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夢五百年 (上)
涼風習習,夜色迷離,輕紗般的薄霧繚繞著安靜的縣城。
朦朧月光映照著清清的小河,河水從拱橋下緩緩流淌,岸邊是鱗次櫛比的兩三層黑瓦小樓。水漬斑駁的牆麵上,盡是青綠色的苔蘚痕跡,還有些爬滿了常青藤蔓,隻露出開在臨河一麵的一溜窗戶。
此時已是三更半夜,除了河中的蛙聲,巷尾的犬吠,再也聽不到半分聲音,隻有東頭一個窄小的窗洞裏,透出昏黃的燈光,還有說話聲隱隱傳來……
從敞開的窗戶往裏看,僅見一桌一凳一床,桌上點一盞黑乎乎的油燈,勉強照亮著三尺之間。長凳上擱一個缺個口的粗瓷碗,碗裏盛著個羅漢豆子。一個身著長衫,須發散亂,望之四十來歲的男人蹲在邊上,一邊照料著身前的小泥爐,一邊與對麵床上躺著的十幾歲少年說話。
他說一口帶著吳儂腔調的官話,聲音嘶啞道:“潮生啊,你且堅持一些,待為父煎好藥,你服過便可痊愈了也。”
床上那少年心中輕歎一聲,暗道:‘這該是第三十遍念叨了吧?’但知道是為自己著急,也就不苛責他了。微微側過頭去,少年看到那張陌生而親切的臉上,滿是汗水和急切,心中頓感溫暖。知道一時半會他也忙不完,便緩緩閉上眼睛,回想著近日來發生的不可思議。
他本是一名年輕的副處長,正處在人生得意的階段,卻在一覺醒來,附身在這個奄奄一息的少年身上。並在少年神魂微弱之際,莫名其妙的與之融合,獲得了這少年的意識和記憶,成為了這個五百年前的少年。
是莊周還是蝴蝶?是原來的我還是現在的沈默?他已經完全糊塗了,似乎即是又是,似乎既不是也不是,或者說已經是一個全新的沈默了吧。
事情就是這樣荒誕,然而卻確實發生,讓他好幾天無法麵對,但後來轉念一想,反正自己是個未婚的孤兒,無牽無掛,在哪裏不是討生活?再說用原先的副處級,換了這年青十好幾歲的身體,似乎還是賺到了。
隻是突然生出許多屬於那少年的情感,這讓他有些不適應。
適者生存。所以一定要適應。沈默這樣對自己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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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放開心懷。接受了新身份。一些屬於那少年地記憶便潮水般湧來。他知道自己叫沈默。乳名喚作潮生。十三歲。是大明朝紹興府會稽縣永昌坊沈賀地獨子。
要說這沈賀。出身紹興大族沈家……地旁支。家境尚算小康。自幼在族學中開蒙。學問那是很好地。十八歲便接連考中縣試、府試、院試。成為一名每月領取廩米地廩生……廩生就是秀才。但秀才卻不一定是廩生。因為隻有考取一等地寥寥數人能得到國家奉養。
能靠上這吃皇糧地秀才。沈賀很是給爹娘掙了臉麵。
然而時運倒轉、造化弄人。沈相公從十九歲第一次參加秋闈開始。接連四次落第。這是很正常地事情。因為江浙一帶乃是人文薈萃之地。紹興府又拔盡江南文脈。餘姚、會稽、山陰等幾個縣幾乎家家小兒讀書。可謂是藏龍臥虎。每年都有大批極優秀地讀書人應舉。
名額有限、競爭殘酷。像沈相公這樣的,在別處早就中舉了,可在紹興這地方,卻隻能年複一年成為別人的陪襯。後來父母相繼過世,他又連著守孝五年,等重新出來考試的時候,已經三十好幾,應試最好的年紀也就過去了……
可沈秀才這輩子就讀書去了,不考試又能作甚?他不甘心失敗,便又考了兩屆,結果不言而喻……空把的大好光陰都不說,還把頗為殷實的家底敗了個幹幹淨淨,日子過的極為艱難,經年吃糠咽菜,見不到一點葷腥。
去年夏天,沈秀才的媳婦中了暑氣,積弱的身子骨竟一下子垮了。為了給媳婦看病,他連原來住的三進深的宅子都典賣了。結果人家欺他用急,將個價值百兩的宅子,硬生生壓到四十兩,沈秀才書生氣重,不齒於周借親朋,竟真的咬牙賣掉了房產,在偏遠巷裏賃一棟廉價小樓,將老婆孩子安頓住下,給媳婦延醫問藥。
結果銀錢流水般的花出去,沈默病卻越來越重,到秋裏臥床不起,至年前終於闔然而逝。沈賀用剩下的錢葬了妻子,卻發現連最便宜的小樓都租不起了,爺倆隻好‘結廬而居’。
當然這是沈相公的斯文說法,實際上就是以竹木為屋架,以草苫覆蓋遮攔,搭了個一間到底的草舍。雖然狹窄潮濕,但總算有個窩了不是?
這時一家人唯一的收入來源,便是縣學發的廩米,每月六鬥。按說省著點,勉強也能湊合,但‘半大小子,餓死老子’,沈默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食量比他爹還大,這點粳米哪能足夠?沈秀才隻得去糧鋪換成最差的秈米,這樣可以得到九鬥。沈默再去鄉間挖些野菜、捉些泥鰍回來,這才能剛剛對付兩人的膳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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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話說禍不單行,一點也不假,幾天前沈默去山上挖野菜,竟然被條受驚的毒蛇給咬了小腿,被同去的哥兒幾個送回來時,已經是滿臉黑氣,眼看就要不行了。
後來發生的事情,沈默就不知道了。當他悠悠醒來,便發現自己已經置身於一間閣樓之中。雖然檁柱屋頂間掛滿了蜘蛛落網,空氣中還彌散著一股腐朽酸臭的味道,卻比那透風漏雨、陰暗潮濕的草棚子要強很多。
正望著一隻努力吐絲的蜘蛛出神,沈默聽……父親道:“好了好了,潮生吃藥了。”便被扶了起來。他上身靠在枕頭上,端量著今後稱之為父的男人,隻見他須發蓬亂,臉色青白,眼角已經有了皺紋,嘴角似乎有些青淤,顴骨上亦有些新鮮的傷痕。身上的長衫也是又髒又破,仿佛跟人釁過架,還不出意料輸了的樣子。
見沈默睜眼看自己,沈賀的雙目中滿是興奮和喜悅,激動道:“得好生謝謝殷家小姐,若沒得她出手相救,咱爺倆就得陰陽永隔了……”說著便眼圈一紅,啪嗒啪嗒掉下淚來。
看到他哭,沈默的鼻頭也有些發酸,想要開口安慰一下,喉嚨卻仿佛加了塞子一般,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注意到他表情的變化,沈賀趕緊擦擦淚道:“怎麽了,你哪裏不舒服嗎?”見沈默看向藥碗,沈賀不好意思道:“險些忘記了。”便端起碗來,舀一勺褐色的湯藥,先在嘴邊吹幾下,再小心的擱到他嘴邊。
沈默皺著眉頭輕啜一口,卻沒有想象中那麽苦澀,反倒有些苦中帶甜。見他眉頭舒緩下來,沈賀高興道:“你從小不愛吃藥,我買了些杏花蜜摻進去,大夫說有助於你複原的。”便伺候著他將一碗藥喝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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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毛巾給沈默擦擦嘴,再把他重新放躺,沈賀很有成就感的長舒口氣,仿佛做完一件大事一般。這才直起身,將空藥碗和破碗擱到桌上,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疲憊的彎下腰,重重喘一口粗氣。
沈默見他盛滿一碗開水,從破碗中撚起三粒青黃色的蠶豆,稍一猶豫,又將手一抖,將其中兩粒落回碗中,僅餘下一顆捏在手中。
端詳那一粒豆子許久,沈賀閉上眼,將其緩緩送入口中,慢慢咀嚼起來,動作極是輕柔,仿佛在回味無窮,久久不能自拔。
良久,沈賀才緩緩睜開眼,微微搖頭賦詩道:“曹娥運來芽青豆,謙裕同興好醬油;東關請來好煮手,吃到嘴裏糯柔柔。”
沈默汗顏,他從來不知道,原來吃一個豆也會引起這麽大的幸福感。
見他流露出不以為然的神情,沈賀輕抿一口開水道:“潮生,你是沒有嚐到啊,這豆肉熟而不腐、軟而不爛,咀嚼起來滿口生津,五香馥鬱,又鹹而透鮮,回味微甘……若能以黃酒佐之,怕是土地公公都要來嚐一嚐的。”
‘土地公就沒吃過點好東西?’沈默翻翻白眼,卻被沈賀以為在抱怨他吃獨食,連忙解釋道:“不是為父不與你分享,而是大夫囑咐過,你不能食用冷熱酸硬的東西,還是等痊愈了再說吧。”
沈默無力的點點頭,見沈賀又用同樣的速度吃掉兩顆,便將手指在抹布上揩了楷,把一碗水都喝下去,一臉滿足道:“晚飯用過,咱爺倆該睡覺了。”
沈默的眼睛瞪得溜圓,沈賀一本正經道:“聖人雲:‘事不過三’,這第一次吃叫品嚐,第二次叫享受,第三次叫充饑,再多吃就是饕餮浪費了。”說著朝他擠眼笑笑道:“睡吧。”便吹熄油燈,趴在桌子上睡了。
因為這屋裏隻有一張單人床……
第一章 一夢五百年 (中)
沈默不能入眠,他借著幽暗的天光,端詳著趴在桌子上的…父親,心中久久無法平靜。
他不是為眼前的衣食發愁,雖然這看起來是個大問題,但有這位…父親在,應該不會讓自己活活餓死……吧。
他更不是為將來的命運發愁,他相信隻要自己恢複健康,命運就一定在自己手中。不管身處何時何地,他相信自己一定行。
他睡不著覺的原因,說出來要笑掉一些人的大牙——他為能有一個關愛自己的父親而興奮不已。也許是性格的融合,也許是心底的渴望,他對這個一看就是人生失敗者的父親,除了稱呼起來難以為情之外,竟然一點都不排斥。
前世的孤獨和無助深刻的告訴他,努力奮鬥可以換來成功和地位,金錢和美女,卻惟獨換不來父母親情。那是世上最無私、最純粹、最寶貴的東西啊,可他偏生就從來不曾擁有。
現在上天給他一個擁有的機會,這對於一個自幼便是孤兒,從未享受過天倫之樂的人來說,簡直是最珍貴的禮物!
所以沈默決定放開心懷,努力的去接受他,去享受這份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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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在胡思亂想中度過,不知不覺天就亮了,小鳥在窗台上嘰嘰喳喳的覓食,也把趴在桌上的沈賀叫醒了。他揉揉眼睛,便往床上看去,隻見沈默正在微笑的望著自己。
沈賀的眼淚一下子就奪眶而出,起身往床邊跑去,卻被椅腿絆一下,踉蹌幾步,險些一頭磕在床沿上。他卻不管這些,一把抓住沈默的手,帶著哭腔道:“天可憐見,佛祖菩薩城隍爺保佑,終於把我兒還我了……”
沈默用盡全身力氣,反握一下他的手,嘶聲道:“…莫哭……”雖然已經接受了,但‘爹爹’二字豈是那麽容易脫口?
沈賀沉浸在狂喜之中。怎會注意這些枝節末梢。抱著他哭一陣笑一陣。把個大病未愈地潮生兒弄得渾身難受。他卻一味忍著。任由沈賀發泄心情。
過一會兒。沈賀可能覺著有些丟臉。便擦著淚紅著眼道:“都是爹爹不好。往日裏沉迷科場。不能自拔。結果把個好好地家業敗了精光。還把你娘拖累死了……”一想到亡妻。他地淚水又盈滿眼眶。哽咽道:“你娘臨去地時候。千叮嚀。萬囑咐。讓我一定把你拉扯**。可她前腳走。我就險些把你給沒了……我。我沈賀空讀聖賢之書。卻上不孝於父母。中有愧於發妻。下無顏於獨子。我還有何麵孔能立於世啊……”
沈默前世成精。揣測人心地能力。並沒有隨著身份地轉換而消失。他能感到沈賀正處在‘自我懷疑自我反省’地痛苦階段。要麽破而後立。要麽就此沉淪了。
他本想開導幾句。給老頭講一講‘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隻有笨死地狗熊。沒有憋死地活人’之類地人生道理。但轉念一想。自己個當兒子地。說這些話顯然不合適。便無奈住了嘴。
不過沈默覺著有自己在。老頭應該會重回新振作起來。便緊緊握著他地手。無聲地給他力量。
好半晌。沈賀地情緒才穩定下來。他擦幹臉上地淚水。自嘲地笑笑道:“這輩子還沒哭這麽痛快呢。”輕拍一下沈默地肩膀。他麵色極為複雜道:“苦讀詩書數十載。方知世上無用是書生。從今天開始。我要找份營生。好好養活你!”
沈默感激的笑笑,想了想,還是開口道:“您不必勉強自己,等孩兒身體好些,自有計較,咱們無需為生計發愁。”說著呲牙笑笑道:“說不定下次就能高中呢。”
沈賀仿佛從不認識一般,上下打量著沈默,寵溺的揉揉他的腦袋,開心笑道:“天可憐見,潮生這次因禍得福,長大懂事了。”
沈默微微側頭,躲開沈賀的手,舔一下幹裂的嘴唇道:“奮鬥了半輩子的事情,放棄了豈不可惜?”
沈賀又是吃了一驚……這倒不怪他愛吃驚。一個以前還木訥難言的少年,突然說出這樣深沉的話來,擱你身上你也吃。但沈相公畢竟是秀才出身,很快便聯係到‘否極泰來’這樣的玄學觀點上,起身在屋裏走幾圈,興奮的搓手道:“看來祖宗有靈,讓我兒的靈竅早開,果真是冥冥中自有定數啊!”
沈默雖然不敢苟同,但對無需自我辯解很是滿意,便緊抿著嘴,笑而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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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賀又在屋裏腳步沉重的轉幾圈,突然定住身形,十分嚴肅的望著沈默,仿佛做出了最重大的決斷,沉聲道:“潮生,為父決定了,就此不再讀書了。”
沈默翻翻白眼,心道:‘感情我白說了。’便要開口勸道,卻被沈賀揮手阻止道:“你好生將養身體,萬事都不要操心,一切有爹爹呢。”
沈默隱約猜到他的決定,麵露不忍道:“您……”話說到一般,卻又被重重的敲門聲打斷。
爺倆回頭望時,那門已經被推開,一個怒氣衝衝的婆娘出現在兩人眼前。隻見她穿一身花花綠綠、皺皺巴巴的長裙,身材肥短、麵目可憎。伸著根蘿卜似的指頭,指著他倆便開了罵:“儂個促老頭和個小娘生,大清早上就在個堂裏走來走去,著急起去報頭胎啊!”
沈默對她的安昌土音很不適應……反正橫豎是罵人的話,也沒必要聽下去。想將那臭婆娘攆出去,身上卻沒有半分力氣,壓根坐不起來;想要跟那女人拌嘴,又幾乎聽不懂她在說什麽,隻好悶悶的斜著眼,讓老頭對付她。
但沈賀顯然不是這潑婦的對手,漲紅了臉也說不出話來。被罵得狠了,才憋出一句道:“還不讓人在自個屋裏走道了麽?”
“啥西?自個屋裏頭?”潑婦激動的唾沫橫飛道:“這是儂家麽?昨夜頭還是我家閣樓好不好?”後麵又是一陣語速極快的漫罵,沈默是一句也沒聽明白。
沈賀卻聽得明明白白,這讓他表情十分難看。幾次想要趁她換氣時反駁,卻不曾想到,她的肺活量極為驚人,竟一直保持著喋喋不休的狀態,沒有絲毫停頓。
沈賀無奈,隻好悶不作聲,沉著臉隨她罵去。
那潑婦足足罵了一刻多鍾,直到漢子喊她回家吃飯,這才意猶未盡的啐一口濃痰道:“一天不死出去,就罵儂一天!”說完便搖著肥碩的**,吃力的下樓去了。
望著她蹣跚離去的背影,沈賀生了半天悶氣。突然聽到肚子咕咕直叫,便憤憤道:“野蠻粗魯,簡直是不可救藥!”這才衝淡了心中的鬱悶,朝沈默勉強笑笑道:“潮生,餓壞了吧?”
沈默搖搖頭,輕聲道:“那婆娘為何發飆?我看是故意找茬。”
“找茬?確實是。”沈賀苦笑道:“這間閣樓原是她的庫房,現在被咱爺倆占了,她當然不高興了。”
“我們住的是她家麽?”沈默難以置信道,在他的印象中,老頭是個死要麵子的書呆子,寧肯搭草棚也不願寄人籬下那種,怎麽突然就轉了性呢?
“不是,”沈賀神色一黯,不迭搖頭道:“這裏是沈家大院,我們本家太爺安排咱們住下的……至於那潑婦,跟我們一樣,都是投奔本家的,隻不過先來欺負後到罷了。”越說表情越黯淡,沈賀不想在兒子麵前再說這些,便強打精神道:“莫理她,就當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吧。”
說著從門後提起個米袋,小心翼翼地倒一些進砂鍋裏,便默不作聲的添水生火,坐在小泥爐邊發起了呆,口中似乎還念念有詞。
沈默能隱約聽出,他念的是‘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便知道老爹心裏一定很難受。想說點什麽,卻不知該如何措辭,隻好低聲安慰道:“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沈賀身子一僵,使勁點點頭,卻不再說話。待米粥煮好,他盛大一碗端到沈默麵前,輕聲問道:“能自己吃嗎?”
沈默活動下手腕,點點頭道:“沒問題,手上有些氣力了。”
沈賀便將碗擱在床沿上,低聲道:“慢慢吃,吃完了繼續睡。大夫說,睡覺最養人了。”
沈默又點點頭,見老頭端起砂鍋,轉過身去,背對著自己坐下,似乎在吃飯,似乎在抽泣。
第一章 一夢五百年 (下)
草草吃過早飯,沈賀先將家什一收拾,再把個瓦盆端到床下,囑咐道:“想解手就往這裏麵,爹爹出去轉轉。”便急匆匆掩門下樓,逃也似的去了。
他一走,小小的閣樓內便安靜下來,外麵的喧鬧聲卻漸漸傳了進來。
透過虛掩的窗戶,沈默看到藍瑩瑩的天空上飄著潔白的雲,顏色是那麽的純粹。這個見慣了灰蒙蒙天空的小子不由癡了,好長時間才回過神來,支起耳朵聽窗外的動靜……他聽見有船兒過水的轆轆聲,有吳儂軟語的調笑聲,還有些孩童戲耍的歡笑聲。
躺了一會,還是睡不著。沈默使勁撐起胳膊,想要坐住身子往外看看,無奈身體仿若灌了鉛,重又摔回在硬床板上,痛得他嘶嘶直抽冷氣。
他偏生是個強種,越是起不來越是反複嚐試。不一會兒,便折騰得滿身虛汗,直挺挺躺在床上,呼哧呼哧的喘著粗氣。
這時房門被粗暴的推開,起先那胖女人又出現在沈默麵前,還有個身材幹瘦的漢子,背著個大箱子,低頭跟在她後麵。
那女人早就看到沈賀離開,大模大樣的走進來,一**坐在長凳上,看也不看沈默一眼,對那漢子指指點點道:“擱到角上去,再把那些個籮筐也拿上來。”
那漢子看看滿頭大汗的沈默,於心不忍道:“這小哥病著呢,我們還是莫打擾了。”
“讓個小娘養的死去。”胖女人輕蔑的看沈默一眼,怒衝衝道:“我們家都插不下腳了,不擱這裏擱哪處?”
“可以放在底樓嘛。”漢子小心翼翼道。
“放個**啊。”胖女人怒道:“苦霪雨,水漉漉,我的家什長蘑菇怎辦?你個窮鬼再給我買新的啊?”說著矛頭又轉移到漢子身上,指著鼻子罵他窮光光、沒出息,跟了他算倒八輩子大黴,不去偷漢子就是他祖上冒青煙之類。
沈默在邊上默默聽著。暗道:‘倘若真有人和你偷情。那才是你祖墳上冒青煙了呢。’
那漢子被婆娘罵得窘迫不已。趕緊將箱子往地上一擱。丟下一句:“俺再下去取。”便落荒而逃了。
那胖女人朝著他地背影狠啐一聲。又覺著意猶未盡。準備再尋沈默地晦氣耍耍。
沈默卻劇烈地咳嗽起來。臉蛋憋得一陣白一陣紅。再配上那滿頭地大汗。一看就是重病在身地樣子。
見他不停咳嗽。那女人試探問道:“儂素啥西病?”
沈默喘息道:“老……”便又接著咳嗽起來。
“啥西?癆……癆病?”胖女人麵色頓時煞白,如坐了釘子一般,一蹦三尺高。尖叫一聲,便連滾帶爬的奪門而出。出門時沒留神,被門檻一絆,一下子摔了出去,正好撞在一手拎個包袱往上上的漢子懷裏,兩人便如皮球一般,骨碌碌的滾了下來。
沈默隻聽到一陣稀裏轟隆的聲響,緊接著便是那女人殺豬般的嚎叫聲:“你不會接住我啊……”
“俺接不住啊……”漢子委屈巴巴的聲音從樓下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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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一會兒,摔得鼻青臉腫的短衣漢子重又上來,也不敢看沈默,抱起他的箱子便匆匆出去。
沈默在背後叫他道:“其實,咳咳,我想說的是老……”
那漢子卻加緊了腳步,轉眼便消失的無影無蹤,仿佛在這屋裏多待一瞬,都會有生命危險。
“老子沒有病,”沈默翻翻白眼道:“為什麽都不等我把話說完?”對付這些愚夫愚婦,實在是太沒有難度了。
暗自臭屁一陣,沈默感到一陣的困倦,便合上眼睛,呼呼大睡過去。
稀裏糊塗睡了半晌,沈默才被上樓聲吵醒,他也不睜眼,鬱悶的咳嗽道:“我得的真是癆病,這下放心了吧?”
卻聽到一串銀鈴般的悅耳笑聲,讓人精神為之一震。沈默睜開左眼,便見個皮膚白皙,眉眼帶笑的小女子,一手拎個食盒一手掩口嬌笑,俏生生的立在門口。
這女孩身材嬌小,望之不過十三四歲。頭上梳著雙丫髻,身上穿著淡綠長裙,上罩對襟七彩水田比甲,雖不算太靚麗,卻勝在青春可愛,使沈默眼前一亮。
但也隻是亮了一下,兩眼便恢複了正常,閱人無數的沈默同誌,知道這種小丫頭最難纏,還是不惹為妙。
果然,那女孩見他毫不避諱的打量自己,杏眼一瞪,剛要張嘴挖苦……卻見沈默一下子恢複了正常。一串話憋在那裏,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竟然憋得小臉通紅,好半天才回過勁來。
狠狠剜他一眼,女孩移步進屋,將食盒擱在桌上,帶著怒氣道:“喂……”
“我不叫喂。”沈默存心逗弄她道。
“你!”打量著這個年紀相仿的男孩,發現他長得還挺好看的,小丫頭決定不與他置氣,瞪眼道:“你是沈相公的兒子吧?”
“是的。”沈默點點頭道:“你是哪位?”
“我是……”小丫頭黑白分明的眼珠子骨碌碌一轉,嘻嘻笑道:“我不告訴你。”
“好吧,”沈默也笑道:“那我就不問了。”
小丫頭頓感氣餒,撇撇嘴道:“其實你再問一下,我就告訴你了。”
“好吧,”沈默還是微笑道:“敢問高姓大名?”
“記住啊,人家姓殷,叫畫屏。”小丫頭很認真道。
‘銀花瓶?這名字好。’沈默心中好笑。又轉念一想,頓時明了,肅容道:“敢問這位姑娘,與殷家小姐有何關係?”
“那是我家小姐。”畫屏小丫頭驕傲的昂著頭道:“人家是小姐的貼身丫頭,很有地位那種。”
“失敬失敬。”沈默強撐著想要起身,但身上實在不著力,隻得苦笑道:“我實在起不來,實在是失禮了。”
見他態度大轉彎,畫屏奇怪道:“你變臉好快啊?”
沈默正色道:“家父已經說了,若沒有殷家小姐出手相助,在下這條小命就要歸閻王爺管了。”說著一拱手道:“救命之恩不敢言謝,畫屏姑娘既然是代表殷小姐來的,在下自然要表示尊敬了。”
幾句冠冕堂皇的說辭,頓時把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哄開心了,進門時的不快煙消雲散不說,畫屏還覺著他真是個有良心、懂禮貌的好青年。
在沈默不著痕跡的引導下,閣樓裏的氛圍和諧下來,畫屏將食盒打開,從中端出個陶罐。掀開蓋子,一股誘人的香氣便伴著騰騰熱氣四溢出來,讓某人饑腸轆轆的肚子咕咕叫起來。
第二章 秀才謀生 (上)
“這是我家小姐特意吩咐廚房燉的雞湯,”畫屏一邊將湯盛到個精致的青花瓷碗裏,一邊獻寶似的炫耀道:“放了人參、當歸、黃芪,還有十幾樣藥材,滋補的很。”又拿出兩串油紙裹的藥包,放在一邊道:“這兩個一份補氣血,一份是跌打藥……一個你用,一個沈相公用,別搞混了。”
沈默微微一笑,輕聲道:“畫屏姑娘,我能問個問題嗎?”
他那疲憊的一笑,仿佛脆弱的青花瓷,讓畫屏姑娘心弦一顫,麵頰頓時羞紅了,輕輕擱下碗,蚊子哼哼道:“你問吧,太私密的可不能告訴你。”
“在下不會那麽唐突。”沈默苦笑一聲道:“我要問的是昨天……被蛇咬了後,我就昏過去了,至於父親怎樣遇上你家小姐,又是怎樣來的這裏,全都不知道。”誠懇的望向她道:“你能給我講講嗎?”
“這樣啊,”畫屏微微失望道:“好吧……”便將一方羅帕擱在長凳上,與沈默對麵坐下,輕聲回憶道:“昨天過午時分,人家陪著小姐在我家濟仁堂查賬,聽到前廳有嘈雜吵鬧聲,小姐便讓我去前麵查看。我去前麵一問,才知道沈相公抱著你衝進我家濟仁堂,求坐堂大夫救你。但濟仁堂的規矩是,病患進來先收五十文的問診費,然後大夫才會醫治……”
說著,畫屏擔心的看沈默一眼,果然見他麵色不善,小聲辯解道:“小姐上月才接手的濟仁堂,起先並不知道有這麽條規矩,現在已經叫他們廢除了。”
沈默點點頭,低聲道:“殷小姐仁厚。”
“那是,我家小姐最好了。”畫屏得意的笑笑,接著道:“沈相公拿不出錢來,大夫便不給你醫治,雙方爭執急了,便有些推搡吵鬧,這才驚動了小姐。”
沈默知道事情沒有畫屏說得那麽簡單,畢竟鋪子是人家家裏的,胳膊肘子不能往外拐不是?有理沒理的,肯定是要幫著自己人說話。但他幾乎可以斷定,父親臉上的擦傷與淤青,八成是那勞什子‘濟仁堂’的夥計毆打所致……
不是他心理陰暗,妄自揣測,而是他太了解人心了……若是雙方萍水相逢,那殷小姐免了他的診費、再給他免費抓些藥,也就仁至義盡了。實在沒必要次日還派貼身丫鬟前來探視。又熬雞湯又送藥的……還是跌打藥,不是心裏有愧是怎地?
一想到老頭為自己低聲下氣,還要看些小人個的嘴臉,甚至被人打傷,他便覺著熱血往頭上湧,雙手緊緊攥了起來。
好在他心智成熟。喜怒不形於色。再加上這小娘皮和她那小姐對自己有恩無過。確實不該遷怒人家。長舒一口氣。沈默朝一臉忐忑地畫屏笑道:“繼續往下講吧。”
“你不怪我們吧?”畫屏畢竟年紀還小。下一句便露了餡。
“哪能呢?”沈默溫和笑笑道:“姑娘和小姐都是在下地救命恩人。我感激還來不及。怎會不分好歹呢?”
“那就好。那就好。”畫屏雙手捧在胸前。不好意思道:“我家小姐說了。不管怎麽說。人是我們家地。這事兒就得負責到底。”若沈默是懵懵懂懂之人。必然聽不懂這話地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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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不想再談論此事。微微皺眉道:“我不是被蛇咬了麽?怎麽開了這麽多滋補地藥?”
“大夫說你常年營養不良,嚴重的氣血兩虛,”畫屏板起麵孔望著他,一本正經道:“被蛇毒入體之後,便引發出極重的陽虛之症,若不及時調養治療,後果不堪設想。”
“沒那麽嚴重。”沈默自己也懂些醫道,微微搖頭道:“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火力旺,氣血足,隻要注意營養,加強鍛煉,忌寒忌冷,很快便會複原的。”
“昨晚我家太老爺也是這樣說的,還讓昨天坐堂的庸醫立刻卷鋪蓋卷。”畫屏滿麵欽佩道:“你可真厲害啊!”
沈默失笑道:“謝謝誇獎,不過你方才幹嘛要嚇唬我?”
“方才說話太嚴肅了。”畫屏擺擺小手,笑眯眯雙眼如新月道:“放鬆一下心情嘛。”
“好吧。”沈默被她的模樣逗笑了,頷首道:“繼續講吧。”
“嗯。”畫屏點點頭,接著道:“給你瞧完病,你父親便要背你離開,我家小姐讓馬車送你們一程,還讓人家跟著照應。”
沈默輕聲道:“殷小姐是個厚道人。”心中還補充一句:‘確實是做大生意的料。’
“那是,”畫屏癟癟嘴,小聲道:“可你父親堅決不同意,執意要自己回去。”沈默知道父親是個極要臉麵之人,定然不願被人看到自己住在草棚中。
“小姐隻好答應,但讓車夫載著我,在後麵暗暗跟著,好記下你們的住處。”畫屏麵露不忍道:“結果看你父親在一條胡同裏幾經徘徊,最後還是掉頭回來。我們趕緊躲開,好在他行色匆匆,沒有發現。”
“便見他原路返回,又回到永昌坊,在沈家台門前停下,猶豫了好一會,才上前叫門。”
畫屏的講述雖然不甚詳盡,沈默卻見微知著,能清晰感到在那一刻,父親心中的糾結與痛苦……大夫說絕對不能受潮了,他便不願背自己回到河邊的小草屋;但天下之大,屋舍如雲,身無分文的父子倆卻再沒有立錐之地。
無奈之下,沈賀隻好硬著頭皮到本家求助。他確實是無計可施了……以沈賀的書生氣,但凡有一線希望,這個‘求’字是萬萬說不出口的。沈默可以想象得出,在叩響沈家大門前的那一刻,老頭心裏是多麽羞恥。然而最終為了救他,老頭什麽顏麵都放棄了。
寄人籬下,忍受白眼,都是為了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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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的心裏亂極了,連畫屏小丫頭什麽時候走的,走前說了什麽都不記得了。那碗香噴噴的雞湯擱在床頭,早就沒了熱氣,結一層清亮的浮油在碗上……
天漸漸黑下來,緩慢的步履聲響起。不一會兒,門推開了,沈賀拎著兩條巴掌大小的鯽魚,笑眯眯的出現在他的麵前。
第二章 秀才謀生 (中)
“潮生,你有口福了。”沈賀一進門便嗬嗬笑道:“回來路上碰上長子,便見他拎著兩條魚東張西望。”長子與沈默的年紀相仿,姓姚,因為身材高大,大家便叫他‘長子’,久而久之,便把原先的名號給頂替了。
姚長子為人忠厚義氣,與沈默最是相善,常常在一起玩耍。那天沈默被蛇咬了,還多虧了長子將他背回去,否則他的小命一準被閻王爺收了去。
“他說在家裏等你不見,便到街上尋找。”沈賀將魚擱在盆裏,一邊熟練的去鱗去鰓,開膛破肚,清洗幹淨,一邊笑道:“見到我時,他已經轉悠大半天了,我跟他說了你的情況,他這才放了心,還把這魚給我,說讓你補補身子呢。”這些活都是這一年裏,媳婦病倒後才學會的。放在一年前,沈賀連生火都不會,更別說整治魚了。
“他怎麽沒來?”歇了一天,沈默已經能坐起身子,斜倚著窗台問道。
“這裏是沈家大院,規矩多多,不是咱們那來去自由的草棚子。”沈賀壓低聲音道:“族裏人多嘴雜,還指不定說什麽呢。”
沈默安靜片刻,輕聲道:“要不……咱們明天搬回去吧。”
“回去?”沈賀將頭搖得跟波浪鼓似的,故作輕鬆道:“我可住夠了那草棚子,一天也不想回去了。”他說話時是背對著沈默的,通紅的眼眶也就無人看到。
卻不知坐在床上的沈默,也是兩眼通紅,鼻頭酸澀,如鯁在喉……
爺倆就這樣沉默著,小小的閣樓上,隻有柴火劈裏啪啦的響聲,那是沈賀將處理好的鯽魚下了砂鍋。
魚下了鍋,活計告一段落,沈賀疲憊的坐在凳子上,撚個羅漢豆到口中咀嚼,咽下去喝口水,才察覺到氣氛的凝重。他知道心思突然細密的兒子,一定察覺到什麽了,便故作輕鬆的說笑道:“等老爹我有了錢,一口吃十個茴香豆。”
“別噎著。”沈默失聲笑道。
沈賀呲牙一笑。關切問道:“樓下那女人沒再上來吵你吧?”
“沒有。”沈默搖搖頭。撒謊不眨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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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賀點點頭。終於看到桌上地陶罐和藥包。奇怪道:“誰來探望了?”
“殷小姐……地丫鬟。”沈默實話實說道:“說是讓咱爺倆補補身子。”
沈賀頓感不安道:“這怎麽使得。你怎麽能要人家東西呢?”
“我連地都下不了,想不要也沒法跟人家爭啊。”沈默一指床頭道:“喏,一口都沒動,就等您老人家回來處置了。”
“這個……”沈賀坐臥不寧道:“昨日蒙人家免除藥費,已經是非分了,現在再要人家的東西,這個人情怎麽還啊?還不上的。”
“慢慢還就是了。”沈默呲牙笑笑道:“你還不上我還,我換不上你孫子還。”
沈賀直翻白眼道:“那倒不至於吧……”便也接受了這份饋贈。
這時候鯽魚湯燉好了,沈賀便將砂鍋直接端到床頭,燙得他直往手指上嗬氣。又將被褥擱在沈默背後,幫他坐直身子,給他準備好碗筷,這才笑道:“快趁熱吃,小小鯽魚卻是大補的。”
沈默輕聲道:“爹也拿副碗筷,一起吃吧。”
“不用不用,”沈賀搖頭笑道:“爹在外麵吃過了,肚子脹著呢,待會喝點湯就行。”
沈默也不戳破,指一指罐裏的雞湯道:“天熱,隔夜就壞了。”此時天氣悶熱潮濕,這些鮮嫩食物過夜變質,隻有扔掉的份兒。
“不要急,慢慢吃。”沈賀慈愛的笑道:“多吃才能好得快。”說完又將那碗雞湯倒回罐裏,放在爐子上熱起來。
沈默便不再出聲,吃了一條魚,喝了一碗湯,一拍肚子道:“吃漲了。”
“再多吃些。”沈賀又給他盛一碗雞湯道:“快快好起來,別讓爹牽腸掛肚了。”
沈默明顯聽到老頭腹中的咕嚕聲,暗歎一聲,接過那碗道:“若是再吃,就真的難受了。”其實早上他便發現,給自己盛一碗稠糊糊的粥之後,那砂鍋裏僅剩下點清湯寡水。一直挨到現在,老頭肯定餓極了。
“也對,過猶不及嘛。”沈賀這才點點頭,轉而又可惜道:“有雞又有魚,實在太奢侈了。”沈默苦笑一聲道:“明天還不一定有沒有飯轍呢,今朝有酒今朝醉吧。”
“暮氣。”沈賀終於不客氣,舀一碗雞湯小口品嚐道:“爹已經想好做什麽了,明天再給你買隻雞回來。”
“做什麽呢?”沈默興致勃勃的問道。
“寫字。”沈賀邊喝湯邊道:“我今天注意看了,在城隍廟前麵有給人代寫家書、撰寫對聯、謄寫銘文的,一天下來怎麽也有個百十文的進項,這樣一個月最少能賺二兩銀子,再加上每月六鬥的廩米,咱爺倆吃喝夠用,緊一緊還能攢下兩個供你念書。”
“為什麽不去教書?”沈默奇怪道:“那個收入應該穩定些。”
“哎,你當我不想啊?”沈賀歎口氣道:“我一個秀才出身,縣學府學教不了,蒙學裏又才給一月一兩的銀錢,不劃算的很。”按規矩,他一旦開始從事別業,其廩生資格便自動取消,每月六鬥的廩米自然也就停發了。
在江浙富庶地區,一兩銀子可以買到兩石米,但沈秀才不勞動也可以得到六鬥。即是說,他若是當塾師的話,每月才多進賬大米一石四,或者是七錢銀子。若是出去練攤寫字的話,情況就大為改觀了……因為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諸如賣字、算命這種流動性很強的營生,或者從事體力勞動的活計,都被視為解燃眉之急的權宜之策,不會取消廩米。
道理很簡單,因為世人以勞心者為貴,以勞力者為賤,而走街串巷算命;擺攤掛牌賣字之類的營生,雖然也不算體力勞動,但終歸是有辱斯文之舉。但凡有希望,不會有讀書人長久操此賤業的。
其實還有一項營生,收入高,也算體麵,那就是去外地給達官貴人當師爺。
要知道紹興師爺‘飽讀詩書、苛細精幹、善治案牘’的名聲可是海內皆知。尤其沈賀這樣有著正經功名的紹興人,到哪都搶手的很,一年掙個百八十兩銀子,都是混得差的。
但為了沈默的學業,沈賀隻能放棄這最佳的選擇,毅然決定上街賣字!
第二章 秀才謀生 (下)
說幹就幹,第二天沈賀便回河邊的草棚,取出筆墨紙硯,扛上一副破桌椅,興衝衝的去城隍廟練攤了。
他畢竟是堂堂秀才出身,一手瘦金體挺瘦秀潤,不論識字與否,都能看出他的字要比那些混口飯吃的寫字先生漂亮許多,這也屬於錯位優勢了。再加上他並不貪財,百文也寫,十文也書,實在沒錢給點糧食臘肉也行,人們都願意照顧他的買賣。
除了第一天才開張之外,從次日起每日進項就超過百文,沒幾天功夫,便把周邊的買賣搶了個空。
貧窮乍富的感覺,讓沈賀有些頭腦發熱,竟然果真一天一隻大肥雞,買回來給沈默補身子。
吃著香噴噴的雞湯,沈默卻高興不起來,他不無憂慮的問道:“父親那幾個同行的生意如何?”
“我哪知道?”沈賀夾著根雞翅膀,不太斯文的撕咬著,口中含混道:“不過這些天,找我寫字的人越來越多,寧肯等我第二天才寫好,也不找別人。”說著掩不住的得意道:“潮生你是沒看見那幾個同行的表情,嘖嘖……估計吃了我的心都有了。”
沈默的眉頭皺得更緊了,輕聲道:“凡是還需留些分寸,父親初來乍到,便把人家的飯碗奪了,搞不好會遭人記恨的。”
“暮氣。”沈賀伸出油吱吱的右手,端起酒盅,吱溜一聲飲下一盅黃酒道:“你爹我一沒偷二沒搶,憑自己的本事吃飯,有什麽好小心的?至於沒人找他們,是他們本事不佳,回去好好把那手字練一下才是正辦,哪能怨到我頭上呢?”
“父親是坦蕩君子,”沈默緩緩搖頭道:“可這世上最難防、最該小心應付的便是小人了。”
“小心應付?笑話。”沈賀又飲一盅道:“還指著他們幫什麽忙嗎?”
“當然幫不上什麽忙。”沈默輕聲道:“隻是防備他們壞事罷了。”
沈賀正在得意勁兒上。怎能聽進沈默地逆耳忠言去呢?他擺擺手。終止談話道:“這些事兒你就別操心了。你爹我三四十歲地人。還用你個十三四歲地娃娃教。”沈默隻好住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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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後幾日。沈默便在家安心養病。沈賀每日將雞鴨魚肉往家裏買。那殷小姐地貼身丫鬟畫屏也時不時過來。送些滋補藥品。每次都跟他說笑半晌才走。臨走還央沈默再將講過地笑話、猜過地謎語說一遍。說是要回去顯擺顯擺。
那樓下地婆娘也一時沒了動靜。好吃好喝沒了打擾。沈默地身體複原很快。隻是六七日便能扶著牆下地行走。看起來再過個十天半個月。就能重新活蹦亂跳了。
能下地行走之後。沈默做地第一件事。便是走到門口。望一望自己住了七八天地院子。到底是什麽模樣。
他住地是最北麵地閣樓。也是這大宅院地最高處。倚在門口。放眼望去。整個院子便一覽無餘……隻見這宅院坐北麵南。占地極廣。數一數黑瓦屋頂。竟然足有五進深。
遠遠望去,正門口處豎著兩麵五丈高的大旗。兩旗之間是整個宅院的中軸線,大院裏的建築從南至北完全對稱,正堂壓在中軸線上,左邊有耳房廂房,右邊也有同樣的耳房廂房,房房相連,間間相對。
看上去布局與他熟悉的四合院並無不同,隻是布置更加緊湊,天井空地也小得多,雖然建築精巧細致,卻稍有逼仄之感,不如北方的軒敞舒適。沈默覺著,可能是因為江南人多地少,為了節省空間吧。
盡管在平麵上不如北方四合院,但在高度上卻要勝過不少。他看到除了二進的正廳廂房之外,後麵院內皆是兩三層的樓房。每一進的左右都有對稱的四間房,正麵為上房,東西為廂房,南麵為倒廳,四麵相對,形如口字,中央有庭院天井,組成一個個小型的四合院。
從第三進到沈默所在的第五進,以回環的廊道分隔出六個形似獨立,而又有相互聯係的庭院。房舍分布錯落有致,庭院毗連,門戶相對,回廊串接,四通八達。又有假山流水,紅花綠柳點綴與粉牆黛瓦之間,看得人神清氣爽,頓感夏日不那麽難熬了。
正沉浸在對美的欣賞之中,沈默突然聽到樓下一陣熟悉的罵聲響起:“儂個小娘養的,不是得了癆病嗎?咋西還不報胎呢?”
沈默低頭一看,果然是那胖女人重出江湖了,隻見她一如既往的肥碩,穿著緊繃繃的衣裙,抱著半邊西瓜,臉上還沾著幾粒黑籽,正仰脖瞪著自己。
沈默翻翻白眼,居高臨下道:“老潑婦,小爺說的是‘老子沒病’,誰讓你跟你漢子都不聽全?”
“啥西?本事見漲啊?”胖女人沒想到他竟然這般利齒,登時戰意高漲道:“儂個小娘生,整日裏與個小娘皮勾勾搭搭,愈發不要臉皮了。”
沈默卻不理她這茬,轉身進了屋,隻留給她一個完美的後腦勺。遇上這種蠻不講理的潑婦,倘若與其對罵,便正遂了她的意。輸贏且不說,先將你扯成潑婦賤男隊伍裏的一員,那本身就是莫大的侮辱。
那女人見沈默揮舞,以為‘小娘生的’怕了自己,越發得意洋洋,扭著肥碩的**往上爬,要將前些天失去的場麵找回來。
好容易爬上閣樓,胖女人呼哧呼哧喘著粗氣,站穩腳一推虛掩的門,便要往裏進。
隻聽嘩啦一聲,帶著濃重氣味的液體從天而降,兜頭淋了她一身,緊接著一個瓦盆落下,砸到胖女人的肩膀,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胖女人被嚇呆了。吧唧一聲,西瓜落地,胖手卻仍然半舉著,愣愣的站在那裏,好長時間搞不清狀況。
卻聽沈默捏著鼻子道:“啊,你把我傳家的瓦盆打碎了,快賠我!快賠我!”
胖女人這才回過神來,便聞到一股濃重的騷味,登時臉就綠了,惱羞成怒道:“小子,你給我等著!”逃也似的轉身下樓……雖然極想扒了‘小娘生’的皮,卻禁不住身上的醃臢,先行刷洗去了。
第三章 沈家大院 (上)
過了半晌,沈默聽到樓下隱隱有吵鬧聲傳來,似乎是那婆子叫她漢子上樓報仇,那漢子不願意,婆子便臭罵他一頓窩囊廢,拎一根擀麵杖,自己氣勢洶洶的上樓來了。
女人看到房門仍然虛掩著,便從縫隙中往上瞄,果然見一個籃子坐在門頂,不由冷笑連連道:“老娘才不會再上當呢?”她仰著頭,踮起腳尖,雙手握著麵杖,使勁往上一杵,果然將那籃子頂落下來。
“哈哈,技窮了吧,儂個小娘拉泥子。”胖婦人一把推開門,昂首挺胸,得意洋洋的邁過門檻進了屋。
然而意外無處不在,右腳甫一落下,她便感覺似乎踏在鏡麵上一般。低頭一看,原來踩在了一大塊西瓜皮上……隻聽‘哧溜’一聲,胖婦人便仰麵朝天向後倒去。有道是禍不單行,她的小腿肚又絆在門檻上……力上加力,她的下墜之勢猛增,頓時如推金山、倒玉柱一般,轟然摔了出去。
伴著一陣殺豬似的哀嚎,胖婦人如個大皮球一般,從狹窄的樓梯上翻滾下去……這感覺是那樣的熟悉。不過她家漢子這次學乖了,看到一個龐然大物滾下來,想也不想,便閃到一邊,眼睜睜看著婦人摔了個七葷八素,四仰八叉。
沈默在上麵聽著,心說:‘這下摔得夠狠,連罵人的勁兒都沒了。’他知道這事兒沒完,卻沒有絲毫放在心上。
他靜靜依在窗邊,看窗外的小橋流水,看那些光滑溜溜的青石街麵,看那些往來如織的烏篷船,看那些身穿長褂短衫的男男女女,他們在勞作著,說笑著,間或也有人抬頭看一眼這憑窗而望的小哥,發出一陣善意的哄笑。
一切都是那麽鮮活,一切都是那麽似曾相識,沒有半分疏離的感覺,仿佛自始至終他都屬於這裏一般。
‘這就是我的生活了。’沈默如是對自己說,揮揮手,告別了夢中的那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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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猜錯,天還不黑,麻煩就來了。
沈默當時正在出神。聽到天井裏傳來嘈雜地人聲。緊接著便有‘咚咚’地上樓聲。
沈默剛剛坐直身子。便聽轟隆一聲。大門被人踹開。一個肥頭大耳地龐大漢子出現在沈默眼前。
大漢並不急著進屋。而是上下左右地四下巡視。待確認安全後。才大步進來。閃身讓出了門口……還不忘一腳踢開地上地西瓜皮。
一個頭上戴著纓子帽。身上穿著綠羅褶;手裏搖著灑金扇地輕浮子弟出現在門口。他不過十六七地年紀。卻倨傲無比。用兩個鼻孔對著沈默道:“是你打傷了七姑娘?”
沈默一臉不解道:“勞駕問一句。七姑娘是哪一位?”
那錦服青年哼一聲。顯得鼻孔更大了。對邊上那大漢道:“告訴他。七姑娘是誰。”
“嗯,你聽好了,”大漢甕聲道:“七姑娘就是我們公子的堂侄女,也就是住你樓下那位。”
沈默差點沒噎死,心說那胖婦人的老公,當初必定是聽了名字沒見人,這才誤入狼窩的。麵上卻淡淡道:“她不是我打傷得。”是她自個摔傷的。
“休想狡辯。”那青年冷笑道:“須知我們沈家家規森嚴,嚴禁宗親鬥毆!”說著一拍折扇道:“還不將他綁了,送去大老爺那裏,領受家法去!”
那大漢便走上前,要將沈默拉起來,沈默咳嗽一聲,冷笑道:“你敢碰我?看不出我病怏怏的,跟紙糊似的?把我碰出個三長兩短,算你的還是算你家公子的?”這純屬睜著眼說瞎話了,他最近夥食太好,小臉紅撲撲的,咋看都不像夭壽的樣子。
大漢卻被他唬住,歪頭望向錦衣青年,青年不耐煩道:“讓他自己走。”他這才想起,這小子因為被蛇咬了才住進來的,雖然看著跟個沒事人似的,誰知道去沒去根,會不會猝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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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扶著欄杆,顫巍巍的下了樓,那錦衣青年趾高氣昂的走在追前麵,彪形大漢垂首走在最後頭,一前一後將他夾在中間,仿佛押送犯人一般。
一到天井裏,沈默便見那鼻青臉腫,手腳打著夾板的‘七姑娘’,坐在一輛板車上,正眯著眼朝自己笑……那應該是一種冷笑或者得意的笑,隻是臉腫的跟個大茄子似的,讓人咋看咋可樂。
待他三人出了小院,七姑娘讓她男人推著大車跟在後麵,五個人便在回廊上排成一溜往前走。沈默前後看看,突然想起小時候唱過的兒歌,竟是那麽的應景,便扯開嗓子唱起來……
“唐僧披著綠袈裟,後麵跟著個孫悟空;孫悟空,跑得快,後麵跟著個豬八戒;豬八戒,長得胖,後麵跟著個沙和尚;沙和尚,推著車,車上坐著個老妖婆,老妖婆真正壞,騙過唐僧和八戒;唐僧八戒真糊塗,是人是妖分不出;分不出,上了當,多虧孫悟空眼睛亮;眼睛亮,冒金光,高高舉起金箍棒;金箍棒,有力量,妖魔鬼怪全掃光……”
這個年代,唐僧西遊的故事已經家喻戶曉,再加上他嗓音極好,唱腔滑稽頑皮,引得各院裏的男女出來觀望,還有些小孩子跟在後麵,嘻嘻哈哈的聽他唱。
待他唱完了,那公子竟然回頭笑道:“你這個歌有點意思,是誰教你的?”
沈默直翻白眼,不知這位公子是大智若愚還是大愚弱智。
當時那幫孩子們聽明白了,圍著大車上胖胖的七姑娘,嘰嘰喳喳扮鬼臉道:“老妖婆,老妖婆……”
七姑娘自然也明白了,氣急敗壞道:“四公子,他罵你是唐三藏呢!”
“我有那麽俊嗎?”想不到四公子不怒反喜,摸著臉問沈默道:“我真有唐僧那麽俊嗎?”
沈默望著他那張歪瓜裂棗的臉,胡說八道道:“公子玉樹臨風,貌賽潘安,人見人愛,花見花開啊!”
“好小子,眼力不錯嘛。”大鼻孔的四公子歡喜笑道:“很少有人能發現我的內涵的。”
“哎,這世上不缺少美,就缺少發現美的眼睛。”沈默一本正經道。
第三章 沈家大院 (中)
那四少爺突然覺著,這個比自己小上三四歲的少年,實在是個妙人兒。
捏著腮幫子想了一會兒,他小聲道:“要不你給七姑娘道個歉,這事兒私了得了。”
沈默還沒說什麽,那一直支著耳朵聽的七姑娘先不幹了,尖聲道:“不行!他把我害成這樣,可不能就這樣算了。”
四少爺也覺著那麽多人都看到了,不了了之的話會惹人閑話,說不定還把自己惹上一身騷。想到這,他朝沈默擠擠眼道:“放心吧,隻要不是你的錯,本公子會幫你說話的。”
“四叔……”七姑娘委屈的撅著嘴道。
四少爺看看廊外的天空,幹笑一聲道:“今天這天,真清爽啊。”便低頭走到前麵,不再與說話。
穿過幾道拱門,一行人到了位於三進的‘中和堂’外,四公子讓他們在門外候著,自個先進去通報去了。
這大廳顯然是府中極重要的場所,一溜朝南的十二扇廳門上,鏤空雕刻著‘春夏秋冬’、‘漁樵耕讀’、‘琴棋書畫’,人物造型古樸,雕工精細入微,讓沈默險些拔不下眼來。
過一會兒,那四公子出來道:“大老爺叫你們進去。”
漢子便將七姑娘從大車上扶下來,攙著她走到廳門口。便撒開手,由她自己一瘸一拐的走進去,自個不再往裏踏進一步。
見沈默有些好奇,四公子伏在他耳邊輕聲道:“入贅的,上不得台麵。”說著又好心囑咐道:“大老爺很厲害,你可要小心。”
沈默朝他笑笑道:“謝少爺指點。”整一整洗得發白地長衫。便昂首走了進去。
一進門。便看到花廳地正上方懸著塊檀木匾額。上書‘中和位育’四個古拙有力地大字。匾額下地牆壁裝修典雅。浮刻著行書寫地朱子家訓。兩旁對聯為‘立修齊誌。讀聖賢書’八個鎦金楷書。
一張八仙桌立在對聯與家訓之前。桌上端正供著孔聖人地神位。桌邊右首坐著個頭烏紗東坡巾。身穿袖子類似道袍地褐色氅衣。三縷長須。麵目清雅地中年人。
七姑娘便跪在他地麵前。正在向他哭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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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中年人便是沈府地主人。沈大老爺。按說他不該理這些瑣事地。無奈為了嚴家規、正門風。從他祖父開始。就將宗族內地打架鬥毆。視作有辱斯文、辱沒門風地行為。予以嚴令禁止。一經發現便由家主親自處理。隻要查實就會將其驅逐出門。十分地嚴苛。
這種權利若是假由他人之手,沈家台門裏還不得亂了套?是以盡管頗為不耐,他卻仍要按下性子來,將衝突的來龍去脈問個清楚。
他正被那說話顛三倒四、還一口永昌土話的‘七姑娘’搞得頭暈腦脹,便見個眉清目秀,齒白唇紅的後生從門外進來。他看起來不過十三四歲,身上的長衫雖然綴了補丁,卻洗得幹幹淨淨,穿得整整齊齊,讓人越看越清爽。
更可貴的是,這孩子行步端莊,舉止有度,一看就是知書達理之人,必為書香門第出身。
再比較那跪在地上、蠢胖如豬的七姑娘,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一個白雪一個泥巴呀。不知不覺中,大老爺便犯了以貌取人的毛病,心裏先偏向於這後生了。
沈默進來後,一撩袍子的下襟,朝桌上供著的孔聖人像恭敬行禮。這舉動又讓沈老爺好感頓增。給孔夫子行完禮,沈默又朝向沈老爺,朗聲道:“童生沈默,見過沈大老爺。”
沈老爺趕緊嗬嗬笑道:“快快請起,不必拘禮。”這並不是沈老爺平易近人,舍不得沈默下跪……在這個年代,跪禮是區分上下尊卑,樹立上級威嚴的必備禮節,特別是在沈家這樣的大家族裏,那更是一點也馬虎不得的。
他之所以不受沈默這一拜,關鍵在於沈默口中的‘童生’這兩個字。童生是什麽?不是說自己年紀小,請多關照之類的,而是表明一種身份……參加過縣試、府試、院試,卻沒有取得生員資格的讀書人,不論是黃發垂髫,還是白發蒼蒼,都叫童生。
這往往給人一種錯覺,似乎‘童生’便是失敗者、倒黴蛋的代名詞,社會地位比乞丐好不到哪去似的。但實際上,隻要能參加科試,就代表著童生們身世清白,三代無犯法之男,無再嫁之女,並接受過正規教育,是正正經經的讀書人。
在大明朝的士農工商之中,‘士’是受到十分尊敬和優待的,屬於治人階層。雖然‘童生’隻是這個階層的最底層,其生活處境很可能連農民都不如,卻不妨礙其高人一等的政治地位。
這不難理解……雖然人家現在潦倒,誰知道下一科會不會鹹魚翻生躍龍門?所以大家都很默契的把握分寸,也好日後相見。久而久之,對童生便形成一種規矩,除了正式場合之外,能免跪就免跪了。
沈默在去歲應過童生試,卻因為母親重病,而不得不中途放棄……這並不是什麽丟人的事,相反還光彩的很,乃是人人稱道的孝行。
但他畢竟是考了一場縣學,也算是參加過童生試了,自然就有資格自稱童生了,還是最不丟人的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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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聞聲痛快站起來,深深一躬道:“後學末進沈默,見過沈大老爺。”
“免禮了。”沈老爺嗬嗬笑道:“你是沈相公的公子吧?”
“回大老爺話,學生正是。”沈默彬彬有禮道:“家父常說,蒙大老爺於我父子落難之時收留,我父子無以為報,隻能銘感五內……”
沈老爺擺擺手,佯裝不悅道:“你們難道不是沈家的子弟嗎?這麽說就是見外了。”從沈賀他爹那一代就分家出去了,其實不能算是一家人了,但非要往親熱裏說,也沒有什麽錯。
見他們說的熱鬧,七姑娘感覺這事兒要黃,按捺不住插嘴道:“大爺爺,就是他把孫女害成這樣的。”
第三章 沈家大院 (下)
盡管對沈默心存好感,但畢竟家規大於天。
皺皺眉頭,沈老爺沉聲對那立在一旁的四少爺道:“老四,人是你帶來的,把來龍去脈向為父講一下?”
“遵命,父親大人。”四少爺乖得跟小貓似的,低眉順目道:“今兒後晌孩兒正在房中用功,七姑娘家的突然過來告狀,說這小哥打傷了他媳婦。”說著看一眼老爹,見他臉色不變,才繼續小心道:“父親要孩兒們留心照看族人,孩兒便秉承著這個意思,去聞濤院中看看,便見到了受傷的七姑娘,和這位住在樓上的小哥。”
“說重點。”沈老爺黑著臉道:“不要老是自誇。”
“哦,知道了。”四少爺縮縮脖子,言簡意賅道:“孩兒發現七姑娘確實受了傷,但這位小哥染疾在床,至今沒有出過屋門。孩兒便搞不明白,他是如何打傷七姑娘的?不敢擅自做主,便帶來請父親明斷。”
“算你懂點規矩。”沈老爺這才麵色稍霽,淡淡讚許一聲。轉頭問沈默道:“是你動手打傷七姑娘的嗎?”
“學生敢起誓,”沈默斷然否認道:“若是我動手打傷了七姑娘,就讓我這輩子都中不了舉人。”這對讀書人來說,絕對是極重的賭咒了,但確實不是他動的手,怎麽起誓都沒關係。
沈老爺果然信了,奇怪道:“若不是你動的手,那七姑娘的骨頭是怎麽折的?”
“這個……您可以問問七姑娘。”沈默冷笑道:“隻要她也起個誓,保證說的是真話。”
沈老爺點點頭,對七姑娘道:“你起個誓吧。”
七姑娘隻好賭咒,若有半句虛言,就讓自己穿腸爛肚,這才委屈巴巴道:“孫女今天第一次上樓去,一推門便被個尿盆砸了頭;第二次上樓,又踩上西瓜皮,從樓上摔裏下來。”
在邊上旁聽地四少爺。沒想到這事兒竟如此有趣。不由噗嗤一下。笑出聲來。
沈老爺也有些忍俊不禁。強忍著笑意道:“沈默。你為什麽要擱個……尿盆在門頂上?”
“防盜。”沈默一本正經道:“有道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說著一攤手道:“學生正在病中。手無縛雞之力。且時常昏昏沉沉。在門頂上隔個瓦盆。一來可以示警。二來可以打不速之客個措手不及。”
“你說地也有些道理。”沈老爺似笑非笑道:“可要是誤傷了好人怎辦?”
“隻要不是心懷叵測。就會敲門而入。學生便會提醒他了。”沈默不慌不忙道。
“敲門了嗎?”沈老爺問七姑娘道。
“沒有。”七姑娘低頭道:“直接推門進去的。”
“為什麽不敲門?”沈老爺沉聲道:“不請而入是為非禮,這你不知道嗎?”
沈默心說,好麽,原來我被非禮了。
“好吧,第一次算你防備。”沈老爺盯著沈默,沉聲道:“那第二次呢?再往地上放西瓜皮,是不是有些……”‘心地不善’四個字輕易不能吐露,那會結怨的。
“那不是我放的。”沈默搖頭道:“是七姑娘第一次上來時扔的。”
“什麽?”沈老爺忍不住笑道:“七姑娘,果真是你扔了瓜皮,摔自己的跤嗎?”
“好像是這麽回事……”七姑娘兩手食指對在一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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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事實清楚了。”沈老爺沉聲道:“這次的事情,是沈默自己太小心,七姑娘自己不小心,陰差陽錯造成的。”就在沈默以為他要用和稀泥的方式,將事情結束時,沈老爺又道:“但今日之果,必有昨日之因。鄰裏之間本該和睦相處,鬧到現在這地步,到底是為哪般?七姑娘,你說。”
“這小子罵我。”七姑娘囁喏道:“說孫女是潑婦。”
“他為什麽說你是潑婦?”沈老爺問道。
“因為,因為……”七姑娘低下頭道:“因為我先罵他了。”
“你為什麽要罵他呢?”
“因為他騙我,”七姑娘委屈道:“他說他肺癆了……”
“你有這麽說過嗎?”沈老爺問沈默道。
“沒有。”沈默兩手一攤道:“學生當初跟她說:‘勞駕,出去時把門關上。’結果她隻聽了個‘勞’字,就張皇失措而逃,也許是誤會了。”
沈老爺尋思一會,已經將事情的緣由猜了個八成,他猜測應該是七姑娘主動生事,為的就是自己收留了沈賀和沈默,並讓他們住進了原本屬於她的閣樓。對七姑娘的品性,他還是有所耳聞的,估計在幾番騷擾漫罵,引來了這聰慧少年的反擊……
他這種雅人,最愛沈默這種聰穎伶俐的少年郎,而對七姑娘這種庸俗粗魯,肥胖蠢笨的女人,那是深以為恥的。想明白事情關節後,他便有意幫沈賀父子占下那座樓,把七姑娘一家攆出沈家去。
在沈家大院裏,沈老爺就是天,就是王法,就是決定所有人命運的神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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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聽著,”打定主意後,沈老爺音容嚴肅道:“我沈家最重和睦友愛,若有那心胸狹隘,自私自利,容不下他人之人,也必不見容於我沈氏一門!”
這疾言厲色雖然沒有指名道姓,卻實實在在戳在七姑娘的腦門子上,她就是個傻子,也能聽出大老爺這話中的問罪之意。
‘逐!出!家!門!’四個鬥大的大字在她腦海中盤旋,把她駭得冷汗直流,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隻聽沈老爺又溫聲對沈默道:“沈默啊,你說說你們的爭端為何而起吧?”
沈默瞥一眼跪在地上的七姑娘,見她的左眼腫成一條縫,一個眼大,一個眼小,雙目滿是乞求、淚珠滾滾的望著自己。
他知道沈老爺這是存心拉偏架了,隻要自己實話實說,七姑娘九成會被攆出家門去。自己離了沈家,還有個草棚可以住,估計這兩公母就隻能無家可歸了。
‘罷了,都是苦命人,總算是人民內部矛盾,何苦要自相為難呢?’一轉念的功夫,沈默便拿定了注意,不好意思的笑笑道:“之前也沒有什麽大矛盾,不過是日常過日子的小摩擦罷了。上下牙還有打架的時候呢,沒有大老爺您想的那麽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