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胡姬傀儡 一

回答: 貞觀幽明譚 燕壘生 (跟貼已完結)玉珠2015-04-01 19:49:47

卷一 胡姬傀儡



大唐官學,號稱“六學二館”,六學是指國子學、太學、四門學、律學、書學、算學,隸屬國子監,二館指的是弘文館、崇文館。這是大唐的最高學府,不過崇文館設立於貞觀十三年,在貞觀十一年,長安隻有一個弘文館而已。

弘文館本是太祖武德四年設立,初名修文館,屬門下省。武德九年,太宗即位,始改稱弘文館,置生徒數十名,大多是皇族勳戚子弟,師事學士學習經史書法。得入弘文館,是大唐士人的無尚榮耀,比國子監六學的學生地位要高得多了。不過正因為如此,弘文館的學生要學的內容比一般太學生少得多,考試的要求也低。“其弘文、崇文館學生,雖同明經、進士,以其資蔭全高,試取粗通文義。弘、崇生,習一大經、一小經、兩中經者,習《史記》者、《漢書》者,《東觀記》者,《三國誌》者,皆須讀文精熟,言音典正。策試十道,取粗解注義,經通六,史通三。其試時務策者,皆須識文體,不失問目意。試五得三,皆兼帖《孝經》、《論語》,共十條。”這是《大唐六典》中所記,從“試取粗通文義”六字來看,就可以看得出弘文館的學生要輕鬆許多,因此弘文館的學生每天的吹牛閑聊也成了日常功課。

這是貞觀十一年的初秋。高仲舒和一個同學坐在弘文館的院子裏,看著院中不時飄落的黃葉,一邊喝著剛上市的秋茶,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高仲舒,是隋朝大臣高熲的曾孫。高熲在隋大業三年為煬帝誅殺,高仲舒的祖父高表仁本是隋大寧公主駙馬,也受到牽連,與兩個哥哥一起被流放外地。入唐後,高表仁倒是受到重用,一直封到剡國公。高仲舒是高表仁次子高睿之子,因此得以入弘文館修習。高家是世族,家世顯赫,他平時聽到見過的奇物異事頗多,吹起牛來自然談鋒甚健。因為都隻是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所以聊的也盡是些不著邊際的異聞,什麽蘇合香與獅子糞到底是不是一種東西,什麽生金到底有沒有毒,說得口沫橫飛。漸漸地,說到陽燧珠是不是存在這事上了。

“貞觀四年,林邑國主範頭黎遣使獻火珠。這火珠大如雞卵,圓白皎潔,光照數尺,狀如水精,正午向日,以艾承之,即火燃,豈不正是陽燧珠麽?”

他大聲說著。因為有點急了,頭上也滲出汗水。跟他閑聊的同學名叫蘇合功,卻隻是淡淡一笑道:“高兄,稍安勿燥。所謂陽燧珠,本是南越王趙佗鎮國之寶。趙佗去世後,陽燧珠已也殉葬。後來東吳王孫仲謀為尋此寶,發民夫數千掘遍趙佗墓,一無所得,可見此寶早已失傳,據說已為波斯胡人盜去。林邑國不過蕞爾小國,豈會有此奇物。”

“林邑與南越豈不正是相鄰麽?”高仲舒的外號叫“高鐵嘴”,向來不肯服人,自然不是蘇合功一席話能說得服的。“你說的這故事我也聽說過,說是崔煒救玉京子,得見趙佗之靈。這等鬼話隻好騙騙鄉裏小兒,子不語怪力亂神,你難道也信?”

高仲舒是信奉阮瞻範縝無鬼神滅論的,一說到鬼神,更是臉紅脖子粗。蘇合功也有些急了,道:“子不語怪力亂神,那是敬而遠之,存而不論,不是不信。高仲舒,你不敬鬼神,當心走夜路就遇上鬼物!”

高仲舒重重一拍桌案,道:“豈有此理。形者神之質,神者形之用,形存則神存,形謝則神滅,天下豈有鬼神,你見過麽?”

蘇合功一陣語塞。雖然他堅神鬼神存在,但自己也沒見過。他咬了咬牙,道:“好吧,等你見到鬼了,就會知道了。”

高仲舒笑道:“我才不信,若真個遇上鬼物,我有利劍在側。”

書生帶劍,是唐時之風。高仲舒按了按腰間那柄裝飾華美的劍,頗有不可一世之慨。蘇合功卻搖了搖頭,道:“高兄,你帶劍可不是個味道。真碰上鬼,別嚇得屁滾尿流。”

高仲舒也笑道:“味道味道,以後你生個兒子就叫蘇味道好了,省得老是說不是味道。告訴你,高某寶劍,斬的便是鬼物之頭!”

他說得慷慨激昂,蘇合功嗓門沒他大,心知說不過他了,悻悻道:“好,說不定這兩天你就碰到妖鬼,把你拖進茅廁裏沾你一身的臭糞!”

蘇合功和高仲舒的鬥嘴是常有的事,這種牙疼咒也不算什麽。接下來兩天,高仲舒每天回家都沒碰到什麽鬼物,自然把這事忘個幹淨。

高家在化度寺以東,義寧坊的東南。長安城共有一百一十坊,人口百萬,是當時世上最大的城市。弘文館設在皇城偏殿,高仲舒回家,都是從皇城西門出去的。

皇城西門名叫順義門,順義門正對著的街道就叫順義街。唐代的長安比現在的西安要大五倍,城中南北向有十一條大街,東西向則有十四條,最寬的大街是位於中心的朱雀街,寬度有一百五十餘米。

順義街算是最窄的街道了,隻有二十多米寬,夾在頒政坊和布政坊之間。每個坊的東西寬約摸在二裏,沿順義街到義寧坊,要經過兩個坊,也就是四裏路。這一段,就算快馬疾馳,也要好一陣子。高仲舒出了順義門的時候,離禁夜還早,但在西市玩樂的人尚不曾回來,不出門的人卻早早睡了,這時倒是最冷清的時候。高仲舒騎在馬上,一邊默默吟著的一個新得的句子。大唐以詩賦取士,士人自幼便學習吟詠。高仲舒長於史事,詩才卻不算佳,蘇合功常笑他的詩是三伏天學的,有些酸腐氣。高仲舒也自知己短,因此更為刻苦,回家這一段路上,經常是在斟酌詩句中走過的。

正在想著該如何換一個工穩些的字眼,坐騎忽然站住了。

這匹馬是高仲舒的父親高睿所選,買來已有五六年,甚是馴良,這條道也走得熟了,根本不必牽引,因此高仲舒信馬遊韁,根本毫無防備,馬突然站住,他在馬上卻是向前一傾,差點摔下來,連忙一把抱住馬脖子,讓自己坐穩。隻是這麽一嚇,方才想到的一個對句也忘到了九霄雲外。他將手中的馬鞭輕輕在馬頭上拂了一下,喝道:“阿白,你怎的這麽不當心!”阿白就是他這馬的名字。其實這馬也並不很白,是匹灰馬,隻有一縷鬃毛是純白的。

平時阿白聽到他的喝斥,馬上會應聲打個響鼻,似乎在表示歉意,但今夜卻低著頭,慢慢地向後退去,兩個馬耳朵也支了起來,似乎聽到了什麽可怕的聲音。高仲舒怔了怔,也不禁向前看去,突然間想起前幾天和蘇合功鬥嘴裏他說的那句話,心道:“沒這麽邪吧,別讓蘇合功那烏鴉嘴說中了,真碰上什麽不幹淨的東西。”

順義街幽長黑暗。這條街的南側從東到西,依次是布政坊、醴泉坊、居德坊,北側則是頒政坊、金城坊,再過去就是高家所居的義寧坊了。高仲舒此時剛走過了頒政坊,前麵是個十字路口,正是順義街和景耀門街的交岔。向南隔著醴泉坊,就是長安城最為繁華的西市,遠遠的還有市聲隱約傳來,但在這個夜裏聽來,那些聲音支離破碎,有著說不出的詭異。

妖鬼每每在十字路口迷失方向,便不停打轉,這是鄉裏俗談。因為十字路口時常會起一陣小旋風,那些無知之人便說是因為鬼物迷路後引起的,高仲舒自是不信。順義街雖然清冷,但他每天都走慣了,也不覺得有什麽古怪。他用鞭梢輕輕敲了敲阿白的頭,道:“什麽也沒有,阿白,走吧,回家給你吃一個油餅。”

高仲舒最喜歡吃的是油炸麵餅,每天回家,家人總給他備好兩張當夜宵。高仲舒有時晚飯吃得飽了,便把一張油餅喂給阿白,一來二去,阿白也最愛吃油餅了。但油餅似乎也對阿白沒了誘惑力,阿白擺了擺頭,仍是退了一步,隻是低低地打了個響鼻。高仲舒有些著惱,踢了馬肚子一下,道:“快走!”

今天阿白不知出什麽毛病了。他想著,要這樣走法,隻怕禁夜了還回不去,要被查夜的金吾衛撞見,也是麻煩事。

阿白被踢了一腳,才不敢再倒退,重新向前走去。隻是,高仲舒覺得阿白今天走得甚是不穩當,他本想將那吟成五言四韻,但看來隻能吟一首斷句了。

斷句就斷句吧。他不無解嘲地想。薛道衡的《人日思歸》也隻有四句二十字,一般是千古絕唱。想到薛道衡這首詩,他索性將自己打的腹稿先扔一邊,嘴裏哼哼著:“入春才七日,離家已二年。人歸落雁後,思發在花前。”

四句皆對。而“人歸落雁後,思發在花前”十字更是婉妙異常,有這等詩才,怪不得前朝煬帝為因為妒薛道衡吟出“空梁落燕泥”之句而動殺機吧,自己的詩才當真差遠了,蘇合功嘲弄自己寫的詩“定能免妒”,雖是玩笑話,說得倒也沒錯。

高仲舒不禁苦笑了一下,剛出順義門時的興致已蕩然無存,現在他隻想早點回家。

此時已到了十字街的中心。景耀門街直貫長安城南北,比順義門街寬一倍以上,但是在長安南北十一街中還是算比較窄的。

高仲舒走在路中心,突然沒來由地打了個寒戰。他正在奇怪,阿白忽地一沉,低低地哀嘶了一聲,他還不曾明白過來,人已一個骨碌翻倒在地。

高氏一族,向來文武兼修,高仲舒雖是弘文館學生,騎術也相當高明,還不曾摔倒,他猛地一按馬鞍,雙腳已脫出馬鐙,向一側跳去。

阿白竟然失蹄了!高仲舒怒火升起,伸手要去抽它一鞭。若不是自己身體靈便,阿白要是壓住自己,隻怕會被壓得骨折。可是,他的馬鞭剛一舉起來,卻不由呆了。

阿白的頭上,已黑了一片。月光下看不清顏色,但高仲舒也明白那是血。這血從馬頭上淌上下,阿白那一縷白色鬃毛也已染得看不出來了。

阿白摔傷了?他呆了呆,正要走過去看看,一邊忽地響起一個陰惻惻的聲音:“高仲舒麽?”

高仲舒大吃一驚,手一下按住了腰間的劍柄,喝道:“是誰?”

長安豪客,殺人如遊戲,這種事他也聽得多了,平時也說起那些刺客的手段,來去無蹤,大是神異。但作為一個弘文館學生,這些事仿佛發生在另一個世界,他怎麽也想不到居然會撞到自己頭上來。他抓住劍柄,低聲道:“快出來!你是什麽人?”

這人“吃”的一笑,道:“高先生,你不敬鬼神,閻羅王遣我前來捉你。”

閻羅王?高仲舒呆了呆,一時記不起有這麽個人,馬上才意識到這人的話是什麽意思。他怒不可遏,喝道:“少裝神弄鬼,你到底是誰?”

“閻王注定三更死,哪敢留人到五更。高仲舒,你認命吧。”

黑暗中的街頭,突然湧起一團霧氣。這團霧氣不停地翻湧,如一個大球,漸漸向高仲舒靠近。到了他跟前十餘步,忽然停住了。

這是一團黑色的霧,在他跟前不遠處慢慢凝聚,成形,已能看出那是個人。突然,那人猛地抬起頭,緊盯著高仲舒,雙眼如兩盞燈一般放出毫光。

高仲舒嚇得呆了,隻覺牙齒也在不住打戰。這人現身的情形太怪了,哪裏還像個活人,倒似寺院中所繪的地獄變相中跳出來的鬼怪。他喃喃道:“豈有此理,怪由心生,怪由心生……”

那個人卻完全不似由他心中所生,忽地一躍而起,如同一頭巨大的猛犬,向他當頭撲來。高仲舒呆了呆,但他的手比腦子所想更快,“嗆”一聲,二尺餘的劍已脫鞘而出,劃了一道弧線。

這一劍十分迅捷,那人正撲在空中,劍已攔腰劃過,但卻如劃過一道黑煙,竟然毫無阻隔。高仲舒呆了呆,那人卻一把按住他的肩頭。五指如鉤,一搭上他的肩,高仲舒隻覺一陣鑽心似的疼痛。此人不受劍斬,直如煙氣,但此時卻完全不像是假的。

“高先生,你若還不肯認罪,便隨我去拔舌地獄吧。”

那人扼住了高仲舒的脖子,忽然咧開嘴笑了笑。這人的嘴唇紅得異樣,牙齒卻白得耀眼,卻又尖利如刀。高仲舒打了個寒戰,心裏一陣發毛,想道:“不會這麽邪門吧?難道真有鬼神?”

他不信鬼神,但此時實在由不得他不信了。眼前這個人手無寸鐵,但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股叫人不舒服的鋒利。難道真是鬼卒麽?鬼怕人唾。高仲舒想起以前聽過的那個宋定伯捉鬼的故事了。宋定伯夜行遇鬼,假裝自己也是鬼,騙得鬼說出自己怕人唾。可是他隻覺得嘴裏又幹又苦,唾液一時間都似幹了,根本吐不出來,一時漲紅了臉,隻是幹咳,可是脖子又被那人掐住了,連氣都快喘不上了。

若是蘇合功見了,準會說我“滿麵紅光”。到了這時候,高仲舒想到的居然是這個。也許馬上就會死了,可是他卻感覺不到什麽害怕,能夠想的,也僅僅是“我要死了吧”這一句話。

這個人的五指陰寒如冰,已經陷入高仲舒脖子上的皮肉裏,高仲舒正覺得眼前金星亂冒,馬上就要昏過去的時候,卻聽得那個妖怪“咦”了一聲,似乎極是詫異,而耳邊突然又響起了一個人的聲音:“我是天目,與天相逐。”

這聲音十分清亮,念得卻很急,隨著這聲音,高仲舒隻覺扼住自己咽喉的那隻手突然一下鬆了下來,他定睛看去,卻見這人的身影突然間又縮得成為細細一團煙霧。

高仲舒大感詫異,也想不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回頭看了看,卻見身後丈許遠,不知何時又站了個人。

麵前那個怪人忽大忽小,忽而又化作黑煙,高仲舒總覺得身後這人也一定是個怪模怪樣的異人,可是一看到那人的臉,卻不禁吃了一驚。那是個年輕的男子,隻怕尚未及冠,確切地說,應該是個少年。皮膚極是白皙,白得幾乎要在黑暗中放出光來。高仲舒長得氣宇軒昂,平時也頗有美男子的風評,可是這個少年的長相幾乎可以用“精致”二字來形容,隻是在這個少年秀氣的嘴角上,總是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而這笑意背後,卻仿佛隱藏著一點什麽。

少年的雙手舉在胸前,做了個奇異的手勢,口中仍在喃喃地念著:“……睛如雷電,光耀八極。徹見表裏,無物不伏。急急如律令。”隨著他的念誦,那團黑煙已越縮越小,當他念完最後一個字時,黑煙中突然發出一聲哀鳴,嘎然而止。

“咳,咳咳……”直到此時,高仲舒才覺得被那人扼住的喉嚨極是難受,氣也喘不過來,他大大地咳嗽著,人也彎了下來,半蹲在地上。那個男子快步走到高仲舒身邊,伸手在他背後一按。說也奇怪,隨著他這一按,高仲舒一下覺得胸腹間舒服了許多。他長長喘了口氣,揉了揉脖子,被那怪人扼過的地方仍然有些隱隱作痛。他幹咳了兩下,方才拱手道:“多謝兄台救命之恩,在下高仲舒,不知兄台尊姓大名。”

少年遲疑了一下,方才道:“明崇儼。”

這是個陌生的名字,姓也十分稀見,京中並無什麽顯貴姓明,顯然,這個名叫明崇儼的少年出身十分平常。高仲舒又拱了拱手道:“原來是明兄,多謝。舍下便在前方義寧坊,如蒙明兄不棄,還請兄台移玉……”話剛說完,眼角看到一邊倒在地上的阿白,頓時僵住了。

阿白的傷勢看來頗重,離家卻還有好幾裏路。但如果把阿白扔在路上不管顧自回家,他也實在不願。明崇儼走到阿白跟前,跟下來摸了摸。阿白的頭頂受了傷,流出的血連眼都糊住了。明崇儼看了看,伸手從袖中取出一張黃裱紙迎風一抖,紙登時燒了起來。他將這團燃著的紙往阿白頭上一按,高仲舒吃了一驚,道:“明兄你……”

話音未落,阿白的身體忽然抽動了一下,打了個響鼻,掙紮著要爬起來。明崇儼皺起了眉,手托住馬鞍。他看上去頗為文弱,沒想到力量甚大,阿白居然被他信手一托便站了起來,隻是還有些搖晃。高仲舒又驚又喜,隻是見他皺了皺眉,擔憂道:“明兄,這馬傷得很重麽?”

明崇儼道:“不是,馬的傷很輕,沒什麽大礙。”

聽得明崇儼說馬傷甚輕,高仲舒不禁大為欣喜,道:“真的?”他緊了緊馬鞍,正待跳上去,明崇儼卻伸過一隻手來搭在他肩頭道:“高兄,在下正要前往會昌寺,高兄不如隨我一同去,也好讓馬歇歇。”

會昌寺在金城坊南門西,是長安有數的大寺院,離這兒很近,高仲舒回家,每天都要從會昌寺門口走過,隻是他是持無鬼神滅論的,自然不會去寺中。如今天色已晚,若是阿白走不快,隻怕金吾衛禁夜了還不曾走到。高仲舒想了想,點了點頭道:“好吧。隻是,我冒昧打擾可好麽?”

明崇儼微微一笑,道:“佛門廣大,得入者即入。”

高仲舒道:“是麽?那也好。”他對阿白愛若性命,見馬兒受了傷,也實在不忍再騎著它走遠路。他梳理了一下阿白的鬃毛,道:“走吧。對了,明兄,方才那妖物到底是什麽東西?”

“木魅。”

聽得木魅兩字,高仲舒不禁一呆,道:“什麽是木魅?山精木魅的木魅?真有這東西?”

明崇儼遲疑了一下,從袖中拿出個東西,在高仲舒眼前攤了開來。那是一根長長的頭發,一頭綁了一隻土灰色的蚱蜢。這蚱蜢還在掙紮,但被發絲綁住,根本掙不脫。高仲舒迷惑地看著明崇儼手中這小蟲,道:“這不是蟲子麽?”

“這便是木魅所化。”

高仲舒仍是不敢相信,又看了看這小蟲,嘴裏嘟囔著道:“世上怎麽會有妖怪?豈有此理。”

“怪由心生。所謂山精木魅,本無是物,隻是人心叵測,卉木狐兔憑之,便有了妖物。”明崇儼手一揚,將發絲收回掌心,嘴角那絲淡淡的笑意似乎更濃了些:“高兄,你似乎被術士盯上了。不過不用擔心,這術士好像和你沒什麽深仇大恨,手下留情了。”

會昌寺離此間已不到半裏地,明崇儼走在前麵,高仲舒牽著馬緊跟在後,也沒多久便已走到。

在這個時候,會昌寺自然早已關門了。明崇儼敲了敲門,會昌寺的偏門“呀”一聲開了,有個人朗聲道:“明兄,你來晚了,貧僧隻道明兄要爽約呢。”、此人的聲音極為清朗,在暮色中直如一顆顆白瓷的珠子滾落。開門的是一個身著月白袈裟的僧人。雖然是個出家人,但此人長身玉立,風度翩翩,縱是王孫公子,亦無此人氣度。高仲舒暗自喝了聲彩,心道:“原來出家人也有這等人物。”

明崇儼上前行了一禮,道:“大師,這位高仲舒先生座騎受傷,想借寶刹為高先生愛馬療治一番,還望大師首肯。”

和尚也已看到明崇儼身後帶牽著馬的高仲舒,他一合什道:“原來是高施主。禪房煮茗清談,尚非無趣,不知高施主賞光否?”

這時,夜空中遠遠傳來了鼓聲,那是金吾衛開始禁夜了。不知為何,高仲舒此時已沒有急著回家的意思了,這和尚談吐風雅,使人油然而生好感。他作了個揖道:“如此,多謝大師了。隻是不知大師如何稱呼?”

和尚淡淡一笑:“貧僧辯機。”

唐人之茶,後來在陸羽《茶經》中分為粗、散、末、餅四種,最常見的是餅茶,今日雲南沱茶尚存唐時形製。辯機所飲隻是散茶,卻比龍團鳳團之類更有清氣。而辯機雖是僧人,見識卻極是廣博,談鋒甚健。他尤精梵文,與高仲舒對坐而談,天南地北,口若懸河,卻又不讓人覺得嘵舌,高仲舒聽來如沐春風,一邊飲茶,一邊聽辯機談笑風生,真個不知今夕何夕。隻是他驚魂未定,平時與人交談滔滔不絕,此時卻說不出多少。

雖然茗須品,最忌牛飲,高氏一族本是官宦世家,好茶也喝過不少,可是這等好茶他實在從來不曾嚐到過,一杯杯地喝得口滑,喝完了一杯還待再倒,卻倒了個空。

辯機見高仲舒一副尷尬相,微笑道:“高施主,這蒙頂石花輕清淡薄,適尊口否?”

高仲舒吃了一驚,道:“蒙頂石花?”

“正是。”

劍南道蒙頂石花,乃是天下第一名茶,向為供品,高仲舒與蘇合功閑聊時也說起過,不過他們都未曾嚐過,也不知這號稱仙茶的名品究竟是什麽滋味。此時聽辯機說現在所飲便是蒙頂石花,他也不禁有些怔忡,看了看飲空了的杯子,道:“果然不負仙茶之名。”

“前漢吳理真於蒙山植茶七株,這七株茶便為後人稱為仙茶。前朝煬帝使人貢蒙頂,因嫌人指爪汙茶葉,故以二八處子齋戒一月,以舌采之,號稱西子舌,也算是想人所不敢想。飲茶使人不寐,世人以此為憾,方外之人看中的卻正是此點,嗬嗬,高施主今日聽貧僧嘵舌,想必也不耐煩了。”

辯機說著這些香豔典故,談吐仍與往常不異。高仲舒與他說笑著,肚裏尋思道:“以前聽人說大德高僧,點塵不染,這位辯機大師想必已到如是境界。”

正在暗自欽佩,忽然覺得一陣陰寒襲來,高仲舒不由打了個寒戰。他突然覺得,外麵似乎太靜了一些,明崇儼在外麵給馬敷藥,照理也該到了,隻是不知為何還不曾進來。他抬起頭向外看去,門窗緊掩,什麽都看不到,不由站起身,想開門看看。

見他站起身,辯機忽道:“高施主,請再飲一杯吧。”

高仲舒道:“明兄怎麽還不進來?我去看看。”

他伸手要去拉門,哪知那扇薄薄的門卻如銅鑄鐵打的一般,竟是紋絲不動。高仲舒大吃一驚,正想用些力,卻覺一隻手搭在他肩上,他扭頭一看,是辯機。辯機臉上已沒了方才的笑意,一臉凝重,低聲道:“善哉善哉,高施主,冤家宜解不宜結,且安坐吃杯茶去。”

高仲舒莫名其妙,道:“什麽?大師你說什麽?我怎麽聽不懂。”

“高施主,此時門外已被明兄用符咒封住,不到天亮是開不了的。”

高仲舒突然覺得有些發毛,呆呆道:“到底發生什麽事了?大師,你是故意陪我說話,要我留在這兒的吧?”

辯機垂下頭,也不回答。高仲舒有些急了,叫道:“大師,你是有道高僧,不打誑語,到底是為什麽要留我在這裏?”

辯機抬起頭,歎了口氣,道:“高施主,方才明兄說,有術士找上了你。這些人一擊不中,說不定還會再來,他已代你應劫,還請高施主安坐。”

高仲舒怔住了,道:“明兄代我應劫?他到底是什麽人?”

辯機微笑道:“和尚識人無多,但明兄古道熱腸,雖非我佛門中人,卻大有我佛慈悲之心,高施主請放心。此間已為明兄禁咒加持,絕不會被人發現的。”

他的話音剛落,窗紙上忽然傳出一個尖尖的聲音:“這海口誇得太早了吧。”

明崇儼騎在馬上,慢慢地沿著順義街而行。前方又是一個十字路口了,那是光化門街與順義街的交岔,也馬上就要走出金城坊,抵達義寧坊了。

高氏宅第,是在義寧坊東南,化度寺的隔壁,也就說馬上就要到高宅了,阿白輕聲打了個響鼻,似乎也有些興奮起來。黑暗中,隱隱可以見到化度寺的大門,馬雖走得慢,但馬上便可以到了。明崇儼心裏不禁有些詫異,心道:“十二金樓子難道一擊不中,便已放手?”

十二金樓子。這是一本書的名字,也是一個組織。金樓子,本是當年梁元帝所撰書名。後來西魏攻入江陵,元帝絕望之下,盡焚藏書,謂:“文武之道,今日盡矣。”《金樓子》一書也已散佚。長安有一個以秘術殺人取利的組織,不知為何自稱“十二金樓子”,極其神秘,明崇儼偶爾發現,他們的秘術與自己頗為淵源,有望在他們身上解開自己一個謎團。隻是十二金樓子行蹤詭秘,難以追查。今日偶遇高仲舒,突然發現高仲舒的馬所受之傷正是十二金樓子的獨門秘術。這等秘術能讓人暈厥半日,卻於人身體無傷。高仲舒隻是尋常儒士,實在不知十二金樓子是何居心,也不知他們為何要手下留情。但既然難得發現十二金樓子行蹤,這機會實不可錯過。他讓辯機將高仲舒穩在會昌寺,自己騎在馬上沿路而行。他雖比高仲舒矮半個頭,但坐在馬上去看不出來,何況兩人穿得都是一般的儒服,黑暗中自然發現不了異樣。

可是快到高家了,仍然不曾出現攔路之人。順義街雖然算是條窄街,但此時街上空空蕩蕩,也顯得甚是寬大。現在是一夜中最黑暗的時刻,住戶也都睡了,路上沒半點光,連月亮也已隱在雲後,偶爾才灑下一片淡淡的慘白,明崇儼的馬蹄在路上敲出“的的”輕響,平添了一分淒清。

明崇儼抬起頭看了看天空。月亮在雲後時隱時現,淡淡的銀光照在他臉上,仿佛有一陣陰寒。突然,他的嘴角抽了抽,眼裏也閃過一絲驚懼,想到了一件事。

如果真個如此,那自己就想錯了,本要救高仲舒,隻怕反倒害了他。明崇儼低下頭,撫了一把阿白的鬃毛,低聲道:“馬兒啊馬兒,要辛苦你一趟了。”

阿白仿佛聽得懂明崇儼的話,自行轉過頭,四蹄在地上踏了踏,猛地向後跑去。

聲音是從貼在窗紙上的一個小紙片上發出來的。

高仲舒也曾去西市玩過,見過眩目戲藝人的演出,有一出便是紙傀儡,是用紙剪成小人,在一片掛起來的白布上移動自如,還會說話唱歌。那時與蘇合功大為驚歎,說雖是小術,實是神奇,但高仲舒以神滅無鬼論的眼光來看,一口咬定定是有人在白幕後控製,隻不過借燈影巧妙布置,讓人看不出來而已。當時他們打了個賭,他說定是有人在後麵控製,並非紙人真個活了過來,結果他也贏了,那藝人其實是用一根細線連在紙傀儡上,再用腹語說話。

眼前這個紙片,多半也是如此。他喝道:“裝神弄鬼做什麽!”上前一把捏住紙片,隻道馬上便可拉斷上麵連著的線,可是那紙片應手即起,手指上隻覺一陣微微刺痛,卻哪裏連著線了。高仲舒嚇了一跳,手指一鬆,那個小紙片登時斜斜飄落,剛一落到地上,立時消失無跡,地上卻出現了一片水漬。

高仲舒見此情形,嚇得臉都白了。道:“大師,這是什麽?”他隻道辯機定然能有辦法,哪知扭頭看去,辯機眼中也滿是茫然,道:“這是什麽?”

“是片冰!”

那是一片極薄的冰。太薄了,在燈下看去便如紙片。可是現在這個季節雖有寒意,卻不至於結冰,而窗紙上更不是結冰的所在。他平時膽子大,此時卻沒來由地感到害怕。

地上的水漬如同一個活物,正在慢慢蠕動,到了牆根,竟然沿著牆而上,而且越來越大,不知不覺已經成了個影子。這影子也不太濃,隻是在不住擴大。高仲舒大氣都不敢出,目不轉眼地盯著這影子,低聲道:“大師,這到底是什麽東西?”

此時這影子已經有碗口大了,如果再大起來,隻怕會塗滿整堵牆壁。辯機苦笑了一下,道:“貧僧也不知道。”

這等情形,已經超出了他們的想像。高仲舒向來不信鬼神,可是眼前這東西實在無法用他的知識去解釋。他喃喃道:“是鬼麽?”

也許,隻能說那是鬼了。高仲舒壯起膽子走上前,伸出手指想去摸一摸。這個影子在牆上也沒厚度,似乎摸一摸也沒什麽大礙。哪知他的手指剛一觸到,卻覺影子有一種極大的粘力,指尖立被粘住,動彈不得,而且這股力量竟然還在不住將他吸入,力量大的難以阻擋,隻不過一瞬間,半隻手已沒入了影子中。他大吃一驚,叫道:“大師,它粘住我了!”

辯機忽然站了起來,喝道:“精進相者,身心不息!”

《智度論》有謂,釋迦文佛前世曾是個商人,某次至一險處,遇一羅刹鬼拉住他去路,商人以右拳擊之,拳即著鬼,挽不可離,再以左拳擊之,亦不可離。以右足蹴之,足亦黏著,複以左足蹴之,亦複如是。以頭衝之,頭即複著。於是羅刹鬼問道:“你已如此,還想做什麽,心休息未?”商人答道:“縱然五體被係,我心終不為汝伏。”羅刹鬼無奈,便道:“汝精進力大,必不休息,放汝令去。”

辯機是禪宗,不修神通,這段經文卻是知道的。高仲舒本已心慌意亂,辯機的喝聲直如當頭棒喝,心頭一凜,道:“是!”他原本心亂如麻,被辯機一喝,神智立時清明,隻覺那影子的吸力登時減弱了許多,已足可對抗,可是想要拔出來,卻也無法。高仲舒試了試,隻覺一隻手如被牢牢嵌在牆裏,根本動不了分毫,隻是不住將他往裏吸。他苦著臉道:“大師,快將牆鑿了吧,要不我要被封在牆裏了。”

居然會被吸到牆裏去,這等事當真聞所未聞。辯機也似有些驚慌,叫道:“來人啊!來人!”但他也知道,明崇儼所加禁咒能隔絕內外聲音,而一道符可讓門窗堅如銅牆鐵壁。隻是如今那些妖人卻已經突破了明崇儼的禁持,反倒成了甕中捉鱉。不要說房中沒有拆牆的工具,就算有,單憑辯機一人哪裏能鑿得開的。

他心神一亂,高仲舒被那黑影吸得越來越深了,右手已沒到肘部。他急道:“大師,辯大師!你快想想辦啊!再不想法,我就要被封在牆裏,到時成了個幹屍,看你怕不怕!”方才他見辯機隻念了兩句經文,便止住了自己被吸入之勢,隻覺辯機定然還有辦法。但一想到若真個被封到牆裏成了個幹屍,自己倒先嚇了一跳。

辯機也不知該如何回答,這時門忽然“砰”一聲開了,卻是明崇儼大踏步進來。他臉上大是驚惶,頭上也滿是汗珠,一張臉繃得緊緊的。辯機見是他,鬆了口氣道:“明兄,你總算來了。”

他知道明崇儼年紀雖輕,卻身懷異術,大是不凡。自己是禪宗,不修神通,對這些異人的秘術沒什麽辦法,但明崇定然有辦法解決。

明崇儼也沒說話,急急走到高仲舒身邊,伸手從懷裏摸出一枝筆和一個小竹筒。這竹筒上有一個銅帽,他將銅帽擰開,毛筆伸進去蘸了蘸,毫端登時殷紅一片。高仲舒此時一手已有大半陷入牆中,人也要貼到牆上了。再被吸下去,整個人當真都要進了牆壁。他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明崇儼,見明崇儼拿出一支筆頭滿是紅色的筆,脫口道:“啊,那是什麽?血麽?”

“朱砂。”

明崇儼隻說了兩個字,毛筆已在牆上遊走。高仲舒急道:“明兄,你還有興致題壁一首……”話剛說了半截,馬上閉住了嘴。明崇儼在牆上寫的,並不是字,而是一道符。

那塊黑影有盆口一般大了,高仲舒的手深陷其中,已到了手腕處。雖然不痛不癢,但這般驚恐卻更讓人受不了。他見明崇儼筆走龍蛇,好整以暇地畫著符,心中驚懼,嘴卻硬生生閉住,不敢多問。

明崇儼畫得很快,最後一筆一勾,那些符字已圍成一個大圈,將黑影圍在當中。他一畫完,將筆往懷中一插,左手掌貼在高仲舒臂上,順著他的手臂滑下,道:“抽出手來!”

明崇儼的手指一觸到黑影,高仲舒隻覺黑影的吸力大減。他用力一抽,手貼著明崇儼的掌心一下滑了出來。這手陷入牆中半日,但一抽出來,卻毫無損傷,連油皮都不曾擦破一塊。一抽出手,他長籲一口氣,道:“明兄,多謝了。”轉眼一看,卻見明崇儼麵色凝重,他的手已陷入影中。高仲舒大覺過意不去,道:“明兄,你該怎麽辦?”

明崇儼的左手撚了個訣,道:“高兄,退後一步。”

高仲舒剛退了一步,明崇儼盯著牆壁,長吸一口氣,猛地向黑影吐去。

黑影被符字圍住,已不能擴大,此時符字中已滿是黑色,便如一個紅盆盛滿了黑水,竟然已高出牆麵。明崇儼這口氣一吐,黑影上登時燃起一片火光,便如同那是一灘火油。高仲舒嚇了一跳,叫道:“明兄,這是怎麽回事?快快拿出手來,不然要燒傷的!”他本就有“鐵嘴”的諢號,話很多,方才因為驚嚇一直未能一展其長,此時自己已無危險,但又要喋喋不休了。

火燃得很大,但並不光亮,反是明崇儼畫在牆上的符字被火一映,放出光亮來。但這火似乎並不能燃物,明崇儼的衣袖也在火中,卻不曾燒起來。他抿著嘴,將手一翻一覆,左手撚個訣,喝道:“律令律令,四縱五橫。萬鬼潛形,吾去千裏者回,萬裏者歸。嗬吾者死,惡吾者自受其殃。臨兵鬥者皆陣列前行,急急如律令。疾!”

他的手指往黑影上劃了四縱五橫九道,火光如遭火潑,立時湮滅,黑影也如受同受了傷一樣急速縮小,形狀不住變幻,趁這機會,明崇儼的手一下抽出。

這是九字真言咒。那團火光如冰澌向火,眨眼間便已熄滅,黑影也消失無跡。明崇儼伸手在牆上一抹,畫著的赤紅符字化作粉末,收攏在他掌心。他伸手一吹,微笑道:“高兄,總算渡過此劫。”

牆上方才又是符字又是火光,但此時卻仍是一片平整粉壁。高仲舒看得大為驚奇,湊上前道:“明兄,原來你是個術士啊。”

明崇儼掩上門,盤腿坐了下來,拿了個幹淨杯子倒了杯茶,啜了一口,道:“高兄,讓你受驚了。”

高仲舒仍是莫名其妙,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這些東西是什麽,做什麽盯住我?”

明崇儼搖了搖頭,道:“眼下我也不知。隻是,你身上定有什麽不淨之物,可否讓我一觀?”

高仲舒呆了呆,也坐下來道:“我身上?好像也沒什麽東西。”他伸手到懷裏摸了一陣,將懷中之物都掏了出來。他還是個弘文館學生,身邊東西也不多,除了幾個零碎銀錁子和銅錢,隻有一冊薄薄的書。明崇儼一見這書冊,眼睛一亮,拿起來翻了翻,眼中閃過一絲失望之色,道:“這是什麽?”

高仲舒道:“這是《古鏡記》啊,明兄不曾看過麽?嘿嘿,很好看的,王度得古鏡,除妖降魔,精彩!”

明崇儼對這些除妖降魔的故事似乎沒半分興趣,盯著高仲舒道:“你身上還有什麽東西?”

高仲舒翻了翻袖子,道:“沒有了啊,我身上就帶這些,除非是這身衣服。”

“脫下來。”

高仲舒吃了一驚,道:“什……什麽?有什麽好看?”他自幼家規甚嚴,從不行走花街柳巷,要他在人前脫衣,可是破題兒第一遭。

明崇儼歎了口氣,道:“高兄,你不想天天如今晚一樣擔驚受怕,就解開衣服讓我查個仔細。”

高仲舒想了想,看了看一邊的辯機,咬了咬牙道:“也是,你又不是什麽姑娘,辯機大師六根清淨,何況父母遺我清白之體,有何不可見人。”

他一邊嘟囔著,一邊解開腰帶,剛將外衣脫下來,明崇儼忽道:“這是什麽?”

明崇儼指著高仲舒腰間的一縷絲穗。這絲穗原本在衣下,穿著衣服看不出來,他低下頭看了看,道:“這個啊,是個玉帶鉤,和闐美玉碾的,怎麽了?”

明崇儼皺了皺眉,道:“是上麵的那個綴子。”

高仲舒撩起小衣,將那綴子解下,道:“這個啊,就是個琉璃子,不值錢的。”

琉璃在商周時就有,到了唐時更是到處都是,甚至連瓦片也有用琉璃製的。高仲舒這琉璃子有拇指一般大,暗褐色,雖然通透,也值不了幾個錢,當中有個小孔,一條絲穗穿過。明崇儼接在手中看了半天,神情凝重,半晌不語。高仲舒站得有點不耐煩,道:“明兄,還要不要脫?好冷的。”

明崇儼抬起頭道:“穿上吧。這琉璃子你是從哪裏來的?”

高仲舒心裏一沉,將外套穿上,一邊係著衣帶,一邊道:“家裏找到的,一直扔在箱子裏。我看它好看,拿來拴在衣帶上有好幾年了,也不知是哪兒來的。這個是不淨之物麽?”

明崇儼將琉璃珠舉到燈前照了照,也沒回答,高仲舒正待再問一句,卻見明崇儼猛地喝道:“快閃開!”他本是盤腿坐著,左手食中二指在地上一按,人如離弦之箭,一下移開了三尺。也就是在他閃開的一刹那,從屋頂有團黑影猛撲而下,堪堪未曾撲到明崇儼頭頂。這團黑影撲在案上,案上的燈火立時熄滅,屋裏登時陷入一片黑暗。

高仲舒還不知出了怎麽回事,叫道:“出什麽事了?”他話音剛落,卻覺得一條冰冷的手臂又扼住了他的咽喉,與方才在街上時一般無二。他嚇得魂飛魄散,喊已喊不出來了,眼前更是一片漆黑,什麽都看不到,正在驚慌,卻覺得扼住他脖子那人忽地一震,“噗”的一聲響,從他背心處卻湧來一股大力,險些要把他打得嘔血,疼得叫道:“啊呀!”

明崇儼覺察到頭頂有異樣,待閃開這一擊,人還不曾站起,左手兩根手指又在地上一捺,人貼著地麵翻了個身,雙足一蹬,人已撲了上去,一拳打向那黑影。這一拳出手極快,那個黑影顯然也根本閃不開,一拳中的,卻覺得入手軟軟的,倒似擊中了一團綿花,隨之卻聽到高仲舒慘叫起來。他左手已摸出了腰間的短劍,隻消這一拳將來者擊倒,左手短劍馬上便可刺出,但一聽得居然是高仲舒呼痛,心知此人定是將自己的拳勁都移到高仲舒身上了,再這樣打下去,恐怕先要把高仲舒打死。他的短劍硬生生止住,雙腿一屈,化去了前衝之勢,穩穩站在地上,道:“是什麽人?”

屋裏,已是暗得絲毫不能見。過了一會兒,黑暗中有個聲音低低道:“原來還有個術士,怪不得能破我的魅影大法。”

這聲音極是怪異,連男女都聽不出來。此時屋中暗得異乎尋常,那是此人以土魅術封住了這間屋子,明崇儼暗自後悔,心道:“我真是無用!破了此人的魅影術後,居然沒發現他已欺入屋中了。”他緊了緊手中短劍,沉聲道:“十二金樓子的五魅術,果然名不虛傳。”

黑暗中,那人“吃”地低低一笑,道:“知道我們十二金樓子的名字,居然還敢出頭,閣下也算膽大包天。隻是我也算看走了眼,居然未曾發現長安城裏有你這般一個好手。”

明崇儼壓低了聲音道:“你們到底意欲何為?”

那人又是“吃”地一笑,道:“受人錢財,替人消災。我們也不想殺人,與閣下井水不犯河水,還請閣下將那負心子給我。”

果然就是那顆琉璃子啊。明崇儼沉吟了一下,道:“你們要這來做什麽?”

他知道十二金樓子定然不會說的,但此時也沒別的主意,隻有先東拉西扯一番。果然,那人道:“少知道點,還能多活幾年。”

這人剛說完,高仲舒又呻吟了一聲,想必是那人扼住他咽喉的手臂又收緊了一圈。明崇儼歎了口氣,道:“好,你將這東西拿走,別傷了高兄。”

他伸出手去,將琉璃子托在手上。手一伸出,便覺微微一輕,琉璃子已被那人取走,那人低低笑道:“明兄誠識時務者,好,我答應你。”

屋子裏突然間一亮。其實此時天色未曙,外麵仍然很是黑暗,但方才屋裏仿佛被浸在墨水中一般,什麽都看不到,此時雖然還很暗,但已可模糊看到屋中的景像。高仲舒隻覺隻覺喉嚨口一鬆,方才扼住他的那條冰冷的手臂在眨眼間便已消失,他又驚又懼,一被那人鬆開,竟然連站都站不穩,一屁股坐在地上,摸了摸咽喉處,長長地籲了口氣。黑暗中又聽得“啪”的一聲,卻是明崇儼點著了油燈。他驚魂未定,看了看四周,卻見辯機坐在後麵,一般地臉色蒼白,倒是明崇儼嘴角帶著一絲莫測的笑意。他道:“明兄,這到底是個什麽人?十二金樓子到底是什麽?”

明崇儼點著油燈,撚滅了手中的火絨,又看了看掌心,微笑道:“十二金樓子,探丸夜殺人,此番居然未取人性命,當真意外。”

高仲舒打了個寒戰。他原先牛皮震天地說什麽“真個遇上鬼物,我有利劍在側”,但今夜所遇之人都詭秘異常,此時這份豪氣已蕩然無存。他坐了下來,道:“那我該怎麽辦?”

明崇儼抬起頭,微笑道:“高兄不必驚慌,十二金樓子雖然出手狠毒,但一諾千金,你應該不會有事了。”

高仲舒聽得自己沒事了,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拍拍胸口道:“那就好,真嚇死我了。對了,明兄,這些人真是鬼怪麽?”

明崇儼從懷裏摸出個羅盤放在案上,微笑道:“怪力亂神,存而不論,敬而遠之。”

這本是《論語》中的話,高仲舒自然讀得熟而又熟。聽明崇儼這般說,他也不好再說什麽,垂頭想了想,道:“那麽此事就算完了?”

此時明崇儼摸出一張圖來,道:“還不曾。高兄,我們來看看,到底是誰請動這十二金樓子的。”

那是張長安城細圖,畫得極其精細,長安城東西二十裏,南北十八裏,是個長方之形,這張圖除了皇城未畫,其餘諸坊都畫得極為細致。他將這圖往地上一攤,平平展開,照著羅盤調了調方向,右手拇指在諸個指節上掐了一遍,喝道:“疾!”手指縫裏,一顆小小的綠豆蹦跳著落到地圖上。

綠豆也不是什麽希奇之物,高仲舒正想問問明崇儼在做什麽,卻聽得一陣細細的摩擦之聲。他定睛看去,卻見那顆綠豆正在紙上慢慢滾動。若是灑下時綠豆趁勢滾動,原也不奇,但這顆綠豆滾得這般慢法,幾乎像是個小蟲子。他呆了呆,道:“明兄,這是……”

辯機在一邊突然插嘴道:“明兄秘術,當真讓人歎為觀止,這綠豆指的,便是方才那妖人的行蹤吧。佛門六神通,明兄此術想必與天眼通殊途同歸。”

高仲舒恍然大悟,道:“原來你在那人身上下了什麽咒吧?哈,這樣便可知道他去哪裏了。明兄,你可真是了得,真個厲害。”

他二人一唱一和,明崇儼也有些得意,微微一笑道:“豈敢。”辯機與高仲舒的馬屁固然讓他受用,而從那人順藤摸瓜,一直可以追查到十二金樓子的最高首領處。一念及此,明崇儼心裏也暗暗有些激動。

多年之惑,也許終於可以解決了。

他正想著,高仲舒突然“啊”了一聲,叫道:“什麽!居然是蘇合功這王八蛋!”他也呆了呆,道:“高兄,算怎麽了?”

高仲舒提著地圖上那顆綠豆停住的所在,道:“修真坊,那是蘇合功家啊!怪不得這小子還咒我說出門碰上不幹淨東西,準是他搞的鬼!”

他本就多嘴,此時明白了那些異人是誰叫出來的,大為氣憤,指手劃腳地大說起來。在弘文館時就因為有鬼無鬼,他與蘇合功吵得熱鬧,這種吵架對於他們來說也是家常便飯,自然不奇,讓高仲舒沒料到的是蘇合功居然會叫術士來嚇自己。別個也罷了,最叫他著惱的是阿白受了傷,雖然這傷極輕微。

他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明崇儼與辯機二人都聽得呆了。高仲舒說得興起,指著地圖上那顆綠豆的所在,叫道:“你看……”

辯機和明崇儼不由自主地順著他的手指看去,也就是這時,那顆綠豆忽地發出“啪”一聲,竟然一下成了一小團火。高仲舒嚇了一跳,馬上又喜不自勝,心道:“啊呀,我怎麽也會法術了?我以前還不知道。”還來不及高興,明崇儼右手極快地一展,一下將那團小火捉到了手中。辯機也嚇了一跳,道:“明兄,怎麽了?”

明崇儼的臉上又大是凝重,低聲道:“我的踏影術被他們破了。”

長安城一百一十坊,因為東南角有曲江池,二坊劃入,實則一百單八坊。這一百單八坊中,房屋密布,又有無數的小巷將每個坊分隔開來,若是初來乍到之人,隻怕一到長安城便暈頭轉向,根本不辨路徑了。

每天夜晚,長安便如一頭沉睡的巨獸,一片死寂。但隻要晨鍾響起,這座巨大的城市便會從每個坊巷中吐出海潮一般的人流,又變得生機勃勃。

隻是此時剛交醜時,天還未亮,長安城裏仍是死氣沉沉,尤其是西北角的修真坊,由於人流相對而言不多,店鋪稀少,更是冷清。

修真坊東北角,靠近光化門的一個庭院裏,在一座三層的樓上,有兩個人正相對而坐。這兩人一動不動,仿佛兩尊雕像,當中剛放著一個小香爐,插著一支香。

煙氣筆直升起,幾乎如同鐵絲。這兩人臉上也毫無表情,隻是默然坐著。

當第一絲曙色穿破雲層,將院子映上一層淡白的時候,這支香也已燃到了頭。左邊那人忽道:“老九回來了。”

這是個中年人的聲音。坐在右邊的那人本來如同入定一般坐著,聽得他的聲音,抬起頭,耳朵抽動了一下,道:“還在半裏以外,片刻即到。”這人的喉嚨仿佛受過重傷,聲音十分沙啞,也十分蒼老。“他被人下了踏影咒!”

中年人一陣愕然,沉聲道:“那個公子哥居然也有術士護衛?當真走了眼。彌光也真不成器,居然還不知道,我去攔下他。”

他站得雖急,卻是無聲無息,連袍子都沒有帶起一絲風聲。剛一站起,右邊的老者忽道:“不必了,到了此處,便是攔住老九也已沒用。”

中年人沉吟了一下,道:“那麽,隻有讓蘇公子忘了此事了。”

他們是受蘇合功之托,給那個名叫高仲舒的弘文館學生一點苦頭嚐嚐。這不過是兩個公子哥之間鬧著玩的事,他們與蘇合功的父親有聯係,也不好推托這位少爺一點小要求,便答應下來了。沒想到那個高仲舒竟然有意料之外的強援,行事的九弟彌光居然會中了人踏影咒,到時要被人跟蹤至此。他們這組織極為隱秘,不能被人發覺,彌光的踏影咒現在破除已是晚了,亡羊補牢,還是讓蘇合功忘了此事才是正理。老人點了點頭,看著泛出一絲白色的窗紙,輕聲道:“隻是長安城中居然有能給九弟下踏影咒之人,著實意外。”

左邊那人似是想起了什麽,低低道:“大哥,你是說……”

“極玄子隻怕還有傳人……”老者伸手在香頭上一招,那支香還剩最後一段,忽地火頭大亮,燃得快了許多,煙也登時濃了許多。隻是這煙被老者一招,如活物一般聚向他掌心。說到“極玄子”三字時,他的手不自覺地顫了顫,似乎有種難以遏止的懼意。他將手在膝上一抹,再翻過來攤開,煙氣已凝成一個小球,在他掌心不住滾動。

也就是這時,樓板上發出“咚”一聲輕響,隔著紙門,有個人伏在外麵。那人興衝衝地道:“大哥,二哥,負心子竟在那人身上!”

中年人走到門前,拉開了門。伏在門外的是個渾身黑衣的男子,連臉都蒙著布,隻露出一雙眼睛。見這人出來,蒙麵男子眼中露出喜色,攤開手,手上正是那顆琉璃子,道:“二哥,你看……”

他話未說完,屋中坐著的那老者忽地手一揚,手中的煙球忽地激射而出,向這男子掌心打來,正擊在琉璃子上。本來就隻是一團煙氣,擊中後煙氣將琉璃子裹在一處,竟似要被這琉璃子吸進去一般,這男子隻覺掌心疼得如同刀絞,但他根本不敢動彈,隻是咬牙強忍。半晌,那顆琉璃子卻一下跳到半空,還不等落地,開門那人手一招,已將琉璃子抓在手中。而這在這時,從這男子身體裏,一個黑影激射而出。

這影子如同活物,似乎極其痛苦,正在不住掙紮。黑暗中,那老者忽然喃喃念了兩句什麽,猛然喝道:“叱!”影子仿佛一張被釘子釘住的皮革一般,立時動彈不得,如烈日下的冰雪,極快地消失。

男子本在強自忍受這陣劇痛,影子一脫出他的身體,痛楚突然消失,他反倒支撐不住了,登時摔倒在地。他並沒有看到自己的影子被老者釘住,心中隻是不住打轉,暗道:“大哥做什麽要責罰我?我做錯了什麽?”正想著,耳邊卻聽得一個沙啞的聲音道:“九弟,你中了人的踏影咒,難得的是居然到現在還不知道。”

聽到這個聲音,男子雖然臉上蒙著布,但露出來的那些皮肉一下失去了血色,眼中也露出恐懼之意。他膝行幾步,重重磕了個頭,道:“是,是,大哥,彌光不才,還望大哥恕罪。”

十二金樓子,顧名思義,原先便有十二個人,但眼下卻隻有他們三個了。剩下九個人,有五人是在與仇敵對決時喪生,倒有四人是動了異心,被這大哥處死。自己此番雖然奪到了負心子,但卻讓大哥的行蹤也暴露了,隻怕功不抵過,大哥要責罰自己。蒙麵男子越想越怕,雖是伏在地上,身體也在不住顫抖,心中隻是尋思:“大哥到底要如何處置我?”

正在擔心,卻聽得那老者歎了口氣,道:“彌光,起來吧,你未能識破那人的踏影咒,也不能全怪你,你拿到了負心子,倒是一功。與你動手之人是誰?”

聽得大哥不再責罰自己,這男子如蒙大赦,臉上也不禁露出喜色。聽得大哥問自己,他先磕了個頭,方道:“回大哥的話,那人是個未冠的少年,叫明崇儼。”

“明崇儼?”老者也怔了怔。這名字十分陌生,明姓也是個稀見姓氏,未曾聽過自然不奇。他揮了揮手,道:“去休息吧。”

等那男子退下,中年漢子走到老者對麵重新坐下,低聲說道:“大哥,現在怎麽辦?”先前他說話鎮定自若,此時卻有些驚慌。

老者也不看他,隻是道:“負心子呢?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中年人沉吟了一下,道:“想必是那個姓明的未曾發現負心子的奧秘,所以輕易讓彌光帶來了。”他頓了頓,又輕聲道:“大哥,我去幹掉那姓明的少年術士吧?”

老者嘴角浮起一絲笑意,點了點頭,道:“那就按原先計劃的辦吧,不要去管他。”

漢子點了點頭,道:“好,我知道了。”他看了一眼老者,又有些疑惑地道:“隻是,大哥,你為什麽如此怕那個明崇儼?”

老者身上猛地一顫,喝道:“胡說!”他聲音本就沙啞,這般呼喝,更是沙啞了。那漢子嚇了一跳,慌忙跪下道:“是,是,小弟知罪。”心中卻尋思道:“果然,師兄真的是怕那個明崇儼!那人真如此厲害?”

告辭了老者,這漢子走下樓來。此時天色已明,星月漸隱。這漢子看了看天,忽然冷冷笑了笑,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辯機與明崇儼二人相對而坐,兩人都是眼觀鼻鼻觀心,半日都不動彈。

高仲舒剛走。今天他一過來氣鼓鼓的,因為今天他到了弘文館便找蘇合功吹噓,說自己看破了蘇合功的小計謀,哪知蘇合功竟然矢口否認,說根本沒做過這事。他們兩人鬥嘴賭氣也多了,但從來沒有這等事後賴帳的道理,讓他大為惱怒。好在他沒受傷,阿白的傷口也很小,那顆琉璃子又不是什麽值錢東西,丟了也就丟了,事情過後就算了,就是這口氣咽不下去。

等高仲舒告辭離去,屋中重歸寂靜,兩人相對無言,隻是默默打座。釋道雖屬兩家,打座卻一般無二。

“明兄,原來是虛驚一場啊。”

過了好一陣,辯機才打破了沉寂。明崇儼睜開眼,隻是微微笑了笑,道:“是。”

他站起身,撣了撣衣上灰塵,道:“辯大師,今天我也該回去了。”高仲舒昨夜急了這般叫辯機,便叫上了口,方才一直都是這般稱呼辯機,明崇儼在一邊聽得甚是好笑。

辯機抱怨道:“你別這麽叫我好不好。這是那高施主順口亂叫,你叫我辯機便可。”

明崇儼笑道:“哈哈,辯大師,佛門清淨,你隻為一個名字便動了嗔念,可大不似高僧啊。其實你也該感謝高兄嘴下留情,若是他一時興起叫你大辯師、小辯師之類,你又該如何抱怨了。”

辯機一怔,忽然微笑道:“山河大千,夢幻泡影,何況一名一姓。多謝明兄指教。”

走出會昌寺,明崇儼抬起頭看了看天空,嘴角浮起一絲笑意。

高仲舒並沒有發覺,蘇合功是中了異術以至於忘光了前事。如果以前隻是猜測,那現在就可以斷定,十二金樓子確實還存在於世上。

終於找到你們的行蹤了。

他想著。

這又是一個黃昏了,晚風吹過長安,落葉紛飛,不時將他的衣袖也吹得飄起,一場暴雨正在雲中醞釀,時時刻刻都會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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