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這是個小小的宅院,一個院子,一幢小屋,門窗緊閉。這樣的宅院在長安這個大城市中何止數千家,毫不起眼。
雖然是大白天,但屋子裏還是十分昏暗。一個胡人少年正將一個布袋從壁櫥裏抱了出來。這少年相貌秀麗,解開了束口的繩子,裏麵赫然是一個女子。
並不是真人,隻是一個傀儡而已。隻是這傀儡做得極其精致,與真人一般無二,甚至雪白的肌膚都讓人有種柔軟的錯覺。這少年眉目如畫,正是那失蹤了的明月奴。那個傀儡還穿著黃色舞衣,也就是昨晚在台上跳舞的一個。
明月奴將這傀儡表麵蒙著的皮膚仔細剝下,露出內材,又拿了把小刀細細修整。這般一個男裝麗人懷中抱了一個與真人一般無二的傀儡,若有人見了,隻怕會以為這是個噩夢了。
她正在專心修整,忽然,眼前有個小蟲子飛過。這是隻小小的蜻蜓,她伸出手,那蜻蜓停在她掌中,不再動了。這蜻蜓做得極其逼真,但身體是用軟木削就,翅膀也是四片薄紗。她眉頭一揚,左手五指忽然地極快地屈了兩下,手剛一動,一邊的壁櫥門忽地一下被推開,一道紅影如離弦之箭直衝出來。
這也是個傀儡,身上穿的還是紅色舞衣。昨夜這個傀儡在台上時千嬌百媚,此時卻動若脫兔,手中握著一柄短短的彎刀。波斯彎刀用起來別具一功,便是真人,若不是專門練習過一陣,也用不好彎刀,但這傀儡運刀如風,便是浸淫此道十餘年的也不過如此,便如真人一般一躍而起,舉刀向橫梁上砍去。彎刀甫出,忽然“叮”一聲,這傀儡的彎刀忽地轉向一邊,一刀斫在橫梁上,將橫梁砍了一條印子,身體重重摔下。
這傀儡一落到地上,忽地跳了起來,還待揮刀,但動作卻一下變慢了,仿佛被浸入一大灘膠水之中。明月奴雙眉一揚,右手的小刀已隱入袖中,五指正待屈起,卻聽得有人道:“波斯傀儡秘術,當真名不虛傳。”
一個少年從梁上飄然而落。明月奴男裝打扮多少有點怪異,這少年唇紅齒白,溫文秀雅,卻更多幾分英挺之氣。一見這少年,明月奴不禁失聲道:“明公子!”她一出聲,那個傀儡登時委頓在地,倒下不動了。
這少年正是明崇儼。他走到桌前,清俊秀朗的嘴角邊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這是家小客棧,但長安因為各處胡人來得多,連這小客棧也配了幾張凳子。明崇儼拖出一張凳子坐了下來,道:“該叫你什麽?石龍師是不是才是你真正的名字?”
這是用大唐話說的。明月奴沉默不語,明崇儼卻笑了笑道:“你並不是不懂大唐話。昨日我用波斯話與你交談時,高兄在外說的話你分明句句都懂。方才你叫的三字,也分明就是大唐話。”
明月奴終於不在裝了,垂下頭道:“明公子真是聰明絕頂,我也瞞不過你。不過我的名字,在你們大唐話裏真是叫明月奴。”她的大唐話說得雖不甚好,但已相當流利了。
明崇儼抬起頭,看了看她道:“那昨日被捉走的石龍師,自然也不是你父親。”
明月奴點了點頭,道:“他是我師兄。隻是我真想不通,你是如何猜到的?”
明崇儼微微一笑,道:“波斯傀儡術,我也久有耳聞。昨日這四個傀儡一起上台,我便知以石龍師的手指定造不出這等細膩精巧的傀儡。而你們發的這些小傀儡上,刻製的刀法明顯是兩人手筆,其中之一刀法細膩,毫無棱角,另一種卻要粗糙些,顯然那些粗糙些的便是石龍師所製。當時我還不敢確認,方才見你動手刻削,才敢斷定石龍師絕非你父親。”
明月奴歎道:“是,明公子說得極是。”話語中大有後悔之意,想必是本以為瞞得極好,誰知其間破綻實在太大。
明崇儼道:“我想不通的隻有一點,你們遠在波斯,為什麽一到長安便有人找你們的麻煩?”
明月奴沉默了半晌,道:“明公子,有些事你一旦知道,便擺脫不掉了。”
明崇儼微笑道:“自然。不過我也有私心在,何況石龍師對你忠心耿耿,不惜為你頂罪,你棄他而走,於心何忍。”
明月奴沉默不語,明崇儼看了看她手邊那個傀儡,道:“帶走石龍師的到底是誰?”
明月奴仍然垂著頭,低低道:“因為肉傀儡。”她這話低得有如耳語,幾不可辨,明崇儼的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道:“我師父西行到過波斯,當初與我說起過波斯傀儡與中原傀儡大相徑庭,可不用細線控製,除不會說話外,傀儡與真人一般無二,想必便是肉傀儡了吧。是不是有人想知道肉傀儡的秘密,才帶走了石龍師?”
明月奴見這少年眼中忽地神光四射,已帶有一絲殺氣,心中也是一顫,忖道:“這明崇儼究竟是什麽人?”昨夜明崇儼與高仲舒兩人來安慰她,她隻道這兩人是惑於自己美色的紈絝子弟,但明崇儼身懷異術,自己發動了兩具刀傀儡都奈何不了他,而他刨根問底地追問,似乎也是別有用心,心中生疑之下,更不敢多說,道:“肉傀儡麽……明公子,你究竟是如何查探到我的影蹤的?本事可真大,我這兩個刀傀儡也奈何不了你。”
明月奴連夜出逃,自覺做得極是隱秘,不該被人發現,但明崇儼卻馬上便找上門來,實在讓她吃驚。明崇儼被她奉承了一句,也大是受用,笑了笑道:“昨晚與你說話時,我給你下了踏影咒,所以你不用想逃過我。隻是你的本領也不小,我破了你三重警戒,但還是被你發現了。”
明月奴低下頭,喃喃道:“原來是這樣啊。”她垂頭不語,明崇儼見她這副樣子,更是得意,道:“明月奴兄……”
明月奴渾身一震,抬頭看著明崇儼,道:“你叫我什麽?”
明崇儼得意地一笑,道:“我師父說過,波斯傀儡術因為極其勞心費神,此道宗師有自宮以絕萬欲的。明月奴兄,你定然便是如此,因此本領才在石龍師之上。”
這隱事也是明崇儼師父當年順口說的,因為當初明崇儼不知“自宮”之意,還追問了幾句。他見明月奴神情有異,心知自己所料不差,不禁得意之極。高仲舒惑於美色,若知道明月奴竟是個閹人,不知會怎麽想。他一想到高仲舒對明月奴神魂顛倒的樣子,不禁想笑。哪知還不曾笑出來,明月奴的臉忽然一變,喝道:“死吧!”
她手指忽地一彈,麵前那傀儡猛地跳了起來,一把抓住了明崇儼的脖子。傀儡的樣子原本是個美貌女子,但此時蒙著的外皮已被剝了一半,雙手也硬得如同精鐵,又突然跳起,真個有如屍變。明崇儼不曾料到明月奴會突然動手,但他仍是鎮定非常,右手五指一屈一伸,也就在那傀儡的雙手合攏的一刹那,他的身影忽地一淡,明月奴隻覺眼前一花,明崇儼的身影已消失不見,背後卻是微微一痛,一把短劍已頂住了她背心,明崇儼在她身後道:“居然還想殺我,看來真信不得你。”
明月奴麵如死灰,叫道:“殺了我吧,你們偃師門也永遠別想知道肉傀儡的秘密。”
偃師門?明崇儼皺了皺眉。這名字他也隱約聽到過,似乎也是個精擅傀儡術的門派。他在暗中追蹤明月奴到了這個偏僻的小宅院裏來,便想看她究竟與誰聯係,本以為多半便是十二金樓子,沒想到卻又冒出個偃師門。
他正想問偃師門究竟是什麽,窗子突然發出一聲響,有個東西破窗而入。這東西長著四根長長的足,一進屋,便極快地向明月奴爬來。明月奴看到這東西,臉色登時一變。她被明崇儼的短劍頂住了背心,閃也閃不開,五指極快一錯,地上那個傀儡忽然跳了起來,與這黑影撞在一處,“喀”一聲,重重摔倒在地。
這東西進來得極快,進來後與明月奴的傀儡相撞,隻是一瞬間的事,摔倒在地時明崇儼才看仔細,那是一個蜘蛛一般的怪物,隻是隻有四隻腳,用木頭和鋼條製成的。此時四足合攏,正抱住那傀儡肩頭,便如上了一道鐵枷。明崇儼看得心頭發毛,道:“這是什麽東西?”
“是偃師門的天傀儡木蜘蛛。”明月奴眼中已露出懼意,“明尊在上,不要連地傀儡也來了。”
明崇儼來時也查看過周圍,並未發現異樣。確實別無埋伏方才放心進來。隻是明月奴的傀儡術當真匪夷所思,做出來的東西叫人不敢相信,威力卻並不甚大,那刀傀儡動作雖然流暢,畢竟與人尚有距離。因為聽明月奴說偃師門有求於她,明崇儼隻道偃師門會的也是這些奇技淫巧,並不足懼。但見到這隻四腳木蜘蛛如此精巧可怖,直如用符咒喚出的妖獸,心頭也不由暗暗發毛。聽明月奴在說什麽“天傀儡”、“地傀儡”,心道:“是了,想必偃師門擅長的是這種長於格鬥的傀儡,與波斯傀儡術頗有不同。”他道:“地傀儡很厲害麽?”
偃師門傀儡術,分天、地、人三種,天傀儡即是小傀儡,大多是些飛禽走獸,能飛能跳的,人傀儡則都是些人形。這兩種傀儡四處都有,本不出奇,唯有地傀儡是偃師門獨得之秘。也正如明崇儼所料,偃師門的傀儡一味在威力上下功夫,在形製上便落了下乘,做出來的人形多半不太像人,而波斯傀儡術恰好反其道而行,威力並不算大,但做得精巧之極,讓人稍遠些甚至看不出是真是假。明月奴本是波斯傀儡師的宗師,為到長安來,對這些同行自是查了個一清二楚,反是明崇儼不明其詳。
明月奴還在說話,門外忽然一陣亂響。她麵色大變,五指急速交錯,幾如琶琶中的輪指,那個紅衣刀傀儡忽地翻身跳起,但動作卻是甚慢。明月奴扭頭向明崇儼喝道:“快解開你的法術!”
這個傀儡中了明崇儼的蛛縛術。如果是人的話,早就不能動彈了,但傀儡與人不同,隻是動作慢了許多。明崇儼也知事情不妙,他將左手攤開,手心向上,右手握拳在左掌上一敲,喝道:“解!”才解開蛛縛術,從窗子的破洞中又有兩個木蜘蛛飛了進來。這紅衣刀傀儡飛身擋住,手中彎刀極快地劃了個圈,“嚓”一聲,彎刀削去前麵那木蜘蛛的兩條腿。第二刀正待砍出,後麵那木蜘蛛忽地撲上,一把將這個刀傀儡抱住。
這兩個木蜘蛛配合得極是巧妙,當真有如活物。明崇儼看得呆了,他印像中的傀儡都是動作僵硬,行動遲緩的,但刀傀儡和木蜘蛛都顯然與尋常傀儡大不相同。這刀傀儡共有四個,是明月奴嘔心瀝血製成,精巧絕倫。她與石龍師兩人一路東行,曾靠著這四個刀傀儡擊退了不少剪徑強人,哪知木蜘蛛雖然簡單,卻是刀傀儡的克星,先前一個失手還可說是措手不及,方才這個卻是有備而來,卻仍然被木蜘蛛擊倒。
那個被削去兩條前腿的木蜘蛛仍在地上團團亂轉,便如猛獸搜尋獵物一般,一個頭轉來轉去,明崇儼看得發毛,不覺退了一步,哪知他剛一動,這兩腿木蜘蛛忽地向他又撲了過來,他吃了一驚,抄起身邊一張凳子向那木蜘蛛壓去。這木蜘蛛隻剩了兩腿,轉動已是大為不靈,被這一凳子壓在下麵,僅剩的兩條腿卻仍在舞動,明崇儼短劍一掠,將這兩條腿也削去了。雖然還能動,但隻剩了個身體,已毫無威脅。
他的額頭也淌出了汗水。伸手抹了把汗,道:“明月奴,這是……”這木蜘蛛實在太過怪異,如果四腳完好,恐怕根本逃不脫。可是他一抬頭,從窗子的破洞看出去,卻見外麵不知何時,已密密麻麻地排了十幾個木蜘蛛,看樣子隨時都會進來。明崇儼看得發毛,道:“這東西怎麽會認準我的?”
明月奴嘴角還帶著一絲笑意,道:“木蜘蛛其實很笨,隻會攻擊移動之物,你站著不動就不用怕。”
但站著不動,豈不是束手就擒。明崇儼皺起了眉頭,道:“從屋頂走!”
偃師門不惜血本將門口封住,那窗外定然也有埋伏。明崇儼心思機敏,現在唯一可走的便是從屋頂出去了。他將身一縱,已跳上了橫梁,卻見明月奴仍是呆呆地站著,蹲下來道:“快上來,我拉你!”
明月奴傀儡術高明,但顯然並不會武功,這橫梁離地近丈,她定然沒這個本事一躍而上的。明崇儼彎下腰,正待拉明月奴上來,卻見明月奴抬頭看著屋頂,眼中卻露出驚惶之色。明崇儼忖心道:“又有什麽了?”還不曾回過神來,身後忽地一聲響,眼前卻是一亮,屋頂破了個大洞,灰土碎瓦劈頭蓋臉落了下來。他大吃一驚,身形一縱,已跳到明月奴身邊。頭頂卻有有個人用波斯語厲聲喝道:“明月奴,你還不出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