草消瘦的字,和另一種同樣潦草但更加淩亂更加難以辨認的字體。毫無疑問,這是獄長和侯風在等待他回來的時候所交談的。甚至更有可能是侯風在和獄長長達一天的相處的時候留下的交談筆錄——準確的說,是交談本身。紙張還算整齊的堆砌著,最開始的地方,應該是最下麵的那張。曾通壓抑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他最抽出下麵那張紙,開始仔細辨認兩個人的對話。
獄長:「有人在偷聽我們的說話,裝作不知道,繼續給我談話。」
侯風:「誰?為什麽?」
獄長:「應該是一個看守。我猜測是那個打你打得最凶的。原因不知道。」
侯風:「你怎麽知道?」
獄長:「我和你的鄰居談話的時候,有跡象表明有幾個看守知道我們的談話內容。有一回我私下在這個房間裏給他說起了我喜歡喝茶,第二天就有人將早就發了黴不知道什麽陳年老茶葉放在我的桌上。」
侯風:「你不是獄長嗎?他們討好你是正常的。」
獄長:「不要說廢話。這個監獄有些問題,現在我能確定沒有問題是你的小鄰居,以及我自己。」
侯風:「你憑什麽相信我?」
獄長:「你什麽時候學會說廢話了?在剛才的談話中,很明顯你對這裏一無所知。何況我是看著你來到這裏。」
侯風:「我也許是裝的。時間先後有關係?」
獄長:「你不是,我看得出。知道得越多越不可靠。」
侯風:「監獄有什麽問題?」
獄長:「象你這種監獄的常客,會看不出這裏有問題?犯人們不編號,看守們不休假,沒有標語宣傳沒有思想改造甚至沒有電網,這是什麽監獄?五年前有四十五個囚犯來到這裏,資料顯示四十人非正常死亡;監獄裏有個叫老舜的人,每個人都聽說過他並且對他很害怕,每個人都不願意談起這個人。據曾通說他在入獄的時候看見了這個老舜正被放出去,但我詢問的看守都與以否認;有一個叫伍世員的人,除了曾通沒有人見過或者聽說過;這個伍世員和另外五人聲稱自己是五年前存活下來的那五個人。」
侯風:「並不困難,可以很輕易地查出。」
獄長:「恰恰相反,沒人合作,從看守到囚犯。這個監獄其實大得超乎想象,我需要你幫我做件事情。你和曾通去越獄,假裝說給可能的偷聽者聽,你們其實要做的是探路,看看監獄到底有多大。」
侯風:「我會真的越獄的。」
獄長:「如果你有這麽能幹的話,我不反對。這裏是地圖,和你們的鑰匙。地圖不全麵而且漏洞百出。我認為需要警告你,這個監獄有不為人知的事情,同時也有非常隱秘的地方。我認為,這些隱秘的地方,也許會找到一些秘密。地圖上凡是紅線的地段,是我已經勘察過的,你們需要做的是勘察沒有紅線的地段。」
侯風:「為什麽你自己不去繼續你的勘察?」
獄長:「我需要幫手,因為我在被監視。我不希望讓別人知道我已經發覺了這個監獄有陰暗的存在,所以我需要找一個我信得過的人。曾通雖然符合這個條件,但是他沒有獨自完成這個事情的才能。我的計劃是,你們走前麵,我走在後麵,看看有沒有人盯梢或者盯梢的人是誰。別急著拒絕,在此之前,我需要你了解一下這些情況。」
侯風:「我明白了,我會去的。這太可怕了,如果這是真的話。」
獄長:「你相信這是真的嗎?」
侯風:「我不知道。你呢?」
談話在這裏結束了。曾通無不遺憾,兩人在紙上的談話並沒有什麽值得回避他的,也許這是為什麽這些紙會大搖大擺得躺在桌上等他曾某人來讀吧。獄長和侯風見麵,兩人在口頭上應該是針鋒相對寸步不讓。天知道他們互相譏刺了些什麽,但當獄長開始在紙上告訴侯風監獄的問題的時候,獄長無疑已經開始信任侯風,兩人之間精彩的試探已經結束。曾通想象得出,這時候兩人應該都把口水浪費在某個無聊的、模淩兩可的話題——就象兩人剛才談的關於瓶裝礦泉水是否代表文明的退步——而把精力集中在紙上。
那疊紙下忽然掉出一張照片。曾通拾起來,照片照得並不好。照片上有一個略微失焦的男人,他側麵對著鏡頭,正準備過馬路。曾通很快就看出,這是獄長。曾通從認識獄長開始他就穿著綠色的製服,猛然看到便裝,很不適應。將照片翻過來,上麵還有一個“陳”字。
這是一張獄長穿便裝的照片。不是在監獄裏,而是在某個城市。隻不過,看上去照相的時候獄長並不知情,照片失焦是照相的人在晃動,說明拍得極為匆促。也許是偷拍?算了吧,考慮到獄長從來不提及過去,獄長當然也不會拿出自己從前的樣子讓曾通欣賞。
曾通放回那張照片。拿著那疊紙,呆呆地望著門口出神。獄長在最後要侯風了解一下“這些”情況,但是紙上的談話卻沒有說明。很明顯,獄長是讓侯風看某個東西。一份讓侯風這樣的變態殺人狂也會說“太可怕”也會說不知道該不該相信的東西,無疑這對曾通的誘惑也是很大的。很可惜,也很可疑的是,獄長為什麽不讓自己看這個東西?這個東西,很可怕,會不會和自己在昏暗的甬道裏看過的那些東西……
曾通一個激靈。他猛然想起,上一回獄長在紙上曾經寫過又抹去的字眼:「你相信這世上有鬼嗎?」
鶻山監獄裏,真的有惡靈的存在!
一股惡寒從曾通的心底裏湧出,沿著血管一路侵襲到他的四肢,他下意識的縮了縮脖子。就在他這心裏希望獄長和侯風早點歸來的刹那間,一個人影從門外一晃而過。
咯噔!
這是曾通自己心髒不堪重負猛然收縮的聲音。
盡管門外的人影晃動得非常快,但是曾通還是清楚地看見了,那是一個穿著囚犯服裝的男人,手持一盞油燈。他絕對不是侯風,他的邪異地眼睛莫名地空洞著,流露出死亡的氣息。以至於曾通沒有留意到他的臉長什麽樣子。
他走路沒有一丁點聲音。這在這條掉根針都能聽到的甬道,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更讓人心寒的是,他的影子。曾通敏感地注意到了影子的問題,這個犯人手裏拿著油燈,快步走過門口,那麽在這條昏暗的甬道裏,無論如何都該有他的影子在他的背後的地上。但是現在,曾通注視著門外的地麵,那裏空無一物。他記得,這個人走過門口的時候,地麵也如現在一般。
這個人是誰?他怎麽會在這裏?他在這裏做什麽?
更為重要的是,它是不是人?它的影子呢?
曾通手裏捏著的幾張紙在顫抖地發出唏唆的呻吟,他大顆大顆的汗水從已經濕透的袖口滾落下來,浸潤著那幾張紙。於是他胡亂把那幾張紙塞進懷裏。慌亂中也沒留意其中幾張紙劃落到地上。此時此刻,他不可避免地想起在那條黑暗的甬道裏的迷路,在迷路時看到的,自己的影子。
他慢慢地回頭,看著自己的影子。影子的一隻手伸得筆直,指向門口。
“救命啊——”“來人——啊”
甬道裏響起曾通的嚎叫聲。淒厲的呼救聲響回蕩在甬道裏,這晚已經是第二次,如同他被人毆打一樣。
盡管很少有人能看見獄長的臉上有任何的表情,但是奇怪的是在每個人的印象裏,獄長的臉都讓人印象深刻,過目不忘。也許,是因為他敏銳的眼神。此刻,他的臉上仍然掛著沒有表情的表情,他的眼光淩厲地看著被反綁著雙手,蹲在角落的侯風和曾通。他的眼光停留在曾通的時間明顯多於注視侯風,因為曾通奇怪的臉色慘白,一直不停的顫抖著。
大聲呼救之後,第一時間趕過來的是獄長和侯風。很顯然地,他們沒有追到那個在門外偷聽的人。而曾通在這邊莫名其妙地呼救則引來了大批看守,打亂了獄長本來按時回來送二人回牢房的計劃。為此,曾通可以看出,獄長對他極端不滿,即使曾通抖著嘴唇的坦白。
獄長道:“今天晚上的事情,大家也都看見了。這兩個人,很明顯的,企圖越獄逃走。我已經審問過他們,他們也承認了是串通一氣,自己弄開了鎖。我要說,這是我的工作的失職,這是我們工作的失職。在這裏,我建議,不要將今晚的事情告訴任何囚犯,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騷亂而使某些事情失去控製。為了避免類似的情況再次發生,我認為有必要對這兩人進行處罰。大家有什麽意見?”
在一旁的,是小心翼翼的值班看守們。所有人都聚集在獄長小小的屋子裏,以至於讓人覺得氧氣缺乏而喘不過氣來。他們毫不知情地聽著獄長將侯風和曾通押進禁閉室的命令,絲毫不知道這是獄長為了掩蓋他指使侯風和曾通行動而放的煙幕。所謂的問訊意見,不過是麵子上的功夫。任何一個稍微用大腦思考問題的看守,回想起獄長用槍指著自己解救曾通的一幕,都能明白獄長的立場在哪一邊。在獄長來到這裏之後,每個人都逐漸熟悉並遵守了他的行事習慣,即所有人,所有的看守和囚犯,都無條件遵守他的每一個命令。
見沒有人提出,或者說敢提出反對意見,獄長滿意地咂咂嘴,喝道:“馬宣,帶這兩個人去禁閉室。”
沒人響應。看守們麵麵相覷,馬宣瞪大了眼睛,欲言又止。
獄長奇怪道:“怎麽?”
馬宣道:“報告!我們這裏……禁閉室,我們這裏沒有。”
獄長怒道:“沒有?不可能!我看過資料的,禁閉室在操場另一側一個單獨的窯洞裏,叫做西洞……”
馬宣道:“報告!西洞本來是有的,但是後來一次山體滑坡,把西洞埋了。到現在為止,我們都還沒有新的禁閉室,也沒發生過什麽事情需要用上。”
侯風忍不住“咯咯”冷笑了兩聲,這正合他意。獄長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說道:“雖然是這樣,那麽也需要對他們兩人進行處罰!把他們押回他們的牢房,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讓他們離開那裏!不許他們放風或者勞動,也不許他們和任何其他犯人接觸,讓他們在自己的牢房裏蹲監禁!對了,還不許他們互相交談!馬宣,吳仲達!”
馬宣和吳仲達齊聲應道:“有!”
“你們兩人輪班值勤,守住他們牢房的甬道口,除了送食物和清洗便盆的,不許任何人進出。”
“是!”
曾通哆嗦地走在侯風後麵,想到自己馬上就要離開陽氣厚重的眾人,獨自一人在黑暗中空守恐怖邪異的怪誕,他就忍不住地發抖。獄長沒有給他任何辯解的機會,盡管他清楚獄長自己曾經質疑過監獄裏是否有鬼的問題。當然,曾通沒有想到的是,當著那麽多看守的麵兒,獄長即使相信,也不會讓曾通講述自己遇見的經曆,那隻會導致混亂而使得獄長自己的權威受到影響。至於侯風,則對此完全嗤之以鼻。侯風正冷笑地跟著馬宣的步伐。
曾通和侯風一前一後,心態神情毫無相同之處,但他們的口袋裏則同樣裝有一疊紙和一隻鉛筆,以及各自牢房的鑰匙。這當然是出自獄長精心的準備。
兩人回到,或者說被押到自己曾經的牢房,現在的禁閉室。曾通爬進被窩,期望捂在裏麵可以讓自己不在哆嗦。同時可以聽見侯風在隔壁吵鬧:“他媽的!誰把老子的床弄壞了!我要求換床!”
“吵個!什麽床不床的?”似乎是馬宣的聲音,“操!你睡的明明是土炕,哪裏來的床?”
“我日!什麽土炕,你爺爺不愛睡!還不給老子換一張,老子要睡床,你有個屁好笑?”
“嘿——您倒是裝起大爺來了,來來……”一陣開門的聲音,然後猛然是類似棍棒敲打破布的聲音:“我叫你*****!我叫你裝大爺!的活得不耐煩了來招惹你大爺我!我打死你這孫子!還想換床,我換你的卵蛋——”
隻有馬宣囂張的叫罵聲,和不斷的棍棒敲打破布聲。侯風一聲不啃,默默的讓一個其實遠遠不如自己的搏鬥對手發泄腎上腺素。曾通忽然為馬宣感到害怕,天知道,侯風這樣根本不必要地挑逗馬宣是為什麽?難道是給獄長一個借口,一個讓馬宣死的借口?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侯風要報複馬宣,不知道要使出什麽樣聳人聽聞的手段來。何況——侯風兜裏既有自己牢房的鑰匙,獄長還給他看過地圖!
曾通自己不知道的是,他在不知不覺中,已經站在了侯風這邊。盡管侯風曾經同樣的毒打過他。
“算了。”一個幹澀的聲音。曾通想了一下,辨認出是極少開口的吳仲達。
“行了,”馬宣似乎是打累了,“你這孫子皮還挺厚,以後大爺煩了就常找你練拳啊。嘿嘿。越獄就個關禁閉,那是你趕上時候遇上咱們獄長是個大好人發善心。”
馬宣嘀咕著關上門,和吳仲達走遠了。獄長吩咐過,讓他們輪流守在甬道口。這條甬道隻有四個單間,卻仍然有些長,還拐了個彎。站在甬道口,連侯風那間的門口都看不見。聽見馬宣和吳仲達遠去,曾通長出一口氣。不是為了同情侯風,而是害怕侯風突然暴起殺掉這兩個看守——曾通可以肯定,這兩個人即使拔出槍也不是侯風的對手。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肯定,也許是因為侯風身上一種說不出的殺氣。
馬宣囂張的聲音從甬道口沿著甬道壁反射過來,似乎在跟吳仲達吹噓什麽。曾通忽然一陣突如其來的厭惡。要分析馬宣這樣一個簡單的小人物,曾通也能勝任。自己剛來監獄的時候,也被他欺負毒打過。但是隨著和獄長關係的深入,馬宣逐漸也對他客氣起來。後來侯風來了,肯定路上沒有少吃他的苦頭。這回他和侯風被獄長毫不客氣地反綁雙手,聲稱越獄被擒,馬宣自然也就不客氣了。對曾通他尚留幾分情麵,對侯風這個和獄長不那麽近的,自然痛下毒手。想起馬宣囂張的麵目和在獄長麵前狗一般的嘴臉,曾通忽然覺得在某種程度上,侯風是對的。這樣的人實在該殺。在旁人看來罪不至死,那是因為這些旁觀者沒從中吃過苦頭。
隔壁的侯風沉寂下來,很快曾通就聽見均勻的呼氣聲,呼氣聲越來越響,最後變成鼾聲。這個侯風,在被人毒打並侮辱兩分鍾之後,竟然坦然入睡!
他確實是個可怕的人。
曾通合上眼睛,翻了個身,懷裏傳來細細的摩擦聲。他伸手一摸,摸出幾張紙來。這是剛才看完的的紙上麵是獄長和侯風的談話——真實的談話,不是口頭上的敷衍。也許獄長會隨即發現這幾張事關重要的紙張不見了,也許他現在在大發雷霆,或者焦躁不安?不,他那麽冷靜的人,一定不會的。
曾通笑著舉起紙,無意間的一個差錯,有惡作劇的效果呢。但他的笑容馬上凝固了。
昏黃的燈光從甬道口的側壁上反射過來,獄長的字跡模糊不清。確切的說,是有另外的字出現。曾通馬上反應過來,是紙張的背麵。獄長和侯風的談話還沒有結束!
獄長:「雖然我不願意承認,但是事實上,我傾向於,相信。」
這是什麽意思?曾通飛快地翻轉過來,他們前麵的對話是:
獄長:「……我需要你了解一下這些情況。」
侯風:「我明白了,我會去的。這太可怕了,如果這是真的話。」
獄長:「你相信這是真的嗎?」
侯風:「我不知道。你呢?」
毫無疑問,獄長給侯風看了什麽東西。否則侯風那句“我明白了,我會去的。這太可怕了,如果這是真的話”明顯不符合對話邏輯的突兀。
那麽,獄長給侯風看了什麽東西呢?有什麽東西可以讓侯風這樣一個變態殺人狂說“這太可怕了”這樣的話?
曾通不知道,也明白自己根本不具備這樣的推理能力。於是他接著看下去:
獄長:「雖然我不願意承認,但是事實上,我傾向於,相信。」
侯風:「不可思議。你怎麽能相信?我拒絕相信。字是人寫的,如果這個人有什麽企圖或者陰謀呢?」
獄長:「那不是問題。不錯,你說的是有可能的。但這不能排除他寫的是事實,這也是可能性的一種。」
侯風:「很有挑戰性的事情,不是嗎?」
獄長:「看來你動心了。」
侯風:「你知道為什麽?你看起來不象一個獄長。」
獄長:「你什麽意思?」
侯風:「一個獄長,怎麽可能不信任他的同僚,而和他手下最危險的囚犯商量這樣的事情?」
獄長:「別自我標榜。你看起來也不象資料上說的那樣。但事實就是事實,你必須接受,你,是囚犯,我,是獄長。如果你不接受,你應該知道是什麽後果。」
侯風:「我沒有挑戰你的權威。但你必須給我權限,如果你沒有忘記什麽是我的拿手好戲的話。」
獄長:「你、我、曾通。」
侯風:「為什麽有他?他有什麽用?憑什麽相信他?」
獄長:「有什麽用你會明白的。如果要在你和他挑一個的話,我肯定相信他而不相信你。」
侯風:「很好,討論計劃吧,開始怎麽辦?」
獄長:「第一步,必須知道這個監獄的構造。我手裏的地圖不完整而且錯誤百出,我曾經悄悄夜探過,很多地方都和地圖明顯不同。而且,有好幾次我都察覺到,我被人發現了,有人在後麵跟蹤我。不知道其人的身份和數量,但我以我的名譽保證這是真的。我們必須探知到整個監獄的構造,否則無法行動;同時,我們也需要查出跟在我後麵的人是誰。」
侯風:「同意。具體呢?」
獄長:「你有時間先默記一下地圖。我給你們鑰匙。不要給曾通說實情。你們裝成越獄的樣子。我們的目標首先是從這裏到最西邊,這一段地圖上沒有的,但是現實中存在的甬道。你帶曾通探察地形,你需要默記一下地形,然後想辦法甩開他,然後你跟在他後麵。我會跟在你們後麵,在你甩掉曾通之後,我跟在曾通後麵,你跟在我後麵。曾通肯定會瞎撞,你需要將他適時的引導到正確的路線。回來之後,我們再對照我們各自記憶的路線。」
侯風:「同時我還需要觀察是否有人跟著你?」
獄長:「不錯,我以為你能對付,怎樣?」
侯風:「如果是用鑰匙的話,越獄就說不過去。」
獄長:「如果哪個看守真的忠於職守的話,會給我提出來。否則的話,就是懷疑對象。」
侯風:「好!」
似乎是為了節約紙張,兩人的字越寫越小,也越來越具體實際。看到獄長的計劃,曾通終於明白為什麽侯風會越獄的時候帶著自己,自己為什麽會被侯風毆打拋棄,為什麽會在甬道裏迷路,在被看守們毆打的時候,為什麽獄長能第一時間內趕到。
而且更重要的是,為什麽自己會迷路。也許,是侯風做了手腳吧。
這一切,原來如同獄長承認的那樣,都是獄長操縱的。侯風所謂的越獄,不過是探路的煙幕而已。
字到這裏是真的沒有了,曾通奇怪的注意到,沒有獄長和侯風在這次夜探完之後的討論。他清楚地記得兩人在辯論茶與文明這個話題的時候,還不停的筆談。而現在看到的所有字跡,似乎都是出發之前的。
也許是不小心丟到哪個地方了吧?
僅僅在這幾張紙上,也有不少不好理解的地方。比如獄長寫的,“你、我、曾通”是什麽意思?侯風前麵說的是“如果你沒有忘記什麽是我的拿手好戲的話”。侯風的拿手好戲是什麽?
該是殺人?
曾通打了個哆嗦,獄長允許他殺自己?不會,那樣的話前麵的“你、我”就沒法解釋。前麵侯風向獄長要某些權限,是什麽權限?殺人的權限?為什麽要殺人?
當然,不可排除在危險的時候自衛。對於侯風這樣的人來說,平白也認為人人都可殺,何況有正當目的的時候,那還不大殺特殺的?
那麽,這段話的意思其實是,獄長給侯風的權限,除了獄長本人,就隻有曾通和侯風是一夥的。除此之外,人人不可信任,也就是說,人人都可殺。
獄長,是個什麽樣的人啊?
曾通想不通。他隻是隱約覺得,獄長雖然與侯風是看上去截然不同的兩個人,可是在筆談的時候,除了字跡以外,口氣和思維方式幾乎是同一個人。曾通看起來要想半天才能看明白的話,比如說什麽拿手好戲,獄長似乎一下子就能明白。是不是他們在骨子裏有驚人的相似之處呢?
好在,曾通知道,至少暫時侯風不會找自己的麻煩。於是他也合上眼睛。
曾通不知道的是,他一直刻意回避去想地上在穿過昏暗的甬道的時候,地上邪異的陰影,在獄長屋裏看到的,晃過獄長門口的怪異的身影。
他還不知道的是,隔壁的侯風一直在和他做同樣的事情。他一邊不停的假裝著鼾聲,一邊反複仔細地看完曾通寫給獄長的這晚的經曆。他終於看完了,將紙收起來,嘴角浮起一絲冷笑。
與此同時,獄長走進自己的房間,小心地將曾通不小心丟落在地上的幾張紙拾起來。獄長心裏對曾通如此的不小心、以及不懂他刻意讓他看這些內容的用心而感到有些氣餒,尤其是當獄長發現這幾張曾通遺漏的而不可能看見的紙上的內容才是最最重要的時候。當然了,在他和侯風單獨待了一整天的時間裏,他們的談話遠遠不止曾通能夠看到的這些。
與此同時,吳仲達走向獄長住的那條甬道,想了想,又走回來;馬宣則靠著甬道壁,一耷一耷地打盹。
夜即將結束,百羽、烏鴉等所有囚犯們,在看守們的哨音和監視下紛紛起床,開始按照獄長新的工作安排生活。由於看守和囚犯都不適應,不免有些紛亂。
鶻山監獄一慣的平靜冷寂,在這個黎明,似乎稍微有些不同。
第二章 獄長
獄長進鶻山監獄之後,有幸見到了可以讓他相信的人物曾通。
很早以來,獄長就一直對自己是否有被監聽甚至監視這個問題充滿了疑慮。從一開始,獄長就將嫌疑的目標定在了身邊的手下——那幫看守身上。從表麵的身份上看,這樣的疑慮既沒有道理,也不符合邏輯。一個身處荒漠的監獄獄長,怎麽會被自己的手下監視或者監聽?除非這個獄長有神經質般的焦慮症。而一個象獄長那樣冷靜到幾乎冷酷地步的人,怎麽可能會有精神上的疾病呢?就現有的人類醫學水平來說,還沒有發現冷靜也可以是一種病態,或者發明一種過度冷靜症。
在某些時候,在某些程度上,獄長的疑慮隻有他自己知道。而且他的懷疑,有可以充分說服自己的理由。隻不過,這個理由在鶻山監獄裏鮮有人知曉。甚至絕大多數人根本就不知道有獄長在懷疑有人監視自己這麽一回事。
當然,這個絕大多數人,不包括曾通。
獄長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從第一眼看到曾通,不,是第一次聽說曾通這個犯人的時候,就對他有莫名的好感。獄長對自己解釋為二人的文化程度,而事實上,獄長忽略掉的是,他之所以對曾通有好感,是因為他信任曾通。他信任曾通,是因為曾通和他差不多同一時間到達鶻山監獄。在獄長的眼睛裏,在鶻山監獄這個陰謀和恐懼如同秋後的雜草般瘋長的詭異地方,在這個似乎人人都在隱瞞和策劃著什麽如同噩夢裏的怪誕監獄,曾通知道得和獄長自己一樣多——甚至還沒有獄長知道得多——意味著曾通沒有任何事情可以隱瞞他,隻能對他言聽計從。控製權意味著安全的地位,這不是大都市裏小妞們對安全感的病態迷戀,而是一個有豐富的在地獄上方走鋼絲索的閱曆的男人在聽到危險之風的邪惡呼嘯聲之前的本能反應。事實上,為了確保自己的安全,他早已將所有看守槍裏的子彈,所有電棒裏的電池都收繳了起來,放在一個除了他自己以外沒有人能找到的地方。
事實證明他是對的。曾通雖然在做事的時候拖泥帶水,帶總歸來說還是值得信任,還是基本在他的掌握之下;監獄裏麵也確實存在在某種程度的危險。這種危險的表現對曾通來說是孤獨的甬道中穿行時的黑色的邪異影子,但在最初開始聽說老舜的時候,獄長就認為曾通的心理承受能力決定了曾通在這件事情上的不可靠。在他看來,可能百羽的危險性也要比那個什麽莫名其妙的老舜或者伍世員大得多。
也許就可以由此推論他在刻意欺騙他自己,如同曾通的一相情願一樣,其實第一次他心底深處的潛意識就帶著莫大的恐懼相信了。也許,在開始的時候,獄長是不肯接受自己也會恐懼這一事實。尤其是在他一個人獨處的時候。
但是這樣的推理雖然合乎邏輯,卻不是正確的。獄長並不是一個欺騙自己的人,那樣的話,如同給自己樹立了一個非常強有力的、幾乎不可能戰勝的敵人——他自己。但是,當心裏被驚恐充滿的時候,恐懼也將會是一個強有力的敵人。在事實的證據證明了監獄的詭異和怪誕之後,獄長強壓住自己心底的恐懼,在最快時間內做出了判斷,將事情一分為二,將這一居然令他感到恐怖的問題暫時拋開。這樣,拋開虛幻影子般的老舜,處理監獄本身的問題,就可以得心應手。
現在監獄裏的形勢雖然不能樂觀地說很好,但基本的次序還是在獄長能夠操縱的範圍內。百羽一夥以及烏鴉的小花招,在他眼睛裏不值一提;馬宣一夥看守鬼鬼祟祟的小動作也都在他的手指之間。雖然暫時都還不十分明朗,但總歸不過是和五年前那件事情有關係。獄長認為在必要的時候,自己可以將這些犯人和看守牢牢地攥在手裏。
五年前發生過什麽事情,獄長從一開始並不著急,到現在也是如此,他甚至都不急著思考和推理。與其急著將他們揭穿,將事情迅速的徹底解決,還不如將計就計,讓他們繼續作為注定會被徹底擊垮的對手陪他多玩一會兒。每次想到這裏,他的眼睛裏都會不禁露出一絲非常非常不易被人察覺的笑意,這些老鼠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和一隻並不太餓但很調皮的貓捉迷藏。
獄長有信心相信,他會讓這個遊戲越來越精彩的。侯風和曾通受他之命前去夜探,探出了不少有趣的也有利用價值的東西。這在以後與未知的勢力較量的時候會大有用處。一切如同他的計劃——一個隻有他自己才完整知道的計劃。並且最有意思的是巧不巧的已經將馬宣這邊這鍋水攪渾了。將清水攪渾,再將渾水燒開,讓那些可憐老鼠們目瞪口呆吧,哈哈。他打了個哈欠,這是主要的行動方向,他將會把自己的主要精力放在老舜的一係列問題上,挑戰未知的黑暗,挑戰自己心理的承受能力,有了侯風的加入,那會非常的有趣——盡管他不否認自己也會感到一絲害怕。至於百羽或者馬宣,隨便玩一玩,也能玩死他們。如果有必要,甚至可以拿他們來找找信心。
獄長端著茶杯在屋裏鍍著步子,忽然他想到什麽,於是他打開門,叫住一個路過的看守吩咐道:“去和馬宣或者吳仲達說,如果侯風或者曾通有悔改的意思,想來見我,我隨時歡迎。”說著他寬容地笑笑,拍拍那個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的看守的肩膀,緩緩地回頭進屋,漫不經心地重新泡了一杯茶,又脫下製服外衣,隨意扔在地上,跳到土胚炕上。他將自己的枕頭豎起來,靠在上麵假寐。一夜的無眠並不能真正影響他的精力,然而太多的事情和太多的疑問,卻足夠讓他感到自己需要閉目養神,以積蓄更多的精力來麵對可能會,不,必然會發生的事情。而這些事情,都是需要大量的時間,以平靜的心情和冷靜的情緒來麵對的。
門外一個看守敲門:“獄長!獄長!”
獄長聽得出,這個看守叫做餘學鈞,是看守們的中隊長。但獄長並不著急,他嘴角泛起一絲微笑,鎮定而不緩慢地跳下床來,將外衣拾起來穿好,帶上帽子,別好槍套,小心地彈去肩頭上的灰塵。他可是一個非常注重儀表的人,盡管門外的餘學鈞幾乎把嗓子喊啞,也絲毫不能讓他心裏產生任何同情和憐憫讓他加快自己的著裝速度。在獄長心裏,已經給這個一臉橫肉的餘學鈞下了暴力衝動傾向的診斷。
就在餘學鈞準備將門撞開的時候,獄長開門而出。“什麽事?餘中隊。”他問。
“獄長!出事了!犯人自己打起來了。”餘學鈞眼裏有一絲慌亂,不知道是為犯人打架的事情而苦惱,還是為了獄長穿戴整齊卻遲遲不開門而困惑。
“哦?誰跟誰打了?”
餘學鈞臉上現出不可思議的表情。要知道這個獄長一來,就以鐵腕統治著整個鶻山監獄的一切。整個監獄,都以他為綱領,都絕對不能出現和他的意誌相抗的事情。在這裏,他就是次序,就是法律。以前曾經如同體育活動一樣經常出現的打架鬥毆,因為違反了他的次序原則而被嚴厲禁止相當長一段時間了。而現在獄長聽到犯人鬥毆這樣嚴重違反他的規則行為,不僅沒有勃然大怒,反而笑盈盈的興致勃勃。他看到了獄長眼裏的有不快的閃光,連忙停止自己的胡思亂想,道:“是百羽一夥人自己打了起來。今天他們一起洗被單和衣服的。”
獄長點點頭:“哦?又是這群麻煩的家夥……走吧。”他走出房間兩步,又伸手示意後麵的餘學鈞:“嗯?”
餘學鈞連忙把自己的電棒奉上,獄長皺眉一揮手,將電棒打落在地。
“茶杯。”他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伸手指了指屋裏桌上還冒著熱氣的茶缸子。待餘學鈞端著茶杯出來的時候,獄長已經走遠了。
“呸!”餘學鈞似乎本來想向茶杯裏吐口唾液,終於又不敢,一口唾在地上,“總有一天,我要好好教訓教訓這個……”他喃喃著。於是也端著杯子快步去了。
正是早晨,凜冽的陽光不帶一絲暖意的刺在操場裏每一個人的頭上。似乎為了湊趣,北風也來趕趟子,朝每個人的脖頸裏吹著一把一把的冰涼。鶻山監獄的夏天,終於在人們不經意間草草的結束了。
夏天難得地下了幾場雨,讓操場——確切得說,應該是一個壩子——多少多了點可憐的綠意。幾乎可以斷定的是,這丁點綠意已經時日有限了,一個星期的雨水,無法和一年時間的完全幹旱相抗衡,不能將生命帶到這個極端的生存環境裏。幾場雨的好處還有讓壩子中心的小湖泊擴張了不少。這個池塘也隻有夏天才會出現,渾濁的水不能飲用,稍微粗粗過濾後卻可以當作很好的洗衣或者種地的水源。
犯人們都抱頭蹲在地上,一大群看守和他們手中的電棒——盡管由於電池的缺乏,電棒大都隻有警棍的作用——已經很好的震懾了鬧事的犯人們。
獄長走上前去,看守們讓開一條道。“怎麽回事?”獄長問道。
一個看守道:“報告!他們,打架鬧事!”
獄長道:“哦?誰那麽皮癢了啊?”他的眼光掃過地上的犯人,犯人們紛紛低下因為聽見他語氣裏的輕鬆而抬起的頭,因為他的眼光太過淩厲。他淩厲的眼光讓他馬上就看見幾個犯人口帶血絲,鼻青臉腫。
那看守道:“是百羽他們幾個。”
獄長指著百羽:“你,說說吧,怎麽回事?”
百羽嘟嚷著嘴,眼光四處亂轉,喃喃又說不出話來。獄長心裏有些好笑,百羽這樣的老大絕對是個幌子,老大能是這個樣子麽?也隻有曾通這樣的白癡相信百羽這樣不成材的家夥會是鶻山監獄犯人的大佬。可是,百羽為什麽要欺騙曾通,這倒是個問題。另外,誰是真正幕後的老大呢?
百羽久久地說不出話來,獄長一個跨步,一腳踢在百羽的臉上。百羽一栽倒在地上,與此同時,獄長的眼睛飛快地掃向四周,卻並沒有發現誰的表情值得懷疑。
“我在問你!”獄長吼道。
百羽依然不說話,一抹嘴角的血漬,又爬起來蹲下。
這是獄長最不能容忍的事情——挑戰他的權威!雖然獄長知道其中定有蹊蹺,但他還是飛快地、裝做暴怒狀地抽下旁邊一個看守的電棒,開始瘋狂地抽打百羽。
鮮血飛濺,百羽悶聲不啃,獄長也一言不發,隻用沒開電源的電棒說話。旁邊的看守和犯人們當然更加不敢啃聲。現場唯一的聲音,是電棒擊打在百羽身上如同擊打敗絮的“撲、撲”聲。每個人的視線焦點都落在了獄長的肢體語言上,卻忽略了獄長的眼光正飛快地來回在他們身上掃動。逐漸地,有血漬飛濺到看守的褲腳上,犯人的臉上。犯人們的臉上有種不忍的神色。
百羽終於抗不住了,他道:“別——別打了!我說……我說……”
獄長停下手,將鮮紅的電棒扔還給看守,接過餘學鈞捧著的熱茶喝了一口,道:“這不就對了麽?快說罷。”獄長已經沒有耐煩心來聽百羽的胡編亂造,他可以肯定,這是場目的自己還不明確的陰謀。策劃者就是那個幕後的老大,鶻山監獄囚犯中真正的老大。而且,這個陰謀已經持續很久,從欺騙曾通就開始了。
百羽揩了一下眼角的血,指著一個人道:“我……我們在洗衣服。他——他先動手的。他沒有肥皂了,就來用我的。”
“哦?”肥皂的借口幾乎讓獄長笑出聲來,但百羽沒有自己承認而又牽扯出一個人來,這倒有點出乎獄長的意料。百羽指著的犯人獄長不認識,但是如果曾通在場的話,會知道這個老頭正是那個神秘的烏鴉。
“是這樣麽?是你先動手的?”獄長盯著這個烏鴉。烏鴉的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他說:“不是這樣的,也不是我先動手的。”
獄長又喝了一口茶,因為他看見百羽在說完之後就將眼光看向身旁的一個犯人。事情越發有趣起來,而且這個烏鴉,似乎也不大尋常。獄長道:“那麽事情是怎樣的呢?”
烏鴉道:“他們叫我一個人洗該他們洗的所有衣服,我不同意,然後他們讓我跪下,然後他們動手,就這樣打了起來。”
獄長冷笑一聲,如果是這樣,為什麽烏鴉身上沒有多少傷痕?倒是旁邊幾個犯人臉上全掛了彩,難不成這家夥還是個高手不成?“是這樣嗎?”他問旁邊的犯人。眾犯人一起搖頭。
“那是怎樣的?”獄長問道:“你說。”
一個犯人說道:“確實是烏鴉搶人家的肥皂,大家都看見了的。”旁邊犯人都點頭。
獄長指著那個不時用眼光示意百羽的犯人:“你說,事情是怎樣的?”
那犯人道:“就是百老大所說的。”
獄長一挑眉毛,百老大?自從自己警告過百羽不要找曾通麻煩之後,還沒有人公然這樣稱呼百羽。獄長冷冷地看著這個犯人,他有厚厚的嘴唇和薄得可憎的眼睛,一身寬大的囚衣隨風搖擺似乎在暗示這個犯人的消瘦,而他眼睛裏的凶光卻居然直接麵對獄長的眼光,讓獄長多少有點明白這個犯人的身份。獄長點點頭,回頭問周圍的看守們:“是這樣吧?不必否認了。”
沒有一個看守敢於接口,卻也可以理解為沒有人站出來否認。獄長冷笑著捧著茶杯,道:“把這個犯人,你,”示意烏鴉,“帶到我的房間來,我要親自審問。其他人,繼續今天的工作。”他轉過身離去,不再停留。
獄長離去良久,看守們紛紛散去,那個消瘦的囚犯走到幾個犯人抬著的百羽跟前。犯人們紛紛道:“崔哥。”
“百老大,怎樣了?”小崔木然著臉。
百羽盡量直起身來:“沒……沒事,操,太狠了。你……這主意也太不怎樣了。他怎麽……”
小崔道:“他太厲害了,百老大,他看穿了。”
百羽點點頭:“我也知道……你們去吧。”
小崔點點頭,轉身吩咐道:“百老大吩咐了,都他媽好好給我洗衣服!”
獄長揚起眉毛:“這麽說,你就是我們的曾通小朋友認識的那個烏鴉了?”獄長依然坐得端正,他的表情依舊沒有任何變化,但閃爍的眼睛和象昆蟲的觸須一樣靈活彈動桌麵的手指卻泄露出他的興奮。
烏鴉點頭:“他們確實這樣叫我的。”
獄長一仰背,隨意地翹起一隻腳放在桌上,問道:“你這樣的人,綽號不是什麽吉祥如意,我也絲毫沒有意外。不過烏鴉本身有什麽含義麽?”
烏鴉陰沉著臉不說話,但是看著獄長若無其事地玩弄起他自己的那根電棒——要知道,裏麵是有電池的——烏鴉馬上道:“是……不是,沒有什麽特別的含義。在外麵是那樣叫的,進來了也這樣叫。”
獄長點點頭:“不管它,名字也沒有太大的可以挖掘的價值。來來,坐下。”他一邊示意烏鴉那張曾經被侯風的體重折磨得吱嘎怪叫的板凳,一邊走過去將門關上。
烏鴉有點不知所措,他不知道獄長到底有什麽居心和用意。盡管烏鴉未必就是善與之輩,但麵對獄長,他心裏卻有自己也說不出的畏懼。據說,這個獄長是冷血到極點的人物,可以隨意朝著自己的屬下舉槍射擊。而剛才他在談笑間忽然毫無跡象的突然瘋狂毒打百羽,更是極大地威懾了烏鴉的心理。毫無疑問,任何一個旁觀者都有足夠理由相信這個獄長應該天生就是這群有著集體暴力傾向的男人們——包括看守和囚犯——的領袖。
獄長回過身來,見烏鴉蒼白地看著自己。這個烏鴉在強自鎮定他的脆弱的神經,似乎麵對的不是獄長而是魔鬼的化身。獄長冷笑一聲:“要不要我請你坐下,在給你老人家泡一杯茶?”
烏鴉戰戰兢兢地坐下。獄長也坐下來,繼續將腳翹在桌上,然後把手槍摸出來,打開彈夾,將子彈一顆一顆地取出來玩弄。他一邊看著自己的手槍,一邊說:“知道為什麽要叫你來麽?”
烏鴉搖頭。
獄長笑道:“我說我想請你來喝杯茶,你開心麽?”
烏鴉繼續搖頭不答。
獄長點頭道:“不錯。很有自知之明,你不算是個傻子。那麽,讓我們開始吧。”
烏鴉茫然道:“開始什麽?”
獄長冷冷地刺了他一眼,飛快地說:“第一,老舜;第二,五年前;第三,伍世員;第四,百羽。”
烏鴉道:“什麽?”
獄長狠狠地將手槍拍在桌上,桌上的子彈四處亂滾。“別他媽給我裝傻了!”他道,“他們處心積慮地讓你到我這裏來是為什麽?想見見曾通不用這樣,想要香煙就直說。”
烏鴉道:“是……”
獄長道:“是什麽?”
烏鴉吐出舌頭舔了舔自己幹燥的嘴唇:“他們……就是……就是想讓我去見曾通,去拿香煙……”
獄長抓起手槍對準烏鴉的腦門,烏鴉瞥了一眼桌上的子彈,獄長冷笑道:“我賭槍是上了膛,膛裏還有一顆子彈。你呢?”
冷汗從烏鴉的鬢角劃落下來:“我說。就象你知道的,打架什麽的都是假的。他們做了個把戲,好讓我去關禁閉。我與他們一向不和,這是表麵原因,本來指望瞞過你的。”烏鴉看著獄長,生怕這句話會觸犯他。但獄長卻毫不在意:“然後呢?”
烏鴉:“然後……然後……”
獄長皺眉道:“又怎麽了?”
烏鴉回頭看了一眼門口,用近乎耳語的聲音說:“這裏說話安全嗎?”
獄長想了想,道:“安全。我保證。你接著說。”
烏鴉壓低了聲音:“百羽他們,不知道通過什麽途徑知道侯風也在這個監獄裏,他們想讓人去見見他。你也許不知道這個侯風,他在甘肅武威和酒泉連著殺了半個月的人,僅僅是自己的愛好。其實這是為了讓別人以為他是變態而放的煙幕,他不是那樣的人。他是賣家。”
獄長點頭:“就是說,別人出錢,他殺人。然後做成變態的樣子,讓警察誤會?”
烏鴉道:“對。當然,也許侯先生確實有那種愛好而我們不知道,不過也沒有關係。他在行內聲望很高的。百羽他們通過某個途徑知道他來了……”
獄長一愣,馬上打斷他:“什麽途徑?”
烏鴉道:“不知道啊。”
獄長飛快地抓起電棒,電棒的頂端蘭色的火花劈啪作響。烏鴉連忙道:“我說,我說。是……是通過看守。百羽他們,似乎跟有幾個看守的關係不錯。”
獄長點頭同意,這種說法符合他知道的事實:“那麽,按照這樣的說法,他知道侯風來了,於是製造事端……嗯,他們自然是知道現在沒有禁閉室,隻有單身牢房。既然都知道侯風來了,也不奇怪知道侯風在單身牢房裏……為什麽他不親自來,而讓你來?你又為什麽聽他的話?”
烏鴉苦笑道:“我確實跟他關係不好。他讓我來,我可以不來,但他鬧出打架的事情,我來不來也不由我自己做主了。鬧打架,其實是兩件事情一塊兒辦,反正他看我不順眼,就正好踢我一頓。並不是他不想自己來,隻不過曆來打架鬧事,不管誰對誰錯,都是雙方都關禁閉的。他沒有料到……”
獄長道:“沒有料到我隻把他踢了一頓,單獨讓你來了?哼。”
百羽這樣的把戲,也隻能騙騙曾通這樣的菜鳥,遇到獄長這樣功於心計的角色,自然馬上被揭穿。對揭穿百羽這個低劣的把戲,獄長毫無自豪之情。同樣的,獄長也清楚地明白麵前這個烏鴉正在他麵前掉花槍。百羽一夥人怎麽可能連這個烏鴉的衣角邊兒都沒摸到而被打個鼻青臉腫呢。不過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問。他說:“那麽,他想見侯風幹什麽?給他請安?”
烏鴉道:“不是。百羽其實一直算不上是真正的老大,他就能打能幹,道上的風聲響。真正的出主意是他身邊的軍師,那個小崔。他們想幹什麽,我就真的不知道了。”
這和獄長的推測有點出入,但基本還是一致。至於他們想幹什麽,烏鴉是否知道,獄長頗有點拿不定主意。反正,如果是打架的話,沒有道理烏鴉身上沒多少傷,倒是百羽一夥人人掛彩。獄長決定暫時把這事兒放一邊,他問:“第四個百羽已經說完了。前麵三個呢?那個伍世員?”
烏鴉瞪大眼睛:“我想,那是曾通那小子說的吧?那小子不知道聽到了些什麽,伍世員這個人,壓根兒就沒有過啊。不知道曾通有什麽心思。”
獄長想了一下,又道:“曾通說的,伍世員的事情能夠解決讓五年前那樁事情。五年前發生過什麽事情?”
烏鴉看了一眼獄長,又回頭看看關得嚴嚴實實的門,獄長不動聲色,內心卻多少有點明白了烏鴉在他麵前耍心眼的用意。烏鴉令人詫異地端起獄長的杯子,灑了些水在桌上。他用指甲沾著水在桌上寫道:「這裏有人會偷聽我們的談話。」
在忽然的沉寂中,門口突然響起的輕微腳步聲馬上明顯起來。也許是門外監聽的人發覺屋內兩人忽然不是說話,似乎察覺到了自己的監聽,於是想馬上撤離。獄長飛快地抓起槍,在烏鴉的目瞪口呆中,毫不遲疑地扣動扳機,槍膛裏剩下的一顆子彈“砰”地轟向門口。
緊接著,他閃電般衝向前飛起一腳,“咣”地踢開門。
門外,一個看守躺在血泊中不住抽搐,胸口開著的洞不斷有鮮血射出來。
獄長伏身摸了摸看守的脖子,確定已經沒有脈搏。於是他站起來得意地手一甩,將手槍在自己的食指上套了兩個圈,然後回頭微笑著以一個決鬥勝利的牛仔口氣對呆若木雞的烏鴉說:“十環!怎樣?”
不遠處看守們大聲叫嚷著飛奔前來的動靜越來越大,獄長皺眉道:“這幫狗卵子又來了。怎麽這麽喜歡打攪人家呢?嗯?你覺得,我們拿地上這堆六十公斤的肉怎麽辦呢?”在一瞬間,他就有了絕妙的主意。於是他走到烏鴉麵前:“來吧,我給你壓壓驚。”他將沒有子彈的手槍塞進烏鴉的手裏,然後馬上用他的手握緊烏鴉拿槍的手。烏鴉猛地警覺過來,他本能地想鬆手放掉手中的槍,卻被獄長牢牢地按住。烏鴉不停地掙紮,這讓烏鴉更深地落入獄長的陷阱裏,兩人開始猶如搏鬥一般糾纏在一起。聽見看守們已經衝到了門口,獄長毫不客氣地將烏鴉按翻在地上。他衝烏鴉歉意地笑笑,然後莊嚴地回頭對趕上來的以餘學鈞為首的看守們吼道:“快!還不快幫我一把製服這個企圖奪槍越獄的匪徒!”
看守們一湧而上,七手八腳將烏鴉反剪在地上。看守們的臉上和眼睛或多或少地呈現出一種震驚夾雜著困惑不解,但是地上看守的屍體卻似乎證明了獄長的話。隻是,獄長怎麽能夠讓烏鴉拿到自己的配槍,並在他殺死一名看守後又將他製服呢?
烏鴉嘶啞著喊道:“我!我沒有奪槍越獄!我沒有,是你!”
獄長輕鬆地利用了烏鴉對突發事件反應不如自己靈敏的優勢,他一腳踢在烏鴉的腦袋上:“哦?是嗎?是我?原來是我奪你的槍並企圖越獄?滾你媽的!烏鴉,你辜負了我對你的信任,老子要你的好看。他怎麽樣了?”最後一句話是對趴在門外看守身上檢查的另一個看守說的。
那看守站起來,黯然搖搖頭:“小劉是不行了。”
獄長轉頭對餘學鈞說道:“餘中隊,犯人企圖奪槍、越獄並在越獄過程中殺害獄警的行為,監獄應該怎麽處置?”不等回答,馬上補充道:“我是說按照正常的司法程序。”
餘學鈞茫然地發怔,目光在周圍看守的臉上遊走,似乎是想尋求幫助。所有的看守都將頭埋下,企圖以向地上的死屍行注目禮的方式逃脫被獄長的隨機突擊發問。獄長冷笑道:“你不知道是不是?餘中隊?還是你忘記了?”
餘學鈞道:“是……忘了。”
獄長以一種貓看待自己爪子中老鼠的眼光看著餘學鈞,直到他也埋下頭去。
“很好,”獄長宣布道,“暫時先把這個企圖越獄的犯人扔進單人間,規則和那兩個昨天晚上鬧事的家夥一樣,不許說話,不許出來,直到我認為需要的時候。至於這個因功殉職的看守同誌,你們會很高興聽到我決定先暫時不要通報,將屍體處理好,研究一下對策再說。”
他擺擺頭,示意看守們帶走烏鴉和餘學鈞。他的臉上神氣十足,充分顯示了在這種情況下他高人一等的地位賦予他的權力。然後他示意眾人散去,自己打著哈欠進了房間。事情處理得差不多了,烏鴉的問題,可以留給好奇的曾通以及險惡的侯風慢慢詢問,他們也許是比自己更合適的詢問者——至少曾通比自己更有耐心聽烏鴉胡編亂造的故事。另外門外偷聽的蒼蠅被拍下來一隻——並且最妙不過的是栽贓給了烏鴉——想必已經讓那幫狗卵子方寸大亂。獄長輕鬆地躺下身來,有三十個小時不曾合眼,睡眠是不應該被一個明智的人拒絕的事情。
象森蚺監視自己棲息的那片雨林領地一樣,在這接下來的一周裏,獄長把時間全部耗費在檢視巡查鶻山監獄的每根枝葉末梢上。按照他的性格,這項工作必然會被完成得一絲不苟,不放這個雨林中一絲一毫的細節。
獄長默默地走在甬道裏,繼續著在監獄裏的巡視,他的步伐看上去似乎非常輕鬆,速度並不十分快。但事實上並非這樣,這一點一個星期以來照例跟在他屁股後麵極不情願看守隊長餘學鈞有充分的發言資格。也許獄長真的走的不快,但如果默不作聲地在昏暗的甬道裏這樣一走就是一周七天、一天八個小時,反複地視察曾經視察過無數遍的地方,任何一個心理正常的人都應該有枯燥的感覺。
當然,獄長從來不會認為自己的心理不正常。如果說有解釋的話,比起跟班餘學鈞來,他更有目的性,他知道他在幹什麽。借著獄長的外衣,巡查工作的借口象戈壁上的日落一樣完美無暇。在百羽和他的同伴看來,獄長的巡查似乎正是對自己而來,而打架的事件也確實為獄長自己的活動在看守們麵前提供了某種程度的掩護或者借口,但事實上,獄長到底在巡視什麽,或者獄長每天在鶻山監獄裏走來走去的目的到底是什麽,隻有獄長自己知道。
明顯地,獄長感到了監獄裏的氣氛慢慢地悄悄地發生著微妙的變化,看守們說話的語調和動作,走路的姿態,囚犯們工作時動作的頻率,看著他到來時候的眼神,都漸漸變得和以前不大一樣。對他來說,看到身邊的人對自己越來越畏懼的目光未必不是好事,但事實上即使在夜裏他悄悄查看——在跟班餘學鈞和被觀察者不知道的情況下——氣氛依然不同。獄長發現自己很難用語言來形容這種改變,如果硬要形容的話,那勉強可以算成是一種怪異的、增添了許多驚怖成分的恐慌。
獄長非常清楚自己是氣氛改變的一個因素,但他不知道也非常想知道,自己這個因素在整個原因中占多大的百分比。
鶻山監獄的廚房坐落在最靠近監獄操場的一條甬道上。廚房裏有為數不多的可以和外界交換空氣的通風口,以防止做飯的人員因為火爐而窒息。
這是今天第幾次來到廚房?餘學鈞自己也數不清楚,也不想數清楚。他現在唯一想做的就是躺回自己溫暖的炕上,狠狠地睡上他媽的一睡,讓自己抽筋的雙腿和發漲的雙腳好好休息一下。他從背側麵惡狠狠地瞪著獄長。獄長依然木然著臉,惟有眼睛四下活動。這一個星期以來,每天巡視的時候他都是這樣的表情——如果這樣也能被稱為表情的話。有時候他發現自己其實很佩服獄長的耐力和堅韌的精神。無數次的觀察巡視既毫無發現也沒有結論,獄長根本不對他解釋任何事情。他無數次試圖詢問獄長巡視的結果或者停止這項天殺的工作,回答不是冷冰冰的幾個奚落自己的字,就是冷嘲熱諷地大段言語嘲笑自己的無能。這以至於讓他告假請退的借口也不敢說出口了。
而他自己心裏清楚,告假請退是不可能的,他必須——不管獄長是否這樣要求,雖然獄長確實這樣做了——跟著獄長。
正是做飯時間。幾個挑選出的犯人慢吞吞的在廚房裏分頭行事。即使獄長前來,也似乎沒有改變他們的效率。在一旁監視的看守見到獄長來了,如同兩個小時前一樣,向獄長點頭致意。獄長緩慢地點點頭表示回應,他的目光盯在了正在往爐子裏添煤球的囚犯身上。
“你,”他指著那囚犯,食指稍稍往後勾了勾,“過來。”
那囚犯看了看獄長,又看了看監視他的看守,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將手裏的東西放下,走了過來。
獄長注視著這個囚犯好一會兒,這個囚犯個子很小,兩隻手卻很長。彎得象被人砍了一刀的醜臉上和別人一樣的黃皮寡瘦。獄長並不急於說話,一直到對方的局促不安到將和他剛才放下的東西一樣黑的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他才開口問道:“昨天沒有看見你,你叫什麽名字?”
“淩超。”
“昨天那個燒煤的人呢?”
一旁的看守說道:“報告獄長,昨天燒煤的那個家夥病了。”
餘學鈞連連向這個冒失的看守使眼色,但已經來不及了。
獄長轉過頭來:“你最好記住下麵兩點。第一,我在和別人說話的時候,你最好不要出聲。如果我認為有必要考慮你的意見,我會告訴你什麽時候說話;第二,如果你的表達能力有你自己想象的強,我可以考慮推薦你去參加演講比賽,但遺憾的是你沒有。”說完他回頭來,繼續對淩超問道:“昨天那個人呢?”
淩超盡量讓自己不注意獄長背後給那個冒失的龐軍打手勢的餘學鈞,勉強說道:“昨天那個人病了。”
“病得重麽?”
“還行。”
獄長的眉毛豎了起來:“還行怎麽會起不來?難道就因為他一點點毛病就要讓我們大家都餓死或者吃生麵團麽?”
淩超勉強道:“還,有點嚴重。”
獄長點點頭:“有點嚴重,好得了麽?還能活多久?”
“這……也許幾天就好了。”
獄長道:“如果他好了,讓他來見我。知道為什麽?”
淩超連連搖頭。
獄長嘿嘿一笑:“也許我想請教他添煤球的工夫,然後再傳授給你,你的手再這樣連續燙傷下去也許一個星期之後你就能欣賞自己的手骨架了。這可不是每個人都能有的機會,好好珍惜,努力幹吧。”
淩超看了一眼自己被燙傷的手,不敢再說什麽。不料獄長忽然和顏悅色道:“第一次幹這活兒吧?”
“是。”
“一次能背動多少煤球呢你?”
“沒,沒背過,不知道。”
“誰有背過呢?”
淩超搖搖頭表示不知道。於是獄長回頭對剛才那個冒失打斷他說話的看守道:“該你了。告訴我,你一次能背動多少煤球?一百斤?兩百斤?”
那看守搖搖頭:“我也沒背過。”
“那麽,”獄長提高音量,對廚房裏所有的囚犯和看守說,“你們誰能告訴我,誰背過煤球了?”
所有人都瞠目結舌,不知道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獄長臉上掛著春風般微笑,惟有火爐的閃光在他的眼睛裏如同針尖一般一閃一閃:“也許你們都不喜歡背煤球認為黑色不吉利?那麽選個白色的,你們誰能告訴我,誰背過麵粉?”
依然沒有人回答。
獄長愉快地笑了,他轉身欲走,忽然想起什麽,又拍拍那看守的肩膀:“你不錯。以後你要天天燒煤球,直到你的手變成骷髏為止。”
餘學鈞忽然說道:“我想起來了,背東西的是在外麵看大門的人。就是,甬道另外一邊的人。”
獄長笑道:“你想起來了?”
“是的。”餘學鈞盡量讓自己看起來自然。
“是嗎?”獄長丟下這兩個字,揚長而去。他沒有看到,在他的背後餘學鈞對著廚房裏所有的人怒目而視。
獄長非常滿意自己發現了這個問題。經過前段時間的策劃,鶻山監獄的所有犯人都被他嚴格按照其個人能力——這是經過嚴格的檔案研究決定的——劃分成各個不同的勞動小組,這個生病的添爐犯人怎麽會有如此一個非常不稱職的替補?
並不僅僅如此,更為重要的問題是,在廚房裏幹活的人,竟然沒有人見過有誰背進來煤球和麵粉。盡管隔壁儲藏室牆角的煤球堆積如山,盡管成百個裝滿麵粉的大口袋堆到了天花板,可是,如果沒有人運進來的話,難道它們是地上長出來的?
食物還能維持多久?什麽時候才有另外的食物以及其他象煤球一樣的必需品被運送進來?誰去運送?這些問題讓即便是他這個鶻山監獄的最高權力長官都不知道。
獄長相信,是讓侯風和曾通出動的時候了。
然而,那天晚上,獄長卻沒有睡好。
不知怎麽的,腦袋裏反複出現著監獄的路線圖。獄長不停的回想著監獄甬道的方向,回憶自己來時的路線,卻發現自己怎麽想怎麽不對。上回出去探路的時候,獄長本是想給自己留條後路,察看察看到外麵的距離有多遠,以備不時之需。這個想法,當然不能和侯風或者曾通提及,他隻有隱秘地在黑暗中悄悄地找尋。他發現怎麽也找不到那條路,或者,那條路的方向和他之前的記憶並不符合。
這是怎麽回事呢?
“他媽的,該怎麽辦呢?怎麽出去呢?”獄長喃喃道。
炕不知道為什麽,讓人感覺極端不舒服。很冷的感覺,但一摸上去,卻又是熱呼呼的,是自己的體溫帶來的。這段時間氣溫在鶻山監獄迅速的下降,尤其是在夜間,但那隻是在甬道外麵,還沒有波及到甬道裏來。在甬道裏一年四季不分黑夜白晝的昏暗油燈照射下,由於空氣並不通暢,所以還很好的保持了熱度。
他伸手摸了摸,炕沒有異狀。但睡上去,總是有股透心的冰冷。似乎除了自己的手,身體的其它部分對炕的熱度沒有了正常的感覺。這真是怪事。
他在炕上輾轉翻側,忽醒忽眠,睡得極不塌實。總是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卻又說不出是什麽。這不是他的作風。睡不著的時候,他總是起床,做點事情,比如看看書或者想想事情,但他又確實很想睡。到最後,他幹脆難受得將枕頭狠狠地扔在地上,將人埋進被子裏,頭貼在炕上,緊閉著眼睛,指望自己能好好的入睡。
半夢半醒之間,他聽到有人在說話。他知道,是看守們在甬道裏走過的聲音。天亮了,他們起來了。一夜就這樣過去,讓人實在不甘心。
不,不是看守們的聲音,天還沒亮。他睜開雙眼,是夢而已。他什麽時候會如此焦躁不安了?
門外並沒有任何動靜,一切都如同世界死亡之後那樣靜謐。鶻山監獄裏,一點點異常的動靜,都會被四周的甬道壁反射到非常大聲的長度,並被反射得無限遠。由於沒有任何背景噪音,所以一個人如果走過來,很難將那微弱的腳步聲掩蓋住。那個在門外偷聽的看守就是這樣被獄長發現的。那是他運氣不好,在烏鴉來到他的房間的時候,他就知道他們會來偷聽。曾通來的第一次他就察覺了。
烏鴉?烏鴉似乎說過這裏說話不安全,他怎麽知道有人在監聽?
獄長想翻身坐了起來,思索這個問題,更大原因是炕的冰冷實在讓人難以容忍。但更大的倦意阻止了他這樣做。他依然躺在床上。
門外仍然沒有什麽動靜。虛開眼睛,門上子彈穿的孔已經讓餘學鈞他們補好了,看不見外麵。屋角的油燈似乎快沒油了,在發出劈啵的聲音,火光一跳一跳,讓自己的影子也跟著一跳一跳的,似乎有自己的生命了一樣。
在半夢半醒的時候,獄長的意誌似乎也薄弱起來,他將被子裹在身上,以抵抗炕的冰冷。對分析事物,他似乎不那麽在行,也不那麽有信心了。
烏鴉……烏鴉會是跟偷聽我的看守一夥的人麽?也許有可能……這能解釋為什麽在所謂的打架事件中烏鴉為什麽身上沒有傷痕……那根本就是看守們幹的,他們將百羽一夥踢了一頓,然後送烏鴉來見我……可是,為什麽烏鴉要來見我?還有,烏鴉為什麽要告訴我有人在偷聽?
這似乎又說明烏鴉和看守不是一夥的,他媽的……
油燈還在跳,“劈……劈……劈……劈……”,跳得讓人心煩意亂。昨天是誰給加的燈油?居然不給我加!我要弄死這狗崽子。
房間裏沒有燈油,燈油在廚房裏。我總不可能現在跑到廚房去找燈油吧。
廚房……糧食居然沒有人運進來,真是奇怪……這樣的消耗品……按每天一人一斤麵粉計算,一天要消耗一袋多一點,儲物間裏有多少袋?……儲物間很大,也很少有人進去,我似乎隻去過一次……如果沒有一千袋,不,即使一千袋,也應該隻能支持兩年多一點,而這些人最近來的也有五年,但依然沒有人知道糧食是怎麽來的……
油燈也許接近枯竭了,連油燈跳動的聲音也變了調,變成“劈絲……劈絲……劈絲……劈絲……”
即將枯竭熄滅的油燈發出的響聲,如同是一個瀕臨死亡的人在地獄的懸崖邊上拚命掙紮著反複喊出的最後一句話。
獄長努力地聽著,分辨著,盡量讓自己聽清楚這兩個字。有時候這兩個字微弱得不可思議,斷斷續續,仿佛被很遠很遠的風吹來;有時候又洪亮得強壯,迅速而尖銳,仿佛是火光中的巫師在全身燃燒時說出的最後一句詛咒。二者之間毫無規律可循,唯一相同的是它們確實是同兩個字,兩個活生生的,似乎有自己生命的字眼……還有,它們帶來的一種毛茸茸的蠕動的感覺。
劈絲?
也許是,壁絲?
壁死?
這有什麽意思呢?
或者是,必死?
必死!
那沙啞的聲音時斷時續,忽高忽低,飄蕩在房間裏,仿佛是噩夢裏用耳語呢喃最惡毒的詛咒:“必死……必死……必死……必死……”
在一瞬間他的呼吸幾乎窒息了。仿佛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嚨,讓他喘不過氣來。耳膜上忽然傳來鼓點般跳動的心跳,伴隨著這兩個讓人不敢動彈的字眼。
油燈啵的一聲,又恢複了正常,不再跳動。
獄長騰地跳下炕,在這一瞬間,他發現也許油燈從來沒有跳動過。他很快就驗證了自己這個想法的正確,他衝過去一看,燈油還燒了不到五分之一。
如果不是燈油,那麽會是燈芯嗎?獄長仔細地觀察著燈芯,燈芯是白麻線搓的,沒有任何值得懷疑的地方。
油燈?油燈裏的惡魔似乎是阿拉丁神話。這樣的事情如果告訴侯風,定然會被他大大譏諷一番,他早就想有這個機會了。
可是,如果是曾通呢?曾通說過的,油燈,還有,油燈下的影子。他回頭看了下自己的影子,似乎並沒有什麽怪異的現象。
睡意被徹底地趕跑了。獄長重新回到炕上,他半躺著,用手支著下巴,陷入深深的思維的迷宮裏。
必死,這兩個字,到底是自己的幻覺,還是真的出現過?或者,根本就不是油燈,而是其它什麽東西發出的?
在黑暗中迷路的時候,在遇到不可思議的事情的時候,曾通有聽見過油燈發出的聲音嗎?
沒有人知道獄長的大腦裏在盤算著什麽,但如果有人看到他的話,會發現這個眼睛不斷閃爍,卻窩在角落裏一動也不動的男人身上漸漸發出一股怪異的氣息。一股透露出殺戮的氣息。慢慢地,獄長帶著殺氣漸漸笑了。模式成立了,所有的情節都合攏了,他想道,這個遊戲差不多是高潮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