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

來源: 笑含 2012-08-04 11:41:01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305306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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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大袖遮天短篇 - 生鏽笑含2012-08-04 11:34:26

 

 

[大袖遮天短篇恐怖故事集]

 

正文 越想越怕(全)

 

據說,在某座大學女生宿舍樓的洗手間裏,曾經有位女生上吊自殺。

據說,這棟宿舍的很多女生夜裏上廁所時,都曾經看見一位穿白衣的女孩。

傳說中的這間洗手間,是很老式的那種,從正門進去,是一個幾平方米的小房間,裏麵有一條長長的水槽,水槽上有七八個水龍頭,供學生在此洗衣服。小房間側麵,開著一個小門,小門內是公共廁所,一共有六個蹲位,分布在廁所兩邊——全部由水泥砌成,敞著口,沒有獨立的門。

這天夜裏,某間寢室的一名女生突然內急,又害怕洗手間的傳聞,不敢上廁所。在床上輾轉許久,終於不能忍受,下了床,一個人慢慢地朝洗手間走來。

洗手間內的燈光十分微弱,而廁所裏的燈則早已壞掉,一直沒有修理好。這女生走進洗手間,心裏已經有點忐忑不安,再走到廁所門口時,隻見裏麵一片漆黑,什麽也看不見。她在門口站了一陣,猶豫許久,終於還是生理需求戰勝了恐懼心理,走了進去。

廁所裏雖然沒有燈,但是她對這裏非常熟悉,便很自然地走上右邊第二個位置——這是她平常習慣使用的位置。

從地麵到蹲位有一級台階,由於裏麵很黑,常常有人在夜裏走到有人的位置上去,十分尷尬。這名女生在上台階之前現仔細地朝上麵看了看,借著洗手間內傳來的朦朧燈光,確定裏麵沒有人,這才上去。

蹲位雖然沒有門,但是設計得十分封閉,人蹲在裏麵,外麵的人隻能看見裏麵人的頭部,何況廁所非常黑暗,根本看不見其他位置的情況,因此這名女生並不能確定其他位置是否有人。

她蹲下去之後,忽然想起另外一個十分流行的傳聞:在廁所的茅坑裏,會有一隻紅色的手伸出來,找人要手紙。

她本不應該在這個時候想起這個故事,但是人的心理就是這麽奇怪,她越是害怕,就越是忍不住要想。

然後她立刻低頭朝茅坑裏看去——這廁所非常老式,茅坑依舊是水泥砌成,並非衝水馬桶——還好裏麵並沒有紅色的手伸出來。

她為了不害怕,便朝她所在位置的外麵看去,想看到一點洗手間傳來的光,獲得一點安慰。

這樣朝外一看,她最先看到的,自然就是對麵的位置。

對麵位置的情形,讓她的心猛地一跳,全身刹那間迸出了冷汗。

那裏,從那個位置裏麵,彎彎曲曲拖出一道雪白的衣裾,一路拖下來,沿著台階,鋪成流水般優美的形狀,極其華美自然。

這女生立刻忘記了“茅坑裏的手”的傳聞,轉而想起關於這個洗手間裏吊死的女生的事情。她緊緊盯著那幅衣裾,想確定究竟是否自己看錯了。

那衣裾不僅紋理清晰可辯,起伏之間質感分明,顯然絕不是看錯。

“冷靜,冷靜,世界上當然沒有鬼。”她拚命地安慰自己。

然後她推測可能是對麵有位女生在上廁所,然而這裏存在幾個問題。如果對麵確實有人,為何這衣裾一直動也不動?為何在她進來時那人連個招呼也不打?女生們膽子都是很小的,深夜上廁所,能夠碰見同伴,絕對是要打招呼說話以壯膽色的。

還有,如果對麵有人,即使是再不講衛生的女孩子,穿著這麽白的長裙,總該會有一點愛惜,絕不至於任裙裾拖在廁所裏地麵上而毫不理會。

想到這裏,她頭皮一陣發麻,腦子開始不受控製地胡亂想,睜大眼睛猛盯著那個位置,生怕裏麵會突然走出一個麵色蒼白的白衣女子,又或者突然從天花板上垂下一雙慘白的光腳板。

那個位置一片漆黑,除了那幅流瀉的衣裾,什麽也看不見。

這女生盯得久了,脖子有些發酸,但是她不敢轉過頭去——她害怕再次回過頭時,麵前突然站著一個人。她就這樣一直盯著,為了消除恐懼,開始輕輕哼歌。

她的歌聲,又輕,又細,在寂靜的廁所內突然響起,反而更加增添了恐怖氣氛。她自己聽得害怕,立時停住不唱。廁所又重新恢複安靜。

而對麵的位置一點反應也沒有,這使她更加肯定,那裏絕對沒有人。

終於解決完生理問題,她慢慢地站起來,目光一刻也沒有離開那衣裾。當她完全站直的一刹那,那衣裾突然消失了,地麵上漆黑一片,什麽也沒有。

她嚇得幾乎要立刻離開。

但是,她又是個絕對不相信鬼神之說的人—— 一個人可以不信鬼,卻總免不了會怕鬼,人心就是這麽矛盾——她不能接受這廁所真的有鬼這種事情。

她呆立了幾秒鍾,又原地蹲了下去——那衣裾又出現了,形狀絲毫未變。

似乎沒有經過大腦思考,那一瞬間不知從何而來的勇氣,她飛快地從上麵走下來,走到對麵位置前,探頭朝裏望——裏麵空空的,沒有人,也沒有鬼。而那幅衣裾,自從她走下她的位置後,便再沒有出現。她在對麵蹲位前尋找許久,地麵上除了濕漉漉的水,再沒有別的東西。

她的勇氣已經差不多消耗盡了,隻是她明白,如果今夜不弄清楚這件事,她恐怕以後再也不敢上廁所了。

想了想,她又返回原來的蹲位,蹲下去——果然,衣裾又出現了。

如此往複數次,她已經可以肯定這是光學的奇妙現象——隻是,是什麽光造成的呢?

她這樣想著,四處尋找光源。除了洗手間的燈光之外,廁所裏開著一扇窗,那窗很高,幾乎接近天花板,銀白的月光從那裏穿過,她估計了一下角度——月光照射時,恰好投射在衣裾的部位——衣裾就是這樣形成的——月光攤鋪下來,在台階上形成彎曲的形狀,仿佛衣裾。

是的,一定是這樣。

隻是月光為何會那樣有質感?為何有了月光,廁所裏還是如此黑暗、什麽也看不清?

這女生還有諸多疑問,但是她強迫自己接受了這個說法,匆匆離開廁所。

 

 

 

怨靈 全

 

我非常羨慕外麵那些人,他們自由自在地生活在陽光底下,想去哪裏就去哪裏,隻要不發生意外,就能平平安安地一直生活下去。

可是這樣平凡的幸福對我來說隻是一個夢想。

我和別人是不一樣的。

我住的地方,是四麵密封的,重重疊疊不知有多少間房子。沒有窗戶,整棟房子隻有一扇門。門開了,外麵的世界驚鴻一瞥;門關上,我就與世隔絕,好象不屬於這個世界。

這棟房子很大,一個人慢慢地走,全部走完,要一個小時。

我不知道這房子外麵是什麽樣子,想來應該也是一棟很威嚴的大宅吧——自從出生,我就沒有出去過。

一個人的歲月是很漫長的。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就已經熟悉了房子的每一個角落,這裏對我,再沒有任何新鮮感可言。

我渴望外麵的世界。

然而我是絕對不能出去的。這世界上隻有一個地方可以保護我,讓我不受傷害,就是這房子。

因為,我和別人是不一樣的。

據說,我出生的時候,是一個非常特殊的時刻。這樣的時刻,每36年來都會出現一次。

這個時刻的第一個特殊之處在於,人類文明五千年以來,每分每秒都會有嬰兒出生,但從來沒有一個人類的嬰兒於此時誕生。

第二個特殊之處是,五千年來,於此時誕生的生靈,總共也隻有3個。

那3個,都不是普通的生靈。

因為這個時刻,就是這麽極短的一刹那,是宇宙間所有怨氣匯聚的時刻。

怨氣匯聚,通常都會對世界造成一定影響,使人們的心裏,毫無來由地產生憤怒和怨恨,因此發生了許多不可理喻的爭吵甚至戰爭,曆史上有許多慘絕人寰的大事件其實都是受其影響而造成的。

但是這樣的怨氣絕大多數都不能長久,經過陽光的照射,很快就消散了,變成一小股一小股,影響人們的心情。

天地有正氣,正邪相克,怨氣匯聚的時刻,也正好是陽光極其強盛的時刻。

可以說,陽光正是怨氣的克星。有了陽光,萬物生靈才能擺脫怨氣的侵害。

但有3次,也是在這個時刻,怨氣匯聚,陽光本來盛極,卻恰好有星際物質飛過,有千分之一秒的時間,陽光被擋住了。

隻要這麽長的時間就夠了。

道消魔長,這一瞬間,所有的怨氣便凝聚成型,成為有實體的嬰兒。

其實怨氣變成嬰兒,對人類也未嚐不是一件好事。這樣一來,怨氣不再消散,反而避免了大規模的怨憤產生。

但這個嬰兒,卻是人人畏懼的邪靈。它對陽光有天然的畏懼,卻不會被陽光殺死。實際上,陽光對它不起作用,可是它心裏的恐懼卻與生俱來。

我出生的時候,恰好就是這麽一個時候。

五千年來都沒有人類的嬰兒在這時出生,並不代表永遠沒有。我就是第一個與怨靈一同出生的嬰兒。

所以現在為止,實際上有四位怨靈誕生。

如果說怨靈是黑暗的使者,那麽我,就是陽光在人間的代表。不同的是,怨靈在怨氣最強的那一刻出生,因而具有強大的力量;而同一時刻,陽光卻被遮擋住,所以我隻是一個普通的人類。

出於本能,怨靈最想殺死的人是我。怨靈的本質是怨恨,它一旦恨一個人,就必定要那個人徹底消失。

而我簡直無法逃脫它的追捕。怨靈天生就與我有奇異的感應,就好象磁鐵的陰陽兩極一樣,互相吸引,無論相隔多遠,磁力總會存在。可是我卻不能感應到它,因為我隻是個普通的人類。

如果我沒有那樣的母親,可能剛一出世就被怨靈殺死了。

但我的母親不是普通人,她的家族,世世代代都在追蹤怨靈,想要徹底消滅這種陰暗的生靈。付出了不知多少代價,終於讓他們消滅了以前的3個。

第4個,他們出於某種原因無法消滅。幸虧他們通過預測,已經知道我將要誕生,據說在我身上,就藏著殺死怨靈的最大秘密。

為了保護我,他們建造了這棟房子,房子上被施了7重符咒,可以阻隔怨靈的感應。同時,他們也從不允許我到陽光底下去,因為陽光的照射會使我的靈魂強大,這樣即使7重符咒,也不能阻隔怨靈對我的感應。

這就是為什麽這棟房子沒有一扇窗戶,沒有一道縫隙。

陽光從來沒有照射過我。

我肩負著消滅怨靈的重任,卻不知道他們何時才能執行任務。他們總說時機未成熟。

他們給我看過第4個怨靈的照片。

這個怨靈其實是個很普通的人,平凡的五官,平凡的麵貌,就和街上大多數的人沒有什麽區別。

隻是它的麵容特別晦暗。它的皮膚其實很白,卻沒有光彩,就象蒙了一層灰塵。它的眼睛是普通人多見的那種細長眼睛,略微有點浮腫,目光茫然無神,不見得瘋狂和憤怒,卻顯得格外索然寡味,好象所有的夢想都不存在了。它的表情並不殘忍,眉目也並不醜陋,卻讓人看了第一眼,就覺得世界上沒有陽光,仿佛生命本身就是一樁極其令人厭惡的事情。它的頭發是披肩的,很柔順地披著,簡直太過柔順,就象它整個柔順依從的神態一樣,總令人覺得厭惡。

我隻感覺它太普通,因此反而更加危險。

因為它是一個怨靈,如此普通,天生讓人厭惡,世人的厭惡隻會增添它的怨氣,壯大它的力量。

它越普通,越不讓人注意,就說明它越有智慧,越加陰狠冷唳。

我從來沒有見過陽光。有一次曾經貼著門想從縫隙裏往外看,可是門上包了一層厚厚的不知道什麽材料,一點縫隙也沒有。

大部分時間都是我一個人呆在房子裏。當然他們是很想陪我的,但是他們要工作,沒有辦法。他們都特別寵愛我,我提出的任何要求都可以得到滿足。有時候我知道自己的要求很過分,但是他們也想法設法地做到,並且一點也不怪我。

有一次我問媽媽:“你們為什麽不象書上說的那樣管教我,不怕我變壞嗎?”那時候我已經看了很多書,知道一些道理了。

媽媽呆了一下,摸了摸我的臉,歎了一口氣:“我們從來就沒有瞞你,對不對?你注定是要和怨靈為敵的,結果怎麽樣我們都不知道。我們一直不限製你、寵愛你、縱容你,是因為你的生命也許不會很長,我們希望你活著的每一天都是快樂的。更何況,你是陽光的孩子,絕對不會變壞的,你知道什麽是對,什麽是錯,你是個很好很好的孩子,一點也不要我們操心啊!”她說話的時候不斷地撫摩我的臉,麵上滿是憐惜之情,說到後來,雙目中已經淚水盈盈。

我慌忙給她擦幹眼淚,可是我自己的眼淚也下來了,心裏卻覺得幸福無比:“媽媽,我一定做個好孩子!”我大聲說。雖然沒有看見過陽光,可是那一刻,我覺得陽光已經那麽溫暖地照在我的身上了。

從那時候起,我就決定再也不任性、再也不淘氣,我每天都思考自己做的事情是否是對的,每天,我都在想,要怎麽樣,才能讓我周圍的人快樂。因為我也許會很早死去,但是我從書上知道,這世界上,有很多人,一輩子都沒有人愛,雖然壽命很長,卻一點也不幸福。

漸漸我發現,我越懂事,爸爸媽媽和其他人臉上的悲憫之色就越深,他們常常深深歎息。然而我也知道,他們很高興我這樣懂事。

隻是,也許是在房子裏悶得太久,有時候我會莫名其妙地發脾氣,會沒來由地砸東西、大哭大鬧。我也不知道為什麽,隻是一陣心動,覺得全世界都在享受幸福,隻有我,必須呆在這麽黑暗的地方。我知道自己做得不對,可就是沒有辦法控製。

他們從不責怪我,隻是默默地收拾殘局,然後來安慰我。

“心情不好嗎?”爸爸問我。

“是的,我恨!”我很狠地回答,心裏有個聲音在告訴我,這樣做是不對的,但我還是這樣說了。

“恨誰?”爸爸仿佛一點也不驚訝。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那種怨恨是沒來由的,隨著年紀的增長,怨恨越來越強烈。

“我知道。”爸爸平靜地說,“孩子,你恨怨靈!”

“我恨怨靈?”我一陣茫然。我隻是感覺深刻的怨恨,卻並沒有一個固定的對象。我恨怨靈嗎?我不知道。

爸爸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是的,你恨怨靈,是因為它,你才隻能呆在這房子裏的。你本來是不會恨任何人的,對世人你隻有愛,可是怨靈恨你,它將恨傳到你的心裏,想要用恨來殺死你,你如果不將這種恨發泄出來,最終會害死自己。”

不錯,不錯。我終於明白了,為何別人對我那麽好我還會心生恨意,原來是怨靈!

如果這世界上沒有怨靈,我就可以象個普通孩子一樣上學、玩遊戲,我就可以不必要求自己總是這麽完美,我可以有缺點、有錯誤、可以被老師罰站……我可以享受溫暖的人間歲月!

“爸爸,什麽時候,我才能殺死怨靈?”我急不可耐。

爸爸說還不到時候。

對,還不到時候,因為我還不夠強壯。

有一天,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

一直以來,他們全部都是在早晨太陽還沒出來的時候出門,等到回來時,天色已經黑了,這樣可以確保我不會見到陽光。

那天照例如此。

天黑了,爸爸的聲音在門口響起,接著是鑰匙的響動。我趕緊跑到門口等著迎接他。我總是在他回來的時候這麽迎接他,固然是出於對他的愛,也有很大程度是為了在開門的時候看看外麵的世界。

門開了。

往常爸爸都是飛快地走進門來,我隻看見外麵的世界在我麵前一閃便不見了。

但那天,門開了很久他都沒有進來。

外麵,是一片荒野,月光柔和地鋪在地上,象綢緞般柔軟。我從沒見過這般美麗的景色,如夢似幻,好象著了魔一樣,我不由自主地走了出去。

推開門的時候我有點膽怯,但是月光這麽美麗,我無法阻擋這種誘惑。

門大開了,風吹過來,帶著無法言說的芳香,月光也仿佛在風裏飄拂起來。我慢慢地、慢慢地邁出腳去,就要出去了,就要出去了,這個隻在書上和他們的談話裏認識的世界,就要被我真實地觸摸了!

我真的伸出手去,想要捕捉外麵空氣中的什麽——即使是一粒灰塵,我想它也是不同凡響的灰塵,因為那個世界是這樣震撼人心啊!

可是,就在這無限接近世界的一瞬間,天空中不知為何突然湧來無數的黑雲,珍珠也似的大月亮就被這些黑雲掩蓋了,天地一片黑暗。空氣中誘人的芳香中,攙雜了一種味道,就象媽媽那個很久沒有打開的梳妝盒在開啟的一瞬間發出的味道,一種泛黃的歲月滋味。

有個人正在往這邊移來。

我站在門口不敢動:“爸爸?”我不確定地喊。那應該是爸爸吧?我睜大眼睛,可是黑暗中什麽也看不見,除了黑色還是黑色。

驀的,不知從什麽地方深出一隻手,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往外拖!

那隻手冰冷徹骨,手上明明肌理豐厚,但那些肌肉卻給人一種如同敗絮的感覺,一點彈性也沒有,我的手腕直接陷進這些肌肉裏,好象在一直無窮無盡地陷進去,仿佛這手上的肌肉是無窮厚一般,然而又一點溫度也沒有,如同從來沒有產生過任何溫度,如同沒有生命的物質一樣,但又確實是一個人的手,那麽靈活生動。

而外麵濃濃的黑暗,也仿佛凝聚成了有形物質,黑得令人窒息,一絲光亮也沒有,連屋內的光射到外麵,也立刻被潑天的黑暗吞沒,一點痕跡也不剩。

巨大的恐懼潮水般淹沒了我,我失去了所有的思維能力,腦子裏瘋狂地湧現著怨靈的麵孔——是它,一定是它,它要殺死我了!我尖聲狂叫起來,那種叫聲連我自己聽了都覺得毛骨悚然,可是我無法停下來,如果不叫我就不能呼吸,恐懼堵在我的咽喉,我隻有拚命尖叫。

沒有人救我。

我的心裏冰涼一片:世界這麽黑,也許其他所有的人都被怨靈殺死了。

那隻手已經將我的半個身子拖入了黑暗中。在我眼中,看見了平生所見最怪異的情形:我看見自己的身體一點點消失,隻有半截身體還在這邊掙紮扭動,並且在繼續消失。就如同有一把挫刀在一點點磨挫我的身體,一點點磨去。

其實那是因為黑暗太過濃重,以至於隱入黑暗的我的身體連我自己也看不見。

但那時候我並沒有想到這個,我看見的就是自己在這樣慢慢地消失,卻又什麽感覺也沒有,我分明感覺到消失的身體還存在,那隻冰冷的手還粘在我的手腕上——是的,是粘,那隻手幾乎沒有什麽力量,但又真的甩不脫,有著一種奇異的吸引力——還在一步一步地將我朝外麵的世界拖去。

更可怕的是,我的心中湧起一股絕望的情緒,不是對生命的絕望,竟象是對整個世界的絕望,還有……憎恨!我感覺自己的嘴角正在慢慢浮起一個陰冷的笑容,是嘲笑這個世界終於被黑暗吞沒,同時也嘲笑黑暗本身。

我知道這樣是不對的,但是不知為什麽,這樣想令我全身懶洋洋的十分舒坦,仿佛心裏憋了很久的東西終於釋放了出來,這種思想就象眼淚一樣從我腦海裏某個地方傷感地滲出來,如同抓住我的那隻手一樣,綿軟無力,卻又不可抗拒。

這時候,不知從哪個方向,傳來一陣歌聲,仿佛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卻又十分清晰。歌聲雄壯有力,似乎是一群熱血男兒正要出發征戰,悲壯而鏗鏘,擲地有聲。

歌聲在我腦海裏一震,胸口突然一沉,那種懶洋洋的鬱悶和怨恨從心口消失了,代之的是一股堂堂正氣,重得令心口發痛,無比辛辣,甚至使我辣出了眼淚。但恐懼卻沒有了。

黑暗還是一般的濃重,可是歌聲卻象一柄鋒利的刀,在一刀一刀地割開黑暗。

我手腕上那隻手開始軟弱地戰栗,不停地抖,不停地抖!

驀的,歌聲突然變得極其高昂,鋒芒畢露,銳氣逼人,竟然有灼人的熱量從歌聲的方向傳來。隻聽得一陣劈啪之聲,一線微光在黑暗中顯現,這光象針一般細小而尖利,一路刺來,所到之處火花四射,黑暗紛紛向兩邊退開。

那隻手象蛇一樣滑走了。

很快,雲破月開,大好世界又奇跡般的呈現在我麵前,歌聲,也不知什麽時候止住了,耳邊隻有野外的小蟲子在歡快地鳴叫。

怨靈這一次雖然被嚇跑了,卻並沒有放棄。它盤旋在屋子的周圍,滿腔怨憤源源不絕的產生,使得屋外的花草樹木都枯死,小動物都遠遠地逃開了。這片美麗的荒野,變得一片死寂荒涼,沒有生命,沒有快樂。我們的大屋就象一片荒涼之漠中的綠洲,在怨靈每日每夜不斷的詛咒中矗立著。

爸爸媽媽都已經不上班了,還有幾個平時常來往的族人,也都搬來跟我們一起住。

白天,怨靈無法長時間抵抗陽光和屋上的符咒,就遠遠地唱歌。

它的歌聲極其淒怨,音調忽高忽低,象生鏽的鋼絲一樣纏繞在空氣中。歌聲中有一種怪異的魔力,令人聽了,隻覺得天是灰色的,陽光永遠不會再出現,所有的關懷和善意都是虛偽的,快樂遠不可及,隻有眼淚是最好的。

到了夜裏,它就變得強大,一聲一聲不間斷地發出歎息,歎息這樣直接撞擊在人的心上,大家都變得很衰弱了。

等到人們都睡了,它就悄悄地飄進我的夢裏,雖然隻是一個夢,但那無比晦暗的麵容,卻令我驚恐莫名。有時候在夢裏它會對我笑,可我寧願它繼續木無表情,因為它的笑容實在太可怕——就象是在葬禮上發出的那種笑。轉瞬間它又會嗚嗚地哭泣,哭聲很低很低,卻無休無止。我知道它隻是一個夢,真正的它沒有辦法進入這房子。然而我無法遏止從心裏生出的恐懼和厭惡。它最喜歡做的就是將那張臉慢慢地湊近我,近得我們的汗毛都接觸在一起了。蒼天啊,這樣近距離地接觸怨靈,聞到它身上陳腐的氣味,我寧可死了的好。它的眼睛對視我的眼睛,睫毛幾乎伸進了我的眼裏。那雙眼睛細長無神,即使是這樣全力地凝視,目光也依然是渙散的。眼珠上沒有一點光亮,所有的光到了那裏好象被吸收了一樣,暗淡無比。

不知道為什麽,我感覺這怨靈一天天地衰弱了。怨靈和別的生靈不同的地方在於,它越衰弱,怨氣就越強,臨死前是它怨氣最強的時候。因此它的怨氣一天天地強烈,我們的屋子在怨氣的侵蝕下,迅速地陳舊了,有的地方甚至呈現腐朽之勢。

也許是怨靈的影響,我的身體也越來越差。我的身體本來就不好,很容易受驚,總是發燒。在這種情況下,身體更加糟糕,到後來就臥床不起。大家對我千般好萬般愛,我也感覺不到幸福,隻覺得倦殆,希望自己長眠不醒才好。唯有對怨靈深深的憎恨,我永遠不會疲倦,即使在半昏迷的狀態下,我也依然憎恨怨靈,憎恨它給我帶來這麽大的恐懼,憎恨它使我遠離陽光。

有一天,我忽然覺得心中的仇怨強烈得無法遏止,用剪刀慢慢地剪碎自己的衣裳,一件又一件。我不知道自己要什麽,隻想將怨靈捉來我麵前,用剪刀這麽一剪一剪地剪它,讓它在痛苦中哀號,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死去。我一想到那中情形,就覺得十分快樂,忍不住大笑起來。

笑了不知道多久,我發現爸爸媽媽他們都不見了,門大開著,陽光燦爛地照在門前。

這太奇怪了,他們通常不會這麽做。

陽光原來是這個樣子啊!溫暖、熱烈、幸福!我驚羨地遠望著,想要站起來,卻沒有力氣。我已經衰弱得太久。

可是陽光的魅力無法阻擋。我竟掙紮著終於站起來,以朝聖者的心情,一步一步地走出去,外麵是否有怨靈,別的人都去了哪裏,我都已經不在乎了。陽光啊,是這樣魂牽夢縈、隻在書上和夢裏見過的陽光,就象奇跡般實現在我麵前。

等我終於站到了門口,陽光卻退卻了,我每走一步,光就後退一步。它的灼人熱量觸手可及,我卻永遠觸摸不到。

我著急地奔跑起來,陽光退卻的速度卻比我奔跑的速度更快。

我一直追,一直追,不知道追了多久,陽光卻突然隱入了雲層,天快黑了。

四周是人聲的喧嘩,來來往往的人們發出快活的聲音。原來我已經來到了城市裏。我茫然四顧,想找到回去的路,心裏又害怕又著急,卻突然看見了怨靈!

它就在我前麵兩米左右的地方,沒有光彩的眸子,在人群中左顧右盼,似乎在尋找著什麽。

我的心象被人捏住了一樣失去了節奏,嘴唇迅速發幹。

絕對不能讓它發現我。

我低著頭,將衣領豎起來,遮住大半個麵孔,匆匆混入人群。

這樣走了不知多久,我回頭看看,鬆了一口氣:怨靈不見了。

但是我錯了。

它又來了。就站在我左邊,這次離我更近了,臉上帶著恐懼的表情,衣領遮住了大半個麵孔。它混跡於人群中,與整個歡快沸騰的人群格格不入。那些人都是生活在陽光底下的,而它是黑暗的精靈。它身邊站著一個胖嘟嘟的小孩,在拉扯著它的褲腳,似乎是要它做什麽事情。

我正盯著怨靈看,忽然覺得有人在拉我的褲子。低頭一看,是一個胖嘟嘟的小孩,蘋果也似的臉蛋,非常眼熟。

那小孩叫我幫他係鞋帶,我蹲下身,一邊係一邊想,我在什麽地方見過這個孩子呢?從出生到現在,除了爸爸媽媽和族人,我從沒有見過外人。但是這個孩子的麵孔確實在哪裏見過。

在哪裏呢?

幾乎是下意識的,我又抬頭朝怨靈看去,它還在那裏,隻不過蹲下了身,在幫一個胖嘟嘟的小孩係鞋帶……

我呆住了。

那個小孩,和我麵前的這個小孩長得一模一樣。

再看它周圍的人和景物,和我身邊的一模一樣。

這是怎麽回事?

我極度迷惘,在臉上連連抹了幾下,還沒來得及想清楚,就聽見麵前的孩子發出一聲駭人的尖叫,猛地站起來狂奔。他的鞋帶沒有係好,一隻鞋掉了下來,露出白白胖胖的小腳丫。可是他仿佛受到了極大的驚嚇,一邊狂叫著一邊狂奔,顧不上撿鞋子,就這麽高一腳低一腳地越跑越遠。

接著,我周圍的人都好似受到了同樣的驚嚇,用手指著我身後,一個個表情驚恐欲絕,發出恐怖的驚叫,四散奔逃。

我也害怕極了,回頭看看,什麽也沒有。

他們看見了什麽?為什麽這麽害怕?為什麽我什麽也沒有看見?媽媽,媽媽在哪裏?我真想回到我們的房子、回到媽媽身邊,隻有那裏才不讓我害怕!

怨靈呢?我忽然記起了它。是它,人們害怕的一定是它,它是那樣麵目可憎!

我看看怨靈,它四周的情形和我一樣,那些跟我周圍一模一樣的人群也象炸了鍋似的四散奔逃。它站在那裏,看著我,極度討厭的一張臉正對著我。

我恐懼地連連後退,怨靈也後退,也是那般恐懼地望著我。

這情形象什麽?我心中一動,有一個念頭在心裏浮出,我實在不願意這樣想,但是,眼前所發生的事情該怎麽解釋呢?我的心頭忽然一片冰涼。

很久以前,我就從書上知道,人世間有一種神奇的東西叫做鏡子,人在鏡子麵前,鏡子裏會出現一個一模一樣的自己,人怎麽動,鏡子裏的自己也就怎麽動。那時侯我問過媽媽,為什麽我們家裏沒有鏡子,媽媽說會招來怨靈。

原來如此,鏡子果然會招來怨靈。

我不自覺地冷笑,麵前的怨靈也冷笑,我摸摸頭,怨靈也摸摸頭。

我伸出手去,摸,摸到的不是一個敗絮般的怨靈,而是冰冷堅硬的玻璃。

玻璃,是人類世界用來做鏡子的東西。在玻璃上,人可以照見自己的影子,動物可以照見自己的影子,怨靈也可以照見自己的影子。

媽媽說得很對,鏡子果然照不得,一照,就會招來怨靈。

因為,我就是怨靈。

怪不得,怪不得我永遠不能接觸陽光,永遠不能見到外麵的世界,隻因為我根本不配生活在陽光下。我生來就是黑暗的孩子,陽光是不屬於我的。

我隻是不明白,媽媽他們為什麽要保護我,一個怨靈,不正是他們要消滅的對象嗎?

想到他們,我忍不住淚如雨下,這世界上,也許隻有那大屋子才是唯一可以讓我落腳的地方。

在我四周,是一個驚恐的世界,所有的人都被怨靈尖利的哭聲嚇跑了,隻剩下我孤零零地站在沒有陽光的城市,和我自己站在一起。

我凝視鏡中的自己,是這樣可憎可厭的一張臉,世界上有誰會喜歡這樣一張臉呢?我的全身都散發出陰鬱之氣,天生的怨憤如同汗水一樣從每個毛孔湧出,發出一種陳舊老朽的氣味。

我長歎一聲——連歎息也是可厭的——天生萬物,為什麽偏偏要將我生成一個怨靈?

天完全黑了,四周沒有一點光,我忽然意識到黑暗中有一個怨靈,雖然它就是我自己,可是十多年來的恐懼和怨恨已經成為習慣,我害怕我自己。

是的,我害怕自己。黑暗帶著寒意將我包裹,四周沒有一個人了。我緊緊抱住自己,然而很快又想到這是怨靈的手臂,我身上的一切一切都是徹底的怨靈,但是我知道,我的心裏,已經不是怨靈了。我是人類養大的,我是人類的義子。我已經不是一個純粹的怨靈了。

如果能夠,我寧願死,也要脫離這個怨靈的娶殼。

可是,怨靈是那樣一種虛弱而長壽的生靈,我怎樣才會死呢?

我恨我自己。我蜷縮著在城市的角落裏,整個夜晚都在不停地哭泣,城市的房屋和樹木都在我的幽怨之下迅速枯朽了。我越發憎恨自己。

我伸出手,第一次發現它原來如此蒼白幹枯,沒有朝氣。手是冰冷的,一直如此,我本以為那是體虛所至,原來是因為我天生沒有享受過陽光的溫暖,才有這般陰寒的體質。自己沒有生氣的手摸在同樣沒有生氣的身體上,感覺自己好象詐屍了一樣。

我是怯懦、憂鬱、愛哭的,這和性格沒有關係,這是附著在我生命裏的印記。

我無法止住眼淚,無法遏止心裏的悲傷和妒忌,每個人都享受陽光,除了我。

等到早晨,陽光就會出來。我這樣對自己說。但我是怨靈,怨靈的心裏是不會產生希望的,怨靈的所有希望都會變成絕望。難道陽光不會出來了嗎?就為了成全一個怨靈的絕望,陽光就永遠消失了嗎?我的恐懼使得地麵都裂開了。世界不能缺少陽光,我也不能。我強迫自己不再呼喚陽光,但是我做不到。我無法不懷念那種曾經離我隻有一步之謠、卻始終無緣觸摸的溫暖。

等了很久很久,應該是早晨了,但是陽光沒有出現,黑暗依舊是這麽濃,好象一件厚重的貂皮大衣覆蓋在我身上。

誰來救我呢?誰來救我擺脫怨靈——也就是我自己呢?媽媽,你在哪裏?

我忽然記起怨靈出現的那個夜晚,黑暗中曾傳來的歌聲,那歌聲能驅走黑暗,驅走怨靈。我渴望歌聲再次響起,又害怕歌聲響起時,得到救贖的隻是人類,我將隨黑暗一起被歌聲驅逐。

難道我永遠擺脫不了黑暗?

正在自怨自艾之際,我心裏突然間產生了強烈的恨意,怎樣也無法消弭。這是怎麽回事?我在恨誰?

從小到大,我就被灌輸了要熱愛人類,這是怎樣也改變不了的習慣。

從小到大,我隻恨過一個生物,就是怨靈,就是我自己!!!

但是現在這股莫名的恨意,卻明顯地是針對我以外的某個東西,那是什麽呢?

我睜大眼睛四處查看。在這樣的黑暗中,人類就象瞎子,但是怨靈可以看得很清楚。

前麵有一個黑影正在慢慢朝這邊移動,身後拖著很多不知道是什麽的東西。等它走得近一些,我嚇得差點逃走——是怨靈,另一個怨靈,跟我一樣晦暗可憎的麵孔,渾身上下無法掩飾的怨恨氣息,它身後拖著的是我的爸爸媽媽和族人。它死死地看著我,我全身發抖,也死死地盯著它。

它和我長得一模一樣。它已經虛弱得快要死了,因此怨氣極其強大。我能感覺到它對我強烈的憎恨,同時我也憎恨著它。這樣對視了不知多久,它忽然發出一陣悠長的哭聲,它身後的人們在這可怕的哭聲下戰栗,然後,它就在我麵前發出陣陣白煙。它應該是在燃燒,那種煙非常之嗆人。不過怨靈的燃燒是沒有明火的,就這樣不斷地冒煙,全身扭曲得不成樣子,象黑色的墨水般在地上變幻出各種形狀,發出淒厲的嚎叫,最後終於消失了。

我想,這就是怨靈的死亡吧。隻是我不明白它為什麽會死。

我跑上前去,解開人們身上的束縛,拿出他們口裏塞著的布。當我的手觸到媽媽身上時,她猛地一震,身體本能地往旁邊一閃,臉上顯出無比厭惡的神色。

自從知道自己是怨靈之後,我變得越來越虛弱,隻有一件事支持著我:媽媽的愛。我始終記得媽媽是怎麽樣疼愛我的,始終記得。我抱著一絲僥幸,希望能夠回到我們的房子,和媽媽在一起,永遠永遠不到人世間來。

然而,她這麽一閃,我在人世間的最後一絲希望也沒有了。我隻覺得無比辛酸,無比疲倦。

“媽媽,你唱歌吧!”我含淚說。我知道自己委屈的樣子必然不能惹人憐愛,必然隻有讓他們更加厭惡我,但我還在乎什麽呢?

他們臉上都顯出厭惡的表情,然後沒有猶疑地就唱起了那首雄壯的歌。

陽光一點點出來,我的心口充滿了辛辣的痛楚。終於陽光照遍大地,偏偏隻在我的周圍,還是陰冷黑暗。

我的親人們站在燦爛陽光底下,冷漠而憎惡地看著我。

我已經完全明白是怎麽回事了。

怨靈是不會死的,隻有和怨靈同樣等級的怨恨才能殺死怨靈。他們撫養我,隻是為了讓我憎恨那隻殘存的怨靈,也憎恨自己,等我足夠強大,我就能夠恨死那個怨靈,然後,對自己長久的怨恨會讓已經十分虛弱的我死去。因為我越虛弱,我的怨氣就越強大,足夠殺死我自己。

他們那麽關心我、寵我,不是出於愛,而是為了讓我背負感情的債,讓我不能恨他們,那麽,我的怨氣將全部發泄在自己身上,而不會傷害他們。

真是好完美的計劃啊!怨靈固然陰暗,但是畢竟單純。人心裏的陰暗,又有多少人可以算出呢?

雖然明知他們的計劃,我還是完全按照他們所希望的那樣去做,因為我實在無法忘記那些關懷、那些溫馨,即使是假的,也值得回味。身為怨靈,原本是絕對不會享受到如此幸福的,是他們給了我幸福。我對他們產生不了怨恨。要怨,隻能怪我自己:誰叫我是怨靈呢?

我比任何時候都更加痛恨自己,於是我虛弱得快死了,周身也開始冒出白煙,一種深刻的痛楚令我想要大哭。

但是,我努力地想要笑,我知道自己的笑容必定是陰狠可厭的,但也是笑啊,我不願以怨靈的身份去死。我想要象人類一樣,快樂地微笑。我是品嚐過快樂的滋味的,比別的怨靈要幸福萬倍!

我看著媽媽,她全沒有一點溫柔了,看見我垂死的掙紮,眉間露出慶幸的神情。我是多麽希望她能在給我一個充滿愛意的眼神啊,隻要一個,讓我在溫暖中死去。

始終沒有。始終是這麽冷漠而沉默。

“媽媽,幫幫我,讓我照一照陽光!”我終於還是流淚了,可是我努力保持著笑臉,“媽媽,求你了,我從來沒有照過陽光!”

我不知道該怎樣,但是我想媽媽一定知道。她會幫助我嗎?

她走過來,站在我身邊,一隻手扶著我——陽光在這一刹那傾瀉在我身上,真溫暖啊,是我一生的夢想,終於這樣親切地滲入了我的身體。怨靈會有來世嗎?來世,我願做一粒細小的灰塵,永遠在陽光中盤旋。

我心裏充滿了感激。朦朧中,我問媽媽:“媽媽,你告訴我,你心裏,有沒有一點點喜歡我?很小很小的一點點,也許你自己都感覺不到?”

我已經等不到回答了,隱約之間看見一滴淚從她眼裏落下。

不是一點點,是很大的一滴啊,這就足夠了。

“孩子,你的名字叫誇父!”最後一瞬間,我聽見媽媽告訴我,就象當初那個媽媽一樣,聲音如此溫暖。

誇父?我終於有了人類的名字了。

如果有一天,你在陽光下想流淚,也許就是我,很小很小的一粒灰塵,無意中飛進你的眼睛,請不要責怪我,要知道我是多麽不容易才能夠生活在陽光下啊!

 

 

 

魚 全

 

那天我去江邊散步,天氣突然變了。天空中積聚起大朵的烏雲,黑壓壓地好似低垂到江麵上。我趕緊沿著沙灘往回走,才隻走了幾步,鋪天蓋地的大雨就嘩啦啦地下來了。一分鍾之內我被淋成了水人。江麵上起了大浪,漁船都箭也似的歸來。沙灘被雨水澆得翻起一個個小坑,我高一腳低一腳地走著,四周變得象黑夜一樣暗,什麽也看不太清了。

朦朧間,仿佛看見前麵沙灘上有個人臥在那裏。我心裏咯噔一下,趕緊走上去。

那人半截身子浸在江裏,頭朝著沙灘方向,仿佛是剛從水裏爬上來。他麵部朝下,看不清他的容貌,趴在那裏一動也不動。我有點緊張,生怕他是死了。走上去搖了搖他的肩膀,他驀地抬起頭來,嚇了我一跳。我從來沒見過這麽醜的人。他看來大約十三四歲,一雙眼睛突出在臉上,整個眼睛的形狀近乎渾圓,鼻子低到幾乎沒有,嘴唇也是如同眼睛一般突出,並且長了很多小泡。他的皮膚十分黑,也極其粗糙,一頭頭發象水草一樣軟,被雨水一衝,緊緊地貼在頭上。但是他的目光十分清澈明亮,而且充滿恐懼,他臉上的表情也是充滿戒備的。對視了幾秒鍾,他突然豹跳起來,翻身朝後一個魚躍,就要躍入江中。我立刻抓住他跳起來時飛揚的幾縷頭發,一把將他拽了回來——江上濁浪排空,連兩棲動物都可能被淹死,不要說他一個人了。

他被我拽回來,重重地摔倒在沙灘上,更加驚慌,拚命地掙紮。無奈我練過空手道,他怎樣掙紮也沒用。後來他終於放棄了,趴在地上大口喘氣,居然流出了眼淚:“沒想到我還是逃不掉!”他的聲音嘶啞難聽,語音也十分含糊,加上水聲巨大,要仔細分辨才能知道他說的是什麽。我想他一定是誤會了,便湊在他耳邊大聲說:“我不是要抓你,可是你現在到水裏去會淹死的。”他顯然不相信我的話,兀自流著眼淚。此時雨水不斷地流到我的眼睛和嘴裏,我也有點不耐煩了,鬆開他說:“你不相信就算了,你想遊泳就去遊吧,我走了。”然後我就一個人走了。

我住在江邊的別墅裏,是我叔叔的房子,但是他們全家都出國去了,就讓我住了進來。我正好需要一個地方寫我的新小說,這棟江邊別墅是個再好不過的地方。

走進別墅,我趕緊洗了個澡。洗澡的時候,隱約聽見門口有什麽聲音,但是仔細去聽,又什麽也聽不見了。

等我穿衣服時,忽然又聽見了一陣響動。這回我聽得十分真切,就在樓下客廳裏,傳來了腳步聲。

這棟別墅現在隻有我一個人住,難道是賊?

我將浴室門挪開一道縫,從這裏看出去,可以將大半個客廳的情況看清楚。

別墅的大門不知何時敞開了,隻見一個人站在客廳中央,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樣子。他四處看著,似乎在尋找著什麽。他全身的衣服都濕透了,水滴滴答答從他身上流下來,將腳底的地毯弄濕了一大塊。他看了一陣,開始在客廳裏走動,甚至大聲叫:“喂,你在嗎?”他這一出聲,我立即聽出來了:他就是剛才我在沙灘上遇到的那個少年。難道他是來找我的?在偷看的時候,我已經飛快地穿好了衣服。既然他叫,我也就推開門走出去:“你找我?”他又嚇了一跳——我發現他很容易受驚——猛然抬頭發現是我,居然露出幾分欣喜的樣子:“你好!”還挺有禮貌。

“你找我有什麽事?”我問。

他顯得很不好意思:“剛才,我誤會了,對不起。”“沒關係,”我怎麽會跟他一個小孩子計較,“你現在來找我就是為了說對不起?”他遲疑了一下,說:“我想……”然後看了看我,我等著聽下文,沒有表示。他接下去說:“我知道你是好人,我很害怕水,外麵雨這麽大,我沒有地方可去,但是我知道你是好人!”他的眼睛雖然醜陋,但是目光卻很純真,直直地望著我。我也這樣看著他。

他的表現很奇怪。剛才在沙灘上他對我表現出明顯地不信任,這時候卻又如此肯定我是個好人,還用這麽信賴的眼光望著我。“你為什麽認為我是好人?”我問。

“因為你不認識我,卻肯主動來幫助我。”他認真地說。

我仔細看了看他,他至多不會超過十五歲。十五歲固然是很年輕純真,但是也很少有人到了十五歲還會憑這麽一點簡單的印象就斷定一個人的好壞,何況他還未經同意就闖進了別墅,從他的眼光裏,我看出他並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是錯的,他隻一門心思認為我是好人,好人是不會責怪他、而且會幫助他的。

“你剛才說你沒地方去?”我咳嗽一下來掩飾在他目光注視下的尷尬,“你暫時住這裏好了。”不知道為什麽,他的目光也讓我覺得……他也是一個好人。唉,我可能有點頭腦發熱吧?還沒來得及後悔,他已經高興地連聲說“謝謝”,使我想後悔也不好意思了。

他身上還在往下滴水,我將他帶到浴室,指著浴缸說:“你先洗個澡吧!”他看見浴缸,突然顯出十分害怕的樣子,身體明顯地抖動了一下。“怎麽了?”我問。“沒什麽。”他勉強地笑了笑。

不一會,浴室裏傳來衝洗的聲音,看來他還是沒有用浴缸,也許是以前沒用過,不習慣吧。

洗完澡,換上幹淨的衣服,他顯得精神了很多。

“你剛才說沒地方去?你的家呢?”我問他。

他本來很高興地樣子,聽到我這樣一問,不禁呆住了。然後,慢慢地說:“我沒有家了。”“哦?”我不知道該怎麽往下問。他好象很怕我再問,趕緊說:“我家裏人都到外麵工作去了。”說完就低頭不敢看我,目光在地上掃來掃去。我看出他在撒謊。盯著他看了一陣,他連脖子都紅了,卻還是什麽也沒說,隻是低著頭。

我沒有戳穿他,而是換了一個話題:“你說你怕水,為什麽?”他聽到這個問題,又是全身一抖,卻不回答。我又問了一遍,他猛然抬起頭,眼睛裏竟然充滿了淚水:“我不想騙你,但是我又不能告訴你。你不要問了好不好?我不知道應該到哪裏去,求你不要趕我走好嗎?求你不要再問了好嗎?我家裏人沒有到外麵工作,可是我真的不能回家了,我不是壞人,請你別再問了。”他說著說著哭出了聲。他一哭,我覺得自己仿佛是個欺負小孩子的壞人了。其實我問這些問題也隻不過是想多了解他啊,唉!

“好了,我不問了,我相信你是好人!”我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這話倒是真的,他什麽也沒說,可是也不願意騙我,現在的孩子有幾個不會騙人的?象他這麽純潔的孩子倒少見。並且他有一雙那樣的眼睛,當那雙眼睛完全信賴的望著我時,我感覺這目光沒有一絲攙假的地方。

我這麽一安慰他,他反而放聲大哭起來,抽搭著說:“對不起,我好久沒有被人安慰過了。”這樣一說,我開始懷疑是不是他家裏人對他很不好——從他的相貌看來,這是很有可能的。

就這樣,他就在這裏住了下來。從後來的交往中,我知道他叫藍鎖,今年十四歲,有一個妹妹,其他的就一概不知道了。

他經常跟我提到他的妹妹。他的妹妹叫紅扣,今年五歲。“妹妹對我最好,每當我哭,她也會陪著我哭。”他說。但是當我問到他為什麽總是哭,他又不作聲了。

他的生活習慣很奇怪,幾乎一個星期才洗一次澡,平時也盡量不接觸水,看來怕水是真的。起先我懷疑他有狂犬病,但後來發現他對水的畏懼是純粹心理原因,可能以前發生過什麽事情吧。他從來不肯使用浴缸,而且非常害怕浴缸。有一次我在浴缸裏泡著時,發現自己忘記拿衣服了,就叫他拿進來。兩個人都是男人,也沒什麽好忌諱的。他拿了我的衣服,走進浴室,臉色突然變得刷白,手裏的衣服掉到了地上。我正要去撿衣服,他突然撲上來,拉住我的手臂,拚命想將我拉出來。我1.8米的個頭,豈是他拉得動的?何況我自己也不想出來。他拉不動我,竟然急哭了:“大哥,快出來,快出來,不要泡在裏麵。”他一哭,搞得我也很緊張,以為浴缸裏有什麽不妥,趕緊跳了出來。“怎麽了?”我問他。他語無倫次地說:“不要泡在缸子裏,大哥,缸子是危險的地方。”我聽得莫名其妙,估計跟他不肯說出來的經曆有關。從此他居然就監視我,不準我泡浴缸。泡澡是何等大的樂趣啊,就這樣被生生剝奪,我終於不能忍受,告訴他:“我不強迫你泡澡,你也不準限製我,否則我會生氣!”他果然不敢再阻止我,卻顯出很擔憂的樣子,每次我洗完澡就要問我感覺怎麽樣,我沒好氣:“感覺好極了!”他這麽怕水,卻又常常在陽台上眺望著大江出神,目光中既有恐懼,也充滿深深的眷戀。

他睡覺的時候,喜歡睡在陽台上,或者屋頂的露台上,我曾經強迫他回房間睡覺,但是他總是偷偷地又溜到露天的地方睡,仿佛隻有在那種地方,他才能睡得著。

我常常一個人關在房裏寫作,怕他會悶,就鼓勵他出去玩,但是他卻總是不肯出去。有時候客人來訪,他就躲在自己的房裏不出來,偶爾叫他出來一下,他也是極不情願,坐在那裏半天不抬頭。

我想他可能患有一定程度的自閉症,也許是小時候受過別人欺負或虐待,所以這麽怕人、不信任人。他能夠信任我完全是意外。他對我的信任有點象小狗對主人的那種信任,我這樣說沒有半點貶低他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說,在人與人之間,很難找到這樣全心全意的信賴。他似乎相信我絕對不會害怕,就因為我曾經主動幫他的忙。有時候我也會考慮他的未來,畢竟這裏不是他的家,但一提到這個問題,他就變得沉默而沮喪,用那種孩子般亮晶晶的目光看著我,仿佛在說:“連你也不要我了嗎?”使我再也不忍心跟他討論這個問題。

他在這裏住了一段時間,整個人發生了很大變化。

剛來的時候,他的皮膚看起來又黑又粗糙,疙疙瘩瘩的,摸上去滑溜溜的,有點象蟾蜍的皮膚。但是在這裏住下來後,他的皮膚一天天好了起來,漸漸那些疙瘩沒有了,雖然還是那麽黑,但已經非常細膩,變得十分健康。

他的眼睛本來是象硬幣一樣圓,白多黑少,睫毛幾乎沒有,眉毛隻有半寸來長的幾根,整個眼睛突出在麵部,要多難看有多難看。但最近,他的眼睛漸漸地變得細長,眼珠黑白分明,睫毛長而卷曲,目光清澈溫和,一雙長長的濃眉斜飛入鬢。

他的鼻子本來幾乎是沒有鼻梁的,不知從哪一天起,居然變得筆直挺拔。

他的嘴唇也不再突出,反而變得棱角分明,唇色紅潤健康。

而他的頭發,原本是象水草一樣又稀又軟,某一天我突然發現,他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已經擁有了一頭濃密烏黑的頭發,在陽光底下光芒閃爍。

變化最大的是他的體形。

他的身體原來是雙肩寬闊、脊柱突出,從肩部到雙足一路變細,就象一隻倒立的瓶子,簡直可以稱得上是畸形。

但是現在,他的身體是標準的少年體形,肩膀周正,腰部有力而強健,雙腿修長,非常漂亮的體形。

他的聲音也不再嘶啞難聽,變得象一個正常的變聲期少年的聲音,雖然說不上好聽,但是你聽到這聲音就會知道,等他過了十三四歲的變聲期,再長大一點,他的聲音就會變得清朗而有磁性。

總之,他從三個月前那個奇醜無的家夥,變成了一個十分俊秀的美少年。每一天我都驚訝於他的變化,這其中到底有什麽魔法呢?就算是最高明的整容手術也不可能令一個人發生這樣翻天覆地的改變,而這一切都是在三個月內自然發生。

我百思不得其解。

這天,鄰居給我送來一缸金魚。我其實不喜歡養魚,這種小東西太嬌貴,一個不留神就死了。然而人家一番好意,拒絕反為不美,便接受下來,擺在客廳裏的茶幾上。那魚缸是小巧的圓形,裏麵六條金魚拖著長尾巴遊來遊去,煞是好看。

將魚缸放好,我便進房寫字去了。才隻寫得幾行字,就聽見外麵傳來“碰”的一聲巨響,似乎是什麽東西被砸碎了。出來一看,隻見魚缸已經摔在地上變得粉碎,幾條魚在碎片中痛苦掙紮著,嘴巴一張一合,身上被玻璃割裂的地方冒出絲絲鮮血。旁邊站著藍鎖。顧不得多說什麽,我趕緊將那幾條魚撿起來,放到一個小盆裏暫且養著。其中四條在盆裏努力掙紮了一陣,就死去了,剩下的兩條動作緩慢而搖擺,估計也活不太長了。

我沒有責怪藍鎖一句。魚缸放在茶幾上,不會自己長腳跑到地上,別墅裏就我和藍鎖兩個人,顯然是他不小心將魚缸摔碎的,他心裏應該也不好受,又何必責怪他呢?收拾好魚缸,藍鎖還是低頭呆呆地站在那裏,想來是在責備自己,我拍拍他的肩膀:“好了,別難過了,你也不是故意的。”不料他猛一抬頭,大聲說:“我是故意的。”他說話的聲音非常堅決,甚至含有一絲挑戰的意味,臉上的表情也十分倔強,簡直是視死如歸。我看他這樣,也來了火:“你是故意的?你為什麽要故意這麽做?很好玩嗎?”我的語氣和表情都不會很和善。這件事情無論如何都不能說是孩子的惡作劇,如果是故意的,那就未免太殘忍了些。

我以為他會有所悔悟,不料他竟然一揮手,又將那幸存的兩條魚棲身的小盆打翻,水盆“咣當”一聲翻在地上,那兩條魚在地上蹦了兩下就不動了——它們本來就是十分脆弱的生命,怎麽經得起連續兩次浩劫?

做完了這件事情之後,他大口地喘著氣,脖子上青筋暴露,麵色漲得通紅,胸脯急劇起伏,顯得很激動。

我什麽也沒說,將地上的東西收拾好,就出去了。

那篇稿子在三天後就要交,我必須把它寫完。在別墅裏呆著,我很難保持平靜的心情再寫稿。於是我在一個同事家住了三天。這三天裏,我有時候會想到藍鎖怎麽樣了,會不會離開了別墅,到別的地方去了。但是我強迫自己不要去想。

他的心結是到了該解開的時候了。以往我對他的寬容或許不是一種正確的方法,無論他經曆過什麽,他的未來還有很長,我不希望他以自己不願提起的過去為借口做一些殘忍的事情。

也許他會利用這三天好好想想。每當我心軟想回去看看他時,那幾條帶著血在玻璃碎片裏掙紮的魚就會出現在眼前,促使我堅持下去。

第三天,稿子寫完了,我鬆了一口氣。朋友出門去了,門口傳來敲門的聲音。

“你沒帶鑰匙嗎?”我邊說邊開門。

門口站著的竟然是藍鎖。幾天不見,他變得更加俊秀了,原來十分粗大的手指現在也變得修長靈活。他看見我,目光一亮,神情如此歡快,撲上來抱著我的肩膀大聲說:“大哥,你到哪裏去了?你不要我了嗎?”說著兩行清亮的眼淚就從他眼裏流了出來。

我幾乎要心軟了。但是我提醒自己,一定要趁這個機會解開他心裏的結。

我掙脫他的手臂,冷冷地看著他,一眼不發。

他被我這樣看著,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局促不安。“大哥,是我錯了,我以後再也不淘氣了。”他懇求地望著我,眼睛黑白分明,清澈見底。

我還是不說話。老實說,我現在才知道要裝酷是很不容易的事情。我臉上的肌肉都繃得快要痙攣了。

他又等了一陣,見我不說話,心一橫,大聲說:“好,我全告訴你!”於是我知道了他的經曆。

他的父母,是中國很有名的一對生物學家,有一段時間,他們兩人的科研成果頻頻見諸報端。甚至在懷著藍鎖的期間,他的母親還獲得了國際上一個著名的遺傳工程學獎項。

藍鎖出生後的三四年裏,最深的記憶就是父親母親過一段時間就帶幾枚獎牌來給他玩,他就用這些獎牌來挖沙子、砌房子,後來就弄丟了。他從小就非常聰明,到四歲時已經會背很多古詩,會做一次方程了。父母經常說要他將來繼承他們的事業。

但是到了五歲,他們家裏發生了很大的變故。

起先,是他的父母變得神秘起來,經常兩個人在實驗室埋頭幹到深夜。他們辭去了科研所的工作,整天就泡在家裏的實驗室裏。

後來有一天,他坐在客廳地板上玩,聽見父母在實驗室裏飛快地說著什麽,其間似乎有過爭吵。過了許久,他的父母開門出來,兩個人的神情都很疲倦,又很興奮,目光灼灼發光,盯著他看。他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有些驚慌。

他們盯著他看了很久,母親低下身來:“藍兒,喜不喜歡到海邊去玩?”“喜歡啊!”他歡呼雀躍,“藍要看小海豚!”後來的一段日子,他的父母除了在實驗室工作,就是帶別人來看他們的房子。他們的房子是一棟非常漂亮的別墅,來看的人很多。終於有一天,他的父母將所有的東西都收拾好,用一艘船運走了。母親拉著藍鎖的小手,帶著他到各處去玩,他要玩什麽就玩什麽,想吃什麽就吃什麽,仿佛他就是個皇帝,誰也不違背他的意願。

藍鎖真高興啊,那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一天,也是他一生中快樂的終結。

快樂的時光總是易過,這一天終於不可避免地過去了。夕陽的餘輝籠罩下來,藍鎖和爸爸媽媽到了海邊。海是美麗而寬闊的,在夕陽下閃著醉人的紅色。藍鎖平生第一次看見海,被眼前壯麗的景色深深打動了。

“藍兒,如果要你永遠生活在海裏,你願意嗎?”父親問他。

正沉醉的藍鎖並沒有覺得有何不妥,興高采烈地說:“願意,永遠都願意!”所以人不要輕易許下諾言,尤其是在自己還不清楚這個諾言的含義時。後來藍鎖有無數次想回到過去,回到那個夕陽下的海灘,如果能夠,他寧可將那個四歲的自己殺死,也要阻止他的諾言。

當時他的母親很高興,又仿佛有點憐憫:“藍兒,你要記住你今天所說的話,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藍鎖還是沒有完全聽懂,但是他很喜歡“男子漢大丈夫”這幾個字,於是很用力地點點頭。

父親和母親對視一眼,便帶著他上了一艘船。藍鎖一路上都很興奮,因為海就蕩漾在他的腳底,真是太神奇了!他不停地說著話,說的什麽他都已經忘記了。父母靜靜地聽著,誰也不打斷他。

航程很長,他們朝海的中心駛去,不久就遠離了海岸,四麵都是一望無際的海水。這一天藍鎖都很快樂、很興奮,終於疲倦地在母親懷裏睡著了。母親的懷抱柔軟而溫暖,他迷迷糊糊仿佛聽見母親在說:“藍兒,你以後會記得今天嗎?”他想會的,這麽快樂的日子,我會永遠記得的。

他的確永遠不會忘記那個日子。

當他醒來時,已經不在海上了。

他處在一個很大的房間裏,房間四壁都是白色,到處都是瓶瓶罐罐。他對這樣的房間並不陌生,他父母的實驗室就是這樣的。

然後,他發現自己被關在一個容器裏。

這個容器大約有兩米長,兩米的寬和高,是玻璃做的,從裏麵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麵。容器整個是密封的,頂部留有幾個小孔透氣,底部大約有1米深的海水,冰冷刺骨。海水中有一張椅子,藍鎖就坐在這椅子上。

他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心裏感到非常害怕。四周如此安靜,什麽聲音也聽不到。一個五歲的孩子被孤獨地關在玻璃容器裏,恐懼使他不敢哭泣。他睜大眼睛努力尋找,希望能找到他的父親母親。然而這房間除了他本身外,再也沒有顯示一點生命的氣息,一切都是明亮而冰冷的。

他的目光停留在一扇門上。那是房間裏唯一的一扇門。他希望能有人來將門打開,也許來開門的就是他父母。

他一生從未曾這樣專注於一件如此枯燥的事物:一動不動地凝視著那扇門,一動不動,一直看了三個多小時。

終於門被打開了,他的父親母親走了進來。那一刹那他的熱淚洶湧而出,他大聲呼喚著,聲音撞擊在玻璃容器上,發出巨大的回聲。

父親在門邊站住,不再靠近。母親一個人走了過來。她穿著白大褂,帶著手套,好象剛剛做完實驗的樣子。

母親站在玻璃鋼前,凝視著他,任由他在裏麵號啕大哭,沒有出聲安慰。她的眉間是無限的悲傷,眼圈也是紅紅的,好象馬上就要哭出來了。

父親站在門邊,低著頭,看不清他麵上的神情。他走到一個儀器麵前,按動幾個按鈕,容器的頂部象花朵一樣張開了,一隻機械手伸了進來,探向藍鎖。藍鎖畏懼地看著這個大家夥,不知道是應該讓它抓住自己將自己帶出去,還是讓開一旁。象以前一樣,他本能地望向母親。

母親微微偏了偏頭,示意他讓開。

他左右閃避著,機械手還是對著他抓過來,眼看就要抓住他了,他隻得跳下那張椅子,跳進水裏。機械手立刻將椅子抓住,帶了出去,容器又關上了。

他那時候隻有1.3米高,海水與他的脖子齊平,令他覺得胸悶難當。一不留神,他就嗆了好幾口水。

母親又看了一陣,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上天知道我們做出了多大的犧牲。”然後她就轉過身去,雙肩微微顫抖,仿佛哭了。但是她再沒有回頭,就這樣走到門邊,停了下來。

藍鎖眼看母親又要走了,心都好象揪成了一團,他發出連自己都感到震驚的巨大叫聲,雙手連連拍打著容器,海水被震蕩出巨大的波紋。他不知道自己在喊什麽,隻是覺得,如果不喊,他將永遠永遠要被關在裏麵了。

母親站在門口,背對著他,全身繃得很緊。父親也轉過身不看他。他們兩個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兩個人低聲說了些什麽,忽然一起大聲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聲音堅決有力,仿佛在宣誓。

然後兩人飛快地出了門,門在他們身後關上。

藍鎖依舊在大聲地叫,大聲地叫,因為他不知道除了這樣,還有什麽辦法幫助自己。直到嗓子發出了鹹絲絲地痛楚,肺裏的空氣好象都被消耗幹淨,他終於停止了喊叫,大口喘著氣。

他猛然明白,父親和母親都不會帶他出去了。

他的臉上濕淋淋的,無法分辨那是眼淚還是海水,大哭大喊過後,他覺得十分疲倦,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剛睡著,冰冷的海水就灌進了他的鼻子,他大大地咳嗽了一陣,隻好又站得筆直。

那是他最深的印象。

他能記得那一天母親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但是自那以後發生的事情,他都記不太清楚了。他畢竟隻有5歲。

他隻記得,他一直沒有離開過那個玻璃容器。剛開始的時候,父親和母親都會經常來看他,望著他流淚,然後將一種粘稠的綠色液體倒入容器中,海水也就變得碧綠,發出熒光。

但是後來,父母來的次數越來越少,他也好似不再期盼他們來了。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他能夠在水裏自由的呼吸了,綠色的液體充滿了整個容器,他自由地在水裏遊來遊去,於是他被轉移到一個更大的容器。這容器依舊是透明的,但是差不多有籃球場那麽大,綠色的液體充斥其中。這種液體發出一種奇特的味道,並不好聞。

以後的記憶他都很模糊了,他有許久沒有哭泣,也沒有哭泣的願望。每隔一段很長的時間會有一男一女來看他,他卻不知道他們是誰,似乎也不想知道。他在液體裏麵撈取其中的浮遊生物來吃,沒有快樂也沒有悲傷。

再後來,有很長一段時間內發生的事情他完全不記得了,他隻關心水裏的事情,水外的世界已經不再引起他的注意。

直到某一天,仿佛是突然從一個長夢中醒來,他眼前出現一種鮮豔的紅色,有一個嬌嫩的聲音在不斷說話,但是他不知道說的是什麽。

這樣又過了一段時間,他漸漸分辨得出那團紅色是一個穿紅衣服的女孩,大約五歲左右,長得眉清目秀。他聽出這女孩在對他說話,說的是什麽他依舊不懂。那女孩雖然年紀幼小,眉宇間卻藏著很深的憂傷。他雖然頭腦總不太清醒,卻也不忍心看見她悲傷難過,就在她麵前遊來遊去,想要讓她快樂起來,但似乎並沒有效果,她很少笑,反而經常哭。

又過了一陣子。他對於時間已經失去了概念,不知道那是多久。有一次,那女孩又來了,穿著鮮紅的衣服,坐在玻璃容器麵前,和他說話。

“哥哥,你還是聽不懂我說的是什麽嗎?”女孩難過地看著他。哥哥?他疑惑地思考這是不是叫自己,繼而馬上意識到自己竟然聽懂了她說的話,不由非常興奮:“我聽懂了。”一個灰暗嘶啞的聲音從他的喉間發出,他不由怔住了。

後來的日子,這女孩每天都來看他,慢慢地告訴他這麽久以來所發生的事情。

原來他的父母,在他五歲那年,研製出了一種新的藥劑。這種藥劑,可以使生物的進化速度提高數百倍。

根據達爾文的進化論,所有生物的進化都是為了適應環境而產生的。他的父母用各種生物做了實驗,效果都非常理想。

他父母研究藥劑的初衷是想加速人類的進化,因為千萬年來,人類的生存環境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而人類的進化卻極其緩慢。到了當代,生存環境已經相當惡化,而人類創造了無數的新事物來適應這種變化,人類本身,卻一點也沒有為了適應環境而發生改變。

他的父母是很有社會使命感的科學家,他們想到,人類已經過於依賴外力,從而阻礙了本身的進化發展。因此他們一直在對人類進化進行探索和研究。

用動物實驗過藥劑之後,下一步就是用人類做實驗了。但是用誰來做實驗呢?理論上說,實驗對象越小越好。他父母都是正直的科學家,他們不忍心用其他人來做實驗,第一個想到了自己。但是由於他們本身必須進行研究,而實驗的結果不可預料,因此他們選中了自己的兒子,也就是藍鎖。

他們將藍鎖放在盛滿藥劑的容器裏,本意是要讓他能進化成為具有兩棲能力的新人類。但是實驗發展的方向完全超出了他們的想象。

藍鎖被關在容器裏,固然可以在水裏呼吸,但是在這個世界裏,他不需要思考,不需要勞動,他唯一要做的隻是生存。那種藥劑以成百倍的速度使他適應這種生活,所有不再需要的器官都逐漸消失,所有能適應這種生活的器官都形成了。

最能適應水中生活的,畢竟還是魚類,千萬年來的自然進化證明了這點。魚的形狀和器官都是天然為水生準備的。

因此,藍鎖便成了一條魚,從外觀到內在,他都是一條不折不扣的魚。人的體型和器官本就是為了適應陸地生活才形成的,在這裏,藍鎖不需要人的特征,於是進化選擇了他的方向,他拋棄了所有人類的特點,變成了魚。

當藍鎖剛剛長出鰓和鰭的時候,他父母都很高興,認為實驗成功了。但是藍鎖的變化沒有停止,直到他徹底變成了魚,他的父母才想明白其中的道理。不知道為什麽,他們並沒有停止這個實驗,還是堅持下去。後來他們又有了一個女兒,就是這個穿紅衣服的女孩,,名叫紅扣。他們教會紅扣關於進化的知識,到她五歲的時候,就是由她來負責觀察和照料藍鎖了。期間父母也來探望過藍鎖,但是藍鎖已經不認識他們,他不再關心人類的世界,不再聽得懂人類的語言,他以魚的方式生存著。

三個月前,父親和母親去參加一個為期半年的國際研討會。

紅扣繼承了她父母的絕頂智慧。從兩歲的時候,她就開始為她的哥哥而悲傷。那條巨大的魚在水裏歡快地遊動,完全不知道自己曾經是個人。紅扣不認為這是進化。

趁著父母不在,她停止給藍鎖的容器裏加入藥劑,隻往裏麵加入普通的海水。這種藥劑還停留在實驗階段,最大的缺陷就是,它能造成的進化是不穩定的,一旦停止用藥,由此產生的變化就會停止並且逐漸消失。

藍鎖就這樣停止了他朝魚類的發展,慢慢地恢複了神誌,慢慢地重新變回一個人。

藍鎖聽了這些話,自然是不能相信。紅扣也不多和他爭辯,隻是取過一麵鏡子放在他麵前。他看見一個魚形怪物在麵前出現,除了手、腳的存在,這個怪物完全沒有人類的樣子。但這就是他自己。

(此處藍鎖有大約兩萬字的抒情和描繪文字,我一向很懶,恕不原樣照搬了)

又過去了幾天,藍鎖已經恢複成我初見時候的樣子,差不多算得是個人了。他不再住在水裏,而是和妹妹一起住在房子裏。他們是在一個海島上,四麵都是海。紅扣從小以來,就一直生活在憂愁和苦悶之中,父親母親象實驗機器般的沒有感情。這時候總算有個哥哥來疼愛她,高興萬分,每天都那麽歡快地笑。對於紅扣所說的父母沒有感情一事,藍鎖覺得很疑惑,因為在他的記憶裏,他們都是溫和可親的人,非常善良,對他極好。但是紅扣顯然是不會騙他的。

終於他恢複成俊秀的少年了。從五歲那年到現在,竟然已經經過了九年。

那天他們在海邊看風景,紅扣絮絮叨叨地跟他說昨夜做的夢,海風溫柔地吹來,真是美好的時光啊。忽然紅扣站了起來,臉色變得蒼白。“怎麽了?”他不解地問。紅扣顫抖著指著海麵:“他們回來了”海麵上一艘船正朝這邊駛來,是他父母回來了。

他的臉色也變了。

這一段日子過得太幸福,使他們都忘了父母隻是出去一會。兩個人呆了一陣,紅扣突然發瘋似地將他望海裏推:“走,快走,哥,他們會抓你的,你又會變成魚的!”他也醒悟過來,親了紅扣一下,就跳進了海裏。

可惜他和紅扣都忘記了一件事情:他已經不是魚了。他會遊泳,但是不能在水裏呼吸。沒過多久就浮出了水麵,很輕易地被他父母發現,用網撈了起來。

父母的樣子一點也沒蒼老,但是他們以前那種豐富的表情也沒有了。他們眼裏發出狂熱的光芒,無論他怎樣哀求,怎樣大聲呼喚他們,他們還是將他再次關進了注滿綠色液體的玻璃容器。

過了三天紅扣才來看他,他已經變得意識模糊了。他的父母改進了藥劑,現在藥劑的性能穩定多了,即便他能再次逃出去,也未必能恢複原形了。紅扣看著他一天天變化,著急萬分,每天都在喊:“哥,你別忘了,你是個人!你是個人!”“我是人!我是人!”他朦朧中不斷提醒自己,然而意識還是一點點消失。那一團火焰般的紅色,那個焦急的聲音,漸漸對他失去了含義。

在意識殘留地最後一刻,他依稀感覺有個弱小的身體在拖曳著他,一路經過樹林和沙灘,他全身的皮膚都被磨破了。然後,他感覺自己被放進了一個廣闊的空間。他並沒有其他意識,象魚兒一樣遊走了。

過了不知道多久,他記起了往事,但是他的四肢還是沒有恢複過來。

紅扣怎樣了?他冒著危險遊回他們經常玩耍的海灘,看見一個小小的紅色身影在張望。

“紅扣!”他用暗啞的聲音大喊,對於不熟悉的人來說,這聲音和海裏的濤聲一樣沒有意義。但是紅扣立即飛奔過來,歡笑的麵容上掛著淚水:“哥,哥!”她撲進水裏,緊緊抱著他。他們兩個都哭了。

“紅扣,坐到我背上來,我帶你走,否則他們會拿你做實驗的。”藍鎖說。

紅扣沒有猶豫,立即坐到他身上。

他們遊出了那片沙灘,遊進了月光下銀色的大海。兩人心裏都非常高興,雖然不知道要到哪裏去,卻一點都不害怕,因為他們和自己的親人在一起,這是世界上最快樂的事情。

紅扣是人,不能長時間泡在水裏。他們遊到一個小島上,紅扣在岸上用樹枝搭了一個簡陋的窩棚,晚上就睡在裏麵。他暫時還不能在岸上呼吸,便在靠近岸邊的一個海灣裏休息。

紅扣脖子上係著一個紅色的瑪瑙環,那天她把這個環掛到了他的脖子上:“哥,送給你。”“為什麽送我禮物?”他問。

“因為我很高興!”紅扣是真的很高興,她再也不用擔心自己會變成魚了。藍鎖也很高興,他沒有禮物,就要紅扣剪下他的一綹頭發。紅扣將這頭發編織得十分漂亮,掛在胸前。

那夜,在月光與海水的旋律中,他酣然入睡。許久許久以來,這個夜晚他睡得最甜。

然而半夜他被一陣喧嘩吵醒,他看見月光下,他的父母親將紅扣抓到了船上。紅扣大聲喊著:“哥!哥!”他焦急地環繞著船的四周遊弋,卻一點辦法也想不出來。

紅扣看見了他,眼淚一滴滴落下來,卻不敢發出一點聲音。然而他還是被父親發現了,立刻一張網鋪天蓋地地下來了,紅扣大聲哭喊:“哥,你快走,快走!”。他迅速潛入水中——現在他依然是魚,水裏是他的世界。父母親找了一陣,沒有看見他,便失望地走了。等他浮出水麵,隻見煙波浩淼,那船已經無影無蹤。

海島上紅扣搭的窩棚前還有篝火的餘煙,他看著青煙嫋嫋盤旋,不由萬分難過。

他依舊想救出紅扣,整天在他們的海島四周遊動,希望看見她將她帶走,但是她再也沒有出來。

有一天來了一隊漁船,在海裏撒了拖網,他被網了進去。被拖了不知道多久,他在裏麵亂咬亂撞,終於將網衝開一個洞,逃了出來,但是再也找不到海島的方向。

他漫無目的地遊著,漸漸地長出了四肢。後來遊到大江的入海口,便溯流而上,到了江中。那天遇到大風雨,被浪濤推到岸邊,就遇上了我

這就是他始終不肯告訴我的過去,也是他怪異行為的根源。

我還能怎麽做呢?

我隻能把這個快要被眼淚淹沒的孩子緊緊抱住,告訴他:“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親弟弟。”

又過了三個月,藍鎖已經不再害怕和別人接觸。他開始和我一起出去玩。老實說,帶他一起出去對我的人氣是沉重打擊。以前我是附近的鑽石王老五,自從這個漂亮得不象話的弟弟出現後,從5歲到50歲的女人都被他迷住了。唉,都是我引狼入室啊!

這孩子現在的笑容明顯增多,可是還是對人情世故一竅不通。這也難怪,他的實際人世經曆隻有五年。

他常常說他太幸運了,能夠碰到這麽多好人,然而在最快樂的時候,他也總會黯然地說:“如果紅扣在,那該多好!”我一直在搜尋紅扣的下落,但是沒有告訴他。畢竟要在茫茫大海中搜尋一座無名的海島,希望實在渺茫。我不希望他抱無謂的希望。

某年某月某日,我在報紙上看見大幅的彩色廣告:珍稀動物展覽。

藍鎖繼承了他父母對生物學的愛好,除了魚,他喜歡其他一切動物。我將報紙給他看,他果然很感興趣。我們便一起來到了動物展覽館。

因為是展覽的第一天,天氣也不是很好,下著小雨,來的人不是很多。我們進去時,裏麵為數不多的幾個人也正好參觀完出來,邊走邊議論說“真奇怪啊”。

展覽館裏展覽的所謂珍稀動物,原來是一種巨大的深海魚類。這些魚色彩斑斕,體型龐大,在大魚缸裏遊動著,頗為壯觀。可惜藍鎖不喜歡魚,不然我真想好好看看。

“走吧。”我說。我們兩人朝外走,藍鎖一直低頭不敢看,急衝衝的,不小心腳底滑了一跤,摔到了地上。我去拉他起來,卻看見他兩眼發直,目光盯著一個地方在看。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是一缸魚。

“你不是不喜歡魚嗎?”我的話還沒說完,他已經竄到那缸魚前麵,將眼睛貼在魚缸上。

那是一條紅色的魚,整體線條流暢優美,仿佛海豚,但是又拖著金魚一樣飄帶似的長尾巴,在魚缸裏遊動時,非常美麗。然而我看不出它有什麽特別的地方令藍鎖格外注意。

“紅扣!”藍鎖低沉地說,眼淚順著玻璃缸往下流。我心裏一驚,趕緊仔細地看。

我還是沒看出什麽來。

“藍鎖,這條魚雖然是紅色,但不見得就是紅扣啊。”我說。可是我知道他一定有什麽根據。

果然,他伸出顫抖的手指,指著那條魚的脖子,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那魚的脖子上,有一根極細的紅絲帶,不仔細看簡直看不出來。絲帶上係著一個漂亮的結。

“那是什麽?”我問藍鎖。其實我心裏已經知道那是什麽了。

那是紅扣用藍鎖的頭發編織的飾物。

我的心一沉。

藍鎖瘋狂地想要砸碎魚缸將紅扣救出來,可是那魚缸顯然是由特殊玻璃製成的,怎樣砸也沒有裂紋。

奇怪的是,藍鎖這樣瘋狂的舉動並沒有引來任何警衛,實際上,這裏除了我們兩人,就再也沒有別人了,大門,不知何時已經關上。展覽大廳的後部傳來一陣瘋狂的大笑,我拉著藍鎖,循著笑聲,走進了一個陰暗的走廊。這走廊的兩邊都是標本室,因為沒有參觀者來,連燈光也沒有開。

我們走到走廊的盡頭,才看見一間半開的房門,笑聲就是從裏麵傳出來的。

房間的地板上坐著一個男子,麵目英俊而蒼白,仿佛許久沒有見過陽光了。他看見我們進來,並不驚訝,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藍兒,你來了。”藍鎖全身發抖,我捏住他的肩膀,他還是不停地抖著。突然,他一個轉身就往外跑,我一把拖住了他。他死命掙紮,大聲道:“不要抓我,爸,不要抓我!”我費了很大的工夫才使他冷靜一點,卻是麵無人色,以極度恐懼的目光看著他的父親。

我冷冷地看著那個被藍鎖成為“爸爸”的家夥,很想將他變成一條魚。

他苦笑著看著我們:“藍,我終於等到你了。”說完閉上了眼睛。等了很久,他都沒有任何動靜。我走上前一看,才知道他已經死了。

藍鎖依舊站在門口不敢過來。對於這個父親,即使已經死去,他心裏也充滿了深入骨髓的恐懼。

父親的手裏有一張紙,我輕輕抽出來,上麵抬頭寫著:“藍兒……”“是給你的。”我對藍鎖說。他拚命搖頭:“我不要!”一麵又後退了幾步。

那是他父親寫給藍鎖的信。我本想念給他聽,可是他顯然不感興趣。我隻好告訴他一個大概。

這信裏說,他們的研究已經取得突破性進展,所有實驗對象的變化都是穩定且不可逆轉的。紅扣是其中最漂亮的一條魚。

而他和他的妻子,因為長期和這種藥劑接觸,自身也產生了變化。這種變化並不明顯,但卻令他們瘋狂而沒有人性,變成隻知道實驗的動物。

他們的瘋狂達到頂點之後,妻子主動要求將自己變成了魚——因為他們沒有成人實驗的資料。而丈夫,眼看著妻子變成魚,心裏感到無比自豪。

於是他辦了這次實驗成果展覽,向世人炫耀他的成就。同時,為了成為一個進化的人類,他一個人在這房間裏喝下了最新的藥劑。

但是他忽略了一件事情。

這種藥劑是根據環境來發生變化的,在一個什麽樣的環境裏,以何種狀態生存最有利,他就會變成什麽樣子。

他不幸在標本室裏喝下了這種藥劑,於是他不可避免得將要變成一個標本。等他意識到這一點時,已經太晚了。

也許是回光返照,他殘存的人性和理智得到了短暫的複蘇,他開始思索自己這場實驗的含義。

在信的末尾他寫道:“如果人類隨著環境的變化,到最後竟然隻是變成沒有理智的魚,和沒有生命的標本,這種變化的意義何在呢?人類真的需要因為環境而改變嗎?什麽才叫進化呢?最適應環境的一定是最高級的生物嗎?紅扣變成魚之後,變得混混噩噩,這難道是進化?

我已經沒有時間思考這些問題了,幸虧在這個時候,我聽到了你的聲音。藍兒,你幫我想想,這些問題有一個答案嗎?“藍鎖聽了這封信,一言不發,轉身走了出去。

我也走了出去,身後那個男人,正慢慢地縮水,成為一團幹燥的標本。

那天之後,藍鎖就消失了,帶著變成了魚的紅扣。盡管他父親說紅扣將永遠保持這個狀態,再也不能變成人,藍鎖卻不肯放棄希望。

“我希望紅扣變回來的那天,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的哥哥!”他說。

 

 

 

異相 全

 

 

 

 

衣服 全

 

朱哲和馬琴是一對情侶,也是登山愛好者。他們爬過很多山,後來有一次,馬琴在書上看見了這樣一段話:“這世上的山,似乎都讓那些登山者爬盡了。然而還有一座雪山,卻從來沒有人爬過。山上常年的白雪,還保持著當年剛落下時的純淨無暇。

這座山並不高,也不險,線條十分柔和。之所以沒有人爬,是來自一個傳說。

相傳在很久很久以前,這山並不是雪山。山下住著一個少年和他的母親。這少年頑劣非常,令他母親很頭痛。如果隻是少年人的頑劣也就罷了,可是有一天,他和村裏一戶人家的兒子吵了一架,吵架的原因無非是少年之間的口角,也沒有特別的。但是他記恨在心,竟在夜裏焚起大火,將那戶人家老老少少50多口人全部燒死。當夜慘叫震天,火光照紅了這座山。他母親震驚而傷心,又不忍心殺死他,便將他綁了放在這山上,要老天來定奪他的生死。當時正是夏天,少年隻穿著單衣。不料後來山上竟然下起了漫天大雪,少年凍得瑟瑟發抖,大聲喊:‘媽媽,好冷啊!‘可是他媽媽在村子裏,村子裏並沒有落雪。這少年就凍死了。山上的白雪從此常年不化,凡是上山的人,都會在夜裏遇見一個瑟瑟發抖的少年,青白的臉色,喃喃道:‘媽媽,好冷啊!‘一邊說,一邊剝下那人的衣服。所以凡是上山的人都凍死了。後來再沒有人敢上山。“馬琴最喜歡那些有傳說的山,因此立刻建議去爬這座雪山。朱哲一向很聽馬琴的話,當然沒有異議。

出發那天,馬琴遲到了半個小時。朱哲沒有怪她,她從來沒有遲到過,這次可能是意外吧。

到了山腳下,兩人換上登山服。馬琴穿的服裝異常肥大,簡直有男子登山服那麽大。朱哲皺著眉頭道:“你怎麽穿這麽大的衣服?這樣行動會很不方便。”馬琴頑皮一笑,朱哲也就不再說什麽了。

雖然書上說這座雪山不高,但那是相對其他雪山而言,其實這山依舊不低。好在兩人都有豐富的登山經驗,一路上去沒有什麽意外發生,眼看就快到山頂,預計在天黑前可以返回山腳。

這是天氣驟變,氣溫急劇下降,漫天大雪沸沸揚揚地下來了。兩人很快感到了徹骨的寒冷,立即往山下返回。但是過不了多久,寒冷就已經使人抵抗不住。他們隻得找了個背風的地方。挖了個深深的雪坑,兩個人蜷縮在一起,保持體溫。朱哲抱著馬琴,隻覺得她身上冰冷,一點溫度也沒有,想來自己大概也是如此。山上又沒有樹木可以生火取暖,隻有彼此依靠,說些熱情的話來互相鼓勵。說到後來,朱哲實在抵抗不住嚴寒,眼皮沉沉地就要睡。馬琴一看不妙,馬上脫下自己最外的登山服給他披上。朱哲感到一陣溫暖,睜開眼,看見馬琴裏麵還穿著一件很厚的羽絨服,也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她的衣服。

又過了一會兒,朱哲再次感到寒冷無法承受,於是乞求地望著馬琴,馬琴猶豫了一下,又脫下一件衣服給他。幸虧她裏麵還穿著一件緊身皮襖。

朱哲將馬琴的衣服緊裹在身上,體溫稍稍升高了一點。

然而這種溫度維持不了多久,他又覺得冷到極點,他看了一眼馬琴,緊身皮襖將她的身體勾勒的十分美麗,看來她裏麵沒穿多少衣服了。他不好意思再開口,便竭力忍受著。

天色十分陰暗,隻能看到一米之內的景物。

馬琴仰頭望著天空,憂慮著這場莫名其妙的大雪何時才會結束。突然她聽見一陣“簌簌”的聲音,低頭一看,朱哲正在瑟瑟發抖,臉色白裏透青,嘴唇發紫。她心中一緊,不斷地在他全身按摩,想給他提高溫度。他的眼睛本來是半閉的,忽然睜開眼,表情變得象孩子一樣,嘴唇抖抖地說:“媽媽,好冷啊!”馬琴聽到這句話,覺得非常熟悉。回想了幾秒,猛然想起那本介紹這座雪山的書上,那個傳說中的少年,也是說的這樣一句話。她不由往後一退,聲音因為冷和恐懼而顫抖:“你怎麽了?”朱哲仍舊是那副孩子般的表情,和平時的他完全兩樣,惶恐地說:“好冷啊,我要穿衣服!”此時四麵寒風厲嘯,天色陰沉,在這座山上,隻有這雪坑裏勉強可以維持生存,而與她相依相伴的人,卻是這樣一副模樣。

“你是誰?”馬琴抑製住心裏的恐懼,問道。

朱哲忽然詭異地笑:“很多年了,很多年沒有人來了,謝謝你來陪我。”說著便慢慢地朝她靠近。他的眼睛在陰暗中發著幽光,瞳孔裏反射著一片又一片雪花飄落,紫色的嘴唇上沾著白色的雪花,透出一種妖異的美。

馬琴不斷後退、後退,可是雪坑隻有這麽大,她再沒有地方可退了。

朱哲一雙蒼白而修長的手,終於掐住了她的脖子。那雙手越收越緊,馬琴看見一朵白雪由天而降,越來越大,終於飄進她的眼睛,於是她什麽也看不見了。

朱哲開始剝下她的衣服,一件又一件,剝下一件,就往自己身上一套。奇怪的是,那衣服不管多麽小,他穿上都剛剛好。馬琴身上不知為什麽穿著這麽多衣服,朱哲一連剝了七件,終於停了下來。被剝去七件衣服的馬琴,看起來好象縮水了一樣,整個人顯得瘦小了好多。朱哲有點奇怪,印象中馬琴好象沒有這麽瘦。這時馬琴身上還緊裹著一件火紅的狐皮,他猶豫了一下,說了聲:“對不起!”就將這件衣服也剝了下來,套在自己身上。

然而馬琴的衣服竟然還沒有被剝光,在紅狐皮裏麵,又是一件雪白的皮衣。她先前被剝下的那些衣服,任何一件都可以作為冬天的外套,她居然可以穿這麽多件外套在身上,豈不是很奇怪?並且她現在的身體又瘦小了一圈,變得隻有朱哲的大腿那麽粗了,仿佛剛才被剝去的不是衣服,而是她的肌肉一般。朱哲的心裏忽然生出一股恐懼,他決定停止,不再從馬琴身上脫衣服了。然而這時他的雙手已經不聽從他的指揮,他無論多麽想停下來,那雙手依舊在剝馬琴的衣服,剝下一件,望朱哲身上套一件;剝下一件,馬琴的身體就縮小一圈,漸漸地縮得隻有手臂那麽粗,然後是樹枝那麽粗、掃帚柄那麽粗、雨傘柄那麽粗、筆杆那麽粗,終於完全不見了。

最後一件衣服也被剝下套在了朱哲身上,而馬琴,她身上一共穿了十五件外套,十五件外套裏麵,獨獨沒有人的身體。

朱哲已經冷汗涔涔,全身一點力氣也沒有,呆呆地看著自己的雙手一層層剝去馬琴的衣服,看著最後一件衣服從虛空上麵被剝下來。每當那些衣服往他身上套過來時,他都想躲開,然而無論他怎麽扭動,衣服還是套在他身上。

他獨自坐了很久,雪終於停了。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驀地發現前麵站著一個人,正是馬琴。她依舊是那麽漂亮,但是隻是一道虛浮的影子,在風裏飄搖,唇邊掛著似有若無的笑容。他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馬琴在陰冷的空氣中滑行過來,在他近前一尺左右停下來,悵悵地歎了一口氣:“哲,你知道我為什麽在出發的時候遲到了半個小時?因為在路上我遭遇了車禍,已經死了。可是我還想陪你最後爬一次山。這是雪山,我怕你會冷,便想自己多穿幾件衣服,到時候好脫給你穿。可是鬼怎麽能穿人的衣服呢?那些衣服都從我的身體裏穿過去,落在了地上。後來有個鬼差看我可憐,就答應幫助我,條件是我下輩子要變貓。我答應了,隻要還能陪你爬一次山,我什麽都答應。然而這還不夠,他還給我下了摧心咒,如果衣服是我脫給你,脫多少件都沒問題,但如果是你自己來脫,就頂多隻能脫九件,因為貓隻有九條命。你沒發現嗎?脫了九件之後,你就再也控製不了局勢了。唉!你為什麽要裝鬼嚇我呢?我自己就是鬼,你嚇我難道我不知道?我現在隻後悔為你這樣的人做貓!”說完她就憑空消失了。

朱哲本來很害怕她是鬼,但是她消失後,才發現一個人更加害怕,於是飛快地下了山。

到了山下旅店,明亮的燈光照在身上,他終於鬆了一口氣。首先要洗個熱水到了山下旅店,明亮的燈光照在身上,他終於鬆了一口氣。首先要洗個熱水澡,於是他在鏡子前脫下那一層又一層的衣服。脫衣服時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十分熟悉,但又無法形容。直到看到鏡子裏的自己,脫一層衣服便瘦下去一層,好象脫的不是衣服而是肌肉,一層又一層,他一邊脫,臉色一邊變得蒼白。

脫到隻剩最後一層衣服時,他看著鏡子裏一個細得如同筆杆的身體支撐著他的腦袋,然後,用顫抖的手,開始脫最後一層衣服……

 

 

 

生鏽 全

 

 

 

 

 

麵具 全

 

一個女人,被大火毀了容顏,隨容顏而去的還有她的青春歲月。她再不敢出門,整日黑紗裹麵,連她丈夫也不能看她的臉。她丈夫雖然不斷說絕對不拋棄她、永遠隻愛她一個,她卻仍舊是懷疑、懷疑、懷疑。

她在這樣的疑心中過了三年,每天仔細檢查丈夫的每一件物品,尋找其他女人的痕跡,但是總沒有找到。

到了最近,她發現丈夫行蹤不象以前一樣有規律。下午五點半下班,往常他都是六點鍾就到家,並且買好了晚餐的菜,最近一個星期以來,卻總要拖到六點半才到家,這半個小時到哪裏去了?她想要問,卻又倔強地維持著尊嚴不肯開口,隻是趁丈夫不注意將他的東西檢查得更加仔細徹底,卻什麽也沒有發現。

而丈夫的行為,也有些怪異,有幾次,她夢中醒來,發現自己麵上的黑紗被揭開,丈夫呆呆地看著她,仿佛在想什麽。這讓她越發不安,她偷偷地翻看家裏的存折,那上麵顯示近期曾經取出大筆的錢,他們的積蓄所剩無幾了。

她感覺到自己處在危機邊緣。

這天,丈夫快下班時,她鼓起勇氣出了門,到丈夫單位的門口躲著。一路上不斷有人對她的怪異裝扮側目,風不斷將她的麵紗吹得好象要飛走,陽光是許久未見的,也讓她覺得刺眼,這一切都讓她不適應。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等了一陣,終於看見丈夫出門,她放輕手腳,悄悄跟了上去。

丈夫沒有走回家的路了,而是拐進了一條小巷,走過長長的窄窄的路,一路上沒有碰見幾個人。路兩邊沒有什麽遮蔽的東西,她很害怕丈夫突然回頭發現她。但是丈夫走得很急,也很專注,一路朝前,到了巷子盡頭,出現了一戶人家。

丈夫在那戶人家前停了下來。

她心中一跳。

和這巷子中其他簡陋陳舊的房子相比,這戶人家顯得格外幹淨清秀,粉刷得雪白的牆壁,大紅漆的木門,門前一盞裝飾用的燈籠,用大毛筆寫著一個飄逸的“柳”字。如果這裏住的是一個女人,也必定是一個不俗的女人。

丈夫敲了敲門,門應聲而開,她慌忙躲到一旁,從敞開的門裏看見一個穿白襯衣的女孩,隔得遠,看不清容顏,但是任何女人跟她比起來,都算得漂亮了,她辛酸地想。這時候他聽見丈夫的聲音,是那種富有磁性而略微興奮的語調:“小柳。”小柳?真好聽的名字啊,她嫉妒得盯著他們,盯得眼睛發酸。可是很快她就看不到什麽內容了,小柳衝丈夫笑了笑,兩人便進了屋,關了門。

她隻覺得眼前一黑,腳下一軟,坐倒在地上。一團團浮雲從天上掠過,她的心發虛、發空。小柳,小柳,小柳,她反複默念這個名字,然後便念,小丫,小丫,小丫,一直以來,到現在,丈夫都是這麽叫她的,可是這個土氣的名字,哪裏比得上小柳的溫柔婉約?

而她這張廢墟般的臉,又怎麽敵得過小柳幹淨的容貌?

她深感絕望,也不知道是怎樣起身,一腳深一腳淺,如走在雲霧間,好不容易挨到家門前的那條馬路。

一陣喇叭放出的俗氣音樂傳來,她原本恍若不聞,卻又聽到一個漢子的聲音“老鼠藥,一吃就死的老鼠藥”她停住了。

仿佛是被什麽驅趕似的,一片薄薄的身軀飄向那個漢子。

“老鼠藥嗎?”“是的,太太,家裏有老鼠麽?”漢子熱情地托著幾包藥給她看,竭力裝做沒看到她的麵紗。她沒有在意他的目光,目光直直地盯著方寸大小的白紙包。

“有效麽?”“當然了,老鼠吃了,立即就死。”“不會痛很久麽?”漢子警惕得看她幾眼:“你管它痛不痛呢,反正又不是給人吃。”“我買。”她交了錢,漢子卻猶豫了 ,望著她,不敢將藥遞過來。她伸出蒙著黑紗的手,一把抓過那三包藥,轉身就走,漢子在身後追著喊:“太太,可毒呢,可不敢讓人吃啊………”買了藥,失去的力氣回來了一部分,她走得快了一些,一進門,立即關緊房門,打開燈,房間裏籠罩在一室光明中,讓她噓了口氣。她常常覺得裹在黑紗裏的自己已經成了黑暗的一部分,隻有這明亮的燈光,才讓她感覺自己是個正常人。

她走到鏡子前,在燈光下,無情得剝去自己的麵紗,甚至帶著一絲冷笑。這是她第一次在燈光下看自己的容顏,凹凸起伏,傷痕累累,沒有輪廓,沒有五官,一團醜陋的肉球。她盯著這張臉,不眨眼,不閃避,要讓絕望深刻烙在心裏,讓她斷了一切念頭,再也不回頭。

然後,依舊裹好黑紗,拿著藥,倒在碗裏,取一杯牛奶,加了多多的糖,既然生命是苦的,何妨死得甜一點?

正舉碗欲飲,門開了,丈夫出現在門口,手裏照例提著菜,一臉的興奮,讓她又是恨,又是嫉妒。她不願看見他,便轉身進屋。她一向古怪慣了,丈夫也不覺得奇怪。他仿佛心情很好似的,一邊做菜,一邊哼歌,哼的還是那首他們相戀時最喜歡的歌,讓她的心一抽一抽的。捂住耳朵,將頭藏在被子裏,歌聲卻依舊絲絲縷縷傳進來。舊日歌聲讓許多往事浮上心頭,一幕幕,老電影般在眼前晃過,仿佛是一生的總結,是纏綿的悼詞。她淚如雨下。

“別唱了!”她衝到房門口,眼光不經意瞟過放牛奶的桌子,心驟然一緊??碗呢?

丈夫停住歌聲,望著她一笑,手裏端著的,正是她為自己準備的牛奶碗,甜蜜的死亡,近在他唇邊。她想喊,卻不知為何停住了,眼睜睜看著他喝下大半碗牛奶,心,仿佛木了。

難道我願意他死?她呆呆地看著他放下碗繼續做菜,呆呆看著他皺起眉頭,呆呆看著他捧住腹部彎下腰,呆呆看著他倒在地上抽搐。

“小丫,我肚子痛。”他說。

她站著不動。

他還是沒有察覺,他死也不會懷疑到她。自己靠牆做好,勉強一笑:“吃壞肚子了。”他從口袋裏掏一件薄薄的東西,招手叫她:“來,你來,我給你帶了好東西。”她象一隻木偶,被他的召喚牽了過去,站在他麵前,他坐著,她站著,她健康,他虛弱,仿佛世界忽然顛倒了。

“你看。”他興奮的聲音,和他以前呼喚她名字時一樣,和他今天呼喚小柳時一樣。

他手裏托著一片肉色的東西,仿佛是手絹,又仿佛是皮革,軟軟地耷拉在他手裏。她低頭望著,卻不伸手去接,隻在心裏暗暗計算:他還有多久可活?

她不接,他便隻得費力站起來,肚子痛得臉一陣扭曲,身子佝僂著,將那東西舉起,一隻手顫抖著,揭開她的麵紗,若是以往,她一定會反抗,此時卻什麽也忘記了,隻是望著他,不知道他死會是什麽樣子?

他揭開麵紗,見到她的臉,身子微微一顫,這讓她朝後縮了縮。然而他拉她過來,將那張薄薄的東西蒙在她臉上,她才要反抗,卻覺得一陣芬芳清涼從那東西上傳來,僵硬了三年的肌膚忽然仿佛柔軟了。

他微笑著端詳她,將她拉到鏡子前,讓她正視自己。

她朝鏡子中掃了一眼,驚呆了。

她看見一個三年前的自己,肌膚如雪,眉目如畫,雖然滿麵困惑,卻是美不勝收。她無法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手指抖索著爬上麵頰,僵硬的手指觸摸到久違的柔軟,她,在一瞬間凝固了。

丈夫額頭冒著大滴的汗珠,望著她的神情,笑了,將她的雙手拉過來,為她戴上一雙肉色手套,同樣的材質,她眼睜睜看著自己枯幹變形的雙手,戴上了手套之後,又複晶瑩如玉、纖巧如蘭。

這莫非是在夢裏?

“我知道你一直不快活,你一直怕我拋棄你,可是你雖然容貌毀了,在我心裏,始終是那個漂亮女孩,一點也沒變。”丈夫笑道,“你聽說過江南柳氏嗎?”她搖搖頭,一霎不霎地望著鏡中的自己:三年了,即使是夢裏,她也不曾如此美麗!耳邊是丈夫的低語:“江南柳氏,是傳說中的易容家族,從唐代以來,他們製作的人皮麵具就可以亂真。我沒本事,找不到良藥可以治好你,但是我碰巧遇見了柳家的後人,雖然隻是個十八歲的小姑娘,手藝卻著實精巧。偏巧她又那麽善良,被我求了一陣,終於答應給你做一套麵具。這人皮是我花錢從剛死不久的人身上剝下來的,你一定不知道,趁你睡覺,我做了你臉和手的模型給她,讓她為你專門製作了一套。”說到這裏,他已經站立不穩,身子緩緩滑到地上,眼睛卻還望著她,笑得非常開心:“你終於可以出門了,你再也不用懷疑我了。”她已經說不出話了。

這番話讓她如遭雷擊,再多的悔恨已經來不及了,她看見丈夫的臉色已經呈現出死亡的征兆。她原本想要說出真相,然而她想了想,還是沒有說。

她微笑著,喝下碗裏剩下的牛奶,蹲下身,將丈夫抱在懷裏,象三年前一樣甜蜜地笑著,吻著他,說他們再也不會分開。

灶上的火,因為無人關照,已經蔓延開來,他和她,在火中,微笑。

 

 

 

柳條鎮的故事 全

 

江南有一個地方,四麵青山環抱,圍出中間一小片低地。一條清溪從山裏流出,蜿蜒輾轉至低地,成為一裏多寬的河流。低地冬暖夏涼,土地肥沃,天長日久,雖然是與世隔絕的地方,不知怎麽竟然有了人煙,逐漸成為一個小鎮,這便是柳條鎮。

柳條鎮出現於什麽時候已不可考,全鎮總共不過十多公頃的麵積,從鎮頭幾乎可以一眼看到鎮尾,一色的鵝卵石小路,兩邊是杉木搭的屋子,簷角如鳥翅般飛翹,奇特而煞有情趣。小鎮隔絕在深山之中,四周幾十裏之內都是山林,離最近的農村都有70裏地。鎮上居民很少出門,也極少有外客來訪,所幸天時地利占盡,耕織盡夠自給,因此除了婚嫁之外,小鎮基本與外界沒有聯係。居民淳樸天真,心胸寬放,自有鎮以來,竟然無人生病,且都長壽,多半活到90多歲壽終正寢,宛如神仙。小鎮前的那條河,說深不深,說淺不淺,鎮上的孩子們自小就在河裏玩耍,也沒有大人照看,竟然沒有一個人淹死。鎮上的人都認為上天格外眷顧,也就分外惜福,律己甚嚴。

全鎮大約三百來人,平日雞犬之聲相聞,小鎮裏發生什麽事情,半個小時內就全鎮皆知了。這一天,鎮裏的兩個孩子到山上玩耍,因為貪看兩邊的野花,不覺漸漸走遠,進入山林深處。待到兩人發覺,已經尋不見回去的路了。這兩個孩子大的約8歲,小的才5歲,都不是很懂事,不由著了慌。大的還說要喊人來領他們回去,小的卻已經哭了起來。那一個本來想著自己年長幾歲,應當要擺出長者的風範,無奈被這哭聲一撩撥,自己鼻頭一酸,可就把什麽風範都丟到一邊,也跟著大哭起來。哭聲雖大,可惜山深林密,小鎮裏的人半點也沒有聽見。眼看天漸漸黑了,風吹草動,在小孩子眼裏看來都是說不出的可怕。這時林中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伴著卡拉卡拉的樹枝折斷聲,仿佛是有個什麽野獸正在靠近。兩個孩子頭腦裏立刻湧出平日爹媽說的山鬼猛獸之類故事,嚇得瑟瑟發抖,抱在一起,連哭都不敢再哭。眼看著那聲音就到了跟前,忽然聽得一個女聲問道:“這麽晚了,你們不回家嗎?”問話的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一頭亂草似的枯發,麵相醜陋,皮膚黝黑,一雙眼睛卻靈動如水。兩個孩子見了人,喜出望外,爭先恐後報告自己的迷路經過。小孩子連哭帶說,難免有許多發音不清的地方,而那女孩耐心極好,聽他們說完,便一邊一個牽著他們的小手,慢慢往柳條鎮而來,一路上給他們說了許多故事,聽得他們眉飛色舞,渾不記得要害怕了。

這女孩一路行來,仿佛對路徑極熟。大的那個孩子仔細打量了許久,終於忍不住問道:“姐姐,你不是我們鎮上的吧?為什麽認識路啊?”那女孩抿嘴一笑:“我是到這鎮裏來走親戚的。”“那你的親戚是誰呀?”孩子好奇地問。

“古三太婆!”女孩回答到。

說話間就到了柳條鎮,孩子尚有一肚皮疑問,沒有來得及問,已經被焦急尋找的父母一眼發現,立刻上來拉住,左右端詳,確信完整無缺才鬆了一口氣,高興之餘,少不得訓斥幾句。鬧了半天,那女孩始終微笑著站立一旁。鎮上的人聽得走失了兩個孩子都在幫忙尋找,聽見找到了就聚攏來問長問短,眼見這女孩麵生,便打聽她是何人。她落落大方地說是古三太婆的遠方侄孫,名叫古古,小時侯來過一次,這次是特地奉父母之命再來拜訪的。

古三太婆確有其人,但已於兩年前仙逝。女孩聽了,點點頭,也不見得多麽悲傷,隻提出要看看她的墳地。鎮上的風俗向來是熱情待客的,何況是這麽一個可憐巴巴的小姑娘。就有人提議要這女孩暫且在自己家裏住下,等明日天亮了再去看古三太婆的墳。女孩也就答應了。

眼看孩子找到,古古也有了歇宿的地方,眾人便散去了。

收留古古的是住在鎮東頭的何大嬸,她家裏就隻何大叔和兩個女兒。何大嬸領她一路走,早將家裏的情況簡略說了。

何大嬸的家是兩層的木樓,塗得漆黑油亮,顯見得是新蓋的。進了一樓的大堂,何大叔和兩個女孩已經將飯菜擺上了桌,正等著何大嬸來吃。見帶了個客人來,都詫異地看了何大嬸一眼。何大嬸將事情說了,大家也就熱情歡迎,紛紛將菜往古古碗裏夾。

深山中娛樂項目少,到了8點多鍾,各家的煤油燈就一盞盞滅了,小鎮陷入一片漆黑。何大嬸令古古和兩個女兒擠睡在一張大床上,也吹熄了燈。靠在枕邊,何大嬸偷偷地說:“老何,你說古古怎麽這麽醜呢?”何大叔訓斥道:“不要說人壞話,睡覺!”何大嬸撇撇嘴,還是說了一句:“我的兩個丫頭多麽漂亮!”自豪地讚歎一陣,終於沉沉睡去。

睡到半夜,何大嬸忽然覺得身上涼颼颼的,似乎有一陣風從身邊吹過,朦朧中睜眼一看,大丫頭站在床前,望著她不出聲。

“大丫頭,你在這裏做什麽呢?”她問。

大丫頭麵上一片淒慘的表情,先嗚嗚咽咽地哭了一陣,才道:“媽,我要走了。”聲音象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甕聲甕氣地。何大嬸覺得很是奇怪,問:“你要走到哪裏去?是了,你要回去睡了,快走吧,很晚了。”大丫頭又不做聲,默默地站立了許久。何大嬸仔細打量她的神情,卻好似隔著煙霧一般,飄飄忽忽地看不真切。良久,大丫頭長歎一聲,說:“我不能再呆了,媽你好好保重,爸爸睡得很沉,我想跟他說話也不行了。”言畢,也不轉身,就這樣迅疾往後退去,眨眼就不見了。何大嬸不知為何一陣心酸,全身一震,猛然醒來,耳畔傳來雞鳴聲,窗眼裏微微地透進一線光,天亮了。她翻身坐起,怔怔地想著剛才的夢,竟是如此真切,心裏總不塌實,慌慌地,好象丟了什麽。遂使勁搖醒何大叔,將剛才的夢說了。何大叔自然嘲笑她一番,但見她心慌意亂,便陪她披衣起身,往女孩們的房間過來查看。

何大叔不便進女孩房間,便等在外麵。何大嬸自己推門進去,見女孩們尤自睡得鼻息沉沉。湊近床邊,借著天光一看,古古和二丫頭雙頰暈紅,唇含微笑,似乎正做好夢。大丫頭睡裏頭,麵皮朝著牆壁。何大嬸扳著她的肩想使她轉過身來,卻發覺她的身體異常僵硬,渾不似往常般柔軟,且半點溫度也沒有,心裏已是虛了一半,但總還抱著些希望,強行轉過她的身體,隻見一張慘白的臉,已然死去多時了。何大嬸慘叫一聲,往後便倒。

叫聲早驚動了門外的何大叔,顧不得許多,立時奔進門來,扶住了她。彼時二丫頭和古古也已經醒轉,均坐了起來,揉著雙眼,驚鄂地望著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何事。

何大嬸一口氣憋住,被何大叔揉搓了許久,才回過氣來,號啕大哭:“我的女呀……”其餘三人一聽這話,互相望望,同時去看大丫頭,這才發現出了什麽事情。

哭聲驚動四鄰。不過半注香的工夫,全鎮的大人差不多都來了。

柳條鎮從未有少年人夭折,遇上這頭一遭,各人心裏都十分難過。鎮長命鎮上的大夫驗過屍,發現是心髒出了毛病。眼看何大叔一家悲傷不能自已,大家遂代他們安排了葬喪事宜。

靈堂設置在何家堂屋裏,白慘慘一片。何大叔何大嬸神色木然,兩行淚不住下跌;二丫頭哭啞了嗓子,眼睛腫得核桃般大;全鎮的人俱落下了同情之淚,隻有古古,神態自若地站立一旁,雙手背在後頭,一點難過的神情也沒有。旁觀者暗暗奇怪,悄悄地對人說了,不一會就傳得大夥都注意到了她的奇怪之處。何大嬸雖然悲傷,兩耳卻未閉塞,更有平日相好的婦女偷偷在她耳邊說了,她側頭打量,果然見古古毫不相幹似的,倒似在欣賞葬禮。她一陣衝動,分開人群,走到古古麵前,不客氣道:“姑娘,好歹我們也曾收留你一夜,如今我家出了這等事情,不說幫忙,你總該施舍幾點眼淚吧?”言畢悲從中來,又是一聲嗚咽。

古古似乎吃了一驚,問道:“人都是要死的,有什麽好哭?”這話一出口,旁邊一陣噓聲,就有人準備上來說她,卻被何大叔攔住了。他怔怔地凝視古古半天,古古毫不退卻,直視他的目光。他慘然道:“好,好,好個冷心的姑娘,我們這裏住不下你,你自己找地方住去吧!”古古又吃了一驚,環顧四周,沒有一個同情她的,都鄙夷地望著她,她胸膛一挺,昂著頭道:“走便走!”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旁邊有個淘氣少年,伸出腳來拌了她一下,她一個趔趄,往前一撲,連衝了幾步方才站穩,手裏一個紅色小布囊卻跌了出去。她神色慌張,立刻上前要撿起布囊,早有人拾起來,卻不還她。她似乎很看重那布囊,額頭冒出汗珠,麵相越發醜陋不堪,就要撲過去搶來。她越是如此,別人偏不肯給她,反而起了疑心,大家聚攏來爭看這布囊有何特殊之處,竟值得她如此用心。

那布囊是紅棉布做成,針腳密實,上麵繡了幾朵祥雲,囊口用絲帶緊緊係住。那人將絲帶解開,一股涼氣飄出,隱約聽見女孩子的哭聲,眾人皆驚疑,正要仔細研看,她不知何時已一把將布囊奪了過來,紮緊口子,奪門而出。

眾人要追,出門來時,已經失去了她的蹤跡,隻得回來。

大家紛紛議論,總覺得這女孩十分古怪,其一沒有人類的感情,見了自己親人和朋友死了竟毫不動容,其二她剛一來,鎮裏便死了個年輕姑娘,是自古以來沒有的事情,其三,她那個小布囊著實古怪,裏頭傳出的女孩哭聲,何大嬸一口咬定那定是大丫頭的聲音。現在她失去蹤跡,大家沒有辦法,隻有加緊防衛,防止別的少年再出事。婦女們紛紛看自己的孩子,確定在身邊都鬆了口氣。忽然有個女人驚慌地道:“福兒,福兒哪去了?”福兒便是昨日在深山迷路的8歲男孩。大家細一回思,就有人想起福兒剛才竟仿佛尾隨著古古走了。這樣一說,人們都著了忙,趕緊四處尋找。又找了十幾名精壯大漢,將全鎮二十以下的年輕人都圍在靈堂裏護著。

人們兵分幾路,仔細搜尋。終於在一處樹林中尋見福兒,卻已經全身冰涼,死去好一陣子了。大夫一驗,隻見他全身發青,嘴唇烏紫,顯是中毒而亡。除去衣物驗了一遍,在足低發現兩個筷頭大的血洞,那血凝在洞口,竟是深黑色。這傷口看來是毒蛇咬的,隻是四麵青山中從未有毒蛇猛獸出現,不免令人悚然動容。忽然風雲變色,天色一暗,不知何處傳來一聲虎嘯。眾人皆覺得心裏一顫,似乎發起冷來,忙忙地抬了福兒的屍體下山去。

是夜,柳條鎮愁雲慘霧,失去兒女的人家哭聲不絕,未經喪事的人也是人心惶惶,各自早早關門閉護,分派了壯丁守夜,將自家的孩子圍在床中間,父母叔伯長夜不睡,輪流坐在床上守著。

好不容易捱得天亮,總算無事。這樣警惕著過了幾天,大家漸漸不似當初般害怕,有些年輕人已經開始偷偷溜出去玩耍了,膽大一些的男子也偷偷議論,或許那兩個孩子的死隻是巧合,與古古並無關係。

鎮西頭的秀雲是個美貌的女孩,平日最愛到河邊洗衣裳,一雙白手在水裏攪動,一張桃花臉映在水裏,連自己看著都十分喜歡。這幾日不能出門,心裏十分鬱悶。這天趁爹娘都在灶屋做飯,自己偷偷出門,叫上平日玩得好的女伴,也是偷偷出來,幾個人一起就在石子路上嬉戲。那時天剛蒙蒙亮,遠一些的景物就看不清。她們正鬧著,依稀看見前麵走來一個人。幾人也沒在意,那人快步走過她們身邊,一頂草帽低低地壓在眉頭上,遮住了大半個臉。秀雲和她們鬧著,不覺手裏的帕子掉到了那人腳下,那人立刻彎腰去拾,露出黝黑的一截手腕,秀雲亦同時彎腰,順便掃了一下那人,單見一張醜陋的麵孔上安著一雙極其清澈明亮的水樣眸子,不由驚叫一聲,坐倒在地。那人見自己麵容被人看見,加快腳步走了。眾女伴扶起秀雲,問她因何驚叫,她已驚得語不成聲:“古古,是古古!”忽然便大口喘氣,雙手在頸項間不斷撓動,生象是有人箍住了她脖子令她喘不過氣來。旁邊的女孩都嚇壞了,一個掉頭跑去喊人,其餘幾人幫著將她脖上紐扣解開。然而她的臉色漸漸發青,喉嚨裏發出“荷荷”的聲音,漸漸地雙眼翻白,就這樣斷了氣。

鎮裏又有了一樁喪事。

鎮長和幾個老人商議了一番,大家翻了祖先留下的古書,尋見了一些驅邪的方法,當天便在靈堂裏做法。有個少婦帶著自己三歲的兒子一起,因前幾日精神緊張不曾睡好,這時便打起了瞌睡。那三歲的小孩懂什麽事?見大人們忙著做法,就一個人搖搖晃晃走出來,忽然看見牆根下蹲著一個人,肩膀一起一伏的,似在哭泣。他雖然小,心地卻是很好的,就走過去,想看在哭什麽。近前一看,正是古古,麵上掛滿亮晶晶的淚珠,頭發愈加亂了。這小孩雖然有些害怕,但畢竟年紀小,見她哭得可憐,忍不住問她哭什麽。她隻是搖頭。小孩不由伸出手去要替她拭淚,猛聽得一聲叫,他媽媽不知何時已經出來,立刻將他抱在懷裏,後退幾步,大聲通知其他人。人們紛紛從靈堂裏擁出,卻見古古邁開兩腿一陣飛奔,又不見了。鎮上跑得最快的壯士也追不上她。

進得靈堂,人們要繼續做法,鎮長的兒子卻站在法壇前一動不動。“你走一邊去!”鎮長嗬斥他。他緩緩回過頭,麵上一片茫然:“爹,我在哪裏?”問完便突然不見了。人們又是一番尋找,遍尋不見,還是一個打漁的偶然收網,在河底發現他的屍體。幾個夥伴供認他們是一起出來遊水,這孩子被水草纏住了足不得出來,夥伴們怕家裏人罵,互相隱瞞不說。鎮長的眼睛氣得血紅,發誓定要捉住古古。

然而古古行動詭秘迅速,總得想個智謀才能捉住她。鎮上的老人按古方調製了一道符水,人吃了絕對無事,但凡非人類吃了就必然現出原形而死。困難的是如何讓古古服下這道水。無法可想,隻得每人發一道這種符水,以圖機會。

過了幾日,鎮裏又死了幾個孩子。有個女孩,隻有六歲,因為害怕古古,總是不肯出門。這天一個人在房裏玩,爹媽就在外間做事。忽然她覺得背後有人呼吸之聲,回頭一看,正是古古,破爛的衣裳,幹枯的頭發,極美的眼睛。她自然極其害怕,卻又不敢大聲叫喚,怕叫來了爹媽一同受害。

“你要殺我是不是?”她不知從哪裏來的膽子,小聲問。

古古微笑著搖頭,又點點頭:“我是來帶你走的。”這孩子嚇得兩手直扯衣角,忽然手觸到一個硬硬的東西,原來是裝在衣口袋裏的符水瓶。她見逃不過去,心一橫,掏出這小瓶,遞過去道:“你吃了這個吧!”“這是什麽?”古古好奇地問。

“是好吃的,你看我吃,”她仰脖喝了一半。那瓶是陶瓷做的,對著光可以看見她確實喝了一半。古古見她似乎喝得很香甜,也便接過去將剩下的喝了,十分喜悅道:“你不怕我,還將我當朋友,我一定好好待你!”那女孩見她喝下符水,立時大叫報信。她爹媽首先跑了進來,不多時鎮民都來了,大家將古古團團圍住,手裏利器明晃晃地對著她。古古尚不明白發生了何事,突然全身縮成一團,仿佛極其痛苦。掙紮了一陣,她倒在地上,一陣抽搐,漸漸地周身發出耀眼的白光。她的目光異常明亮,盯著那女孩看了半天,長歎道:“原來你騙我!”說完又是一陣抽搐,再不能出聲。那女孩聽了這話直往爹媽身後躲。古古漸漸地樣子改變,背上長出一雙大白翅膀來,容貌也變得清秀美麗,耳朵尖尖的,衣裳也變成白色,隻有痛苦的神情沒有變。

“果然是妖物!”鎮長冷哼一聲。但大家都心裏忍不住讚歎一聲:好美的妖物啊!

古古痛苦不能自持,手裏緊纂著的紅布囊也掉到了地上。早有人撿了起來,解開紮口的絲帶。古古伸手似欲阻止,無奈全身顫抖,一絲力氣也無。

布囊打開後,幾縷青煙飄出,一股幽涼之氣透骨而入。人們打了幾個寒顫。那幾縷青煙在地上旋轉一陣,漸漸凝成人形,正是那幾個死去的孩子。人們喜出望外,正要上前相認,他們卻一致後退,言道自己是鬼,近不得陽氣。大丫頭在其中年紀最大,隻見她飄至古古身邊,問道:“你可還有力氣?”竟似十分關心。古古苦笑著搖搖頭。

大丫頭長歎一聲,道:“你們都錯了。”於是說出一番話來。

原來柳條鎮地處偏僻,地府裏的鬼差嫌路遠,許多年不肯來一趟,非等到這裏的人老得不能不死才來收了去。但是人壽本是天定,這樣一來,便亂了秩序。本來無事,但最近地府新上任了一位判官,這人前世乃是法官,以秉公執法著稱。他一查地府名冊,發現居然有這樣多人無故延壽,且都出在柳條鎮,就要追究責任。閻王最近正為地府君主立憲的問題傷腦筋,要顯示自己開明公正的態度,就下了文,要將延長的壽命收回。奈何那些長壽之人俱已成仙,壽命無從追討,隻得從他們後人身上討回。又因成年人陽壽已定,不能刪改,隻得縮短孩子的性命,來抵消以前的錯誤。孩子的魂魄未全,須由專門的收魂人收集其魂魄才能保證其不飄散。那判官雖然鐵麵無私,但也憐憫這些孩子陽壽不永,便與天庭商量,讓這些孩子俱上天庭。古古本是天庭的逍遙天使,專門負責接引幹淨的魂魄上天,這次的任務就落在她身上。她遂化身凡人,前來接引這些孩子去往天國。所以不是古古殺了這些孩子,而是她要救他們的靈魂。

然而現在古古力氣已盡,再也無法將孩子們的魂魄收起,隻見一陣風吹來,那些孩子便隨風化去,杳無蹤跡了。

天上射下一道金光,籠在古古身上,她仰頭一笑,消失了。

柳條鎮後來的故事再無人知道,有無數探險家和考察隊對這裏的山林進行地毯式搜查,卻再沒發現這個小鎮的絲毫痕跡,仿佛這一切都不曾發生過:不曾有過這麽多長壽安寧的人,不曾有過一位下凡的天使,不曾有過一個世外桃源般的古樸小鎮。

 

 

 

鬼天使 全

 

今夜分外漆黑,在滿天的烏雲中,藏著星星和月亮,在風吹過的草叢裏,藏著一個艾林。

艾林是第一次做鬼,在今晚之前,他一直是個人。他樂悠悠地獨自在沒有月光的街道上散步,因為沒有月光,也就沒有陰影,粗心的艾林沒看見前麵那麽高的一個陡坡,一腳踏空,隻發出一聲短促的叫喊,就變成了鬼。

變成鬼也沒有什麽不好,反正艾林也沒有親人和朋友,沒有誰會為他流眼淚。他生平第一次飛了起來,冰冷的風穿透他空空的身體,或許,這就是快樂?

然後他就遇見了那個老鬼。

老鬼其實不老,看起來是個小孩,但是已經死了四百多年,他看見艾林漫無目的地在空中飛,便問他:“你為什麽不去嚇人?”艾林反問:“為什麽我必須去嚇人?”老鬼象真正的鬼一樣恐怖地笑了幾聲:“嚇人是很好玩的事情。”說完他就走了,因為他還要去嚇一個很膽小的女孩。

艾林沒有做過鬼,但是既然一隻老鬼說嚇人好玩,他也就決定試試。

根據多年看恐怖片的經驗,所有嚇人的鬼,都應該穿一身白衣服,這個難不倒艾林,他飛到睡衣店裏挑了一件比較輕的白睡衣,披在身上,飄呀飄。

然後他就埋伏在草叢裏,等待有人經過。

淡淡的路燈灑在路上,遠處有腳步聲傳來。艾林有點期待,又有點緊張。

燈光下走來兩個孩子,都是很小的孩子,隻有7、8歲左右,穿著校服,背著書包,手牽著手,唱著歌。

艾林有點猶豫:小孩子會不會嚇壞呢?

那兩個小孩子已經走到了跟前,一個男孩,一個女孩,他們左右望望 ,很害怕的樣子。

“這麽黑,會不會有鬼呢?”女孩小聲說。

“不會,”男孩說,可是他的聲音在打顫,“世界上沒有鬼!”男孩的話激怒了艾林,他決定教訓一下這兩個孩子。正在他準備從草叢裏飛出來的時候,那兩個孩子突然尖叫一聲——天太黑,他們沒有看清路,和艾林一樣,也一腳踏空,眼看就要落在地上。

艾林知道,他們一落到地上,就會和他一樣,變成鬼。

他沒有多想,立即飛了出來,飛到兩個孩子麵前,將他們抱住。

那一刻的艾林,白衣飄飄,目光炯炯,美麗如畫。

孩子們被他輕輕放到地上,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露出崇拜的眼神:“請問,您是天使嗎?”艾林怔住了。

他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他這才記得,不光是恐怖片中的鬼才穿白衣服,童話裏的天使,也是一身白衣,一塵不染,就象他現在一樣。

那麽,自己到底是天使還是鬼呢?艾林真的有點苦惱了。

 

 

 

惡詛村 全

 

李和維特一踏上這片土地,不由屏住了呼吸。

這是一片廣闊的荒原,深黑色的泥土一直蔓延到天邊,地麵上除了一寸來長的硬草,什麽也沒有長。站在荒原中央,四麵八方都是荒涼,絕無人蹤,寂靜得令人空虛。天空中密不透風地蒙著厚厚一層烏雲,隻有在靠近地平線落日的地方,烏雲才略微稀薄一點。

“你確定是在這裏?”維特疑惑地問,“這裏看起來不象有人的樣子。”“是這裏。”李再次仔細看了看地圖,那上麵清楚地標明了惡詛村的方向。

李和維特是堂兄弟,他們的祖父最近去世了,留下一個奇怪的遺願,希望將自己的骨灰灑到故鄉的土地上。祖父的故鄉,是在南美大陸上一個名叫惡詛村的地方,李和維特作為他的後人,帶著他的骨灰,帶著他手繪的地圖,幾經曲折,終於找到了地圖上標明的黑色荒原。

但是惡詛村在哪裏呢?

極目遠眺,四野茫茫,看不出有人經過的痕跡。李對照地圖,仔細辨認了一番,指著北方道:“朝那邊走。”說完他便繼續朝北方走去,在他左手邊,一輪沉重的夕陽,正在緩緩朝地平線靠攏,荒原在殘陽的暗紅渲染下,顯出血一般的色彩。維特搖搖頭,也跟了上去。

“惡詛村,多可怕的名字。”維特的聲音從蒼涼的風中傳來。

李沒有說話,隻是微笑。無論那個地方多麽古怪,他們都必須完成任務——他摸了摸背包裏那個圓形的骨灰壇子,又想起祖父的笑容——那個一生都保持著神秘色彩的老人,帶著一種宿命的悲哀,常常那樣望著他們,微笑,再微笑,象所有慈愛的祖父一樣。想到這裏,李忽然覺得鼻子發酸,眼眶也濕潤了。

“李!”維特看著他笑起來,“你越來越象你的中國母親了,這樣多愁善感。快走吧,太陽快消失了。”地上的影子越來越長,天空,漸漸失去光彩,轉為與這土地一樣厚重的黑色,這是荒原中特有的烏雲層,終年不散,隻有在太陽最強烈的時候,才能勉強看到一點藍色的天空——祖父在遺囑裏特別詳細注明了這點。

依據地圖的指示,他們還要再望前走50多裏路,才能看見惡詛村。他們疲憊的雙腿已經有點不聽使喚,可是祖父的遺囑上還特別注明了另外一條——“絕對不能在荒原上過夜。”祖父說的話,肯定有他的道理,即使是維特這樣任性的人,也不敢違背他的意思停下來休息。他們加快腳步繼續趕路,一路上不再說話,隻有沉重的呼吸聲,伴隨著夕陽下落。

在最後一縷陽光消失之前,他們終於到達了惡詛村。村口立著一塊石碑,上麵刻著奇怪的南美文字,李和維特從小跟隨祖父學過這種文字,仔細看了看,就著一點餘光,讀著那些音調奇怪的語句——“日落之後不要單獨外出;日落之後不要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們相視一笑——多麽奇怪的話。

村子裏十分寂靜,茅草屋淩亂地散布在村中各處,一些光著上身、穿著稻草裙的孩子們,正慌慌張張地朝家裏飛奔,身後跟著一群狗和幾隻雞。

“嘿,小孩!”維特用惡詛村的方言叫著他們,“這裏有旅店嗎?”孩子們聽見他的話,露出驚恐的表情,跑得更加飛快,衝進他們各自的茅草屋,將結實的木門使勁關好。

“他們怎麽了?”維特問道。李聳聳肩。

天色全黑了。因為有烏雲遮擋著天空,太陽一落山,就什麽也看不見了,星星和月亮都不見蹤影。維特從包裏抽出事先備好的電筒,強烈的光芒亮起來了,一些好奇的孩子,從窗口探出一個個小腦袋,但是維特一朝他們打招呼,他們就象小鳥一樣縮了回去。

他們沿著村中的大路朝裏走,希望找到一間旅社。這裏看來是個土著部落,村民的不開化程度很高,茅屋建造得非常粗糙,屋外晾著的衣裳,也隻是簡單的幾片布,根本稱不上形狀,從茅屋窗口透出的,不是電燈的光,而是一星星微弱的火把光芒,甚至在茅屋的外麵,他們還發現了舂米的石臼。他們很難相信,自己那個有三個博士學位的祖父是在這裏出生的。

“你們怎麽在夜裏出來了?”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傳來。維特將電筒朝出聲的地方照去,那個女孩子在黑暗中凸顯出來了。這是個很健壯的年輕姑娘,看上去隻有十五六歲,一身黝黑的肌膚閃閃發光。她和那些孩子一樣穿著稻草裙,上身隻圍著很短的一小塊布,長頭發上掛滿五顏六色的花串,赤足上也戴著兩串花。

“我們是外地來的,”李說,同時舉了舉手裏的包,將骨灰壇子的形狀顯示給她看,“我祖父在這裏出生,現在他死了,想回到這裏。你知道哪裏有旅店嗎?”女孩子冷冷地看他一眼:“你們別指望在這裏找到旅店——明天日出之前,誰也不會理你們的。”“為什麽?”維特感到很奇怪,“是因為村口石碑上的那些字嗎?”“是的,”女孩說,皺了皺眉頭,仿佛有些不耐煩,“我叫阿提拉,你們呢?”李將他們的名字說了出來,女孩又皺了一下眉頭:“這名字很怪。你們跟我來吧。”她頓了頓,又是那副冷冰冰的表情,“如果你們肯相信我的話。”李和維特笑了笑,跟在她身後走著。她帶著他們來到一處茅草屋,將門推開:“你們今夜可以誰這裏,這是雅布老婆婆的房子。”她帶著他們進屋,點亮掛在牆上的火把,屋裏頓時亮堂起來。屋內陳設十分簡陋,靠牆的地板上堆著一堆稻草,上麵鋪著一張席子,看來那就是床了。另一邊是個小小的灶台,裏麵的火已經熄滅許久。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雅布老婆婆哪去了?”李問道。

阿提拉看他一眼,轉身走出屋子,從黑暗中遠遠拋下一句話:“她死了兩天了。”呆在一個死去不久的老太婆的屋子裏,兩個人有點害怕,肚子也餓起來。維特在灶台上一陣亂翻,翻出一塊風幹的臘肉,想了想,還是沒有吃。

“也許那是人肉呢。”他開玩笑道。

李在床邊的牆角裏發現一個陶罐,裏麵盛著半罐水,他聞了聞,水已經有點味道了。

沒有辦法,兩人隻得各自吃了兩塊巧克力充饑,臉也不洗,倒頭便睡。

茅草屋的窗子用一塊薄薄的獸皮蒙著,風突然強勁起來,鼓動獸皮發出嗡嗡的聲音。外麵隱約傳來唱歌聲。

“誰在唱歌?”維特坐起來,掀開獸皮窗簾的一角,朝外望去。

外麵黑漆漆的,什麽也看不見。

“睡吧,”李說,“別管他。”維特正要睡下,那歌聲突然嘹亮起來,就在他們門口回響,聲音柔媚婉轉,用惡詛村方言唱著一首情歌,大意是說一個等待了很久的女子,對情人的思念。

“……要是夏天不回來,那就秋天來;要是秋天不回來,那就冬天來……”歌聲慢慢地唱著,旁邊還有很多人在鼓掌。但是維特和李朝窗口望去時,外麵仍舊是一團漆黑。

“他們不用點燈嗎?”維特笑道,“在黑暗中唱歌,真奇怪。”李也覺得有些奇怪。他坐起來,聽了一陣,對維特使個眼色,兩人熄滅火把,悄悄地起身,朝門口走去,走到門口,正要開門,歌聲卻噶然而止。維特猛然將門拉開,電筒朝黑暗中照去,四麵都是安靜的茅草屋,一個人影也沒看見。

“她走得好快。”維特咕隆道。

這一整個夜晚,他們都不斷聽見窗外傳來切切私語聲,還有人在走來走去,有人歎息,可是長途跋涉後,他們實在太累了,累得沒有力氣爬起來看一看。

一夜很快就過去了太陽透過茅草屋的縫隙在屋內投下班駁的光點,當他們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上午九點多鍾了。 屋外傳來喧嘩的人聲,不時有人在大笑,還有狗在汪汪的叫,仿佛經過一夜的沉睡,這個村子終於從沉默中蘇醒了。

維特和李走出屋子,陽光強烈地照在地麵上,發出灼熱的光芒。村裏的人看見他們出來,都吃了一驚,有些人警惕地看著他們,遠遠地避開。

“你們好!”維特微笑著和他們打招呼。他們露出懷疑的神色,互相看了看,又狐疑地望著維特。

“你們從哪裏來?”一個老人問道,“昨天已經有人告訴我村裏來了兩個陌生人,就是你們吧?”李走出茅屋,朝他們走過去,他們卻朝後退。李怔了怔,站住了。他回頭望望維特,維特朝他笑笑。

李也笑了笑,簡單地說明了自己的來意。當他說到自己的祖父是惡詛村人時,村民們發出一陣噓聲。

“年輕人,在惡詛村裏,不要說謊,”那老人道,“惡詛村的人從來不到外麵去。”“我們沒有說謊。”維特說著,將祖父的骨灰盒給他們看。但是村民們並不認識這是什麽東西,仍舊在大聲指責他們撒謊。

“你們到底是什麽人?”那老人看來在村裏很有地位,他一開口,其他人就都不說話了,“你們對我們說謊,並且還住在死人的屋子裏。”他用蒼老而銳利的眼睛死死盯著兩人,仿佛要從他們眼睛裏挖出真話。

“我們沒有說謊,”維特從袋中取出一串骨頭項鏈——那是祖父小時候在惡詛村戴的,上麵刻著祖父的名字——阿古力特。老人接過那串項鏈,和村裏人仔細傳看了一遍,眉頭漸漸皺起,喃喃道:“阿古力特?那個想到外麵去的孩子?”他驀然抬頭望著李和維特,“他沒有死?他還有了孩子?”“是的,”李說,“他到了英國,結了婚,我們是他的孫子。”老人顯然相信了他的話,揮揮手,村民們便陸續散去了。

“阿古力特出去了,很好。”老人點點頭,“但是你們不該來——任何人都不應該來惡詛村。”“為什麽?”老人招呼他們在樹底下陰涼的地方坐下,一個八九歲的小姑娘給他們送來草汁飲料——那是一種深綠色的汁液,和涼水兌在一起,喝起來有點清涼的感覺。老人喝了兩杯飲料,又從隨身的一個獸皮荷包裏掏出不知是什麽葉子嚼著,這才告訴他們惡詛村的故事。

惡詛村周圍的荒原,原本是一片肥沃的土地,這片蘊藏著生命的土地上,繁衍出各種動物和植物,還有人。幾百年前,這裏一共有30多個部落,象蒲公英種子一樣散落在原野的各處,大家互不侵犯。

但是哪裏有人類,哪裏就有戰爭。

200年前,戰爭在30個部落之間爆發了——戰爭的原因誰也不記得了——但是戰爭的後果,卻是誰也無法忘記的。30多個部落的戰士們將他們的血灑在黑土地上,整整一年,土地都是紅色的,他們怨憤的靈魂在黑土地上咆哮。

他們詛咒戰爭,詛咒這片土地。

根據詛咒村流傳下來的記載,當最後一個戰士在黑土地上倒下時,這裏的女人和孩子都再也不會流眼淚。鬼魂們飄蕩在原野上空,經久不散,從此整個原野都不見天日,隻有鬼魂形成的烏雲,籠罩著整個天空。而土地,也從此幹涸,此後整整20年,無論人們多麽努力,黑土地上除了那種硬草,再也不長別的生物。

隻有一個地方能夠種出莊稼,就是現在的惡詛村。這個村莊被詛咒包圍,它的名字也由此而來。

許多年來,不斷有村民想離開惡詛村,到有藍天的地方去,但是他們離開惡詛村後,就再也沒有任何消息。

“他們都被那些怨恨的靈魂殺死在荒野上了。”老人歎息道。

“但是我祖父為什麽能夠活著離開?”維特不解地問。

老人搖搖頭:“事情總會有例外,也許那時候鬼魂們恰好在休息。”他換了一片葉子繼續嚼著,接著說惡詛村的故事。

那些鬼魂們不僅白天形成烏雲,夜晚還會化成人形在村裏出沒,所以惡詛村的村民,從不在夜間出門。

“要是你夜間出門,很可能會碰見他們,”老人壓低聲音道,“他們會誘惑你,殺死你!”他說到“殺”字時,眼睛突然可怕地亮了一下。

李和維特交換了一個眼神,維特道:“但是昨天夜裏,我們就分明看見有人在外麵走動。”“你們看見了?”老人緊張地問,“你們看見了什麽?”李將阿提拉的名字說了出來,還提到那陣歌聲。老人搖搖頭,歎息道:“阿提拉,她原本可以成為你們的祖母,可是自從阿古力特出去以後,她就再也沒有嫁人,”他眯起眼睛,仿佛在回想很久以前的事情,“她再也沒有嫁人,甚至和鬼魂交上了朋友。”“祖母?”李驚訝不已,“但是她看起來隻有十五六歲。”老人看看他,冷冷道:“是啊,她死的時候的確是十五六歲,如果她還活著,現在也應該有八十多歲了。”“她死了?”維特和李驚叫起來,回想起昨夜的情形,忽然覺得無比恐懼——原來那個好心給他們指路的少女,竟然是很多年前的鬼魂?

“白天你們可以四處走走,但是不要離開惡詛村,”老人站起身,拍拍衣裳,“但是太陽一落山,你們就不要出門——夜裏沒有呆在屋子裏的,都是鬼魂。”他看了看他們昨夜住的茅屋:“你們不要住這裏了,死人的屋子都要燒掉。你們住我家裏去吧,我家裏隻有5個人,地方很寬敞。”李和維特聽他這麽說,立即收拾好東西,到了老人家裏。

老人家裏並不寬敞,但是有一間多餘的房子,在地上鋪上稻草和席子,就可以給他們睡了。當他們取出自己的東西時,村裏的人便點燃了雅布老婆婆的屋子。幹燥的茅草屋在陽光下熊熊燃燒,很快就化為灰燼。

李一直背著那個裝著骨灰的旅行包,老人——現在知道他的名字叫阿斯望——不斷打量著那個包。看了一陣,忽然走過來,將包從他背上拽下來。李嚇了一跳,趕緊奪了回來:“你要幹什麽?”“燒掉!”阿斯望說,“死人的東西都要燒掉。”“但是這是我祖父,我要將他埋在惡詛村。”李說,緊緊地抱著旅行包,維特也走過來,和他站在一起。

“惡詛村不埋死人,”阿斯望冷冷道,“死人全部留在村外。”“為什麽?”維特不滿道,“難道你們自己的親人,也不能埋在村裏?”“不能,”阿斯望布滿皺紋的臉有幾分冷酷,“死人和活人是敵對的,所有的死人都在詛咒活人,他們夜裏在村中出沒,每夜都發出詛咒聲,”他的臉一陣扭曲,“阿古力特既然出去了,為什麽還要回來?既然回來了,他必定也會詛咒我們,和其他死人一樣!”“不,他不會,他是我祖父!”李大聲道。但是他的聲音突然顯得這麽微弱,村民們正慢慢聚攏來,盯著他的旅行包。

包圍圈慢慢縮小了,李和維特無處躲藏。

天空突然迅速陰暗下來,烏雲朵朵壓低,太陽漸漸被遮住,大家什麽也看不見了。人們臉上露出恐懼的表情,看看天,又看看維特他們,不知所措。

“詛咒!”阿斯望的眼睛裏寫滿恐懼,“阿古力特也開始詛咒我們了。”他的眼神仿佛要噴出火來,盯著李:“好吧,你們保留那個死人的東西吧,但是記著別讓他打擾我們!”他說完這句話,光線立刻明亮起來,太陽被烏雲釋放出來了。

李和維特看人們一個個走開,鬆了口氣。李害怕他們會偷偷將祖父的骨灰拿走,不敢將旅行包放在阿斯望家裏,便隨身背著,兩人一起到村裏四處遊逛。

惡詛村麵積不大,綠色的小麥散布在黑荒原上,分出明顯的界限。綠色之外的地方,是村民不敢涉足的。

逛了一陣,看村民們勞作和遊戲,一天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黑夜又來臨了。

太陽落山的時候,阿斯望和他家裏人都回家來了,他們將門窗緊閉,再三叮囑李和維特不要出門。

“好的。”維特說。

村裏的人睡得很早,吃過麵餅和茶,就吹滅火把睡了。李和維特不習慣這麽早睡,躺在草席上,討論著惡詛村的事情。

那歌聲就在此時響起——“……要是春天不回來,那就夏天來;要是夏天不回來,那就秋天來……”是阿提拉,是她在唱歌。

李和維特緊張極了,他們擠在一起,不敢說話,也不敢出聲。

“你們聽見了嗎?”隔壁房間裏阿斯望忽然說話了,聲音很輕很輕,但是他們還是聽見了。

“是的,是她在唱歌。”維特輕聲回答道,“怎麽辦?”“別理她,睡吧,”阿斯望的聲音充滿疲憊,“隻要不出門,就沒有關係。”“阿斯望,阿斯望。”李呼喚著。但是那邊很快傳來阿斯望粗重的呼嚕聲,看來這裏的人都已經習慣了鬼魂的出沒。

但是他們睡不著。他們用獸皮包裹著身體,用稻草堵住耳朵,可是歌聲仍舊如流水般清晰。

“李,維特,你們沒有睡,是嗎?”阿提拉忽然停止唱歌,輕聲道。李和維特嚇得幾乎要停止呼吸。他們沒有回答,躲在黑暗的茅草房裏,全身發抖。

“你們沒有睡。”那個聲音突然出現在他們耳邊。

房間裏沒有一絲亮光,在房間角落裏,一個白色的影子,慢慢朝他們飄過來。

他們心跳越來越快,那影子長發飄拂,腳不沾地,如同在水麵滑行的鳥兒,輕盈地滑到他們身邊。

“李,維特,你們為什麽不理我?”阿提拉白色的影子在黑暗中十分清楚。

“阿提拉,”維特全身出了一層冷汗,顫抖著道,“你已經死了,不要詛咒我們了。”“詛咒?”阿提拉嘲諷地說,“你們現在就要走,離開惡詛村,到荒野上去!”她想害死他們!

沒有人能夠活著離開惡詛村!

“阿斯望!”李終於忍不住大聲叫了起來。

沒有人回答他。

阿提拉哈哈大笑起來:“我說過,夜裏沒有人會理你們。”她在暗中吹了一口冰冷的氣,火把變突然亮了,但不是燃燒的火焰,而是藍色的磷火。阿提拉在磷火中笑著,拉著他們的手,要將他們拉進黑暗中去。

阿提拉的手,冰涼而僵硬,是一隻被死亡浸透了的手。

“看在我祖父阿古力特的份上,”維特大聲喊道,他緊緊抓著李,“不要傷害我們!”隔壁房間裏傳來不安的騷動聲。

“跟我走!”阿提拉聲音冰冷,“跟我走!”她的長發在一瞬間長長,黑色卷曲的長發,在地麵上蔓延,漸漸如潮水般淹沒了兩人的身體,將他們包裹起來,象蜘蛛包裹它的獵物。

“救命!”維特大聲呼救,“阿斯望,救命!”隔壁的火把驀然亮起來。很快,阿斯望和他的4個兒子出現在門口,他們的臉上都充滿驚恐的神色,豆大的汗珠掛在額頭上。

“阿提拉,”阿斯望聲音微弱地道,“鬼魂為什麽也開始傷害屋裏的人了?你們破壞了規矩。”“沒有規矩!”阿提拉蠻橫地道,“我們現在要殺你們,除非你們離開惡詛村,”她的眼睛發出綠光,“惡詛村是我們的!”“惡詛村是我們的。”一陣詠歎般的低語從窗外傳來,所有的門窗都洞開了,一陣又一陣冷風吹進來,茅草屋象氣球般輕飄飄地飛到了天空之上,越飛越高,和滿天堆積的烏雲融合在一起。

整個村莊的茅草屋都飄了起來,人們睡眼惺忪地站在地麵上,仰望著他們的家隨風起舞。四麵燃起了藍熒熒的磷火,許多穿著草裙、臉上用黑泥土畫著圖騰的人影飄行過來,將驚恐的惡詛村村民包圍在中間。

人們的眼神那麽絕望,可是除了李和維特,他們誰也沒有掉淚——在很多年前,惡詛村的人,就已經不會流淚了。

鬼魂們低聲笑著,朝人們逼近。人們象一群羔羊,慢慢縮在一起,卻沒有人想到逃跑。

“快逃!”李大聲道,同時一拉維特,他們兩個拚命奔跑起來。他們的奔逃提醒了村民——原來他們還可以選擇逃跑。

於是所有的人都開始跑起來,足下踏著村裏綠色的草地和莊稼,身後是影子般的鬼魂。風吹蕩著他們的草裙,他們狂奔不已。

不知不覺,他們已經跑出了惡詛村的邊界,跑進了從來沒有人能夠活著離開的黑色荒原。

“不好,我們出來了,”有人發現了這個問題,立即站住,“必須回去,否則我們都會死在荒原上。”村民們慌亂地點頭,轉身想回到惡詛村去。

“站住!”維特大聲道,他從旅行包裏取出祖父的骨灰壇,“你們回去,會被鬼魂殺死的!我們逃吧,阿古力特曾經逃了出來,我們也一定能!”人們猶豫地看著他,又看看惡詛村,那裏閃爍著粼粼鬼火,茅草屋已經全部消失在天空,莊稼也被他們奔逃的腳步踐踏了,家,已經不存在了。他們望著阿古力特的骨灰壇,漸漸露出從來沒有過的表情。

“是的,我們可以的,”阿斯望低聲道,“為什麽不試試呢?很多年沒有試過了!”他抬起頭來:“孩子們,帶著我們跑出去吧!”李取出地圖,看了看上麵的標識,帶著村民們朝南方跑去。冰冷的鬼風從他們身後吹來,有幾次,一些木棍般僵硬的鬼手觸摸到了幾個想回詛咒村的村民,他們嚇得又轉身加入了逃亡的隊伍。鬼魂們在他們身後20米的地方跟隨著,藍色的磷火飄蕩在天空和大地,仿佛一點點小星星,為村民們帶來微弱的光明。天空中,烏雲不時變幻成各種奇怪的麵孔,朝他們齜牙咧嘴的笑。

而阿提拉和她的女伴們,始終在唱著歌,歌詞聽不清楚,那種婉轉悠揚的曲調,在空曠的荒原上,傳得很遠很遠。

跑了很久很久,黑色荒原始終看不到邊際。

有個男人倒下了,他趴在地麵上不肯起來,大聲詛咒著黑土地,詛咒著天空,詛咒那些鬼魂:“我跑不動了,沒有人能夠跑出荒原,我們都會死的!”他絕望地對人們大喊。

他的話在人群中引起一陣騷動,奔逃的步伐停止了,人們的眼神,都變得絕望起來。

“不會死的,”李喘息著大聲鼓勵他們,“我們有地圖,還有五裏地就可以出去了。”但是沒有人再相信他們的話。村民們用胸前短小的衣襟擦著汗水,坐在土地上,決定休息一陣就回惡詛村去。幾百年來流傳的那個詛咒讓他們相信,即使惡詛村被鬼魂占領了,回去,也比死在荒原上好。

維特和李看著他們,不知所措。荒原已經將走到盡頭,可是他們沒有辦法讓人們看到希望。人們被許多年來鬼魂的故事嚇壞了,不相信自己可以逃出鬼魂的控製。

鬼魂們迅速靠近。

他們象一陣灰色的潮水,滾滾湧來,凝聚成地毯般的一團整體。這塊流動的地毯,前端伸出各種獠牙和鬼爪,地麵開始長出奇形怪狀的黑色植物,它們的枝葉象一截截被斬斷的肢體,在空中伸展扭曲,纏繞著人們的雙足。人群發出恐懼的尖叫聲,驀然站了起來,但是沒有用,他們的腳已經被纏住。灰色的鬼魂之流開始包圍他們,他們感受到死一般的冷,四周都是似有若無冷淡的笑容,有的鬼魂將自己的頭顱摘在手裏,有一些掉在地上的鬼的肢體開始朝人們身上攀緣。人們尖叫著,拚命將著些東西抖落,可是它們無窮無盡,不斷地糾纏著人們。

而天空中,烏雲裏忽然伸出亮晃晃的尖利白牙,象劍一般朝下刺來,人們一邊躲避天空的牙齒,一邊閃開地麵上鬼魂的纏繞,發出刺耳的尖叫聲。

李看見在那些鬼魂中,阿提拉和阿古力特在微笑。

“祖父!”他大聲叫道,“為什麽要傷害我們?”阿古力特依舊在微笑,他的聲音在鬼魂陣列中傳來,仿佛是經過重重障蔽,聽起來十分沉悶:“想活命,就離開!”李看了看祖父,維特也看著祖父,阿古力特的笑容和他們記憶中一樣慈祥。他們兩人疑惑地互相看看,點點頭,突然同時跑了起來。

是祖父要他們來這裏的,現在祖父叫他們離開,那就離開吧,祖父是不會害他們的。

惡詛村的村民們見他們開始奔跑,猶豫了一下,而更多的鬼魂象一支綿綿不絕的軍隊,正朝這邊湧動。

村民們也跑了起來。雖然他們害怕詛咒的力量,但是誰也沒有勇氣再回去和鬼魂為伴。

人在恐懼中奔跑的速度是驚人的,很快,他們就逃離了鬼魂的糾纏,黑色的荒原到了盡頭,充滿生機的南美大陸呈現在眼前,太陽出來了!

村民們看到紅色的南美大陸時,他們驀然站住了。他們默默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低矮的灌木在風中起伏,幾隻羊在悠閑得踱步,地麵生長著各種植物,繽紛豔麗的花朵開放在肥沃的土地上,而天空,藍得象海水一般,一片雲也沒有,隻有飛鳥不時掠過。

惡詛村的人們,何曾見過這般景象!在他們過去的生涯中,隻有惡詛村綠色的莊稼和荒原上的黑土為伴,滿眼充斥的都是烏雲的色彩。

他們站了一會,忽然都跪在地上,將額頭和嘴唇貼在地麵上,幾百年前從他們眼中消失的眼淚,如同泉水般留出。

李在這個時候,忽然感覺背上的旅行包輕輕一動,他聽見有個聲音在輕輕說:“李。”這是祖父的聲音。

“維特。”另一個年輕得多的聲音叫著維特的名字,他們都聽出來了,這是阿提拉。他們驚愕地四處看看,卻什麽也沒看到。那些村民依舊在虔誠地跪拜,似乎沒有聽到任何聲音。

“維特,李,”祖父的聲音再次響起,伴隨著阿提拉輕輕的笑聲,“謝謝你將他們帶出了惡詛村。”祖父慢慢地開始講一個故事,一個關於惡詛村鬼魂的故事。

幾百年前的那場戰爭,讓鬼魂們留下了惡毒的詛咒。但是鬼魂們很快就厭倦了,他們發現停留在原地無休止的詛咒是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情。他們停止了詛咒,並且用各種方式通知村民們。

但是人們不相信鬼魂的話,沒有人相信詛咒停止了。人們依然不敢到黑荒原上來。

鬼魂們解釋了幾十年,毫無辦法,決定自己離開。然而當鬼魂想離開黑荒原時,卻發現他們被另一個詛咒緊緊鎖住了。

那是惡詛村村民的詛咒。

不僅僅是鬼詛咒人,幾百年來,人們因為痛恨鬼魂將他們的土地奪走,日日夜夜都在詛咒著鬼魂們,這個詛咒的力量如此之大,使得鬼魂們無法離開,無法托生。

鬼魂們驚恐不安,他們想盡各種辦法,人類卻始終不願意和他們溝通。為了表示誠意,鬼魂們甚至讓什麽也不生長的黑土地長出了那種硬草——那是他們唯一可以從外界運來的一種植物——但是人們依然不相信,人們沒有發現黑土地已經變得肥沃,沒有任何人嚐試在黑土地上耕種,也沒有任何人嚐試離開惡詛村。

人們迷信那個詛咒。

這種狀況一直持續,直到阿古力特和阿提拉出現。愛情使他們的心胸更寬廣,他們相信了鬼魂的話,阿古力特帶著阿提拉的祝福,上路了。在鬼魂的指引下,他順利地離開了荒原。

在惡詛村生長的阿古力特,不知道外麵的世界是如此精彩,卻又如此殘酷,為了生存,他整整奮鬥了一生,沒有一點機會回來向阿提拉報信,直到他死,他才有機會讓自己的孫子們帶著他的骨灰和靈魂回來。

而阿提拉,因為常常和鬼魂對話,被村民視為不詳,在一個清晨,被燒死在太陽底下。她的鬼魂依舊在等待阿古力特回來,來解開村民的心結。

可是阿古力特回來的時候,自己也已經是一個鬼魂,人們不相信鬼魂的話。

雖然村民們燒死了阿提拉,但是她仍舊愛他們,她知道他們其實多麽善良,隻是對鬼魂的恐懼蒙住了他們的眼睛。在李和維特來這裏的第一個夜晚,阿提拉和阿古力特商量出一條計謀。

村民們心裏沒有信任,但是有恐懼。他們決定用恐懼來驅趕村民離開惡詛村。

“我希望他們生活在廣闊的世界裏,”阿提拉說,“惡詛村太小了,何況,我自己也實在想看看外麵的世界,”她咯咯一笑,“阿古力特將外麵說得這麽好!”於是,就在昨夜,所有的鬼魂,裝扮出一副凶惡的麵孔,將村民們趕了出來。他們一邊驅趕著村民,一邊痛恨自己為什麽沒有早一點想到這個辦法。

“長期的閉塞,讓人的智慧也閉塞了,”阿古力特說,“沒有智慧的人變成的鬼魂,也是沒有智慧的,隻有我走了出來,我學到了人類千百年來流傳的智慧。”“是的,”阿提拉甜蜜地說,“阿古力特最聰明,是他解開了詛咒。”“詛咒解開了嗎?”李高興地問。他和維特回頭看看黑色荒原——那裏烏雲消散,藍色天空在陽光下一碧如洗。

“鬼魂們都到哪裏去了?”維特問道。

阿古力特和阿提拉輕輕笑了:“他們都走了,詛咒一解除,天國的大門就敞開了。”“但是你們呢?”李不解道,“你們為何不走。”“我們就要走了,”阿古力特道,“再見,孩子們,我們隻是來送你們最後一程。”李背上的旅行包又是輕輕一動,他們仿佛依稀看見兩個透明的身影消失在藍色天空中。

村民們依舊在虔誠地拜望。

原來禁錮他們的,不是鬼魂的詛咒,而是他們自己。

四麵傳來沸騰的聲音,一個壯麗的清晨開始,南美大陸的生命都蘇醒了!

 

 

 

鬼故事 全

 

劉成很會講鬼故事,每次他講鬼故事,都會把膽小的人嚇哭。

這一天,他所住的公寓正好停電,大家都聚在樓下等來電。那夜的月光非常亮,看人的臉看得清清楚楚。大家的臉都是亮晃晃的,隻有劉成的臉泛著一股青氣。人們便開玩笑:“劉成,你的臉色不好看呢,好象撞鬼了一樣。”劉成笑笑,沒有說話。

閑來無事,大家便都要劉成講兩個鬼故事。劉成斜睨了幾個女孩子和小孩一眼,搖搖頭:“別嚇壞了孩子和姑娘。”然而那些女孩和小家夥雖然膽子小得要命,卻偏偏又特別喜歡聽鬼故事,於是死命地求他講。劉成終於答應了。開講之前,那些膽小的人就先搶了中間的位子坐著,兩邊都有人就沒那麽害怕。

劉成說的第一個故事是關於一具無頭女屍的。

有一天,公安局挖出一具女屍。這女屍沒有頭,隻有一個身體。她的身體非常美,肩膀上有一塊梅花形的紅胎記,皮膚異常白皙,紅白相映,說不出的妖豔動人。從身體來看,她大約二十出頭,胸部渾圓飽滿,腰部纖細而健康,雙腿筆直修長,可以想見生前一定是個美麗的女子。

警察在附近搜索了許久,始終沒有找到女子的頭顱。

這女子的屍體在公安局停放著,等人來認領。當天夜裏,就有一個老婦人和一名少女來認屍。那老婦人大約五十歲左右,氣質十分高雅,自稱是女屍的母親。那名少女是死者的妹妹,長著一張很漂亮的瓜子臉,卻不甚健康,麵上沒有多少血色。少女穿著一件長長的風衣,足下一雙高統靴子,全身包裹得很嚴實。當時正是初秋,天氣還頗為炎熱,這種裝扮令警察們都朝她多看了幾眼。那少女步態十分輕盈,飄飄若仙,她母親一隻手挽在她腰間,兩個人跟隨負責的警察進了停屍間。

女屍被一塊白布從頭到腳蓋著,揭開白布,那母親搖晃了一下身體,閉了閉眼睛,眼淚不受控製地流了下來。那少女怔怔地看著,似乎有些悲傷,卻沒有流淚,隻是輕輕拍打著母親的肩膀,叫她不要哭。當時在場的警察轉過身去,有些不忍心看做母親的悲傷情狀。等他轉回身來,女屍已經被白布蓋好。那母親仿佛是悲傷得說不出話來,隻是揮手要出去,倒是那少女對警察說道:“這是我的姐姐。”按慣例,死者的親人是要被問話協助調查一些情況的,不料警察剛把這個意思說出來,做母親的就往後一倒,暈了過去。少女急忙將她搖醒,歉意地道:“我媽現在身體狀況不好,我先送她回家,明天再來協助調查,好嗎?”警察同意了。於是少女攙扶著她母親慢慢走出去,上了一輛出租車,絕塵而去。

既然屍體已經被認領,法醫立刻就來解剖。揭開白布,卻看見下麵空空如也,什麽也沒有。當時在場的人都驚呆了。過了一會才有人想到那兩母女,追出去,自然已經追不上了。隻見門前的泥地上留著兩行女子的足跡,一行進來,一行出去,進來的腳印隻有一個人,出去的腳印卻變成了兩個人,多出來的那個人的腳印是細高跟的足跡。

原來那少女便是死者,她被人殺害,頭顱和屍體分開。頭顱穿了長大衣、長統靴來找母親,把事情說了,就一起來到公安局,乘機將身體安放在頭顱下帶了出去。至於這少女後來去了哪,卻沒有人知道。

公寓裏的人聽了這個故事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有個女孩更加害怕地說:“你為什麽要說這個故事?”原來她的肩膀上就有一塊梅花形的紅胎記,在公寓樓裏也不是什麽秘密。劉成淡淡一笑:“害怕了?那我就不說了。”可是人們對於鬼的興趣已經被提上來了,就有一個小孩子說:“我也來說個鬼故事!”這孩子說的也是關於一個孩子的故事。

有個叫東東的男孩,到了要上學的年紀。學校裏開學的時候都是九月,正是穿短衣褲的時候,但是他媽媽卻給他買了一身長衣。他很不高興,說別人都不是這樣穿的,但媽媽一板臉,他就害怕了,隻好穿著長衣褲去上學。大家看見他穿成這樣都取笑他,幸好有個小女孩很善良,過來拉著他的手和他玩。他當時就覺得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回到家,這男孩對媽媽說:“媽媽,我們學校裏有個女同學,身體硬邦邦的。”媽媽聽了一怔,命令他以後不能碰那個女孩的身體。他很聽話,從此就再也有拉過那女孩的手。

同學之間偶然會打鬧,別人的手碰到他身上,他又很奇怪地跑來告訴媽媽:“媽媽,同學們的手都是硬邦邦的。”他媽媽當時立刻放下手裏的活,偷偷哭了起來,嚇得他什麽也不敢問了。

有一天上體育課,同學們都在更衣室內換衣服。他看見同學們脫下衣服後的身體,嚇得大叫起來,然後暈倒了。老師把他抱出去救醒,問他是怎麽回事,他抽抽噠噠地說:“同學們都是鬼!”老師自然不信,他著急地說:“他們的身體都是怪樣子!”老師笑著問:“他們的身體很正常呀!跟你的身體是一樣的。”他立刻說:“不,我的身體跟他們不一樣!”說著他就脫下自己的衣服。隻見他的衣服裏麵是一副布娃娃的身體,軟綿綿的,純白棉布包著棉花做成。

原來他媽媽生下他不久,他就夭折了。媽媽舍不得他,就將他的頭連在一個自己縫製的布娃娃上。他也不知道自己死了,就這樣靈魂依托著布娃娃活了下來。媽媽每年為他換一個大一點的身體,他也就象正常孩子一樣漸漸長大。

這個鬼故事倒不嚇人,大家感慨了一陣,紛紛歎息那個孩子可憐。劉成被這個故事激發了興致,便又講了起來。

這次的故事和司機有關。

有個司機,心地很善良,從來不殺生,並且發誓這一輩子都不殺人。他愛上了一個很漂亮的女孩,那女孩一點也不喜歡他,故意捉弄他,說除非讓她吃到人肉才能嫁給他。

這司機很為難,因為他不殺生的,但是他又很喜歡這個女孩。

這天,司機邀請女孩到他家裏去。女孩去了,隻見他的灶台上燉著一鍋噴香的東西,便問是什麽。司機憨笑道:“人肉!”女孩吃了一驚,旋即笑道:“你這人也開起玩笑了。”司機微笑一下,再不說話。過了一會,燉肉上了桌。司機遞給女孩一副碗筷,女孩嚐了一口,鮮美無比,一口氣喝了好幾碗,終於發現司機竟然一口都沒吃。她奇怪地問:“你怎麽不吃呀?”那司機微笑著說:“你現在可以嫁給我了?”女孩正要罵他神經病,忽然覺得不對勁,趕緊問:“你怎麽這麽說。”司機說:“你說過,吃過人肉就嫁給我!”女孩開始害怕,指著桌上的肉,強自鎮定道:“你不是從不殺生嗎?”那司機淒然一笑:“不錯,所以我殺了自己!”說著伸手一指。女孩轉頭一看,裏麵屋裏立著一塊靈牌,上麵赫然寫著司機的名字:劉成。

說到這裏,人們都驚叫起來,半信不信地望著劉成。劉成的神色在月光下顯得十分詭異,慢慢靠近一個女孩,說:“你現在嫁給我嗎?”那女孩嚇得跳起來,躲到別人身後:“你到底是人是鬼?”大家都開始往後退,劉成露齒一笑,雪白的牙齒在月光下閃閃發光:“我是人!”然後他狂笑起來,驚魂不定的人們都鬆了一口氣,打了他幾拳,重又坐攏來。劉成正要再講鬼故事,忽然看見一個小孩身後冒出一股青煙,那孩子的身體漸漸變淡了。他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旁邊的人紛紛說:“出事了出事了,快擋住風!”他一邊擋風一邊問怎麽回事,一個老人說:“小孩魂弱,被你一嚇,就快魂飛魄散了!”他一下子沒聽明白,就被一個婦女很狠打了一巴掌:“沒事嚇孩子,你不想活了?”大家也都責備地看著他,然後這些人一起都不見了。他猛然心跳加速,隻見後麵的公寓樓變得破舊不堪,仿佛是幾十年沒人住過一樣,破窗扇在風中搖蕩,發出糝人的聲音。他出了一身冷汗,忽然看見還有一個孩子沒走,好象看見救星一樣,走過去問:“這是怎麽回事?”那孩子說:“他們都是鬼呀,這是鬼住的地方呀!”他仍舊不信:“那他們怎麽會被鬼故事嚇到?”那孩子說:“鬼也會膽小嘛!”他見那孩子說話清清楚楚,便說:“你不是鬼吧?”同時將手放在他肩膀上。

 

 

 

二度展的起源 全

 

籮看到這裏,猛然合上二度展。她意識到自己終生都不能再打開這本書,心裏充滿了恐懼。她將這本書努力抱起來,藏到了柴禾堆裏。

但是柴房在這時燃燒了起來,帕修籮逃到了屋外。她看見二度展的封麵被烈火焚毀,裏麵的書頁,卻象長了翅膀,飛滿整個二度展的天空。

二度展所有的居民,每人都得到一份二度展的書頁,除了帕修籮。

災難就這樣降臨了。

莊主逼迫人們交出二度展,但是沒有人願意,因為每個人都從那一頁書上,讀到了自己的夢想。

於是所有的人都被抓了起來,想螞蚱一樣串在一根長長的鐵鏈上。人們記起了帕修籮,災難由她開始,必須處死她。帕修籮恐懼地躲在柴房的灰燼裏,看著人們拖著鐵鏈四處搜尋她。

他們很快就要搜到麵前了,她將無處可逃。

在這個時候,紅衣服的烏提拉出現了,她說自己就是帕修籮。人們便將她抓住,放在火堆上燒。帕修籮無法忍受眼看著別人為自己死,衝過去要救她,被她製止了。

“我已經不幸,希望你幸福。”烏提拉對她說,同時露出疼愛的眼神。帕修籮在這一刹那認出了她的眼神,原來烏提拉就是那個收養了她的放牛老人。

烏提拉死的時候,烏雲密布,天崩地裂,二度展因為不義的暴行,被毀滅了。

毀滅的最後,帕修籮在滿天飄揚的二度展殘骸中,發現了一片薄薄的紙片。她將那紙片撈過來,那上麵寫著一首無比精美的詩。讀過之後,她讚歎不已,忍不住再讀一遍,發現這首美麗的小詩,有一點細微的瑕疵,連忙修改過來。修改完畢,她又閱讀一遍,仍舊發現了一個瑕疵,於是繼續修改……

如此周而複始,她漸漸忘記了一切,披著滿頭長發,走進長滿荊棘的叢林,專心修改這首詩,想要讓它完美無缺。她不知道,這張紙,是最後一張二度展上的碎片。

二度展最後一個女人,和二度展的秘密一起,被困在叢林中,永遠消失了。

 

 

 

不要回頭看 全

 

這條路漆黑而寂靜,四處無人,隻有一盞路燈幽幽地懸掛在半空,象一隻孤獨的眼睛。

李一和李二肩並肩走在路上,腳步聲蹬蹬地敲在水泥路麵上,更添寂寞。

傳聞這裏剛剛發生過一起慘烈的車禍,全車40餘人全部死亡,無一幸免。

“李二,你怕不怕?”李一是哥哥,他見弟弟似乎有些瑟縮,便關心地出口詢問。

“怕。”李二說,同時四處看看,朝哥哥身邊縮近一點,“他們會不會出來?”李二說的是那些死去的人們。那些人的身影,在死去之後,依舊留連不去,飄蕩在這條路麵上,使得附近的人們,再不敢從這裏走過,這條路,從某種意義上而言,已經變成一條死路。

而李一和李二,卻又不得不經常從這裏走過,這讓他們有機會遇見那些可怕的身影。那些人漂浮在空氣中,全身血跡未幹,臉上滿是淒慘的表情,雙目充滿哀怨,望著他們,不斷歎息。

這樣倒還不可怕,最可怕的是,那些鬼魂,有很多是一家人死在一起,因此沒人燒紙錢,很窮,做了鬼,沒有冥幣花,沒錢買吃的和穿的,整夜穿著那件死時的破爛衣服,在路上來回穿梭,陰風在他們腳下起舞,藍色的霧氣飄蕩在他們周圍,他們發出的哭聲有點象貓叫。

當他們看見李一和李二時,就會停止飄動,一群群地圍上來,露出貪婪的神色。成年的鬼魂倒還勉強可以控製自己,小鬼們,卻都一個個毫不掩飾地朝他們伸出肮髒的小手,有時候路燈柱子上的一塊水泥剝落,那水泥塊朝小鬼們砸去,直挺挺地穿過那些張開的小手,砸到地上。

“給點吧,給點吧。”小鬼們苦苦哀求,李一和李二心腸很好,隻得從口袋裏掏出點錢或者吃的打發他們。那點錢和吃的落到鬼的手裏,就象落到貓爪子裏,一轉眼片被撕碎、咬爛,一點痕跡也不留。

如果李一和李二很富有,倒也罷了,可是他們也隻是勉強夠糊口,剛開始出於同情還願意分給窮鬼們一些,時間長了,他們躲都來不及躲。

“這樣不行啊,”李二說,“要是他們又出來,我們這點吃的給了他們,我們自己就要餓肚子了。”李一點點頭,正要說話,卻突然指著李二驚叫起來:“不要回頭,千萬不要回頭!”李二高度緊張,僵直著脖子道:“他們來了嗎?他們在我身後嗎?”他慢慢地轉動脖子想用餘光看看,被李一大聲阻止:“不要動,不要朝後看,也不要朝左看,也不要朝右看。”他這樣一說,李二反而非常好奇,將頭朝後一扭,隻聽“哢嚓”一聲,他的頭掉到地上,滾了兩滾。

“說了叫你不要回頭,”李一撿起他的頭,“今天的頭又沒安裝穩。”“那個人怎麽搞的,”李二的頭在李一手裏抱怨,“給我做了很多次美容了,頭還是裝不穩,這樣下去我怎麽參加遺體告別儀式啊?”“是啊,”李一提著頭,拖著李二的身體,邊走邊說,“再不遺體告別,我們就要窮死了,老媽老爸每次都燒這麽點吃的來,也不怕我們餓得再死一次,真是的!”兩隻鬼邊走邊抱怨,聲音在無人的路上,傳得很遠很遠。

 

 

 

別墅 全

 

別墅

這件事情,本來跟我沒什麽關係——事情中的主人公,我從不認識;事情發生時,我正在千裏之外的另外一個城市。當時我正舒舒服服地泡在賓館的浴缸裏,還有幾天才結束我在那個江南古鎮的旅遊。電話就在這個時候響起來。人泡在浴缸裏總會變得懶洋洋的,那個電話,我很不情願去接。我就賴在溫暖的水裏,聽任鈴聲刺耳地叫著,想來叫得一陣沒人接聽,它總不會再響了。不料打電話的人非常執坳,電話鈴停止了不到一秒鍾,又重新響起。

當電話鈴響了三分鍾之後仍舊沒有停息時,我隻好歎息一聲,從浴缸裏爬了出來。

電話是沙沙打來的,她的聲音非常焦急,時不時冒出一兩聲嗚咽。我最見不得女孩子哭,所以她還沒有把事情說清楚,我就立即答應她馬上回去。

放下電話我有點後悔——這個古鎮的風景確實迷人。不過已經答應了沙沙,我自然不會反悔,飛快地收拾行李,趕回沙沙所在的城市。

沙沙在電話裏說她哥哥出事了,情況很不妙,具體如何,卻沒有說,但從她的語調來看,似乎是非常嚴重的事情。

一下飛機,我便趕到了沙沙家裏。沙沙的父母早已去世,她和哥哥兩人住一套三居室的商品房。不過她哥哥一向在外地出差,我跟沙沙認識也隻有幾個月,從未見過她哥哥。

“東方,你來了!”沙沙看見我來,很是高興。

“出什麽事了?”我問她。

她看了看我,欲言又止,過了幾秒鍾,拉著我的衣袖,將我拉進臥室中,指著床對我說:“我說不清楚,你自己看吧。”她的眼光中有著深重的憂慮。

床上躺著一個人。這個人我雖然沒見過,但是沙沙家裏到處都有他的照片,因此我知道他就是沙沙的哥哥——沙漠。

沙漠是個很英俊的青年,皮膚白皙,躺在床上,身上蓋著一床鴨絨被。這並沒有什麽特異之處。我看了一眼沙沙。沙沙走上前,掀開被子,卻見沙漠全身都被繩子綁得嚴嚴實實,固定在床上,動彈不得。他雖然不斷繃緊肌肉掙紮,無奈繩子綁得實在很緊,他隻有手指和腳趾還能略微一動。我驚訝地望了望沙沙,又立即去看沙漠。我知道沙沙將哥哥綁在床上,必定有她的理由。

再看之下,果然發現沙漠的情形有點怪異。他的眼睛中充斥著渴望的光芒,目光直勾勾盯著上方某個地方,仿佛那裏有什麽特別的東西在吸引著他,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隻看見天花板上一盞吸頂燈亮著。他的目光就落在著盞燈上,他整個身體也都奮力朝上掙動,滿麵惶急的神色,似乎想跳到燈的近旁。

“他是不是瘋了?”我小聲問沙沙。沙沙滿是憂慮的眼睛看著我:“我也不知道。”她走到床邊,掀起沙漠的袖子:“你看。”我湊近一看,隻見那袖底的手腕,呈現異樣的慘白,完全沒有絲毫血色。沙沙將手指在沙漠手腕上輕輕一抹,手指劃過的地方撲簇簇掉下許多白色粉末,露出粉末下正常的肌膚,原來這慘白的顏色並非他手腕的本色。我奇怪地望著沙沙:“你在他手上塗這麽多白粉做什麽?”沙沙搖搖頭,又掀開沙漠的衣服——所有裸露的肌膚,全都覆蓋了這樣一層細細的、絨毛也似的白粉。“除了臉上,他全身都長滿了這種粉,”沙沙的聲音裏透出恐懼和驚慌,“無論我怎樣為他擦洗,這白粉總是很快又長出來!”果然,在她手指拭過的地方,白粉又慢慢地冒了出來。不是從毛孔裏冒出,而是在每一根寒毛上,如同棉花結絮一般,漸漸凝成一粒白色粉末。

我從未見過這種情況,而我們無論說什麽、做什麽,沙漠都完全沒有反應,他一直那樣專注熱切地盯著燈光,好象那就是他生命的全部意義。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將沙沙拖到客廳,小聲問她。如果說沙漠的表現可以視作是精神疾病,那麽白色粉末顯然非常古怪,看起來又不象是皮膚病。

沙沙臉色十分憔悴,坐在沙發上,慢慢地將事情經過說了出來。

事情是從兩天前開始的。兩天前,沙沙接到沙漠的同事的電話,說他沒有上班。沙沙知道哥哥一向生活嚴謹,對工作很有責任感,這樣突然不去上班,不是他的作風。她馬上給沙漠打電話,但是無論她打多少個電話,沙漠的手機總是處在無法接通的狀態。這令她十分擔心。

到了今天夜裏,沙沙下班回來,卻看見沙漠正站在樓下。她十分高興,趕緊飛奔過去,叫著“哥!”但是沙漠卻完全不理她,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前方,就好象我今天看到的這樣,熱切而期盼,似乎看到了什麽重要的東西。沙沙朝他目光的方向望過去,卻什麽也沒看見,隻見路燈下夜霧在慢慢旋轉。她當時連叫了幾聲“哥”,並且大力搖晃沙漠的身體。沙漠還是不理會她,挪動腳步朝前走去。他走的時候,姿態很怪異,雙手朝前伸出,似乎在摸索什麽,腳下也是一寸寸遲疑的挪動,那情形,就仿佛他什麽也看不見、在黑暗中摸索一般。沙沙心裏一慌,以為他的眼睛出了什麽問題,連忙扳著他的頭仔細查看——他的瞳孔中清晰地映出周圍的一切——就在沙沙擋在他前麵的一瞬間,沙漠的神情突然變得極其迷惘和慌亂,他伸手將沙沙往旁邊一撥,這才又恢複了那種狂熱的表情。

沙沙就在那時候,發現自己的手上,不知什麽時候沾滿了白粉,被風一吹,這白色粉末如煙似霧地在空氣中飄拂。她驚訝地看著自己的手,然後立刻去看沙漠——沙漠的手腕裸露在外,無數細小的粉末正迎風飛揚。

沙沙撲上去,捧著哥哥的手,將他的袖子一直捋上去、捋上去,終於發現,這種白色粉末,在他的全身都布滿了。

她當時頭腦十分混亂,據情況來看,她的哥哥是同時患了精神病、視力障礙和嚴重的皮膚病。

她不知道這種皮膚病是否是嚴重的傳染病,如果被別人知道了,是否會將沙漠隔離。因此她不敢聲張,將沙漠拖進了家中。沙漠一直不安分,掙紮著要朝外麵走。她無奈,隻得將他綁在了床上。然後她想到了我。

不知道為什麽她會想到我,總之,她一想到我,便立刻給我打電話,而我,也就立刻來了。

聽她說完,我有些責備地看著她:“如果他真是患了嚴重的傳染病,你這麽做,是十分自私的行為。”她有些羞愧地低下頭,咬了咬嘴唇,低聲道:“我知道,可是他是我哥哥。”“我有幾個醫生朋友,”我說,“要不,叫他們來看看?”“不行,”她驚慌地抬起頭,“不行,他是我的哥哥,我隻有一個哥哥!”我沒有再堅持,她的心情是很可以理解的。何況這件事情並不那麽簡單,沙沙家裏沒有精神病史,也沒有遺傳性的疾病,象沙漠這樣一個一貫健康的青年,在兩天之內突然在精神、視力和皮膚方麵都罹患嚴重疾病,這種事情發生的幾率實在太低。無論如何,這些古怪的症狀總有一個起因,在這其中,沙漠失蹤的那兩天是一個關鍵。

“你對他失蹤那兩天的去向,有什麽猜測沒有?”我問沙沙。

沙沙搖搖頭:“我們沒有親戚,哥哥的幾個好朋友我都打電話去問過了,那兩天哥哥沒去他們那裏。”我沉吟一陣,又走進沙漠的臥室。由於匆忙將他綁住,沙沙沒有來得及給他脫外套。他穿的是一件白色絨布休閑裝,這種衣服是很容易弄髒的,但是他身上這件卻還很幹淨,可見穿上不久。我仔細查看了一陣,終於在他的衣服領口處發現幾根亮閃閃的蜘蛛絲。

我翻開他的手掌察看,注意到他雙手都沾滿了灰塵,右手的小指上,有一小塊紅色的油漆。

而他的雙腳,穿著深灰色的棉襪,上麵粘有一些細小的黑色纖維,由於前一段時間幫朋友裝修房子,我認出這種纖維是一種高檔的地毯纖維,這種地毯,是采用受專利保護的新材製成,整個市內隻有三家商場有售,並且由於這是個十分有名的品牌,售後服務做得十分到位,通常都留有客戶的名單。發現了這一點,我立即吩咐沙沙去谘詢那三家商場,要她弄到這種地毯的客戶名單和日期。

我繼續查看沙漠的身體。

他的褲管上濺了許多泥點,其中一些泥點中還夾雜著綠色的草籽。這種草籽,是一種用來鋪設草坪的進口草皮上的草籽,一般的綠化都不會用這麽高檔的草皮,通常是鋪設在高尚住宅區。聯想到沙漠小指上的油漆,可以大致推出,沙漠去的地方,是一個比較高檔、正在裝修的處所。在市內,符合這兩個條件的地方並不是很多。

查看過他的身體,沒有發現其他線索。

沙漠的鞋子已經被沙沙脫下來,放在鞋櫃裏。那是一雙休閑鞋,鞋底上沾滿黑色泥土,這種泥土在市內很多地方都可以見到,沒有什麽參考價值。

“查到了,”沙沙走過來,“總共隻有5名客戶買過這種地毯。”她遞給我一張紙,上麵寫著幾個人名和地名。我接過來,首先剔除了其中三人——這三人所住的地方,都是政府職員居住區,這一區的草坪是用普通草皮鋪設的。

另外兩人,一個住在金蛇灣,另一個住在望鼎小區。這兩個地方都是別墅區,住在這裏的人都比較富有。

我以草皮商人的身份,給這兩個地方的物業管理公司分別打了電話,很快又排除了望鼎小區。

隻有金蛇灣的小區內鋪設的是這種高檔草皮。住在金蛇灣的那名地毯購買者是女性,有一個很古典的名字:白娥。

原本我是想一個人來的,可是沙沙堅持要跟來——一個漂亮女孩強烈要求跟我一起冒險,我有什麽理由拒絕?

金蛇灣座落在郊區,占地麵積很大,一共有40多所別墅,每所別墅之間都被濃蔭遮蔽的樹木隔開,看起來,就仿佛每一棟別墅都是獨自矗立在郊外一般。

白娥的別墅位於金蛇灣最偏僻的地方,別墅的後麵,就是起伏的山岡。

我們走到門口,不知按了多少聲門鈴,始終沒有人來應門。正焦躁間,卻發現別墅的大門原來並沒有鎖,微微敞開一道縫。我試著推了一下,那扇沉重的鐵門便無聲無息地大開了。

門後是一個小小的花園,種了些此地常見的花草,我們站在門口大聲問:“有人在嗎?”喊了幾聲,沒有人回答,我們便沿著花園中間那條卵石路行走,很快就到了房子前。

房子的門也是開著,微露著一道縫隙。我們敲了敲門,等待了兩分鍾,便自己推門進去。

從外部看,這棟別墅相當高大。進入它的內部,更加覺得它高大無比。通常這種高度的別墅都有兩到三層樓,但是這棟別墅卻整個隻有一層。從地麵到天花板大約有6到8米。天花板是羅馬式的穹隆,顯得十分壯麗宏偉。與宏偉相對應的,是它的寬敞。別墅內部沒有任何家具或擺設,唯一的裝飾就是地麵上鋪設的黑色地毯。牆壁也是黑色的。

別墅不象其他房屋那樣成四方形,而是圓柱形結構,地板形成一個標準的圓。牆壁上等距離分布著八扇門,每扇門都一模一樣。

麵對這樣一棟特殊的房屋,我和沙沙心裏都泛起一股異樣的感覺。沙沙往我身邊靠了靠,低聲道:“你發現沒有,這別墅裏沒有燈。”她的聲音在這空蕩蕩的別墅裏引起一陣回聲,把我們都嚇了一跳,有好一會不敢再說話。

她說得很對,無論是穹隆還是牆壁上,都沒有燈,隻有穹隆上一個透明的天窗透進光來。

“不僅沒有燈,”我說,“也沒有窗。”一間別墅,沒有家具,沒有燈,沒有窗,卻有著八扇門——這是一棟什麽樣的別墅?我隱隱覺得此處蘊藏著某種凶險,但是強烈的好奇心促使我繼續留了下來。

或許是別墅的奇特太出乎意料,我和沙沙都沒有想到要大聲打招呼。沙沙緊張地四麵看了看,又望了望我,我猜她和我想到了同一件事。我對她點點頭,然後拉著她的手,兩人一起走到其中一扇門前,拉開門——我們同時一呆。

門後什麽也沒有,隻是黑漆漆的牆壁。

沙沙的手在我手心裏猛然一緊,臉色驟然變得蒼白,她幾乎是帖在我耳邊呢喃道:“東方,我們走吧,這地方讓我害怕。”她企求地看著我。其實我也很害怕,便點點頭,朝我們走進來的那扇門走去。

我們走進來的那道門,就在我們現在位置的右邊,這點我們都記得非常清楚,而且在我們進來之後,並沒有將門關上,因此可以看出,這扇門微微敞開一道縫隙,從牆壁上凸出,明顯地與其他七扇緊閉的門區分開來。

但是,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當我們篤定地走到這扇門前,拉開門,以為會看見我們走進來的那個小花園時,卻什麽也沒看到。

我們什麽也沒看到,因為這扇門,和剛才那扇門一樣,後麵是黑漆漆的牆壁。

我們呆呆地在門前站了好幾分鍾,我感覺到自己劇烈的心跳,而沙沙,她的手已經冷得沒有一點溫度,長長的指甲刺進我的手心,很痛。

“別緊張,”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自己陌生的聲音,“我們一定是記錯了,不是這扇門。”她勉強一笑:“不錯,一定是記錯了。”在翁翁的回聲中,我們繃緊身體朝相反方向的門走去,拉開門——其實在拉開門之前我就已經預感到了——門後依舊是黑色沉默的牆壁。

我和沙沙對望一眼,不用多說什麽,我們兩人分開手,各自朝不同的方向飛快地打開一扇又一扇門,隻聽見“啪啪”的開門聲在別墅內回蕩——我們動作很快,不到一分鍾,便又在一扇門前聚合了。

其他所有的門後都是牆壁。沙沙和我同時將手放在這最後一扇緊閉的門上,她遞給我一個絕望的眼神,我很想微笑一下,卻隻是抽了抽嘴角——我們驀的將門拉開——黑色,牆壁,依舊如此。

沙沙再也支撐不住,坐在了地上,雙手抱著肩膀,身子瑟瑟發抖。

我顧不得安慰她,又環繞這別墅一周,將手伸到每一扇門後的牆壁上使勁按了按——牆壁很堅實,我將手攥成拳頭在牆壁上敲,傳來的也是塌實的聲音,顯然牆壁後並不存在空洞的地方。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當我回過頭來,卻發現一件讓我血脈冰涼的事情——沙沙不見了。

我們走進別墅,然後發現別墅裏所有的門都被牆壁堵死,沒路出去。別墅裏沒有窗,唯一的天窗在6米多高的穹隆上,而沙沙就在這樣一間別墅裏不見了!

難道她是飛了出去不成?

我仰望著天窗,幾縷光從那裏透下來,在玻璃上幻出七色光芒——即使是飛出去,也要先弄開這扇玻璃啊。

我又一次瘋狂地在別墅裏飛奔,跑了好幾個圈,不斷將那些門打開,不斷地伸手觸摸門後的牆壁——我盼望有一次能讓我發現一扇通往另一個地方的門,而沙沙就在那裏——我這樣近乎自虐地狂奔,直到再也沒有一絲力氣,頹然坐下。

在這完全對稱的別墅裏,我已經辯不出方向,分不出哪扇門是我進來的門。

我下意識地又朝天窗望去——至少那兒有並非黑色的陽光——卻發現一件的事情:之前,天窗裏映出的是漂浮著白雲的天空,而現在,從天窗望去,卻看見一根橫斜的樹枝。那樹枝渾身披翠,在風中輕輕搖晃。

為什麽開始的時候沒有這樣一根樹枝?

我仔細地仰頭看著,這才注意到,原來天窗並不是位於穹隆正中央,而是往邊上偏了一段距離。這種設計很奇怪,這棟別墅的一切似乎都違反常理。

我一邊仰頭看,一邊思索:這棟別墅為什麽要如此設計?在我想的時候,我發現那根橫斜的樹枝又有了些變化,似乎從天窗裏露出更多,但是出現的角度卻不同。看了一陣,漸漸有個模糊的想法開始在我腦海裏形成——我看著那樹枝漸漸在我視線裏變換角度,這樣的變換我很熟悉,但是,會是那樣嗎?

這樹枝的變換方式,看起來就仿佛整棟別墅都在慢慢旋轉。

我被自己的想法驚呆了——這太荒謬了。

然後,我又注意到一件事。

在我跑累了坐下來時,我的背部正對著一扇門。而現在,我卻發現,那扇門已經移到了我左邊的位置。

我不能置信地盯著那扇門看了幾秒種,從口袋掏出一張紙巾,夾在那門的手柄上,同時,在與手柄相垂直的地麵相應部位,放上另外一塊紙巾。

於是,我看到,兩塊原本位於同一鉛垂線上的紙巾,漸漸錯開了位置,距離越來越大。

果然如此!

整棟別墅,除了地板之外,全部都在緩慢地順時針旋轉。

我望著那紙巾離我越來越遠,腦子裏一片混亂,不知該如何自處。

由於別墅的旋轉非常緩慢,緩慢到連我都無法察覺的程度,那紙巾一直都是靜止不動的。但是,過了一會,它突然高高飄揚起來,就仿佛從什麽地方吹來了風。

別墅沒有開口的門,也沒有打開的窗,從哪裏來的風?

我驀地站起來——紙巾飄揚的方向是垂直牆壁朝外的,也就是說,風是從牆壁裏吹來——風怎麽會從牆壁裏吹來?除非……。我飛步走上前去,麵對那扇門——仍舊是那般黑,卻不是牆壁那樣塌實的感覺,這是一種虛空的黑,是黑夜空氣中的黑,那門後是空的!我幾乎不敢相信,將一隻顫抖的手伸出去——冰涼的風順著指縫涼透了手掌——我用力朝那虛空中按壓下去,真怕又是空歡喜一場,真怕手指會突然碰觸到硬邦邦的牆壁。

我的手指落空了!門後是空的!

沒有時間多想了,紙巾還在移動,那個空洞正在逐漸變小,沙沙一定就在這門後麵——我一腳邁了進去。

門後非常黑,我一時無法適應,忍不住後退一步,背部卻碰到了牆壁上。我回頭望望,一片漆黑——門又移開了。

我站在黑暗中,一邊等待眼睛適應這種黑暗,一邊思考所遇到的事情。

旋轉的別墅、消失後有出現的空洞、八張沒有出路的門………這些事情一一在腦海裏閃過,逐漸形成一個設想。

還必須用一件事來證實我的設想。

我轉身,朝身後進來的地方摸去,那裏本來有一個門,現在已經變成了牆壁,這個我心中有數,我在牆壁上慢慢地摸著,果然讓我摸到了!

那牆壁雖然是堅硬不可穿透,但是牆壁上卻有一扇門——這不是我在牆那邊見過的門,因為這扇門是朝我現在所在的這邊開的。

門後是牆壁。

如果我沒猜錯,這門應當便是我進來的地方。這別墅的牆壁想必是兩層構造,內麵就是我看見的那八扇門的牆壁,外部,則是這另外的門。別墅旋轉的,應該是內部的那部分,因此在旋轉過程中,當內部的門與外部的門位置錯開時,從內部看來,門後就是牆壁,從外部看來,門後也是牆壁;而當門與門重疊時,則可以通過門進出於內外之間。

這樣就可以解釋為何我們進來的門會突然被牆壁檔住了。隻是我無從推測外層的牆壁上到底有幾扇門——一定沒有八個,否則我們早就發現了。

這裏非常黑,什麽也看不見,我站了好幾分鍾,依然是不能辯物。我在猶豫究竟是繼續朝前走呢,還是等待門與門再次重疊,回到別墅內部去。想了想,我邁開步子,雙手伸出去,慢慢探路,一步一步朝前走。同時大聲叫著沙沙的名字。

沒有人回答我。

我的手摸索著,前麵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我胡亂將手朝旁邊摸去,順著牆壁走。走了一陣,我漸漸覺得心頭發冷——我摸到了被牆壁堵住的門,一扇,又一扇——我已經感覺出自己是在圍繞著一個圓形的空間原地打轉。

這個空間,感覺上構造和先前別墅是一模一樣的,隻是沒有了天窗,也就沒有了光。

我究竟是到了哪裏?是不是又回到了原來的別墅?

這樣轉了不知多久,終於又碰到一次門與門相重疊的機會,我立刻從門裏走了出去。

那仍舊是一個漆黑的地方。摸索一陣,我發現,這又是一個和先前別墅一模一樣的空間,牆壁上依舊是有許多門。

我這樣摸索著,走著,不斷進入另外一個地方,而我始終無法判斷,那個地方我是不是曾經來過。

依照這樣的情況來看,我開始的推測完全錯了!

並非是別墅有兩層,而是有至少兩棟別墅,它們的牆壁上,有一扇門那麽大的部分緊密地挨在一起,當兩棟別墅的門重合時,便可以通過門從一棟別墅進入另外一棟。

然而,我們剛才進來的時候,分明隻看到一棟別墅矗立在這裏,這棟多出來的別墅難道是隱身的?

到底這樣相連的別墅有多少棟?它們是按照什麽形狀連在一起的?是彼此環繞成一個大圈,還是一個接一個連起來,如同一串香腸?是不是所有的別墅都是旋轉的?

如果,這樣的別墅有很多棟——我打了個寒噤——我豈非永遠都要在別墅的門裏進進出出,卻始終無法出去?

當初,是哪一棟別墅的哪一扇門,通向我們所從進來的小花園?

在開始的時候,我還在思考這些問題,但是到了後來,被黑暗和不斷出現的門弄得麻木了,我漸漸懶得思考,隻是伸著雙手,不斷地走、走、走………

走了很久很久,突然眼前出現一絲亮光。

我的心一跳——沒有在黑暗中呆過那麽長時間的人,是永遠不會知道亮光是多麽可愛。

我立刻朝那團光疾走——但是門又關上了,亮光消失在門後。

我失望地站立著,等了很久,亮光再沒有出現。

於是我又開始在門與門之間旅行。

等到亮光再次出現,我已經失去了一半的意識。我朝著那團溫暖熾烈的光走過去,其他的一切都可以拋下。

走到近前,我看見門後,是一個火的世界——火在熊熊燃燒,但是火的後麵,我看見許多人影晃動——那是我所熟悉的有人的世界。我見到了那個世界的影子,聞到了那個世界的氣息,還有,每天充斥於耳中的嘈雜聲音——那是我的世界!

幾乎沒有猶豫,我便邁步朝火中走過去——穿過火,我便可以回去了——我滿心喜悅,快樂無比。

但是我沒有來得及走進火裏。

我聽見一個女人尖利的叫聲,然後有人將我猛力一拉,那熾熱的火已經撲到了我麵前,我感覺到了灼熱的痛楚——就在這一瞬間,我猛然清醒了。

我站在空曠的野地裏,在一棟燃燒的茅屋前,許多人在奔走救火,旁邊,沒有別墅,沒有花園。

我的腳就在火場前一米的地方,那火燒得很厲害,人如果進去,一定沒命出來。

想到自己剛才差點葬身火海,我出了一身冷汗。

發生了什麽事?

“東方。”竟然是沙沙!我不能置信地看著她,她麵色蒼白地看著我,在她身後20米遠的地方,有個女人正望著我們微笑。

“沙沙,”我握住她的手,“你去哪了?那棟別墅到底是怎麽回事?我們怎麽出來的?”我一連串的問,可是沙沙什麽也不說,隻是拉著我,走到那個女人跟前。

那是個非常漂亮的女人,一身白色衣服,高潔端莊。

“你好,我是白娥。”她對我伸出手來。

“白娥?”我驚訝地和她握手,手指間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似乎有什麽粉末落在我的手裏。我心中一動,抬起手來看——果然,我的手上粘滿了白色粉末。我捋起衣袖正準備查看,白娥已經微笑道:“你身上沒有,那是我手上的。”她挽起袖子,露出一截形狀極其漂亮的手腕,那上麵銀光閃閃,無數細小的白粉粘在上麵。

我不由後退一步,疑惑地看看她,又看看沙沙:“誰能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你有沒有聽說過‘轉生輪‘這回事?”白娥含笑道。

不等我回答,她又繼續說下去:“‘轉生輪‘,是六道輪回必經的一劫。世人都知道它的存在,卻不知道它到底是什麽樣子。其實輪回的劫數,又何必有固定的形狀?你們今天進入的別墅,便是轉生輪的一部分。與別墅相連的,還有許多轉生輪,各輪之間以門相連,彼此旋轉錯開,你永遠無法知道從上一輪將會進入哪個下一輪——一切都是天數。剛才你們進入別墅,其實隻不過是小小幻術,魂魄離體而已。所有的魂魄,在肉身死去後,都要投入轉生輪,由天數決定進入哪一輪,運氣好的,或許會進入人輪,運氣不好的,則輪入畜生世界——隻看你進入哪個門。”“這樣說來,”我忍不住道,“做人隻是運氣罷了?和前世功孽無關?”“當然不是,”白娥笑道,“你前世的功孽,決定你死後的運數。你知不知道,能夠做畜生也還是幸運的。最悲慘的是有一種靈魂,永遠迷失在轉生輪中,永遠無法出去,不知要過多久,才能看見一次亮光——你也知道了,在輪中轉得久了,看見一絲亮光,便是拚了命也要撲過去,是麽?”“是的,”我點點頭,回想起在黑暗中迷失的滋味,又打了個寒噤,“難道那些靈魂便永遠不能解脫?”“當然可以,”白娥的神情變得肅穆起來,“你說,如果要你選擇,你是願意永遠迷失在輪中,還是幹脆魂飛魄散?”我仔細想了想,挺胸道:“我寧可魂飛魄散!”她點點頭,不知為何聲音中有了一絲傷感:“所有迷失的靈魂都是這麽選的,有些即使開始不肯做出這樣的選擇,最後也還是選了這條路。”她頓了頓,“你可知道,飛蛾本來是沒有靈魂的,隻有當它看見火光的一瞬間,才會有這樣一個迷失的靈魂附在飛蛾身上,連同飛蛾一起投進火中,完全滅絕。”“啊?”我叫出了聲,“怪不得飛蛾會奮不顧身地撲向火焰——但是你怎麽知道這些?你究竟是誰?沙沙是怎麽出來的?為什麽我們會進入轉生輪?”如果不是她連連擺手打斷我,我還會有無數問題問她。

“你不必問我是誰。我隻問你,如果有一個在轉生輪中迷失了許久的靈魂,終於獲得一個消失的機會——每個靈魂隻有一次這樣的機會——能夠附身在飛蛾身上,將自己徹底消滅。如果這個靈魂好不容易有了這樣一個機會,卻被一個愚蠢的年輕人,用詭計欺騙,使它既不能被消滅,也失去了最後的機會,將永遠永遠遊蕩在轉生倫裏,是不是很悲慘的事情?”“是的。”我點點頭,驀然想到了,“難道說,沙漠……。”“不錯!”她的神色變得淩厲起來,“就是這個女孩的哥哥,用鏡子反射的光欺騙了這樣一個靈魂,現在,那個靈魂正在轉生輪的不知什麽地方受苦——所以他必須接受懲罰!”“但是這樣太不公平,”我說,“這不是什麽嚴重的錯誤。照你這樣說,那些將飛蛾打死的人豈不也要受懲罰?”“那不一樣,”她說,“將飛蛾打死,附在它身上的靈魂也會一同消散,但是用虛假的火光欺騙飛蛾,使它不能生也不能死,這種痛苦,你若不是親身感受,又怎能知道?你們總以為人類如何高貴,卻不知道,即使是一隻飛蛾,也會有它自己的夢想——利用飛蛾的夢想來玩弄它,豈不是很卑鄙的行為?”說完,她忽然長笑一聲,消失了。

我呆呆地看著她站過的地方,幾乎懷疑自己做了個夢。

“怎麽回事?”我問沙沙。

但是沙沙也什麽都不知道,她隻知道自己似乎突然從夢中醒來,就看見那個女人,也告訴她這一番話。她還看見我,象她哥哥一樣,目光充滿渴望和熱切的期盼,伸直雙手,不停地走,直到我快要走入火中,她實在忍不住將我拉了回來。

“你說,”沙沙幽幽地道,“她究竟是誰?”我沒有說話。我記起她手腕上銀白的粉末,忍不住想,飛蛾,是不是也有修煉成仙的?

尾聲:後來我又再次進入那棟別墅,卻發現那別墅內部和其他普通的建築沒什麽區別,住在裏麵的女人也叫白娥,卻已是位中年婦女,善良和藹,非常平凡。

我想我永遠也不會知道那個女人的身份、以及這一切事情中許多的謎團了。

沙漠一直是那個樣子,他的靈魂,不知道遺失在轉生輪的什麽地方。

沙沙每夜都會為他點燃一根蠟燭,說:“哥哥,朝著火光飛過來吧!”

 

 

 

阿爾石部落的女妖 全

 

世界上最後一個女妖出生在阿爾石部落。她的眼睛裏有湖水。

阿爾石部落的族人不歡迎女妖的到來,因為她眼裏的湖會帶來災難。他們用七層棉布裹住女妖的眼睛,挑選出最強壯的兩個勇士,要他們將女妖拋棄在深山裏。

“野獸會吃她的心,飛鳥會啄瞎她的眼睛,地下的蟲會消滅她的蹤跡!”他們這樣說。

但是,年輕的勇士啊,你切切不可揭開那七層棉布,因為她的眼睛裏有會淹死人的湖。阿爾石部落的人們這樣說。

勇士們帶著女妖出發了,翻過七座高山,越過七條長河,在鷹也飛不上的深穀裏,他們就要將女妖拋棄。

女妖放聲大哭,她的聲音裏沒有湖水,隻有幼崽的嬌柔。勇敢的武士,善良的武士,純潔的武士,他們揭開了包裹著她眼睛的七層棉布。

於是他們淹死在她的湖裏了。

阿爾石部落的人們沒有等到他們的勇士,知道他們揭開了那七層棉布。他們又派出一位年長的盲者,要他去尋找女妖。

若是找到女妖,你就將她丟棄在懸崖裏,堅硬的大地會知道怎樣使她的湖水幹涸。

盲者翻過七座高山,越過七條長河,,在鷹也飛不上的深穀裏,他找到了女妖。

野獸沒有吃掉她的心,飛鳥沒有啄瞎她的眼睛,地下的蟲沒有消滅她的蹤跡。女妖對她部落的長者甜蜜地微笑,她眼睛裏的湖水蕩漾在他臉上,就象溫暖的陽光。盲者眼前出現了一絲微弱的光明。

善良的長者沒有將女妖拋棄在懸崖。他稱她為自己生命中的第一束陽光。

他做了她的父親。

女妖象一個平凡的少女一樣長大了。她的眼睛波光粼粼,她的長發隨風飄舞,她的舞姿象風中的花絮,她的聲音如同悅耳的山泉。在這沒有人來的穀底,沒有人稱她為女妖。她隻是他父親的女兒。

然而父親的臉上的憂慮一天比一天深沉。

“父親,你有什麽心事?”無憂無慮的女妖這樣問。

父親的聲音十分蒼老:“女兒啊,我看見的光明越來越多!”“這樣不是很好嗎?”女妖咯咯嬌笑,跳起了林間小鹿教給她的美麗舞蹈。

父親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女妖長到了十六歲。她的湖水帶來了災難。她望向天空,天上的飛鳥就淹死在她的湖裏了;她走進樹林,林中的野獸就淹死在她的湖裏了;她睡在草地上,地底的蟲就淹死在她的湖水裏了;她在河邊洗手,水裏的魚也淹死在她的湖裏了。

她赤著雙足飛奔回家,她的父親為她點亮黃色的油燈。

“父親,父親!”女妖伏在他的膝上,長發象雲一樣地鋪滿了地麵。女妖的眼淚一滴滴淋濕了父親的手。

父親的手蒼白而幹燥,穩定而冰涼。父親的眼睛閃爍著星星般的光芒。父親的臉雪白而淒涼。

“父親,您怎麽了?”女妖擔憂地問。

“我想喝水。”父親微弱地說。

女妖轉過身,用竹子做的杯子盛水。女妖的身後傳來父親倒下的聲音。

女妖飛奔過去,父親明亮的眼睛閃閃發光:“女兒,我淹死在你的湖水裏了!”女妖在門前的土地上埋葬了她濕淋淋的父親。

在鷹也飛不上的深穀裏,住著孤零零的女妖,寂寞的女妖,再也不懂得歡笑的女妖,沒有人愛和保護的女妖,永遠也不會蒼老的女妖。

隻有一隻白色的小鳥每天飛來為她唱歌。

白色的小鳥在風裏飛過,在雨裏飛過,在海水的怒濤間飛過,所以它沒有淹死在她的湖裏。

它歌唱女妖的美麗和善良,歌唱她的孤獨和淒涼,歌唱她變幻的湖水和晶瑩的淚滴。

阿爾石部落的人聽見了小鳥的歌聲。

他們帶上最強壯的武士,背著最鋒利的長矛,翻過七座高山,越過七條長河,在鷹也飛不上的穀底,他們要殺死沒有父親和母親的女妖。

白色的小鳥歌唱族人的凶狠,歌唱生命的美好,歌唱命運的無奈。

白光閃閃的長矛就要刺向女妖的胸膛。

女妖憂鬱地望著他們,她眼裏的湖水平靜而清冷,她渴望死亡。

他們看見了她的湖水,所以他們全部淹死在她的湖裏了,阿爾石部落失去了他們的勇士!

女妖悲傷地埋葬了她的族人。

有一天,一個俊秀的年輕人來到她的麵前,請她指引林間的路。

女妖的湖水裏映著他樹一樣挺拔的影子。女妖羞澀地將路指給他。

白色的小鳥看見她臉上的紅暈,開始歌唱愛情的美好。

年輕人聽見了這歌聲,可是他不肯來到女妖身旁。

女妖穿上她最美麗的以衣裳,發際簪著最嬌豔的花朵,唇邊掛著最動人的微笑,身上飄著最潔淨的芬芳。她隻要年輕人的目光停在她身上。

年輕人的目光停在她身上。但是年輕人的心留在別的地方。

“你沒有淹死在我的湖水裏,所以你是上天送給我的新郎!”女妖用蜜一樣的聲音說。她深深地愛上了這個山一樣高大,泥土一樣樸實的年輕人。

年輕人不肯做她的新郎:“我沒有淹死在你的湖裏,是因為我已經在女神的海裏學會了遊泳!”在年輕人目光籠罩下的女神注注視著女妖。

女神的眼睛是海,她望向年輕人時,那是溫柔的海,平靜的海,清風細浪的海,是在月光下吟詩的海;當她望向女妖時,那就是高貴的海,神聖的海,波瀾壯闊的海,是在暴風雨中搖曳生姿的海。

“你也是天生的女神嗎?”女妖問她。

女神本來隻是平凡的少女,但是因為有個年輕人在她的眼睛裏學會了遊泳,她就成了女神。

年輕人和他的女神離開時告訴女妖:“他們淹死在你的湖裏不是你的錯,是因為他們沒有自己的女神。要是有人沒有淹死在你的湖裏,而且他又沒有自己的女神,那麽,你就是他的女神!”女妖沒有聽懂他們的話。她隻是想,她寧願自己沒有淹死人的眼睛,她寧願自己隻是一個普通的姑娘,等待她生命中那個山一樣的年輕人來將她變為女神。

寂寞的女妖每天坐在山穀裏。白天看太陽,晚上看月亮和星星。

白色的小鳥一直在為她唱。

女妖厭倦地說:“你這隻煩人的小鳥,不要總是這樣吵鬧!”白色的小鳥在白色的霧中飛走,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女妖一個人在寂寞中唱歌。

她總是望著天空。

她眼裏的湖水不斷地流出來,打濕了她的衣裳。

她的湖水這樣流,因為她發現沒有任何聲音能有白色的小鳥的歌聲那樣動聽。

天空象女妖的臉色一樣蒼白,象她的目光一樣空洞。沒有白色小鳥從上麵飛過。

所有的人都淹死在她的湖裏了。

所有的動物都淹死在她的湖裏了。

連水裏的魚也淹死在她的湖裏了。

隻有那個有自己的女神的年輕人沒有淹死,他和她的女神在一起,早就不記得世界上還有這麽一個寂寞的、美麗的、淒涼的女妖。

隻有那隻白色的小鳥沒有被她的湖水淹死‘,但是它的心被女妖粉碎了。

女妖的湖水流幹了,她淹死在自己的湖裏。

 

 

 

小夜曲 全

 

這是一片廣大的平原,遠離城市的喧囂,離這裏最近的村落也在十裏之外。密密叢叢的灌木象一片深紅色的地毯,一直延伸到遠方。灌木從中散布著大朵大朵豔麗的野花,在熱烈的空氣中釋放著它們無拘無束的芳香。每當風從灌木尖上掠過,空氣中便揚起一片淡黃色的花粉顆粒,象一團發光的霧,遮住人們的視線。

紅米鎮位於平原的邊緣,是這片自然天地中唯一人工的產物。鎮上的人們隻要走出家門,就能看見從天邊卷地而來的花粉,再多走兩步路,廣袤的平原便無遮無礙地展現在麵前了。

安妮到達紅米鎮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她沒有看見花粉在陽光下發光的景象,那些黃色的小顆粒在月色下變成了銀色。安妮穿過花粉的迷霧,花粉不斷飛進她鼻子,她一路打著噴嚏,直到她出現在古魯麵前時,噴嚏也沒有停止。

古魯看著麵前這個滿頭滿腦都是花粉、不斷打噴嚏的女孩,研究著她漂亮的衣服和時髦的發型,搖了搖頭——在封閉的紅米鎮,現代女孩安妮是個異類。

安妮是偶爾從雜誌封麵上看見一幅關於紅米鎮的風光攝影的,這些野花與花粉,這片大而美麗的平原,還有這個仿佛隻在古代才存在的小鎮,深深地吸引了她。而當她發現自己一個遠方的表哥古魯居然就住在鎮上時,就再也沒有任何力量能阻止她來紅米鎮了。為了保護平原上的植被,這片平原沒有通車,唯一的交通工具是馬,並且也是限製了奔跑路線的。自封的探險家安妮,並沒有被交通的不便阻退,她憑借兩條結實的長腿,一步一步穿越平原,穿越花粉的空氣,穿越灌木的風景,帶著一肚子興奮,終於在紅米鎮落腳了。

安妮對古魯提出的第一個要求,是要洗個舒服的熱水澡。

古魯當然不會拒絕這樣一個簡單要求。

所以,沒過多久,在古魯家那棟房子的二樓,一間能看見月光的浴室裏,傳來了安妮哼唱流行音樂的聲音,伴隨著嘩啦啦的水聲。

安妮將自己泡在熱水裏,水裏漂浮著一層黃色的花粉。安妮不明白為什麽這裏的人都不會被花粉弄得打噴嚏。這些黃色的小東西,看起來很小,卻有極強的黏力,沾在身上無論如何都撣不掉,隻有泡在水裏才能讓它們離開她的身體。她一邊哼著歌,一邊用手將花粉從木頭做的浴缸中舀出去。

她忽然聽到火車聲——“卡嚓卡嚓”,十分響亮。

奇怪,這裏連鐵路也沒有,又哪裏來的火車?

她有側耳聽了一陣,火車聲漸漸變小,仿佛是漸漸遠去。

“古魯,這裏怎麽會有火車?”她大聲問道。沒有人回答,古魯大概出去了。她歎了口氣,又泡了好一會,總算滿足地歎息一聲,從水裏鑽出來。

剛剛從熱水裏鑽出來,皮膚接觸到冰冷的空氣,她不由自主打了個寒噤,借著月光看見自己的肌膚被花粉嗬護得又細又滑,不由暗自得意。

仿佛是為了配合月光的靜謐,一陣優雅舒緩的小夜曲從窗外飄來,輕輕地,直接飄進她的心裏。她匆忙穿上衣服,跑下樓,想找古魯陪她四處逛逛,但是找遍了整棟房子,也不見古魯的蹤影。她也不害怕,輕輕帶上門,自己投身到小鎮的夜晚中。

紅米鎮雖然地方偏僻,但是夜晚一樣繁華熱鬧。鎮上的路燈都亮著,映襯得月光稀薄了許多。人們三三兩兩地從燈光下走過,安妮注意到他們的皮膚都十分光滑——這當然是花粉的功勞。

安妮在街頭逛了一陣,小夜曲始終似有若無地響在耳邊,但是又始終找不出聲音發出的方向。

“是誰在演奏?”她朝身邊路過的小鎮居民問道。

沒有人回答她,每個人都裝做沒聽到這個問題。這反而讓安妮更加好奇,越是人們諱莫如深的問題,她越有興趣研究。

她仔細傾聽小夜曲的聲音,在小鎮上茫無目的地亂走,漸漸走得偏離了人群的方向。小夜曲消失了,她看見一棟房子矗立在黑暗中。

那房子十分高大,青色的外皮,沾滿了斑斑駁駁的花粉,一扇生鏽的鐵門緊閉著。從房子裏傳出一陣婉轉的鳥鳴。

小鎮的其他地方都燈火輝煌、人來人往,而這棟房子,孤零零地,四周沒有路燈,隻有月光清冷地照著,伴隨著清亮的鳥鳴,有點寂寞,又有點奇怪。

安妮在房子外看了一陣,覺得有點冷,正準備轉身離去,忽然又聽到了卡嚓卡嚓的火車聲。這回她聽得真切,那聲音是從麵前的房子裏傳出來的。她驚奇地睜大眼睛,慢慢靠近房子。房子前的台階上長滿青苔,看來是多年沒有人來過了——如果是這樣,那麽裏麵的聲音是怎麽回事呢?

火車聲響了很久,就象來時一樣突然,倏忽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安妮追尋了許久的小夜曲。悠揚的樂曲從房子內部飄出,纏繞在安妮身上,她如醉如癡,登上台階,敲了敲門。

沒有人應門,隨著她敲門,一塊一塊的鐵鏽從門鎖上抖落下來。她心中一動,抓住那把看起來十分古老的鐵鎖,使勁一扭,鎖居然就這麽斷裂開來。安妮呆呆凝望一陣掉在腳邊的鎖,心裏一陣砰砰亂跳,拿不定主意該不該進去。

小夜曲愈加纏綿。安妮站立了幾分鍾,終於下定決心,深吸一口氣,握住鏽跡斑斑的門把手,將門推開了。

一股塵封許久的陰冷空氣,帶著古老的黴味,撲麵而來。

安妮輕輕踏進房子。

房子內部十分寬敞,大約有三米來高,整棟房子隻有一層,月光從天窗裏照射下來,將屋內照得十分明亮。屋內布置著典雅大氣的古典家具,但是由於房子太高太大,這些在平常屋子裏看起來十分漂亮的家具,在這裏顯得有些象玩具了。

小夜曲回蕩在房子內部,聽不出是從哪裏發出來的。

安妮在屋內轉了一圈,發現整棟房子不但隻有一層,也隻有一間。

她忽然感到害怕了。

既然房子隻有一間,而這間房裏,除了她自己之外,又沒有第二個人,那麽,是誰在彈奏音樂?

音樂聲從四麵八方湧入她耳朵,依舊是那麽優雅動人,她卻無心欣賞,朝身後倒退回去,想要離開這間發出古怪聲音的房子。

由於驚慌,她後退的時候,走錯了方向,沒有退向大門,卻退到門邊的牆壁上,背部在牆上一撞,牆壁上的磚突然朝後一凹,安妮整個人便倒進了牆壁裏。

她驚慌地抓住牆壁連連退了幾步,直到身後又撞到一堵牆,這才停下來。

原來這棟房子的牆壁,裏麵竟然是有夾層的。音樂聲就從夾層裏傳來。安妮發現這房子比她想象的更加神秘,原本依照她的性格是一定要看個明白的,但是她現在已經十分害怕,事情的發展超出了她的預料,她顧不得將夾層研究清楚,便朝她進入夾層的那個缺口走去,想要鑽出去。

正在她要到達那個缺口時,它卻消失了,原來有缺口的地方,突然被一堵牆壁替代,缺口移到了兩米高的地方,以安妮嬌小的身材,是絕對不可能爬上去的。

安妮更加驚慌了。

這棟房子隻有一個天窗透進月光來,現在在這夾層裏,隻能透過牆壁的缺口透進一點朦朧的幽光,要極力睜大眼睛,才勉強看得清眼前的一切。

這個夾層雖然在牆壁裏麵,但是也有一個小過道那麽寬,安妮在裏麵不但可以轉身,還能走幾步路,更加不可思議的是,夾層內象蜘蛛網一般分布著一道道樓梯,從地麵到天花板,縱橫交錯,想到任何一個地方都很方便,設計之精巧方便,是安妮生平所罕見。先前由於驚慌,她不曾注意到這些樓梯,現在看到了,便試探著從樓梯朝那個缺口走——那缺口現在又移動到了兩米高的另外一處。當她終於走到缺口邊,才發現,並不止是這個缺口會移動,這整棟房子的牆壁,都仿佛一幅巨大的拚版,由許多小塊鑲嵌組成,每一小塊都可以移動,並且這些小塊之間,如果以同一姿態停留得久了,便會自動移動起來,或許是重力作用,也或許是別的機關。安妮一邊看,一邊將小塊推來推去,心中讚歎設計建造之神奇,漸漸忘記了害怕,也忘記了要從缺口爬出去。

直到小夜曲驀然停止,她才記起,自己仍然在牆壁之內。不過她現在已經不是特別害怕。她想既然這棟房子構造如此精巧,那麽這些古怪的聲音,或許也是機關形成。

她正在這樣想的時候,便聽見一陣火車隆隆之聲,由天花板上一路走近,借著朦朧的月光,她隱約看見一個東西在朝她慢慢靠近。

那是一個巴掌大的東西,全身黑乎乎的,看不清楚,隻有兩隻眼睛,非常明亮,一種沒有雜質的蔚藍色。它每移動一步,便會發出火車的轟鳴聲。

那東西剛出現時,安妮吃了一驚,不由自主得朝後縮了縮,甚至準備逃跑。

但是她很快便冷靜下來。這東西移動時的巨響,讓她想到,也許這個東西和這整棟房子一樣,是一種設計十分巧妙的機關。

她停留在原地,等著那東西朝她移過來。

一股濃烈的芳香傳來,是那東西的氣味,也是紅米鎮外平原上的芳香。

那東西停留在安妮麵前,安妮終於看清了它的麵目。

它看起來象一隻巨大的甲殼蟲,但是卻長著一張人的臉,那張臉是個孩子的麵孔,卻帶著老人的沉著冷靜,一雙突出來的大眼睛盯著她。

安妮也盯著它。她現在又開始懷疑,它也許不是機器。雖然它全身看起來很硬,但是那張孩子般的臉,卻肉感分明。

沒有什麽機器會具有這樣一張臉。

這讓她的心又提了起來。

互相對望了一陣,那張孩子般的臉突然對她做了個鬼臉,微笑一下,發出小夜曲般的奏鳴,又發出鳥鳴般的聲音。安妮猜想這大概是它交流的方式,但是她實在猜不出它在說什麽。

不過它看起來沒有惡意。

它跟她說了許久,見她始終不明白,顯得有些沮喪,委屈地看她一眼,轉身便走,一邊走,一邊用它多肢節的腿推動牆壁上的小塊,那個缺口,便慢慢得移到了下麵。

安妮看了一陣,忽然想到,也許這個東西,是在幫助她走出這道夾層,它可能以為她沒有看出這裏機關的秘密。

想到這裏,她便立即朝下走去。

走了不到兩步,忽然聽到腳下傳來“卡嚓”一聲脆響,仿佛是骨頭斷裂的聲音,同時那個在她前麵緩緩爬行的東西,忽然發出一聲類似琴弦繃斷的聲音,便停止不動了。安妮吃了一驚,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

仿佛有液體慢慢浸透她的腳,濃鬱的芳香充塞著夾層,濃得幾乎要凝固了。安妮低頭朝腳下看去,發現腳下流出了許多深黃色的液體,香味便是從這液體中散發出來的。她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仔細看了許久,才發現,原來那個會發出小夜曲和鳥鳴聲的怪家夥,並不隻是一個巴掌大小,在它身後,還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

那條尾巴,就是在這個夾層內交錯如蜘蛛網的那些樓梯,隻是因為那東西的身體表麵覆蓋著一層堅硬的殼,使得安妮誤以為這些樓梯是人工建造。

這個東西雖然外麵看起來很硬,其實卻很脆弱。剛才那一聲脆響,就是安妮的高跟鞋不小心穿透“樓梯”的外殼,釘進了它的尾巴,那些黃色的液體,就是從它的尾巴裏流出來的。

安妮心中一慌。她現在已經不害怕那個東西了,卻擔心自己是否傷害了它。剛才它的叫聲仿佛很慘,不知道現在怎樣?

她在它的尾巴上拾級而下,跑到它身體邊,卻發現,它蔚藍的大眼睛圓瞪著,裏麵已經失去了光彩。

它已經死了!

安妮使勁搖晃著它,它一動不動,孩子般的麵容帶著一種沉睡的天真。

安妮沒想到它竟然如此脆弱,如此容易受傷,如此容易死亡。她在它身邊呆呆蹲了幾分鍾,淚如雨下,在她20多年的人生當中,從來沒有一刻象這麽後悔和內疚。她現在知道了,這個東西不是什麽機關,而是活生生的生物——雖然她從來沒有見過也沒有聽過這種生物,但是它顯然對她十分友好。現在它再也不能在月光下彈奏小夜曲,也不能象鳥兒一樣快樂地鳴叫了——而她到現在還不知道它那些聲音到底在表達什麽。

安妮哭了很久很久,終於站了起來,從那個缺口爬了出去,將門關好,偷偷地回到古魯家裏。

“你到哪裏去了?”古魯在客廳裏等著她。她沒有回答,低著頭掩飾臉上的淚痕,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倒在床上,歎息傷心了許久,她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安妮是被古魯使勁搖醒的。她朦朧地睜看眼睛,古魯氣急敗壞到臉便映入瞳孔。

“我們必須離開這裏!”古魯說。

“發生什麽事了?”安妮不解地問。

不用古魯解釋,她很快就自己看到了。

花,到處都是花,還有灌木,他們仿佛置身於紅米鎮外的平原,野性的芳香將他們包圍。這些植物從家具、地板、牆壁……從一切該它們生長或者不該它們生長的地方冒了出來,瘋狂地生長著,很快就要將房間填滿了。在這之前,安妮以為一朵花象人臉那麽大已經算很大了,但是現在,這裏的每一朵花都長得象一把雨傘,並且還在繼續長大。米粒般大小的花粉已經失去了輕盈飛翔的能力——這倒是一件好事。而灌木已經長到了人的大腿那麽粗,哪裏還是灌木,簡直就是樹!安妮睜大眼睛,看著一株株灌木尖穿透地板,木頭的地板脆弱的呻吟一聲,便在那穿透力下破碎了——這些灌木是從一樓生長起來的,它們仿佛發了瘋一般朝上竄——很快,安妮的床也被頂了起來,在自己被頂到天花板上之前,安妮總算合攏了大張的嘴巴,大叫一聲,拉著古魯,準備逃命。

往哪裏逃呢?

樓梯上,灌木象刺刀一般一根根挺出來,窗外已經是一片灌木和鮮花的叢林,這些家夥長得超過安妮在二樓的窗口,直朝天空長去,陽光被檔住了,眼前一片昏暗。

“怎麽辦?”安妮驚慌地問。

古魯也很慌張,他拉著安妮,四周看了看——沒有時間多考慮了,每一秒鍾,就有無數的植物新長出來——他們跑到窗口,趁著這裏還沒有被完全堵死,勉強從殘餘的出口擠了出去,選擇了一根大約電線杆那麽粗的灌木,雙手抱住,身體望外一跳,緊緊貼在灌木上,沿著主幹朝下滑。

灌木的枝幹非常光滑,他們下降的速度非常快,安妮感覺呼呼的風聲在耳邊鼓蕩,幾乎要將她掀下去。她使出全身的力氣死命抱住,一點也不敢放鬆,緊張得幾乎要抽筋了。

還隻滑了一半,這根救他們性命的灌木就已經長得快要抱不住了。他們非常緊張,加快下滑速度。

風聲更大了。

安妮突然發現他們並沒有下滑,反而開始上升了,這種感覺很奇妙,但是她現在沒有心思來體會這種感覺。

“我們在上升,古魯,”她大聲說,希望自己的話能夠透過呼呼作響的大風傳到古魯耳朵裏,“它們長得太快了,比我們下滑的速度還要快!”古魯並沒有聽見安妮的話。

但是古魯也感覺到他們在上升了。在安妮大叫的同時,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將她從灌木上拽下來,拉著她,一起朝下跳去。

安妮發出恐懼的尖叫。

然而她立即發現她完全沒必要這麽驚慌。

在他們腳下,無數的花朵在迅速生長展開,它們的花瓣象一張張巨大而柔軟的托盤,托著他們的身體,仿佛一支接力隊伍,將他們平安而輕巧地送到地麵上。

安妮和古魯在地麵上小心地行走著,隨時隨地都會有一兩株灌木冒出來,如果不及時避開,腳底一定會被生生刺穿。很快,兩人的雙腳都鮮血淋漓了。

整個紅米鎮都被灌木和野花包圍了,他們不知道其他人在哪裏,隻是不斷躲避著地麵上冒出來的危險,在遮天蔽日的植物叢中穿梭。

陽光被植物的葉子遮住,幾乎什麽也看不見了,空氣中充斥著植物的芳香,他們幾乎呼吸不到氧氣。

就在他們快要絕望的時候,前方突然出現了一點微弱的燈光,依稀有人聲傳來。兩人大喜,連忙朝那邊奔跑過去——因為過於心急,沒有顧得看腳下,安妮的腳終於被灌木刺穿了。她忍痛將腳拔出來,古魯將她朝肩膀上一扛,左衝右突,在植物的叢林裏狂奔,終於跑到了人群中間。

古魯將安妮放下。

這裏是安妮昨夜造訪的那所房子,當全鎮都被植物淹沒時,隻有這所房子,依舊十分安靜,一棵植物也沒有。全鎮的人都聚集在房子的大廳裏。

安妮看到這棟房子,忽然明白了——今天發生的一切,一定與她昨夜在這房子裏犯的錯誤有莫大關係。

她看著人們嚴肅的麵孔,一陣心虛,悄悄地躲到了古魯身後。

牆壁的夾層已經被打開,昨天被她不小心害死的那個東西的身體露了出來,那張孩子般的麵容,看起來就象睡著了一般。

“它死了?”古魯看見那東西,吃驚不小,“它怎麽死的?”“紅米鎮的人都知道它對我們多麽重要,沒有人會這麽愚蠢殺死它,”一個老人說,他從雪白的睫毛後嚴厲地看著安妮,“這裏隻有一個外人。”他的話是什麽意思,大家都聽得出來。古魯又吃了一驚,他攔在安妮身前:“不,她是我妹妹,她很善良……”他結結巴巴地辯解著,可是安妮打斷了他的話。

安妮雖然很害怕,卻還是不願意逃避自己的錯誤,她從古魯身後站出來,低著頭,小聲道:“是我殺了它。”人群中發出一陣憤怒的吼聲,有人要撲上來打她,被那個老人攔住了。

“為什麽?”老人也十分生氣,麵色不善,勉強克製著自己問道。

安妮覺得自己毫無道理,將昨天的事情說出來,一邊說一邊哭,說完之後道:“我真的不知道它會這麽容易死………”雖然她說得很誠懇,哭得很傷心,可是沒有一個人表示原諒她。

“安妮,”古魯沉默一陣道,“你不知道你做了什麽。”他臉色鐵青,看起來也很生氣。他沒有再對安妮說什麽,隻是遞給她一卷羊皮紙。

安妮慢慢展開羊皮卷,一個古老的傳說展現在眼前。

根據羊皮卷上記載,紅米鎮周圍平原上的所有植物,都具有瘋狂的繁殖和生長能力,在很短的時間內就長滿了整個平原,並且還將繼續擴展下去,如果沒有另外一種生物,整個地球,都將因為這些植物的瘋狂繁衍而迅速毀滅。

那另外一種生物,就是安妮在牆壁夾縫裏看見的那一種,紅米鎮的人們稱它為“休長”。

這種動物,不知道是怎樣產生的,隻知道它們十分脆弱,沒有絲毫保護自己的能力,但是卻天生就具有克製植物生長的能力——它們小夜曲般的聲音,能夠將植物的生長速度降低一千倍——這就是為什麽紅米鎮外的平原上隻長灌木和野花的緣故,其他的植物都被休長的聲音遏止了生長,長不起來了,隻有這種繁殖和生長能力超乎尋常的灌木與野花,即使生長能力被降低了一千倍,也還是能夠依照正常速度生長。

當人們正為平原上灌木和野花的瘋長而犯愁時,休長象天使般自動出現了,在這裏一住就是幾千年。為了保護它脆弱的生命,人們為了它修建了這座堅固而精巧的房子,每個人都不靠近這房子,為的是不驚擾它生命的安寧。

這樣一種珍貴稀有的生命,卻被安妮誤殺了!

“你殺死了休長,”古魯低聲說,不看安妮震驚的眼睛,“即使你是我的妹妹,我也沒有辦法再庇護你——沒有休長,整個地球的毀滅都隻是一瞬間的事。”他的話音剛落,隻聽見一陣陣悶響,他們所在的這棟房子,牆壁上出現了一道道裂痕,一些植物的枝葉從裂縫裏伸了進來。

死去的休長的力量,已經不能阻止植物的入侵了。

人們發出絕望的驚呼聲。

安妮早已被她所看到和聽到的驚呆了,她喃喃道:“現在怎麽辦?現在怎麽辦?”古魯看了她一眼,目光又是責備,又是傷心。他牽著她的手,將她拉到牆壁夾層的缺口前,指著休長的屍體道:“還有一個辦法。”“什麽辦法?”安妮原本垂頭喪氣,一聽這話,立刻抬起頭來。禍是她闖的,隻要有辦法補救,就是要她立即去死,她也會毫不含糊地答應。

古魯的聲音變得出奇的輕柔,簡直是帶著溫柔的意味了:“休長是一種神奇的生命,地球上注定隻能有一個休長,據說,殺死休長的那個人,如果將休長的屍體吃下去,就可以成為一個新的休長。”他說到這裏,已經不敢看安妮的眼睛,低下頭,喃喃道:“但是這隻是傳說,誰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他的話說完,房子裏突然變得十分安靜,植物還在嘎吱嘎吱地不斷擠進來,人們卻一言不發,仿佛沒有看見那些植物。

古魯低著頭看著地板,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四周濃鬱得令人窒息的芳香漸漸退去,那些迅速生長的植物在新的休長的力量控製下,都恢複了正常大小,他才抬起頭來。

一滴淚掛在他的臉頰上。

牆壁的夾層已經關閉,人們退出了這棟房子,一把嶄新而牢固的鎖鎖在了門上古魯最後一個走出房子,他對著空蕩蕩的大廳喊道:“安妮!”小夜曲在空中奏響,可是他卻聽不懂那是什麽意思。

他的眼淚再次滑落,伴隨著悲傷的鳥鳴聲,灑落在劫後重生的紅米鎮上。

 

 

 

睡 全

 

如果我沒記錯,那是一個很美的夜晚,有風,有月光,象銀子鋪在地上,有淡淡的花香,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還有燈光裏隱約的笑語。

我一個人,一邊走,一邊搖晃著準備送給我家小狗的小鈴鐺,叮叮咚咚,清脆地走在清涼的夜色中。

就在街道的拐角處,月光透過路邊那棵大樹稠密的枝葉,在地上投下一個個柔和的光點,你就在樹下,在那裏走來走去。

我有些好奇地看著你,因為你這麽小,大約隻有5、6歲的樣子——這麽小的孩子,怎麽會在這麽晚的時候,獨自一個人呆在外麵?

你看見我,對我笑了笑。你不是特別漂亮的孩子,但是很可愛,臉蛋圓圓的,眼睛大大的,又亮亮的,隻是顯得很疲倦。

“你一個人在這裏?”我問,四處看了看,“你的爸爸媽媽呢?”你搖搖頭:“不在!”你始終沒有停止走路,繞著那棵大樹粗大的樹幹,一圈又一圈地走,不時用手抹著自己的臉,不斷地打著哈吹,有時候會用力跺腳。

我站下來,看了很久,還是不明白你要幹什麽。

“你在幹嗎?”我忍不住問。

你一邊走,一邊疲倦地說:“我要這樣才能夠不打瞌睡。”我看看天,天空是深藍色的,月亮又大又圓,遙遠的,離我們很遠的地方,星光閃耀,而比星星更遠的地方,是無窮無盡的黑暗。

早已是該睡的時候了,尤其是你這麽小的小孩子,早就該進入了夢鄉。

“你該回家睡覺了,小朋友不應該睡得太晚。”我拍拍你的頭說。

你搖搖頭,撅著嘴,愁眉苦臉地說:“可是,媽媽不讓我睡。”啊?

我驚訝地看著你,不相信你的話。你發現了我的懷疑,停止走路,站到我的麵前,兩道淡淡的眉頭皺起來,嚴肅地說:“是真的。”說話的時候,你又連打了兩個哈吹,因為困,眼皮都似乎有點睜不開,於是你跑到路邊,將眼睛貼在冰涼的鐵欄杆上,讓自己保持清醒。

我生氣了,不是對你生氣,而是對你的媽媽,世界上怎麽會有這樣的母親,居然不允許自己的孩子睡覺?

“走,帶我去見你媽媽!”我說,牽起你的手,要你帶路。你的手很小很軟,被夜色浸得冰涼。

我們一起走了很遠——我沒想到你家會住得這麽遠,你一路上在不斷地說話,你說家裏的小兔子從來不吃胡蘿卜,原來那些童話都是騙人的,兔子其實隻吃青菜;你說你的電動汽車電池老是不夠用,所以你就偷了爸爸剃須刀裏的電池,結果爸爸就長出了很長的胡子;你還說,你曾經在媽媽的香水裏放進一點點的茉莉花瓣,被媽媽罰寫了三大張的大字……你說了很多很多,夾雜著打哈吹的聲音。我見你走得很吃力,想要抱著你走,你拒絕了。

“我要自己走,才不會打瞌睡。”你說。

因為有你那些淘氣的故事相伴,這一路雖然很遠,卻並不累,仿佛是很快的,就到了你家門口。

你的家,在三樓。從樓下往上看,陽台上掛著你的幾件衣服,還有幾盆花,窗簾是很溫馨的黃色,因為天黑,雖然有月光照著,我還是看不見你所說的那些米老鼠圖案。

你的家裏人顯然都還沒有睡,透過窗簾可以看見燈光。你一個孩子獨自在外麵,他們肯定很擔心——我責備地看了看你,你吐吐舌頭,笑了笑。

我們一起通過黑咕隆咚的樓梯上樓,到了你家門前。

敲開門,你的爸爸出現在門口,還沒來得及說話,你已經飛快地從他腳邊溜了進去。我甚至來不及捉住你。

你的爸爸果然長了很長的胡子,密密麻麻,象雜草般遮蓋住了下巴。他穿著一件皺巴巴的襯衣,袖口挽到了胳膊肘,滿臉疲倦,眼睛裏帶著血絲,疑惑地看著我:“你是?”我尷尬地笑了笑,這才發現,在這麽晚的時候造訪一戶陌生的人家,似乎不夠禮貌。但是一想到你獨自在外麵徘徊,為的就是不要睡著,我便鼓起勇氣:“我找你的太太。”“哦?”他點點頭,讓我進來,一邊領我朝前走,一邊說,“你是她的同事嗎?難為你這麽晚還過來,謝謝你。”我聽得有點莫名其妙,走進屋,眼睛四處看,想找到你在哪裏。

你的家布置得很美,所有的家具上都有卡通圖案,牆壁有一米左右的高度,是留給你的畫板,上麵被你用粉筆畫了很多奇怪的圖案,地上,亂七八糟地扔著你的各種玩具。

你的爸爸媽媽應該是很愛你的,他們為什麽會不讓你睡覺?我開始懷疑你在騙我了。

你爸爸將我領進一間小小的臥室,這是一間兒童的臥室,燈光柔和地照在那張小床上,床上躺著一個孩子。

我睜大了眼睛!

那孩子是你!

那個孩子,渾身都插滿了塑膠管,鼻子下正在輸送氧氣,床邊一個巨大的氧氣瓶,在房間裏投下一道長長的陰影。

你看起來奄奄一息,我不能置信——你剛才明明和我一起走了那麽遠的路,雖然很疲倦,但是卻很健康——到底是怎麽回事?

坐在床邊的那個女人應該是你媽媽?她原本應該是很美的,可是現在卻一臉憔悴,眼睛定定地看著你,連我進來也沒察覺,隻是看著你,仿佛一不留神你就會消失。

你的眼睛半睜半閉,每當你的睫毛一陣抖動,仿佛要閉上,你的媽媽就會低聲說:“孩子,別睡!”她一邊說一邊流淚,而你的睫毛,又是一陣抖動,極其困難地,將原本要閉上的眼睛勉強睜開一道縫。

“你看,我一睡,她就哭!”你忽然出現在我身邊,對我耳語。

我大吃一驚,看看身邊的你,再看看床上的你。

我忽然明白了。

你的爸爸和媽媽守護著床上的你,不讓你睡,不讓你離開,而你站在這裏,守護著他們,他們卻看不見。

“你想睡嗎?”我悄悄問身邊的你。

你猶豫一陣:“我不知道。”說著又打了個哈吹,顯得非常疲憊。

我看了你很久,看著你不斷打哈吹,看著床上的你,一次又一次想要閉上眼睛,卻總在媽媽的呼喚中又醒過來。

我知道,你應該要睡了,你太疲倦了。

“讓他睡吧。”我說。

他們驀然抬頭望著我,仿佛被我的話驚呆了,一時什麽也說不出來。我飛快地將我看到的事情說了出來,我說你是如此的疲倦,卻一個人繞著樹在不停地走,不停地走,隻因為媽媽不許他睡。

他們先是不信,接著便低頭看床上的你,撫摩著你的頭,忽然失聲痛苦起來。

他們隻看見床上的你,卻看不見,另一個你,站在他們身邊,一邊打哈吹,一邊親吻著他們,想要讓他們不哭。

我站起身,悄悄地走了——因為我也要哭了。

出門前,我聽見你媽媽輕輕說:“孩子,你安心地睡吧!”我心頭一顫。

在你媽媽說過那句話之後,我飛快地跑到樓下,如果我沒記錯,那時的天空,有一顆很小的星星,猛然一亮,象一顆明亮的眼睛。

我聽見三樓那個有米老鼠的窗簾後傳來痛哭聲。

我知道,你終於可以不用那麽疲倦,你終於睡著了。

夜晚很涼,露珠一滴滴地落下,象眼淚,沾濕了我的衣裳。

 

 

 

誰入地獄 全

 

12月31日,深夜11點,我獨自坐在路口的小酒店裏,等一位朋友。還差兩分鍾就是十一點,我慢悠悠地喝著熱茶,眼睛看著牆上的鍾。

十、九、八、七……我暗暗地數著最後幾秒,剛剛數到“一”,就看見門口出現一個高大的影子——我不由微笑一下——他果然還是這麽守時。

他走進來,穿著警服。

“為什麽不穿便服?已經下班了。”我邊為他斟茶邊問。他笑笑,什麽也沒說。

店老板一見是警察,立時遞上好煙,他擺擺手謝絕了——我知道他的理由:吸煙會危害環境和他人健康,所以他從不抽煙。

老板對警察有著天然的畏懼,主動提出酒菜打六折——其實這家酒店的所有酒菜都極昂貴,打六折才是正常的價格。平常縱使不是警察的普通客人,也總要和他侃價侃到六五折左右。但是我這朋友拒絕了折扣,堅持要付滿額的價錢。

他並非不知道酒菜的實價,隻是他認為自己既然穿了這身警服,就不能利用這身警服帶來的任何便利,否則便有擾民之嫌。

“既然如此,倘若你穿著便服,你便會接受他的折扣了?”我問道。

“不錯,”他微笑道,“隻要他不知道我的警察身份,我非但會要他打折,而且會要將折扣壓到我認為最合理的高度。”“那麽你為何不穿便服?”我有些氣惱地問。

他笑笑:“我有理由的。”我隻有搖頭。

我這位朋友,是極好的人,隻是有點好得過頭了。從小到大,我沒見他幹過一件壞事。有時候我問他,他便會認真地反問:“做個好人有什麽不對嗎?”我一時無法回答,隻得含糊道:“沒有什麽不對,但是,人總是要犯錯誤的。”“是的,人總是要犯錯誤的,”他微笑,“不過,能夠避免的錯誤還是避免的好,畢竟,做個好人也是一種幸福。”做個好人也是一種幸福麽?我偷偷地想過千萬遍這種問題,暗笑他傻:做個好人未必是種幸福,倒一定是種辛苦。

“今天是12月31日了。”他喝口茶道。

“是的,”我笑道,“明天就是元旦了。”“是啊。”他低聲道,望了望天空,“真是遺憾哪,今天居然沒有月亮——我忽然想看月亮。”我也望了望天空,那兒黑沉沉,一片寂靜。

“想聽個故事麽?”朋友忽然道。

“好,”我立即同意,“長夜無聊,說個故事來解悶也好。”朋友是警察,說的故事也和警察有關。

20年前某個夜晚,大約11點多鍾,一名警察和他八歲的兒子走在寂靜的街道上,頭上一輪圓月。

“今天易邪會來嗎?”兒子問。

易邪是這名警察追捕了多年的逃犯。

“不知道,”警察說,“兒子,易邪這人,壞到了極點,爸爸一定要親手將他正法。”“好!”兒子用力點頭。父親為追捕易邪所下的工夫,別人不知道,做兒子的又怎麽會不知道?盡管他隻有八歲,也知道,易邪一天不伏法,父親便一天不得輕鬆。

因為易邪殺死了父親最好的朋友。

“爸爸,”兒子拉著父親的衣角正要說話,忽然看見明亮的月光底下,在他和父親的前方的地上,多出了一個又長又瘦的影子,八歲的孩子抬頭看去,隻見一人昂首立在他們麵前。那人身材瘦削,衣衫破爛,半個身子被血染紅,一頭亂發在風中飛揚,發縫裏目光陰狠冷峻,電一般掃過來。孩子被他眼光一掃,竟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爸爸!”他害怕地呼喚,卻驀然發現自己身邊空空如也,父親竟已不知去向。

風突然變得很冷。

那人盯了他一陣,開口道:“你是龍騰的兒子?”聲音嘶啞難聽,帶著凶狠的意味。

孩子點點頭。

“哼哼,”那人冷笑兩聲,“龍騰這幾年追我也追得很辛苦了,我也討厭總被他象狗一樣跟著,今天就來和他作個了斷。怎麽,看見我來,連兒子都不要便跑了?”他又發出一陣怪笑,衣角上的血一滴滴淌下來,將月光下白色的路麵染黑了。

“我爸爸沒有逃跑!”孩子雖然害怕,卻還不忘維護父親的尊嚴。父親在他心中是了不起的英雄,他不允許任何人侮辱這個英雄形象。

易邪冷笑一聲,正要說話,隻聽砰的一聲槍響,他身子搖晃兩下,立刻縱身一躍,躲進街道兩旁樓房的影影裏,不見了。

“龍騰,背後傷人,算什麽好漢?”易邪暴戾的聲音撕裂夜空,傳得很遠。

龍騰沒有回話。

那孩子悄悄地低下身子,想穿過街道躲起來,突然橫空一槍,他隻覺得腹部一熱,身子便軟軟地趴下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腹部,摸到一股熱乎乎的液體,抽手出來一看,月光下,那隻手都被染得血紅。孩子忍不住大哭起來:“爸爸,我要死了,我被他打中了!”哭聲在寂靜的夜裏分外刺耳。易邪在不知名的角落裏發出狂笑:“龍騰,我殺死你兒子了,哈哈!”龍騰還是沒有回話。

孩子臥在路麵上,緊緊捂著自己傷口,一動也不能動。他隻聽見又有幾聲槍聲劃過夜空,易邪的聲音沉默了。

過了不知多久,他聽見了父親的聲音:“孩子,去看看他死了沒有。”這孩子傷口十分疼痛,且流了許多血,聽得父親這樣吩咐,很有些委屈,正要撒嬌,猛然想到,父親或許也受了傷,不能動了。想到這裏,他焦急起來,掙紮著站起,一步步挪到易邪發出聲音的地方,在黑暗中尋找著。

那是一個偏僻的角落,月光照射不到,他摸索了許久,腳下突然被一個軟綿綿的軀體拌了一下,同時聽見一個人的呻吟聲,他心中一緊,立時大聲道:“他沒死,爸爸,他沒死,睡在這裏哪!”說完就再也沒有力氣,靠著牆坐了下來。他的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看見麵前橫臥著一人,那人正在微微顫抖,似乎拚命想站起來,卻總是倒下。

伴隨著急促的腳步聲,一個高大的人影出現在他們麵前,月光從那人身後照射過來,看不清麵容。但是這孩子已經認出那就是他父親,他立時叫道:“爸爸,他在這裏。”他的聲音已經很微弱,聽得出傷勢不輕。但是父親卻沒有看他一眼,反而立即俯下身,仔細看了看易邪,將易邪拖到月光底下。

易邪身上本來就沾染著別人的血,現在和他自己的血混在一起,衣服幾乎全部變紅了。他麵頰蒼白瘦削,在月色裏隱隱有些發青,唇邊含著一絲血跡,混合著一絲笑容。

易邪居然在笑。

他一邊笑一邊咳嗽:“龍騰,你終於殺了我,不過我也殺了不少人啊——讓我算算,我殺了多少人呢?568個,或者是601個?”他側頭凝神思考,竟是真的在考慮這個問題。

“你總共殺了782個人!”龍騰沉聲道,“每個人都隻是因為你心情不好才被殺,你甚至沒有搶他們的錢。”“對啊,”易邪得意道,“殺人的快樂,豈是金錢所能比擬的?”他又是一陣咳嗽,吐出幾團血塊。

那孩子聽得十分憤怒:世上還有比易邪更加邪惡、更加沒有人性的人麽?

“爸爸。殺了他,他沒有人性!”孩子對父親叫到。

龍騰低著頭,仿佛沒有聽到孩子的叫聲。

他低垂的眼中,有一些發亮的小東西掉出來,一滴一滴,閃爍銀光。

那孩子看了很久才明白,那亮閃閃的小東西,竟然是眼淚。

是他父親的眼淚。

他英勇的父親啊,怎麽會為這樣一個十惡不赦的罪犯流下珍貴的眼淚?

“你猜後來怎樣?”朋友說到這裏,忽然住口不言,反而給我提了這麽個問題。

“你說怎樣便怎樣,故事是你編的,結果由你而定。”我說。

“是麽?”他歎了口氣,“你不相信這是真的?為什麽?”我喝了口茶:“我不相信世界上有這麽狠心的父親,也不相信世界上有這麽邪惡的人——竟然會因為自己心情不好便殺那麽多人。”朋友沉默了許久,一壺茶快要喝光,他開口道;“我再給你講個故事。”以下是他的第二個故事。

在易邪還沒有出現以前,方梓男還活著。那時候龍騰還不是警察,他和方梓男兩人一起在上大學。

龍騰的理想是做個醫生,而方梓男想終生研究佛學。

“佛學?你是不是看破紅塵了?”龍騰嘲笑他。

方梓男搖頭一笑:“實際上,我對佛學一竅不通,隻是有一句話感動了我。”“什麽話?”“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說過那句話後不久,易邪就出現了。

那也是在一個有月亮夜的晚,方梓男和龍騰兩個人在校外散步到很晚,慢慢往校園內走來。走到街道拐彎處,路燈突然一黑。幸好月光很明亮,沒有路燈也能將路麵看得很清楚。兩人正要繼續走,就聽得角落裏傳來一個暗啞的聲音:“你們過來!”兩人四處望望,周圍並沒有別人。他們仔細看那個角落裏,那裏隱約坐著一個黑影。

“是叫我們嗎?”龍騰問道。

“是的,過來!”那聲音十分蒼老,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龍騰和方梓男對望一眼,兩人都身材高大健壯,想來一個老人,即便懷有惡意,憑他們兩人也足夠應付了,便慢慢走了過去。

果然是個老人。那老人見他們走近,抖抖索索地點燃一支蠟燭。蠟燭光照著他臉上堆疊的皺紋,他用渾濁的眼光看了看兩人,低聲道:“要發生大事情了,你們知道麽?”“是個算命的,走罷。”龍騰低聲對方梓男道。方梓男點點頭,兩人便準備離開。

“你們不信?”那老人陰鬱地笑道,“年輕人總是這麽沒耐心,再等五分鍾,好麽?”“再等五分鍾會有鳳凰飛來麽?”龍騰不耐煩道,但還是站住了。

過了五分鍾,連方梓男也有些不耐煩,準備轉身離去時,猛然聽見一陣金鐵交鳴之聲傳來。

“來了!”那老人興奮地道。

兩人順著聲音望去,卻什麽也沒有看見。

那老人的目光卻顯出極其憂慮的神情:“還是避不過麽?”“你在說什麽啊?”龍騰問道。

他話音剛落,便看見一樣東西,從北邊的天空中急速飛來。那是一朵雲狀的閃光物,發出耀目的金光,金光中隱約有兩個人影在打鬥,那金鐵交鳴之聲便是從金光中傳來。

“那是什麽?”方梓男道。兩人看得目瞪口呆,“莫非是外星人?”“外星人?哼哼,”那老人冷笑一聲,“那是地獄使者和邪靈。”“這老頭瘋了。”龍騰對方梓男耳語,方梓男點頭表示讚同。

“我沒有瘋,”那老人厲聲道,“你們連自己親眼看見的也不相信麽”這倒是有道理,那團金光越來越淡,金光中的兩個人清晰可辯,在空中激戰正酣。

“到底是怎麽回事?”兩人覺得事情越來越奇怪:兩人飛在空中已經是很怪異的事情了,更何況那兩人打鬥用的兵器都很古怪,看來仿佛是古代的刀劍——都什麽年代了,還有誰用那種東西打鬥麽?

那老人緩緩道:“邪靈是天下間邪惡的源頭,它從地獄裏逃跑了。地獄使者的任務,就是將邪靈捕捉回去。但是邪靈很強大,地獄使者多半會失敗。”“失敗了會怎樣?”方梓男問道。金光更加黯淡,打鬥愈加激烈,空中飛下了幾點紅色的血,顯然是有誰受傷。

“如果失敗了,”老人憂慮地看著空中打鬥的雙方,“地獄使者固然會死,邪靈的惡毒也會散布到人間每一個角落。”“那會怎樣?”龍騰問,他還是不太相信所謂地獄使者和邪靈的話。

老人冷笑一聲:“到那時,天下再無一個好人,人間充滿罪惡——人間就是地獄!”“是嗎?”龍騰反問,“邪靈以前從來沒逃跑過麽?為何人間到現在還沒有變成地獄?”“邪靈以前逃跑過很多次,人間的罪惡會催生地獄的邪靈,”老人夢囈般道,“但是,邪靈的罪也並非不可化解,隻要有一人肯做出犧牲,邪靈的罪將不會降臨到世人頭上。”空中,身著金色戰甲的地獄使者肩上和臂上已經受了傷,他身體雖然搖搖欲墜,卻仍舊在奮力拚殺。他每一次出劍,都必然在邪靈身上留下一道創口。

“金甲使者,下來歇息一會好麽?”老人提高聲音道。他的聲音本來嘶啞難聽,這麽一喊,卻渾厚綿長,中氣十足,目光也一掃渾濁之色,變得炯炯有神。

“他支持不了多久了。”老人歎了口氣。

“你說誰?邪靈嗎?”方梓男問道。

老人搖搖頭:“我說的是金甲使者。這孩子劍術雖然精湛,吃虧在心地太過仁厚,對戰之時總怕敵人受傷,不能盡展所長。唉!兩位既然在此出現,也是機緣巧合,我有一事相求,還望兩位不要拒絕。”說完他將身一低,竟然跪倒在二人麵前。

兩人見老人跪下,登時慌了手腳,手忙腳亂將老人扶起,口裏不知不覺就答應了老人的要求。

“這個要求確實很難辦到,但是我別無他法了。”老人歎息道,“金甲使者倘若失敗,邪靈便會自動散功,將身體散成無數碎片,隨風吹散到各地——那便是邪惡的種子,凡人隻要沾著一點這種子,便會變得毫無人性——人間將變成地獄!但是,若能有人,在邪靈散功之前,將身體抱著邪靈,那麽,邪靈為陽氣所困,便無法散功,必將陰竭而亡。”“這個容易啊!”龍騰道。

“那麽,那個人會怎樣呢?”方梓男心思縝密,追問道。

老人搖頭道:“那個人,因為在邪靈身上沾染邪氣,從此將迷失本性,喪失人性,變得徹底的邪惡。這種邪惡將無法救孰,死後將墮入十八層地獄,永受油煎火烹之刑。”兩人聽了這話,都臉色蒼白,一時相對無言。

“若是你,天下人的罪都要你一人承擔,你願意麽?”朋友停下來,問我。

我沉默不語。

若是為救天下人要我去死,或許我會願意。

然而若是從此迷失本性,變成一個並非自己的人,靈魂墮入地獄,那麽,我會願意麽?我突然打了個寒噤,搖搖頭。

“不願意麽?”朋友淡淡一笑,“‘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並非是說肉體的消亡,而是指靈魂永墮地獄。看來畢竟不是人人都能成佛啊!”我隻得訕訕一笑。

當時龍騰和方梓男也不願意,兩人同時搖了搖頭。

老人長歎一聲。

“為何你自己不去?”龍騰問道。

老人不好意思地一笑:“我還有兒子啊,我豈能讓兒子因我而蒙羞?”原來這勸別人犧牲的老人,自己竟然也舍不得犧牲。

天上血落如雨,金甲使者全身浴血。他的劍已被邪靈的大刀砍掉一截,半截斷劍尤自雪亮如銀。金甲使者在空中飛來躍去,身法靈活跳躍,然而邪靈畢竟更加強大。邪靈掌中黑刀漸漸發出藍芒,好似電光閃耀,半空中隱隱傳來雷鳴之聲。

大刀橫空一劈,金甲使者舉劍相格,那刀將劍砍成兩截,一路繼續砍下,夜空中綻放出一朵燦爛的血花,無數如玉般的血滴帶著溫暖從天而降。金甲使者的麵孔在一道閃電之下顯出驚人的俊秀和美麗,龍騰發誓,他後來再沒見過任何一個人——男人或者女人——有那樣令人驚豔的容顏。他的眼光如星辰般閃耀了一下,驟然黯淡下去。當啷一聲,斷劍從他送開的手裏滑落。接著,他金色的身體也穿透稀薄的月光跌落下來,地麵上的三人同時大叫一聲,衝上去接住了他。

“金甲,你怎麽樣了?”老人焦急地問道。

金甲使者的頭依在老人臂彎裏,勉力抬起一根手指,指向邪靈:“誰入地獄?”一陣沉默。

金甲使者雙目陡然睜大,那雙漆黑的眼睛突然變得嬰孩般純淨透明,然後,所有的光芒從他麵前消失了,他的頭朝後一仰,就此逝去。

邪靈在空中歡呼一陣,忽然朝三人撲來。三人抱著金甲使者的屍體,不由自主後退幾步。

“哈哈哈,”邪靈狂笑,渾身藍芒四射,“誰入地獄?誰肯入地獄?”他一邊狂笑,一邊散功,四周的空氣漸漸凝成冰雪。

龍騰這時忽然想通了一個問題。

倘若邪靈散功,那麽所有的人都將迷失本性;倘若有人肯犧牲,那麽迷失本性的隻有這個犧牲的人。

即是說,對這位犧牲者而言,無論是否犧牲,都是肯定要迷失本性的。

而目前,四周再無別人。龍騰看看其他兩人:一人為老者,一人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叫誰犧牲他都不忍心啊。

他深吸一口氣,便準備衝上前去。

就在此時,他眼前一花,一個人影已經從身邊掠過。定睛一看,方梓男已然抱住邪靈,邪靈努力掙紮,蘭色光芒在方梓男全身閃耀。

“梓男!”龍騰臉色變得極為難看,衝上去便要救他。

“不要過來!”方梓男厲聲喝止。龍騰從未見過他這樣嚴厲的表情,不由呆住了。

“不用去了,”老人拉住他,“已經晚了。”晚了嗎?

方梓男很快被耀目的蘭色包裹,龍騰隻見麵前一片光芒,什麽也看不清楚。

等待藍芒消失,麵前一暗,方梓男茫然站立在他麵前。

“梓男!”龍騰急忙走過去,扶著他手臂,“你沒事麽?”方梓男苦笑一聲:“我正在變。”“他正在變得邪惡,頂多還有三分鍾。”老人在身後沉聲道。

“隻有三分鍾?”方梓男望著龍騰,“我們是不是好兄弟?”“是的,當然是的,一輩子都是!”龍騰已經有些哽咽。

“好,你記著,兄弟!”方梓男鄭重道,“是兄弟,就不要讓我犯罪,要阻止我犯罪,讓我盡早進地獄,記得嗎?不要心軟,記得一定要盡早殺死我,那才是幫我解脫,一定要記得……。 ”他一邊說,龍騰就一邊不斷點頭。

在他說的同時,他的容顏發生了極大的變化。他本來是很英俊的青年,漸漸的麵孔仿佛縮水一般,變得無比委瑣,頭發也開始捐卷曲,目光由當初的坦率真誠逐漸轉變為陰狠毒辣。

“另外,”他在變化的最後一刻道,“不要玷汙‘方梓男‘這個名字,這是我父母給我的名字。我今後,就叫‘易邪‘吧!”說完,他麵色一變,掙脫了龍騰的手臂,躍入茫茫黑暗,忘記了過去,從此開始了他的犯罪生涯。

易邪?就是變為邪魔的意思啊!龍騰終於落淚。

從那以後,龍騰放棄了當醫生的理想,努力成為一名優秀的警察——因為隻有警察,才能合法地追捕罪犯。

而易邪,也犯下了無數令人發指的罪行。

“好故事,精彩!”朋友停下來後,我輕輕鼓掌。

“你又不相信?”朋友笑道。

我也笑了:“地獄使者和邪靈?我寧可相信有外星人。”朋友笑了一陣,整了整容顏:“先前那個故事,你不想知道結局麽?”我當然想知道結局,雖然這隻是個故事,但是知道結局總是令人心裏不用再牽掛。

“你明白了麽?你就是方梓男!”龍騰將這一段故事講給易邪聽,“所以我寧可不救自己的兒子也要殺死你,因為你是方梓男!”兒子的眼淚已經濕透了衣襟。他原本以為父親真是為抓凶手而冷酷至斯,如今才知道,原來其中有這樣的曲折。

“爸爸,你做得對,”孩子一邊擦眼淚一邊道,“方叔叔的犧牲太大,你是應該為他做些事情的。”“哈哈哈哈!”易邪忽然仰天一陣長笑,“就算你說的是真的,你的眼淚也流錯了地方。我不是方梓男,我是易邪。”“你是方梓男!”龍騰堅定地道,從貼身的口袋裏掏出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年輕人英氣勃勃,長眉秀目,仿佛充滿無窮的夢想,“這就是10年前的你!”易邪好奇地看看那張照片,又是一陣咳嗽:“媽的,這小家夥挺俊!老子什麽時候有這麽漂亮了?”龍騰默默地看著他。

他仿佛又看見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在月光下大聲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世界上真有佛麽?

如果有佛,為何這樣的好人不能救贖自己的靈魂?

易邪一邊得意地狂笑,一邊不斷吐血,終於頭一歪,死去了。

龍騰和孩子守著屍體,呆呆地坐了一陣。

“爸爸,”孩子悄聲道,“方叔叔會變為原來的樣子嗎?”龍騰全身一震:這也是他一直期待的。他一直守在這裏,就是希望能夠看見方梓男能夠恢複當年模樣。

然而,躺在那裏的仍舊是易邪,方梓男沒有出現。

他腦海裏仿佛又回響起當年那老人的話:“那個人,因為在邪靈身上沾染邪氣,從此將迷失本性,喪失人性,變得徹底的邪惡。這種邪惡將無法救孰,死後將墮入十八層地獄,永受油煎火烹之刑。”他的手腳變得冰涼。

然後,他將孩子抱到身邊:“一飛,你說,方叔叔是不是很偉大?”“是的。”孩子由於失血而臉色蒼白,但仍舊堅定地點了點頭。

“方叔叔要下地獄去了,地獄很黑暗,方叔叔會很孤獨,你說怎麽辦?”龍騰的聲音從來沒有這麽溫柔過。

“是啊,怎麽辦呢?”那個叫“一飛”的孩子和憂愁地說。

忽然他聽見一聲沉悶的槍聲從身邊發出。借著燦爛的月光,他驚恐地發現,父親的胸口開出一朵殷紅的血花,觸目驚心。

“爸爸,你怎麽了?”一飛號啕大哭,用手去捂父親的傷口。

“一飛,不要哭,”龍騰微笑道,“我不信好人沒好報,我要陪你方叔叔下地獄,我要救他!”他目光明亮地閃了一下,便安詳地閉上了眼睛。

龍一飛撲在父親的身體上,哭得幾乎要昏厥過去。

“孩子,不要哭。”一個老人出現在他麵前。

這個老人,令他有一種奇異的熟悉的感覺。

“是你嗎?”他說,“你就是10年前我爸爸和方叔叔遇到的那個老人?”老人點點頭:“其實,還是有辦法救你方叔叔的。”

“你猜,他告訴那孩子一個什麽辦法?”朋友淡淡地笑著問我。

“我不知道,”我生硬地說,“我不想再聽你胡編這樣的故事了。”“原來果然有辦法可以救方梓男,”朋友不理睬我的抗議,“隻要有人在方梓男死後第20年的最後一天,將所有的邪惡吸引到自己身上,方梓男便可以獲得解脫。”“嗬嗬,好笑啊好笑,”我幹笑道,“世界上會有這麽傻的人嗎?”“世界上本來或許沒有這麽傻的人,”他喝了口茶,悠然道,“但是既然有了那麽傻的父親和叔叔,做兒子的再傻一回又何妨?”是啊,有那麽傻的父親和叔叔,做兒子的又怎麽會不傻呢?

這個兒子,在20年前就已經知道今天要做什麽。他知道自己總有一天將變成徹底的壞人,所以他才珍惜做好人的每一個時刻。

原來能夠做好人,也是一種幸福。

我終於明白朋友的話是什麽意思。

我終於明白,為什麽他會好到近乎傻的地步。

我這個朋友,姓龍,名叫龍一飛。

“快十二點了。”龍一飛看了看鍾,站了起來。我也站了起來。

“讓我一個人上路吧。”他溫和地一笑。

“好!”我的嗓子不知為何已經嘶啞了。

他又笑了笑,容顏俊朗明快,帶點些微的羞澀,就這樣轉身走了。

“啊,”他忽然回過頭來,“還有一件事要拜托你。”“我知道,”我低下了頭,不讓他看到我的眼睛,“我一定殺你!我一定盡快殺死你!”“這樣我就放心了!”他轉身投入茫茫黑夜,再也沒有回頭。

我筆直地站著,凝望他的背影,我知道,這是我最後一次看見他這麽矯健漂亮的身影了。

不知道看了多久,直到一陣滴水的聲音將我驚醒。

低頭一看,麵前的桌子不知被什麽水弄濕了一大塊。

我摸摸麵頰,濕濕的——媽的,我流淚了。

 

 

 

十年梅花 全

 

媽媽,我又一次出世了。世界原來還是這般寒冷,我在比刀還鋒利的風中懷念黑暗的溫暖,但是我回不去了。我又一次無奈地出世。

這遠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生命象一場華麗的痛楚,世人仰慕我的光彩,而我的影子徘徊在那個咫尺天涯的窗外——我用生命一次又一次撞擊的窗,始終不曾為我打開。

仍舊是這般寒冷的冬夜,他完美的身影映在窗上。據說他有很多缺點,但是我都看不見。我睜大又睜大我的眼睛,就是看不見他一絲的缺陷。

這令你擔憂了是嗎,我的母親?你用堅強的手擋著我,說:“孩子,那不是你的方向!”

不,那就是我的方向。我本來是漂泊不定的,會這樣淡淡地生,然後在一場寂寞的繁華中死去,至多引來幾聲歎息。然而從看見他的那一瞬間,我就知道了自己的方向。

那是十年前,我命中注定將在那個夜晚死去,北風已經通知了你,我的母親,那夜你摟緊我孱弱的身體,珍惜我們的每一瞬間。我聽見你的心在歎息。你告訴我:“孩子,記著一定要回到我的腳下,那裏是你的家。”

那是我第一次死去。

我象個嬰孩一樣好奇地朝黑暗中張望,你問我在看什麽,我說:“我在看死亡。”

你說我是個傻孩子,死亡怎麽可能看見呢?死亡隻能經曆,就象愛情一樣。

原來愛情和死亡是同等的東西。我這樣對自己說。

如果北風不是在路上流連於一朵小小的火苗,你就會早一刻失去女兒,而我將失去自己的方向。

隻怪那朵小火苗太倔強,始終在北風麵前挺起小胸膛,驕傲的北風震怒了,他用了60秒鍾來教訓那個小家夥。

60秒鍾意味著什麽呢?

你注定要失去你的女兒,而我,注定要在此時遭遇死亡。

死亡沒有來臨,所以我遭遇了死亡的替代品——愛情。

在這最後的60秒裏,他的窗口陡然光華大熾,他的身影出現在窗上。以前我從沒有見過他,這扇窗內夜夜華燈,對我來說和漫天的星光沒有分別。

然而當他與燈光一同降臨,我微微一顫。

我違背了規則,就這樣離開了你,母親。你擔憂地呼喚我回來,這不是我應當離開的方式。但是我隻想靠近他,看清那個有著如此優美身影的他,究竟是什麽模樣。

我芬芳的靈魂漂浮在空氣中,那裏麵蘊涵著一個微笑——我並不太清楚自己的微笑意味著什麽,隻是這樣懵懂而堅決地朝向那個窗口。

我曾經問過飛蛾:“你為什麽要撲向火焰?”

他們說:“因為我們要問的問題,火焰知道答案。”

他們的問題是:為什麽火焰會令他們癡狂。

他們從來沒有得到答案,因為他們還沒有來得及問,就已經死去了。

我就這樣撲向他的方向,如同那些充滿疑惑的飛蛾撲向火焰。

60秒鍾很快過去,北風氣喘噓噓地趕來,正好看見我無限接近我的目標。北風是不能被侵犯的,他輕易地擊碎了我幹淨的靈魂,就象輕輕彈破一個氣泡。

我死於寒冷,但是寒冷不能熄滅我心裏的火。我在地下沉睡了一年,一年中,那火始終在燃燒,也許就是當初北風遇見的那朵倔強的小火苗。

不等你的召喚,我就這樣竄出了頭。

這樣我成了你的第一個女兒。你照舊憂慮地看著我,因為早產,我注定了要過早地夭亡。我的兄弟姐妹還在沉睡,別人的孩子也已經開始打哈吹,世界此時是最孤單的。我選擇這個時候出世,因為我惦記著他。

我想他是一朵不一樣的花,有著和我不同的芬芳。他的形狀令我著迷,燈光在他的側影上打上金色線條,如同一個遙遠而離奇的傳說。

我這樣癡癡地望,直到麵容憔悴。連北風也被我感動得流淚,空氣中飄下了許多小雪花。

死亡又一次逼近了我。北風攜著我不再嬌嫩的手,飛向他的窗口,身後,媽媽憂鬱的眼睛星星般閃爍。

在生命的最後一瞬間,我在他的窗前飄飛出絕美的弧線——再沒有一朵花能飛得如此美麗而多情,在這凝望的一年裏,每時每刻,我都在設計和他見麵時的動作。

然而他保持著靜默的姿態,仿佛不曾看見我。

年複一年,我就這樣在守望中生存、死亡,每一年,空氣中的小雪花都陪伴我度過淒清長夜。

直到去年。

去年,一個小姑娘從媽媽腳下走過,仰頭望著我,目光中滿是讚歎和喜愛。

她喜歡我,這不好嗎?媽媽,為什麽你忽然驚恐地抱住我?為什麽那些小雪花變成亮晶晶的眼淚?

我沒有來得及問你,一陣蝕骨的痛楚透徹全身——小姑娘將我摘了下來,插在鬢角。

北風憤怒的呼嘯,穿著皮衣的小姑娘打了個寒顫,匆匆地,走進了那間屋子,那間我一直守望的窗口所屬的屋子。

我聽見小雪花叮叮當當墜地的聲音,還有母親在風中飄搖歎息的聲音,但是我的心裏,隻有一點點空間來容納這種離別的悲傷。

我想我可以見到他了。

小姑娘走進了另一間房,那房裏沒有窗。有一個年輕人,長得很好看,他目光一亮,灼灼地看著我,看得我羞紅了臉:他是不是就是我守望的那個人呢?

他走上前來,低頭凝視著我,欣喜地說:“好漂亮的梅花!”我心裏更加歡喜:原來他也是喜歡我的。一定是他,我仰頭望著他,很想讓他知道,每夜守侯在窗外的,就是我。

但是他的目光很快轉開,以那樣的目光看著小姑娘:“襯托得你更漂亮了!”

那是什麽樣一種眼光啊,象水波,象月光,象夢幻,象絲綢,象花瓣,象一切柔和而美好的東西,卻不是對著我。

在他的眼裏,我隻不過是一種襯托,襯托得他所愛的人更加美麗。

他的目光越溫柔,我的心就越痛楚。我發出尖銳的叫聲,卻隻有北風聽見。

北風又一次帶走了我,一路上,我沉默不語。在到達土地之前,我問:“我可以不再出世嗎?”

北風說他不知道,因為這是東風的權限,他無權過問。

你聽見了這話,你傷心了,媽媽。可是你知不知道,我已經失去了我愛的人,今後的漫漫長夜,你要我將目光投向何方呢?

命運的手撥弄著我,今年,我又一次無可奈何地出世了。

夜晚時分,他的影子依舊清晰而美好,我的眼淚比小雪花的身體還要冰涼。

北風看了我一眼,飛走了。

你忽然很擔憂,而我無心過問。我不是一個孝順的孩子,媽媽,我隻是沉浸在自己的悲傷裏,完全忘記了做母親的心可以痛楚到什麽程度。

你惶恐地擁抱我:“要發生什麽事情了,北風看來很生氣。”

北風為什麽生氣?

後半夜忽然一陣濃煙滾滾,那個窗口竄起了幾尺高的火焰,他端坐火中,火焰在他身邊飛舞,一種絕頂的美令我目眩神迷。

北風悄悄飛到我身邊,得意地問:“你滿意了嗎?”

“是的,”我喃喃道,“他真美!”

你聽見我的話,雙臂驟然一緊。怎麽了,媽媽?我說錯了什麽?在火中的他,比平時更加美麗啊!

“他會死。”你簡短地說。

他為什麽會死?我不明白。但是死亡並沒有什麽可怕的,明年他又會從泥土中蘇醒過來,象我一樣。

“他會永遠死去,”北風嗬嗬地笑著,好象幹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你告訴過我,他是人。人和花不一樣,人隻能活一次,也隻能死一次。”

我用了相當一段時間才明白他的意思:“你是說,他要永遠埋在地裏,無論我出生多少次,都再也看不見他了?”

“是的,”北風做了個鬼臉,“而且他會腐爛,變得很醜。”

“為什麽會這樣?”我驚呆了。火焰飛舞,我的愛人象花朵一樣斑斕豔麗。我無法想象他腐爛醜陋的樣子。

北風在我麵前翻了個跟頭:“是我幹的,是我吹出的大火,人會被火燒死——誰叫他不愛你?”

我第一次知道,原來這樣美麗的火,竟然會是殺人的凶手。

是不是越美麗的東西就越危險,比如火之於他,比如他之於我?

但是我不要他永遠死去,我寧願他喜歡別人,寧願每夜為他傷心落淚,我不要他獨自一個慢慢腐爛,變成我不熟悉的樣子。

我甩開北風驚訝的手,掙脫你的懷抱——媽媽,原諒我,我不能不救他。

我在濃煙中飛舞,迷失了方向。他在哪裏呢?燈光早已被火光淹沒,空氣中彌漫著危險的味道。我的身體蜷曲而枯黃,卻依然找不到窗口。

驀的,一陣清涼傳來。一朵小雪花出現在我身邊,他冰涼的小手牽著我,一直飛,一直飛,終於飛到了窗口。

小雪花呢?我再也找不見他,隻見地上有一滴很小很小的水。

我飛進窗口,飛近我所熟悉的那個形狀,穿越灼熱的火焰,終於靠近了他的身旁。

我是第一次看見他。他並不是那個小姑娘的情人,我認錯人了。多麽好!

他真的很美,比窗上的影子還要美,金色的身體象喇叭花一樣流暢動人。

他看見我了嗎?我不知道。一陣流水般的音樂從他的身體裏流瀉而出。他的身體在融化,我的也是。我們都經受不住火焰的灼烤。

我將芬芳的靈魂釋放,身體片片凋零。

我知道,那音樂是他的靈魂,飄灑在空氣中,如同金色雨霧,我飛近這片金色,靈魂變得金光閃閃——金色的芬芳在熱空氣中盡情舞蹈,然後一起沉睡於地下。

臨死前,我許了個願。

我希望再次醒來時,能夠再看見他,能夠自由地飛到他身邊。

再次醒來,已經是一年以後了。

我驚訝地發現自己長出了翅膀,金色的翅膀,是他靈魂的顏色,梅花的芳香,是我魂魄的氣味。

你依舊在那裏,母親,用憐愛的目光看著我:“你可以自由飛翔了,女兒。”

是的,我變成了一隻蝴蝶。喚醒我的東風臨走前再三叮囑:“記住,不要告訴別人你曾經是一朵梅花,否則你最心愛的人就會死。”

那棟曾經吸引我目光的有窗戶的小樓已經在大火中消失,我迷茫地尋覓,你伸出手呼喚:“女兒,看這兒!”

在你的指尖上,一朵幼小的梅花剛剛展開,朱紅的花瓣,天真的笑顏,和當年的我一模一樣。我的心頭掠過一種熟悉的感覺。

我飛到他的身旁:“你是誰。”

他的身上散發著梅花香:“我是一朵梅花。”他沉靜地笑了笑,“我並不是生來就是一朵梅花。我曾經是一個金色的留聲機,被放在一座小樓的窗前。我愛上了這裏的一朵梅花,她那麽漂亮,總是麵朝著我的方向。每個冬天她都會在我窗前跳舞。”

是他!他愛我!他愛我!我狂喜不已,幾乎要告訴他我就是那朵梅花,但是東風的話突然在我耳邊響起:“不要告訴別人你曾經是一朵梅花,否則你最心愛的人就會死去。”

我隻有沉默。

“後來那座小樓起火了,”他繼續說著,“梅花飛到了我的麵前,她的花瓣被火燒得憔悴不堪,可是她依舊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她的芳香我永遠不會忘記。我不能說話,隻能給她聽我最喜歡的音樂。我想她聽懂了。臨死前,我許了個願,我希望能變成一朵梅花,永遠陪伴在她身邊。”

他也許了個願?我們兩個的心願都實現了,卻又恰好這樣錯過。

“那麽,你找到她沒有?”我顫抖著問。

他溫柔地一笑:“是的。”然後他的花瓣輕輕碰了碰旁邊的另一朵梅花,那還隻是一朵蓓蕾,“她還沒有醒來,我會耐心等。”

我在他麵前盤旋飛舞,可是他隻匆匆看了一眼,又全心全意關注那朵蓓蕾去了。

這是什麽樣的錯誤?

難道他沒有發現我飛舞的姿態和當年一模一樣?

我們曾經隔窗相愛十年,如今近在咫尺,卻各自錯過。

我的心啊,我的心就象風中的花瓣一樣片片飛落。

媽媽,世界好冷啊!

北風不知何時飛到我身邊:“小蝴蝶,別傷心。你還記得當年那朵小雪花嗎?”

我依稀記得一個冰冷的小身體,一個潔白的影子。

“那朵小雪花愛了你十年,如同當年你愛留聲機。你知道嗎?雪花是不能靠近火的,靠近火就會死。他為你死了,小蝴蝶,世界上有一朵小雪花曾經為你而死,你怎能不好好愛護自己呢?”

我心裏那朵小火苗又燃燒起來:“那麽,小雪花現在在哪兒?”

“他麽?”北風神秘的一笑,“他和你一樣,承受著同樣的苦楚。”

北風就這樣飛走了,再也不肯多說什麽。

小雪花變成了什麽?我四處尋找,不知道他變成了什麽模樣。可是我知道,無論我飛到哪裏,他一定默默跟隨,時刻關注著我,如同我永遠關注著變成了梅花的留聲機一樣。

世界不是完美的,至少我知道我愛的人生活得幸福。至少,這世界上某個角落,還有一顆小小的心在為我祝福。

媽媽,世界雖然冷,可是還是有很多小火苗在燃燒,不是嗎?

 

 

 

散步 全

 

每天黃昏,從陽台上望出去,就能看見那對夫妻在散步。那兩個人結婚才半年,新婚的甜蜜尚未過去,還十分親密,散步時,男的摟著妻子的腰,很憐愛的樣子。女的看來身體不是很好,瘦瘦的,臉色蒼白,仿佛隨時會倒下,有很多時候她都走不動了,多半是那男的半拖半抱,勉強一起完成例行的散步。我很奇怪,他們為什麽不歇息一下,讓那女的休息一下也好啊,她看起來是那麽不情願走下去。

這天,我又看見他們,從樓下的房子裏出來後,沿著慣常的路散步。那女的走著走著就站住了,男的回過頭來,似乎在勸說她,她隻是搖頭,很倔強的樣子。男的說了一陣,拖著她就要往前走,她忽然伸出一隻手死死地抓住路旁的一棵樹,尖利地大聲說:“我不去散步,我要回家!”她的聲音那麽大,我在二樓聽得清楚得很。那男的始終是很低的聲音在勸她,勸了一陣,女的不情願地送開手,兩人又往前走。我看見那女的一路走一路掉眼淚,就忍不住大聲說:“喂,你老婆不想走了,就回去休息啊!”他們兩個一起抬頭朝我看來,我覺得有點尷尬,挺了挺身子:“是我說的,這位太太,你身體看來不是很好,就不要散步了嘛。”說完我才發覺他們的眼神不對勁。那女的一向體弱,她麵色蒼白也就罷了,那男的看來很健壯的樣子,竟然也是一張蒼白的臉,他們同時呆呆地看著我,用的是一模一樣空洞的目光。按說我幫了那個女的她應該有點感激才是,可是她的目光裏什麽含義也沒有,隻有空洞,還有眼淚一滴滴滑落。我被他們這樣看得心裏一跳,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了。他們望了一陣,又慢慢地摟在一起,沿著老路繼續散步,兩個人在夕陽下拖了一道長長的影子。

第二天,我剛下班回到家裏,就聽見有人敲門。開門一看,竟然是每天散步的那位太太。她站在門口,全身顫抖,很恐懼的樣子,臉色不止是白,更加透出一股青色。她一邊發抖一邊很不連貫地說:“小、小、小姐,我… 我可不可以進、進來?”我其實已經被她嚇到了,很想拒絕,但是看她的樣子隨時都會暈倒,出於人道主義隻好讓她進來了。進門後她立刻跌坐在我的沙發上,好似早已支撐不住了一般,同時將沙發靠墊抱在胸前,努力地深呼吸想鎮定下來。我看她這樣,倒了一杯熱水給她。她喝了幾口水,稍微鎮定了一些。-“出什麽事了?”我問。

她還未開口,淚水就已經先流下來了:“我不想去散步,我再也不要去散步了。”我覺得很奇怪,這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啊,至於激動成這樣嗎?“不想散步就別散好了。”我說。

她點點頭。

其實她長得很清秀,就是一臉悲苦的樣子。看她的衣著,是很精致的名牌服裝,生活應該過得很好啊,難道是他丈夫對她不好?可是他們每天散步時又表現得那麽親密,那男的看上去還很體貼。

又有人敲門,我正要起身開門,就看見這女的臉色大變,對我連連擺手。我覺得很奇怪,從貓眼望出去,門口站著的是她丈夫。

“誰呀?”我故意問。那女的很緊張地看著我。外麵的人回答了一個名字,並且問道:“我太太在嗎?”“我不認識你,更加不認識你太太!”我說。他在門口又站了一會,就慢慢地下樓了。那女的鬆了一口氣,感激地說:“謝謝你!”“怎麽回事啊?”我問。其實不想過問別人的家務事,但是到了這個地步,不問一聲反而不禮貌。她尷尬地一笑,什麽也不說。

又坐了一陣,天已經黑了,過了往常散步的時間,她便起身告辭。我將她送到門口。突然斜刺裏閃出一個人影,一把拉過她的手臂:“秀靈,你怎麽躲在這裏,快跟我去散步!”是她的丈夫,一天不見,這個男人的臉色益發蒼白,簡直有點透明了,身體也似乎單薄了很多。他蒼白修長的手指緊緊抓著秀靈一隻胳膊,秀靈拚命掙紮,求援地看著我:“我不要散步,我不要去散步!”然而男的毫不讓步,一步步將她往外拖。其時天色已黑,走廊裏沒有開燈,隻有我屋內的一點燈光反射在他們身上,那男人的皮膚發著白色的亮光,牙齒和眼睛都閃閃發亮,頗為猙獰可怖。女的在他手裏婉轉掙紮,黑頭發披散了一肩,說不出的可憐。我實在看不下去了,上前攔住他們:“先生,你太太不想散步,你沒看見嗎?她哭了!”男人看了一眼他太太,目光中閃過一絲憐惜,但手裏絲毫不放鬆:“秀靈,不管你多麽累,都要陪我散步,我們說好的。”“不,不要!”秀靈撲過來,一隻纖細的手抓住我,向我求援。她的手掌心裏全是冷汗,看來是緊張極了。

我覺得他們實在怪異已極,散步明明是小事一樁,為何弄得如此嚴重?我本能地握住秀靈的手。那男的看我一眼:“小姐,我們的家務事你不要過問。”他這話說得我一楞:的確,人家的家務事,我瞎摻和什麽?我不由鬆開了手。那男的立即過來拉住秀靈的手掌,不經意間我碰到了他的手指尖,似乎是一陣極冷的陰風從我手上掠過,又仿佛一根冰棍從我指間穿過,是的,穿過,當時那種被他手指穿透的感覺非常清晰,令我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噤。

這麽阻了一阻,秀靈已經被拉下了樓梯。黑暗中看不見她怎樣了,隻聽見她在不斷哀求和哭泣。

後來的幾天,他們依舊在黃昏時出來散步,秀靈有時候會仰頭望我一眼,眼裏總是含著眼淚。她丈夫依舊是那樣關懷體貼地摟著她。

這天,他們經過我的陽台時,突然一陣風吹過,那個男人有一個短暫的瞬間雙腳離開地麵,仿佛是被風吹了起來一般。秀靈一把將他拖住,然後四麵看看,看有人發現沒有,我趕緊躲到窗簾後頭,等他們遠去才悄悄探頭,後背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被冷汗濕透。隻見夕陽光下,他們兩個人幾乎重疊在一起,越走越遠。我這時才終於看明白,那男的並不是摟著妻子,而是妻子一直拉著他,不讓他被風吹走。

這是怎麽回事?那男的為什麽如此容易被風吹走?難道他是鬼?我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趕緊停止思考,打開屋內所有的燈。

第二天,他們又經過我的樓下,我不敢再站在陽台上,怕被那男的發現。但又實在忍不住好奇心,還是躲起來偷偷地看。秀靈突然抬頭看了一眼,似乎是在看我,然後她回頭很低地跟那男人說了句什麽,男人很高興地笑了。其實他笑起來很好看,就是臉色太不健康。就在他笑的時候,秀靈突然猛力掙脫了他的擁抱,往前一衝——我們樓前是一條大馬路,車來車往的很多——秀靈一衝出去,就撞上了一輛急速行駛的大貨車,整個身體飛了出去。我再也忍不住尖叫起來,我相信秀靈一定是故意的。

等我衝到樓下時,那男的已經站在秀靈身邊,臉上一點也不悲傷,仿佛很高興的樣子。他的身體真是紙板一樣薄,在風中飄動。我這時已經顧不得恐懼,走上前看秀靈究竟怎樣了。

秀靈正坐在地上發呆。挨了那麽重的撞擊,她卻好象沒受一點傷。我恐怕她是受了內傷,就要打電話叫救護車。那男的攔住我,微笑著說:“不用了,她沒事。”他的微笑有幾分迷人的樣子,身體,竟然正在越變越淡。秀靈慘白著一張臉,呆呆望著他,突然衝上前抱住他,喃喃道:“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男人的身體還在淡去,夕陽的紅色穿透他身體,顯出朦朧的顏色。他無比憐惜地看著秀靈,就仿佛這一生都沒有看見過她一樣。我本來是很害怕,但他們這種美麗而哀傷的神情吸引了我,讓我忍不住停留在原地。

他們好似沒有察覺到我的存在,就這樣互相看著。那男的說:“秀靈,我要走了。”“為什麽?”秀靈仍舊是有點發呆。

“你還記不記得三個月前你突然發高燒?”男的說,“其實你得的是絕症,醫生說你隻有兩個月的時間了。我們都沒有告訴你。秀靈,我舍不得你,我舍不得讓你這麽年輕就死去,幸虧,我遇見一個有法術的人,他告訴我,隻要這三個月的每個黃昏陪你散步,並且散步的時候用掌心帖住你的腰,就能將我的生命過繼到你身上。所以在你那麽疲倦的時候我也要拉你來散步,不是我狠心,真的。今天正好到期了。”他說話的時候秀靈一直痛哭著搖頭,等他說完,她終於大聲哭喊道:“不是這樣的!”她仿佛有前言萬語要說。

但是那個男的隻來得及對她露出最後一絲微笑,就消失不見了。

秀靈瘋狂地在附近尋找了許久,終於頹然坐下。她坐了很久,我怕她出事,一直不敢走開。

“小姐,”她突然開口對我說,眉間一抹淒然的神色,“我是世界上最狠毒的女人,你信麽?”我趕緊安慰她:“你其實不知道實情,怪不得你……”“不是!”她大聲打斷我的話,“我早知道。從醫院出來我就知道了。我偷聽了他跟醫生的談話。然後,”她渾身一顫,“我也碰見了那個有法力的人,他說隻要我丈夫每天黃昏陪我散步,將手掌心貼在我的腰上,就能將生命過繼給我。我那時候哪怕有一線希望也要試試,因為我實在怕死,怕死後的黑暗。我,我提出要和他散步,他立刻同意,我要他將掌心貼在我身上,他也立刻同意,我那時還以為他聽話,哪知他早知道這麽回事,是他主動要把生命給我的!”她說不下去了,痛哭起來。

“後來你不想要他為你犧牲了,所以你再也不肯散步,今天甚至想自殺來阻止他,是嗎?”我問。

她點點頭:“可惜太晚了,太晚了!他的生命已經和我的生命交換了,我那一撞,將他最後的生命也撞掉了!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找不到一個明知我是要他性命、卻依舊甘心情願犧牲的人了。”我無言。夕陽落盡,這世界在黑暗中顯得十分孤獨。

 

 

 

飄 全

 

夜裏九點多,我去看望若若——她好幾天沒上班了,不知出了什麽事。

若若住在城市中心一套租來的房子裏,與她同住的還有另外一個女孩。到樓下時,我抬頭望了望她家的窗口——燈光仍舊亮著,顯然她還沒睡。

“若若!”我敲了敲門,同時叫她的名字。她在裏麵回應了一聲,我聽見她的腳步聲慢慢傳來,那聲音很重、很慢,許久才挪動一步。不知等了多久,門終於打開了。看見若若的第一眼,讓我吃了一驚。她原本是個豐滿漂亮的女孩,幾天不見,居然瘦了一大圈,雙頰蒼白無光,眼睛凹陷下去,一圈青色的眼暈襯得她愈加憔悴。

“你生病了嗎?”我問。她搖搖頭,目光有些渙散地看著我,然後又越過我的肩頭朝我身後望去。突然,她打了個寒噤,尖聲道:“快關上門,快點!”我不明所以地回頭望望——身後除了樓梯,什麽也沒有。但是她的表情是那麽驚恐,嘴唇緊張地收縮起來,我沒說什麽,關上了門。

她鬆了一口氣。

“發生什麽事了?”我一邊往屋內的沙發走去,一邊問。

她租來的這套房子是兩室一廳,總共60多平方米的使用麵積,她和合住的女孩一人占用一間臥室,沙發則是公用的。這客廳很小,我隻走了兩三步,就走到了沙發前,等我轉身坐下,卻看見若若依然在離門口不遠的地方,一步一步慢慢朝這邊走過來。她行走的姿勢非常奇怪,腳幾乎沒有離開地麵,在地麵上拖著,身體左右搖擺,雙手張開,那種姿態,仿佛是行走在搖晃得很厲害的汽車上。

好不容易等她走到沙發前麵坐定,我再次問她:“你到底怎麽了?”她睜大眼睛望著我,伸出手來握著我的手。她的手指細小而冰涼,手心裏滑溜溜的全是冷汗——她的額頭上布滿細密的汗珠,整個麵部都因為緊張而繃緊了。我握著她的手,感受到她的恐懼和慌亂,連連拍她的肩膀道:“別害怕,慢慢說。”她定定地望了我一陣,終於搖搖頭:“東方,你絕不會相信的,你一定以為我瘋了。”剛說完,她的眼睛陡然睜大,猛然從我手裏抽出手去,指著窗口,一迭聲道:“來了,來了,又來了!”我立刻回過頭去——隻見窗簾高高飄揚——除此之外什麽也沒有。

“什麽來了?”我急切地問她。她的麵色白地嚇人,將目光茫然地轉向我,喉嚨有點嘶啞:“窗簾又飄起來了!”“這有什麽奇怪?”我不解地笑了,“窗簾本來就很容易飄起來啊。”“不對,”她的聲音又嘶啞又尖利,“它為什麽飄起來?”她緊盯著我的眼睛,“你說,它為什麽會飄起來?”她的目光讓我心裏一陣發毛,我往後靠了靠:“當然是有風………”話未說完,我忽然覺得不對。

臥室和客廳的門都是關的,窗戶也是關上的,哪裏來的風?

這樣一想,我立即起立,跑到窗前查看,若若在身後喘著氣道:“不用看了,我早檢查過了,所有的窗戶都關上了,玻璃也沒有裂縫,沒有地方會漏風進來。”她說得沒錯,確實沒地方可以漏進風來。

“也許是我剛才進屋帶來的風。”我並不認為這是個嚴重的問題。

等我在沙發上坐定,若若用她冰涼的手指攥著我的手,將我的肩膀扳向窗口:“你等著,你等著,它還會來!”我真的有點慌了,不是害怕什麽窗簾,而是因為若若的表現太不正常。我不敢刺激她,隻得順從她的意思麵對窗口,她的頭擱在我耳邊,沉重的呼吸清晰可聞。

我們都沒有說話,牆上的鍾滴答走動著。

過了大約5分鍾,那窗簾,又一次高高地揚起,在半空中停留了半分鍾,然後緩緩垂下。

“看見了麽?”若若有幾分得意地看著我。

我還未來得及回答,忽然看見,若若的頭發也飛揚起來——她留的是一頭披肩長發,此時都朝前飛起,將她大半個麵部遮住了,那情形就仿佛是她正坐在疾駛的車上。

“看見了麽?”她再次道,聲音頭過頭發的間隙幽幽傳來。

恐懼象一條小蟲子,迅速地爬上了我的心頭。我張大嘴看著她。她捋了捋頭發,但是她全身的衣服都開始飄揚鼓蕩,仿佛什麽地方有激烈的風吹進來。

可是我沒有感覺到一絲風。

我試探著將手伸到她身體的各個部位——沒有風,一絲也沒有。

“你現在知道了麽?”她的聲音被不存在的風吹得有些走樣。

我什麽話也說不出來,隻是呆呆望著她點頭。

“我知道這是為什麽,”她的眼暈更深了,快速地舔了一下嘴唇道,“你知道我為什麽那樣走路?因為我覺得,”她皺起眉頭,似乎在考慮措辭,飛揚的衣物和頭發又慢慢靜止了,“我覺得,我好象是飄在半空中,這種感覺很怪,一切都仿佛在漂浮,就象是在敞蓬飛機裏,總是走不穩,總是有風——而那裏,”她指了指門口,“我覺得那外麵是空的,我會從那裏摔下去,摔死!”最後一個詞她說得很重。

她剛說完,門被人打開了,是和她同住的那個女孩。那女孩進門來,看著若若,一臉嫌惡的表情:“我在門外聽了好一陣了,你又在說你現在飄在半空吧?”她將目光轉向我,“你是她朋友?別相信她的話,她瘋了。”“我沒瘋!”若若尖利得喊道,然後望著我,“東方,剛才你也看見了,我沒瘋,對不對?”我躲開她期待的目光——叫我如何相信這麽荒謬的事情?

那女孩似乎已經對她忍無可忍,忽然衝上來,拽著若若的手臂,將她朝門口拉去:“你不是說你會摔死嗎?讓我們看看你怎麽摔死?”若若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東方!!!!”她被那女孩拖曳著,一路行走不穩,東倒西歪。

我大吃一驚,趕緊上去想將她拉回來,然而那女孩已經將她拖到門口,一把推了出去。我飛快地衝過去,隻見若若身子朝後仰,一隻手死死地摳著門邊框,骨節泛白——那一刹那,我感覺她仿佛是真的處在高空的邊緣,就要墜落下去。她絕望地看著我,嘴唇歙動著,卻什麽聲音也發不出來。我不假思索,伸手拉住她。但是她的手心裏實在太多汗了,慢慢從我手裏滑出去,我隻看見她的眼睛越張越大、臉上的驚恐之色越來越深,終於完全從我手裏滑脫出去——她仰麵倒下,頭發和衣服朝上高高揚起,以她1.58米的身高,從站立到倒下卻用了足足5分鍾,就仿佛她真的是從高空中落下一般。

“她死了,怎麽回事?”若若倒在地麵上,跟她同住的女孩看了看她,驚慌地抬起頭來問我,“你出來看看。”我不敢出去。

我感覺自己正飄在半空,腳下虛浮搖晃,門外是廣漠空茫的高空——我害怕從那裏跌下去摔死。

我張開手臂保持平衡,一步一步後退,遠離危險的門口,不知何處來的風,將我的頭發和衣服吹得飄揚起來,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被風吹得變了樣:“任何人,從這麽高的地方摔下去,都會死。”

 

 

 

那年冬天 全

 

下雪的時候,我們看不清天空,隻見那白茫茫的所在,不斷有幹淨的雪花飄落,靜悄悄地,沒有一點聲音,慢慢地,世界就變白了。

我伸出小小的手掌,一朵雪花落在手心裏,冰涼刺骨。我想收藏這朵白色的花,可是無論我采集多少,它們都化成眼淚那麽小的一滴水。

我們在軟綿綿的雪地裏奔跑嬉戲,腳下發出冰雪碎裂的聲音。太陽沒有出來,周圍卻很明亮,一眼望去,什麽都清清楚楚,可是又什麽都看不見——隻看見雪,白色的大雪,為我們構造一個童話世界。

所有的孩子都在玩遊戲,隻有他靜靜地站在一旁,離我們不遠也不近。我們玩了一整天,他就看了一整天,直到天色已晚,四周顯出蒼涼的暮色,家人呼喚我們回去,他依舊獨自站著。

其他的孩子都走了,母親的呼喚在遠方傳來,我看了看他,問道:“你不回家嗎?”他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所有的孩子在天黑後都要回家。”我說。

他什麽也不說,隻是靜靜地看著我。他的眼光象小狗的眼光。

“那我走了。”說完我就真的走了。

走了很遠,我忍不住回頭望望,他還是站在那裏,孤零零地,沒有朋友也沒有親人,沒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呼喚他的名字。

我回頭望望,又回頭望望,不停地回頭望,他那個孤獨的樣子,讓我也想要哭了。我轉身跑到他跟前,把我的帽子、手套和圍巾都給他戴上——他什麽衣服也沒有,一定很冷。

“我現在不能帶你回家,”我說,“你能不能等等我,等我明天長大,就帶你回家?”他沒有回答,我便以為他答應了。我高興地回家了,再也沒有回頭——我怎麽知道,明天我依然是個小孩子,原來我長得這麽慢,要無數個明天之後,才算長大。

第二天,我們就搬走了,不再住在原來的地方。我本來想去和他道別,可是媽媽不許,我就隻好走了,將他一個人孤零零地扔在冬天白色的地裏,讓他始終這樣寂寞地看別人的熱鬧,看永遠也無法收藏的雪花,一朵一朵從天空飄落。

幾天以後的一個夜晚,是睡覺的時候了,媽媽為我熄了燈,走出房間。可是我睡不著。外麵依然下著雪,雪地裏傳來卡嚓卡嚓的腳步聲,一步一步,很慢很慢,到了我的窗前,那腳步聲便停止了。我睜大眼睛朝窗外望去,隻見無邊的黑夜籠罩著世界,什麽也看不見。但是我知道那兒有個人在看著我。

我從被窩裏爬出來,悄悄地走到窗前,借著雪地的反光,他的麵容出現在我麵前。看見我,他高興地笑了,以前我從來沒見過他笑,這笑容象雪一樣白,不知為何竟然讓我想流淚。

“袖袖,”他說話了,第一次對我說話,聲音很清脆,“你說明天就來接我回家,我等了你很久,你卻一直沒來。”他露出委屈的表情。

“對不起,”我低聲地哭了,想到他在雪地裏,那麽冷,那麽寂寞,一直等我,一直等,我卻沒有出現,我覺得異常心酸,“對不起,你現在進來吧。”媽媽不許我帶陌生的朋友回家,可是我顧不得那麽多了。我輕輕打開窗,他從窗口爬進來,帶進一股冷氣,我打了個寒噤。他立刻後退幾步,擔憂地看著我:“我讓你冷了。”我搖搖頭,把窗關上,穿上棉衣,覺得暖和了一點。

他仍舊戴著我的帽子、圍巾和手套,站在房間中央,四處看著,羨慕地摸著我的被子:“你睡在這裏麵?”“是的。”我說。

“一定很暖和。”他向往地說。

“是很暖和,”我掀開被窩,“你要不要躺下試試?”他高興地睡在被窩裏,仰頭朝上,目光中反射出柔和的燈光。我為他蓋好被,象媽媽一樣,給他講故事。

“你做我媽媽吧,”他說,“我想要個媽媽。”“好的。”我忽然覺得自己真的成為了母親,盡管我隻有6歲,可是他卻仿佛比我小很多很多。每個孩子都應該有個媽媽。

“你該睡了,小朋友不能睡得太晚。”我說。

他微笑著歎了口氣:“我聽你的話,因為你是我媽媽。”他閉上眼睛。我在旁邊看著他睡,漸漸地自己也打起了瞌睡。

“媽媽,”他忽然又醒來了,小聲叫我。

“什麽?”我睡意朦朧,“你要上廁所嗎?”做媽媽很不容易呀。

他搖搖頭,微笑道:“謝謝你。”我也微笑一下,我們都覺得很幸福,就這樣睡著了。

半夜的時候我被一陣吵鬧聲驚醒。當我醒來時,他不見了,被子裏留著濕漉漉的水印,一片冰涼。我驚慌地到處找他,循著吵鬧聲到了客廳。

客廳裏站著我的爸爸媽媽,他們都很驚慌地看著壁爐。壁爐裏的火,本來在睡前已經熄滅了,此時卻熊熊燃燒著,而火中央,他正安靜地坐在那裏。

“你!”我尖叫一聲,“快出來!”但是他安靜地坐著,一動不動,微笑著看著我,目光寂寞而悲傷:“袖袖,如果你不跟我說話、不把我當成一個真正的人,我不會活過來。活過來,我才知道一個人站在雪地裏真的很孤單。”“是我錯了,你快出來!”我朝他大聲叫,同時想去拉他,可是火是那麽灼熱,爸爸媽媽拉著我,不讓我靠近。

“你沒有錯,”他說,“我本來隻是一個沒有感覺的雪孩子,太陽一出來就會化成水,是你讓我活了。是你給我圍圍巾、戴帽子,讓我知道世界上除了寒冷,還有溫暖,謝謝你!”他在火中對我點點頭,“如果不知道世界上有溫暖,寒冷也就不那麽可怕。但是現在,我已經非常怕冷——誰會想到雪做的孩子也會怕冷呢?”他的笑容如此無奈,“我隻是想烤火,想要真正暖和一下,因為我全身都是雪,怎樣也烤不熱啊。隻有此時,坐在火中,我才真正暖和了。”他在火中漸漸融化,一圈圈瘦下去,卻始終保持著那樣幸福的笑容。

直到他完全消失,他都那麽幸福地對我笑。

爸爸媽媽說他隻是一個夢,並沒有真的存在過。但是,如果隻是一個夢,為什麽許多年後,想起他我依舊會潸然淚下?雪孩子,雪孩子,你究竟有沒有找到真正的溫暖?

天空還是會飄雪,可是我再不敢堆雪人,也不敢對雪人說話,我怕我跟雪人說話,他又會活過來,又會那麽寂寞和寒冷。

 

 

 

祭奠 全

 

`星期六的下午,我去郊區拜訪一位朋友,在他家玩了兩個多小時,出來時,已經是六點多鍾,天色有點毛毛的黑了。我對那一帶不熟,加上附近的樓房錯落淩亂,走了一陣,就迷失了方向。幸好路上的人不少,我隨口拉住一位女孩問道:“小姐,請問到車站怎麽走?”那女孩隨手一指,我道了聲謝,便順著那方向走。

漸漸地走出了樓房的叢林,卻沒看見車站,反而瞧見了田野和四邊矮小的山坡——看來是走錯方向了,這不是回城的路。我歎了聲晦氣,隻得又往回走。

這麽一折騰,天已經完全黑了,隻能從雲層後月亮投下的微光中勉強認路。走了一段,遇見一個岔路口,道路分成兩道,分別通向兩邊。我站在路口愣住了:記得來的時候並沒有經過這樣一個路口啊?難道又走錯了?回頭望望,隻能模糊望見幾步內的景物,餘外便是茫茫夜色。無法,隻得拋樹枝來選擇路徑,樹枝落地後指向左邊,我便朝左邊的岔路走去。

這條路倒是筆直朝前,修繕得很好,路麵很平整。我埋頭疾走,顧不得看周圍的景色,直到被一座石碑檔住去路,我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竟然身處墓園之中。這顯然是公墓,四周的墳墓大小一致,分布很整齊,每座墓上都有一塊墓碑。我不是個膽小的人,但是獨自一人站在夜晚的墓地,也忍不住心裏發毛,趕緊轉身要離開。

正在此時,一陣輕微的抽泣從墓地裏傳來,伴隨著深沉的歎息。我愈加寒毛聳立,加快腳步。然而月色微茫,墓地的路麵不甚清楚,沿途還須繞過很多墳墓,一時無法走出去。這麽七繞八拐,不知怎的,居然離那抽泣聲更近了。聽得出那是個女人的聲音。我暗暗叫苦,硬著頭皮告誡自己:世界上沒有鬼,不怕不怕!

說是這麽說,焉能不怕?

正心神惕惕之時,便到了一座墳墓之前,一陣香燭之氣傳來,青煙嫋嫋中,隻見一個女人窈窕的身影做在墓碑前,不斷地往身前火盆裏添加紙錢,同時肩膀時而微聳,仿佛哭得很傷心。

這麽晚了還來上墳?古怪啊古怪。我心裏暗自嘀咕,飛快地想離開這裏,不料腳下一絆,趴地摔倒了。

“你沒事吧?”那女人站起身來。

“沒事,謝謝!”我狼狽地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聽到她說話,聲音清脆悅耳,沒有詭異之氣,我忽然不害怕了。何況人家好心問候,也不好就這麽一走了之,便隨口問道:“你這麽晚來上墳啊?”問了出來,突然意識到天色確實不早,人們一般不在這個時候上墳,這女子實在可疑——又害怕起來,生怕她說出什麽可怕的話來。

此時突然月華大熾,月亮從雲層後麵鑽了出來,那女子的麵貌被月光照得清清楚楚——赫然就是傍晚時給我指路的女孩。我的心這才踏實下來。她也認出了我,驚訝道:“你不是那個問路的人麽?你也是來掃墓的?”“哪兒呀,”我一邊朝她走過去一邊訴苦,“我迷路了,這裏的路實在太複雜了,唉。”這個女孩長得很清秀,大大的眼睛,眉間一粒美人痣。我不覺暗笑——也許今夜的迷路會成全我的一段豔遇呢?

女孩見我朝她走過去,似乎有點著慌,飛快地從地上撮起幾捧土倒在火盆裏,那火閃了幾下便熄滅了。“走吧,”她迎上來,“我也該走了,正好送你到大路上去。”“好啊,”我大喜。

有她帶路,很快就走出墓園。一路上她都沒說什麽話,我跟她搭訕,她多是用“恩”、“啊”來回答,弄得我很沒趣。

眼看又到了岔路口,她忽然慌張地在全身摸來摸去找著什麽,我等了一陣,見她仍然沒找到,便問她丟了什麽。她搖搖頭:“我的錢包,可能是丟在墓地了,我回去找找。”說完就往回走。我立即跟上去道:“你在這裏等著,我幫你找去!”不等她回答便往墓地飛跑過去。她在身後喊了幾聲,我沒理會,她也就跟著跑了過來,隻聽得高跟鞋敲擊水泥路麵的清脆聲音——我心裏直樂:這回總該被我感動了吧?

到了墓地,憑著她剛才用過的火盆,我很快就找到了她掃的那做墓。墓碑前一個紅色的皮包掉在地上,我跑過去撿起來,順便往墓碑上掃了一眼——我的血液在這一瞬間降到了零度!

墓碑上有個小小的玻璃框,裏麵放著死者的照片——公墓裏所有的墓碑都是這樣設計的——這沒什麽好奇怪的。

然而這座墓碑上照片中人,卻是我見過的:眉清目秀的一個女子,大大的眼睛,眉間一粒美人痣,正是剛才那女子。

風從田野間吹過,低低的,如同嗚咽,我的全身被冷汗濕透了。

高跟鞋的腳步聲已經到了我身後,停了下來。

我慢慢站起來,不敢回頭。

“找到了嗎?”她問。

我費力地點點頭,反手將皮包遞過去,依舊沒有回頭。

然後,我感覺一排冰涼的手指觸到我的手,將皮包接了過去。

在這之前,我一直在竭力維持鎮靜,但是她手上的涼意如同電擊,擊潰了我最後的勇氣,我不等皮包完全送到她手裏,便撒腿狂奔起來。

我在冰冷的月色下狂奔,耳邊是呼呼的風聲和自己血液強烈的衝擊聲,依稀聽得她在喊,但我已經聽不清她在喊什麽。隻覺得心和肺都好象要漲裂了一般,空氣從張大的嘴裏進去,我象魚一樣拚命呼吸,卻始終有嚴重缺氧的感覺。

跑了不知多久,我稍微清醒一點,忽然恐懼地想:我不會在慌亂中跑錯了方向吧?

岔路口就在前方,沒有,我沒有跑錯路。我一陣驚喜,越發加力狂奔。心跳依然激烈,但是除此之外,我已經能分辨出自己沉重的腳步聲,在寂靜的夜晚,這腳步聲象坦克一樣轟隆作響。

可是我沒有聽到她的腳步聲,那個清脆急促的高跟鞋聲音沒有響起來。

難道她被我甩掉了?

我心裏很慌,一邊安慰自己,一邊努力跑。

又跑了好一會,月光變得如此明亮,越過岔路口,那條路上,很遠,很遠,可以看見一個俏麗的人影正往這邊慢慢走來,緩慢的高跟鞋聲一下一下敲擊著我的耳膜。

我想我的頭發一定豎起來了。我發出一聲連自己都覺得可怕的嚎叫,一個急轉,跑到了另外一條路上。

高跟鞋聲變急了,還有她的喊聲:“等等,等等……”等等?等死麽?我發足狂奔——以從未夢想過的高速。

跑啊,跑啊,跑啊……一陣幽香入鼻,緊接著我撞到一個綿軟的身體。我全身一震,停下來——她站在我麵前,滿麵惶急之色。

人怎麽能跑得過鬼呢?我雙腿止不住發顫,手指在手心裏纂得緊緊的,滿把都是冰涼的汗水。我睜大眼睛看著她,卻說不出話來。月光如銀,她穿著一件黑色長裙,非常漂亮。她手裏握著一件東西,伸直手,遞到我麵前——我沒看錯吧?她似乎還有點微微地喘氣。我不敢要她遞過來的東西,想後退,卻動不了。

“這是你剛才跑掉的手機,”她說。

果然是我的手機,可是我還是不敢去接。

“你不用怕,我不是鬼,”她說,看見我明顯的不相信的神色,她又飛快地往下說,“我隻是個快死的艾滋病人,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死後恐怕沒人給我燒紙錢——你也知道艾滋病人是多麽寂寞——可是我一向相信死後有另外一個世界,我很怕死後受窮啊,所以,”她無奈而淒涼地一笑,“我隻好自己祭奠自己。”我應該相信她的話麽?

“可是,你為什麽總是出現在我前麵?”我仍舊很害怕,“人能夠跑這麽快麽?何況路上並沒見你從我身後越過我,為什麽突然就到前麵來了?”她微微一笑:“我對這裏的路熟啊,這裏的路有很多岔道,我抄近道就可以趕上你了。”見我依舊沒有消除疑惑,她又是淒然一笑,轉身慢慢地走了。

她走遠了,我漸漸鎮定下來,想要叫住她說些什麽,卻終於沒能鼓起勇氣,隻是看著那個寂寞的影子消失在月光下。

回到家,我和朋友電話聯係,說起這回事,朋友笑道:“是有這麽個女孩,挺可憐的,是個孤兒,性格又內向,沒什麽朋友,最近得了艾滋病,更加沒人理她了,她便自己給自己修了座墳墓。這附近的人都知道,你不知道,所以嚇壞了,嗬嗬。”原來如此。

放下電話,隻見窗外的月色又暗淡下來,月亮又隱入雲層,誰家在放著一首歌:我想我會一直孤單,這一輩子都這麽孤單……

這世界上,究竟有多少孤獨的靈魂,在獨自飄蕩?

 

 

 

寂寞如貓 全

 

那棟房子已經很久沒有人住了。從我搬到這的第一天起,它就一直這麽空空落落。

原本是很漂亮的別墅,可是由於長久地沒有人進出,門前的庭院裏已被荒草覆蓋,大門和牆壁上爬滿了騰類植物。

三年來,我眼看它獨自矗立在夕陽與朝輝中,高大而孤獨的影子有著說不出的寂寞。

據說主人在十年前一去不返,留下這棟房子,還有一隻貓。

那隻貓是黑色的,瘦長的身體,目光溫馴而悲傷。十年前它還不滿一歲,每天被主人寶貝也似的寵愛,或許在它那小小的心裏,這種甜蜜的日子永遠也不會結束。然而某天夜裏,車來車往,人們在它的家裏穿梭來去,大大小小的箱子和包裹連同主人一起呼嘯而去,臨別時隻有一個匆匆的吻。

從此它再沒見過主人。

它始終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它也分不清時間過去了有多久,隻是固執地等待著,等待主人再次回來。

三年前,我搬到了它的隔壁別墅。

當時它是那樣高興地從自己別墅的荒草從中衝過來,我從不知道一隻貓可以發出那樣快樂的聲音。

然後,它在我麵前刹住,深深的目光失望地看著我:我不是它要等的人。

它轉過身,慢慢地消失在別墅裏。

一隻貓失望的身影,忽然令我心頭一酸。

又是黃昏。三年來憑窗眺望,是我的日常功課。

就象那隻貓,我也在等。等一個很久很久才來一次的人。

他的跑車出現時,我也象貓咪一樣興奮地迎上前去。

我比貓咪幸福多了,至少,我等待的人總會出現。

每當我快要絕望了,他就出現了。他總是那麽溫柔,那麽親近,好象我們隻不過剛剛分別幾個小時,隻要他的眼睛那麽看著我,所有的等待都變得美麗。

他從來不說這些日子去了什麽地方,我也不會問。因為我們在一起的時間那麽短暫啊,有那麽多話要說,沒有時間去說那些不愉快的事情。

然後他又會離開。

他離開後,我就跑到隔壁別墅,貓咪在荒草叢中,看見我來了,就會歎一口氣。它真聰明,知道我隻有在他離開後才會想到它。

“貓咪啊,你寂寞嗎?”撫摩著它光滑如水的毛發,我幽幽地問。淚水,不知道為什麽就這樣一滴一滴滴下來。其實我很幸福啊,我不應該要求太多,我實在是太不知足。

可是貓咪,為什麽我會心痛呢?無論他來或者離開,我的心都那麽痛,痛得仿佛要死去。

貓咪就這樣溫馴而悲傷地看著我,什麽也不說。是的貓咪,在漫長的等待中你已經習慣了失望,但是你的心還沒有死。

他又來了。

貓咪在荒草從中遠遠地看著我們快樂地擁抱和尖叫。

“我喜歡你這裏的玫瑰香,玫瑰長得真好啊!”他站在庭院裏深深地呼吸。

我的庭院裏種滿了玫瑰,綠油油的葉片,殷紅的花朵,濃鬱的芳香,在別處,再沒有這樣濃豔的景色。

我輕輕撫摩著玫瑰花瓣,一絲柔軟掠過掌心:“因為這裏的土壤很肥沃啊。”“貓咪的主人死了。”吃飯的時候他突然說。

“哦?”我心頭一顫,筷子掉在了桌上。

上次他帶我去見朋友的時候,我認出了貓咪的主人,那一對年輕的夫婦,是他大學的同學。我在別墅牆上見過他們的照片。

我問他們為什麽遺棄別墅,他們說是厭倦了。

“那麽那隻貓咪呢?為什麽不帶它走?”我問。

他們卻已經不記得貓咪,直到我再三提示,才總算記起,然後就笑我孩子氣:“隻不過是一隻貓,扔了就扔了唄!”他也跟著一起笑我。

我偷偷地跑到外麵哭了一場,貓咪那充滿期待的目光,每日每夜守侯別墅的癡情身影,象一根刺,紮在我心裏。

現在,貓咪的等待將永遠沒有盡頭了。淚水又流出來了,我來不及拭去,被他看見。他十分不高興:“你哭什麽?你跟他們又不熟!”我趕緊收住淚,沒有告訴他,我的淚,是為貓咪而流。

“你會不會象扔下貓咪一樣扔下我,再也不理睬我?”我問他。

“傻話。”他笑了笑,卻沒有給我答案。

我不敢再問,隻好去澆花。

每當心情不好,我就喜歡澆花。除了那隻貓,就隻有這些花最知道我的心事,知道等待的歲月有多麽漫長。

他出現在我身後,和我一起賞花:“他們死得很奇怪呢。”他的話題又轉到了貓咪的主人身上。

“怎麽個怪法?”其實我並不想聽,可是他難得有興趣給我說,我不願令他掃興。

“他們死的時候,全身都是血,但是沒有傷口,好象血是從每個毛孔裏流出來的。等大家報了警再來看時,連屍體也不見了,好象蒸發了一樣。隻留下一灘鮮血。警方找遍了全城也沒有發現屍體,你說是不是很詭異?”他的笑容仿佛也有些詭異。他常常這樣笑,令我毛骨悚然。冷風夾著玫瑰香吹來,我不由打了個寒顫:“不要再說了好嗎?”“害怕嗎?”他仿佛很高興看到我害怕的樣子,目光也變得幽幽的,聲音也變得低沉:“害怕我?”我的確是害怕他,真的,說不上為什麽,隻是害怕、害怕、害怕。

我確實知道,那兩個人的死,與他有莫大幹係。

但是我不能說出來。

“貓咪!”我求救地叫著。貓咪無聲無息地出現在我麵前。我摟住它溫熱的身體,覺得找到了安慰。

“你對這貓咪比對我還親近!”他憤怒地逼近。我趕緊放開手,貓咪消失在沉沉夜色中。

他揪住我的頭發:“你想不想知道玫瑰花為什麽長得這麽好?”玫瑰花為什麽長得這麽好?我當然知道。難道還會有其他原因嗎?難道?我驚恐地望著他。他得意地大笑,轉身,發動汽車絕塵而去。

我這次沒有送他,而是在原地慢慢坐下,回想著他曾經告訴我的故事。

他曾經告訴過我,隻有在死人屍體上開出的玫瑰,才具有最燦爛的光華。

他還告訴我,世界上最忠誠的女人,就是死去的女人。

他說過,愛到極致,就是以死亡為終結。

“我愛你愛得快要超過極限了。”他這麽說。

究竟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我已經沒有心思再去分辨。

他還曾經告訴我,永遠不要去翻動玫瑰下麵的泥土。

為什麽?

黃昏的時候,貓咪瘦長的身體和它自己的影子,仿佛天地間隻有他們兩個。這是何等寂寥的圖案。

我已經告訴貓咪不要再等,它的主人死了,等待沒有任何意義。

貓咪仿佛沒有聽懂,隻是這麽臥著,等著。

我看見清亮的淚水不斷從它眼裏流出——原來你什麽都明白啊貓咪,你隻是不願意接受。

對於一隻習慣於等待的貓咪,除了等待,生命還有什麽其他的意義呢?

他又來了。

我為他煮了很香濃的湯。

我的手藝他一向是讚歎的,吃得嘖嘖有聲。我不吃,就這樣癡癡地看著他吃,是何等的幸福啊。幸福還能延續多久呢?我不去想,隻享受這一瞬間。

“你是一個好女人,好得我都不忍心殺你了。但是你知道的,我不能不殺死我最心愛的女人,否則我會害怕失去。”他一邊喝湯一邊說。

“你多喝點。”我柔聲道,又為他盛上一碗。蒸汽在飯桌上氤氳,燈光極其明亮,是我最喜歡的家的感覺啊。“這是雞湯,別處喝不到的。這雞是養在玫瑰叢中的,不用喂,就總是能自己找到蟲子吃,那蟲子是白白胖胖的。玫瑰從中怎麽能生出這麽多的蟲子來?”他停止喝湯,疑惑地看著我:“你說什麽?”我溫順地微笑著:“玫瑰花長得很好,土地很肥沃,蟲子很多,雞湯很濃,對嗎?”他的臉色漸漸地變了,想要站起身來,卻不知怎麽又坐倒在原地。

我輕輕地扶起他,在他腰部墊上一個靠枕,用絲巾為他拭去細密的汗珠,開始給他說故事。

他不想聽,可是我一定要說。一直以來都是他說,這是最後一次,無論如何都該輪到我了。我給他一個最溫柔最甜蜜的笑容,開始了我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太久了,我都忘記是什麽時候的事情。那時候我也是這麽的愛你,象個傻女孩一樣,每天癡癡地等你回來。你總是回來得很晚,有時身上還帶著別處的胭脂香,但我從沒有責怪你。因為我想啊,就算你曾經在別處留連,最終還是要回到我身邊的。

可是我沒想到你回到我身邊,竟然隻是為了要徹底離開我。

那天夜裏,你回來喝湯,就是和今天一樣香濃的雞湯,為了讓你喝得開心,我悄悄藏起了被菜刀割傷的手指頭——我真傻,以為你會心疼,其實你根本不在意。

你快快活活地喝了一大半,忽然捧住肚子說痛,然後就咬牙罵我,說我毒殺你。

蒼天,我怎麽會毒殺你?我那麽愛你!

但是你真的吐血了,眼看就快要死了。我決不肯讓你以為我毒了你,就撲上去一口喝盡了湯。“我跟你死在一起。”我大聲說。

可是你卻大笑起來,然後站直了身子,也不吐血了:“笨女人,這是你自己喝的毒藥,跟我沒有關係啊!”我就這樣被你害死了。

我變了鬼,看著你和別的女人風流快活,一怒之下,就將你殺了,埋在這個玫瑰園裏。

後來曆經七世,每一世我都附在一個女人身上,想和你再續前緣,但你從來沒有真心待我,總是讓我等,總是欺騙我。

每一世,我都等到絕望,然後將你殺死,埋在這玫瑰園裏,你看這裏的玫瑰長得多好。

我的故事說完,他已經大汗淋漓。

“你愛我嗎?”我問。

“愛,愛……”他的聲音發抖,嘴唇發白,哪裏還有半點我所欣賞的風采?

“你又騙我,”我歎了一口氣,“我那天跟著你的車子,看見你和那個漂亮的小姑娘一起,兩個人不知道有多麽開心。”“不不,”他語不成聲,全身不停地顫抖,“那個小丫頭,我隻不過是逢場作戲,我……最愛的隻有你!”“是嗎?”我撫摩他的臉,他害怕的連連後退。

“你編那些嚇人的話,說你殺了心愛的女人,就隻是為了要我主動放棄你,是不是?”我靠近他,柔聲道。

他準備搖頭,但看了看我,又趕緊點頭:“原諒我,我們從頭來過,好嗎?”我沒有理睬他:“貓咪的主人是我殺的,他們這樣欺騙貓的感情,實在太過卑鄙。他們怎麽知道貓咪每天是如何期待他們的?”“是是是,殺得好,貓咪好可憐!”他語無倫次。

我看著他,往日的情形浮上眼前,那麽多的柔情蜜意,到如今都成泡影。

“我要走了,湯裏有軟骨散,你永遠也動不了。這裏很少來人,你自求多福吧!”我依舊是那樣溫柔地對他,隻因這已經成為我的習慣:麵對他,我總是從心底裏溫柔起來,他卻負我良多。

再多的深情也禁不住一再的辜負啊!

身後傳來他一聲慘叫,我的心一陣劇痛。

但是我沒有回頭。我回頭無岸哪!

這次,是這個男人等我,他將癡癡地等,用全部的生命去等,我真正成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了。沒有我,他真的會死,因為這裏是不會有人來的。

可是我已經不稀罕他的等待了。

我一步一步朝懸崖走去,貓咪憂鬱地跟在我身後。

那個愚蠢的男人,他竟然會相信我那麽荒謬的故事,哈哈哈,我笑得淚水飛揚。貓咪,你看男人是多麽可笑的東西啊,他竟然真的以為我是鬼,是一個殺了他七世的鬼!

貓咪的主人不是我所殺。

貓咪深沉而憂傷地看著我。

那天,當我告訴貓咪,它的主人這麽輕描淡寫地拋棄了它,它的眼裏流出來的不是淚,而是殷紅的鮮血,它的目光象火焰一樣憤怒。

即使是一隻小小的貓咪也有它的尊嚴。

我不知道它是怎麽做到的,但從那以後,它別墅裏的草,就長得分外茂密濃厚。

貓咪從此將不再等待,它隻會守侯,守侯它度過甜蜜童年的別墅,還有別墅下麵長眠的主人。

貓咪,再見了。

在懸崖邊上,我象一片玫瑰花瓣,迎風飄舞。

據說,純潔善良的人可以上天堂,我應該可以吧?我從沒有傷害任何人,甚至那個男人,我也給他留下了生的希望。

貓咪告訴我他就要動手殺我了,玫瑰花從下麵固然從沒有什麽屍體,但我很可能成為第一具。

他不能怪我啊,就是他送給我的巧克力裏麵放了軟骨散,是他用來對付我的,我隻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失去知覺前,我聽見貓咪悲傷的叫聲。

我仿佛又看見貓咪在黃昏的荒草中,拖著長長的影子,寂寞的神情,悲傷的目光。

可憐的貓咪!可憐的我!

 

 

 

鬼在我們中間 全

 

蝴蝶穀四麵都是青山,入口處由兩塊巨大的岩石包圍,人站在岩石下,仰頭望去,仿佛被包圍在一口深井裏。車子來的那條路一麵靠山,另外一麵卻是極深的深淵,一望下去,看不見底。

陳若望等九人從穀口進入,轉過幾塊岩石,眼前豁然一亮。

蝴蝶穀名為蝴蝶,果然不虛此名,穀中各色蝴蝶翩翩飛舞,如同大朵的鮮花漂浮在空中,四麵青山隱隱,流水淙淙,地上長滿鮮嫩的綠草,景色宜人。唯一有點殺風景的就是綠竹林中露出的房屋一角了。那個地方是一棟度假別墅。據說靈州市政府本來是預備在此建立一個度假村,將蝴蝶穀開發為一個新興的旅遊景點,無奈這裏地勢太過險要,施工不方便,才建立了一棟別墅,就已經因為交通和采石死了6個人。民間輿論沸反盈天,政府迫於壓力,便將工程擱置一邊,連本來準備修的路也隻修了一半就草草了事。因此蝴蝶穀雖然豔名遠播,真正前來的旅遊者卻少之又少,別墅的租金也就極其低廉,正好便宜了陳若望這幫沒多少錢的學生,將整棟別墅都包了下來。

他們一行九人,來到這座山穀。當時陽光明媚,四麵清風徐徐,花團錦簇的蝴蝶穀,以它的嫵媚和溫和歡迎他們,令他們心曠神怡。放下行李,他們便在穀中轉了一圈,轉到西麵的荒山,幾人停下了腳步。

與蝴蝶穀生機盎然的景象不同,西麵的山,高而孤峭,尖聳的山峰在四周柔和的曲線中,格外顯得遺世獨立,冷冷地傳遞著一種孤獨與高傲。山上沒有樹木,隻有嶙峋的怪石,大大小小地橫陳於草地上。那些草也不是穀中常見的那般嫩綠柔軟。那是些長長的黃草,看起來幹燥得沒有一點水分,亂七八糟地鋪在地上,象一把把沒有梳理的亂發。即使是在明媚的陽光下,這座荒山也顯得有幾分陰森,風吹過怪石上的小洞,發出嗚咽般的鳴聲。

眾人原本就喜歡探險,見了這種景象,不以為懼,反以為喜,當下便躍躍欲試地要上山探險。

名為探險,其實大家都認為,這不過是一座樣貌古怪的山而已,並沒有什麽凶險驚奇之處。隻是在穀中轉悠許久,見的都是柔媚風光,突然見到這樣一座與眾不同的山,如同在脂粉從中見到一位雞皮鶴發的老人,不為之讚,卻為之歎。

他們九人,穿著特製的旅行裝,每人背著一個小包,裏麵裝著火把、電筒之類的常用探險工具,爬上了荒山。

那山雖然尖峰高聳,山坡卻並不十分陡峭,加之隻有草與石塊,沒有灌木與樹枝掛礙人身,反而比尋常的山要好攀許多。幾人都是爬慣山的老手,不多時,便到了半山腰。陽光朗照之下,大家都微有汗意,偏偏一路爬來,居然都一絲風也沒有,到了山腰,便都坐下來休息。

才坐下不久,便感覺一絲陰涼之意,絲絲縷縷從腳下泛出,足下一叢亂草,也被不知從哪裏來的風,吹得微微飄拂。他們四麵一望,滿山的荒草都安靜地伏在山坡之上,先前引他們入穀的那陣涼風說停便停,連山穀內的樹木,也紋絲不動。隻有腳下這一處地方,涼風沁骨。這種情形讓他們非常興奮——多年的旅遊探險經驗讓他們知道,這種情況,通常代表著此處有洞穴之類的隱秘空間。他們一時顧不得休息,紛紛用手探測著那風的來處,漸漸發現,那陣風,來自一塊巨石底部。

那塊巨石約一人多高,立在山腰,底部被許多亂草纏繞,其勢相當穩固。陳若望用手推了推,居然紋絲不動。那陰風便是從石頭底部絲絲滲出,劉莎用手在底部輕輕挖了挖,那裏的泥土也較別處的更為鬆軟冰涼。

幾個人來了興趣,圍攏在巨石周圍,想要打探下麵究竟是什麽東西。陳若望用隨身的瑞士軍刀割斷纏繞在石頭基部的亂草,割到一大半時,其他人都小心地讓開,以免被石頭墜落所誤傷。

亂草將近割完,隻留得十數根時,陳若望止住了。他直起腰身,與其他幾名男生一起,用力一推,便將這塊石頭推得鬆動,搖了兩搖,隻聽轟隆一聲巨響,那石頭頹然倒下,順著山坡一路滾下去,滾到山腳,不動了。

石頭一移開,一股涼意豁然湧出,底下一個黑沉沉的大洞露了出來。

眾人發出一聲驚歎,朝洞口探頭望去。

那洞口略略傾斜,朝下延伸,從洞口望去,一片黑暗,不知有多深。洞口的空氣潮濕而陰冷,卻沒有其他異味,楊飛用一星小火在洞口探測一番,火苗十分正常,顯見得洞內氧氣充足,沒有易燃氣體。

眾人躍躍欲試,便要進洞探險。

粟誠心思縝密,建議先派幾個人進去,其他人在洞外接應。這個提議原本也無可厚非,無奈大家對這個洞都極端好奇,誰也不願意留在洞外,一番爭執討論,大家都認為這個洞在山腰之上,多半是個淺淺的野洞,想來不會太深,一起進去看看也無妨,如果情況有變,再退出來也不遲。

決定已畢,大家整整衣衫,便一個接一個進去了。

洞內黑暗異常,剛進去還略有陽光照明,但是走不過十米,便是一個拐彎,立時什麽光也沒有,大家隻得擰開了電筒。楊飛一直擎著一支小型的探險火炬,測試洞內空氣成分,以免缺氧或中毒。

洞口原本是略微朝上,但是這一個拐彎之後,便進入一個長長的通道,朝下延伸,不知伸到什麽地方去。通道有一人半高,可容五人並行,頂部拱起,密密地貼著紅磚,兩邊牆壁也帖滿了紅磚,地麵雖然沒有帖磚,卻也是光溜異常,仿佛被踩過不知多少遍。

這顯然不是一個野洞,而是人工建造。或許是當初留下的防空洞。解放初期,這樣的防空洞在全國遍布,後來隨著戰備狀態的解除,這些洞都挪作他用,不能利用的,也都廢棄了。

確定了這洞是人工建造,大家更加放心,楊飛連火炬也熄滅不用,大家邊走邊議論,興致盎然。

愈往下走,愈覺得寒氣森森,通道如一條長蛇,彎曲延伸,不知通向何方。左曲右轉之間,便到了一個岔道口。兩邊各有一條通道通往遠處,大家商量一番,決定逢右而轉,走進了右邊的通道。這條通道依舊和他們進來時的那條通道一般寬闊,隻是土腥味重了許多,穹頂上許多木梁支撐著洞頂。那些木梁因為年代久遠,許多處已經開裂,露出細小的裂紋,大家小心地從下麵經過,不去碰它。

走了好一陣,沿途又經過幾個岔路口,眾人一律向右轉,每轉一次,陳若望便在筆記本上記錄走過的路線,記錄得多了,他終於發現,這個防空洞內的支路繁多,交織成一道網,漸有迷亂之勢。他將路線圖展示給其他人看,大家都不是傻子,也都看出這個防空洞太過複雜,不能再走下去,否則恐怕會有迷路的危險。他們原本就隻是出於好奇才進來,並不想遇到真正的危險,何況走了這麽久,除了一條又一條通道,並沒有見到什麽新奇景象。

於是眾人便往回轉,依照陳若望所畫路線圖小心行走。

走不過幾分鍾,忽然聽到一陣極細微的聲音傳入耳中,如絲如縷,若斷若續,無從分辨。大家凝神細聽時,那聲音卻又驀然消失了。雖然有些疑惑,眾人卻也不以為意,繼續往回走。

又走了一陣,已經越過來時的兩個岔路口,那聲音忽然又響了起來,這回大家聽得真切,聲音雖然很細,卻十分清晰,是一個女人,在號啕大哭。哭聲淒厲之極,仿佛就在耳邊,卻又分明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在這樣黑暗而陰涼的地道裏,突然聽見女人的哭聲,再膽大的人,也會難免有點害怕,眾人隻覺得全身寒毛豎立,不自覺地緊靠在一起,警覺地四望,想找出哭聲的來源。

他們邊看邊走,哭聲一路伴隨,轉眼又是一條岔路出現在眼前,哭聲驟然大了起來。

聲音是從他們右手邊的岔路傳來的了,由於他們進來的時候逢右而轉,那條岔路他們並沒有進去過。大家聽得那哭聲越來越是淒厲,站在原地躊躇許久,既有點害怕,又恐怕是有什麽遊客在其中迷了路,斟酌許久,終於還是覺得不能見死不救——這地道如此隱秘而複雜,進來的人如果迷了路,恐怕很難出去,而蝴蝶穀已經被他們包了下來,短期內不會再有其他遊客前來,如果他們不加以援手,被困的人就真的隻有死路一條了。

商量既定,大家不再遲疑,朝右邊岔路走去。

眼見入洞漸深,大家將電筒放入背包,仍舊點燃火把。

那條通道,和他們一路走來所遇見的每條通道一樣,沒什麽區別。哭聲從通道深處傳來,比先前更加清晰,看來是走對了方向。大家擎穩火把,朝通道深處走去。走了一陣,大家稍微放鬆一些,注意到一些先前不曾注意到的情況。

這條通道,和其他通道一樣,牆壁上貼滿了紅磚。所不同的是,這些紅磚上,留著大小不一的劃痕。那是些用尖銳的石頭劃過的痕跡,在幽暗的火把照耀下,輕易不容易看出,淡淡的白色傷痕,密密麻麻地布滿兩麵牆壁。大家原本以為這不過是一些普通的痕跡,將火把湊近一些,漸漸看出,這些痕跡,原來是尺來方寸的大字,潦草的字跡,劃滿整個通道,仔細辨認,字的內容,讓每個人心中都打了個突。

那些字是——“我是人!我是人!我是人!………”這些字,伴著從深處傳來的哭聲,直接刺激著眾人的心髒。大家默默地閱讀著這些用力刻上去的字。刻字的人,看來情緒十分激動,筆畫常常走形,看得出來用了很大力氣在牆上畫,有些痕跡又尖又深,帶著一種強烈的感情。越往裏走,字跡越密,新的字跡蓋在舊字之上,無從辨認。這些字跡都十分陳舊,看來頗有些年頭了。眾人看了一陣,討論一番,一致認為這或許是一個新時代的白毛女故事,雖然心頭有些發毛,但是那哭聲已經近在咫尺,誰也不甘心就此打轉。

於是依舊朝前走。

通道走到盡頭,驀然一個轉彎。

一股強烈的土腥味迎麵撲來。

這個通道和前麵的通道迥然不同。通道頂部的橫梁已經折斷,地麵散落著碎裂的木塊,牆壁上的磚塊掉得差不多了,裸露出黑色的泥土。

而通道的盡頭,已經塌陷,一堆泥土與磚塊的混合物,嚴實地堵住了去路。

看來這通道曾經發生過塌方事件。眾人走道通道盡頭處的土堆前,那些土已經凝聚成一團,顯然塌方也不是近期的事情了。

哭聲就從土堆後傳來,一聲聲,刺入耳膜。

如果這裏曾經發生過塌方事件,那麽土堆後的人,多半就是塌方中的幸存者。

“幸存者”這三個字是楊飛說出來的,話一出口,大家立即想到,既然有幸存者,與之對應的,自然也有不幸的人。

那些不幸運的人們,他們的命運如何了?

塌方發生了多久?

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這樣黑暗的通道中苟且生存,那是種什麽滋味?

無數問題湧上來,各人都不由緊緊朝其他人靠近一點——同伴的體溫,在此時變得如此溫暖。

“有人嗎?”楊飛對著土堆後大聲喊道。

哭聲驟然終止,大家等了一陣,再也沒有聽見任何聲音。

“有人嗎?”大家紛紛喊叫,然而那個聲音完全消失了,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幾乎讓人以為自己聽錯了。

楊飛朝土堆靠得更近一些,正準備再次發出喊叫,他手中的火把,卻發生了一點變化。

火把上的火焰,一直都燃燒得不甚熱烈,微弱的一點光,直立在他手中,勉強為大家提供一點光明。現在,那點火光,仿佛被什麽東西扯過去一般,驀然朝土堆那邊一彎,幾乎與火把手柄成90度。

這種情形,通常是某處的空洞或者通道,火有趨近氧氣的特性,這也不足為奇。但是這個土堆檔在路的盡頭,看不見任何有可能透過空氣的地方,這就有些奇怪了。楊飛看看火把,詢問地看看其他人。粟誠走上前,將火把朝右平移,移了兩公分距離,火焰又恢複了直立。

如此左右移動一番,終於確定空氣透過來的位置,就在楊飛正前方與他鼻子平行處。楊飛靠近那地方仔細一看,這才看出,土堆之上,有個硬幣大小的小孔,孔周圍被一層浮土遮住,尋常看不出來。他將手朝孔前探了探,微微有一絲涼風略過指尖。他將一個手指伸進孔中,感覺孔內泥土非常鬆軟,隨手挖了挖,居然便挖出了一小撮土。眾人身上都帶有簡單的挖掘工具,見他挖得輕鬆,也便紛紛挖了起來。

這土堆外表看上去雖然很久沒有動過,挖起來卻一點都不困難,內部的泥土新鮮鬆軟,很快就被他們挖出一個大洞。

原來土堆的另一麵,也是一條通道,坍塌了半邊,僅容一人貓腰通過。楊飛一貓腰,便鑽了進去。大家心裏都有點不安,不知道他會不會發現被埋在洞中的什麽人。

楊飛什麽也沒有發現,在洞裏招呼了一聲,其他人也都鑽了進去,坐在狹小的洞中,通道細細長長,蜿蜒曲折,通向遠方。

大家在洞內尋找了一陣,並沒有找到先前哭泣的女人,也沒有發現任何人的痕跡。倒是火把的光芒,照耀了滿牆的字跡。

由於塌方,牆壁的磚塊早已完全剝落,這些字跡是用石塊寫在鬆軟的泥土上的,字跡中的泥土仍舊十分潮濕,可見才寫下不久。

這些字和先前看見的字是同一筆跡,內容卻大不一樣,讓他們更加悚然心驚。

這些字,一聲聲,是在呼喊——“你們都是鬼!你們都是鬼!你們都是鬼……。”眾人原本就覺得那個哭泣的女聲消失得奇怪,現在看了這些字,更加覺得害怕,不再多想,便準備從原路鑽出來。

正在此時,又一陣聲音從洞的深處傳來。

那是一個女人的笑聲。

在這之前,他們從來沒想到,笑聲也可以這麽恐怖。那笑聲毫不拘束,得意非凡,又充滿著無法言說的惡意,聽起來十分瘋狂,象一個黑色幽默。

他們無法忍受在這樣一個洞中聽到這樣的笑聲,手腳並用地便朝外走。

那笑聲漸漸從洞深處移動,越來越近,幾乎近在耳旁。

當先出去的是馮小樂,她的身子才探出他們挖出的那個土洞一半,整個通道忽然發出一聲巨想,地麵強烈地震動起來。

眼前驟然一黑。

黑暗中他們什麽也看不見,隻感覺泥土紛紛掉落,落在頭上很身上,進來的那一端通道轟然落下一道橫梁,泥土一瞬間砸下來,發出可怕的悶想。幸好馮小樂及時抽回了身子,否則定然無法幸免。

他們一陣驚慌,來不及取出背包中的電筒,被活埋的恐懼充斥著每個人的心,他們摸著黑,慌忙逃命。為了不落下任何一個人,大家互相手拉手,陳若望一個一個呼喚同伴的名字,確定每個人都牽在一起,這才略微放心。

大家牽在一起,摸索著連爬帶走,朝洞口深處走去。這一路上,再也沒有聽見那女人的聲音,也沒有再發生任何震動。原先那聲巨響來得頗為蹊蹺,仿佛是炸藥爆炸的聲音。但是他們顧不得探究那麽多,隻求快點走出去。

走了不知多遠,不知拐了多少彎,總算道路漸漸暢通,大家可以直起腰身了。大家略微鎮定一些,摸索著掏出電筒,擰出亮光。無論多麽黑暗的地方,亮光總能令人看到希望。大家借著電筒的照明,發現自己處於一處完好的通道內,牆壁和橫梁都不曾經曆過塌方。

看來他們暫時是安全了。

微微籲了口氣,他們又發現牆壁上仍舊有一些巨大的字跡,仍舊是那些話——“你們都是鬼!”他們心中一凜。

雖然仍舊擔心有遊客被困在洞中,但是剛才生死一線的經曆,那些奇怪的笑聲和哭聲,還有牆壁上令人毛骨悚然的字跡,已經將他們的好奇心打消得差不多了。他們決定先將自己弄出去,再和外麵的人聯係,來營救困在洞中的遊客——如果確實有人被困在洞中的話。

剛才慌不擇路,又沒有照明,誰也不清楚自己走過了什麽樣的路徑,隻得碰運氣地一陣亂走,每走過一條通道,便留下一點記號。這樣不知迂回轉折了多久,終於看見前麵有一絲亮光。

洞口就在眼前了。

眾人歡呼一聲,加快腳步,一個跟一個走出洞口。

出來時,人人都不由一怔。

進去的時候是上午,豔陽高照,出來的時候,卻已經是薄暮,一縷殘陽投射在樹叢間,晚景醉人,風涼如水,眾人都有些恍惚,仿佛專世投胎了一回。

而更令他們驚訝的,是洞口的位置。

他們進來的那個洞口,在西麵荒山半山腰的一塊巨石之下,然而此時,經曆洞中的曲折之後,他們所站立的地方,卻在山腳之下,洞口被深深的黃草掩蓋,不是有心尋找,根本看不出來這裏有個洞。

殘陽雖然沒有中天的威力,照在他們被洞中空氣浸得冰冷的肌膚上,格外溫暖,令人心中覺得塌實。

身後,亂草從中的洞口,絲絲縷縷地冒著寒氣。

他們在洞口站立一陣,立即趕回別墅,準備打電話給別墅管理人員,來營救被困在洞中的人。一路往回走,他們還在一邊議論著洞中那奇怪的女人,那些古怪的文字。

回到別墅,眾人都覺得疲憊不堪,將身上臃腫的旅遊服脫下,背包隨手放在地毯上。楊飛取下胸前掛著的一次成相相機,發現相機上顯示已經拍過一張照片。他看了看相機,並沒有發現任何照片——這種相機通常都是一照完就彈出照片來,多半是剛才在慌亂中奔走時,不小心按動了快門,照片應該是落在洞內了。

陳若望給管理處打了個電話,告之洞內的情況,那邊顯得十分驚訝,根據他們的記錄,所有入穀的遊客都已經返回。由於蝴蝶穀與世隔絕,所有入穀的乘客都必然在穀口的管理處備案,那管理處位於入穀的唯一路口,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他們不放開護欄,沒有任何人或車輛能夠出入。

雖然記錄如此顯示,畢竟人命關天,管理處還是答應立即派人過來查看。別墅中的九人在等待的這段時間內,因為心中牽掛洞中情形,無心玩耍,便在別墅呆坐聊天。

天近擦黑時,三名管理處的工作人員帶了工具入穀來,先到別墅問了問情況,接著便去了洞口。他們直接從山腳下的洞口進入,陳若望等人在洞外。

其時天已薄暮,紅日沉山,山穀又呈現出另一番醉人風貌。西山上的荒草在風中低伏,山腳下的洞口陰風陣陣,而其他地方,倦鳥歸山,蝴蝶成雙結伴飛入花叢中,陣陣晚香襲來。一樣山穀,兩種風情,一邊是美不勝收,一邊是詭異蒼涼。眾人望著這般景象,胸中一時讚歎,一時惆悵。

似乎沒有多久,管理人員便出來了。他們根據當年修建防空洞留下的圖紙,將洞中翻了個遍,並沒有發現任何遊客。

“這洞本來早就打算封上,可是上頭又說可以考慮改成迷宮,”一名工作人員有些抱怨,“經常有遊客因為好奇困在裏麵出不來,真是名副其實的迷宮——隻是苦了我們這些打工的!”“好了,不要抱怨了,”另外一人看來是個小頭目,打斷了他的話,將一張薄薄的紙片遞給他們,“這是在塌方的通道裏發現的,不知道是不是你們的。”那是一張照片。

陳若望隨手接過來,接著殘陽的最後一縷光,看見上麵模糊一片,什麽也看不清楚。他認得這是楊飛那種一次成相相機拍出來的照片,沒有深究,隨手往口袋裏一放。

管理人員叮囑他們再不可入洞,便離開了山穀。

他們望了望洞口,也迅速離開了山腳。

回到別墅沒多久,天色便完全暗了下來,一點光也看不見。折騰了一天,大家都覺得又累又餓,便以馮小樂為主力,開始作飯。一邊作飯,一邊笑鬧,話題還是離不開那個山洞。東說西說,便扯到了照片上麵。

“楊飛,你不是說你的相機是好東西嗎?怎麽拍了那麽一張照片,什麽都看不清!”陳若望嘲笑道。

大家都知道楊飛的脾氣,說他什麽都可以,就是不能說他的相機不好,一聽這話,他立即大聲道:“什麽照片?拿來我看看!進來以後,我還一張沒拍呢。”陳若望將照片的事跟他說了,大家都猜測是在黑暗中慌忙逃竄時不小心按了快門,所以照出了莫名其妙的東西。楊飛更加激動,便要看照片。

“在客廳裏我上衣口袋裏,自己去拿。”陳若望道。

當時眾人都集中在廚房作飯聊天,楊飛獨自一人去客廳取照片。

眾人隻聽得他走到沙發邊,不多時便發出一聲驚叫,接著,他衝進廚房,手中高高舉著照片,滿麵驚詫:“你們看,這是怎麽回事?”大家一邊嘲笑他的驚慌,一邊將頭湊過去。

那張照片,照著一堆泥土和磚塊,顯然是個坍塌的通道。

“奇怪啊……”陳若望喃喃道,“剛才我明明看見這上麵是一團迷霧,什麽也看不清啊……”不等他想明白,其他人已經將他擠到一邊,隻剩他一個人皺著眉頭,不明白是怎麽回事。

“這有什麽奇怪?”看過照片,魯剛漫不經心地道,“你的相機有夜拍功能,這一定是我們逃命的時候拍的……咦?”話猶未已,他驚訝地叫了一聲,將照片搶到手中,仔細地看了起來。

其他人在這個時候,也已經看出這照片的不妥之處。

這張照片上,除了坍塌的通道外,還照到了一樣東西,是他們先前乍一看之下所沒有注意的。

那是一個人。

那個人,被泥土和磚塊壓住了胸部以上的身體,四周散布著紅得發黑的血跡,從血的麵積來看,這個人應該已經沒救了。

除了血之外,在壓住他頭部的那一堆東西周圍,散落著一些白色的豆腐腦一般的東西,在這種情形之下,那是什麽東西,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

“是個死人!”馮小樂睜大眼睛,驚慌地道,“一定是那個我們要找的遊客,我們經過她身邊,居然不知道!”想到他們自己也曾有可能這樣死去,她打了個寒噤。

其他人望了她一眼,沒有說話,繼續低頭看照片。

陳若望原本被他們擠到一邊,見他們神色有異,又走了過來,仔細觀察照片。

起初,他也和馮小樂一樣,發現了死人,發出一聲驚呼。

緊接著,他發現了讓其他所有人都怔住說不出話來的另一件事。

照片上的這個人,他沒有被坍塌的通道壓住的那一部分身體,穿著的服裝,是他們再熟悉不過的。

紅藍相間的旅行裝,獨特的造型,是他們一行九人,旅行之前特地到專門的專門的裁縫店定製的,因為款式很舊,已經移到裁縫的雜貨間裏,是江歡雅在一大堆準備扔到垃圾堆裏的衣服中淘出來的,當時大家一眼就看中了它那種奇特的造型,一致通過。裁縫對他們的審美觀表示驚異,雖然本著顧客至上的原則為他們做了九套,但是在他們取走衣服的那天,將那件舊衣服也給了他們,發誓以後再不做這種衣服,據說是又土又難做,費力不討好。

那九件衣服,每人一件,原來的那件樣品,被馮小樂的媽媽拿去做了廚房裏的工作服。

據那裁縫說,這樣的衣服,除了5年前一支小探險隊做過之外,再也沒有其他人有過。

也就是說,現在在這個世界上,隻有他們和那支探險小隊的人才有這樣的衣服。

他們九人都活生生地站在這裏,馮小樂的媽媽在遙遠城市中的某處廚房中。

那麽照片上的人,就隻能是5年前的探險隊員。

讓他們震撼說不出話來的,不是因為這個人穿著和他們同樣的衣服,而是因為,這個人是一支探險隊的一員——他穿著探險隊的服裝,這就表示,他是以團隊成員的身份出現在通道之中。

大家想到一個可怕的問題:這個人被壓在通道中,多半已經死了,那他的那些同伴們呢?

通道中的黑暗與陰冷,雖然已經離開,也還仿佛就在眼前,他們不知道,一支探險隊被困在裏麵,將會發生什麽事情。

讓他們更加不明白的是,管理處的工作人員,分明已經依照地圖仔細搜尋過了,甚至連這張照片也搜了出來,可見搜索絕不是走走過場。

那麽其他的探險隊員又到什麽地方去了?

他們是在這穀中的其他地方,還是仍舊困在通道之中?是不是在那個迷宮般的洞裏,還有一些通道,是連管理員也不知道的?

大家議論紛紛,不明所以。加之先前陳若望曾見到照片上與此時迥然不同,這件事情顯得頗為奇怪。眾人回想今天的遭遇,自從進入那個山洞,就不斷遇見詭異的事情,對那個迷離的洞,既充滿好奇,又有些害怕起來。

大家議論一陣,漸漸產生了兩種不同的意見。

陳若望、楊飛、粟誠和魯剛,堅持要到洞中看個明白,如果能救兩個人出來,就更加是好了;其他的人,則堅決反對,他們的意見是,這件事從一開始就有點古怪,不如趁早抽身,在穀中平安地玩過這幾天,再也不要靠近那山洞,以免發生不測。

“但是那些人怎麽辦?”粟誠道。

“你能肯定那些人一定在山洞裏?”江歡雅道,“那隻不過是我們的推測,連管理員都找不到他們,我們沒有地圖,更加不可能了!”雙方激烈爭論一番,直爭到晚飯已熟,吃過飯,爭論仍舊繼續,漸漸到了半夜,依舊是誰也說服不了誰,到了半夜,也沒有爭吵出個結果。白天在洞裏轉了許久,大家都很累了,見時間已晚,也就暫停爭論,各自回房睡覺去了。

那張照片,就放在客廳的紅色木茶幾上,照片上被壓在石頭下的人,孤零零的,一個平麵的屍體,沒有人理睬。

睡到淩晨時分,他們都被一陣聲音吵醒了。

聲音是從其中一間房間裏傳來的,在睡夢中,他們無從辨認是哪間房間,隻聽到一陣歎息,一陣哭泣,卻又不知究竟是男是女。那聲音似有若無,飄蕩在夜空中,伴隨著風聲,嗚嗚咽咽,將他們驚醒。

幾乎是不約而同的,大家都紛紛坐了起來,推開房門走了出去。

走廊裏的每一間房門都走出一個人,大家雖然被驚醒,還是依舊睡意朦朧,互相看了一眼,不由吃了一驚。

才從夢中醒來,各人隻顧著查看發生了什麽事情,沒有留意自己身上的變化,現在互相看見,這才發覺——他們原本是穿著睡衣入睡,旅行裝被放在床邊的地毯上或椅子上,但是半夜醒來,在走廊裏,每一張敞開的房門前,所有的人都穿著旅行裝,全套裝備,甚至連鞋子都穿得好好的。

“這是怎麽回事?”陳若望不解地看看其他人,再看看自己。

大家都露出疑惑而驚慌的表情。

還沒有來得及弄清楚,每個人心裏都忽然升起一股異樣的感覺。

他們九人,平時都是誌同道合的好朋友,常常會產生一種他們自己也無法解釋的心意相通的現象,尤其在危險的境地下,這種心意相通更加明顯,有好幾次甚至幫助他們化險為夷。

現在這種感覺尤其強烈。

他們總覺得,就在這棟別墅裏,小樓上,他們自己身邊、麵前,最親近的這些人中間,有一種詭異的氛圍產生了。他們不明白這種情況是如何出現的,那種感覺,縈繞心頭,揮之不去。起先誰也不說,隻是疑惑地互相望著,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

但是很快,他們就發現有這種感覺,並不僅僅是自己——多年的默契,使他們從對方臉上發現,原來所有的人都感覺到了同樣的東西——但是誰也不知道那是什麽。

這種沒來由的感覺,令他們渾身都有些發冷,一時都忘了追究旅行裝是如何穿在身上的,與那種奇特的感覺相比較,莫名其妙穿在身上的衣服,倒仿佛不那麽重要了。

互相看了一陣,差不多又是同時,他們忽然產生一種衝動,想要數一數人數。這種衝動毫沒來由,但是每個人卻忽然覺得,清點人數是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

清點之下,仿佛並沒有什麽不對頭的地方。

他們一共九人。

他們在樓上,一共看到了九個人。

一共九人,看到九人,這原本就是應當的事情。

然而他們偏偏就是覺得不正常,仿佛不應該是這樣的數目。

或許是因為剛剛起床,大家的頭腦都不是十分清醒,理性似乎仍舊在沉睡,隻是憑借一種直覺,讓他們圍繞人數這個話題,雖然沒有說話,卻各自一遍又一遍地清點著人數。

點到後來,劉莎已經忍不住數出了聲:“一、二、三、四……………九……”她數完一遍,又從頭再數一遍,寂靜的空間裏,除了她機械單調的數數聲,就隻有每個人劇烈的心跳回蕩在耳膜。

這樣的數數,竟然讓所有的人都出了一頭大汗。

每個人都仿佛被催眠一般,不由自主地跟隨著劉莎一起,數著:“一、二、三、四……”他們覺得自己和別人的行為都十分怪異,甚至有些恐怖,九個人的聲音整齊劃一,仿佛一個人的聲音,單調而緩慢地不斷重複著同樣的過程。誰都知道這樣不對頭,但是誰都沒有力量停下來。

冥冥中,仿佛有一種力量在操縱他們,讓他們感受到一些異樣的東西,讓他們覺得,人數並沒有點清,而如果不點清人數,他們就無法擺脫那種異樣的感覺。

就在他們一遍又一遍地清點著人數的時候,窗外的風,忽然吹裂了一根數枝,發出“卡嚓”一聲脆響,聲音雖然不大,但是卻令他們驀然一震,從機械的數數中清醒過來。

他們終於發現是什麽地方不對了。

一共九個人,他們數數的時候,並沒有數自己。

那就是說,他們應當數到的人數,是八個。但是他們數來數去,除了自己之外,仍舊是九個人。

這意味著,這樓上,一共有十個人。

誰是第十個人?

他們記得,剛才數的時候,並沒有看見陌生的麵孔。

那麽,為什麽會有十個人?

並且每個人都穿著他們特製的衣服?

這個問題讓他們心中一沉,心中泛起的恐懼,在大家臉上表露無疑。

倘若他們不是同時發現這個問題,或許事情不會不變得象後來那樣棘手。

或者,倘若劉莎沒有發出那樣一聲驚叫,也許他們就能找出那個多餘的人是誰。

但是劉莎驚叫起來了。

她剛剛發現原來這裏竟然多了一個人,並且從其他人臉上也看出了這一點,還沒有等大家來得及仔細看看那個人是誰,她已經大聲道:“怎麽多了一個人?”她的話音剛落,眼前驀然一暗,燈光驟然熄滅。

整個走廊陷入黑暗之中,大家不由自主得發出驚叫聲。待眾人稍稍安定,卻又聽見一陣極細的哭泣之聲,蜿蜒飄蕩於走廊上,如蛛絲般縈繞在眾人耳邊,淒慘非常。

眾人隻覺得一陣心悸,那聲音無從捕捉,也無從躲避,就這樣飄忽遊蕩,在黑暗中輕輕掠過耳膜,重重揉捏人們心髒。

“大家打開電筒!”楊飛大聲道。

他的話提醒了其他人,大家趕緊回房,尋找旅行包,電筒就放在包裏。

黑暗中,每個人都一時無法搜尋到自己旅行包的位置。陳若望分明記得自己將旅行包就放在床邊靠窗的地上,但是此時去摸,沿牆根摸了個遍,什麽也沒有摸到。其他人也都發現自己的旅行包不在原來的位置上,魯剛在黑暗中大叫:“我的旅行包哪裏去了?”眾人的旅行包,仿佛都自己長了腳,跑到另外的地方去了。

但是房間隻有這麽大,旅行包雖然不在原來的地方,卻是誰也沒有放棄,仍舊一陣瞎摸,終於,隻聽得亂翻亂摸的聲音中,穿出輕輕的“哢”的一聲,同時傳來粟誠歡喜的聲音:“我找到電筒了!”其他人在黑暗中直起身,朝門外看去,隻見漆黑的走廊中,突然有一線微光,雖然不甚分明,卻也能驅趕黑暗,以及由黑暗帶來的恐懼。

大家不由歡呼一聲。

歡呼聲尚未落下,眼前驀然一亮,燈光又恢複了明亮,整個走廊沐浴在電燈的光芒中,人們衝出房門,看見走廊中,粟誠舉著電筒,呆呆地看著前麵。

在粟誠前方,一扇房門仿佛被大風吹動,忽然“砰”地一聲自己關上了。

關上的房門內,又傳出了幽幽的哭泣聲。

眾人心中又是咯噔一下。

縱使他們再如何膽大,麵對這些事情,也還是忍不住害怕起來。粟誠原本膽子不小,這時卻臉色有點發白,他指著那扇傳出哭聲的房門,說出了他自己所見到的一切。

在他找到電筒的時候,第一個念頭,就是趕緊出去,與大家分享電筒的光芒,因此在所有人都沒有走出房門時,他獨自來到了走廊上。

他清楚地記得,自己當時出來的時候,很自然地就是麵朝樓梯口,舉著電筒照明。

就在大家紛紛出來的時候,他看見,麵對樓梯口的那扇門,忽然自己動了幾下。

那扇房門原本就是敞開的——所有的房門,在眾人被奇怪的哭聲吵醒出來後,就都是敞開的——那扇敞開的房門,自己動了幾下。

由於門開的方向,正好朝向粟誠站立的地方,所有他可以看到房間裏的情景。

正是這情景,讓他心頭一顫。

那間房間的門,雖然在來回搖擺,但是,粟誠卻分明看見,那間房間裏,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他用電筒照著那間房,照得裏麵清清楚楚,卻什麽也沒有看見。

而門,還在無風自動。

這一切,隻不過是短短一個瞬間,卻讓粟誠出了一身冷汗。

因為他立即想到,這間房,原本就是空的,沒有人住,房間門又是誰打開的?

他還來不及想到其他,同伴們已經出了房門,就在人們出來的那一刹那,那間房門,便如眾人所見,自己關上了。

哭聲,也就在那個時候從門內傳來。

他的話一說完,眾人隻覺得身上一陣陣發涼,好似有一陣冷風從背後掠過。

眾人慢慢聚到一起,麵對著傳出哭聲的房間,竟然都沒有勇氣打開房門看一看。

他們在門口站了很久,漸漸發現一些不對勁的地方。

首先讓他們發現的,是走廊裏的燈。

他們當初從夢中被驚醒時,大家打開的都是自己房間裏的等,走廊裏的燈的開關,距離每間房都有一兩米,任何人都必須走出房門才能將燈打開。

而那個時候,大家都站在自己房門口,數著人數,沒有任何人離開房門。

走廊裏的燈,在那時候也沒有亮起來。

但是,從停電到再次來電,走廊裏的燈卻莫名其妙地亮了起來。

會是誰將燈按亮的呢?

大家首先想到了粟誠,因為是他發現了電筒,其他人在黑暗中是不可能摸到走廊裏的電燈開關的,即使僥幸能摸到,也沒有人會做這種沒有意義的事情。

但是粟誠搖頭否認。

眾人再一回想,他們出來看見粟誠的時候,他的確是站在自己房間的門口,根據他找到電筒和眾人出門的時間來推斷,他絕對沒有足夠時間去按亮走廊裏的電燈。

這是第一個疑點。

另外一點,就是那多出來的人。

為什麽大家都沒有數出多出一個人來?為什麽大家都沒有發現多出來的人是誰?

還有,是誰在哭泣?

為什麽所有的人都穿上了旅行裝?

……

無數的疑問提出來,那時候大家雖然害怕,但是因為和自己的朋友在一起,人多膽壯,互相一鼓勵,便有了勇氣。每個人都覺得,要解開這些迷團,最好的辦法,就是衝進那間關著的房門,看看是誰在裏麵哭泣。

這麽一想,大家也就不再遲疑。粟誠看看大家,其他人朝他點點頭,他便握住那房門的手柄,輕輕一轉——房門沒有鎖,發出“呀”的一聲,打開了。

哭聲嘎然而止。

房間裏的燈還是亮著的,粟誠將房門打開,人們可以看見,房間裏一個人也沒有。

大家都怔住了。

人們衝進那間房,將衣櫃門打開,有的人低下頭查看床低下和書桌下,所有能藏人的地方都找遍了,還是什麽人也沒有。

窗子也緊閉著,從內部閂好了。

那個哭泣的人,就這樣憑空消失了。

大家正在發怔,哭聲,如同遙遠的琴音,隱隱從樓下傳來。

“怎麽回事?”白笑笑小聲問。

人們沒有回答她。他們互相看見,每個人的臉上,都起了一粒粒雞皮疙瘩。

他們再沒有說什麽,仿佛有了默契,一起轉身衝出房門,衝到樓下。

他們衝出去的速度非常快,隻不過幾秒鍾的時間,但是,在樓下,黑暗籠罩著大廳,粟誠用電筒在大廳裏掃射,還是沒有發現任何人。

楊飛打開樓下的燈——大廳裏除了他們九個,再也沒有別人。

哭聲也消失了。

他們瘋狂地搜索大廳裏的每一處地方,卻發現門窗緊閉,根本不可能有人從這裏逃出去而不被他們發現。

江歡雅想到了浴室和其他房間——經過搜索,那裏麵也是空的。

大家是分頭搜索的,每個人負責一間房,很快就搜完了。隻有馮小樂負責的廚房,因為她害怕,站在廚房門口,遲遲不敢進去,等大家將其他地方搜完,廚房門還沒有被她打開。

岑宇揚拍了拍馮小樂的肩膀安慰她,自己去將門打開。

門剛一打開,一片觸目驚心的顏色奪目而出。

紅!

整個廚房,都是紅色。

血紅!

廚房的牆壁上,血淋淋的粘稠液體不斷朝下滑落,一滴一滴,散發出強烈的腥味。血水滴到地麵上,形成彎曲的細流,在廚房中央的地板上,匯聚成一個鮮紅的血潭。

血潭上,清楚地映出眾人驚恐變形的容顏。

眾人發出可怕的尖叫聲,慌忙從門邊退開,遠離了廚房,才稍覺安心。

直到遠離廚房,在沙發上落定,他們才發覺,廚房門口的地麵上,躺著幾具美麗的小屍體。

那是蝴蝶,是蝴蝶穀賴以成名、花朵般豔麗的飛舞精靈,一共九隻,躺在地上,靜悄悄,失去了生命。

從廚房敞開的門口,依舊透出令人窒息的血腥味,血光,紅豔豔地照著門口的地麵,大家一時都不敢再朝那個方向看,擠坐在沙發上,安慰著狂跳的心髒。

“啊!”又是一聲尖叫,嚇得眾人驚跳起來,待得站定,才發覺驚叫聲來自馮小樂。

馮小樂驚恐地盯著麵前的茶幾,麵色煞白,額頭上布滿豆大的汗珠,一隻手指著茶幾上的什麽東西,雙唇微微翕動,卻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大家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這才看到,茶幾上,不知什麽時候,多出了一些東西。

茶幾上原本放著他們在防空洞內不小心拍下的那張照片,現在卻多了幾張。

多了九張。

一共十張照片,放在茶幾上,排列成整齊的一行,茶幾上反射出淡淡的紅光。每張照片的內容,都仿佛是第一張照片的克隆,一樣的衣服,一樣的姿勢,照片上的人都是那樣僵臥死靜。

唯一不同的是,第一張照片上的背景是那個不見光的防空洞,死者的頭被壓在大石頭下,看不清麵容,四周有著粘稠的血液;而其他九張新出現的照片上,背景是不同的房間,九個人,九個不同的房間,每個人的頭,都被自己的枕頭壓在下麵,看不出是誰,而潔淨的床單上,隻有光的陰影,一絲血跡也無。

大家看得心頭一顫,各自勉力對照照片上的房間,來辨認哪一張是自己。但是無論他們怎麽看,所有的房間布局都一樣,照片上隻照出床和枕頭,實在不知哪張照片是誰。

這讓他們想起在被驚醒之前做的一個夢。

那個夢,其實他們每個人都做了,內容大同小異,但是誰也不敢先說出來——如果不是發生了這一連串怪異的事情,或者說,如果不是這九張不知從何而來的照片,對他們來說,無論夢境如何古怪,也僅僅隻是一個夢而已,他們還不至於被一個夢所嚇到——然而照片出現了,走廊裏多了一個人,一切仿佛都與那個夢驚人的相似。

白笑笑首先說出了那個夢。她直直地看著那些照片,又顫抖著回頭看看還沒有關上的廚房門,那裏似乎正有血液流出,甚至能聽到血一滴滴滴落的聲音。

“我做了一個夢,”她顫聲道,麵色蒼白如紙,她沒有發現,其他人在聽到她說到一個“夢”字時,已經全身繃緊,麵色大變,“那個夢,”她繼續說道,“非常奇怪。我看到一個模糊的影子帶著我往前走,我不知道為什麽要跟它走,我問它是誰,它卻反過來問我——‘我是誰,我是不是你?‘——我不知道它說的是什麽意思,正要再問,它卻帶著我,一路走下來,走到茶幾前——在夢裏,茶幾上並沒有照片,一張也沒有,隻有一張白紙……”她說到這裏,咽了口唾沫,正待繼續說,楊飛已經接過話頭,緩緩說道:“那張白紙上,是一道選擇題,一共九個選項。”他這樣一說,大家都紛紛點頭——白笑笑和楊飛的夢境,和其他人所做的夢,幾乎一模一樣。

他們每個人在夢裏,都經過同樣的過程,見到了茶幾上的白紙。紙上的選擇題,是一個在當時讓他們非常困惑的問題——“你們中間死的是誰?”在夢裏,他們隻覺得這個問題問得很奇怪,再一看答案,竟然就是他們九人的名字。

他們的第一個反映,就是離開這裏,但是那個模糊的影子在旁邊說道:“必須選擇一個。”奇怪的是,他們聽了那個影子的話,竟然都覺得確實有必要選擇一個。

他們當時頭腦一陣混亂,隨手在紙上劃了一道,也不記得選的是誰,接下來的夢境也變得模糊,毫無印象。

現在,麵對這些照片,逐一回想,他們不約而同想到一個可怕的問題:照片上死的是誰?

其他九張新的照片姑且不論,那個夢也暫且拋在一邊,最重要的問題是,他們在防空洞裏拍的照片上,死的人真的是五年前的探險隊員嗎?

他們憑什麽這樣斷定?

從當時的情況來看,在那個狹小的通道裏,如果說有一個人和他們在一起而又不被他們發現,那實在太荒謬。

他們之所以會毫不懷疑地認為那個人並非來自他們中間,是因為他們從不相信世界上有鬼,也從來沒有想到,他們中間會有人死去。

假如,世界上果然有鬼存在,假如,那個死去的人,就是來自他們九人中間,那麽……

他們討論到這裏,每個人的臉色,都已經比鬼好看不了多少,劉莎和馮小樂將自己縮成一團,大聲道:“求求你們不要再這樣想了,這太可怕了。”這的確是太可怕了!

他們甚至不知道那個死去的人是誰,是不是就坐在自己身邊,甚至,是不是就是自己?

這種想法讓他們每一個人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懼。

“如果不是鬼,我們怎麽解釋發生的一切?”陳若望喃喃道。

這一切都如此古怪,超出他們的常識和想象,如果沒有鬼,怎麽會發生這麽多事情?

他們原本緊靠在一起,在這個離奇恐怖的夜晚,在廚房血色背景之下,在九張古怪出現的照片前,似乎隻有彼此依靠,才能讓他們感覺到安全——然而現在這種安全的感覺被徹底打破,他們不知道,九個人中間,誰才是死去的那一個,是不是就是坐在自己身邊的朋友。

他們忽然不敢信任任何人,包括自己。

有一種牢固的紐帶,就這樣繃斷了,每個人心中一緊,又一緊,緊得連心髒都仿佛要繃裂了。

“不是,一定不是我們中間的人死了!”楊飛的聲音,因為緊張而嘶啞,他拿起那張照片,仔細觀看,想要找出死者不是他們中間某人的依據。

但是結果卻讓他全身一顫,他的手幾乎捏不住薄薄的照片,那張照片在他冰冷的手指間,象風中樹葉般抖動。

“怎麽了?”不知是誰問了一句,其他人嘴唇發紺,又是期待,又是害怕地看著他——看他的神情,一定是發現了什麽不好的消息。

每個人心裏當時都產生了一個令他們汗顏的想法——看楊飛如此震驚,莫非死者竟然就是他自己?

這個想法,竟然讓他們心中微微一喜,又微微一痛,還有實實在在的恐懼。

每個人都忽然離開了楊飛身邊,在他身邊,形成一個夜色與燈光包圍成的虛空。

如果楊飛是鬼,那麽應該如何對付他?大家心中各自琢磨,急切間卻找不到答案。

“這個人,”楊飛的聲音虛弱無力,他並沒有發現其他人的變化,隻因為他自己內心已經翻江倒海,他苦笑著朝眾人走過來,其他人不由後退一步,他依然沒有發現他們的警惕和疏遠,將照片放在茶幾上,指著照片中人的身體道,“這個人,果然是我們中的一個。”他的話,令大家的猜想變為現實,眾人又是一抖,紛紛低頭朝照片看去。

照片上,楊飛手指的地方,是衣服上一處細小的刺繡,在這麽小的照片上,不仔細看,那刺繡很容易被忽略掉。

每個人的心中一涼——再也不用懷疑,死者就在他們中間。

因為那個刺繡,刺的是“2004”幾個阿拉伯數字,以紀念他們在2004年的探險。

可以想象,五年前的探險隊,無論服裝和他們的如何相似,也絕不會在衣服上刺上“2004”幾個字,因為那個時候,距離“2004”,還有5年。

他們不由自主地抬手看自己的胳膊肘——刺繡就在那裏,2004.死者就在他們中間。

死者是誰?

他們還能相信誰?

他們默不作聲,但是每個人都知道,朋友,已經不可信賴,鬼就在他們中間,必須時時警惕。

他們互相看看,又趕緊低下頭,竟不敢再有目光上的接觸。

目光的距離如果有一米,那麽心的距離,又有多遠?深淵一瞬間形成,咫尺天涯,原來就是這個意思——近在身旁的人,心思卻如在遠方的雲霧裏,不知他是人還是鬼;近在胸腔的心髒,也仿佛不再屬於自己,誰也不知道,自己的心髒,究竟是跳、還是停?

誰也不敢想,自己身邊的這個人,是不是還活著?

自己,是不是還活著?

大家默默起身,那幾張照片,被楊飛收了起來。

“大家睡去吧。”陳若望低聲道。無數迷團沒有解開,無窮疑雲蕩漾在胸中,但是每個人都忽然覺得十分疲倦,仿佛走過了千山萬水,竟然都沒有心思細細去考慮這些事情。

他們原本應當是要細細考慮的,但是後來發生的事情太多了。

他們經過廚房的時候,才想起廚房裏還有一室血跡未曾消去。依照他們的本意,是很想仔細勘探一下現場再洗去,但是大家心中實在已經緊張虛弱到了極點,再也沒有力量來思考,也沒有勇氣再麵對這樣可怕的紅色。

幾乎是閉著眼睛,陳若望、楊飛和粟誠用大桶大桶的水將廚房衝得一幹二淨,什麽痕跡也沒有留下。

他們茫然上樓,進入房間之前,都有些遲疑,心中充滿畏懼,不知道又會碰到什麽事情。

在走廊中,大家又一次互相看看,目光卻和以前有了不同含義,似乎是詢問,卻又充滿戒備。

每個人心裏都忽然感到無比悲哀。

“我們明天就走!”粟誠低聲道。

大家聽他這麽一說,都籲了一口氣。

離開,是那種情況下最好的選擇。

無論死去的是誰,他們其實都不想知道,他們隻想趕緊離開這棟別墅,想到人群中去——也許在外麵的世界裏,他們會將這件事慢慢忘記。

在外麵的世界裏,有精彩的生活等著他們,那時候,即使是死去的人,也會被五光十色的世界所吸引,即使已經死去,也不會象現在這樣,封閉在小小的峽穀裏,嚇唬無辜的人們。

他們心頭,都十分疑惑,不知道那些怪事是怎樣發生的,不知道,製造這些怪事的死者,知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

這樣的想法,讓他們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如果一個人自己死了都不知道,實在是太可悲也太可怕了。

那個人到底會是誰呢?

他們滿懷疑問和恐懼,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窗外的風聲和樹枝斷裂聲,不斷引發他們無窮遐想,讓他們在被窩裏屏息凝神、不敢出聲。

這一日一夜,成為他們終生難忘的時光。

尾聲:九人在第二天清早迅速裏開了蝴蝶穀,回到塵世,互相猜疑戒備,往日的友情漸漸消失了。畢業各自分散,相忘於江湖。究竟誰才是死去的那個,已經不甚明了。

 

 

 

光 全

 

很久以前的一個夜晚,我在無人的荒地上看見了它。它是個古怪的東西,象一條小蟲子,全身發著白色的光,看上去很漂亮。它看見我,仿佛很驚慌,烏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雪白的身體象個發光的球,在地上滾動,笨拙地想要離開我。但是我比它走得快,很快就抓住了它。

啊,我也無法確定自己抓住的是什麽,似乎什麽也沒有,但是它分明又在那裏,一團熒熒的光亮,溫暖和藹地亮著,大眼睛裏垂下大滴大滴的眼淚,每一滴眼淚還沒有落到地上,就被風吹散了。我感到自己的手因為抓住了它而變得十分溫暖柔軟,不由放鬆了手,輕輕撫摩它。

“別害怕。”我說。

它驚疑不定地看著我,眼睛裏滿是思索。

“別害怕。”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它不應該哭,任何人都不應當讓它哭。

“你是誰呢?”地球上有這樣的生物嗎?這樣溫柔而美麗,又如此的脆弱,讓我不忍心抓它,又不放心讓它一個人留在這裏。

它沒有發出一點聲音,看了我很久很久,終於在我手裏睡著了,小身體象一粒扣子,蜷縮在我的掌心。我輕輕收攏五指,帶著它回家了。

我將它放在我的枕頭上,它睡得十分安穩,嘴邊還有一點笑意,看來在做好夢。

我關掉燈,整個房子裏都陷入黑暗,隻有枕頭上,它的身體,仍舊散發著珍珠般的光芒。

當我醒來時,它正坐在我的鼻子尖上,微笑著望著我。

“你不再害怕我了?”我高興地坐起來。

它微笑著,身上的光芒慢慢地變得更亮了。

“你多亮啊,”我撫摩著它的光芒,似乎是月光化成流水穿過我的身體,“我叫你亮亮吧。”亮亮眨了一下眼睛,看來它喜歡這個名字。

“我們出去玩,好嗎?”我將它托起來,要放到口袋裏。

它憂傷地望著我,白色的光突然暗淡了。

“你怕什麽呢?”我感到它在害怕,便努力安慰它,“我會保護你的,我打架很厲害的。”我對它顯示了胳膊上的肌肉。

它的光芒更暗淡了,在我將它放到口袋裏時,它一直都無精打采。

我帶著它穿過人群,來到我們常玩的地方。那是一片很大的草地,我們來得夠早,露珠還沒有完全消失,草尖上飄蕩著冰涼的濕氣。

“亮亮你看,好玩嗎?”我小心地想將它拿出來,卻發現口袋裏空空的,亮亮不見了。

我著急了,彎下腰四處尋找,找了很久,忽然覺得耳朵上一涼,一團小小的白光從耳朵上跳到我的手上,它仰頭望著我,抿著嘴笑了。

“原來你在淘氣。”我拈著它,將它放到草地上。它朝四周看了看,沒有看見一個人。於是它在草地上打起滾來,仿佛一粒珍珠在滾動,有的時候,又象一隻白色的鳥,光芒變幻莫測,形狀也在變幻,隻是始終是那麽溫柔。我微笑著看它玩,它自己玩了一會,跑到我的身邊,敲了敲我的鞋子,眼睛骨碌一轉,示意我陪它一起玩。

我按著它的腦袋,手底下依舊是仿佛什麽也沒有,隻有一種溫暖柔滑的感覺。我將它的腦袋輕輕地朝下按去,沒有遇到什麽阻力,一直將它按成薄薄的一片,貼在地麵上,成為書本大小的一小片月光白。它一直憋著笑,等到完全貼到地上,忽然光華大熾,變成平麵的臉上,一雙眼睛淘氣地滾動著,嘴巴作出好玩的波浪形狀,無聲的大笑。我笑著鬆開手,它便立即膨脹成一個渾圓的光球,身上沾著的露水四散飛濺,如同鑽石飛離月亮。

我們玩了很久,漸漸地人多起來,它害怕了,身體又蜷縮起來,變成花生米那麽大的小圓點,藏到我胸前的口袋裏,在那裏投下一片溫暖。

我和它一起朝家裏走去,不小心撞了一個女人的肩膀。

“對不起。”我說。

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感覺到亮亮在我胸前猛烈地顫抖起來。

等那女人走過去,我趕緊打開衣服看它,它正可憐地縮在口袋的角落裏,兩隻明亮的小手捂著自己的臉,我將它的手輕輕撥開,它的眼睛露出來,飽含著淚水,滿是驚恐的表情,身體的光芒變得蒼白了。

你害怕什麽呢?我撫摩它,叫它不用擔心,而它就那樣可憐地望著我,將腦袋拚命朝口袋深處掩藏。

亮亮,你到底害怕什麽?

我們從人群中走過,每當有人爭吵,亮亮便嚇得發抖,我能感覺它灼熱的小眼淚星星點點灑在我的胸前,瞬間便變得冰冷。

幸好是早晨,人不太多。好不容易穿越人群,回到了家中,我趕緊將它從口袋裏掏出來,看到它的模樣,我大吃一驚——不知什麽時候,它的光芒已經幾乎消失了,小身體如同一團稀薄的霧,柔弱無力地舒展著,而眼睛更加烏黑,憂鬱地看著我,一陣風吹來,搓棉扯絮一般,將它的身體又吹散了不少。我嚇壞了,趕緊關上窗,將它放到一個小玻璃盒裏,它疲倦地看我一眼,便睡著了。它縮得非常小,在盒子裏懸浮著,象一粒米,不仔細找,根本就看不見。

亮亮,你怎麽了?你不會死吧?

到了夜裏,它終於恢複過來,敲著玻璃盒,叫我放它出來。我一打開盒子,它便跳了出來,用那雙似有若無的小手,拉著我朝外走。

“天黑了,去哪?”它依舊是不發一點聲音,拉著我,輕柔的,又不容抗拒,直接朝外走著,穿過透明的玻璃窗,一直走到夜空中,墨色的夜晚在腳下喧囂,風從腰間繞個圈,又飛過去了,我們漂浮在空中,亮亮在我肩頭,側頭望著我,似乎在等我誇它。

“真好!”我說。

它高興地在空中翻滾,倏忽遠近,我伸展雙臂追著它,我們在樓與樓的叢林間飛翔。

亮亮,你到底是誰,你怎麽知道我想要飛?

我們飛了不知多久,一些鳥兒吃驚地看著我,飛到我近旁仔細研究半天,想要弄清楚我是什麽鳥類,我不覺哈哈大笑,亮亮也笑得光芒四射,變成無數的小白點,在天空中盛放成一朵朵小白花。

我看它那麽開心,也覺得快樂。

我們玩夠了,慢慢落到地麵,它笑眯眯地正要爬上我的肩頭,突然一陣顫抖,滾了下來,雪白的光芒在一瞬間收縮了。我拈起它,它的眼睛裏忽然又流出眼淚,可憐地看著我。

“怎麽了?”我問它,幫它擦去眼淚,那些眼淚滾燙,在我手指上燙出了小泡,但很快又變得冰涼,消失不見了。

它將頭埋在我手裏,不說話。

四麵傳來喧囂聲,一個城市的熱鬧釋放出來,沒有什麽地方是安靜的,人們從家裏跑出來了,夜晚開了花,黑色消失了,五彩斑斕的燈光到處閃爍,亮亮在我懷裏探出一個小腦袋,驚奇而恐懼地望著這一切,露出迷惑的表情。

亮亮,你害怕就躲起來吧。我將它的頭塞回去,可是它總是自己冒出來,睜大眼睛望著,望著。

它一邊發抖,一邊流淚,一邊好奇地打量著世界,仿佛從來不知道,原來還有這樣的繁榮和熱鬧。

一團細小的光,在我胸前忽消忽長。它看到精彩的地方,便回頭微笑著望我,烏黑的眼睛凝視著我,直到我點點頭,才又繼續看外麵。

我們在彩色的人流中慢慢行走,它一直在發抖,一直在看。

“我們回去吧?”我看它光芒淡了許多,便轉身要走。它沒有反對,用手摸摸我的眼睛,表示同意。

不知道從哪裏來了一群人,忽然在我們麵前互相打起架來,我趕緊低著頭想要跑開,可是來不及了,一個人揮手給了我一拳頭,我一個趔趄倒在地上。

亮亮!我用手摸了摸胸口,它在那裏縮得極小極小,抖動得十分劇烈。

那一拳打在我的眼睛上,我痛得抽了口涼氣。亮亮哆嗦著探出大半個淡淡的身體,溫熱的小手化做一片白色覆蓋在我眼睛上,疼痛驟然減輕了。我用另一隻眼睛看見,它驚恐萬狀地看著我,眼淚飛得象雪花一樣多。

“別哭,沒關係。”我說。

它憂傷地哭泣著,似乎不理解發生了什麽,霧一樣的光朦朧地亮著。

我看著這小小的有生命的光,不知道怎樣安慰它。亮亮,我錯了,我不該帶你出來,人群中怎麽可能沒有爭吵呢?你這麽害怕爭吵,我不應該讓你見到這種醜惡的事情。

我將它藏好,站起來,想要快點回家。

回家吧,亮亮,至少那裏沒有你害怕的東西。

人流洶湧過來,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鬥毆,這是一個暴力的夜晚,這種事情並不多見,可偏偏在今夜發生了。我左突右閃,也找不到出路,我們被塞在街道的一角,一動也不能動。

在喧天的喊殺聲中,血花四處開放,我懷裏的小溫暖,漸漸變涼了,亮亮在劇烈的顫抖後,突然失去了動靜。

我感覺不妙,慌忙拉開衣服看它,卻什麽也看不見了,沒有光,沒有熱,沒有亮亮,我的口袋空空的,黑洞洞。

我的心也空了。

亮亮呢?

我將衣服脫下來,在口袋裏仔細搜尋,找了許久許久,找得眼淚都流出來了,終於在口袋的一角,發現一粒芝麻大的白光,極淡極淡,仿佛是幻覺,似乎一眨眼就會消失。

風起來了,我用手護住這一團小光,低聲叫它:“亮亮?”那粒光略微動了動,我仿佛看見一雙烏黑的眼睛無比悲傷地望著我——我一定是看花了,這麽小的亮亮,它的眼睛我怎麽可能看得清呢?

“亮亮,我們回家。”我捧著它,小心地站起來。亮亮沉默地蜷縮著,一點溫度也沒有,似乎又暗淡了一些。

喊殺聲生機勃勃地震動著,沒有人看到,風快要將亮亮吹散了。

亮亮快要死了。

我凝視著它,希望有奇跡出現,然而人們不斷從我身邊奔過,一陣又一陣風匯聚成洪流,我的手心裏,一點光也不剩了。

我仍舊凝視著手心,仿佛又看見荒地裏的亮亮,掙紮著想要逃離我的身邊,是不是在那個時候,它就知道,人類對它是危險的?

我看看天空,漆黑的頭頂,無數的霓虹在閃爍,在那些華麗的亮光裏,誰會關心那種溫暖而柔和的小小光芒是否來過呢?

但是,亮亮,除了你,沒有任何一種光,能夠讓我飛翔。

 

 

 

孤星 全

 

記得少年時節,住在桃花深處,我是爹娘心頭寶貝,合家隻得我一個男兒,上有三個姐姐,下有一個妹妹,誰不疼我?誰不愛我?我原不是輕狂之徒,人待我好,我反而愈加謙恭有禮,大夥兒生活在茅草屋、深山裏,雖然貧困,倒也其樂融融。我不讀書,不識字,隻以天地為師,以萬物為宗,種田,打柴,放牛,修屋,哪一樣不是好手?閑時到溪澗邊采摘才張開的野花,大紅大紫,大鮮大妍,姐姐妹妹誰見了不喜歡?那當真是上好的時光,我無甚野心,隻求能這麽過一輩子,耳朵癢了讓娘給掏一掏,捉到肥魚合家一起吃一頓,神仙也不過如此。

無奈流光似水,好日子總是容易過,人總是要長大。門前的荷花塘裏,一年年荷花開了又敗,恍惚間我就長大成人,我那些漂亮的姐姐啊,一個個嫁作了他人婦。姐夫是兩座山對麵村裏的好兒郎,高高大大,結結實實,又孝順,又聰明,我沒有少了姐姐,反而多了哥哥,也是很好很好的。

可是別人的哥哥,總不是自己親生。他們見了我,眼光難免怪異,背地就喜歡議論。我也不曉得他們議論什麽,還是一般真心對待,有好吃的好玩的,原先是分做七份,現在分做十份,吃起來玩起來,味道也不少那幾分。

“小郎,你來,你來。”那天二姐夫不知叫我做什麽,將我招到山裏,僻靜無人煙處,叫我不要告訴爹娘,也不要告訴姐妹。我尋思定是有什麽好玩的事情,要偷偷地做了再說,便興衝衝地躡足上山。到了約定的地方,卻不見姐夫。

“二哥哥,你在嗎?”我大聲叫,我向來不叫姐夫,就叫哥哥,這樣覺著親切。我們約定在懸崖邊見麵,我叫了他很多聲,“二哥哥二哥哥”,回音響徹了山穀,他總算慢騰騰地出來,身上穿著二姐為他做的新衣裳,那衣上的顏色多好看,是我從深穀裏采了綠草染出來的,我看著心裏就很高興。二姐夫走到我身邊,忽然叫我看身後的小鹿。我回頭一看,身後是深深的懸崖,深不見底,哪有什麽小鹿?我笑了,笑二哥哥眼睛看花,回頭正要取笑他,卻隻覺得一隻手在身上一推,我就掉下去了。

二哥哥,二哥哥,你不曉得懸崖很深、人掉下去要死的麽?

二哥哥探出頭來,白花花一張臉,被太陽曬得晃眼。

“小郎小郎,你不要怨我,我家裏容不得妖物。”他對著懸崖作十禱告,念念有詞。我腦袋裏轟然一響,忽然什麽也不知道了,不知道怎麽,忽然長出了大翅膀,張開來,有幾尺長,我摸自己的臉,牙齒也尖了,耳朵也長了,額頭中間長出了隻角,就這樣忽然飛了上來。我很害怕:“二哥哥,為什麽我會飛?”他忽然看見我,臉白得象雪,坐倒在地,指著我,大叫“妖孽”。

二哥哥,二哥哥,什麽叫做妖孽?

我茫然不知所措,隻覺得天也轉,地也旋,似乎自己也不是自己了,等到天地定下來,我又恢複了人身,二哥哥卻死了,一地的血,腸破肚流,心肝也被掏了出來,不曉得是什麽野獸吃了他的眼睛,隻剩兩個血窟窿。

爹,娘,二哥哥死啦!

爹和娘出來了,家裏九個人,聽了我的叫喊,都跑到懸崖邊,我看見娘,慌忙鑽到她懷裏。

娘,小郎很害怕啊!

娘將我推開,臉色也是雪白:“妖孽,妖孽!”她說的和二哥哥一樣,這又是為什麽?二姐姐哭得背過氣去,其他姐妹和哥哥都警惕地看著我。

忽然天又旋了,地又轉了,愁雲慘霧,遮住了我的眼睛,我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不知道。過了不知多久,眼前一清,雲霧消散,我再找我娘,找不到啦,她遠遠地不知跑到什麽地方去了;爹呢?爹也沒了,隻有地上一地的屍體,是我的姐姐妹妹和姐夫們,我仔細數了數,不多不少,一共7個。

他們都叫妖孽妖孽,定是妖孽害了他們。我慌慌張張下了山,跑到茅屋子裏,卻見爹娘正在收拾行李,看來是打算丟下我走啦。我正要去拉住他們,卻聽見他們在說我的名字,便偷偷站住了。

“妖孽,這果然是個妖孽,當初就不該收留他!”爹說。

“定是他二姐夫要害他,他二姐夫說要除掉他,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娘邊哭邊說。

爹,娘,你們在說什麽?為什麽我聽不懂?我將身子伏低,繼續偷聽。

“他若不是妖孽,二姐夫為什麽要害他?”爹很生氣,氣得胡子都翹起來了。

“他若不要害小郎,小郎又怎麽會殺了他?”娘也很生氣。

爹,娘,你們不要吵了,我沒有害二哥哥,二哥哥也沒有害我啊。我隻覺得他們說的話很古怪,忽然想起爹爹平素喜歡寫日記,日記就藏在柴房裏的地板下,他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三歲就發現了。爹爹做事總是那麽古怪。

我顧不得勸開他們,自己先跑到柴房偷看爹爹的日記。以前我從來沒看過,可是現在我心裏很慌,仿佛天要塌了,還是看看罷。

爹爹,爹爹,你為什麽要有寫日記的習慣?

小郎,小郎,你為什麽要多事來看日記?

我捧著那本日記,哭得昏天慘地,也沒人來理會我。我知道,他們是不會理會我啦,小郎從此沒人要啦。

日記裏寫的,都是我的故事,我從來不曉得爹爹會這樣細心,連我什麽時候長了幾顆牙,都記得那般清楚。

春天第一日。爹爹在溪邊釣魚,忽然天上掉下一個東西,他上前一看,是個小小嬰孩,竟然沒有摔死,邊吃手指,邊望著他笑。

小孩,你是誰?

小孩小小的,牙齒都沒出來,自然不能說話。爹爹好高興,抱著回到家裏,就叫小郎,是老天爺送的兒子。

春天第二日。門前忽然開了一簇野花,小郎聞到花香,哈哈大笑,乖兒。爹爹和娘為小郎做衣裳,爹爹染色,娘織布。

才看得兩頁,我的眼淚就打濕了娘為我做的衣裳。

春天第四日。事情不好啦。村外來了個教書先生,看見小郎,連聲道妖孽。爹爹問為什麽說妖孽,先生道,此子非人,是天上煞星運轉失衡,墮落紅塵。

煞星?煞星?爹娘抱著小郎大笑,原來是神仙臨凡,好有福氣。

有什麽福氣?先生翻白眼。這妖孽平常倒罷了,你隻留心,他長到十歲,就顯出妖性,凡人對他有絲毫惡意,他必露出原形、萬倍回報,不如趁早丟了。

哦?娘笑啊笑,一隻手在小郎背上拍。他也要有人對他作惡才回報,我們隻對他好,又怕什麽?

先生苦勸無效,跺腳。孽障孽障,除非他除了親人,永不見外人,這才能保世人平安——須知世人皆有惡意。

先生先生,你莫非說錯了?我長到這麽大,今年十六,也不曾見人對我不好。我這一生,除了幾個姐夫,見到的就隻有家裏人,並不曾有人對我不好。我恨不得找到那先生問個明白。爹爹的日記好厚一疊,我嘩啦啦翻到最後,記的是近幾日的事情。

哎呀,原來姐夫都知道我是妖孽,是那先生到處散播流言,害我姐姐找不到人家,要不是她們實在善良,隻怕現在還難以出嫁。姐夫們雖然喜歡姐姐,卻防著我這妖孽,生怕不小心讓我顯出原形,倒不如先除了我。

爹爹爹爹,你寫這日記,可曾料到有一天會被小郎看見?

我靠在柴房牆壁上哀哀哭泣,原來二哥哥果然是要殺我,那麽殺二哥哥的自當是我了?隻是就算他要殺我,我也是不要殺他的,為什麽我卻不能控製?你們說我是妖孽,可是我原本是人,為什麽非要逼得我成了妖?

我哭了半晌,爬起來去找爹娘。到了茅草房,爹娘都走了,一張字條也沒有留下。

一會兒前我還是家裏的寶貝,一會兒後我就成了妖孽,世人都嫌我討厭,哪個十六歲的人有過這樣經曆?

姐姐妹妹的屍體,好好安葬了,七座墳堆,在懸崖邊一字排開,每座墳前一朵野花,代我凋零。茅草房裏沒有了爹娘,再也不是小朗的家啦,想要一把火燒個幹淨,才點燃火折子,依稀又聽見娘在叫我添衣,姐姐妹妹的笑聲從房間角落裏蹦出來,如同蟋蟀的鳴叫。火折子落到地下熄滅了,我連連後退,暮色蒼茫,茅草房還是一樣,絲毫沒有改變,隻是空了、空了、空了!

我轉身便逃。

夜色越發深了,星星神秘地亮著,我順著野獸喝水的路,逃到沒有人去過的密林裏。從此以後,餐風飲露,地老天荒,注定孤獨終老了。

隔些日子,我會帶些稀罕的野果來看茅草房,風吹過窗戶空洞,嗚嗚悲鳴,傷害我的耳朵;我去懸崖邊看那七座墳,墳頭已經長草,一根根在風裏搖曳,越看越覺得寂寞。

每日每夜,都是風過耳邊,我對著溪水流淚,對著泉水流淚,而它們隻是流著,無論悲傷或快樂,它們的聲音一些也不改變。娘做的衣裳舊了、髒了、破了,終於再也不能穿,我將衣裳埋在土裏,蓋一把土,叫一聲娘,不曉得埋的是衣裳,還是小郎?

最喜歡做的事情,無非是癡想。想茅草屋裏鬥轉星移,時間為什麽過得飛快?

那一天我坐在向陽的山坡上,自己織的蠶絲衣服鋪在地上,象一片月光。我仰望天空,不曉得我來自哪裏,細數前塵,曆曆如夢。我隻是歎息,桑樹上的蠶寶寶不曉得我的心思,細切地咀嚼聲,倒為這寂寞歲月添了點生機。

“哦,有人歎氣?”是誰在說話?我大驚躍起,隻見一個女子在我身邊,笑嘻嘻。

快走,快走,小郎是妖孽。我掩麵狂奔。她偏不知死活,定要追了來。在風裏狂奔的女子呀,為什麽要這樣美、這樣輕?美得讓我不忍見她流汗,隻得停下,遠遠地等她,她走,我走,她停,我停。

“你為什麽見我便跑?”她跺腳撒嬌。

我呆呆望著她,不說話。我委實不情願讓她曉得我是妖孽,可是不說又怎麽樣呢?小郎小郎,你既然是妖孽,為何偏要長得這樣討人喜歡?那女子眼波流轉,麵若桃花,顯見得是喜歡上我啦。

“我是妖孽。”小郎說這話,如同從嘴裏吐刀子,一刀刀切自己的身體,你道痛不痛?

“我也是妖孽。”女子依舊笑嘻嘻,轉身一個旋轉,變成一朵花,又一個旋轉,變成一隻蝴蝶。

我又驚又喜,原來她也是妖孽。既是妖孽,我自是無法傷她了。

那麽多漫長孤獨的歲月,忽然流雲般散去,隻剩一隻蝴蝶,落在我的肩頭,集中了全世界的香。

“妖孽,你叫什麽名字?”“我?我叫蝴蝶。你又叫什麽名字?”“我叫小郎,是爹娘的小郎。”“小郎小郎,我們一起來玩好麽?”妖孽的遊戲比人更有趣,蝴蝶教我飛,教我變,教我讓溪水倒流。她每說一樣,我便學一樣,她眼睛亮閃閃,望定我:“好妖孽,比我要聰明。”好妖孽?

多少年以前,仿佛是我的妹妹,在遙遠的茅草屋裏,對我說:“好哥哥,比我要聰明。”好哥哥,好哥哥!好妹妹,好妹妹!懸崖邊的風冷麽?

我攜了蝴蝶的手,與她一起飛,她飛得輕盈,我飛得壯烈。

“小郎小郎,要帶我去哪裏?”我不說話,隻禦風而行。

溪流岸邊,桃花深處,稻田已經荒蕪,尺餘長的亂草對我點頭,茅草房倒在亂草從裏。我忽然止住,蝴蝶撞在我的脊背,尖聲罵我,我也全沒聽見。

小郎小郎,你為什麽又流淚?

家呢?家呢?

蝴蝶用衣袖為我擦臉,總也擦不幹。

“小郎小郎,莫要哭了,說些故事給你聽好麽?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我小的時候,娘對我說:“小郎小郎,莫要哭了,娘給你說故事,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娘,娘,從前有座山,山上有間茅草房。山還在,茅草房呢?

“蝴蝶你聽,我爹在叫我去放牛,我娘做的稻米飯,香不香?”“香,好香,小郎你莫要哭好麽?”“蝴蝶你看,這是爹爹的日記,爹爹的字好看麽?”“小郎小郎,你念給我聽,蝴蝶不認得字。”小郎也不認得字,是二哥哥教我認的字,可是二哥哥死啦,他們全都死掉了,你知道他們如何死的麽?

春天第三十七日。小郎學會走路,一搖一擺,好似鴨子,大妞二妞都笑他,他耍賴,坐在地上哭,娘好笑又心疼,哄他說哭了會爛臉,傻小郎一天都忍著眼淚不敢出聲。

“小郎原來你那麽傻。”“蝴蝶你莫打岔,聽我往下念。”

夏天第五日。小郎力氣大得緊,一口氣挑了一擔水,真是個乖小郎。小妞也要學挑水,小郎為哄他開心,給她做副玩具水桶,哄地小妞好高興。

“小郎小郎,你是個好哥哥。”“妹妹是好妹妹,我卻不是好哥哥。”

夏天第十日。妹妹偷采荷葉,掉到水塘深處。小郎不會水,坐了木盆去撈她,撈了起來,水淋淋的兩個人,就在水塘裏劃船耍,回家被爹爹用稻草抽了一頓,罰不許吃飯。大妞二妞偷了地瓜來,四個人一起燒了吃,爹娘聞見香味,索性點了燈籠,帶了甜酒,大夥兒都吃上了。

“小郎小郎,你為什麽不往下念?”蝴蝶,你沒見我喉嚨裏都是眼淚?你沒見小郎的好日子已經一去不返?

蝴蝶也有不說話的時候,當她看見我的眼淚,就一個人靜悄悄地到一邊摘花玩去了。我獨自坐在冰涼的地上,放聲大哭,誰能理解我的悲哀呢?我不願意做妖孽,卻偏偏是妖孽,我從來不曉得世界上還會有這樣的悲哀,先前我隻以為肚子餓就是最難受的滋味,現在才知道,心裏的餓,比肚子餓,要難受不知多少倍。

“蝴蝶,我心裏餓。”“小郎,你哭傻了?隻有肚子餓,哪會有心裏餓的?你的心又不要吃東西。”蝴蝶,要的,心也要吃東西的,小郎的心餓了,小郎的心裏沒有東西了。妖孽與妖孽也有很大的差別,蝴蝶蝴蝶,我多願意自己和你一樣快活,永不知人世的煩惱,天天隻摘花、捉迷藏,多好。

“小郎,你這樣看著我做什麽?”沒心思的妖孽也有羞紅臉的時候,這真是奇怪。

蝴蝶花一般在我身邊飛舞,風月入懷,江山如畫,若不是眼淚它自己不斷地流,我會以為自己很幸福了。

“蝴蝶,你會永遠對我好嗎?”教書先生的話我記得牢——“凡人對他有絲毫惡意,他必露出原形、萬倍回報”——蝴蝶蝴蝶,可不要逼得我殺了你。

“永遠是多久?”蝴蝶道。

我不曉得如何回答。

我沒有回答,不表示我不認真,蝴蝶蝴蝶,你怎麽不仔細琢磨我的話,就一個人又去玩了?你不知道我的話很重要?

我坐在風裏,吹著冷風,心有時候冷,有時候熱,冷的時候,想起自己;熱的時候,想起爹娘,想起姐姐,想起妹妹。

蝴蝶,你到底懂我是什麽妖麽?

我拉住蝴蝶一刻不停的小身子:“蝴蝶,你是什麽妖孽?”“我是蝴蝶。”這孩子淘氣地一笑,眼珠轉了一輪——不曉得山風和林泉有沒有看見她的眼睛,反正啊,我是一輩子也忘不了她啦。

“好,從此你就在我心裏啦。”我拉著她的手,真心誠意地道。

“好!”唉,蝴蝶蝴蝶,你不要總是這麽急忙地飛好麽?我歎著氣,捉住她,讓她在我手心裏不斷掙紮,嬌氣樣地看著我,又笑又怒。

“蝴蝶,你知道我是什麽妖?”“你是小郎妖。”“不對,我是孤星。”唉,蝴蝶,為什麽你突然變了臉色?你不喜歡我是孤星嗎?我黯然傷神。可是蝴蝶臉色隻變了一小會,便又變了回來,她笑了笑:“孤星?我不認識,不過我現下是認識了。”“你切記要對我好,對我不好的會被我殺了。”我歎了口氣。誰說小朗願意殺人呢?偏偏老天讓小朗做妖孽。

“知道了。”蝴蝶為什麽突然變冷了?我不曉得。

小朗是個多麽傻的妖孽,我隻知道人心深似海,卻不曉得妖孽也會動心思。等到身上一痛,紅色的血從我心髒處流出來,汩汩冒著熱氣,我才知道,蝴蝶用石頭的劍刺穿我啦。

“小郎小郎,你莫怪我,妖孽都曉得,孤星必然要殺人的。”蝴蝶啊蝴蝶,你既然殺了我,又何必流淚?小郎豈是小氣的妖孽麽?隻是你不是個單純透明的孩子麽?怎麽也有了這樣複雜的心思?我才將你放到心裏,你就刺穿我的心,可不是連你自己一起刺穿了嗎?

我仰麵躺在地上,感到自己的身子漸漸被自己的血泡濕了,忽然覺得很愉快。

蝴蝶,你弄錯了,小郎不是必然要殺人的,隻要你待我好,小郎永生永世也不會殺你,可是你為什麽待我不好?

你待我不好,我也是不要殺你的。

天空在我頭頂,水樣的清,想起爹娘的呼喚,小郎想要睡了。

蝴蝶,謝謝成全。

但是天不許我睡。我並不曉得,原來孤星竟然是殺不死的,一陣天旋地轉後,我的傷口突然消失了,地上一灘血,血裏躺著一隻花蝴蝶,巴掌大,死啦。

蝴蝶蝴蝶,你終於還是被我殺了。

我俯身拾起那小屍體,驚訝何以你會這樣小,你的小手掌呢?你的大眼睛呢?

原來死去的蝴蝶一點也不漂亮,沾了我一手粉末。我將蝴蝶扔到懸崖底下,一陣風吹得她淩空上下,我不覺恍然——蝴蝶蝴蝶,莫非你還沒死麽?

然而蝴蝶終於落下了,如同紅日頭也終於落下一般。

人也殺了,妖孽也殺了,我卻是偏偏死不了。

漫長的千年過去了,死在我手底下的妖和人,也不知有多少,可是誰又能曉得我心裏的悲傷呢?誰能來殺死我呢?

誰來殺我?

 

 

 

愛之罪 全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恰似蓮花不勝嬌羞。”辦公室新來的女孩子輕聲地念著那句詩,粼粼的目光似有若無地掃過他的麵孔,仿佛一張輕柔的蜘蛛網,絲絲縷縷纏繞在他身上。他的心,就象一片樹葉,在春風裏蕩啊蕩……

一年後,他和這個嬌羞的女孩結了婚,想,從此生活中該飄蕩著春風裏的清香了吧?

這女孩始終保持著她的嬌羞,兩頰很容易泛出淡淡的玫瑰紅,說話的聲音象孩子一樣,清脆中透著嬌憨。

這是一個沒有戒心的女孩,成了妻子後,也是一個沒有戒心的女人,隻要是他說的話,她絕對不會懷疑。

然而男人始終是貪心的動物。他本以為有了這樣一個夢寐以求的女子,此生再也不會有別的女人令他心動。

但是這世界上有別樣的女子,頭發象烈火似地紅,行事象風一樣迅速,劈裏啪啦,象一道電光在他生活中閃耀。

如他這般平凡脆弱的男人,有幾個能經受得那般強烈的誘惑?

他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你什麽時候離婚?”瑪麗蓮不知道是第幾次問他。每當問道這個問題他都會很頭疼。他下過無數次的決心要和小桃攤牌,但是一麵對那雙孩子般的大眼睛,他就什麽也說不出來了。

“再給我一點時間,好嗎?”他幾乎是哀求瑪麗蓮。

這個女人可不象小桃那麽溫柔軟弱,她這次再也不肯給他機會。她將他從身邊推開,開始對其他男人賣弄風情。

他隔著玻璃窗看著她在辦公室裏咯咯大笑,辦公室裏男性的目光都被她點燃了。然後她挑釁地瞟了一眼玻璃窗——玻璃是單邊透明的,她看不見他,但是知道他一定在那兒。

可惡的女人!他在心裏咒罵了千百遍,卻偏偏放不下。她身上有一種奇異的魔力,能令人瘋狂。

他看見她的黑色眼睛深幽不見底,燈光在黑色瞳孔上反射出白色,嘴唇上鮮豔的紅色仿佛會滴下來,她象蛇一樣扭動著腰肢,隔著玻璃窗都仿佛聞到她身上散發出的熱烈香水味道……

他捏緊拳頭,下定了決心。

全公司的人都知道他和瑪麗蓮的事情,但是沒有哪個好事之徒去告訴小桃。畢竟這是他的私事,何況他是部門負責人,上級隻要他能為公司帶來利潤,其他一概不管。

私底下,人們也曾議論過,但最後都會化為一聲歎息:“這也不能全怪他,象瑪麗蓮那樣的女人,是男人就沒有不動心的。”所以當他和瑪麗蓮在辦公室的吵鬧聲傳遍了整整一層樓時,也沒有人來勸駕。

隻聽到他慘叫一聲,跌跌撞撞的從辦公室裏衝出來。瑪麗蓮追出來,唇邊帶著一抹血跡,麵上是勝利的表情,然後仰天狂笑。

他的脖子上,兩個深深的牙印是怎樣也掩飾不住的。

瑪麗蓮這個瘋狂的女人,每次都說要吸他的血,每次都說他的血象冰淇淋一樣,冷冷的,甜甜的。這次居然真的咬了他一口。

當她狡猾地笑著靠近時,他以為他們和解了。她身上散發出的熱力將他烤化了,這個紅頭發的尤物,肌膚比白種女人還要白,妖嬈的體態搖曳生姿,一雙眼睛時而斜睨、時而俯視,在長睫毛後麵勾魂攝魄。正昏昏然陶醉,忽然脖子上一痛,她就在他脖子上咬了下去。

她的牙齒雪白而尖利,有點象狼牙,插在脖子裏是冰涼的,而她火熱的雙唇,又象燃燒的碳一樣烤灼著他的肌膚。

然後,她發出吮吸的聲音,就是那種平常人們吃水果時吮吸多餘汁水的聲音。

他吃痛不過,使勁甩開她漂亮的頭顱,奪門而出。瑪麗蓮追出來,狂笑過後,對躲在人群中的他大聲宣布:“我要親自去找小桃!”他的臉刷地變白了。

他警告瑪麗蓮,無論如何不能去找小桃,否則他寧可放棄瑪麗蓮。

瑪麗蓮不是那麽容易說服的女人,何況在全公司的人麵前被這樣警告,真是生平僅見的奇恥大辱。她的麵孔也變得煞白,一字一頓地說:“你等著。”

此後幾天,瑪麗蓮好象從地球上消失了,他無論如何也聯係不到她。他去她工作的部門,對方回答說她辭職了。他將她門口的電鈴按爛了,也沒有人來接。

他這才發現這個女人已經這麽深地刻在心上,再也抹不去。

瑪麗蓮是蒙古人,衝動之下,他幾乎要到內蒙古去找她。

但是天已經黑了,小桃還在家裏等他。

他一點也不願意回家。

路口算命的瞎子攔住他,說他眉宇間有鬼氣,他苦笑一下,這又有什麽辦法呢?也許,她走了反而更好。

他漫無目的地走著,卻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回到了家門口。

家裏窗戶上是一片明亮的燈火,他可以想象得到,小桃一定是那樣安靜地坐在家裏,飯桌上擺滿了他最愛吃的菜,象以前無數個夜晚一樣,癡癡地等他回來。

一進門,就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叫他的名字,然後一個紅頭發的女郎朝他撲過來,臉上帶著狡猾而任性的表情——是瑪麗蓮!他呆住了。

“我說過要來找小桃,你忘記了嗎?”瑪麗蓮在他耳邊呢喃。

他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

小桃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他們身邊,臉上是單純的微笑。他注意到茶幾上有一杯待客的熱茶。

“你的同事有事情找你,等了很久了。”小桃說。

他什麽也不說。等小桃走進廚房,他立刻將瑪麗蓮拖到門口,壓低聲音道:“我警告過你,你為什麽不聽?現在馬上走!!”瑪麗蓮掙脫他,挑戰地看著他:“你不肯跟她離婚,那就讓我來解決!”“你怎麽解決?”他問。

瑪麗蓮臉上露出神秘的笑,拉著他的手,輕輕地走進廚房。他想要掙拖,但是她責怪的嗔了他一眼,柔軟的小手握得更緊了,一時令他失去理智,聽任這隻小手拉著他,一直走到小桃的背後。

小桃正在坐菜,纖細的背影裹在寬大的室內服裏,更加象個長不大的孩子。

不知道怎麽會那麽快,他還沒有反應過來,瑪麗蓮已經迅速從案板上拿起一把菜刀,一刀砍在小桃的脖子上。

小桃慘叫一聲,回過頭來,吃驚地看著他們,似乎要說話,然而瑪麗蓮飛快地又連砍幾刀,根本沒給她說話的機會。

“我就是這樣解決的。”瑪麗蓮驕傲地說,回頭一看,他已經暈倒在地上。

他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清晨,陽光微微地露出來。瑪麗蓮躺在他身邊,被他翻身的動作吵醒。

“你真沒用。”她鄙夷的撇著嘴。

然後她興致勃勃地告訴他,她如何將小桃的屍體掩埋在花園的樹下,如何在埋屍體的地方蓋上舊土好不讓別人發現。

他一直不吭聲。

“你不說話?是不是舍不得她?”瑪麗蓮不高興地問。

他定定地想了一陣,忽然將頭靠在她懷裏:“瑪麗蓮,我本來不想告訴你,你聽了不要害怕。事已至此,我們大概都逃不脫了。”“什麽?別擔心,沒人會發現的。”她樂觀地說。

“我不是說這個。”他說。

瑪麗蓮給他下最後通牒的那晚,他回家想要跟小桃說清楚,卻還是無法開口。強烈的愧疚感堵住了他的嘴。

可是想到瑪麗蓮,他的心又硬了起來。

他偷偷地在小桃的茶裏放了毒藥,親眼看見小桃喝下她,親眼看見她在他麵前痛苦掙紮,親眼看見她死去。

“你為什麽不救我?為什麽?為什麽?”小桃臨死前隻說這三個字。

他親自將小桃埋在荒山裏。

第二天,當他回到家裏,小桃依舊如同往常一樣迎上來,依舊是低眉淺笑,卻把他嚇得要死。他什麽也不敢問,找借口出門到荒山上一看,沒有小桃的屍體。

於是當夜,他又一次殺死了小桃,這次用的是繩子。小桃的眼睛越睜越大,終於失去了神采。

但是,第二天,小桃又在家裏等他。

小桃的身體是溫暖的,臉上帶著羞澀的玫瑰紅,仿佛什麽也沒發生,一如既往地對他好。

自此以後,他又殺了小桃四次,但每次她都會回來。

“她還會回來的。”他陰鬱地說。

瑪麗蓮往被窩裏縮了縮,勉強笑道:“你編故事嚇我吧?”她起床打開所有窗戶,讓陽光照進來。

他也慢慢的起了床。

兩個人走到客廳,發現茶幾上放著熱騰騰的早點。

“是你做的?”瑪麗蓮問。他搖頭。

“是我。”一個單純快樂聲音說。小桃從廚房裏走出來,穿著幹淨的襯衣,臉上帶著孩子般的笑容,一雙大眼睛在兩人臉上溜來溜去。

瑪麗蓮大叫一聲,往後退去,身體被一個包裹絆倒。那包裹本來是用繩子紮緊的,給她一絆就鬆了開來,裏麵赫然竟是一具屍體。她仔細一看,竟然又是一個瑪麗蓮。

“這是誰?為什麽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瑪麗蓮驚恐地問。

“是你,親愛的,這是你,你已經死了。”他苦笑著說。

瑪麗蓮不能置信地睜大雙眼,忽然慘叫一聲消失了。

小桃走過去,慢慢掀開屍體的眼皮,化成一股青煙鑽了進去。

屍體慢慢地變形,又漸漸地變成小桃的模樣,那般清秀斯文、含羞淺笑。

“親愛的,你再去為我找另一個身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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