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袖遮天短篇 - 脆

來源: 笑含 2012-08-04 11:21:35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7897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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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近黃昏,我提著從超市買來的東西,從603路車下來,沿著馬路朝前走。

 

 

     再朝前走幾百米,就是我剛搬進去的畫苑小區。我放慢腳步,左右兩腿一步一挪,

 

低著頭數人行道上的地板磚。我的影子拖在前邊,每一步都踩在影子上。我的速度慢得

 

有些離譜,這從路邊人們詫異的眼神可以看出來,他們一陣風似的從我身邊經過,有些

 

好奇心特別強烈而又不知道掩飾情緒的人,瞪大眼睛看著我,幾個剛放學的女孩聚在一

 

起對我指指點點。這些女孩的留海都蓋過了眼睛,寬大的校服上頂著一張雪白的臉,讓

 

我想起日本鬼片裏的主角。

 

     經過小區門口的理發店時,從玻璃門上看到自己:前傾的身體,一手提著一大袋東

 

西,要死不活地朝前挪動。不怪別人覺得奇怪,連我自己看了這副樣子,也覺得很不正

 

常。

 

 

     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小區門口。我站在大門前,那門上似乎有什麽無形的東西在阻

 

止我進去。我站了很久,從我身邊的經過的人都回頭看我,保安從狹小的玻璃房裏走出

 

來幾次,似乎想問我什麽,又回去了。

 

 

     站的時間越久,我越覺得自己不能進去,於是又轉身,沿著來路走去。

 

     來來回回走了很多次,兩隻手已經被沉重的塑料袋墜得失去了知覺,人們的目光停

 

留在我身上的時間越來越長,我沉重地來回行走,從車站到小區門口的路邊或許被我碾

 

平了不少。

 

     又一次往小區走去時,我忽然感覺肩膀上沉甸甸的,似乎有什麽東西壓在身上。仰

 

頭一看,正看到我家的窗口。它本來拉著窗簾,關得緊緊的,現在完全敞開了,沈湘的

 

上半身出現在窗口,穿著綠睡衣,頭發披在臉的兩邊,露出一張很窄的臉,顯得異常蒼

 

白。

 

 

     我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我加快腳步朝前走,勉強露出一個笑容,把兩隻塑料袋集中到一隻手上,朝沈湘揮

 

了揮手。沈湘一言不發,隨著我的行走,她的身體也在轉動,像風向標一樣,始終把一

 

張狹窄慘白的臉朝著我。

 

     暮色已經很濃,襯得沈湘的臉更白。別處的窗口早已亮起了燈,隻有我家的窗口,

 

依然浸泡在黑暗中。想到我即將進入家門,便覺得失去了所有的力氣。然而我無力逃

 

脫,就像有一條看不見的繩索套在我的脖子上,窒息,但我很順從。

 

     進了小區的門,走出沈湘的視線,身上磨盤壓頂的感覺消失了。我略微放鬆了一下,把腳步放慢,低著頭,拖拉著往前走。

 

     走到花壇邊,我忽然覺得再也沒有力氣走下去了,便放下塑料袋,自己坐在石椅

 

上,從口袋裏掏出煙猛抽起來。煙頭忽明忽暗地燃燒著,陸續有人從外邊走進小區,有

 

人在大聲嗬斥著自己的孩子和丈夫,聽著這聲音,我產生了強烈的嫉妒。

 

     那種磨盤壓頂的感覺又來了,我慢慢抬起頭,在廚房的窗口,一張臉浮現在黑暗

 

中,看不清容顏,身體的其他部分都和黑暗融為一體了,不過我知道那是沈湘。我低頭

 

看了看自己——我坐在一棵柳樹下,濃密的枝條垂在我的頭上和身上,遮住了我的大半

 

個身子,不妙的是我在抽煙,煙頭在黑暗中是個醒目的紅點。我匆匆掐滅煙頭,提起地

 

上的塑料袋——塑料袋是白色的,這又是一個醒目之處,何況沈湘會計算時間,她一定

 

能算出我進入小區後曾經在這下麵逗留了很長時間。

     我又打了個寒顫。

  客廳裏沒有開燈,我小心地把燈打開,沒有看到沈湘。走進廚房,她仍舊站在窗口
前,背朝著我,一頭漆黑的頭發直得仿佛做過離子燙。綠色的睡褲有些短,露出她白色
的腳踝。
     我深深吸了口氣,醞釀了一會情緒,飛快地走到她跟前,舉起手裏的塑料袋,輕快
地說:“看我買了什麽?”
     她沒有任何反應,兩邊的臉頰被頭發遮住,隻露出中間狹窄的一條,仍舊凝視著樓
下的什麽地方。
     我硬著頭皮,繼續歡快地道:“過來看看。”我拉著她的手,把她拉到餐桌邊。她
沒有抵抗,直接跟過來,木然站著。我把塑料袋裏的東西一樣一樣拿出來:“看,蒙牛
的大顆粒酸奶,特意買給你的——芒果,你不是喜歡吃芒果嗎?我買了很多…...”我
絮絮叨叨,一刻不停地說著——說這些是安全的,不會出現意外,我被緊鎖的喉舌得到
了充分的釋放,我盡量讓它們恢複彈性——不僅如此,我也害怕停頓下來會陷入可怕的沉默。
     “唉…...”沈湘毫無預兆地歎了一口氣,我覺得背後一涼,似乎有種軟弱無力的東西正順著脊柱爬上來。我的動作停頓了一下,接著,又繼續往外掏東西,正打算再次喋喋不休,沈湘按住了我的手。
     我不得不抬起頭來看著她。
     她烏黑的眼珠凝視著我,我卻盯著她白眼球上的一絲血絲。她凝視了我許久,我眼睛一霎不霎盯著她的眼珠,不敢看她的臉。
     “下班後為什麽不馬上回來?”她幽幽地問。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沈湘說話變成了這種幽靈般的腔調,特別輕,似乎不是從實體中發出的聲音。
     “哪裏,我不是去超市買東西了麽?”我的臉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下班的時候,我在窗口等你,我看見你提著東西走到小區門口又轉身走回去,你來來回回走了有十幾趟,後來我忍不住了才走到窗口露出臉來。”她說。她的聲音沒有抑揚頓挫,仿佛不帶感情,聽得我一陣難受。我不由有些恨她——明知道這麽問下去會發生什麽事,她為何非問不可呢?即使不是為了我,為了她自己,她也該聰明地緘默才是。她應該知道我已經盡力了,我也隻是普通人,我也會偶爾需要釋放自己的情緒——這些話在我心裏翻騰著,我吞了口唾沫把它們咽下去,笑了笑,輕聲道:“哦,我隻是在想事情,你知道的,我想事情就喜歡來回走動。”
     “是在想我嗎?”她問。
     “不是!”我飛快地回答。
     哢嚓。一聲不易察覺的響聲在屋子裏響起,就像什麽地方磕破了一個雞蛋。我心驚肉跳地看著她——她的下巴上出現了一道一寸來長的血絲。
     仍舊是如此,不管我多麽努力,還是避免不了這個。我絕望地看著她——你究竟需要什麽樣的答案呢?昨天,也是同樣的事情,她問了同樣的問題,當時我的回答是“是”,她的臉上出現了血絲——今天我作了相反的回答,仍舊如此,無論我怎麽回答,其結果都是一樣的。
     “又一條。”她說。
     “我究竟該說什麽,才不會出現這個?”我忍不住問。
     哢嚓。
     這次是鼻子,一道細細的血絲出現了。
     “又一條。”她哀怨地看著我,眼睛裏慢慢流下眼淚。她把流著淚的眼睛湊到我麵前,盯著我,眼睛裏拿道血絲顯得格外觸目驚心。她慢慢抬起手,我恐懼地看著她——我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些什麽,可是我不能離開,隻能停留在原地,任由她兩隻手掌插入兩鬢,把漆黑的頭發挑起,仿佛帳鉤挑起蚊帳,她兩側的臉頰露出來了。
我歎了一口氣。
哢嚓。
     她額頭正中央又出現了一條血絲。
     我再也不敢發出任何聲音,聽憑她拿起我的手,在她的臉上遊走。我的手指能感覺到她細膩的肌膚,但更多的是傷痕——累累傷痕重疊在她雪白的臉上,就像有人曾經用小刀在她臉上割上無數細小的紋路。兩頰的傷痕最多,麵部中央也有,但不那麽明顯。不管怎樣,這樣一張臉看上去很嚇人,而她始終凝視著我,我甚至不敢露出恐懼的表情。
     “你數數,多少道了,一大半都是為了你。”她幽怨地道。
     “我知道你對我好。”我苦笑道。
     她難得地展開一絲微笑,把頭貼在我胸口。我抱著她站了很久,手和腿腳都發酸了,也不敢動彈。直到她主動直起身來,笑著說:“我餓了。”
     “我去做飯。”我鬆了口氣,提起東西走進廚房。
     沈湘沒有跟來,她不喜歡進廚房,這裏是我唯一可以喘息的空間。我一邊切菜,一邊忍不住想:我的生活怎麽會落到如此地步?
     我不能說任何傷害沈湘的話,否則她臉上就會出現血痕——那並不是普通的傷痕,湊近了看,可以看出,那是一道細小的裂痕,皮膚朝兩邊翻開,露出裏邊鮮紅的肉來。並沒有鮮血流下,但因為裏頭裸露的紅色翻了出來,看起來就像是血痕。
     這種情況第一次出現之前,沈湘還很正常。現在她看起來像個幽靈,在這之前,她活潑開朗,一點異常的感覺也沒有。
     情況是從她換工作開始的。畢業後好幾年,沈湘一直在廣告公司打工,我們結婚後,打算要個孩子,而廣告公司持續的熬夜加班無法適應這項計劃,於是沈湘報考了公務員。半年後她被錄取為市政府的辦事員。
     上班的第一天早晨,沈湘很興奮,但到了下午,當我下班回來,發現她正無精打采地坐在客廳裏的沙發上。
     “看樣子情緒不高啊?”我笑著摸了摸她的頭。
     她的表情很鬱悶,低頭沉思了一會,轉頭望著我:“石頭,你說,我是不是一個口沒遮攔的人?”
     “當然不是,怎麽了?”
     她抿了抿嘴,眼淚在眼眶裏打轉:“我也不知道是怎麽了,我真的沒說什麽特別的話,可是張大姐生我的氣了,他們都說我得罪張大姐了。”
     “你說什麽了?”我緊張地問。張大姐是他們宣傳科的科長,在機關部門,得罪了領導可不是什麽好事。
     “我不知道,”沈湘淚汪汪的,“我問別人,每個人的說法都不一樣。反正我隻知道我得罪她啦!”
     那天我們沒有做晚飯,兩人都沒有心情,這種情況讓我們很緊張,我們一人抓了個饅頭,打開一盒鮮奶,邊吃邊分析張大姐到底因為什麽生她的氣。沈湘翻來覆去地回憶白天說過的每一句話,我把那些話都列在紙上,左分析右分析,提出各種可能,直到深夜,依舊沒有找到答案。
     第二天,沈湘上班前有些發怵,我使勁鼓勵她,她才憂心忡忡地出門了。
     下班回來,沈湘又是一泡眼淚。她紅著眼睛坐在沙發上寫著什麽,麵前的茶幾上散亂地放著十幾張寫滿了字的紙。我注意到她沒有換上拖鞋和室內服裝,看她頭發散亂的樣子,便知道又出問題了。
     “又怎麽了?”我問。
     她用手指指桌上那些紙,不說話,仍舊低頭狂寫。
     我隨手抄起幾張紙一掃,上頭寫的是些對話,是沈湘和不同的人的對話紀錄。我一看就明白是怎麽回事了——和昨天一樣,沈湘肯定又不小心得罪人了,她正在回憶和每個人說的每一句話,以便分析這其中的原因。看她奮筆疾書的樣子,一股寒意從心中升起,我按住她的筆說:“別寫了。”
“不行,”她帶著哭腔說,“我就是要看看,就是要看看,怎麽才兩天功夫,我就把所有的人都得罪了?”
     這個說法讓我暗暗心驚。沈湘的感覺我很理解,她對這份工作十分重視,在如今動蕩不安的就業環境下,像沈湘這樣的本科生太多了,她的才華和背景都殊無可道之處,連一般女孩都有的野心和欲望也不充足,唯一的希望就是平安平凡地過下去。公務員的工作很穩定,待遇也高,讓她有了久違的安全感。但剛上班就把所有的人都得罪光了,這確實不是好現象。我拿起那些紀錄仔細看起來,看了一陣,我再次讓沈湘停下來。
     “這個蘇岩是什麽人?”我指著一張紙問。
     “我們辦公室管電腦的。”她頭也不抬地說。
     “你和他說話很少。”
     “對,他大部分時間都在網聊,不喜歡說話。”
     “別寫了,”我再次按住她的手,“我們就從這個蘇岩的對話來分析一下,他的話少,隻有5、6行,容易分析。”
     沈湘的目光一亮,難得地露出了笑臉:“真的,我怎麽沒想到?”她立刻活潑起來,拉我坐在她身邊,在我臉上親了一下。
     沈湘和蘇岩一共隻說過三句話。沈湘早晨進辦公室,對蘇岩說:“早。”蘇岩頭也沒抬望著電腦說:“早。”當時辦公室其他人還沒來,沈湘又說:“這麽早就上網啊?”蘇岩望了她一眼說:“嗯。”過了一會,人都來了,有人問誰最早來,沈湘說:“蘇岩最早來。”蘇岩沒作聲。到下午,大部分人,沈湘發現自己得罪了不少人,努力想挽回局勢,主動給大家擦辦公桌,擦到蘇岩的桌前時,她討好地說:“蘇岩,你的辦公桌真幹淨!”蘇岩起身就走。
     就是這麽幾句話,我們分析了半天,沈湘覺得自己沒有說錯任何話,我也覺得她沒有說錯什麽。但是,從蘇岩的角度考慮,加上是在市政府那樣一個特殊的環境裏,我認為沈湘的那句“這麽早就上網啊”就是罪魁禍首。
     “為什麽?”沈湘不解地問。
     “首先是從反應來看,你跟他說早上好的時候,他也回了一句問好,顯然這句‘早’並沒有得罪他。而當你說‘這麽早就上網啊’的時候,他看了你一眼,這一眼很可能有別的含義,至於那句‘你的辦公桌真幹淨’,這完全是誇獎的話,他不存在生氣的可能,所以,隻有第二句話才有可能讓他生氣。”我說,“至於這話為什麽會讓他生氣,我猜可能他誤以為你的潛台詞是在指責他成天上網耽誤工作,雖然你們那單位清閑,大家都沒什麽事忙,但這話不能公開說,你說是不是?”
     沈湘連連點頭:“肯定是這樣!”
     我覺得有點餓了,可是沈湘很興奮,顧不上吃東西,又讓我分析其他人的話。
     那晚我們都沒有吃飯,在瘋狂的分析中沈湘學會了抽煙,一直到淩晨四點,才體力不支睡了一會。早晨出門時,她眼睛裏還帶著血絲,神情卻很興奮,她說她一定會改變這種局麵。
     但實際情況是,她再次兵敗而歸。
     我已經習慣了沈湘在下班後蓬頭垢麵地瘋狂書寫對話紀錄,然後幫她逐一分析。她樂此不疲,但我卻很快就厭倦了。這是一項會讓人發瘋的工作,我們陷入對話的泥沼中,在那些再正常不過的話語裏尋找別人生氣的蛛絲馬跡,卻又不知道正確答案是什麽。有時候我想告訴沈湘這種做法徒勞無益,但看到她的眼淚,我又把話忍住了。生存不易,沈湘也是沒有辦法。
     我後來經常想,沈湘最終變成如此模樣,和我的縱容也脫不了關係。
     沈湘和同事們之間的對話,在我看來其實毫無可疑之處,隻有精神病人才會對這些話生氣,可是她的同事們偏偏都生氣了,這讓我感到無法理解。倘若僅僅是如此,那倒也罷了,可怕的是,在這種無限的分析和猜測中,沈湘也在一步一步的改變。她變得敏感而多疑,有時候,我無心的一句話,就會讓她想到很多我完全沒有想到的地方,並且列在紙上進行分析。
 第一次發現沈湘的這個毛病,是在沈湘又一次讓我幫她分析那些對話時。我發現其中一張紙上寫的是我和沈湘的對話,不由驚訝萬分:“這是怎麽回事?為什麽把我和你的對話也記下來?我沒有生你的氣啊!”
     “是嗎?”沈湘狐疑地看著我,“可是我覺得你生氣了。”
     “我沒有。”我哭笑不得。
     “如果你沒有生氣,你為什麽說你累了?”
     “我是真累了。”
     “可是你以前從來沒有這麽說過。”
     “那是因為我以前沒有覺得累。”
     “以前沒有累,為什麽現在累了?是不是對我厭煩了?”
     “怎麽會?是最近工作壓力大,再加上睡得晚。”
     “啊?你終於說了,是因為睡得晚!是我害你睡得晚,是不是?”沈湘的話一步緊似一步,我眼冒金星,頭疼欲裂,按著額頭說:“我不是這意思。”
     “那你是什麽意思?”她質問道。
     “我就是累,僅此而已,你別想多了。”我疲倦地說。
     “我想多了?你的意思是所有這些都是我想多了?可是他們確實都在生我的氣,怎麽能說是我想多了?”沈湘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流下來。
     “我沒有那麽說。”我筋疲力盡。
     “你沒有那麽說?那麽還是我自己在瞎想嘍?”
     ……
     這樣雞蛋裏挑骨頭的爭吵一日盛於一日,沈湘後來也不分析她和同事們的對話了,轉而摳住我話裏每一個漏洞進行攻擊,大部分時候是她自己無中生有的臆想。這種毫無意義的爭吵讓我感到厭煩,我們經常吵架,甚至提到了離婚。
     如果不是後來發生了一件事,我們還會這麽繼續吵下去,直到分手。
     那天下班後,我在廚房裏做飯,沈湘在看電視。飯菜擺上了桌子,沈湘走過來問:“今天做的什麽菜?”
     “就這些,你自己看。”因為連日吵架,我沒有心思哄她。
     這句話的語氣如此冷淡,沈湘顯然感覺到了。平時就算是我的話沒有任何問題她也能挑出毛病,何況此時真有問題。她眉頭一聳,看來是要像往常一樣開戰,就在此時,我們都聽到了“哢嚓”一聲輕響,仿佛什麽地方磕破了一個雞蛋。
     沈湘的左臉出現了一條血痕。
     “你臉上怎麽回事?”我連忙湊近去看。
     “別碰我!”沈湘摸了摸左臉,還在生氣。
     “不碰就不碰。”我把手縮了回來。
     哢嚓。
     又是一聲輕響,她的耳朵旁邊又出現了一道血痕。
     這下我覺得奇怪了:“沈湘別鬧了,真的,你看看你的臉。”
     “我的臉怎麽了?我哪裏鬧了?”沈湘惱怒地說。與此同時,又是哢嚓一聲,又一道血痕出現在她臉上。
     我開始感到驚慌,不顧她的反對,把她拖到鏡子前,看到鏡子裏的自己,她也慌張了:“這是怎麽回事?”
     “我不知道,是不是什麽真菌感染?”我慌亂地說。
     “那我們去醫院。”沈湘手忙腳亂就要朝外走,我一把拉住她:“醫院的專家門診現在不開,你去也隻能看急診。”
     “難道就這麽呆著?”她問
     “我不知道,再等等看?”我試探著問。
 哢嚓,又一道。沈湘憤怒地捂著臉看著我:“再等等?你是不是不關心我啊?”
     毫無意義的爭吵又展開了,我每說一句話,就能聽到哢嚓一聲,沈湘的臉上就會出現一道血痕。後來我終於發現這個,連忙閉上了嘴,任由她怎麽罵也不開口,血痕總算是不再出現了。
     這個發現讓我覺得十分怪異,這顯然不是正常的事。等沈湘睡著了以後,我試探著對她小聲說話,但並沒有看到血痕出現。
     也許,今天的事隻是巧合?
     我疑惑地睡著了,沈湘就睡在我身邊,臉上是幾十條血痕。這些血痕覆蓋了她小半邊麵頰,讓她驚恐欲絕,簡直有些歇斯底裏了,我給她吃了兩片安眠藥她才安靜下來。
     第二天,沈湘沒有去上班。如此多的傷痕在臉上,她沒法出門。跟單位請了假,我陪她去醫院看了看,醫生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隨便開了點消炎的藥,我們就回來了。一路上我盡量不說話,偶爾說上一兩句,也會提心吊膽地看著沈湘的臉。讓我不解的是,在我說完話之後,有時候她臉上也並不會出現血痕。這是怎麽回事呢?
     這種情況持續了兩三天,沈湘臉上的傷痕在持續增多,她近乎絕望,經常一個人呆呆地坐著,眼睛望著牆。我們本以為如此細小的傷痕很快就會自行愈合,但它們似乎從來不愈合,舊的傷痕永遠像新傷痕一樣鮮紅。後來,我壯著膽子跟沈湘提議用放大鏡看看這些傷痕,沈湘凝視了我半天,才慢慢點頭。
     在放大鏡下,這些傷痕被放大了數十倍,這樣它們看起來就不像傷痕了,而像一條條的裂縫,露出裏頭鮮紅的肉來。我把這個發現告訴沈湘,她的目光更加黯淡。
     傷痕——或者該說是裂縫——裂縫不斷出現在沈湘臉上,她的臉仿佛隨時會碎裂。這種情況讓我們都陷入了恐懼和絕望之中,我們誰都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而在這段時間裏,我們仍舊未停止爭吵。無論我說什麽,總是能讓沈湘懷疑到其他地方。因為她的病,大部分時間我都保持沉默,但有時候也會忍不住反擊,而每當我反擊時,我就會看到那些裂縫一條接一條出現在沈湘臉上,哢嚓哢嚓之聲不絕於耳。
     我終於明白,原來是那些讓沈湘感到刺耳的話令她的臉上產生了這種裂縫。這個發現讓我不寒而栗,我猶豫了很久才把這個發現告訴沈湘,她驀然瞪大眼睛:“原來是你在害我!”我感到氣憤——她怎麽能這麽說呢?但我不敢反駁——一反駁,她必然會生氣,而隻要我的話讓她生氣,她的臉上就會出現裂縫。
     於是我隻好小心奉承討好沈湘。在我的小心討好下,沈湘臉上的裂縫增加速度明顯減慢了。但原有的裂縫仍未消除,她沒法再去上班,很快就被單位開除了。她一個人坐在家裏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總之,她日漸地改變,終於變成一個怨靈般的女人。她始終溫柔地對我說話,當我的話傷害到她時,她便露出極度哀怨的表情,向我展示她的傷口。
     我正在回想這一切時,身後傳來一團幽冷的氣息,沈湘幽幽地問:“在想什麽呢?”我這才發現,開著的水龍頭一直在流淌,水已經從洗菜的池子裏溢了出來,流到了地上。我連忙關了水龍頭,拿拖把拖地。
     “沒有想什麽。”我對沈湘說。
     哢嚓。
這聲音讓我心驚膽戰,我渾身抖了抖,隻聽沈湘幽怨地說:“你明明在想事,為什麽不承認?”
     我該怎麽回答呢?
     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怎麽回答都是錯,怎麽回答,裂縫都會出現。
     嗯,我過的就是這樣的生活。我小心翼翼地斟酌每一句話,沈湘要如何便如何,我從來不反駁她,也從來不敢對她高聲。我習慣了像女人一樣細聲細氣地說話,也習慣了長時間地沉默。是的是的,隻要這個女人的身體上不再出現裂縫,所有這些我都可以習慣。
 哢嚓哢嚓哢嚓。
     可是哢嚓哢嚓哢嚓的聲音,反而是越來越快了。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麽,我已經如此小心,裂縫出現的頻率卻越來越高。這聲音讓我心驚膽戰,我覺得自己已經成了一隻驚弓之鳥。每天出門,是我最快樂的時候,而回家,總是如此艱難。
     我為什麽不離婚呢?
     我想離婚,真的,很想,特別想,可是我不敢說——我不敢想象,當我說出“離婚”這兩個字時會發生什麽事,也許,她會真的裂成兩半?
     時間就這麽一秒一秒、一分一分、一個小時一個小時、一天又一天地緩慢流淌。每一天都是煎熬,我不明白這樣生存的意義何在。我害怕沈湘,她就像是日本鬼片裏那種幽怨的女鬼,死死纏住我,我總有一天要被她纏死!
     可是,即使是如此厭惡和害怕,我卻仍舊不能拒絕她求歡的要求。當她抱住我發出呢喃時,我隻能強打精神作出回應——裂縫現在已經擴展到了她身體的每一部分,她遍體都是細小的縫隙,一道道的鮮紅交織成一張網,網住她的雪白。我對這樣的身體毫無欲望,而我的冷淡反應又讓更多的裂縫出現。
     哢嚓哢嚓哢嚓。
     哢嚓哢嚓哢嚓。
     我想我真的還不如死了好。
     其實我是個很善良的人,真的,我發誓我是個善良的人。可是善良是那麽一種脆弱的東西,它經不起如此長時間的扭曲和擠壓——實際上沈湘本來也是個很善良的人,不是嗎?說到底,我們都是受害者。但我再也沒法忍受了,這種變態的生活,這種像走鋼絲般小心的對話,讓我的神經高度緊張,我越來越強烈地渴求死亡。
     假如我和沈湘一樣不出門,就這麽呆著,那麽我也許早就死了。但我還有一份不錯的工作,在單位裏有很多朋友,每天,我都能看到生活向我展開繁華的麵貌。離開家門,我就開始眷戀生活中的一切,而一走進家門,我就覺得走進了墳墓,我與鬼同屋。
     生存還是死亡?我無時無刻地想著這個問題,家和外麵的世界,從兩個不同的方向召喚著我。我這麽年輕,這麽強壯,最終,我仍舊是想活下去。
     不僅要活下去,而且要好好地活,不是這樣被柔軟灰塵埋沒和窒息的日子,不是用我餘下的美好生命和一個女鬼陪葬。
     那麽,沈湘就必須死!
     第一次產生這個念頭時,我打了自己幾個響亮的耳光。我覺得自己如此很狠毒,簡直不是人。可是就在此時,沈湘幽靈般走進來,哀怨地問我為何要扇自己耳光。我說不出理由,她步步緊逼,身上哢嚓之聲不斷。
     這讓我下了決心。
     我再次發誓我是個善良的人,今後我也會繼續做一個善良的人,但我,但我必須殺了沈湘!
     殺死沈湘是最簡單的事情,除了勇氣,我不需要做更多準備。
     我用了一個星期來努力對沈湘好,不過這絲毫不見她有什麽反應——實際上我對她已經不可能更好了,再過去的那些日子裏,我極盡溫柔和忍讓之能事,而她始終覺得我在傷害她,現在也沒有任何改變,她依舊覺得我在傷害她,她身體的縫隙密密麻麻,紅得耀眼。
     一個星期以來,我的心一直在劇烈地跳動,我希望突然出現奇跡,但奇跡沒有發生。一個星期後,我的心跳忽然恢複了平靜,走進家門的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冷靜得像個職業殺手。
     和往常一樣,屋子裏沒有開燈,沈湘鮮紅的臉在黑暗中模糊一片。我把燈打開,她穿著綠睡衣,站在客廳裏望著我。
     “你回來了?”她不知道將發生的事,仍舊和往常一樣幽怨地問。
“你知不知道你很像鬼?”我舔了舔嘴唇說。
     哢——嚓!
     這聲響格外劇烈,我看到沈湘露出震驚的表情——我從來沒有這麽對她說過話,這麽久以來,她已經習慣了我溫柔,我看到這句話產生的巨大衝擊——她的臉上出現了一道前所未有的大裂縫,大概有一支圓珠筆那麽粗那麽長的裂縫,哢嚓一下就出現了,就像臉上被人猛然劈了一刀。
     我有些心悸,有一個瞬間,我甚至想終止我的計劃。但,看到她臉上的裂縫,我又下定了決心——我不可能和這樣一道裂縫同床共枕,那樣真是生不如死!
     “你看看鏡子,你知道你多有多醜麽?”我繼續惡毒地說。
     哢嚓。
     她敞開睡衣,從肩膀到腹部,一道巨大的裂縫出現在她身體上。她在劇痛中淒慘地嚎叫起來。
     “我早就討厭你了。”我飛快地、不停嘴地朝下說,“你自尋煩惱,這一切都是你自己造成的。是你自己疑神疑鬼,我對你這麽好,你沒有半點感激,反而處處刁難,我欠你的嗎?你有什麽了不起嗎?你……”我頭腦興奮而空白,各種毒藥般的語言迅速從嘴裏飛出。
     裂縫,一道又一道裂縫出現在她身體上。縱橫交錯,她的手臂搖搖欲墜,終於掉了下來,她的耳朵掉了,接著是大腿……淒厲的慘嗥掩蓋了哢嚓之聲,掉下來的軀體仍舊在產生新的裂縫,她的臉終於在五道裂縫的綜合作用下分崩離析,我看到她最後露出的表情仍舊是哀怨——沒有恨,隻有哀怨——她碎裂成無數的碎片,我滿頭大汗,心跳如鼓,仍舊在罵——碎片又碎成更小的碎片,繼續碎,繼續,直到完全消失,再也沒有動靜。
     安靜了。
     徹底的安靜,再也沒有哢嚓聲,再也沒有幽怨和哀愁,地上一堆灰塵樣的東西,就是我曾經的妻子。我拿掃帚把它們掃作一堆,扔進垃圾袋裏。
     我提著垃圾袋出門——天空是黑色的,霓虹燈四處綻放光彩,人們語聲喧嘩——生活真美好,我把垃圾朝前一拋,大聲說了句什麽。
     真美好,就像脫去了一件緊身衣。
     我的興奮之情持續到早晨,一直到上班,到公司,我始終精神煥發。
     公司同事小李說:“石頭,今天怎麽這麽高興啊?”
     我的情緒忽然就沉到了穀底。
     他為什麽這麽問?
     難道我的情緒這麽明顯?
     他是不是知道什麽?
     我死死地盯著小李,他臉色變了,有些緊張地後退:“石頭,你別這麽看著我。”他轉身跑了出去。
     叫我別這麽看著他?為什麽?他討厭我嗎?
     哢嚓。
     這熟悉的聲音讓我全身一陣,我跑到洗手間,鏡子裏映出我慘白的臉,下巴上,一道細小鮮紅的裂縫,像血痕般出現在那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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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袖遮天短篇 - 異相 -笑含- 給 笑含 發送悄悄話 笑含 的博客首頁 (9809 bytes) () 08/04/2012 postreply 11:31:05

大袖遮天短篇 - 生鏽 -笑含- 給 笑含 發送悄悄話 笑含 的博客首頁 (18633 bytes) () 08/04/2012 postreply 11:34:26

剩下的 -笑含- 給 笑含 發送悄悄話 笑含 的博客首頁 (305306 bytes) () 08/04/2012 postreply 11:41:01

大袖遮天 大紅花 -笑含- 給 笑含 發送悄悄話 笑含 的博客首頁 (19816 bytes) () 08/04/2012 postreply 12:33:14

這篇寫得好!MM太能寫了。 -希臘孤客- 給 希臘孤客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8/05/2012 postreply 17:06:38

我也特別喜歡她的小說。她的長篇也很不錯。還有好幾個好看的短篇找不到了。 -笑含- 給 笑含 發送悄悄話 笑含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8/05/2012 postreply 22:15:04

哈哈,以為是你寫的,太孤陋寡聞了。謝謝介紹。 -希臘孤客- 給 希臘孤客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8/06/2012 postreply 10:03:41

好看,可是好恐怖啊。人真的要把自己變成異類? -陽光下的貓- 給 陽光下的貓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8/15/2012 postreply 13:06:14

頂一下!寫得很好,有深意。 -希臘孤客- 給 希臘孤客 發送悄悄話 (73 bytes) () 08/05/2012 postreply 14:53:16

co: 頂一下!寫得很好,有深意。可以當劇本拍個短片啦! -doyouknowme- 給 doyouknowme 發送悄悄話 doyouknowme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9/24/2012 postreply 23:3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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