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節 極限 (上)
翌日清晨,沈家大院東廂,翠竹掩映的族學內,琅琅書聲依舊。
沈京是唯一一個沒有用心讀書的,他翹首望著門外,眼中滿是焦急……馬上就到卯時,先生隨時回來,怎麽沈默那小子還沒來?不會是沒寫完不好意思來了吧?一定是的,他那麽愛麵子的。
正在胡思亂想間,便看見一道白影從門外閃進,嗖得一聲已經坐到了他身邊。剛想誇讚一聲‘兄弟,好輕功。’便見沈默滿頭大汗,氣喘籲籲的趴在桌子上。
“你就不能早起一會?”沈京有些得意道,他想不到還有輪著自己說這句話的一天。
沈默翻翻白眼,剛要說話,便見板著臉的沈先生出現在門口,趕緊正襟危坐,連臉上的汗都不擦。
沈煉走到大案前站定,沈襄便領著學生們起立,向先生鞠躬請安。
沈先生的目光掃過每個人,這才端坐下來,沉聲道:“坐吧。”
待學生們坐下,他又惜字如金道:“檢查功課。”
右首第一位學生便起來,走到先生麵前,像昨天那樣把書擺上,先將昨日就背過的再背一遍,然後背昨天學的,中間有磕磕絆絆,最後免不了要吃板子。
沈默發現這先生總是起先幾下打得重,後麵的便高高舉起,輕輕落下,雖有響聲,卻不傷人。
‘也許是為了第二天接著打吧。’他不憚以最大的惡意揣測這老家夥。
待打完了,沈先生又為那學生點句領讀、學生跟讀之後,就算初步完成了今日的教讀任務,回到座位上反複朗讀去了。
接著便是下一個,再下一個,沈默注意到先生教給每個學生的句子,數量差異很大,有的五六十句,有的僅有十幾句……‘隨意性可真大啊。’他又忍不住腹誹道。
這些人裏,就屬那沈襄讀得深,已經讀到《禮記》了,其餘年級相仿的多在四書上用功,小一些的還在讀識字書……私塾教育由認方塊字起,一般幾個月或半年之後,讀等於識字課本的《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名賢集》、《神童詩》、以及《五言雜字》和《七言雜字》等等。
大概用一兩年的時間完成識字教育,這才開始正經讀書。按照朱熹聖人的規定,先讀《大學》,以定其規模;次讀《論語》,以定其根本;次讀《孟子》,以觀其發越;次讀《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處。
這《四書》之中,《論語》一萬二千七百字,《孟子》三萬四千六百多字,加‘大、中’約五萬字,而且還要連朱熹的注解都要背熟,所以時間長些。但這是作八股文的最重要的基礎。這點功夫非在十來歲時打好不可。
然後再讀《詩經》、《左傳》、《書經》、《禮記》、《易經》等,自然也都要讀熟,而且能背誦。這些讀熟的書,為了防止忘記,必須經常溫習,尤其是《四書》,更是要連本文帶朱注,永遠爛熟於胸中。隨口引用,像說話那樣自然,沒有這點基本功,是談不到作八股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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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了一個多時辰,全學堂二十七個學生上了二十五個,就剩下沈京和沈默兩個難兄難弟,先生不叫,兩人也不敢上去。
“沈京,你上來。”好在沈先生沒什麽惡趣味,很快點名道。
“是。”沈京趕緊應一聲上去,手裏還拿著一摞上好的宣紙。
沈先生接過那摞紙,一看到那些東倒西歪,缺胳膊少腿的臭字,就皺起了眉頭,歎口氣道:“真瞎了這麽好的紙。”
沈京滿臉通紅,羞得低下頭,小聲道:“先生,這是最後一張,字寫多了會累……”
沈煉‘哦’一聲,翻出第一章看一眼,又歎口氣道:“還是瞎了。”
沈京終於無語了……
沈先生緊縮皺眉頭,以極大的毅力看完這幾張紙,擱下道:“學訓抄了十四遍,千字文幹脆沒寫。”
沈京委屈巴巴道:“昨天學生一回去就寫字,連晚飯都沒吃,後來更是寫著寫著睡著了,今天一早到學堂裏,還又寫了一遍呢。”
沈煉板著臉看他半晌,把個沈京看得渾身發毛……誰知,沈先生那張萬年不變的古板麵孔,竟突然露出一絲微笑。
沈京使勁揉眼睛,他還從沒見先生笑過呢。
沈煉的笑容一閃即逝,表情又恢複嚴肅道:“看在你已經盡力的份兒上,這次就不做懲罰了。”
沈京又使勁揉自己的耳朵,難以置信道:“不打手板了?”
“你如果願意,我不反對。”沈先生冷冷道。
“不了不了。”沈京連忙擺手道,他覺著今天已經是黃道吉日,真該去大興摸上一把。
接下來是教授時間,沈煉卻沒有讓沈京拿書,而是叫他上前,手把手的重新教他正確的寫字姿勢,以及怎樣執筆、運筆。最後把一本字帖遞給他道:“從橫豎撇捺折練起,寫滿一萬筆,明天交給我。”
沈京差點沒暈過去,雙手接過字帖,怏怏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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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沈京坐下,就剩下沈默一個沒有被叫到名字的了。
沈煉麵部表情的看他許久,才低聲道:“上來吧。”
沈默便雙手端著厚厚一摞稿紙起身,步履沉穩的向他走去。
在學生們好奇的目光中,他第一次站在了大案前。
“作業做完了嗎?”沈煉看都不看他道。
“回先生,做完了。”沈默輕聲道。
“哦?”沈煉冷淡道:“抄寫的那一百遍呢?不管你用什麽說法,我都要見到八千八百字。”
沈默已經可以漠視他的偏見了,他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喜歡自己,他隻要求自己,用雙手去贏得尊嚴……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做到,隻要這位先生不違背良心的話。
所以他聲音沉穩道:“八千八百字,一字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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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教師節。和尚高中有位語文老師,他一直很不爽我風騷的為人,我也一直很不爽他的人品,以至於連教師節都不發短信問候。但不可否認,我之所以能給大家寫字,還讓你們覺著‘文筆不賴’,一半以上功勞是他的。好吧,Y老師,節日快樂,雖然已經過了八分鍾。
第六十八節 極限 (中)
聽了沈默的話,沈先生仍然無動於衷道:“拿來,我看看是不是有人幫你寫。”
沈默真想撕了這張臭嘴啊,他真想0指著這狗屁青霞先生的腦門子問問,有話憋在心裏會消化不良嗎?
無奈隻能想想作罷,他將那摞散發著墨香的宣紙,雙手遞給了沈煉。
沈先生接過那摞紙,起先隻是麵無表情的翻看,但當看到第三張,他的表情便嚴肅起來,看到第五張,就開始不由連連點頭,當看完最後一張,他終於忍不住讚道:“能從普通工整看到心筆合一,品味徐徐之變化,實在是當浮一大白啊!”
許久他才從陶醉中回過神,端詳著沈默那張俊俏的臉蛋,歎口氣道:“可惜啊可惜。”那一刻,他想到了秦檜和蔡京,兩位寫字很好的大奸臣。
雖然沒有說出口,可沈默已經明白感受到他這種情緒,竟然感覺不到憤怒了,顯然是真的麻木了。
將那摞字整齊的收好,還特意用鎮紙壓住,沈先生淡淡道:“學訓抄了一百遍,你可記住了?”他準備再敲打他幾下,就開始給他講課。
“倒背如流。”沈默平靜道。
“不要放大炮!”沈煉剛剛有些鬆緩的表情,又一次緊繃起來:“你倒給我倒背看看呀?”
“是。”沈默朗聲道:“溺便食飲得不,所之嚴尊道師堂學,條八第……”
下麵的同窗們也不背書了,都拿出人手一冊的《沈氏學訓》來,跟著他一個字一個字的倒看。
沈默吐字清晰、不疾不徐,很快將一篇短短的學訓背完,依舊神色平靜道:“先生,背完了。”
“哦……”沈煉仿佛吃了糯米團子卻喝不到水一般,噎得十分難受……他想再罵他機巧之徒,但這回是自己讓他背的,而且能將學訓倒背如流,本身足見其用心之深了。於情於理他都沒法發作,可不發作實在憋屈,隻好冷哼一聲道:“候在這,我去出恭。”便一甩袖子,大步出了學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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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煉沒有進茅房,而是回到自己的寢室,看著寫在牆上的八個大字,反複默念道:‘有教無類、戒急用忍’、‘有教無類、戒急用忍’……這是他為了克製自己火爆的脾氣,專門寫下來的,一到不理智的時候,便跑來麵壁消氣。
他是個剛烈耿直之人,素懷保國安民之誌,又得幸早中進士,本想著大展拳腳做一番大事業。然而無奈生不逢時,正趕上嚴嵩父子掌權,眼見著那些阿諛奉承、投機取巧之輩竊取高位,自己雖然兢兢業業、廉潔自守,卻始終凝固在區區七品縣令之位,考滿不得升遷!
如今歲月蹉跎、白發漸多,隻看到朝堂上烏煙瘴氣,想要掃清妖憤卻無能為力,他的心中焉能不恨?
他嚐對大兄言道:“吾今生最恨兩等人,一等是大奸大惡,如嚴氏父子者,一等是投機取巧,與趙文華、鄢懋卿者!”很不幸的,這個偏激老頭將沈默劃為了小趙文華、小鄢懋卿之流,橫豎看不上眼。
按說看不上眼就借故把他攆走得了,可沈煉是個錚錚君子,絕不會幹那種昧良心的事情,他就是要趕走沈默,也要讓他走得心服口服才行!
哎,好擰巴的一個老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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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不一會兒,沈煉便重新回來,麵無表情的端坐在大案後道:“背誦千字文。”
沈默便‘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的開始背,他不像其他學生那樣背著手,搖頭晃腦,而是很自然的站立著,用丹田發氣,用力不大,卻吐字清晰洪亮……這是無數次開大會、作報告練出來的。
“孤陋寡聞、愚蒙等誚;謂語助者、焉哉乎也!”一千個字背完,流暢如綢緞,沒有絲毫錯誤和瑕疵。這都是他七八歲就背過了的,昨天又抄了一遍,自然不成問題。
“算是背下來了,可其中的意義你都理解嗎?”沈煉沉聲問道。
“回稟先生,都理解。”沈默也不急躁,慢悠悠道。
“你是有駱駝不說羊,專揀大的講啊。”沈煉哼一聲道:“《千字文》雖是童蒙讀物,一般隻為識字之用,並不求學生甚解,你知道為什麽嗎?”
“因為它篇幅雖短,卻天文地理,曆朝曆代,修身養性,治國齊家皆有涉獵。”沈默輕聲道:“俗話說‘知十講一’,先生若要一一講解,就得將這些方麵全部了然,實在是有些強人所難。”
他雖然語調舒緩,但沈煉還能聽出這是綿裏藏針,暗諷教書先生沒有真才實學,連千字文都不敢甚解。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也逃不了‘指著和尚罵禿子’的用心。
不過沈煉還是無法發作,因為沈默說的是實話,自從太祖和誠意伯定下八股取士,專從四書五經命題,答題者要模仿古人語氣,根據程朱的專注來闡發題旨。太祖爺又一聲令下‘非科舉不得綬官!’一下讓天下讀書人全鑽進了四書五經裏,對其他‘雜書’不屑一顧。
久而久之到現在,能講明白四書五經,教會做八股時文的便是好老師,哪個還去旁顧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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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沈煉是個例外,他自幼聰穎天才,二十五歲中舉人,三十二歲點進士,到現在十餘年間,有大把的時間閱讀書籍,自問也算是通古博今,當然不願被這小子看扁,冷笑一聲道:“那我們就相互印證一下,看看到底是誰在不懂裝懂。”
沈默卻仍然彬彬有禮道:“印證不敢當,僅當學生請教吧。”
就是這個態度,讓沈先生無法發飆,悶聲道:“你先提問吧。”
“請問先生,‘龍師火帝、鳥官人皇’指的是哪幾位?”沈默微微一笑道。
“龍師乃伏羲,因其有半龍半人之身,火帝乃是神農,因其有炎帝之尊;鳥官乃是少昊,因其以鳥為百官命名;人皇乃是女媧,因其捏土造人。”輕鬆回答之後,沈先生反問道:“‘存以甘棠去而益詠’是何意?”
“召公活著時曾在甘棠樹下理政,他過世後老百姓對他更加懷念歌詠。”沈默淡淡笑道。
兩人一陣你來我往,接連互問十幾條,誰都沒難為住誰。沈煉突然瞥見學生們呆呆聽著,都忘了背書,不由暗暗自責道:‘怎麽跟他較上勁了?‘投機取巧之徒’自然知道的多且雜,這個是難不住他的。’便清清嗓子道:“算你掌握了《千字文》,現在回去朗誦《明賢集》,明日上來背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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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節 極限 (下)
在一片欽慕的目光中,沈默穿堂而回,在座位上做好。
“兄弟,你太厲害了!”沈京翹起大拇哥道:“能把先生擠兌得尿遁了,我是徹底服了。”
沈默不回答,他知道得意最容易忘形,越是心裏美滋滋,就越是要沉穩。
沈京雖然讀書不行,但察言觀色的功夫絕對一流,他看出沈默其實很得意,想了想,不無擔憂道:“別再跟先生硬抗了,他的學問肯定比你強,你又這麽被動,早晚有頂不住的時候。”
沈默無聲的苦笑一下,搖搖頭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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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學生們有些心不在焉,沈先生登時就拉下臉來,拿戒尺重重一拍桌麵道:“還有最後半個時辰,背不上書來不許吃飯。”學生們這才廟裏長草慌了神,急急忙忙收攝心神,大聲的朗誦起來。
大概到了巳時中,沈先生便叫停,然後依舊按早晨的順序,命學生上來背書,就背早晨讀的內容。
一般來講,最初的二十來個短句,學生們都背得很熟,背誦速度也很快,但這也是個分水嶺,過了之後,每個人的水平便能分出高下了……有的小同學,讀三十句書,背誦時還結結巴巴。而大部分都可以背出四五十句,個別記憶力好的,竟能背到七八十句之多。
沈默發現,在四五個讀同樣書的學生中,就有三四種不同的差別,他這才明白,先生為什麽按不同數量、不同進度教授……這樣既不限製聰明學生的讀書速度,又保證了智力較差的學生能踏實地慢慢掌握其學習內容。是真正的因材施教。
到了午時左右,除了他和沈京之外,所有人都上去背誦一遍,先生也不看他們倆,便收拾起教具道:“下學吧。”學生們起立謝過先生,目送著他離去,這才呼啦一聲往小食堂跑去。
沈默和沈京最後進去,卻發現滿滿的小食堂裏,竟然還有一張方桌是空著的,上麵同樣擺滿了飯菜……夥食還不錯呢,兩葷兩素、有魚有肉,還有個熱乎乎的雞蛋湯。
他本以為那是先生的位子,但沈京小聲道:“那是沈莊他們四個的位子,估計廚房還不知道他們不來了呢。”
“正好便宜咱們。”沈默摸著肚皮笑笑道:“從昨天早晨到現在,我好像一點東西都沒吃。”
“你神活呀?”沈京笑罵一聲,兩人便坐下來,各自舀一碗米飯,開始吃起來。
即使一天沒吃飯,沈默也依舊吃得慢條斯理,無聲無息。不像那個沈京,吃得‘吧唧吧唧’,飯粒菜湯一個勁兒的往前懷上掉。
不過沈京吃相雖難看,但勝在一個快字,一陣風卷殘雲便吃了個七七八八,這才放慢節奏,邊吃邊說道:“那個事兒怎麽辦?”食堂裏人多,他便說得隱晦,但沈默能聽明白,聲音微不可聞道:“你抽個空取出來,把田七那份給他,其餘的你便存著,過兩天我告訴你咱們幹啥。”
“好吧。”沈京點點頭,見有人過來,便打住不再說話。
下午又是先生的講經時間,是接著昨天講的。
沈默今天心裏不那麽堵了,也能聽進去了,便發現那沈煉確實了得,一番引經據典、旁征博引,居然把那麽枯燥的經書講得無人入睡,也實在是門功夫。
等到放學時,沈默兩個剛要出門,卻被沈煉叫住道:“你們把衛生打掃一下。”
兩個苦命的娃隻好掃地、擦地、排桌椅,一番折騰下來,天黑才鎖門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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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又是重複昨日的流程,先是所有人都上台背誦,挨板子;然後沈京交作業,結果隻有七千劃,又有三千劃沒寫,這次沈煉沒再跟他客氣,一百劃一板子,足足打了他三十板子。
沈京那隻左手當時就腫得跟水晶熊掌似的,捧著就下來了。
最後輪到沈默了,他今天要背的是《名賢集》。這本書跟‘三百千’那種識字課本不同,它側重的是倫理道德教育,匯集了民間廣為流傳的為人處事、待人接物、治學修德等方麵的格言諺語,其中不乏洞察世事、啟人心智之句……值得一提的是,著名的‘癡漢’一詞,便是發端於該書。
這本書以四言、五言、六言、七言組成,共計兩千兩百三十五字,單從字數看,卻是昨日的兩倍有餘。
但實際背誦起來,這種俗諺俗語組成的順口溜大全,卻要容易許多。
沈默依舊背得行雲流水,尤其是每逢‘積善之家,必有餘慶。’‘良言一句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之類勸善之語時,他都加重語氣,頗有規勸之意。
這本是件好事,無奈沈默這家夥心胸實在不算寬廣,連帶著‘積善有善報,積惡有惡報。’‘君子當權積福,小人仗勢欺人。’也加重了語氣……
聽得沈先生直翻白眼,心說我還‘積惡之家,必有餘殃’呢!但人家沈默在按他的要求背書呢,字不改,音不變,憑什麽指責他?
待沈默背完了,但沈先生還是終於忍不住道:“你在某些句子上突然聲調低沉,到底是何居心啊?”
沈默彬彬有禮的抱歉道:“先生實在對不住,學生今天早晨吃的炒鹹菜,嗓子齁著了。”聲音很小,僅有他二人能聽到。
沈煉的鼻子都快氣歪了,本來經過昨天一天,他對沈默的惡感減少了一些,這一下蹭蹭蹭又達到曆史最高水平了。沈先生不由冷笑一聲道:“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這就引用《名賢集》中的話罵上了,說沈默滿肚子低三下四的鬼蜮伎倆。
沈默早就等這個機會了……這沈先生雖然對自己十分偏見,但好在還算個君子;雖然不可理喻,但好在還分黑白。對於這種人,還是應該盡量溝通一下,至少和平共處,不然總被鄙視的日子實在太難熬了。
可你讓沈默這種麵子比天高的人低三下四的告饒,那是萬萬不可能的……老子還滿肚子委屈呢?我是挖你祖墳了還是搶你兒媳了?怎麽就把我往門縫裏看,往煤堆裏擠兌呢?
所以他要跟沈先生講講道理,但在這個時代,你一個學生跟先生麵對麵坐下來,平心靜氣的談談心,那是不可能的。他隻有營造這樣一個機會,在辯論中將自己的想法表達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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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沈默和秦雷有一點很像,也是我一直以來的座右銘,那就是‘自強不息’,大家共勉。票票……
第七十節 當差、搬家以及開店 (上)
隻聽沈默一字一句道:“常存克己心,法度要謹守。”明白的告訴沈先生,他沈潮生是一個遵紀守法的好人。
如果沈默是小才子,那沈煉就是老神童,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冷笑一聲道:“暗室虧心,神目如電。”這是說雖然我沒證據,但你沈默心裏的那些齷齪想法卻是天知地知的。
沈默仔細回想一下,他兩人在成為師生之前,隻見過一次麵,那次這二乎乎的小老頭好像被氣跑了。為什麽會被氣跑呢?好似是因為在營救長子一事上產生了分歧,這老頭子想讓沈默回避比試,通過上層路線,由知府大人向下施壓,雖然會費一番周折,但對長子的安全來說,卻是最為妥當的。
可當時的情況是,李縣令那老混蛋費盡心機設計一場比試,沈老爺也寄予厚望,希望他能為沈家爭光。一番權衡之後,沈默拒絕了沈煉的提議……在保證長子安全的基礎上,他要為自己和父親贏得一些東西,改變那種身無分文、寄人籬下,沒有自尊、無比窘迫的命運。
在道德上,他確實無法理直氣壯,可他依然問心無愧,因為在沈默看來,生存和尊嚴,都要排在道德的前麵……他不由歎一聲道:“但能依理求生計,何必欺心做惡人。”
“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沈煉沉聲道。
沈默終於明白矛盾的根源了,那就是價值觀的不同!對於有精神潔癖的士大夫來說,道德高於一切,容不得一絲玷汙!想通這一點,心下不由有些黯然,他知道兩人根本不是一路,在這一點上也永遠沒有共同語言。
罷了罷了,我沒法讓所有人都喜歡我,也沒法和每個人都成為朋友。想通這一點,幾天來的疙瘩也就結了開。他也不再追求和解,而是希望能擱置矛盾,和平共處,至少要安穩度過這三個月吧
想到這,他便輕聲道:“雨裏深山雪裏煙,看時容易做時難。”
“臨崖勒馬收韁晚,船到江心補漏遲。”沈煉一臉痛惜道。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想把沈煉糊弄住並不是什麽難事。沈默心裏明明想的是‘既在矮簷下,怎敢不低頭。’可話到嘴邊說出來的,卻是‘長存君子道,須有丈夫誌。’
在沈煉聽來,這顯然是有悔改之意,便放輕語調道:“莫作虧心僥幸事,自然災禍不來侵。”
沈默也點點頭,輕聲道:“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說完長鞠一躬,暗道:‘俺不跟你爭。’
沈煉撚須頷首,終於揭過這一頁,低聲道:“明日背《神童詩》。”
在一片比昨日更加欽慕的目光中,沈默緩緩走下台去。
學生們從來想不到,居然有人能自始至終用《名賢集》上的句子,和先生完成對話,雖然完全聽不懂他倆在說什麽,但還是感覺很過癮。對他的敬仰之情,那真是有如滔滔江水奔湧不絕……
沈默靜靜的坐在位子上,渾沒有問題解決後的輕鬆。這件事情對他影響極大,專揀一樁好處說,那就是他自此明白了什麽叫清流、什麽叫直臣,開始認真思考和這些人的相處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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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背九百六十字《神童詩》,沈默倒背如流。這是一首催人上進的勵誌詩:‘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少小須勤學,文章可立身;滿朝朱紫貴,盡是讀書人。’全是大實話,卻讓人每每聽了熱血澎湃,恨不得拿錐子紮大腿,把腦袋掛起來用功。
按說背到這,也就算完了。因為後麵的《五言雜字》、《七言雜字》更像是兩本,句子與句子之間雖然合轍押韻,但東一榔頭、西一棒槌,根本沒什麽道理,就是為了讓學生識字而硬湊起來的,而且又臭又長。
但沈煉說:“你要是能背上來,我就算你蒙學合格,開始教你經學。”
說這話的意思是,背不上來也無所謂。可沈默偏生是個強種,既然存了讓他心服口服的心,便絕不輕易言敗。於是答應來日背誦《五言》。
這可就不如前幾日那麽輕鬆了,雖然他底子好、印象深,但整整三千三百言的文字,想要一字不差的背下來,絕對是件高難度的工作。饒是他這一世好像集合了兩個聰明人的智力,記得牢,背得快,也是整整熬了個通宵才算放心。
幾個時辰後,沈氏學堂中,頂著兩個黑眼圈的沈潮生,開始了費勁九牛二虎之力的長篇《五言雜字》背誦……不消說他這個背書的,就連一旁聽書的學生們,也因為屏息太久,感到有些虛脫了。
當沈默背完‘今集為一本後學宜勉稱’這最後十個字時,沈京再也管不了許多了,拚命的拍桌子,砸椅子為他叫好。學生們偷瞄一下先生,見他並無任何不悅的表情,便也跟著一起歡呼起來。
沈煉終究沒有讓沈默再背《七言雜字》,那比《五言雜字》還多一倍的字數,是他當年也望而生畏的。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他不會拿來考校別人。
這件事之後,小同窗們都恭恭敬敬的稱沈默為‘潮生哥’,年級長一些的同窗,也稱呼他為‘潮生兄’,憑著這幾日的表現,他終於折服了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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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煉也漸漸有些明白,這世上有些人不是故意愛炫,而他們天生就奪人眼球,無法不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
他本來有些擔心,這家夥會影響到別人的自信心,但事實證明,自從沈默來到這個學堂,學生們背誦詩文的功力都或多或少有所長進……既然如此,沈先生也就任由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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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洗洗睡了,夢中票票滿天飛嘍……
第七十一節 當差、搬家以及開店 (中)
進入經學課程,沈默就不可能那麽輕鬆而拉風了。如果說蒙學課程僅要求背得滾瓜爛熟即可,那麽經學就得在滾瓜爛熟的基礎上,全部理解其中精義,並融匯貫通,化為自己身體的一部分,這樣才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縱使別人將其掰開了、揉碎了、拆散了、拚亂了,也全然不怕。
其實在他上次參加童生試之前,就可以背誦《神童詩》、《唐詩合解》,熟讀《四書》、《五經》之類考試書籍,也讀了一定數量的八股名文,還學會了寫八股文、試帖詩。憑著這些,如果運氣好的話,就可能考中秀才了。
但在沈煉這位大進士、老神童麵前,這點三腳貓的功夫顯然不夠看,隨隨便便一句‘鄉人飲酒,杖者出,斯出矣。’讓他破題,沈默左右不得要領。
“朱子曰:‘杖者,老人也。六十杖於鄉,未出不敢先,既出不敢後。’”沈煉隻消淡淡一語,他便茅塞頓開。如是幾次之後,沈默終於知道,在四書五經這條道路上,自己還差得很遠……那不是光靠聰明記性好,還得下上苦功夫去鑽研領悟。
沈默也終於知道,能有一位進士老師是何等的幸運……縣學裏的最好的先生也不過是舉人出身。至於進士老爺們,不是在外當官,就是在家養老,像沈先生這樣恰好在家丁憂的,紹興城裏沒有第二個。
想明白這一點,沈默便放下成見,拿出一百二十分的熱情和投入,跟著沈先生刻苦學習,為了自己的前程,為了爺倆的未來,徹底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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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如流水般過去,轉眼間已經到了八月,天氣漸漸轉冷,又到了月桂樹飄香,蟹子頂殼肥的季節。
這天下學後,沈默剛進聞濤院,便見幾個短衣漢子,肩扛手抬著大大小小的箱籠,從樓上往下走。
他正要出聲詢問,卻見七姑娘從樓裏出來,滿麵春風的走到他麵前,興高采烈道:“小相公,我們要搬家了,正要上去跟您說一聲呢。”
“搬家?”沈默有些茫然道:“正房又給你們換地方了?”
“咯咯咯……”七姑娘掩嘴笑道:“您真是貴人多忘事,前些日子我不是跟您說過嗎?田七用您給的銀子,在前街賃了個前店後院的小樓……”
“哦……”沈默恍然,不好意思道:“你看我最近,掉到書堆裏,成個書呆子了……你們要開店是吧?”
“對的。”七姑娘一臉無可奈何,滿心忍不住的得意道:“自打那次跟小相公在軒亭口露了麵,每天都有來找田七打東西的。這雖說是件好事,但一來畢竟不是自己家裏,圖惹門子厭煩、鄰居側目;二來整日叮叮當當,也影響沈相公休息,小相公用功不是。”
沈默搖頭笑道:“不妨事的。”
“但總是不好的。”七姑娘笑道:“我和當家的早就合計著,等沈相公身體大好了,就到外麵租一小樓搬出去,開個金器鋪子,也算是成家十年後,終於立業了。”
沈默看看四周,見那幾個工人已經走遠,便輕聲道:“若是手頭匱乏隻管說,我那裏還有一些銀子。”
七姑娘連忙擺手笑道:“使不得使不得,上次我收下那八十兩,就讓當家的好一個埋怨。”
“不告訴他就是了。”沈默笑笑道:“這些日子承蒙你們照顧,我爹才康複的這麽快,我也無以為報,隻有些最不值錢的銀子了。”
“確實是足夠了。”七姑娘真心拒絕道:“金銀匠是吃手藝飯的,用不著什麽本錢。十兩銀子付租金,十兩銀子應付官府,二十兩銀子置辦家什器物,剩下的錢再給他添置些趁手的工具,還能富餘個十兩八兩,足夠幾個月的家用了。”
沈默這才點頭道:“若是缺錢隻管說聲,不要不好意思。”
七姑娘咯咯笑道:“人家說,三天不見得另眼相看……小相公也財大氣粗起來了。”
“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沈默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七姐這張嘴啊……”
說話間,田七也出來了,他朝沈默再一次道謝,然後小意的提出個請求道:“能不能請小相公題寫個匾額?”
沈默笑道:“我爹的字可比我寫的好多了,為何不去央他呢?”
兩人怎麽好意思說‘我們覺著你比較有出息’呢?便道‘小相公寫也是一樣的。’
沈默也不計較他們的小心思,欣然頷首道:“好吧,我這就寫給你們。”兩人頓時大喜,上樓進屋,拿出早準備好的橫軸紙,一邊一個壓好了,恭候他的到來。
沈默先上去擱下書包,拿一支題寫大匾的豬鬃筆,端著墨盒下來道:“預備叫什麽名字?”
兩口子對視一眼,訕訕道:“還沒想過哩。”
“那就想一個吧。”沈默笑眯眯道:“不要急,中意要緊。”
兩人便開始在那抓耳撓腮,半天也想不出個合適的,隻好求助的望向沈默:“小相公給起一個吧?”
“還是自己起比較有意義。”沈才子搖頭笑道:“不過可以給你們點參考意見……通常有兩種起名方法,一種是圖個彩頭,比如說‘寶大祥金器店’、‘日昇發金器店’之類,另一種便是直接以店主命名,比如說‘七姑娘金器店’或者‘田七金器店’之類,不知你們中意哪一種方式?”
“後一種吧。”兩人相互看看,異口同聲道。
“那叫七姑娘店還是田七店呢?”沈默笑問道。
“田七店吧。”七姑娘一臉大度道:“他是老板,我是掌櫃;他是師傅,我是夥計,當然應該叫田七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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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周末,偷偷懶,就兩章啦,明天再勤快起來哈……
第七十二節 當差、搬家以及開店 (下)
沈默又望向田七,隻見他嘴唇一陣翕動,終是堅定道:“還是叫七姑娘店吧。”
“別人都是衝你手藝來的,叫我的名字作甚。”七姑娘連連擺手道:“還是叫你的名字吧,當家的。”
“當初若不是丈人收留,俺早變成城郊亂墳崗裏的野鬼了。“田七依然搖頭道:”再說這些年來,紹興人不認俺的手藝,俺連養家糊口的銀子也掙不出來。還不是靠你給人家漿洗衣服,又低聲下氣的在沈家大院白住,這才好容易堅持到沈小相公出現,幫咱們轉了運……”說著說著便眼圈通紅,語調哽咽道:“這輩子俺田七有三個貴人,一個是嶽丈大人,一個是沈小相公,一個就是你啊……”
七姑娘的眼淚也是吧嗒吧嗒往下掉,不好意思道:“我哪能算呢?以前沒少罵你氣你。”
“那時俺照照鏡子,都忍不住扇自己耳光。你心裏發堵,說俺兩句那是正常的。但你罵歸罵,可從沒薄待過俺,”田七也抹淚道:“冬天的棉衣、夏天的單衣,春天的大褂,秋天的氈帽,你哪樣少過俺的?這俺心裏是清楚的。”
沈默這個聽眾,都是鼻頭一陣陣發酸,幹咳一聲道:“到底用哪個?給個主意吧。”
“用他的名字。”“用她的。”兩人同時出聲道。
沈默笑而不語。
“還是請小相公幫忙定奪吧。”七姑娘攔住田七道,她覺著沈默肯定會傾向於用男人名字的。
哪知沈默尋思片刻,對她道:“七姐,還是寫你的名字吧。”說著笑笑道:“田七店聽著像個藥店名,容易讓人誤解,還是‘七姑娘金銀製器’聽著更有吸引了。”心中補充一句道:‘當然是以不認識你為前提。’
田七鼓掌稱善,七姑娘一陣扭捏,也就心花怒放的答應了。
“就這麽定了?”沈默提筆蘸墨,微微笑道。
“就這麽定了!”兩人異口同聲道。
揮毫潑墨間,‘七姑娘金銀製器’雄渾有力的大字,便躍然紙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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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絕了兩人的留飯,並答應初八開業時一定道賀,沈默這才回到樓上。便看見老爹正在試穿正房給做的新袍子……沈老爺吩咐給沈默做衣裳,當然也不會少了沈賀的兩身。
“潮生,你看,爹爹光鮮不?”沈賀修了胡子,頭發也拾掇的十分利落,確實跟平時那落拓糟老頭的模樣大不同了。
沈默一邊洗臉,一邊笑道:“這模樣走出去,人家肯定以為咱家是兄弟,不是父子。”
“你這個臭小子!”沈賀做出個要打的樣子,笑罵道:“益發沒大沒小了。”這確實是一對萬裏挑一的極品父子。
沈默拿幹毛巾擦擦臉,甕聲道:“這是準備去縣衙報道了?”
“是啊,縣尊派人來催了。”沈賀將新衣裳小心除下道:“我現在身體大好,能走能動了,還是早些去當差吧。”
“也不知是什麽差事?”沈默拍一下腦袋道:“真該死,光讀書去了,竟然忘了提前打聽一下了。”
“估計也就是個代書吧。”沈賀歎口氣道:“除了抄抄寫寫,代寫狀詞,別的我也幹不了。”明製,凡有訴訟之類的事務,無論原告還是被告,皆不能自寫狀詞,要有衙門的‘代書’人員代寫訴狀,兼蓋印章。
沈默微笑安慰道:“雖說是編製外的公務人員,但發得薪水可是真金白銀,而且原告被告也少不得孝敬,算是個肥差了。”
“就知道錢。”沈賀將桌上倒扣著的飯碗掀開,兩菜一湯便顯露出來,笑道:“你就不能說點積極的?”
‘哦,應該對學習大明律有很大幫助。’沈默嘿嘿一笑道:“快吃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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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倆都以為這次得從底層幹起,誰知第二天沈賀喜氣洋洋的回來,還一手提著半斤豬頭肉、半斤醬牛肉,一手拎著一壇花雕酒,一進門便歡笑道:“潮生,先別用功了,快來陪爹爹喝一盅。”
沈默把書本收拾到床上,騰出飯桌,把酒菜擺上道:“有什麽好事嗎?”
“承蒙縣尊和讚公照顧,你爹不用從最基層幹起了。”沈賀倒一杯花雕,撚兩顆茴香豆到嘴裏,細細咀嚼後,再以黃酒佐之,由衷讚一聲道:“果然有神仙滋味。”
沈默夾一塊牛肉細細咀嚼道:“到底怎麽樣啊?”
“你爹我不用幹‘代貼’了,”沈賀頗為得意道:“咱們直接進縣衙六房,在刑房院內辦公!”
“刑房書吏?”沈默頷首道:“一上來就有編製,還真是不錯。”書吏便是刑房的頭頭,在朝廷吏部有名有號,正經是編製內的官吏。
沈賀老臉一紅,訕訕道:“哪有那樣快?常人要從‘代貼’熬進六房,最少也得一兩年,你爹爹這就算是走捷徑了。”說著一臉正經道:“知足才能常樂啊,潮生。”
沈默被牛筋噎了一下,翻白眼道:“老爹果然厲害,才第一天上班就學會打官腔。”
“臭小子,一點都不給你爹留麵子。”沈賀笑罵道:“你爹我初入刑房,自然還得從‘貼書’幹起了。”
“哦,那不錯了。”沈默點頭道,今天他讓沈京打聽清楚了,對縣衙內的職務和權力分配也算有了了解——縣衙中可以分為官、吏、役三個等級。官主決策,吏理文書,役供差遣。
在第一個等級中,知縣是正官,縣丞、主簿是佐貳,典史是首領,這四個職位皆為朝廷命官,數量極少……大縣有兩個縣丞、兩個主簿,小縣則沒有這兩個官職,直接由典史一肩挑了。
第二等吏員,則是在吏部注冊,有正式編製的的公職人員,負責日常事務的具體處理,比如六房書吏、倉庫司庫、巡檢司正副巡檢,以及醫館訓典,驛館驛丞,學館教諭等,數量也不算太多,大縣不足二十,小縣不足十人。
至於第三等則是數量最多的,便是傳說中的‘三班衙役’,他們司職站堂、看管、守衛、催科、抓捕等事,聽候官吏差遣。
以上三種都算是正式工,領朝廷俸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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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求票票啊……
第七十三節 包賺不賠的營生 (上)
其實還有一種,就是沈賀這種‘代貼’或‘帖書’。因為一個縣的公文事務太多了,但朝廷給的編製著實太少,就算把縣丞主簿和六房書吏累死,也不可能處理的完。縣令大人便隻有自掏腰包,請些編製外的、能識文斷字的來縣衙上班,幫助各房整理、謄抄各類檔案,兼職還要輔助上級處理各種文書事務。
沈賀現在雖然仍是臨時工種,但畢竟進入六房,書吏在望,隻要有合適的位置空出來,下一步便可能轉正,擺脫沒有保障的‘黑人’身份。
沈默又問老爹今天都見了哪些人,在衙門裏都做了什麽?
沈賀樂嗬嗬道:“今天是主簿大人親自接見,縣丞大人也跟我談話來著,說讓我好好做事,一兩年內必然可以升遷的。”說著一臉得意道:“申牌末時,縣尊大人又把你爹我叫去,好生勉勵了一番呢。”
沈默若有所思的點點頭,輕聲道:“刑房書吏呢?”
“你說周經承啊?”沈賀大咧咧道:“已經拜見過了,不過人家很忙,隻是匆匆說了幾句,囑咐我明日正式去當差,便讓我出來了。”
“他是多大年紀,說話時的神態和語氣如何?”沈默追問道。
“五十多歲的老童生,老眼昏花。說話也板著臉半死不活的,”沈賀怏怏道:“好像誰欠他八百吊似的。”
“哦……”沈默沉吟道:“父親聽我一言,這幾個月盡量少跟縣丞、主簿大人接觸,先好生奉承著周經承。”
“你這孩子好不懂事。”沈賀不以為然道:“是縣丞主簿大,還是刑房書吏大?你讓我跟大的保持距離,卻給小的端茶倒水,這不是舍本逐末嗎?”
“那也比舍近求遠強!”沈默麵色鄭重道:“父親且耐心聽我道來。”
沈賀這才想起,在這些人情世故上,兒子比自己可要強多了。便耐著性子道:“你說吧,我聽著呢。”
“三個理由。”沈默伸出三根手指道:“俗話說縣官不如現管,尤其是您比他年輕十幾歲,又是正牌秀才出身,長得也比他俊,橫豎一比,哪都不如你,你說他心裏能舒坦嗎?”為了讓老爹接受意見,沈默故意說得詼諧幽默,把他捧一捧,這就是談話的藝術。
果然沈賀撲哧笑道:“還真是這個理,看來太優秀了也不好。”
沈默忍俊點頭道:“是啊。周經承雖然是不入流的小官吏,但父親的日常工作,績效考評都掌握在他的手裏,他確實沒法幫助父親高升,但讓您每天都灰頭土臉卻易如反掌,甚至連原本正常的升遷都會被他拖後腿。”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沈賀緩緩頷首道,
“其次,父親是縣令特批進去的,從天而降便進入六房,這肯定要讓那些‘代貼’們眼紅的,他們在外院苦熬多少年了,還不得進入,心裏自然不平衡。難免有挑唆是非的無恥鼠輩,暗地說父親的壞話,讓您還沒站住腳,便已經臭了名聲,以後的日子可就舉步維艱了。”
沈賀的臉沉下來,不由微微點頭,又聽沈默道:“最後就是,父親初進公門,第一年的目標應該是熟悉環境,紮下根基,耐性等待機會。”
“萬一到時候突然有了機會呢?”隻要是人就有上進之心,尤其是沈賀這種自認屈才的,更是希望早些上到體麵的位置。
沈默哈哈一笑道:“父親隻管放心,您隻要與人為善,慷慨灑金,學那宋押司為人,就一切都沒問題了。”
“哪位宋押司?”沈賀糊塗道。
“山東好漢呼保義。”沈默一縮脖子,嘿嘿笑道。
“找打!”沈賀瞪眼道:“讓我學那個土匪頭子作甚?”
“不學他為非作歹,但學他廣結善緣。”沈默正色道:“我再幫父親打點一下張縣丞、馬典史,您便可以高枕無憂了。”
“你打點?”沈賀奇怪道:“你怎麽認識他倆的?”
“那次和山陰比鬥,跟兩人有些瓜葛,正好有由頭請他倆吃酒。”沈默笑道:“這些事情就交給孩兒吧,父親隻管用心當差,不犯差錯就是。”
沈賀不由自主的點點頭,端詳兒子良久,才感歎一聲道:“你這個小子啊,總讓老爹覺著這幾十年活到狗身上去了。”
沈默也歎口氣道:“我好像天生就會這些,你說怎麽辦吧?”父子倆哈哈大笑一陣,便開始專心用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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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頃,酒足飯飽。沈默起身收拾碗筷,沈賀泡一壺清茶,突然擔憂道:“我搬去縣衙之後,你一個人能行嗎?”本朝有明文規定,吏員平時都要住在縣衙的吏舍內,除了初一、十五之外,不允許擅自出衙。
沈默搖頭笑道:“您還不放心我嗎?”
“要不你就別搬出去了。”沈賀輕聲道:“就住在大院裏吧,我我還放心。”
沈默把碗筷收拾好了,嗬嗬笑道:“我都跟長子說好了,他還在家裏巴望著呢,不能變卦的。”
沈賀還是不放心道:“若是你張羅著,開個店我還算放心。可你要上學,把個營生交給長子操持……他性子憨實,可不是做買賣的料啊。”
沈默不以為意的笑笑道:“我也不做生意,可我知道幹啥一定掙錢。”
“幹啥?”沈賀驚奇道。
“保密。”沈默嗬嗬一笑道:“到時候爹爹就知道了。”說著在床下一陣掏摸,摸出個五兩的銀錠,擱在沈賀麵前道:“爹爹多帶些錢在身上,遇到應酬往來的大手些,撒漫使去,別人自然就願意和你往來,繞著您轉悠……使絆子的少,抬轎子的多,路就平坦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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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需要大家票票+收藏支持一下啊……
第七十四節 包賺不賠的營生 (中)
第二天,沈賀便揣著十兩銀子,卷著鋪蓋卷去縣衙正式當差了。不幾日,田七兩口子也徹底搬走,不再回來了。原本稍顯擁擠的一棟小樓,便隻剩下沈默一個娃。
每天晚上看著別處熱熱鬧鬧,他就更覺著孤孤單單,愈發想早些搬出去,至少能有個伴不是。
但學堂的功課太緊,沈先生又對他特殊對待,每日教他相當於別人三五天的課程,作業也相應多了三五倍……其實沈先生也有試一試沈默的極限在哪裏的意思,可他偏偏不肯服輸,沒白沒黑的苦讀,每天一睜眼便讀書,一直讀到上床睡覺,拿出全部的精力,竟然硬是咬牙堅持下來。
見沈默如此的拚命,沈京大為不解道:“這些四書五經有那麽吸引人嗎?”
沈默翻翻白眼道:“天底下沒有比這更乏味的東西了。”
“那你為什麽還如此用功?”沈京問道。
“為了能早些擺脫這些東西……”沈默很認真道。
呆滯半晌,沈京才憋出一句道:“我感覺咱們的科舉製度有些問題……”
沈默很鄭重的點點頭,表示十分讚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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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專注於功課之中,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不久便到了初九,這天是學堂休息的日子,沈默卻仍沒法睡懶覺,今天是七姑娘店開張的日子,他這位重要嘉賓得去道賀。
起床穿衣裳的時候,冷不防‘嗤拉’一聲輕響,沈默低頭一看,卻是後背被蚊帳杆上的釘子掛住,扯開了一個七字形的小洞。
這件月白長衫是他最中意的出門衣裳,平時都不舍得穿。沈默不由心疼的皺起眉頭,輕撫著那小洞直歎氣。
心疼歸心疼,可還是要出門,他隻好將這件衣裳再脫下來。就在脫衣服的時候,沈默突然想到送給他這件衣服的畫屏姑娘,似乎有一陣子沒來過了。
“也許是最近太忙了吧。”沈默自言自語道,心中卻暗暗鬆了口氣。他兩世為人,感情也經曆過好幾段,自然能看出那姑娘的情意。
至於沈默,心裏是十分感激她的……在最窘迫的一段日子裏,多虧了她的幫助,他們爺倆才不太艱難的熬過來,所以沈默覺著娶這麽個媳婦也挺好……雖然比他大三歲,但至少知冷知熱會疼人,人又機靈,還能幫著看店鋪,實在是穩賺不賠啊……
可他還是覺著他倆是不可能的,一來她已經到了及笄之年,自己卻得居喪兩年,姑娘肯定等不起;二來兩人身份有別,父親肯定不會答應自己娶一個丫鬟為妻的……納妾倒是沒問題,不過世上哪有先納妾後娶妻的?難道讓他告訴畫屏‘你等我兩年後娶了正房,再來討你做小老婆。’如果她願意這樣,沈默肯定沒意見。
不過他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所以沈默一直準備找個機會,跟畫屏好好談清楚,誰知她卻一下子杳無蹤影,便一直拖到了現在。
“不能再拖下去了,下次見到她得說清楚。”沈默深吸口氣道:“無論如何,不能耽誤了人家姑娘。”最近一回家就獨守空房,他竟然養成了自然自語的習慣。
誰知這次竟有人回應道:“耽誤哪家姑娘啊?”話音未落,一臉淫笑的沈京推門進來,他也作為長輩被七姑娘邀請。
“當我發春好了。”沈默沒好氣道:“下次進來記得敲門。”說著從櫃子裏找出另一身栗色長衫穿上,那是沈老爺吩咐給做的。
沈京也知道他不好惹,調笑兩句也就算了,兩人便並肩下樓,往前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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紹興城寸土寸金,能做買賣的臨街房更是值錢的緊,尋常一棟逼仄小樓,便要三五百兩才能盤下,比沈默家原先的大院子還要貴。
這樣的背景下,一年租金才十兩銀子的店麵房,定然不會坐落在繁華之處。
事實上,前街也確實不算熱鬧,隻是因為臨著一條比較熱鬧的河道,來往的烏篷船上都能看到,這才有了些稀疏的商鋪店麵,出售的物品也極不齊全。就連沈默兩個想要買些賀禮,都得先去城隍廟采辦,然後再折回來。
快走到街尾,才看到一座樓上懸著塊大木匾,上寫‘七姑娘金銀製器’,沈默笑道:“是了是了,就是這裏。”
“我已經看見七姑娘在門口迎賓了。”沈京小聲笑道:“她最好改個名,這樣日後的生意會好很多。”
沈默搖搖頭,笑罵一聲道:“留點口德吧。”便笑著上前,拱手朗聲道:“恭喜恭喜。”沈京跟著裝模作樣一番,倒也沒有失禮。
七姑娘也早就看到兩人了,一張胖臉笑得跟個白麵大包子似的道:“二位叔叔賞光了,快快裏麵請。”說著朝裏麵扯一嗓子道:“當家的,還不出來接著二位叔叔?”按輩分她就得這麽叫,平時沈默覺著別扭,寧肯自降輩分也不當這個叔。但今天道賀的親朋多,再亂了輩分就讓人笑話了。
一身嶄新衣裳的田七從裏麵小跑出來,殷勤的將二位小叔叔引進去。廳堂裏已經坐滿了喝茶閑聊的七大姑八大姨,三叔叔四大爺,又是一陣子亂七八糟的見禮,兩人才得坐下。
小戶人家開個小店,自然沒有那麽多講究。請人看個日子,到吉時放一掛鞭炮,然後招待道賀的親戚朋友吃頓好的,也就算開業了。
吃飯的時候,沈京輕聲問道:“看著人家開店,心裏著實癢癢,咱們到底幹什麽,你想好了沒有?”
沈默點點頭道:“待會咱們去找長子,我給你們交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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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事情就是多,但我還是要再碼一章的,大家別等了哈,明早一準能看到的。
第七十五節 包賺不賠的營生 (下)
沈京讓他提前透露一下,沈默卻笑而不答。這下可把沈京給憋壞了,耐著性子坐到後晌,還沒散席便拉著沈默告辭。
七姑娘和田七挽留,沈京便推說‘還要回去用功呢。’這才順利的脫身。
兩人到長子家卻撲了個空,他爹說長子去河邊捉鳥去了。
“這家夥不是抓魚就是捉鳥,日子過得真有趣啊。”沈京無限羨慕道。
“瞎說,再好玩的事情,整天做也就沒意思了。”沈默笑罵道:“還不是被窮逼的?”
“你咋知道呢?”
沈默有些恍惚道:“我原先是跟他一道的,捕鳥的法子還是我教他的呢。”
沈京還是很羨慕道:“那也比整天讀書強,讀書才沒勁呢。”沒了沈莊搗亂,又有沈默陪著,他現在也奇跡般的不逃學了,隻是實在不是那塊料,學得十分痛苦。
兩人說笑著沿江行走,不知不覺中眼前已經一片荒涼。周圍一片靜寂,隻有大片的蘆葦在微風中搖擺,發出‘沙沙’的聲音,讓沈京不寒而栗,聲音發顫道:“萬一蘆葦叢裏有人怎麽辦?”
“當然有人了。”沈默竟然點頭道。
“那咱們回去吧。”沈京躑躅不前道:“至少也去那把刀來,也好嚇唬一下歹人。”
“什麽歹人?”沈默低聲笑道:“這裏地處荒涼,根本沒人來,在這裏劫道還不得餓死啊?”說著輕聲解釋道:“鳥兒怕人,都在僻靜的地方吃食,所以我和長子會在河灘上下網,然後貓在蘆葦叢裏候著。”
“你說清楚點啊。”沈京頗為不好意思道:“我以前從沒見接觸過這些的。”
“那是,大戶人家的孩子有大戶人家的玩法。”沈默點點頭,表示理解道:“我帶你去我們常待的據點看看,八成長子就在那裏。”兩人便除下鞋襪長衫,找地方藏起來,這才一前一後進了蘆葦叢。
在齊肩高的蘆葦叢中,深一腳淺一腳的穿行片刻,便到了一處桌麵大小的叢中空地……原本密密麻麻的蘆葦早被悉數砍去,還用枯黃的葦杆在地上鋪了厚厚的一層。有了這層地毯,在潮濕的蘆葦叢中,也就有了個能坐的地方。
“長子不在這,”沈京四下看看沒有人影,不由問道:“會不會去了別處?”
沈默做個噤聲的動作,撥拉開麵前的一叢蘆葦,眼前頓時豁然開朗,看來這裏確實是個理想的觀察哨啊。
順著沈默的手,沈京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正在河邊架設一張一丈多寬的大網,又在網下撒上些餌料,再小心抹去自己的痕跡,這才轉身躲進蘆葦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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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正是長子,他回到‘觀察哨’便一屁股坐下來,剛要舒舒服服鬆口氣,邊聽背後一聲低喝道:“舉起手來!”駭得他立刻高舉雙手,心中暗暗叫苦道:‘扯開嗓子喊都沒人聽得見,這次可真載了。’
他正等著好漢爺問‘要錢還是要命?’卻聽到背後一陣吃吃的笑聲。回頭一看卻是沈默沈京兩個壞蛋,長子不由紅臉道:“嚇唬人不好。”對於自己膽怯的表現,他感到十分羞愧。
兩人毫無愧疚之意的賠一番不是,好在長子氣量宏偉,也就原諒他倆了。
他們也是好久沒見,自然好一番親近,沈默才道明來意,長子聽了長舒口氣道:“我還以為你說說就算了,這些日子可失望了。”
沈默哈哈笑道:“男子漢大丈夫嘛,那就要言而有信,我怎會放大炮呢?”
一邊的沈京卻滿臉緊張道:“小聲點,你倆都吵得鳥兒不過來了。”這時沙灘上一片安靜,連根鳥毛都沒有。
長子憨憨笑道:“兄弟你有所不知,這個點的陽光依舊挺毒,鳥兒們都躲在陰涼裏呢,得再過一會兒,日頭大偏西了,鳥兒們才會來覓食喝水。”
沈默點頭笑道:“正解。”
“原來是先支起天羅地網,然後守株待兔啊。”最近沈京肚裏的墨水嘩嘩見漲,一句話都能用倆成語了。
沈默點點頭道:“借著這個空,我們說說開店的事兒吧。”
“好啊好啊,我都急死了。”沈京拍手道。
長子也使勁點頭道:“我也是。”
“稍安勿躁,聽我慢慢分說。”沈默嗬嗬笑道:“考慮著我和沈京都有功課纏身,讓長子一個人頂著,我倆實在是於心不忍。”沈京翻翻白眼道:“我可以陪長子一起看店。”
“你必須好生念書。”沈默瞪眼道:“沈先生把你交給我,就是讓我看著你認真讀書的。”沈京縮縮腦袋,沒敢再多嘴。
長子卻不無憂慮道:“吃苦受累我不怕,可讓我一個人挑起一家店,那是萬萬不行的。”說著指指自己的胸口道:“我沒有經驗,又沒有你倆那麽多心眼,還不幹什麽賠什麽?”
沈默卻篤定道:“不要擔心,我們要幹的,是穩賺不賠的營生。”
“什麽營生?”兩人異口同聲問道。
“當今天下什麽人最富?我們就幹什麽!”沈默兩手一拍道。
“什麽人最富?”長子對這個很不在行,隻能求助於沈京。
“江南雖然富甲天下,但要問最富的一群人,還是兩淮的鹽商。”沈京沉聲道。
“這麽說我們要賣鹽了?”長子頓時歡喜道:“那敢情好啊,確實沒聽說有關門倒閉的鹽鋪子。”
“不錯,我們就是要賣鹽!”沈默點點頭,確認道。
沈京卻使勁搖頭道:“開鹽鋪子保證不賠不假,可為什麽呢?還不是因為鹽引難求……都在官府和那些大鹽商手裏呢,咱們尋常老百姓上哪弄去?”
“誰說尋常百姓就弄不著了。”沈默笑眯眯的從懷裏掏出個小小的油紙袋道:“猜猜這裏麵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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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碼完了,新的一周了,還有最後三天的新書榜,大家支持一下和尚,咱們不要晚節不保啊!!!
另外,關於丫鬟的問題,我其實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第七十六節 賣與立 (上)
“鹽引?”沈京一把奪過那信封,抽出兩張厚厚的紙片,定睛一看,便見那紙上抬頭寫著‘大明兩浙都轉運鹽事司’,中間是‘憑票即付細鹽一小引’九個楷體大字,下麵還有商名貫址,勘合字號,搭派場分,以及運司衙門的騎縫章。(-)
“確實是貨真價實的大明鹽引。”沈京仔細驗過後,反而沒那麽驚喜了:“這上麵寫的可是‘三仁商號’,隻有人家可以用,咱們拿著就是一張廢紙。”
“你再看看這是什麽?”沈默又從懷裏掏出個油紙帶,遞給沈京道。
沈京接過一看,大吃一驚道:“三仁商號的執照文書?”再看那店東一欄上,赫然寫著姚長子的名字。
沈京和長子驚呆了,兩人眼似銅鈴的等著沈默,異口同聲的問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沈京更是激動的不行,看那張牙舞爪的樣子,大有‘要是不老實交代,這裏就是你的埋骨之處’的意思。
“稍安勿躁。”沈默做出個自衛的動作,微笑道:“聽我給你們解釋。”
“快說快說!”兩人急聲催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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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這事還要從幾個月前的比鬥開始,沈默為會稽縣爭了光、為李縣令出了氣。李縣令自然要表示一番,他原本要重獎沈默一百兩白銀,卻被沈默毫不猶豫的拒絕了。
李縣令問他難道不缺錢嗎?沈默笑道:‘家徒四壁書侵坐,怎能不缺錢呢?’
“那為何不受這正大光明之銀?”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沈默十分得體的答道:“學生怕這些錢花完了,再也受不了清苦的日子。”
“你小子是話外有話啊!”李縣令哈哈大笑道:“好吧,授人魚不如教人漁。本官就給你一個長期進錢的營生!”這時候官員士紳家裏,普遍從事副業,隻要在幕後操作,不親自上陣,是惹不起物議的。
李縣令便給了沈默五個選擇,鹽、鐵、茶、瓷、絲,皆是官府嚴格控製,大有文章可做的行業。
沈默毫不猶豫的選擇了第一個,鹽。理由很簡單——天下鹽場的生產由官府控製,從進貨到出貨,全需運司衙門開出的‘鹽引’才行,這其中除了官*商*勾*結要做好之外,其它毫無技術含量,正適合自己現在的情況。
而且這東西又不像鐵器那麽敏感,不容易招惹上‘通匪’‘通倭’的罪名,隻要打理好了各方關係,實在是可以傳之子孫後代的金飯碗啊!
當然沈默也有自己的擔心,他對李縣令道:“大人,學生毫無根基,兩眼一抹黑,冒失進入這個行業的話,會不會被大鹽鋪、大鹽商給生吞活剝了?”
李縣令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道:“你有多大本錢?一百兩還是二百兩?還不夠人家塞牙縫的呢,隻要懂規矩、守分寸。看在本官的麵子上,他們是不會介意分點湯出來給你喝的。”
沈默這才放了心,李縣令便批了條子,讓張縣丞給沈默開個方便之門,將商鋪執照辦下來,然後再撥給他兩張鹽引,作為啟動之本。臨了還囑咐他,不要在執照上署名,隨便交給可信的人就行了,反正這鋪子的根本是鹽和鹽引,而不是店麵和執照,不怕被人侵吞了。
雖然隻是掩耳盜鈴之舉,但大家都這樣做,將來飛黃騰達了,也能少些物議不是?
還囑咐他將事情都交給下麵人辦就行了,千萬不要真的轉作商賈了,那樣耽誤了學業不說,還讓士林笑話……沈默一一應下,雖然心中不敢苟同,卻知道這都是逆耳忠言,不聽就一定會吃虧的。
從縣衙裏出來,沈默心中長歎一聲道:‘真實既想當*****,又要立牌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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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這事兒早該辦下來了,可誰知第二天,沈默便被沈先生刺激了,從此之後發奮讀書,一時竟忘了窗外之事。
他不著急,人家張縣丞自然不會巴巴的過來奉承,這事兒便暫時擱下來了。
直到沈賀去衙門當差,說起張縣丞,他才猛然想起這事,便於一日下學後,親自送請帖給張、馬二位,說是‘為表示感謝之意,請二位務必賞光。’
兩人也願意和這位縣太爺眼中的紅人、未來可能會發達的小童生親近,便欣然答應下來。擇日不如撞日,當天三人就去了縣裏最好的引鳳樓,叫一桌做好的席麵,上一壇紹興最好的美酒——女兒紅,便親親熱熱的推杯換盞開了。
沈默前世‘酒經沙場’,那是所處的職務也正好與二人在同一層次,深諳這個層級人的喜怒哀樂,沒喝幾巡,三人便稱兄道弟起來;過了二斤,兩人便真把他當成親兄弟了……張縣丞就開始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對沈默傾訴自己的不得誌。馬典史更是哇哇大哭,說自己因為沒文化,老是被人瞧不起。
三人哭一陣,笑一陣,一句沒談‘照顧’、‘鹽引’之類的事情,隻是在送他倆回家的時候,沈默悄悄塞給他們一人一個紅包……那裏麵可是王老虎送他的金錁子啊!
第二天後晌,沈默下學回家,馬典史便等在閣樓上,笑眯眯的將四百斤細鹽的鹽引送來,對他道:“讚公還讓我問問,商號起什麽名字,位置在哪裏?東家寫誰的名字?”
沈默苦笑連連道:“還沒想過呢。”琢磨一陣子,便起個店名叫‘三仁商號’,以示是他們三個好兄弟開的店。至於店東的名字,他決定暫且寫上了長子……他已經打聽清楚了,大明朝沒有商籍一說,是以並不改變長子‘民戶’的身份,也對將來他的子弟進學沒有半分影響。
隻是根深蒂固的,商人的名聲總不好聽,所以沈默還得問一問長子的意見,不行再改過來就是。‘若是他不願意,就寫我爹的名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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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節 賣與立 (中)
定下名字與東家,馬典史兩眼直直的望向沈默,似乎有些話難以啟齒。
沈默是何許人也,馬典史一撲棱翅子,他便知道對方要往哪飛。事實上,有些話就是馬典史不說,他也是要主動講的。隻見他朝縣衙方向拱拱手,一臉感激道:“沒有縣尊大人照拂,學生怎能有立業稱東的一天?實在無以為報,隻有二成幹股奉上,聊以資助縣裏學堂吧。”
馬典史心驚道:‘這小子真上道啊。’也一臉嚴肅道:“沈公子有心了,我已經把話給您帶到了。”說著便起身告辭。
沈默哪能讓他走了,嗬嗬一笑道:“馬大哥,在下還有一成幹股捐給典史廳,為縣裏的治安事業做一些貢獻。”酒桌上喝出來的感情最不牢靠,還得靠真金白銀夯實了才行……別看馬典史在縣令麵前跟孫子似的,可在縣裏卻是個著實了不得的人物,掌管著會稽縣的司法牢獄之事,三班衙役都得聽他的,地痞堂口更得小心伺候著,
說句不好聽的,要想開店太平,供他比供關公好使多了。
馬典史假模假樣的推讓一番,這才連稱‘慚愧’,欣然收下了。
一吃下沈默的幹股,兩人的感情立馬不一樣了。馬典史重新坐下,向沈默指點迷津道:“除了縣尊大人,你再把張縣丞和陳主簿打點到了,其餘等人便不用在意了。”
沈默一臉感激道:“多虧馬大哥提醒,不然小弟非得失算不成。”論起和他玩心眼,李縣令那樣的還差不多,像馬典史這種粗人,基本上被賣了還要幫他數錢。
馬典史聽了很高興,哈哈笑道:“誰都不是天生都會的,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就知道了。”
“那依您看多少合適呢?”沈默求教道。
“讓我想想。”馬典史撓著脖子想了半天,才悶聲道:“一人一成就行了,佐貳官向來是一樣的份額,誰都不會得罪。”說著才想起什麽一般道:“你告訴他們,我拿了半成就好了。”
就等你這句話了,沈默高興道:“多謝馬大哥指點。”他又要請馬典史喝酒,但姓馬的還要回縣衙辦公,兩人隻好依依不舍的作別。
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沈默不無感慨的歎了口氣……前些天沈煉讓他背誦大明律,沈默才知道大明朝的商稅是‘三十稅一’,他當時還覺著奇怪,怎麽就收這麽點稅?現在才品過味來,原來都被官員們用這種方式收上去了,隻不過最後國家見不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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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沈默如此上道,縣裏上下都十分的滿意……雖然從這小本生意中分不到多少錢,但大夥在意的是態度!態度好的話,小生意可以做大,大家都開心。若是態度不好的話,再大的生意也得給他攪和黃了!
縣令大人當即拍板,每月都撥給三仁商號四百斤鹽的定額……一方麵因為沈默年級還小,縣令大人不太放心;另一方麵,一上來也不宜鋒芒太露,一麵惹來大鹽商的嫉恨,節外生枝,平白樹敵。
“就在昨天,咱們的執照終於到了。”沈默微笑道:“咱們應該可以開業了。”
聽沈默說完,兩人目瞪口呆了好半晌,他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竟然不聲不響的做了這麽多事。
好一會兒,沈京才興奮笑道:“黑道白道你都打點到了,我們就坐等收錢就是了。”在特許專賣的情況下,這營生的利潤實在太高了……將鹽引、常例、損耗、工錢一起折進鹽裏,一斤鹽的成本也不過一錢五的銀子,而一斤鹽的市價卻足有三錢銀子,整整一倍的利潤!
雖然要拿出一半給別人,但還是十分可觀。
長子也兩眼發直,喃喃道:“一個月給咱們四百斤鹽,純利就是三十兩銀子,天哪,這是多少錢啊。”
沈默卻一臉嚴肅道:“長子,你願意當這個店東嗎?不願意的話,我就寫我爹的名字。”
長子搖頭笑道:“進鹽運鹽都得店東本人親臨,沈大叔還得當差,哪有功夫?還是我來吧。”說著憨厚笑笑道:“反正我這輩子也不指望念書了,還是攢倆錢娶媳婦,生幾個娃,然後讓娃好生讀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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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間,日頭漸漸偏西,沈默突然聽到幾聲鳥叫。便擺擺手,示意兩個夥伴噤聲。
三人屏住呼吸,趴在地上往河灘望去。
果然見先是幾隻小鳥飛來河邊,蹦蹦跳跳的喝水覓食。不一會兒,便有大片麻雀聒噪著,呼朋引伴;成群的綠頭野雁拍打著蓬鬆的翅膀,還有些個叫不上名字、五顏六色的小鳥,也跟著一齊向河灘灘邊飛來。
不知哪一隻鳥先發現了香噴噴的餌食,大概是一天沒吃東西餓壞了,一著地便饑不擇食地狠啄食餌,綠豆般的小眼睛不時警覺地向四周瞟著……緊接著,其它的鳥也發現了,便一窩蜂上來,嘰嘰喳喳的搶奪美食,渾沒注意到頭頂那張大網……
就連沈默和長子也從沒見過這麽多鳥,強按住興奮的心情,直到鳥兒聚集最密的時候,才猛地一拉繩,一張大網便‘呼啦啦’的從天而降。
一聽見異響,機敏的小鳥便張開翅膀,想要四散飛去。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沒等它們起飛,大網就把它們全部罩在裏麵了。
其餘的鳥兒受驚飛走了,隻留下在網中撲騰的幾十隻大小鳥。
三人十分興奮,從葦叢中衝出去,想要按住網清點一下勝果。
誰知此時,忽然整個羅網撲騰騰地朝前跳動起來。三人大吃一驚,緊追幾步,沒想到羅網竟然騰空飛起。原來,其中一隻大鳥張開翅膀向上飛去,其餘的雀鳥也跟著奮力騰飛,竟然連網一起上了天。生死存亡之秋,連鳥都知道拚力合作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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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一遍,關於商人子弟能否參加科舉,請參見本書的作品相關,認識一下張四維,王崇古幾位部閣高官再說。
第七十八節 賣與立 (下)
沈默抬頭望著羅網,又看看日欲西墜的天空,大喊一聲道:“快追!這些鳥兒飛不了!”便和長子當先追了出去。
沈京感到很納悶,可兩人已經跑出老遠,隻好氣喘籲籲跟在後麵。
他們仨一邊盯著羅網的去向,一邊順著河道猛追,一直跑了一刻鍾,便漸漸到了人煙密集的地方,卻還是沒追上。
河道上到處停泊著漁船。船上收拾漁具的人們,隻見三個光著腳板、短衣短褲的半大小子,在追著天上的鳥網狂奔。
這真是個景觀啊,人們紛紛停下手中的活計,目送著他們跑向遠方,還不忘嘲笑兩句道:“真是三個頭世人,鳥在天上飛,人在地上跑,怎麽追得上?”沈默卻毫不理睬,仍全力往前追,長子也一言不發的跟在後麵,同樣沒有停下了來的意思。
沈京拚命趕上來,跑得氣喘籲籲,大汗淋漓道:“我說,我們不要追了,跟個傻子似的讓人笑話,還是歇一歇吧!”
沈默叉著腰站一會兒,也是上氣不接下氣道:“不!不能歇,再跑一會兒.就能追上了。”說完便繼續往前跑,長子繼續跟著,沈京含糊的咒罵幾句,隻好也跟上去。
不一會兒,夕陽落坡,紅霞滿天,天空中一片瑰麗的紫紅色,美的讓人心悸。
就在沈京筋疲力盡,大叫‘打死我也不追了’的時候。那個飛在天上的羅網,竟突然在半空中停了下來。漸漸地,整個網子果然不情不願的從天上墜下來……雖然下墜的速度極慢,但任誰也能看出,這些鳥是飛不走了。
沈默高興極了,他哈哈大笑道:“怎麽樣?我說能追上吧?”
沈京很是驚訝道:“你怎麽知道鳥網會掉落下來?”
沈默指著天空道:“你想太陽西墜,夜幕降臨,這些鳥兒都要各自回巢。可它們不是一夥的,有的家在樹林,有的家在屋簷,有的還要翔歸山崖。所以它們不可能一直往一個方向飛,一但到了歸巢的時候,便有的往東飛,有的向西飛。方向一亂,鬧成一團,一個個精疲力竭,整個鳥網自然會掉落下來的呀。”
沈京佩服的五體投地,剛想搜腸刮肚讚美一下沈默,卻聽長子突然叫道:“糟了,它們要掉到河裏了。”萬一淹死鳥,可就不值錢了。
話音未落,長子便縱身跳入河中。沈默也不願意追了半天的成果,最後還要泡湯,便從懷裏掏出那兩個油紙帶,丟給沈京後,也跟著跳下去。水鄉長大的孩子,哪有不會水的?
沈京本來也想下水,卻被沈默強行變成了文件保管員,隻好怏怏的站在岸邊,嘟囔道:“老是欺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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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和長子水性都很好,遊到水中央,靜等著那些鳥徹底沒勁落下來。
眼看著鳥網越來越低,馬上就要觸手可及時,突然卻聽岸上的沈京大喊道:“小心啊,東邊有船來了!”
沈默兩個趕緊轉頭望去,果然見一艘大船從上遊順流而下,此時夕陽如血,江麵上金光粼粼,船上人顯然沒有早看到水裏人。
來不及發出聲音,兩人如受驚的小魚一般,各往兩邊閃去,險險躲過撲麵而來的快船。
就在此時,那羅網也終於落下,啪嗒一聲,掉在那船的甲板上,緊接著便是一聲低呼響起……
‘我們的鳥要被他們昧了去。’剛剛擺脫危險,沈默就如是想到。然後便打水遊過去,朝著船舷一躍而出,胳膊把住船幫便翻上了甲板,甩甩頭上的水,一邊高聲道:“在下是來找我的鳥的……”一邊放眼四處尋找他的鳥。
還沒看到鳥,他卻看到一個身穿淡綠長裙,容貌清雅秀麗的女子,有若帶露水仙般,亭亭坐在一張七弦古琴後,正雙手捧心,滿臉吃驚的望著沈默。
一看到這女子,沈默立刻就忘了他的鳥,心裏兀得浮出一行妍麗洗練的詩句……空潭瀉春,古鏡照神。載瞻星辰,載歌幽人。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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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望著那女子,那女子也望著沈默,女子那雙深潭似的眸子裏,先是一陣戒懼,接著卻又變成驚訝,最後全是難以置信的目光。
這時候,一個模樣俏麗的丫鬟,領著幾個保鏢模樣的家夥從船艙跑過來,一見有蟊賊敢侵擾自家小姐,丫鬟登時大怒,嬌叱一聲道:“給我拿下!”
保鏢們便張牙舞爪的猛撲上去,誰知沒跑出兩步,那發號施令的丫鬟卻又是一聲道:“退下。”保鏢們差點掉到水裏去,有位老兄甚至閃了腰。
可畫屏姐最大,他們也隻好怏怏停下,雙目噴火的怒視著沈默。
沈默已經將視線落在自己的鳥上,原來那羅網正落在那小姐腳下。
姑娘雖然漂亮,但又不是自己的,還是討回鳥來實在。沈默衣衫不整,也不好上人家的船,而且似乎自己還有冒失衝撞的罪過,引來物議可就不好了。
正不知如何是好,沈默便看到一個熟人領著那群保鏢出來,心中一鬆,知道沒事兒了。訕訕笑道:“畫屏姐,一直以來承蒙關照,無以為報。送你家小姐一兜名貴小鳥,作為謝禮。”不待那畫屏說話,便翻身入水,消失在暮色深重的河水中。
畫屏呆呆的望著漸漸消散的漣漪,一時有些癡了。
==========================本卷終=========================
在第一卷《誰家新燕啄春泥》中,我們進入了一個相對安寧富足的大明朝,較為詳細的介紹了那個時代的市井社會。但我們故事發生的時代,是內憂外患、雲譎波詭的嘉靖後期,這就注定了平靜隻是暫時的,所以請期待第二卷《小荷才露尖尖角》
第七十九節 祝福 (上)
大明嘉靖三十二年臘月底,紹興府會稽縣。
年謠有雲‘二十七,趕大集;二十八洗邋遢。’這話說的是,老百姓會在臘月二十七這天,全家出動趕大集、買年貨,采買足夠半月之用的柴米油鹽、雞鴨魚肉。然後從二十八這天,便不再出門,在家裏洗洗刷刷等著過年了。
商家一年的經營到二十七也就結束了,但二十八回家過年前,還得把商鋪收拾的幹幹淨淨才行。所以盡管這一天街上的行人稀少,可各家店鋪卻熱鬧不減……
永昌坊寶佑橋街上的一家店鋪門前,一個穿著藍布夾襖、黑布棉褲的高大青年,正帶著兩個夥計進行大掃除。兩個夥計掃地擦窗欞,灑水抹櫃台,忙得不亦樂乎……東家仁義厚待,大家關係又非比尋常,夥計們自然實心做事。
那大個子青年卻搬了個梯子擱在門口,端著水盆抹布,敏捷的爬到頂上,開始細心的擦拭那塊楠木匾額。他如對待嬰孩一般,輕輕的撫摸著匾上‘三仁商號’四個古拙有力的大字,心中不由湧起一些感慨……
轉眼之間,這家三兄弟合夥的商號,已經紅紅火火成立一年半了,生意也越做越大,從最初的每月四百斤細鹽,到今年上半年的六百斤,下半年的八百斤,收入整整翻了一番。他們兄弟合計著,明年還要再開兩家分號,爭取一年能賣十五小引、三千斤鹽……雖仍然跟那些動輒上萬斤的鹽商沒法比,但已經可以保證兩家人加上沈京一輩子衣食無憂,手頭寬綽了。
其實今年,他的生活就好了一大截。不說別的,單看他的體型,從原本又高又瘦,變成現在的又高又壯,臉色也紅潤健康,就知道他已經委屈不到肚子了。
按說手裏有錢了,生活也好了,他應該沒啥煩心事才是,可長子最近卻時常莫名其妙的心亂,一想到一些場景,便忍不住熱血上頭,恨不得立刻離家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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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家,東家……”夥計的呼喚聲,把沉思中的長子叫醒,他‘哦’一聲,低頭道:“什麽事?”
“您再不停下的話,咱們這匾額就要透氣嘍。”倆夥計在梯子下笑道。
長子感到有些沒麵子,訕訕問道:“活都幹完了嗎?”
“就等您檢查了。”夥計笑道:“當然肯定沒有您擦得匾額幹淨。”長子平日寬厚,夥計們跟他有些隨便。
長子從梯子上下來,在屋裏檢查一圈。見大差不差,便點點頭,走到櫃上,從腰上取下鑰匙,打開抽屜,摸出兩個紅包來,遞給早就巴望著的倆活計道:“回去給大叔大嬸問個好,我過年去看他們。”他和沈默雖然已經搬出草舍了,但心裏一直有那些可親的街坊,除不時周濟之外,連店夥計也是從那裏雇的。
兩個夥計接過那沉甸甸紅包,興高采烈道:“過年來給沈爺、東家拜年。”長子又囑咐他們正月工,便放他們回家過年了。
待夥計走了,長子將梯子搬進來,再把那些不太幹淨的地方,重新打掃一遍,待徹底滿意了,這才上門板,關店門,從後門回到天井裏……原來這是個‘四水歸堂’的宅院,朝南的正房做了店鋪,後院三麵都是兩層白牆黑瓦的小樓,圍成一個兩丈見方的大天井……或者說是小院子更合適。
長子進去天井,看到老爹正在整治新宰的雞鴨。廚房裏冒著騰騰的熱氣,聞聞味道,他便知道是自己老娘在蒸年糕。
姚老爹也看到長子,手上不停,壓低聲音道:“這都什麽時候了才回來。”長子說前麵剛忙完,他爹便指派任務道:“快去廳堂裏打掃幹淨,千萬莫碰倒了祭器。”
長子這才想起,今天是請大菩薩的日子。照老年人的說法,天上的菩薩不進不潔之家。因此‘祝福’之前,必須把廳堂、祭桌、祭器撣掃、洗刷得幹幹淨淨……他雖然有一雙弟弟妹妹,但這麽重要的差事,父親是萬萬不會交給小孩的。
長子剛要答應,他娘也從廚房出來,臉被熱氣蒸得通紅,手腕上還帶著對絞絲銀鐲子,撩撩額前散亂的頭發道:“去看看沈爺起了沒?起來了我給他下麵。”
長子撓撓頭,悶聲道:“那我先去看看沈爺。”便把他爹的差事擱一邊,往東廂樓上去了。
東廂二樓分三間,長子輕手輕腳的上去敲敲門,小聲道:“潮生,沈叔起來了麽?”
房門吱呦一聲打開,一個身材修長、麵目清俊的青年閃身出來,正是長高了不少的沈默,他吐出一口濁氣,小聲道:“睡得跟死豬似的,估計得後晌才能起來。”說著有些鬱悶道:“為了當上這個主簿,三天竟要醉倒兩回,實在是劃不來。”
說話間,兩人進了隔壁書房,裏麵整整齊齊堆著各色書籍,屋子中間雖然有炭盆,卻因為怕走水,人離開就熄了。
沈默不由打個寒噤道:“真是冷啊。”長子便趕緊把炭盆升起來,隨著橘色的火光歡快跳躍,屋裏終於漸漸暖和起來。
沈默這才脫了身上的半舊藍色大襖,露出內裏的栗色長衫,更顯得清瘦瀟灑,溫文爾雅……果然是腹有詩書氣自華。他半倚在一張鋪了棉被的安樂椅上,一邊沏茶衝水,一邊斜瞟著心不在焉的長子。
待他起身在凳子上坐下,沈默遞一杯濃茶過去,輕聲問道:“想什麽呢?”
“沒,沒什麽。”長子連忙搖頭,端起茶杯便往嘴上送。
“燙!”沈默趕緊將他攔住,似笑非笑道:“這也叫沒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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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一卷,大家支持啦,啦啦啦啦……
第八十節 祝福 (中)
書房中炭火跳動,映照著長子的麵色晦明晦暗,他雙手捧著茶杯,緩緩道:“什麽都瞞不過你,實話說吧,我最近有些不大安分。”
“哦?”沈默端詳他一陣,點點頭道:“確實到了想女人的年紀了。”
長子差點把杯子掉到地上,慌忙解釋道:“不是那麽回事。”說著眉頭逐漸皺起,吞吞吐吐道:“我不大想當一輩子商人。”怕沈默生氣,他又趕緊解釋道:“不是你要是沒有別的辦法,我會一直幹下去的。”
沈默毫不意外的笑笑道:“誰也沒讓你幹一輩子,現在咱們已經熟悉這裏頭的道道了,誰也糊弄不了了,可以找個能幹的掌櫃頂著了,不礙什麽事的。”說著話鋒一轉,笑眯眯的問道:“那你想去幹什麽呢?”
“我想……”長子低著頭,小聲道:“當兵去。”
沈默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好半天才緩緩道:“還有別的誌向嗎?”
長子搖搖頭,緊咬著下唇道:“我就想去當兵。”
沈默也搖搖頭,板下臉來道:“你可以去問問你爹,看看他答不答應。”
長子的頭更低了,小聲道:“就是怕他不答應,才先找你商量的嘛。”
沈默放下手中的茶壺,探身與長子對視,剛要說話,門卻開了。一個穿著綠色綢子大襖的青年走了進來,一看見他倆便嘿嘿笑道:“背著我密謀什麽呢?”
沈默翻翻白眼,重新靠回椅背上,沒好氣道:“你來的正好,快幫著開導開導我們的長子吧。”
來人麵相十分喜感,自然是沈京沈四少,一聽沈默這樣說,他便大驚小怪道:“長子,你怎麽像根蔫黃瓜?”
“說正經的。”沈默笑罵一聲,指指長子道:“這位老兄想要去當兵,你快幫我勸勸他吧。”
沈京的嘴巴登時能塞上個鴨蛋,瞠目結舌道:“我沒聽錯吧?你要去……當兵?”
長子點點頭,悶聲道:“當兵怎麽了?徐達常遇春不都是響當當的大英雄嗎?”
“你那是老黃曆了。”沈京揮揮手,拖條板凳過來,坐在長子的對麵道:“現在是什麽年代?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啊!你要是當了兵,你的兒子、孫子、孫子的兒子、孫子的孫子都會怨死你的!”
長子被他一陣數落,一下子更蔫了,垂首道:“為什麽要惱我?”
沈京又要奚落他,被沈默擺手製止,歎口氣道:“其實我們何嚐不想學那漢唐將軍,醉臥沙場、馬革裹屍?可這個世道讓我們不能夠啊!”沈默語重心長的勸說道:“可這個世道就是這麽重文輕武,整個大環境下,軍人的社會、政治、經濟地位,都是離譜的低。
沈京接過話茬道:“是呀,隻要你當上兵,在世人眼裏,就跟身世不清、出身低賤、粗魯不文劃上等號了。就算當上千總,也一樣抬不起頭來。”
長子終於有些動搖了,他喃喃道:“那我該怎麽辦?”
沈京趁熱打鐵道:“想聽聽我們倆給你規劃的未來嗎?”
長子默不作聲的點點頭,沈京便清清嗓子道:“我已經打聽清楚了,國子監一個監生的價格是一千兩,照咱們現在的買賣,隻要省著點花,最多三年便能買到兩個名額。到時候咱倆一人一個,去北京玩上三年,咱們也不求再進一步,隻圖安安穩穩的畢業。”
“然後回來參加一次鄉試,便算是做足前戲了。”沈京唾沫橫飛道:“雖然現在不可能像國初那樣,直接做大官了。可憑著監生的身份,咱們還是可以去南京吏部活動一下的,他們雖然職權有限,但在南直隸還是好使的。”
“而且他們還有一樁好處……天高皇帝遠,便於玩花樣。到時候咱們先去個上的縣裏,做個縣丞主簿之類的佐貳官,過得幾年玩得轉了,再謀劃個下等縣的知縣當當!等堅持熬過一任,說不得就轉回上等縣去,當個肥美的縣太爺快活!”說著拍拍長子的大腿,語重心長道:“隻要能當上縣令,闔縣誰敢說你是科貢官出身?都得小心奉承著呢!”
他絮絮叨叨的說了半天,長子聽得兩眼發直,木木點頭道:“我還是老老實實賣鹽吧……”說著便起身道:“我得去打掃廳堂了。”沈默點點頭,讓他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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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長子走了,沈默輕聲道:“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昨天夜裏。”沈京端起長子的茶碗,咕嘟咕嘟喝下去,呸呸幾聲道:“真苦啊。”
沈默笑罵道:“是茶苦還是差事苦?”
“當然是差事苦了!”沈京愁眉苦臉道:“你想想,大年根的我在南京城裏求爺爺告奶奶,”說著甩出昆曲唱腔道:“苦煞吾也……”顯然在是秦淮河上玩多了。
“好了好了,算你辛苦了。”沈默趕緊安撫道:“快說正事吧。”
沈京這才收起嬉笑的臉色,點頭道:“老叔的事情我能不費心盡力?都辦妥了!”便向沈默一五一十的講述他去南京的事情……
這事還要從沈賀身上說起。話說他進會稽縣衙當差,先從六房的‘貼書’做起,按照兒子教的,與人為善、慷慨大方,不到半年時間,便廣結善緣,人人稱頌,都說他是‘急公好義的沈相公’。
結果去年年底的時候,那位周經承到了致仕的年齡,知縣按慣例挽留,可周經承看幾位上官都比他年輕,實在是沒有盼頭了,而且這些年吃了原告吃被告,早就撈足了,便決意回家含飴弄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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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嗚嗚,收藏漲的太慢了,大家誰還沒收藏,收一收嘛……
第八十一節 祝福(下)
這年頭退休這事兒,一般沒人真挽留,大明朝最多的就是人,缺了誰也沒事。
李縣令便收下了周經承的辭呈,又象征性的詢問候補人選……六房書吏這個層次,他縣太爺就能直接任免了。
周經承琢磨一下,手底下那幾個貼書中,還就數資曆最短的沈賀討人喜歡。不僅寫一手好字,活也幹的利索,更重要的是一直十分尊敬自己,隔三差五請自己喝茶吃酒不說,逢年過節也有厚禮相送……尤其是那禮物的分量,嘖嘖,其他幾個貼書加起來,也沒有那一份重。
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何況沈賀的本事過硬,不愁不能勝任。周經承便向縣尊推薦了他。
這跟李縣令心裏的想法不謀而合……前次與青霞先生相遇,他問起沈默的功課,沈煉很謙虛道:“現在頂多就是個二甲五六十名的水平,還需繼續努力啊……”李縣令知道青霞先生的為人,那是一個字都不會瞎說的,心花怒放之餘,早就決定再賣個好給沈默了。
於是沈賀順順當當的穿上了黑衫,成為了刑房的一把手,司吏大人!成為了一名編製內官吏。當然他更喜歡人家叫他經承大人,因為這個聽起來文氣一些。
他也不是不知足的人,滿心準備著在這個位置上熬他五年,等上官出缺再進步,誰知機會來了擋都擋不住……到了今年冬裏,本縣的三把手陳主簿居然向縣令提出,要參加來年的秋闈,也想搏個金榜題名,正途出身。
要知道,除了參加科考獲得鄉試資格的生員、監生、貢生之外,還有可以不經院試、科試直接入圍的。一是現任州府學的學官,準由學政直接送考;二是在國子監肄業的貢生和監生,可由本監官直接送考;三是正印官胞兄、弟、子、侄中,隨官員在任讀書的貢生、監生,準許本官申送參考;四是學官、州縣佐貳由本任地方官申送參考。
陳主簿便是抱著第四條來找縣尊大人的,雖然大家平時相處的不錯,但人各有誌攔也攔不住,李縣令便將他推薦給提學大人,今年本縣就一個這種情況,照例是一定會準的。
之後陳主簿便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隻等著批文下來,好回家溫習備考,背水一戰……考上了一切都好,考不上也無顏再回縣衙,隻能另謀生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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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簿位置要出缺的消息,立刻在縣衙內傳開了,可謂一石激起千層浪,惹得有資格的人各個覬覦。什麽人在覬覦?典史、教諭,和六房書吏,這八位老兄都有資格上去,自然滿懷希望、上下其手,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了。
但皂隸出身的馬典史肚裏墨水有限,不可能勝任這個泡在文書之中的職位。所以隻有包括沈賀在內的七人,有資格競爭這個位子。
按說沈賀資曆尚淺,也不該算是競爭者,但是他徹底的激動了!對他來講,司吏這個位子可有可無,但主簿則不然,乃是他進入縣衙的奮鬥目標……因為除了必須要舉人才能擔任的教諭一職,就屬這個職位文氣最重,在百姓那裏的名聲也最好。
之所以會名聲好,一是因為《三國演義》的流行,陳群楊修這些文采風流的主簿已經深入人心,給這個位子增添了許多光彩……雖然那基本上不是一回事;二是因為主簿的職責是對縣衙內的,很少直接接觸普通百姓,自然不像縣丞典史之流,整日裏得罪老百姓,是以名聲還算清白。
沈賀雖然投身公門,但還是脫不了文人氣息,重名勝過重利,他對‘主簿’這個位子的企圖心,也就可想而知了。
但對於僅僅升職一年的沈經承來說,想要跟一群資曆皆在自己之上的家夥競爭,實在是太難為他了。所以他決定讓無所不能的兒子替自己煩去……
一番軟磨硬泡之下,沈默終於答應幫他試一下……其實沈默也覺著有個‘主簿爹’的話,在名聲上確實好聽一些。
這時候的沈默,早已將闔縣的門門道道全部了然於胸,一番謀劃之後,他便開始按部就班的實施起來。
沈默先讓老爹找到李縣令,求他提前對自己進行……按規定,吏員任滿應由直屬上司進行考試,考試內容是應用文寫作,一個是向下的‘告示’;一個是向上的‘申文’,目的是區分優劣,為升遷、留任、降職提供重要依據。
應該是五年任滿再考才是,但也有例外情況,比如說現在這樣,有位置提前出缺了,那麽相應吏員就可以申請提前考試。
將近兩年來,李縣令和沈氏父子相處極是愉快,也願意大開方便之門,不僅同意提前考試,還給了沈賀一個一等成績。但他也醜話說在前頭……主簿這種佐貳官,不是他一個縣令可以決定的,他隻能向上峰盡力推薦,用不用還是上麵的事情……而且因為本縣教諭資格夠老,戶房書吏關係夠鐵,所以李縣令會同時推薦他們三個上去。
沈默也知道這是沒辦法的,畢竟縣衙裏不光他老爹一個人會來事,能有個競爭一下的機會已經很不錯了。
但上下打點的事情,他著實不好親自出麵,老爹的本事又有些稀鬆,正在為難之際,沈京自告奮勇的站出來,搶著替沈默去辦……沈京已經料到,自己將來說不得要走這條路子,正好可以借此機會探一探路,打通一下關節……當然兄弟情義還是最重要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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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節 過年 (上)
雖然讀書不成器,但不能否認沈京是一等聰明之人。憑著天生的嗅覺和巧妙的手段,他打通了府、布政司兩級的經辦書吏,將沈賀的名字搶先一步送到南京,而另外兩位競爭者,則被以一些微不足道的理由,硬生生壓了五天。
這五天的空當,足夠沈家人做很多事情了,按照李縣令的指點,沈默將賬麵上的資金抽調一空,兌成四十兩黃金,交給沈京去南京納捐……
大明的都城在北京,為什麽要去南京呢?因為這裏是留都,除了沒有皇帝之外,這裏有一套與北京一模一樣的行政機構,官員的品級俸祿也完全相同。雖然這套‘南廷’多用來安置閑散架空或被排斥的官員,其職權遠不如北京六部,但他們的品級畢竟在那裏,又抱成一團,自成一股勢力,與北京明爭暗鬥,兩京官員迭為消長,操縱朝局……不是你把我趕到南京去,就是我把你趕到南京去,這是大明朝十分獨特而有趣的現象。
當然對沈京來說,那些事情都太過遙遠,他就知道浙江布政司七品以上官員任免要經過北京吏部,以下的則通過南京吏部,所以他就去了金陵。
到了地頭,找到南京吏部衙門,奉上門包,進了文選清吏司,見到了一位主事。要說南京就是比北京痛快,人家明碼標價,捐一百兩半年後拿到批文;二百兩可以縮短為一個季度;三百兩一個月;若是貢出四百兩白銀,明天就能給你批下來。
沈京唯恐夜長夢多,一咬牙便選了個最快的。那位肥肥的員外郎又道:“你可以一次付清,若是手頭緊也可以分兩年付。但想拿到批文立刻就能補缺的話,最少要首付八成。”
沈京便選了大八成,沒有一次付清……因為還要去考功司疏通,他怕後麵錢不夠了。
他相當會來事,竟然與那文選司的主事拉上了交情,在其引薦下,終於把考功司的主事請到了秦淮河的畫舫上,那啥那啥一條龍之後,沈賀的人事考評便從一等降成了二等,品級也從擬定的從八落成了正九。
不知道的還以為沈京找的歌妓沒把二位爺伺候好呢。實際上不是那麽回事。這裏麵的玄機在於,品級升遷,看上去很美,可實際風險很大……因為所有的任命最終都要送到北京去,由大明朝的吏部尚書用印才能算數。萬一到時候雲南、貴州這些地方有縣丞出缺,萬一那位姓萬的尚書大人一高興,把他發配過去可就慘了。
所以這一番看似脫褲子放屁的周折,為的就是得到‘降級留用’四個字,降一級無關緊要的品階,留用卻還是在紹興,傻子都知道是賺了還是賠了。
剛剛因為‘考評一等’而擢升的會稽主簿的沈相公,還沒上任便因為‘考評二等’而‘降級留用’,事情就是這樣滑稽,可在大明朝卻是如此的天經地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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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瞧好吧,過了正月吏部就下來任命了。”沈京嘿嘿笑道:“這些人雖然死要錢,但信譽還是有的。”
“終於可以讓我爹歇歇了。”沈默點點頭,苦笑一聲道:“這陣子為了堵上那些人的嘴巴,他是三天兩頭的請人喝酒,今天刑房,明天禮房,後天又是主簿衙,整天喝的爛醉如泥,看著既讓人心疼,又讓人生氣!”
“誰讓咱們資曆淺呢?”沈京陪他唏噓一會,才想起過來的由頭,一拍大腿道:“說起話來就忘了,我爹讓我來搬老叔和你回家祝福了。”
沈默‘哦’一聲,沉默良久才幽幽道:“二十七個月……”
“是啊,終於服闕了。”沈京點點頭道。這兩年多的時間內,沈默整天穿著白衫素服,沒法參加科舉考試,沒法訂婚結婚,逢年過節人家慶賀他還得躲著。就拿去年來說,大過年的他得在門楣上貼上藍燈花紙的掛簽,掛一副藍對聯,上書‘未盡三年孝,常懷一片心’。門心上還貼著一對藍道‘思齊思治,愚忠愚孝’,也不能去別人家拜年,隻能大過年的在家讀書。
就這樣清淡無比的過了兩年,倒讓他的學問大大長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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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一邊說話一邊支楞著耳朵聽,待沈賀醒過來,沈默便過去給他倒水洗漱。沈京在邊上將好消息一說,沈賀果然樂不可支,非要提前給大侄子壓歲錢。沈默扔件幹淨衣裳到床上,沒好氣道:“天都擦黑了,趕緊拾掇拾掇該走了。”
沈賀知道這些天自己老是喝醉,醉了就吐,每次都是兒子給收拾的幹幹淨淨,心裏自然覺著理虧,朝沈京擠擠眼,便三兩下穿好衣裳,再套上件毛領棉襖,呲牙笑道:“走吧。”
三人出了門,沈默早已經跟姚大叔說過,不跟他們一起祝福了。待他們出去時,姚老爹已經坐在輛大車上,等在外麵了。一看見他們便笑道:“送沈爺過去。”
沈賀剛要點頭,沈默卻先開口道:“不必了叔,你們家裏也大忙忙的,就這麽兩步近遠,我們走過去就成了。”說著悄悄一捅沈京的後背,沈京便也笑道:“是啊是啊,走走待會吃得多。”
姚老爹隻好道:“那晚上我去接你們吧。”
“那就更不用了。”沈京笑道:“晚上叔和沈默就住我那了。”
“那就明天一早去接。”姚老爹很執著道。
沈默這才點頭笑道:“麻煩大叔了。”
待走得遠了,沈賀突然道:“我們該把祖宅贖回來了。”
沈默默不作聲的點點頭,他原本以為,隨著時日的推移,能跟長子爹娘相處的十分得宜,然是事實恰恰相反,隨著雙方地位的差距越來越大,他們已經沒法用原先的姿態對自己和老爹了。
他不想讓好兄弟的爹娘變成自家的傭人老媽子,所以同意了老爹的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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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節 過年 (中)
紹興習俗,小年送完灶神後,就開始準備著‘祝福’了,這是一年中最隆重的大典。
其實所謂‘祝福’,應該說成‘請福’更恰當,或者擴展成‘請福神來家吃飯’更準確。
但同樣是請吃飯,必會因家境的不同,有著不一樣的豐儉。一般人家用肉一方,活魚一條,鵝一隻‘三牲福禮’請菩薩,講究一點的用‘五牲’供養,像沈家這樣的大家族,則用‘七牲福禮’,卻是多了牛羊雞鴨四樣,而且都是整隻的。
規矩自然也不同,一般人家隻是將祭品煮熟之後,再插上些筷子,便稱為福禮了,等五更天陳列起來、點上香燭,恭請福神們來享用即可。但到了沈家這樣的大戶人家,原本簡單的一切,便衍生出一係列繁縟來,他們窮盡心裏,不惜物力,也要整治出一桌花團錦簇來……也不知是為了讓大菩薩心滿意足,還是為了滿足內心的虛榮。
比如他們的福禮都盛於大桶盆中,豬嘴須朝上,雞、鵝須曲身跪腿,頭朝福神,以示恭迎;再擺一尾活的鯉魚,是取‘跳龍門’之意,並要把魚的眼睛用大紅的福字貼上,以免驚嚇到福神。還在肉、雞、鵝之類的祭品上要插些筷子,數目要成單,以七和九為宜,隻是那些可憐的小動物,煮熟之後,還要被擺成十八般模樣,想必十分的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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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菩薩入席之前,沈家女人們先擺好碗、筷、酒盅,將‘七牲福禮’放在中間,右邊放著刀和案板,左邊放碗雞血鴨血,向菩薩表示這是專門為您殺的,除了不能吃的,全都歸您一個人享用。
隻是都吃肉菩薩也會膩味,所以還得擺上韭芹木耳等素菜十碗。另有佐餐的腐乳一盤;又怕鹹淡不合適,還端上細鹽一碟,鹽上再放兩塊豆腐幹,請菩薩酌自個口味添加。
有菜沒酒怎麽成?所以還得端上六盅酒。又怕菩薩齁著,再端上三盅茶備好,另有年糕數塊、粽子一串,算是給菩薩上的麵食了。
這頓豐盛的大餐才算是備齊,但還沒完……不能光讓菩薩吃飯吧,還得準備點果子飯後清口,便又將荔枝、桂圓、核桃、棗子四色幹果,蓮藕、橘子、木瓜、佛手四色水果擺好了,此刻整張大桌子已經滿滿當當……除了最裏麵留著五個碟子大小的空隙之外。
這時候女人都得退場了,由主持祭祀的男人,端來五個燭台,擱在那空當處,點著五根大紅蠟燭,這叫‘五事燭台’,分別代表‘福、祿、壽、富、貴。’這就叫圖窮匕見,先請菩薩吃飽喝足了,再趁機把要求提出來……有道是吃人家的最短,想必大菩薩是不好意思拒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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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道是‘男不拜月、女不祭祀’,拜的時候是隻限男人的,這一點上無論貧富都是相同的。事實上,這種歧視是貫穿整個祝福始終的,比如說離過婚的、改過嫁的、死過男人的、懷著孕的,進過產房的,都不準碰福禮和祭品的。
等到了正式祝福的時候,就連太太、小姐們也是要回避的……據說是因為菩薩是愛幹淨的,女人不潔,有她們在場,是不會吃的……照此推論,男人髒兮兮不愛幹淨也是很正常的。
婦人和小姐們頗為失落的退了場,心中暗暗盼著八月十五快到來,拜月的時候也可以名正言順的歧視一回男人。
待女人都離開,沈默便跟著老爹進去,廳堂裏高矮胖瘦全是本族男性,無需指揮,所有人便自然的按輩、年齡依序站好,在家主沈老爺的帶領下,向著菩薩行三跪九叩大禮。
整個祭典在深夜舉行,所有人必須保持絕對肅靜,不能隨便說笑,氣氛之壓抑無以言表。
磕頭之後,沈默看沈老爺起身了,剛要跟著起來,卻見周圍人沒有動彈,隻好繼續跪著,偷瞄沈老爺在幹什麽。
隻見他斟上滿滿一杯酒,緩緩的灑在地上,然後便恭恭敬敬地把神像請下來,連同化紙、元寶一起焚燒。等差不多快燒成灰的時候,沈老爺又把供桌上昂著頭的雞鵝的舌頭挖下來,拋向空中,再在火堆周圍奠上一杯有茶葉的酒,用一種跳大神的語氣,念念有詞道:“菩薩有靈,把口舌帶走。”
然後便轉身道:“撤去福禮和祭品吧。”男人們這才紛紛爬起來,幾個輩分高貴的過去,將祭桌小心的抬出廳去,顯然是完成了。
目睹了這次極其短小的祭祀過程,沈默心說:‘實在是太快了,菩薩來得及伸筷子嗎?就給撤了。’趁著人群騷動,他小聲問身邊的沈京道:“怎麽就敬了一杯酒?怕菩薩喝醉嗎?”
沈京噗嗤一聲,趕緊捂住嘴,看看周圍人都沒在意,這才蚊子哼哼道:“沒聽說‘快菩薩,慢祖宗’嗎?據說菩薩吃東西的動作是很快的,咱們一次斟酒的功夫,菩薩就吃完了,要是送晚了會不高興的。”
沈默心說這哪是請吃飯啊?這不耍神仙玩嗎?老百姓確實都請吃飯,可都集中到一頓請了,讓菩薩吃哪家的是?還隻給一眨眼的功夫吃,來得及嚐出滋味嗎?他相信如果菩薩可以選擇,一定會讓紹興老百姓錯開請,你家請初一,他家請十五,這樣一年到頭都能吃上飯了……
他又暗下決心,等自己主持祭祀的時候,供品一定要多擺一會兒,擺多久呢?當然是一頓飯的功夫……想必福神大菩薩就算圖個飽,每年也都來會他家吃飯的。
後世沈家祝福的時間都比別人家長,就起源於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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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方才那幾個男人,又搬著方才的祭桌出來,沈默才知道,原來事情並沒完。
他見上麵的雞鴨供品、杯盤燭台紋絲未變,心說:‘現在端回來有什麽用?菩薩肯定是有骨氣的。’
這時人群開始移動,起先是麵朝著廳門,這會兒又掉了個個,變成背對著門。
沈默這才發現,起先供神的時候,桌麵是木紋橫擺的,現在則改為了直擺。
“這是幹什麽?”他低聲問道。
“請祖宗回堂羹飯。”沈京小聲道。
原來是祭祖啊!沈默暗暗吃驚道:‘原來祖宗和神仙一樣,都是可以糊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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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票票啊啊……
第八十四節 過年 (下)
按照‘快神仙、慢祖宗’的說法,請祖宗一定要慢,祭的時間也特別長,直三更時分才結束。
這時女人們才重新出現,她們用煮福禮的法湯,燒了年糕、下了麵,每人分上一碗,名曰‘散福’,實際就是給折騰一宿的人們煮宵夜吃。
吃完宵夜,人們便各自回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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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說四更天睡下,次日應該起得很晚才是,可當沈默天不亮起來出恭時,卻見睡在外間的老爹沒影了。
他仔細一看,被褥整整齊齊,回想一下,昨夜是自己給他鋪的被子,知道老爹是自個起來的,提著的心便放了下來。
回到屋裏睡了個回籠覺,待日上三竿再起床時,卻發現老爹還沒有回來,沈默這下終於著急了,他叫上沈京,出府尋找。到大門口時,門子告訴他們,沈爺天不亮便叫開大門出去了,看臉色也沒有異常。
“沒說去哪嗎?”沈默皺眉問道。
“這個小人還真問了。”門子賠笑道:“我說‘這麽早您老要去哪轉啊?’沈爺便道:‘去老宅轉轉。’”
“什麽老宅?”沈京問道。
“我們原來的家。”沈默輕聲道:“在永昌坊緊西邊。”
兩人便往外走,剛出門就看到姚老爹的馬車停在門外,他竟然一早就過來等著了……
沈默這次不再客氣,與姚老爹打了招呼,便和沈京上了車,馬車緩緩向西駛去。
一刻鍾後,馬車行到遠離鬧市的一處街道,這條街上的宅院都頗具規模,家家戶戶掛燈結彩,喜氣洋洋。但在東頭有一家,牆上長滿衰草,牆皮也掉落不少,露出黃褐色的坯磚,顯然已經荒涼廢置已久,與歡慶的氣氛格格不入。
沈默讓姚老爹在那破敗的院子前停下,從車窗探頭一看,大門果然是開著的。
他扶著車轅下車,對沈京道:“三四年前,這裏就是我家。”姚老爹在外麵看著車,兩人便放慢腳步走進去。
一進門便看到沈賀在麵紅耳赤的與人爭辯,邊上還有幾個壯漢虎視眈眈。
沈默一把拉住沈京,輕聲道:“快去找馬典史,他家就在後麵街上,你一打聽就找到了。”沈京知道輕重緩急,點頭道:“你小心。”便匆匆退了出去。
沈默則把腳步放重,快步走了進去。沈賀一看來了救兵,馬上嚷嚷道:“潮生,你快過來評評理,天下哪有這般道理?”
那與沈賀對立的人轉過頭來,卻是個刀疤臉的矮胖漢子,他一見沈默過來,一呲大黃牙道:“怎麽小子?想打架嗎?”邊上那兩個壯漢也湊上前,不懷好意的瞟著他。
沈默理都不理他們,輕聲問老爹道:“父親,發生了什麽事?”
一見兒子來了,沈賀仿佛有了支柱,憤憤道:“當初我把房子以四十兩紋銀的價格典當給他們,現在我要贖回來了,他卻說要四百兩銀子!”
那疤臉漢子,眯縫著一雙小眼睛道:“當初是四十兩不假,可現在三年零三個月過去了,難道沒有利息嗎?”
“就算是三分利,也不到四十兩啊!”沈賀氣憤道。
“對不起,敝號的規矩,利滾利,利打利,三年零三個月,連本帶來便是四百兩了。”那漢子冷笑道:“贖不起就趕緊滾蛋,兄弟們還等著回家過年呢。”這家夥很顯然並不認識沈賀。
“你讓誰滾蛋?”沈默麵沉似水的站到那漢子麵前。
“你……”那漢子伸手指向沈默,髒話還沒說出口,便聽沈默冷冷道:“如果不立刻收回這隻手,我保證你和你的胳膊將要分開過年。”
那漢子先是一愣,旋即哈哈大笑道:“小子,你什麽來路?敢跟老子這麽說話?”
“一書生爾。”沈默表情欠奉道:“你是什麽堂口的,不妨報上來聽聽。”
“我們不是堂口的,我們是牙行的!”那刀疤臉一呲牙道:“怎麽樣,怕了吧?”牙行原先是撮合買賣成交的中介機構,本朝才發展規模,成了集客棧、倉儲、流通於一體的組織,起初還是有積極作用的,但這幾十年裏,漸漸變成地痞流氓聚集之所,已經墮落成強買強賣、欺行霸市、拐賣人口、放高利貸的代名詞,讓百姓又怕又恨,讓當政者頭痛不已。
“果然是‘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沈默依舊麵無表情道:“你是王老虎的人,還是賀老七的人?”天下幾乎沒有別的營生,比牙行更適合黑道滋生了,所以兩縣最大的黑幫,對半瓜分了這項生意。
那漢子終於被唬住了,狐疑的打量沈默一眼道:“你到底是什麽人?”
“書生而已。”沈默淡淡道:“但是一個你們絕對惹不起的書生。”
“好大的口氣啊?”那漢子幹笑一聲道:“你叫什麽名字?”
撣撣衣領上的浮灰,沈默輕聲道:“我叫沈默。”
三個漢子麵麵相覷,旋即哈哈大笑道:“沒聽說過。”
“但你們賀老七賀老板還是認識我的。”沈默竟然微笑起來道:“回去問一下再來吧。”
“我可不是嚇大的。”疤臉漢子有些色厲內荏道:“你怎麽知道我不是王老虎的人?”
“因為虎頭會上下,沒有一個不認識我。”沈默平靜道:“這次之後,你們也會記得的。”
疤臉漢子腦海中突然劃過一件事……去年過年的時候,三個虎頭會的打手,被發現赤身**的吊在廟前的大樹上,還有幾個寫字先生,被扔在了了糞池子裏。雖然沒有證據表明這兩件事是有牽連的,但賀大老板告誡他們,這是有人在報仇了,並禁止他們討論這件事,仿佛十分忌憚一般。
“難道你就是……”疤臉漢子結結巴巴道:“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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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票票啊…………
第八十五節 老宅 (上)
這世上的惡人就是這樣,隻敢欺負良善之人。遇到那有權有勢的,或者比他更惡的,表現出來的膽怯與諂媚,要比普通老百姓還要不堪。哪怕是碰上今天這樣吃不準的,也非得回去打聽清楚了,看看到底能不能惹,再決定是額手稱慶還是回來變本加厲。
外表強橫,內心虛弱,說的就是他們。
三條呲牙咧嘴、滿臉凶相的壯漢,便被一個搞不清底細的書生,唬得灰溜溜就要退走,臨走還習慣性的撂下句狠話道:“今天不談了,下次再跟你們算賬。”
也該他們倒黴,想要出門時才發現,大門已經被個身穿褐色綢襖,又黑又胖的漢子給堵住了。
待看清來人,三人腿一軟,便磕頭作揖道:“給四爺請安了,想不到在這裏碰上您老,可真是巧了啊……”
來人自然是馬典史,典史在縣裏排老四,人稱四爺。馬四爺黑著臉,一句話也不說,一雙眼睛刀子似的在三人身上來回剜著。
三人就是豬頭,也知道這回惹了不能惹的人了,看四爺這架勢,顯然是要給那父子倆找回場子啊。要說還是牙行出來的反應快,三人見這尊神拜不動,便轉身向沈賀父子倆磕頭連連。
沈默也同樣板著臉,一句話也不說,三人感覺氣氛之壓抑,快把肺葉壓破了。
那疤臉漢子一邊磕頭一哀告道:“小的是有眼不識泰山,小的良心都讓狗吃了,大過年的還給二位爺添堵,我們該死,我們該死!”說著啪啪直抽自己耳光,可是真打啊,沒幾下臉就一片紅腫,看得沈賀不由側目。
見他果然比那沈默心軟,疤臉漢子便把頭轉向沈賀,嗚嗚哭道:“沈爺啊沈爺,明天就是年三十,小人家裏上有老下有小,都等著我回去過年呢,您就行行好,把我當成個屁放了吧。”
沈賀雖然心腸軟,可他有一樁好處,那就是從不擅自做決定,事事都是由兒子拿主意,看向沈默道:“潮生,你說呢?”
沈默微笑道:“說得也有幾分道理,大過年也不想理會這些醃臢。”說著低頭看向腳下那疤臉漢子道:“這房子我們先收回了,讓你們七爺過完年再來算賬吧……記住,是你們七爺,元宵節以後。”
三個漢子磕頭如搗蒜,謝過之後,又轉身跪向馬四爺,嗚嗚告饒道:“四爺,我們錯了,您饒了孩兒們這一回吧。”
馬典史哼一聲,這才冷笑道:“沒聽沈公子說嗎?過完年讓你們賀老七親自上門賠罪,”說著讓出去路道:“滾!”逃過一時是一時吧,三人不敢多想,便屁滾尿流的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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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那三人一走,馬典史的表情立刻柔和下來,一臉抱歉的拱手道:“兄弟來遲,讓三爺和公子受驚了。”
沈賀忸怩道:“馬大人不要亂說,我現在還是經承哩。”
馬典史哈哈笑道:“不出正月任命就能下來,兄弟不過是提前叫著了。”他一直都是沈賀的堅定支持者,除了三仁商號的月例銀子越來越豐厚之外,他也有自己的想法……
這幾年馬四爺也看透了,最合適自己的位子,就是現在這個掌牢獄、管治安的典史。縣丞也好主簿也罷,都是文人待的位置,讓自己一個捕頭出身的粗人去幹,肯定是要捅婁子的,與其到時候被上峰一擼到底,貽笑大方。
還不如安安分分當自己的一縣治安官,那叫一個油水足、麵子大,快活似神仙啊!
既然自己沒念想,馬典史肯定希望一個交情好,性子軟,欺負不到自己的人上去,沈賀無異是最好的人選……
沈賀又謙遜幾句,馬四爺便板起臉來,佯裝語重心長道:“兄弟,你以前都在縣衙裏當差,撈不著出門轉悠,是以這些人都不認識你,你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厲害。”說著便繃不住臉,嘿嘿一笑道:“其實你隻要說一聲,我是本縣司刑,他們就立馬變成孫子,哪還需要小相公費口舌?我也用不著跑這一趟。”
沈賀唯唯諾諾道:“沒想到這點。”
馬典史理解的笑笑道:“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就記住了。”又傳授經驗道:“老兄也不想想,咱們一年四季,沒白沒黑的當差,難道就為了那一年二十兩的俸祿銀子?”
沈賀搖頭道:“當然不是。”剛要說:‘我是為了給本縣父老做些事情。’又覺著跟這種人說這種話似乎‘止增笑耳’,便打住聽馬典史繼續道:“說實在的,我們家一個月緊著過,也得花銷二十兩開外,若是隻守著這點俸祿,讓我那一大家子人喝西北風去?”
沈賀心說:‘你娶得姨太太太多了,少玩幾個女人,就省出來了。’
馬典史卻不認為是自己開銷大,而是朝廷給的薪俸少,振振有詞道:“所以啊,我們不是圖的這點俸祿,我們為的是這點權。”說著一臉得意道:“這世道,有什麽都不如有權,有了權受人奉承、有人巴結,就有人送錢、送宅子、送女人;倒過來呢?你要是有錢卻沒有權,那就等著被有權的把你的家產和女人霸占過去吧,哈哈哈哈……”竟然仰天長笑起來,顯然是痛快到極點了。
沈賀有些厭惡的皺皺眉,被沈默在背後隱秘的一捅,這才忍住了反唇相譏的話語。
馬典史笑夠了,得意忘形的拍拍沈賀的肩膀道:“所以啊老兄,有權就得用,不然過期作廢,可沒有賣後悔藥的。”
沈默接過話頭去,與他應和兩聲,便將話頭轉向別處,不一會就把他笑眯眯的打發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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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節 老屋 (中)
待送走了馬典史,沈賀一回來就拉下臉,瞪著沈默道:“剛才為什麽不讓我說話?”
沈默苦笑道:“有害無利的話,說出來隻會招惹不必要的仇人。”
沈賀的眼睛瞪得更大了,雙手微微比劃道:“若是天下的官員都像他這樣想,那我還當什麽主簿,還不如回家種地呢!”
沈京吐吐舌頭道:“天下烏鴉一般黑,您還指望有什麽好鳥?”
“那我不幹了。”沈賀情緒激動道:“我往上爬是為了給咱們家鄉做些事情,不是魚肉鄉裏,讓人戳脊梁過,罵咱們沈家八代祖宗的!”說著朝向沈默道:“過完年我就遞辭呈,道不同不相為謀!”
沈默無奈的揉揉太陽穴,瞪一眼還要反駁的沈京,苦笑一聲道:“父親,您聽過一句話沒有?”
“什麽話?”沈賀氣哼哼道。
“官越大,臉皮越薄;官越小,臉皮越厚。”沈默輕聲道:“越是這種小官小吏,就越是膽大心黑臉皮厚,官做大了的,反倒不會這樣。”
“那是為何?”沈賀皺眉問道。
“老叔你想啊,”邊上的沈京插話道:“人家位高權重的,都是混幾十年了,早就五子登科,什麽都有了,便開始追求什麽政績呀、名聲啦、青史留名什麽的。可具體辦事的就不同了,他們升遷無望,出名沒份,啥追求也沒有。就知道好欺負的,就往死了欺負;能撈錢的,就往死了撈,這就叫‘樹不要皮,必死無疑,人不要臉,天下無敵’,撈點實惠才是最實在的!”
沈賀越聽越苦惱,悶聲道:“難道就沒治了嗎?”
沈京兩手一攤,歎口氣道:“這些人早就從裏黑到外,隻認權和錢了。跟他們談榮辱,講廉恥,那都太遙遠了,恐怕說破天,他們也是聽不進去的。”
沈賀正要絕望,卻見沈默堅定的搖頭道:“這些人說難對付,也好對付。他們的特點就是吃硬不吃軟!苦口婆心沒用,疾言厲色也沒用,必須給他們點顏色看看!他們怕什麽,就拿什麽嚇唬他們!”說著冷笑一聲道:“怕丟官的,便給他官位朝不保夕的壓力;怕死的,就讓他時時刻刻感到有把刀架在脖子上。”
“還有比太祖爺殺貪官更狠的嗎?”沈賀搖頭道:“他老人家都沒治過來,你嚇唬嚇唬就能行?”
沈默不想往深裏談,因為很多東西是犯忌諱的,並不適合拿出來講。微一尋思,他用語重心長的口吻道:“但能管住他們的時候,總是可以盡量約束,讓他們多幹事少添亂,這就是和光同塵的意義啊。”
沈賀一聽,是這麽回事兒啊,便又重新高興起來,點頭道:“是啊,我在衙門裏還可以做些好事,出來了可就什麽也做不了了。”
沈默兩個見終於把他勸回來了,立刻頻頻點頭道:“是啊是啊,哪裏也得有您這樣的好人才行。”
沈賀捋著胡子嗬嗬笑道:“那是……”說完卻又犯了難,撓頭道:“可以後怎麽與馬典史相處呢?我看著他就來氣。”
“待小人,不難於嚴,而難於不惡。”沈默輕聲道:“君子可以得罪,小人不能輕慢,與人相處之道,便是與小人相處之道。”
“道之何在?”沈賀肅容問道。
“一笑了之。”沈默低聲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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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開老爹的心結,三人才將宅子仔細察看一番。隻見院子裏枯葉滿地、雜草過膝,廳堂房間中掛滿蜘蛛落網,器物已經一件不剩,桌椅板凳、門框窗欞上的灰塵也有二指多厚,仿佛一百年沒有住人一般。
看著自己家變得如此破敗,沈賀的眼圈登時紅了,雙膝一軟便跪了下來,淚珠子劈裏啪啦落在地上,激起騰騰的塵埃,隻聽他先是抽泣,接著哭聲越來越大,最後嚎啕大哭道:“爹啊,娘啊,孩兒不孝啊,把咱們家敗成了這個樣子……我不孝啊……”聲如杜鵑泣血,令人聞之變色。
見他也不隻是哭得還是嗆得直咳嗽,沈默兩個上前將其攙起來,扶到外麵坐下。沈默輕聲勸慰道:“那不是為了給娘親看病,一時的權宜之計嗎?現在宅子也回來了,咱們把它打掃出來,先人們一定很高興的。”
沈賀聞言抬起頭來,擦幹淚道:“你說的對,咱們趕緊把房間打掃出來,今年就讓你爺爺奶奶回家過年!”
沈默暗暗擦汗道:“這大過年的,上哪去找工人啊?您看不如這樣,等過了十五,孩兒去尋兩個短工,過來幫著打掃兩天……”
“不行!”在某些事情上,沈賀還是很強硬,他堅決搖頭道:“既讓院子都回來了,怎麽能讓你爺爺奶奶再等一年呢?”
沈默無奈的點點頭,對沈京道:“你回去問一下,二兩銀子一天,有沒有願意來幹活的。”
“不行!”沈賀依舊搖頭道:“這房子是我們父子不孝,才破敗成這樣的,得咱們倆親手打掃出來,才能向先人贖罪。”
可沒我什麽事啊?沈默登時叫起撞天屈,隻是不敢說出來。
“你不幹,我自己幹!”沈賀終於拿出了他的權威,起身摩拳擦掌道。
“我幹我幹。”沈默是個孝順孩子,大過年的怎麽會給老爹添堵呢?
“叔,我幫你一起吧。”沈京仗義道。
“不用了,這是我們父子的贖罪……”沈賀義正言辭道:“你幫著打水就行了。”
‘這還叫不用了啊?’沈京暗暗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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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幹就幹,沈京出去找姚老爹,驅車回去取水桶和打掃工具。沈默卻隻好跟著老爹一起,在院子裏拔草。
‘這麽多草,一天也拔不完,不如一把火燒了吧。’一刻鍾以後,沈默小心翼翼的提議道。
“不行。”沈賀擦擦臉上的汗水道:“虔誠!要虔誠!”
又過了一刻鍾,看看滿是血痕的雙手,再看看依舊滿院子的雜草,沈賀歎口氣道:“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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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恩,和尚是好人,票票鼓勵一下……
第八十七節 老宅 (下)
雖然在方法上有所變通,可沈賀仍然不許別人插手,父子兩一對文弱書生,整整打掃了一天,才把一進的廳堂和二進的兩間臥室收拾出來。
到了三十過午,沈默終於忍不住了,對灰頭土臉的老爹道:“這模樣請先人回家,會不會太失禮?”
沈賀一把年紀,早就累得腰酸背疼腿抽筋了,假意嗔怪道:“就你事多!”說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無力的抬抬手道:“你先去吧,我是一動也動不了了。”
“那您先歇著。”沈默從姚老爹幫著生起來的爐子上,提下一壺熱水,回屋洗澡去了。
等他洗涮幹淨,換一身簇新的淡藍長衫,嶄新的綢麵夾襖,神清氣爽的出來,天色已經開始黯淡了,聽著外麵‘劈裏啪啦’的爆竹聲,嗅著空氣中彌漫的淡淡火藥味,他終於有了一絲過年的感覺。
把老爹從椅子上拖起來,幫著他洗刷幹淨,換上幹淨衣裳出來,外麵天色完全黑下來,鞭炮聲已經連綿不絕了。
‘咕嚕咕嚕’父子倆的肚子同時叫喚起來,這才想起光顧著幹活,午飯都沒吃,在屋裏掃視一圈,兩人不由麵麵相覷,沈默咽口吐沫道:“一粒米都沒有,年夜飯怎麽吃?”
沈賀卻不著急,拍拍兒子的肩膀道:“快想辦法吧。”
沈默翻翻白眼,鬱悶道:“你是老子,我是兒子,該想辦法的是您老!”
“誰本事大誰想。”沈賀無賴的笑笑道:“好啦,別賣關子了,你是誰呀?可能想不到嗎?”
沈默發一會呆,突然苦笑一聲道:“我看您才是真聰明……我的確請姚大叔送飯了,說話就該到了吧。”
果然沒過多會,姚老爹便和長子挑著擔子進來,沈默趕緊迎上去,笑道:“讓長子一個人來就行了,您老還跑什麽?”
姚老爹笑道:“成雙成對,討個吉利嘛。”沈默便和長子抬過張圓桌,將一盤又一盤的菜肴擱上去,整整二十碟各色菜蔬、雞鴨魚肉,年糕粽子,還有一壇據說是長子出生時,姚老爹埋下的狀元紅,把個偌大的桌麵擺得滿滿當當……年夜飯要豐盛,至於浪費與否不在考慮之中。
兩家四個男人,坐下略略喝了兩盅,長子父子便匆匆起身告辭,人家還有一大家子人等著開飯呢。
將他們送出去,沈賀父子關上大門,回到屋裏,偌大的房間內就他們父子,說句話都有回音,確實是人丁不旺啊……
把祖宗供養過後,沈賀做回桌前,喝一會兒酒。看著對麵的兒子唏噓道:“潮生,過了年你便十六,爹爹該托個冰人,給你說門親事了。”
“不急吧?”沈默正在慢條斯理的享用一整條鱸魚,沒人搶的感覺實在是太好了。
“怎麽不急?”沈賀瞪眼道:“咱們家三代單傳,可得開枝散葉了,不能在這麽下去。”
“爹。”沈默擱下筷子,喝口茶道:“明年二月縣考、四月府試、六月院試,如果能中式,臘月還有歲考、來年五月還有科試。如果能過關,便是八月秋闈……”
沈默如數家珍的樣子,可惹惱了他爹,沈賀不悅的哼一聲道:“你是不是要說,如果能中式,還有大後年二月的春闈啊?”
沈默縮縮脖子道:“孩兒的意思是,先中進士後成家吧。”
沈賀大搖其頭道:“萬一你三十才中進士,還讓不讓我看孫子了?”
沈默苦笑道:“孩兒也不至於五次……”說完便想起了老爹的光榮戰績,自覺甚是失言,硬生生改口道:“當然六次才中也是有可能的。”
“就是嘛,這事兒就跟撞大運一般,碰上哪會算哪會。”沈賀點頭道:“你看徐文清,那麽大的才子,照樣連鄉試都沒過!你雖然學識不差,但比起徐渭來,還是差一線啊。”
“豈止是一線,簡直是五線,”沈默悶聲道:‘譜。’
“五線譜?”沈賀奇怪問道:“那是沈默?”
“不是,我吐了塊魚骨頭。”沈默翻翻白眼道。
“不要轉移話題。”沈賀瞪他一眼道:“你的擔心是多餘的,這事兒父親和冰人商量著來就是了,你一門心思好生用功就是!”
沈默張大嘴巴道:“老爹啊,那到底是你結婚,還說我結婚呢?”
“厥詞!”沈賀拿筷子敲他一下道:“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個小伢子隻管著拜天地就是,別的都不要管?”
沈默咂咂嘴,他想不到老頭在這件事上如此執拗,便悶頭吃飯,不再反嘴。
沈賀平時被沈默管慣了,看他一下如此蔫蔫,心裏怪不忍的,歎口氣道:“兒啊,我就管你這一會,若是到時媳婦不合你的心意,你納十房八房小妾我都不管,還不成?”
“我要那麽多小老婆幹什麽?”沈默苦笑道:“爹啊,你兒子也不是那種花花公子,就想找個可心的好好過日子。過日子圖的是什麽?就是一個健康、一個清心。白給我七八個如花似玉的小妾,我也不會要的……就算沒累死在床上,也被煩死在家務事上了。”心說,兩三個貌美如花的就夠了……
“暮氣!”沈賀哼一聲道:“不要忘了你活在世上的使命!”
“什麽使命?”沈默吃驚道。
“傳宗接代與光宗耀祖!”沈賀一字一句道:“前者要重於後者。”
“我不是種馬……”沈默無力的呻吟道。
“我不管,你必須給我生出十個八個的孫子來,”沈賀吹胡子瞪眼道:“不然我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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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恩,其實作為一個成熟的現代男性,喜歡刺激的感覺多過真正的那啥,事實上,他們喜歡玩曖昧多過玩真的,因為玩真的意味著責任,玩曖昧什麽都不意味著。
好吧,我承認,這本書的感情戲分量很重,也不是一男對一女,真正主角喜歡的也不會讓狼們失望的……
另外不要擔心故事進度的問題,這不是主角的日記,這是一個以主角為中心的故事,一切都是為了故事情節服務……不要忘了現在是什麽年份,馬上就要嘉靖三十三了。
第八十八節 繡春刀 (上)
爆竹聲聲辭舊歲,過了除夕是新年。
父子倆大年初一五更起,供養完祖宗、吃過新年的第一頓早飯後,沈默給老爹磕了頭,拿了紅包。本想再睡個回籠覺,卻被沈賀攆著出門,讓他去給親戚朋友拜年。
“你怎麽不去?”他這兩年過年清淨慣了,現在重回俗世,還真不習慣。
“我要在家裏,等著別人來給咱們家拜年。”沈賀一本正經道。
‘不會是要偷著睡覺吧?‘對於是否會有人上門,沈默深表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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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樂意歸不樂意,禮數還是要盡到的,沈默隻好出門拜年。
好在他的師長親戚大多都住在一個台門裏,沈默先給沈老爺磕頭拜年,收到紅包一枚……然後他發現自己輩分真夠大的,除了七老八十的跟自己同輩以外,一些個五六十歲的老頭子也給自己磕頭。
他深切懷疑這些人是不是看自己發財,想要借機騙取紅包。但大過年的也不好詳查,隻好從懷裏掏出老爹給準備的紅包,一邊分發一邊還滿臉慈祥道:“真乖、真乖……”
把他手上的紅包洗劫一空,人群便呼啦一聲散去,沈默整整衣襟,輕歎一聲,出了廳堂,往東邊學堂方向走去。
大過年的學堂自然休學,但沈先生仍然住在這裏,雖然兩人仍然不對付,但到了地頭,再不給先生拜年,那就實在說不過去了。
說實在的,沈默真不願看到沈煉那張黑臉,整天對自己橫眉冷對,冷言冷語。現在已經發展到,沈默甭管多好的心情,隻要一看到他便泡了湯。
但同時,沈默心底也是感激他的,這些年跟著沈先生,將五經四書爛熟於胸,經中真意也理解透徹,又把程朱蔡胡這些人的注述全部吃透,饒是他過目不忘、聰明穎悟,整個過程也用了一年多時間。
按照沈默的想法,應該在讀完四書五經之後,再一部王守溪的稿子吃透,便開始學做‘破題承題’、‘起講題比’、‘中比成篇’之類的了。誰知先生又讓他苦讀文章,上至先秦,下達宋元,非止儒教一家,就連先秦諸子的文章,也都讓他理解背誦,整整半年時間,裝了一肚子的經史子集,導致他長期食欲不振,身形日漸苗條。
可沈先生偏偏偏,就是沒教他最有用的時文,沈默雖然嘴上不說,心裏早就急得火燒火燎了,他暗暗打定主意,這次借著拜年的機會,無論如何也要問一問——下月就要縣試了,還不打算教俺做八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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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思亂想間,沈默到了學堂門外,卻見兩個頭戴鬥笠遮麵,身罩黑色大氅,腰挎狹長略彎的直脊佩刀的男子,昂首立在門口。
沈默心下暗暗吃驚,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便若無其事的走過去,微笑拱手道:“二位請了,不知在下可否進去。”
左邊一個黑衣人,上下打量他一眼,目光猶如毒蛇般冰冷危險,看得沈默很不舒服。看完之後,卻又目視前方,根本不搭理他。
沈默隻好再問道:“可以嗎?”
“再不退去,格殺勿論。”左邊那黑衣人雙目一眯,露出森白的牙齒道。
沈默後脊背一陣冰涼,他能從對方目光中感受到對生命的漠視,隻好趕緊退了下去。
走出老遠才回頭,隻見那兩個黑衣人仍然紋絲不動的立在那裏。
沈默趕緊去找沈老爺,正好他接受完了拜年,在偏廳休息。顧不上禮節,沈默反手掩上門,輕聲道:“先生那裏出事了,有兩個佩刀的黑衣人站在門口。”
沈老爺微微一顫,旋即恢複平靜道:“什麽樣的刀?”
“有些像倭刀,但刀脊是直的,不像倭刀是彎曲的,而且也略短於倭刀。”沈默輕聲回憶道。
沈老爺微微閉上眼睛,良久才吐出三個字道:“繡春刀。”
“錦衣衛?”沈默的聲音不由自主的有些發顫……這個在全國範圍內,可以止小兒夜啼的機構,正是以飛魚服、繡春刀為標誌的。
沈老爺沉沉點頭道:“是啊……他們還是來了。”這些人來無影、去無蹤,進到沈家院子來,他竟然不知道,想想就不寒而栗。
“先生犯事了嗎?”沈默的腦袋嗡嗡直響,滿心都是‘緹騎’、‘詔獄’、‘酷刑’這樣可怕的字眼。
“那道不是。”沈老爺沒有笑話沈默的失態,如果有人麵對錦衣衛還麵不改色,那他要麽就是心懷死誌,要麽就是痰迷心竅。隻見他麵色前所未有的凝重道:“他們是請你師傅去做官的。”
沈默腦子裏立刻浮現出一臉古板的沈先生,身穿飛魚服、腰挎繡春刀的樣子,一時驚得合不攏嘴。好半天才小聲問道:“先生是讀書人,怎麽會跟那些人攪到一起呢?”
“唉……”沈老爺長歎口氣,以手掩麵道:“都怨我啊。”
沈默噤聲不言,看著沈老爺垂首自責的樣子,良久才聽他道:“罷了罷了,我沈家將來還得出落在你身上,還是說個清楚,讓你也好有個分寸。”
沈默點點頭,輕聲道:“我聽著呢。”
“你師父回家已經四年了。”沈老爺讓他坐在對麵,低聲道:“二十七個月服闕,已經又過去一年半了,知道他為什麽還留在家裏嗎?”
沈默搖頭道:“侄兒不知。”
“其實兩年前便有吏部行文,讓他赴京任刑部主事,但是我強壓著他,不讓他回去的。”沈老爺麵色哀愁道:“如今聖上一心修玄,任由朝堂奸人當道,烏煙瘴氣。以至於小人得意猖狂、正人無法立足,你也知道你老師的性格,若是進了京城,恐怕下一站不是大理寺的牢房,便是錦衣衛的詔獄了。”
沈默微微點頭,深以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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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情提示一下,本書中的錦衣衛、東廠、司禮監,均是經過大量考證,還原成嘉靖年間的本來麵目,這個工作用了我一天的時間,切勿拿影視作品中的批駁我,和尚會傷心的……
再另外,重申一下,我們的追求是傳曆史之神,不是寫曆史書,所以時間上有些小出入,隻是為了故事衝突更密集,但具體事件、人物是不會出現扭曲的。你看完這本書,完全可以跟別人說,誰誰誰,就是個什麽樣的人,因為所有的曆史人物和事件,都是經過和尚查閱大量資料,反複推敲才寫下來的。
第八十九節 繡春刀 (中)
偏房內,談話仍在繼續。
“按照慣例,官員服闕後若是不想起複,隻需上書自稱‘憂思過度’、稱病在家便是,我們兄弟倆商議後,也是這樣做的。”沈老爺懊惱道:“然而事怕小人作祟,當初阻礙你師傅不得升遷的死對頭,竟然上書參你師父‘名為稱病,實則對朝政不滿’,陛下聽信讒言,氣惱非常,竟著錦衣衛將你師傅鎖拿進京。”
“那怎麽又成了請他去當官呢?”沈默輕聲道。
“哦,是錦衣衛的陸都督向陛下說情,把他要到了錦衣衛經曆司,擔任經曆一職。”沈老爺輕聲道:“那麽龐大的機構,文移出入繁雜,經曆官便是管這個的。”
“哦,還是文職。”沈默輕輕點頭道。這兩年裏,陸炳的大名他是經常聽到,據說這位極品大員是皇帝的奶兄弟,還曾經冒死救駕,乃是當今聖上的發小,感情絕不是任何人能比,其地位自然煌煌無比,單看他那一長串官職,便可見一斑:
他目前的官職全稱是,錦衣衛掌衛事,後軍都督府左都督,加太子太保,再加少保銜,一手握著錦衣衛,一手掌著京城的安危。甚至在他的壓製下,曾經囂張無比的東西二廠都已經銷聲匿跡,其權勢僅次於嚴閣老,然其所受恩寵卻反要高出一線。
更讓人驚訝的是,這位錦衣衛大統領的官聲,卻相當的好,百官都讚他‘禮賢下士、急公好義’,百姓也流傳著‘行宮救駕’、‘智除仇鸞’的段子,實在是大明特務史上的異數。
也隻有這樣的大人物,才能讓發怒的皇帝消氣,才能把一位進士硬拉到特務機關,而沒有引起清流的軒然大波。
“然而你師父是不肯去的。”沈老爺輕聲道:“他愛惜名聲勝過自己的眼睛,怎會到錦衣衛那個大染缸中走一遭呢?年前臘月十五便有欽差送來文書,被你師父嚴詞拒絕,但當時我就擔心,那些人不會幹休的,果然啊……”
“那我們怎麽辦?”沈默輕聲問道。
“什麽都不要幹……”沈老爺無奈的長歎一聲道:“寧惹閻王,莫逆廠衛。這是大明朝做官做人的頭等要務,不想家破人亡的話,我們就靜靜等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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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神色黯然的應下,兩人便枯坐在偏房中等待,一直到了天黑,沈襄突然過來,輕聲稟報道:“錦衣衛來人相請,我爹不願從命,對方勸了半晌便離開了,說過幾天再來。”
“沒有傷到你爹吧?”沈老爺關起問道,說著起身對沈默道:“走,我們去看看。”
“大伯稍等,我爹就是讓我來說一聲,這幾天他誰也不見,等理清了思緒再來找您。”沈襄連忙輕聲道:“來人是浙江的錦衣衛千戶,他待人很客氣哩,您不必擔心。”
沈煉都這樣說了,沈老爺和沈默隻好打消了去看看的念頭。沈默略坐一會兒,陪著沈老爺長籲短歎一陣,便告辭回去了。
讓這件事一攪和,過年的感覺全沒了,沈默本來打算去七姑娘和長子家看看,現在也興趣索然,隻好回家睡覺。
接下來幾天,他每日都去沈府打聽一次,看看有沒有什麽新進展……不隻是關心沈老頭,還因為這年代在官場上,師生關係比父子關係還要緊,他和沈煉的命運,已經藕斷絲連了。
沈默現在十分後悔,當初除了工作便隻知玩樂。若是上輩子多看看書,也不至於對曆史的理解,隻停留在高中曆史課本階段……除了這個年代的幾位名人,幾件曆史大事之外,他基本上是兩眼一抹黑,壓根沒法做到趨利避害。
“算了,憑著本心走吧。”懊喪之後,沈默調整好情緒,認真的思考起這件事情對自己、對沈先生、對沈家的影響來。
到了初八這天,沈默正準備出門透透氣,卻被長子帶著沈襄堵在門口。看到沈默,沈襄鬆口氣道:“搬家也不說聲,不是這位兄弟,我都找不到你。”
沈默笑笑,請他進屋用茶,沈襄卻也搖頭道:“不了,我爹有事找你,快跟我走吧。”
沈默讓長子進去向老爹說一聲,便急匆匆跟著沈襄走了。
等趕到學堂後麵沈煉的住處時,隻見沈先生披一件半舊大襖,坐在院子裏,將一摞摞的書籍裝箱,師母和師傅另兩個兒子則在房間裏忙活,將鍋碗瓢盆、衣物被褥這些日用品收攏歸類,顯然是在打點行裝。
沈默叫聲‘先生’,趕緊跟著沈襄過去幫忙,沈煉過一會才抬起頭來,低聲道:“讓沈襄在這就行了,沈默你拿一套紙筆,學堂等我。”說著起身往裏屋走去,末了還丟下一句道:“坐在前排。”
沈默輕聲答應,擱下手中的書本,結果沈襄遞來的筆墨紙硯,小心端著往‘明心見性’堂去了。
學堂內雖然空了十餘天,卻仍然纖塵不染,窗明幾淨,顯然先生父子每天都有打掃。
沈默看看自己位於最後一排的座位,還是聽從了沈先生的命令,將學具擱在第一排的桌上,靜靜端坐下來。
學堂裏靜極了,他甚至能聽到自己的心髒,在‘噗通、噗通’有力的跳動,靜靜聆聽著自己的心跳,沈默那顆充滿不安與浮躁的心,終於平緩下來。
不知什麽時候,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響起,那聲音竟然與沈默的心跳節奏相同,一下一下,越來越清晰的震撼著他的心扉。
當腳步聲在門口停住,沈默不由自主的起立,望向自己的老師——就像千百次的早課前一樣,沈先生夾著厚厚的教具,神色肅然,筆直而立。然而沈默發現,向來不修邊幅、穿衣有些邋遢的沈先生,這次不僅梳洗的幹幹淨淨,身上居然穿了件嶄新的玉色布絹為之,寬袖皂緣的儒衫,頭上還帶著軟巾垂帶的皂色儒巾,一切都是那麽的板板整整、一絲不苟。
仿佛是重複規矩,實際是第一次發自內心,沈默朗聲道:“先生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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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本日更新到此結束,我去忙鳥……票票啊…………
第九十節 最後一課 (上)
“坐下吧。”沈先生端坐在大案後,沉聲道。
沈默乖乖的坐下,偌大的學堂內,便隻有他們師生二人。
然而沈煉的聲音還是中氣十足:“大過年的把你叫來,心裏若是不痛快,可以立刻就走,我不怪你。”
沈默心中苦笑,他早已經習慣沈先生這張臭嘴了。
見他紋絲不動,沈煉微微頷首道:“好,既然你沒意見,就給我用心聽,一個字也不要漏掉,因為……”說著聲音突然低沉下來道:“因為,這是我教你的最後一課了。”
沈默滿肚子問題,但強忍住不能出聲。
隻聽沈煉神色坦然道:“上課之前,有些話兒要交代。聽大哥說,你已經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今天想必已經猜出事情的結果。是的,我已經接受了錦衣衛經曆一職。不過你不必擔心自己的名聲受到玷汙,我們並沒有師徒的名分,我再給你介紹一位新老師,就可以將這一頁蓋過了。”
沈默的臉漲得通紅,終於忍不住迸出幾個字道:“這是對學生的侮辱,請先生收回這句話。”
沈煉有些意外的看他一眼,歎口氣道:“不要意氣用事,現在看來,跟我扯上關係不是好事,長遠來看,就更不是好事了。”
沈默心中苦笑道:‘滿紹興都知道我是你的學生,我就是把‘沒拜師’三個字貼在腦門上,除了讓人笑話之外,能有什麽作用?’便神色坦然道:“我沈默做事無愧於天地,既然稱您為先生,那就永遠承認這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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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煉端詳著他的表情,許久才點點頭,輕聲道:“知道我為什麽不願收你為徒嗎?”
沈默輕輕搖頭,隻聽他沉聲道:“因為我不確定!你這人將內心隱藏太深,又聰明絕頂,讓人忠奸難辨,將來也可能成為治世之能臣,也可能成為亂國之奸賊……我沈煉不想被後人提起來,說他就是‘某某大奸臣’的師傅。所以我要觀察,等什麽時候確定你是好人、是忠臣時再說。”
沈默恍然道:“怪不得……”
“怪不得什麽?”沈煉問道。
“沒什麽。”沈默輕聲道。
“是不是以為,由於這個原因,我才沒有教你作時文?”沈煉似笑非笑道。
“學生不敢。”沈默也不否認。
“你太小看我沈純甫了。”沈煉搖頭道:“在學業上我並沒有一絲一毫含糊於你。”先生都這樣說了,沈默隻好默然。
“確實,科舉的格式是八股,”沈煉沉聲道:“但八股本身也隻是格式而已,無非就是六段八個排偶句組成。先首句破題,兩句承題,然後起講、入手、起股、中股、後股、束股而已。按你的聰明程度,要學會格式隻需一天便可,可單會格式有什麽用?
“單單學會格式,就能讓考官在上千份考卷之中,眼前一亮,讚不絕口,繼而點中你沈默的名字嗎?”沈煉沉聲道:“不可能!你想脫穎而出,就得寫出出類拔萃、讓考官拍案叫絕的文章!”
“那是什麽樣的文章呢?”沈默輕聲問道。
“理、辭、氣三者俱足。”沈煉沉聲道:“這樣的文章才會讓考官如飲瓊漿,在頭昏腦脹的閱卷過程中停下來,細細品味。隻要沒有犯忌諱的地方,又怎會忍心不點你呢?”
“請問先生,如何達到理辭氣俱足?”沈默恭聲問道,他知道這是一位飽學進士,傳授經幾十年苦心求索,所得之寶貴經驗的時刻了。
隻聽沈煉緩緩地,一字一句道:“欲理之明必溯源六經,而切究乎宋、元諸儒之說;欲辭之當必貼合題義,而取於三代、兩漢之書;欲氣之昌必以義理灑濯其心,而沉潛反覆於周、秦、盛漢、唐、宋大家之古文。”說完長舒口氣,看著沈默道:“現在明白我為什麽讓你先讀諸子百家、曆代古文了吧?”
“基礎。”沈默輕聲道:“您讓我先打好基礎,待腹中有物,才有可能作好文章。”
“不錯,學識是本,八股是體,本是體的內涵,體是本的表現。隻有學識真正到了一定高度,才能寫出理真法老,花團錦繡的文章。”沈先生頷首道,接著又提高嗓門,滿臉憤慨道:“現在的科舉確實有一些問題,主要是出題的選擇範圍太窄,答題的選擇也太窄。以至於有些人以為,不用學什麽《三通》、《四史》,不必知道什麽唐宗、宋祖,隻要背上幾篇高頭講章,前科程文,便可去應考碰碰運氣。就算真得洪福齊天,教他騙得中第,也是百姓和朝廷的晦氣!”
他說著冷笑連連道:“而且這些投機之徒,也隻可能騙得了一省考官,卻不可能過了會試這一關!你遍覽黃金榜上,翰林院中,哪個不是滿腹經綸,真才實學?哪個都不是投機取巧高中的!”
沈默暗暗點頭,他知道每份會試的卷子,都要由兩位大學士會同三位尚書看過,那些人都是博聞強記的飽學之士,斷不會誤點一篇抄襲的文章,讓天下人笑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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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在教你做八股的要領。”沈先生終於說到了方法上:“這東西格式固定,每一句都有嚴格要求,想要寫得花團錦簇,還要闡明理義,便似在床鋪底下掄板斧、螺螄殼裏做道場,其實是各種文體中最難的。所以有人說,時文若做的好,隨你做什麽東西,要詩就詩,要賦就賦,都是一鞭一條痕,一摑一掌血。”
接下來沈先生便從破題講起,把做八股的方法、技巧和禁忌細細講給沈默,等到把最後如何收束全部講完,正好用了一天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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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票票啊……
第九十一節 最後一課 (上)
上一章的題目錯了,應該是《繡春刀》的下,這章才是《最後一課》的上,改過來了。
將作時文的全部心得,講與沈默聽明白後,沈先生有些疲憊道:“你大伯已經請了新的先生,是餘姚的錢舉人。這個人治學還算嚴謹,但太過拘泥教條,對於一般的學生來說倒也是件好事。但你和沈襄下個月就應考了,沒必要再跟著他從頭學起。”
說完將足有一尺厚的一摞稿紙推到麵前道:“這是我手抄的王、唐以及諸大家之文,還有曆科程墨,諸位宗師考卷……其中標注了‘揣摩’二字的,乃是本省知縣以上官員的程文,這些人裏將產生你未來鄉試的同考官;標了‘吃透’二字的,乃是當朝翰林出身,三品以上大員的程文,這幾位裏將產生未來會試的主考官;至於標著‘日日溫習’的,乃是本省提學和徐閣老的程文,他們兩位是關鍵。你要想高中,就必須在上麵下大功夫。”
說到這,沈煉表情有些艱難道:“還有那一位,他的文章我是不會抄的,但各大書店均有賣,你去買本回來看看……也日日溫習吧。”
沈默輕輕點頭,他知道先生說的是嚴閣老。
說完之後,沈先生長長吐出一口濁氣,麵色嚴肅道:“讓你鑽研這些程文,不是為了讓你迎奉他們,而是讓你弄明白,這些前輩高手是如何作文的。他們盡管人品有高有低,但無一不是時文高手,想寫出一篇出類拔萃的好八股,這些人便是你的指引。”
沈默知道老師這是言不由衷,不然提醒自己哪些人將出任考官作甚?但一想到沈先生能為學生做到這一步,已經是大大違背本性了,心裏不禁暖烘烘的,使勁點下頭,輕聲道:“學生謹記先生教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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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完課時,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師生倆甚至看不清對方的麵容,沉默猶豫再三,終是輕聲問道:“先生,是什麽原因讓您決定複出的?”
沈先生沉吟良久,不答反問道:“沈默,你考科舉是為了什麽?”
沈默輕撫著那一摞厚厚的程文,輕聲道:“做官。”臨別時刻,他突然不想再掩飾自己。
“做官又是為了什麽?”沈煉接著問道。
沈默輕聲道:“為了能活得有尊嚴,有意義。”
“前者我理解。”沈先生淡淡問道:“但怎麽算是有意義呢?
“讓自己,讓父親,讓身邊人都過好了,就是有意義的事。”沈默坦然道:“我向來隻考慮能力範圍內的事,對於能力以外的,我管不了,也不想操心。”
沈煉似笑非笑道:“你是在婉言相勸啊。”
沈默毫不否認道:“如今朝中風氣不正,先生孤標傲世,必然看不慣,但您不過一個小小的七品經曆,說出來的話就像一塊石子扔進大海,也許會激起一絲微瀾,但旋即就無影無蹤,還會給自己造成不必要的麻煩……”
“你說的我都知道!”沈先生搖頭道:“我都知道!我沈煉又不是喪心病狂,何嚐想給家人,給學生招惹麻煩?”
“那先生為什麽要去北京?”沈默又回到原點,雙目透過黑暗,直視著沈先生道:“我聽說錦衣衛並沒有逼迫您!”
“他們怎麽沒逼?”沈煉突然微微激動道:“他們知道我沈煉是軟硬不吃的臭石頭,便拿朝廷的邸報給我看!我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你可知道短短數年之間,因為朝政的荒廢糜爛,我大明的邊疆已經到了何等危險的境地?”
“先說北邊,韃靼連年入寇,侵害我山西至遼東一帶,我大明百萬邊軍如土雞瓦狗,竟任其來去自如!去年奴酋俺答從大同入山西之役,殺掠二十餘日,擄走我子民十萬餘人,損失達數百萬兩之巨!”沈先生越說越激動,即使在暗室之中,也能看到他那雙眸子裏的亮光,隻聽他繼續道:
“再說我東南沿海,也是倭寇大熾。去年下半年,海盜頭目王直、徐海勾引倭寇,出動戰船百餘艘,同時在我山東、福建等處沿海竄襲!去年小年過後,更是攻破我浙江昌國衛之後,又犯太倉,入乍浦,攻平湖!倭寇所至,官軍披靡!焚燒城鎮,搶劫居民!**婦女!擄奪人口,破壞田園!已經成為我大明之心腹大患,更因沿海乃大明之錢庫糧倉,其危害更甚於韃靼矣!”
“至於廣西雲南、貴州四川的蠻族土司,也趁勢叛亂,隨規模不大,卻有愈演愈烈之勢,嚴重威脅到當地子民的生計安危!”沈先生使勁拍案,厲聲道:“沈默啊沈默,我問問你,聽到自己的國家已處於如此境地,你還能隻盯著自己那一畝三分地?不聞不問窗外事嗎?”
沈默陷入了巨大的震驚中,幾年來,他所看到的、經曆的,無不是物寶天華的太平盛世,他看到人們的生活是那樣的富足安定,悠然自得。雖然也聽說過倭寇如何如何,但自從他到來,就再沒有發生過倭寇襲擾浙江的事件,以至於他也像普通老百姓那樣,幾乎要忘記了那些凶殘的強盜。
沈煉的話,仿佛一道炸雷,讓沈默從天朝盛世的美夢中驚醒過來……一想到在倭寇燒殺搶掠的時候,自己還在想方設法幫助父親往上鑽營,他的臉上便一陣陣火燒火燎,滿麵羞愧的望著自己的老師。
沈煉沒有再追問,他晃動了火折子,點著桌上的油燈,一張堅毅憂鬱的麵龐,便出現在沈默麵前,他將語調放緩,輕聲道:“其實我不是在怪你,而是心裏急躁,又胡亂發火了,你不要在意。”
沈默搖搖頭,輕聲道:“先生,為什麽這麽大的事,我們都不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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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票票,收藏……
第九十二節 最後一課 (中)
“我江浙沿海多島嶼,倭寇狡猾如狐,目下主要襲擊這些島嶼,消息則被沿海官軍嚴密封鎖,是以一時並未傳開。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不出正月,必然會傳到紹興……而且我敢斷言,隨著島民舉家內遷,倭寇一定會攻上大陸的!”沈煉滿麵痛心道:“東南西北皆有大敵,我大明真的是滿身傷病,如果再不醫治,子民堪憂,國運堪憂啊!”
沈默看到沈先生眼中溢滿了淚水,顯然是痛心到極點了,他小聲問道:“既然是邊防有事,先生為何要去北京呢?”
“因為我大明的病根在那裏!”沈煉剛剛壓抑下去的怒氣,又一次爆發出來,他一手指天道:“我們是什麽人?天下最優秀、最高貴的華夏子孫!華夏是什麽國度?五千年來,都是天朝上國,天下第一!過去是,現在是,將來……”說到這裏他頓住了,過了一瞬間才堅定道:“將來也一定是!”
“除了我們自己,誰還能打敗我們?”沈煉提高聲調,激動道:“小小的倭國不能,外強中幹的韃靼也不能!我們不是敗在蒙古人和倭奴的手裏,我們是敗在國賊的手裏啊!”
“何為國賊?”沈默輕聲問道,別人越是激動的時候,他的思想就越清醒,根本不受任何影響。
“國賊者,嚴嵩父子也!那嚴嵩交通宦官,迎合上意。靠著供奉青詞驟致顯貴!又口蜜腹劍、陰謀讒害了夏首輔,自己代為首相。一時間權尊勢重,一手遮天。連著他那兒子嚴世蕃,也由官生直做到工部侍郎兼尚寶司少卿,那嚴世藩為人更狠,因有些小人之才、博聞強記、能思善算,聰明狡詐到了極點。”
“那嚴嵩十分重視他的獨子,凡疑難大事,必須與他商量,甚至到了言聽計從的地步,以至於朝中有‘大小二丞相’之稱。他父子二人濟惡,迷惑主上,招權納賄,賣官鬻爵。官員求富貴者,以重賂獻之!更有那不知廉恥者,拜他門下做幹兒子,即得升遷顯位。有人作詩歎道:‘少小休勤學,錢財可立身.君看嚴宰相,必用有錢人’!”
“譬如說北方統帥先有仇鸞、後有楊順,皆是貪生怕死,隻知鑽營搜刮之輩,卻因為賄賂嚴氏,竟能執掌北疆防務!每次韃虜來襲,都不敢出兵救援,直待賊人滿載而歸後,方才篩鑼擊鼓,揚旗放炮,鬼混一場。為了掩人耳目,甚至殺害我大明邊民,充做韃虜首級,解往兵部報功!有這樣的統帥在,韃虜真是如入無人之境啊!”
“再說我沿海一帶,因富庶被視為肥差,自從嚴家父子掌權後,那嚴世藩便明碼標價,拿出一萬兩可做一個知縣,三萬兩可做一個知府。那些排班候缺的官員,典賣家產、四處告債也湊不齊這麽多錢,‘聰明絕頂’的小丞相,竟然讓他們先打欠條,上任後按照一分利分期還清。這樣上去的官,自然要刮地三尺,敲骨榨髓,哪裏還會管草民的死活、地方的安定?”
“於是乎,那些被敲詐幹淨的富商、走投無路的漁民、以及一些不得誌的小吏、書生,便紛紛加入倭寇,為之向導!據說倭寇之中,中國人的數量竟然多達七成,真倭反而隻有三成。因此倭患不僅屢撲不滅,而且氣焰益張!若不是被刮得怨氣衝天,這些人縱使再凶殘,也不至於跟那些卑劣的倭人攪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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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這顆毒瘤不去,像東南、西北這樣的疾病會越來越多,我大明朝病入膏肓的日子也就不遠了!”說完長長一串話,沈煉的聲音卻依然如金石一般,一字一句:“我這次去北京,就是要會一會這大小二丞相!”
聽著沈先生的長篇大論,沈默心頭升起一絲明悟……這才是他給我上的最後一課呢。沈默基本上讚同沈先生的觀點,隻是他隱隱覺著,將國事糜爛的責任,一股腦推到某個人的身上,似乎有些偏頗,不過現在不是辯駁的時候,而是如何打消他這個可怕的念頭。
沈默搜腸刮肚一陣,才小心翼翼道:“先生,若是按您所說,嚴黨如此勢大,清流力量又如此弱小,咱們是不是應該暫避鋒芒,徐徐圖之,不該和他硬碰硬啊。”
沈先生的臉上流露出明顯的失望之情,他本以為經過自己的一番慷慨陳詞,沈默應該已經激動甚至衝動了,誰知這個學生聽完之後,依然我行我素,反倒勸他不要衝動,沈煉一陣氣餒,不由生硬道:“若是人人都隻圖自保,敢怒不敢言,那何日才能鏟除禍國巨奸?拖一日我大明就病一分,拖得久了,病入膏肓怎麽辦?”
“科道言官們呢?”沈默輕聲問道:“四十五名給事中,二三百名都察院禦史,這些人難道都是嚴嵩的黨羽?”
“當然不是!”沈煉眉毛一挑道:“隻有不知廉恥之人才會依附嚴黨,稍骨氣的便不會與他們同流合汙!”
“那他們為何不說?”沈默皺眉道,他感覺自己距離真相越來越近了。
沈煉無奈的歎口氣道:“一場大禮議,讓聖上對士林疏遠無比;一場百官哭門,又讓嘉靖朝的廷杖開了先河,聖上自此酷待言官,動輒便打,以怵人心,鉗製人口。眼見著一根根硬骨頭被打斷,駭得朝臣噤若寒蟬,哪個還敢與聖眷正隆的嚴閣老放對?”
“聖眷。”沈默輕吐出兩個字,便噤聲不言了。
但這已經足以讓沈煉如遭雷劈、呆若木雞,屋裏空氣如凝滯了一般,就連油燈的光,也突然晦明晦暗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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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推了,強推了,我加油更新,大家都收藏推薦,把官居一品推上去…………
第九十三節 最後一課 (下)
黑暗的書屋內孤燈如豆,映照著沈煉那張的臉。他是何等聰明之人,自然明白沈默的潛台詞。經過最初的震驚之後,沈煉想要反駁他這荒謬的想法,無奈絞盡腦汁也找不到合適的字句。
他枯坐在大案後,麵上表情不停變換,先是迷惑、後是痛苦、再是猶豫,最後卻是一臉決然。過了很久很久,沈默才聽他緩緩道:“聖上乃是聖明天子,隻是被奸臣蒙蔽,一時濁了朝綱而已。隻要聖上能察覺出嚴老賊的本來麵目,一定會斬奸除惡,撥亂反正的!”
沈默可不信皇帝能被蒙蔽……有奶兄弟掌握著無孔不入的錦衣衛,估計連嚴嵩穿什麽內褲,嚴公子夜裏戰了幾場,嘉靖帝都清清楚楚。
他曾經分析過未來大老板的性格。當嘉靖帝剛從藩王之子,轉變成九五至尊時,便敢於借著‘大禮議’的名義,向扶他上位的元老楊廷和開戰。以一人之力,對抗內閣言官,最終在堅持數年後勝利,開始了不亦快哉的獨裁生涯。
沈默由此可以肯定,評價這樣一位帝王,軟弱與愚蠢這類詞語,是永遠不合適的,工於心計,堅忍不拔才是嘉靖帝最好的寫照。略一尋思,沈默便能猜出幾分帝王心態……皇帝應該是依賴嚴閣老,認為他有用、好用,且沒有更聽話、更合意的輔臣人選……大概在那個人選出現之前,皇帝會一直容忍下去。
他之所以做出這個判斷,乃是發現這位嘉靖皇帝,還有一個特點,那就是——真***自私啊!
要是不自私,他就不會數十年如一日的不上朝,把無限的熱情和有限的生命,都投入到虛無縹緲的修道事業。
皇帝說,我這是為了給大明子民祈福,清心寡欲的修行呢。
沈默卻說,你丫不就是覺著當皇帝很爽,當獨裁皇帝更爽,所以想修個長生不老出來,當上千百年的皇帝嗎?
視天下如私物,一輩子霸占還不夠,恨不得天長地久占下去,讓自己的兒子孫子都沒得玩……如果這還不叫自私?那‘自私’這個詞就沒必要存在了。
他組織一下語句,準備大逆不道一把,向沈先生揭批一下問題的根源所在……為了能阻止沈先生進京,沈默是豁出去了——反正沈煉這種君子,是決計不會將二人的對話泄露出去的。
“先生想過沒有,當年大……”但他剛剛開口,便被沈煉擺手阻止,低聲喝道:“隔牆有耳!”
沈默悚然想起‘錦衣衛’三個字,汗水一下濕透衣襟,便緊緊閉上了嘴巴。
沈煉垂首沉思片刻,再抬起頭來時,神色竟然變得淡然無比,隻聽他緩緩道:“你的想法也許對、也許錯,但我不想聽。陛下乃是臣子的君父,父親是不可以選擇的,所以兒子永遠要和父親站在一邊。即使父親一時有些小失誤,做兒子的應當及時提醒,使父親回到正確的道路上;而不是趨利避禍,為求個人的平安,而背棄為人臣子的本分。”
說著他緩緩站起來,麵上仿佛放射出某種光芒,一字一句都敲打在沈默的心扉上道:“哪怕父親一時無法理解兒子的心意,為此責罰了兒子,我也心甘情願。如果要用生命才能讓父親明白,就讓我做這個第一人吧!”
說完便揮袖而走,沒有帶走任何東西,就這樣坦坦蕩蕩、昂首闊步的離開了學堂。隻留下沈默一人,木然坐在那裏,一直到天亮才緩緩起身,拿著那摞程文,向相反方向走去。
沈默很清楚,自己與沈煉的人生將背道而馳;他也很清楚,自己的人生將再也無法擺脫這個人的印記……一種超脫血脈的關係,把兩個人生理念南轅北轍的男人永遠聯係起來,千百年後也無法斷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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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後,沈先生和夫人,帶著沈襄的兩個弟弟踏上行程,他們將從會稽碼頭出發,沿著大運河一路北上,直達大明朝的國都北京。
所有的學生聞訊都來送行,沈默也來了。他穿一身素白色的衣衫,麵色蕭瑟而清冷,旁觀著別人告別時的景象,既沒有像小學生那樣依依不舍的哭泣,也沒有像大學生那樣,說一些‘先生一路順風’、‘先生一路走好’之類祝福的話,仿佛局外人一般,異常沉默的看著送別時的景象。
便有些年紀大的學生紛紛側目,心說:‘這是看著先生進了錦衣衛,怕名聲受到連累,心裏不樂意了吧。’也有沈莊之流暗暗幸災樂禍起來。
直到沈煉一家上了船,船夫抽起船板,準備拔錨起航時,一直不聲不響的沈默不知何時站到了最前麵,終於開口道:“先生請稍等。”聲音不大,卻能讓所有人聽得清晰。
沈煉麵色複雜的看著沈默,輕聲道:“什麽事?”
青天白日之下,會稽碼頭之上,隻見沈默一撩長衫的下襟,竟推金山、倒玉柱,便緩慢而堅定的跪了下去。所有人都不出聲的看著他,不知道沈默要幹什麽。
隻聽沈默清聲道:“學生跟著先生學習兩年,有師生之實質,卻無師生之名份。今日一別,再會無期,請先生受學生三拜,求先生給學生正名。”沒有人知道他說出這句話,需要經過多麽艱難的思想鬥爭。
不待沈煉答話,他便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響頭,然後伏地不起。
沈煉滿是意外的望著自己最優秀的學生,他發現自己根本就看不透沈默,這個人的內心實在是太複雜了。沈先生終於放棄了對他的觀察,不再去追究他到底是忠是奸,歎口氣道:“這又是何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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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大家收藏啊,投票捏,我再去碼第三章鳥……
第九十四節 縣試 (上)
沈默也不抬頭,隻是沉聲道:“便如先生前日所言,師父也是不能選擇的,所以請先生為學生正名!”
沈煉麵色猶疑許久,終於才點頭道:“好吧,我承認你就是!”
“學生拜見恩師!”沈默再一次叩首,這才抬起頭來。
“沈默,也如你所言,今日一別,後會無期。”沈先生麵色柔和道:“我便提前賜你表字‘拙言’,希望你好自為之,讓我們師生一場成為一段佳話……”
“謝恩師。”從沒聽過沈先生一句好話的沈默,竟然沒有聽出這話中包含著多少自豪與期許。
待客船開出後,沈默突然從懷裏掏出一個綢緞的小袋子,揚手扔到甲板上,放聲道:“先生,差點忘了拜師的束脩。”
沈煉撿起一看,竟是一袋金錁子,約莫有二十兩重。再想給他扔回去,可船已經開遠了,他隻好苦笑連連的遞給夫人。沈夫人心道:‘到京城的安家費用有著落了。’沈家雖然是大戶,可沈煉一貫清貧自守,並沒拿乃兄的贈銀,他夫人正為這事兒犯愁呢。
客船揚帆而去,沈煉的身影漸漸模糊,卻有渾厚蒼涼歌聲順著江風飄來: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這首詞的作者叫楊慎,乃正德六年狀元,也是那位楊首輔的公子,在大禮議中觸怒嘉靖帝,受廷杖謫戍雲南,一待就是三十年,於年前剛剛去世……當時他正是從這裏經過,踏上那條不歸路的。
現在沈煉唱著他的《臨江仙》,也從這條水道出發,方向正好相反,但那顆赤子之心,卻別無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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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那艘載著先生的客船再也看不見,學生們便各自散去,除卻離愁別緒外,心裏卻有些小小的興奮,因為新的先生得過了十五才來,這幾天他們可以痛痛快快玩一場了。
沈默剛要和沈京離去,卻被沈莊帶著那三個死黨攔住,這四個家夥被沈先生排除了足足三個月,才得以重新進入學堂……期間不知挨了家裏多少胖揍,心中早就把沈默兩個恨透了。
現在壓著他們的沈先生離開了,四人哪還按捺得住,便要當場報仇。
沈默的心情不太好,並不是舍不得沈先生離開,而是對自己的前途隱隱擔憂。其實他拜師也是出於無奈,因為不管他遮掩的再好,那些大人物還是可以輕易查出兩人的關係,所以掩耳盜鈴還不如正大光明……至少沈先生也是位骨氣凜然的士大夫,身為他的學生,名聲上會好很多。
但無論如何,任誰麵對著叵測的未來,心裏焦躁不安是難免的,沈默也不能免俗。
就在這時候,沈莊四個擋住了他的去路,看到這四張不懷好意的麵孔,沈默突然打個哆嗦……沈莊幾個還以為他害怕了呢,不由嘿嘿笑道:“怕了吧?給爺們跪下求饒,否則把你打一頓,扔到江裏去喂王八。”
卻不知沈默打哆嗦的原因恰恰相反,當看到有人無私的站出來,心甘情願的擔當出氣筒,那種感覺就像三伏天喝下一碗酸梅湯,讓人舒服的想呻吟。
四人恨他極了,也不再囉嗦,便圍上來要按住沈默。
誰知還沒有伸出手去,就被人揪住後領,硬生生倒拖回來。那力量是如此之大,卻又突然消失,誑得四人無一例外,全都仰麵朝天的摔倒在地。
“哎呦呦……”沈莊幾個呼痛之餘,心中納悶道:‘方才還響晴薄日的,怎麽一下子天就黑了呢?’他們定睛一看,不由駭得肝膽欲裂,原來哥四個已經被十幾個短衫漢子圍住,就是用腳趾頭去想,也能知道大事不妙了。
周圍的學生十分詫異,他們知道那些漢子都是碼頭上扛活的,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怎麽會突然管起閑事來了呢?
沈默卻毫不驚異,他早就看到一輛披紅掛綠、俗氣無比的馬車開到碼頭上。他認識那輛車的主人……
果然就在下一刻,一個牛高馬大的漢子從車上蹦下,滿臉驚喜的徑直朝他走來。沈默見那人穿著織有‘寶相花’紋樣的綢緞大衫,明明做富戶打扮,卻偏偏綁著腿,腳上還穿一雙平底快靴,行動是敏捷了,可怎麽看怎麽別扭。
不過沈默一絲輕視都沒有表露出來,反而掛起一副招牌般的淡淡微笑。
來人便是與山陰王老虎齊名的會稽賀老七,走近了便哈哈大笑道:“沈公子,這麽巧啊。”
沈默也笑道:“是啊,好巧。”
這麽湊巧顯然是早有安排,賀老七畢竟是黑道大哥,還是很在乎顏麵的。雖然在官府麵前不得不夾起尾巴……他已經知道沈賀接任本縣三把手,是板上釘釘的事兒了。
當得知這個消息,賀老七哪裏還敢托大,他做夢都想早日化解糾紛,可讓他去低聲下氣的登門謝罪,實在是丟不起那人。所以一打聽到沈默今天要來自己的地盤,他便急吼吼的趕過來,希望借主場之利,盡量不丟麵子的化解這道梁子。
也許今天是賀老七的好日子,想睡覺就有人送枕頭。他到了不久便看到幾個小子在挑釁沈默,不由大喜。立刻抓住這個賣好的機會,發出幫會的暗號,指揮碼頭上的苦力過去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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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哪個不開眼的,竟敢在沈公子麵前放刁?”走近之後,賀老七眉開眼笑道。
沈默微笑道:“幾個昔日同窗,小矛盾而已。”
“哎,沈公子啊,不是我說你。”賀老七一語雙關道:“你和三爺哪都好,就是一樣不好。”
“哦?願聞其詳。”沈默笑道。
“太低調了,”賀老七搖頭晃腦道:“像您二位這種身份,出門怎麽也得帶上幾個伴當,不光指使著方便,也是地位的體現。總是孤身一人跑來跑去,難免讓些不開眼的小兔崽子給氣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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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一周開始了,大家用推薦和收藏把我們的《官居一品》挺起來,讓和尚也嚐嚐總榜的滋味啊……
第九十五節 縣試 (中)
沈默很清楚,賀老七這是在委婉解釋當日的事情,但左右不能這麽便宜他了。幹脆裝作聽不懂道:“賀大官人說得有理。不過這事兒可不是我能做決定的,還得回去問問父親呢。”
“應該的,應該的。”賀老七不知道沈家父子的關係,不能以常理而論,便轉換話題,指著地上的四個青年道:“公子打算怎麽處置他們?”說著桀然一笑道:“不如一人卸一條胳膊給公子出氣?”
沈默心說那我還要名聲麽?便搖頭笑笑道:“畢竟是同窗一場,太過了讓人笑話……稍稍懲戒一番既可。”
賀老七嗬嗬笑道:“公子宅心仁厚,那就打一頓吧。”
“還是做些有意義的事吧。”沈默笑道:“正好這幾天學堂放假,就讓他們在碼頭抗麻袋吧,過完十五再放回去。”
賀老七登時瞠目結舌,心說果然是‘小白臉子、壞心眼子’……碼頭是什麽地方?僅次於班房!碼頭的苦力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雞早,吃得比豬差、幹得比牛多。而且大部分性情粗魯、惡習多多。四個嬌生慣養的學生仔在這裏待上幾天,還不知要脫幾層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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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四位老兄被監工押走,沈默朝賀老七公拱拱手道:“多謝七爺了,學生還得回去溫書,隻能先行告辭了。”他不願跟這些人走太近,對名聲實在有害無利。
“哎,難得見公子一次,”賀老七:“公子賞個臉,兄弟我做東,咱倆去倚紅院上樂嗬樂嗬?”倚紅院是本縣著名的**。
“真是個好主意啊,”沈默咂咂嘴,卻又一臉惋惜道:“可惜下月就得縣試了,我實在無心玩樂啊。”
賀老七知道這節骨眼上,沈默不願意授人以柄,識趣大笑道:“那好,等公子高中以後,兄弟給你擺桌慶賀,可千萬不要推辭啊。”
沈默頷首笑道:“恭敬不如從命。”大家都在縣城混生活,總是要互相給些麵子,才好和平共處。
賀老七大喜道:“那兄弟就恭候公子的佳音了。”說著身子向沈默傾一下,輕聲道:“年前的事情兄弟著實抱歉,確實不是有意冒犯。”
沈默還沒看反應過來,懷裏便多了幾樣東西,不由暗暗心驚道:‘好身手!這分明是一邊示弱一邊示威啊!’麵上卻不動聲色道:“過去的就過去吧,相信以後不會發生這種事了吧?”
“不會不會,絕對不會!”賀老七撥浪鼓似的搖著腦袋,咧嘴笑道:“日後親近還來不及呢。”說著壓低聲音道:“日後三仁商號的船在咱們碼頭上一律免費。”堂會控製的地方陋規頗多,船一到岸便要收下錨錢、架板錢,搬運也必須由碼頭的人完成,人工比外麵貴一倍還要多,還有什麽占地錢、入庫錢等等,亂七八糟加起來,絕對是一大筆貨運成本。
沈默微笑道:“還是半價吧,總得讓碼頭弟兄們吃飯不是?”
“好說好說。”賀老七高興笑道:“公子慷慨大方,你這個朋友我是交定了。”
兩人又說笑一陣,才‘依依不舍’的分開,臨走時沈默往卸貨的地方瞥一眼,見那四個可憐的娃子,已經在監工的皮鞭下,開始抗麻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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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碼頭,見沈京在外麵等著,方才一看到賀老七出現,他便識趣的走開,方便兩人說話。
沈默見他邊上還站著一人,便對沈京幾眼笑笑,朝那人拱手道:“師哥還不走,難道要請小弟我吃飯嗎?”
那人正是沈先生的大公子沈襄,因為麵臨考試不能隨全家進京,便被沈煉留下來,命他一麵照看家業,一麵專心用功。他被沈先生按照儒家標準,早訓成了‘溫良恭儉讓’的謙謙君子,根本不知道什麽叫開玩笑,聞言麵色一陣抽搐,終是咬牙點頭道:“好吧,不過我沒幾個錢,請不起好的。”
邊上沈京哈哈笑道:“我說大哥,潮生是逗你玩的,現在辰時不到,吃什麽飯啊?”
哪知沈襄搖頭道:“沈京,先生已經給沈學弟賜字了,你應該稱呼他表字拙言,再叫乳名就是不敬了。”
沈京翻翻白眼,氣得直哼哼道:“下次不幫你了。”
沈默笑著向沈襄致歉,輕聲道:“不知師哥有何見教?”
沈襄連連擺手道:“見教是沒有的。”說著從懷裏掏出封信,小心展平了,雙手遞給沈默道:“父親有封信讓我轉交給你。”
沈默趕緊在衣服上擦擦手,朝北邊一拜,這才恭敬接過書信,小心收到懷裏,輕聲道:“未曾淨麵不敢輕啟,待學生回去洗漱後再拜讀。”
沈賀點頭道:“師弟收好。”便告辭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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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沈襄走遠了,沈京才湊上來道:“快看看都寫了些什麽。”
沈默摸一下自己的腹部,壞笑道:“方才你也不問問便把飯局推了,可知道我還沒吃早飯呢?所以你得賠我一頓。”
沈京無語,兩人便到了就近的一個茶樓,找個安靜的單間,沈默隨便點些籠包茶蛋,豆花燒賣之類,開始慢條斯理的用飯。
看他吃沈京也餓了,要一盤湯汁誘人的醬牛肉,在一邊吃著玩。
待腹中饑餓盡去,沈默才把懷裏的東西一股腦掏到桌上,讓沈京看看都是什麽。
“當票一張,房契一張,信一封。”沈京擦擦手,一邊翻檢一邊報告:“還有一兩一個的金豆子一袋。”說著嘿嘿笑道:“賀老七這回可出血了。”
這都是題中應有之意,沈默提不起絲毫興趣,他撿起那封在懷裏窩得皺皺巴巴的信,隨手撕開,沈先生那遒勁有力的整齊楷書便映入他的眼簾:
“沈默吾徒如晤,雖汝未曾行拜師之禮,吾仍稱汝為吾徒。當日吾雖拂袖而去,不過是心中抑鬱糾結,不能自已,卻並未氣惱於你,但願汝勿要掛懷。”
“吾何嚐不知汝所言甚是?然我大明遍地腥雲,滿街狼犬;生民呼號,國運垂危!吾性暴躁,不能學汝用忍,隻能於目眥欲裂之時,拋卻一切入京,以微薄之言勸諫聖上!但能為聖上掃清妖氛之萬一,吾亦樂於犧牲吾身吾家,絕不有半分猶疑!”
“然汝無須擔心或受吾牽累,吾已經將汝薦於當世一等一的人物,到時他必會庇護於你。且其文采遠勝於吾,為人又與汝極肖,汝切記潛心師之,必會收益終生!”
“吾亦有私念,留一子沈襄於故鄉,以為香火續。吾素知汝多有智謀,懇請暗中看顧一二,以防奸人陰害。”
“另,從今至金榜題名之時,汝當用館閣體寫字。雖從書法看,翰林官閣體無甚亮色,但其字體端莊整麗,寫字之人,必須細心、認真、一絲不苟,考官甚喜之。”
“沈煉,嘉靖三十三年甲寅正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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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票票啊,收藏啊……蹭蹭蹭……
第九十六節 縣試 (下)
捏著那一頁薄薄的信紙,沈默久久無法平靜,他本以為沈先生是個不通世故的魯莽士大夫,現在才知道自己大謬矣……原來先生不是一時腦熱而憤然進京,而是在深思熟慮之後,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妥當,才揮揮衣袖,毅然決然的北上!
不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並不值得稱讚,知其不可而為之,才是讓人真正心折!
“我不如先生多矣!”沈默終於服氣了,他向來認為士大夫的犯言直諫中,隱藏著沽名釣譽的私人目的。沈煉的慷慨激昂沒有打動他,一紙滿是痛苦與擔憂的書信,卻讓沈默忍不住眼圈通紅。
“怎麽了?”沈京笑問道:“信上寫得什麽?”這才將沈默從出神狀態喚回,他深吸口氣,搖搖頭道:“沒什麽。”便將那書信小心收在懷中,輕聲道:“我們走吧。”
沈京知道沈默不給看,必然有他的道路,也不追問,便起身出去會賬,等他結完賬出來,才想起一事道:“差點忘了,你把沈莊幾個關在碼頭做苦力,用不用跟我爹說聲啊?”說著有些幸災樂禍道:“旁人倒不打緊,就是我那大娘素來把老三看成心頭肉,要是知道了,恐怕會直接拿刀上你家去。”
沈默無所謂的笑笑道:“看來這陣子我是不能去你家了,還是你幫我帶句話吧。”
“什麽話?”沈京問道。
“你先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向你爹分說。”沈默輕聲吩咐道:“然後這樣對他說:‘人恒過,然後能改。何以改?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我知道,這是孟子的話。”沈京高興道:“既然聖人這樣說,那就沒問題了。”
“不容易啊。”沈默苦笑一聲道:“還知道是孟子的。”兩人便分頭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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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下沈京這頭不表,單說沈默回到老宅,將房契和當票交給老爹,沈賀先是一陣高興,接著卻又苦下臉來道:“還有不到一個月就縣試了,上峰卻下文讓我去南京倆月,四月末才能回來。”
沈默驚奇道:“所為何事?”
“應該是教我怎麽做主簿吧。”沈賀鬱悶道:“你說這任命,早不來晚不來,卻偏生要趕在你童生試的頭兩場,”說著一咬牙道:“要不我請假吧?”
“那怎麽行?”沈默失聲道:“現在還沒正式任命呢,您無論如何都得去。”
沈賀為難道:“可是你吃飯怎麽辦?報名怎麽辦?考試怎麽辦?”
沈默隻好安慰他道:“孩兒也不是頭次報考了,流程還是知道的。”說著自信的笑笑道:“至於縣試嗎,我也看過往年的程墨,實在是稀鬆平常,若是這都考不過,還不如找塊豆腐撞死呢。”
“戒驕戒躁!”沈賀板起臉來,心裏卻放鬆不少……他知道兒子向來是有十說七,從不將話說滿,既然他都這樣說,看來是十拿九穩了。又擔心道:“那這些日子你吃飯怎麽辦?”搬回老宅後,正好是過年休假期間,父子倆你做一頓、我做一頓,沒覺著這是個問題。現在沈賀要離開,便開始擔心兒子會不會懶得做飯,饑一頓飽一頓,餓壞了身子,耽誤了考試。
“我搬回鋪子去,想來姚大嬸是不會攆我的。”尋思一會,沈默輕聲道:“而且咱們這宅子太破敗,南麵山牆和西廂耳房都快要倒了,非得大修不行……不如趁咱爺倆都不在家,請人從裏到外翻新一遍,日後住著也好舒心。”
沈賀也早有此意,聞言點頭道:“就這辦吧。”父子倆在這方麵都不大懂,便商量著找個本縣的工頭,全部包工包料出去,諒其也不敢漫天要價。
因著次日就要動身,沈賀便想今天去找人談妥,卻被沈默攔住道:“這種事情還是拜托衙門裏的人辦好。”說完輕聲解釋道:“現在隻有衙門裏的人知道您將成為主簿,外麵人並不知道您是幹什麽的,與其多費口舌還幹受閑氣,不如交給下麵人來得清心妥帖。”
“大過年的麻煩別人。多不好意思啊。”沈賀的思想還停留在小吏階段,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是本縣的佐貳官了。
“父親此言差矣。”沈默搖頭笑道:“您將私事交給屬下去做,在屬下看來就是您把他當‘自己人’了,對他們來說這是求之不得的,又怎會覺著麻煩呢?”沈默循循善誘道。
沈賀琢磨半天,突然冒出一句道:“那還得找個我能看得上眼的呢。”他這才知道,給上級幹私活,還是下屬的榮幸呢。
沈默頷首笑道:“父親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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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沈默又出現在碼頭,送沈賀登上去南京的客船,老爹臨行絮絮叨叨的囑咐他報考和考試的注意事項,直到船開了還大聲道:“別忘了,你老爺爺叫沈延年,爺爺叫沈錄,爹我叫……這個你總不會忘了吧。”
“忘不了。”苦笑著與婆婆媽媽的老爹揮手作別,沈默心裏卻是暖暖的。
待船走遠了,他轉身往回走去,與扛活的隊伍擦肩而過時,突然一個渾身髒兮兮的苦力拋下麻袋,飛奔到沈默麵前,噗通一聲跪下,緊緊抱住他的雙腿道:“祖宗哎,我再也不敢了,你饒了我吧……”接著又有兩個乞丐似的家夥跑過來,一邊高聲道:“饒了我吧。”一邊也給他砰砰磕頭。
倒把沈默嚇了一跳,好在監工趕上來,將那三個家夥按倒在地上,鞭子就劈頭蓋臉的下來了。他們現在可都認識這位沈爺,那是大當家也要奉承的人物,若是惹得他不高興了,那是要吃不了兜著走的。
想到這,鞭子更重了……
沈默靜靜看了一會,才歎口氣道:“罷了。”鞭笞這才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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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啦,票票啊!收藏啊!晚上還有第三章!
第九十七節 陶虞臣 (上)
畢竟是同宗兄弟,沈默也不好把他們往死裏整,便對幾個監工笑道:“諸位去忙吧,這幾個小子我提前領回去了。”
監工頭子諂笑著:“還有一個在窩裏躺著呢,給您送過來吧?”
沈默點頭笑道:“麻煩你了。”
不一會兒,兩個男子架著一瘸一拐的沈三少過來,沈默見他仿佛被千軍萬馬踏過一般,神色委頓,半死不活,不由暗道:‘究竟受了怎樣非人的待遇,才會變成這等模樣?’
見沈爺眼裏有探究之色,那工頭趕緊解釋道:“這小子太慫了,才幹了一上午就喊‘受不了’,逼著他幹到晚上便徹底歇菜,站都站不起了。”怎麽聽都有些欲蓋彌彰的意思。
沈默看沈莊那淒婉欲絕的表情,以及明顯外八字的走姿,便知道這工頭肯定沒說實話,但他也沒興趣深究,便讓那三個鼻青臉腫的家夥把沈莊送回家去,連教訓他一句的興致都欠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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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碼頭後,他先去了趟寶佑橋街,跟姚老爹夫婦打聲招呼,老兩口自然沒口子答應,長子他爹嗬嗬笑道:“生怕你爺倆在那邊住不慣,這邊的房間還每天給你們打掃著呢。”又叫長子趕上車,跟沈默回去把東西搬來。
好在秀才搬家盡是書,再就是幾件衣服,兩套被褥,一大車就拉回來了。等重新安頓下來,還沒耽誤吃中飯。
午飯明顯豐盛很多,姚老爹特意燉了烏雞、明蝦給他補腦。沈默謝過後,又叫他別這麽浪費。姚老爹卻嗬嗬笑道:“原先是沒錢買,現在負擔得起了,自然要讓公子考前吃好。”
還沒吃完飯,天井裏便響起沈京那特有的滑稽腔調:“長子,潮生在不在這裏?”感情沈襄昨天是白說了。
姚老爹連忙把沈京讓進去,又問他吃了嗎。沈京也不見外,嘿嘿笑道:“找了兩處才尋見潮生,卻是耽誤吃飯了。”姚大嬸趕緊給他添副碗筷,沈京便毫不客氣的大吃起來。
待吃飽喝足了才打著嗝對沈默道:“他們已經開始聯名結保了,我怕你知道晚了被拉下,便約了三個同宗,未時一起去縣衙結保。”
所謂‘聯名結保’,便是由同縣的五個同時參加考試的考生互相擔保,所以又稱為‘五童結’。如果其中一個人的身份造假,其他四個人都會受到牽連,這樣可以形成一個有效的互相監督……其中的風險也不言而喻。
其實還有一種選擇,便是請一位廩生做擔保,就可免去五人互保的風險,隻是這樣一來,風險便都轉移到廩生身上,一旦有哪個童生的身份造假,那麽給他作保的廩生便會被取消秀才資格,甚至可能麵臨牢獄之災。
所以每到這時,廩生家的大門都十分難敲,除了知根知底、推脫不掉的,就是送錢人家也不願作這個保,因此還是五童互保的多……好在沈家子弟眾多,此次參加縣試的便有十幾個,大家都是沒出五服的堂兄弟,互保最合適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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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一刻未牌時分,沈默兩個抵達了縣衙前,便見著不少白衫童生繞過那黛瓦白底的照壁牆,往衙門裏去了。
沈京眼尖,遠遠便看見三個同宗學生在申明亭外站著。幾乎是同時,那邊也看見他了,雙方會合後,便也跟著其他學生進了縣衙。
今天是縣試報名的日子,衙門裏的公差多了不少,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嚴防不懂規矩的學生到處亂跑。
尤其是二進院裏的禮房外,更是有十幾個官差在維持秩序,不準任何人說話,以便禮房內的問話能不受打擾。
沈默五個排在大後麵,看著半天不挪動一下的隊伍,不知何時能輪到自己。
正當他有些不耐煩時,身後隊伍突然一陣騷動,便聽一個中年男性的聲音道:“前麵的讓開去路!”人群便很聽話的分開左右,讓出一條五尺寬的道路。
沈默身量頗高,超過一般人半頭有餘。循聲望去,視線絲毫不受阻擋,隻見一個身穿綠色袍服,板著個老臉的官員,帶著個身穿白衫、俊秀不凡的年輕人,從門外大搖大擺走進來。
原本十分安靜的人群,忍不住低聲議論起來……白衫是童生的服色,那年輕人顯然也是來報名的,怎麽就能搞特殊呢?
公眾場合沈默從不發表見解,但心裏也有此一問。
不過也有很多人視之為理所當然,哂笑著對不忿的學生道:“知道他是誰嗎?他是陶大臨表字虞臣!”
學生們登時平和了,紛紛側目道:“原來他就是與山陰諸大綬齊名的陶虞臣啊!”
“怎麽出名這麽多年,還是個童生呢?”
“這你就不懂了吧,人家十五歲去嶽麓書院求學,師從三十年前的狀元羅洪先,一學就是五年,如今學成下山,拿個‘小三元’還不是易如反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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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明白事情的緣由,沈京悄聲道:“兄弟,有人要搶你風頭啊!”
沈默點點頭,輕聲道:“那也要考過才知道。”言語中的鋒芒讓沈京不由呆了一下,他可是知道沈默向來不願出風頭的,方才那麽說也不過是為逗樂罷了。
卻不知做人要低調、做官更要低調,唯獨科舉一事,是絕對不能低調的。考得越好名聲就越大,前途也就越光明……要知道,在大明朝隻有每次考得最好的三十二人,才有可能進內閣當宰相。
你要是考第三十三名,對不起,就是把官當出花來,也沒資格入閣當這個大學士。
所以必須在一開始就養成爭第一的霸氣,才有可能在層層選拔中脫穎而出,成為三十三人中的一名。
誰知沈默剛剛決定要高調一回,上天便送來了個強大的對手,似乎是不想讓他孤獨求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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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票票啊,收藏啊…………
第九十八節 陶虞臣 (中)
正在不忿那陶大臨的特殊待遇時,突然有人在背後拍他一下,沈默回頭一看,原來是張縣丞,趕緊唱個諾,微笑道:“原來是張叔,您還得操心這裏啊?”
“命苦啊。”張縣丞呲牙笑笑道:“本來是你爹的差事,他跑去南京享福,我就得頂著了。”說著指指裏頭道:“到了自家地麵上,還在門口傻站著?跟我進去吧。”便領著沈默也插隊走進去。
沈默看看望不到頭的隊伍,心說:‘剛才還氣別人呢,現在該別人氣我了。’便一招手,領著沈京和三個同學跟著進了禮房。
身後傳來一片憤憤議論之聲:“這次又是誰?還一下五個呢!”“四個不認識,有一個麵熟……”“當先的那個,好像是前年往壺裏鍍金的那小子。”“對對對,他河中除樹的時候,我還去看來著……”“長得真俊啊,比那陶大臨還要好看幾分。”“好看有什麽用?奇技淫巧能跟人家狀元高徒比?”顯然有相當一部分人是瞧不起那些東西的……如果他們看過沈默對對子時的才思敏捷,想必不會這麽說。
沈京氣壞了,那可是他一直以來引以為傲的事情,回頭就要大罵,卻被沈默一把拉住,輕聲道:“不要一般見識。”便將他硬拖進禮房中去了。
其實他當初便已經料到會有風言***,但當時父子倆的處境實在是困頓極了,所以他終究還是答應了參加與山陰王老虎的比鬥,贏得了縣令的歡心,徹底擺脫了貧賤,這才終於有機會去追求自己想要的。
而且在當時,除了沈先生之外,幾乎沒有人說他‘投機取巧、奇技淫巧’之類,反倒還獲得了幾分‘神童’的虛名——因為那時他不過一貧賤小兒,那樣做當然沒什麽不妥。
現在他年紀大了,準備參加考試了,便有人翻出來作為他‘不務正業’的談資……雖然現階段僅是談資而已,可假若老是考不好,吐沫星子就會變本加厲,讓他名聲掃地——比如說山陰的老牌神童徐渭,因為連續三次鄉試不第,已經成為愚夫愚婦們,私下裏尋找快感的來源了。
對這一切,沈默自然洞若觀火,但他一點都不想反駁,因為他十分清楚,隻要自己在考場上一路奏凱下去,所有人都得把怪話憋回肚裏,拿出最恭敬的笑臉對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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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他們帶進去,張縣丞便去了別處。沈默隻見禮房仿照縣衙大堂樣式,懸掛著‘人之大端’的匾額,匾下案台後麵,坐著禮房書吏。下首兩邊各擺著兩副桌椅,坐著四個貼書。
五個坐著的便直勾勾的望向沈默五個,一對一的開始詢問姓名年齡、三代履曆,出身是否清白……若是家中三代之內有從事娼、優、皂、隸的,有當傭人、門子、轎夫、媒婆、接生、修腳的都屬於‘身世不清’之列,是沒資格報考的。
還有報考時是否為丁憂期間,是否是在戶籍所在地報考,是否是確實是考生本人參加考試,統共問了十幾項,全都一一記錄在案後,又打量著他們身高外貌,在一張紙票上寫道:‘身短、圓臉、麵黑、有須’之類描述性的語句,來描述考生的樣貌特征,然後貼在考牌的後麵,叫做‘浮票’。
但描述語言十分模糊,比如說沈默的寫著‘偏瘦略高,麵白無須,容貌甚佳。’沈京的則寫著‘身材適中,麵黃微須,容貌甚怪’,根本沒法具體分辨出某一個人,看來這‘浮票’也隻是個輔助手段。
待把浮票貼在考牌後麵,書吏便讓他們在考牌正麵簽名按手印。
按完之後,書吏又詢問他們是否願意互相擔保,並鄭重其事的告訴他們,如果其中一人有冒名頂替、夾帶、有意破壞試卷、冒籍、隱瞞身世、違反考場紀律等行為,其他人就會受到牽連,最輕也是五年內不得報考。
這些情況沈默他們是事先知道的,便點頭稱‘願意’,然後就依次上前,在別人的牌上簽名摁手印。
沈默是第一個,等他拿起筆想要寫下名字時,卻見張縣丞去而複返道:“不要簽,縣尊已經給你找好廩生結保了。”
沈默提著筆為難道:“這可不是我一個人的事,還有四位同窗呢。”
張縣丞看看沈京四個,揮揮手道:“你們再去找一個吧,沈默的考牌我拿走了。”說著便從桌上拿起那號牌,對沈默道:“縣尊大人在後堂等你。”
沈默也不能說‘你還給我。’一時有些發窘,沈京趕緊解圍道:“咱們本來就有十一個,你空出來便正好了。”
沈默感激的朝他笑笑,又跟另外三個告了罪,這才跟著張縣丞出來,穿儀門,過大堂,往二堂走去。
走到半路上,張縣丞嗬嗬笑道:“這是縣尊大人的一片愛護之心,你可不要誤會啊。”說著壓低聲音道:“隻有對出類拔萃的考生,縣令大人才會直接指定廩生作保的。”
沈默點點頭道:“學生明白。”他知道這樣一來,人為風險便降為零,但與自己的為人相左,所以心裏十分別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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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了二堂時,他的情緒已經完全調整過來,恭恭敬敬的給堂尊,還有在座的教諭,以及一位相貌堂堂的藍衫廩生行禮,然後與那白衫的陶大臨站到一起。
李縣令還是老模樣,隻是頭發又白了一些,待張縣丞就座後,他便笑眯眯的開腔道:“今天把你們兩位青年俊彥叫過來,一是請君澤你們結保,二是讓你們互相認識一下。”說著對那被叫做‘君澤’的廩生笑道:“三位都是人中龍鳳,來日必為我大明棟梁,從現在起可要好生親近哦。”
三人先序了齒,原來秀才二十六,陶大臨十八,沈默十六。
那藍衫秀才便起身朝兩位白衫童生拱手道:“在下吳兌,表字君澤,見過二位學弟。”
“學兄有禮,在下陶大臨,草字虞臣,見過學兄學弟。”那英俊瀟灑的陶大臨也笑道。
“二位學兄有禮,在下沈默,表字拙言,見過二位學兄。”比陶大臨還俊一分的沈默也躬身施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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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節 陶虞臣 (下)
三人互相見過後,陶大臨和沈默又給吳兌行禮,那吳君澤便在兩人的考牌背後簽字用印,正式成為兩位後學的保人,兩位童生也算完成了縣試的報名。
其實按照‘衙門辦事必收錢’的原則,報名肯定是要收費的,比如說令考牌要二十八文,貼浮票要二十文,還有完成報名時,要捐卷資錢一百零八文。不過他倆是縣太爺麵前的紅人,當然一切費用全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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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完這些,縣令大人告訴他們‘下月十五乃是黃道吉日,本官奉命於該日舉行縣試。’又對沈默兩個一番溫勉,教他們潛心讀書,切不可大意視之。
見大人說到結語了,眾人便起身告退,李縣令撚須點頭,卻把沈默單獨留下。
待屋裏隻剩他倆,李縣令的臉上便掛起了抱歉的笑容:“拙言啊,原先答應你的事情,有些麻煩啊。”
沈默已經猜到三分,卻不抖這個聰明,裝作糊塗道:“大人什麽事情?”
“就是當初許你的縣試案首。”李縣令頗為尷尬道:“現在不能那麽篤定了。”
沈默這才露出了然的表情,輕聲問道:“可是因為陶學兄?”
“是啊,原本這件事易如反掌。”李縣令使勁點下頭道:“可沒想到你竟然與虞臣同年,事情便棘手多了……他的老師羅念庵先生,也是咱們浙江提學的老師,孫提學早就放出話來,說‘小三元’乃是他小師弟的囊中之物……”
沈默聞言皺眉道:“您的意思是,陶學兄的‘小三元’是內定了的?”
“那倒不是。”李縣令看他著緊的樣子,不由搖頭笑道:“羅先生是狀元,孫提學是榜眼,人家都是有傲骨的,再說虞臣的學問本就很好,現在又跟狀元老師修習五年,當然要堂堂正正考個案首了。”
“先生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到時提學大人會來監場,所以到時候我也不能偏幫於你,”李縣令笑笑道:“不過也不用太擔心,如果你確實比虞臣考得好,我一定會為你力爭的!”
“謝先生!”沈默恭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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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話則長,無話則短,轉眼到了次月全國州縣統一考試的日子。
對於有考生的人家來說,這是一件頭等大事,各家親戚都是要送賀禮的。像沈家這樣有十來個考生應考的,更是要大擺酒席,為考生餞行……當然是在考試的前一日了。
十四日這天中午,沈家一共擺了十六桌席麵,規模絲毫不比尋常人家的紅白喜事遜色。親戚朋友紛紛道賀,預祝考生次日考出好成績。
祝賀當然是美好的,但沈老爺瞎子吃餃子,心裏有數,知道若想考出好成績,還得把希望寄托在沈默和沈襄兩個身上。尤其是沈默,那可是他那從不輕易誇人的弟弟,常常在私下吹噓的得意門生。
所以那天,沈老爺破天荒的親自去保佑橋,將沈默接回家裏,讓他和沈襄一左一右坐在自己身邊,其餘九個考生也在主桌上就坐。
酒席上自然免不了訴說家史,沈老爺滿麵自豪的追憶道:“我沈家詩書傳家、學業有成者不計其數,自先祖沈紳於古宋寶元元年,高中進士至今五百年,有家譜可查的進士便有三十七位,舉人更是達一百八十位,至於秀才廩生更是不計其數。”沈默心說:‘果然是彪悍的家族有彪悍的曆史啊……’
然後便是什麽爾等要好生考試,延續傳統,發揚先祖的榮光雲雲。等沈老爺講完了,就開始放鞭,在一片劈裏啪啦的鞭炮聲中,大家一齊舉杯祝考生考出好成績,一時間觥籌交錯好不熱鬧。
可是沈默他們因為次日要考試,被嚴禁飲酒、嚴禁食用油膩的肉食、嚴禁食用容易致瀉的海鮮河鮮。隻能一邊小口吃著青菜豆腐,一邊看著別人痛快的喝酒吃肉,不禁要產生些疑問……這到底是給我們慶賀啊,還是耍著哥幾個玩呢?
等到次日出發時,場麵更加隆重。雖然入場時間定的極早,但昨日海吃一頓的親戚們,還是披星戴月的發前來送行,爭相幫他們拎東西,一路上還說得撿著吉祥話說,比如東西掉地上了,不能叫‘落第’要叫‘及第’……果然是吃人家的嘴短啊。
不隻是沈家,整個紹興城中,凡是家裏有考生的都這樣,滿大街上都是或長或短的送考隊伍,還有更多看熱鬧的,也起個早五更,嘻嘻哈哈跟在後頭。
大多數考生很不好意思,像害羞的新媳婦一樣躲閃著眾人的目光,隻有沈默和沈京兩個毫無所覺,昂首闊步的走在隊伍的最前麵。
他倆和所有的考生一樣,都帶著烏紗、穿著官服,隻是那官服上沒有補子和花色,還是能跟真正官員區分開的。這是因為考生參加考試時,按規定是必須要穿官衣,戴官帽的,否則不許入場。也有家裏窮買不起冠衣的,便在帽子後麵插兩根染黑了的鵝毛,權且充作烏紗,倒也可以入場。
彈一彈身上嶄新的衣冠,沈京嘿嘿笑道:“這可是我第一回穿官服。”說完又唏噓道:“要是搞不好,也是最後一次。”
沈默微微搖頭道:“事在人為。”便默不作聲的向前走去。
沈京能看出,他是真的當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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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熱熱鬧鬧來到了縣學前街,守備森嚴的兵丁在街口便將送行的親屬攔下,隻需手持考牌的童生進去,考生們紛紛拿出考牌,接過裝著筆墨硯台還有一些吃食的籃子,魚貫進入了警戒線內。
身後是親人的一片祝福叮囑聲……這聲音經過近千年,至今還是這樣響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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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節 小三元之縣試案首 (上)
顧名思義,縣試是在縣裏舉行的考試。以一縣之力為幾百甚至幾千考生提供考試場地,其條件也就可想而知。一般都是臨近考試時,搭建起臨時的考棚。
對於一些比較窮的縣來說,即使搭建這樣一個考棚也是如此困難,毫無裝修與美感不說,連地麵都是散發著泥土芬芳的……泥土地,天晴時塵土飛揚、下雨天泥濘不堪……因為沒錢蓋頂棚。
但這還不是最慘的。最慘的邊遠州縣,連最起碼的桌椅都沒有,需要考生自備。可參加考試的還有很多來自鄉村的考生,這時候也沒有四通八達的馬路,不少人要翻山越嶺來縣城考試,扛條板凳也就罷了,自帶桌子是萬萬不可能的。
所以他們到縣城之後,非得各展神通,想盡辦法去借一套。可小小的縣城裏哪有那麽多桌椅?借不到的隻好退而求其次,借塊門板或者切菜板,甚至是棺材板、木頭墩什麽的,再整幾塊磚頭拿著進場。
到時候把磚頭分成兩摞,一摞擱案板,一摞擱屁股,然後就這麽趴在上麵答卷,若是不幸趕上剛下過雨,腳腕都能陷進泥裏去……真是一次很特別的體驗啊。
不過對於富甲天下的江南來說,卻是另一番景象,這裏基本上都建了專門的學院,平時供縣學授課所用,縣試時則可容納上千人同時考試,條件也比別處好的多……比如說這會稽縣學,便將偌大的院子用青磚鋪一邊,再擺上清一水的黃梨木桌椅,甚至在桌椅上方搭上草棚,這樣即使下雨也不用中斷考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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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兩個跟著人群進了縣學前街,現在他前後左右的考生,不分年齒老幼,都有一個可愛的稱號曰‘童生’。他就看到一個白發蒼蒼的駝背老頭,看起來足有七八十歲的樣子,也穿著白衫提著籃子往裏走。其實在外麵時就見過他,不過當時沈默以為老人是送孫子考試呢。
待童生們聚集到縣學門前,便被穿著大紅號服的官差分成五隊,在門前站好。
隻見李縣令頭戴二梁朝冠,身穿青緣赤羅裳,腰間內係革帶,革帶上掛著玉佩,之上又加以赤白二色的絹質大帶。下罩齒羅蔽膝,腳踏黑麵白底官靴,頗為威嚴的站在石階上……滿朝官員的朝服大體都是這樣,區別在於冠上的梁數,腰間的革帶,以及掛玉佩的綬帶。比如李縣令的二梁冠、銀革帶、琉璃佩,以及帶有練鵲圖案的三色花錦綬,都能清晰表明他七品官員的身份。
待考生到期後,李縣令便開始講話,無非是先宣講一下孔孟、再讚頌一下皇上,然後宣布考試場次,嚴肅考場紀律而已……除了考試時間與場次之外,基本上全是廢話。
縣試的自由度比較大,由縣令決定是考五場還是四場,這次李縣令的選擇是四場,第一場叫正場、第二場稱初複、第三場為再複,第四場稱麵複,每場一個白天,隔一天一場。
不過考生隻要將正場考中了,便不必參加‘初複’和‘再複’,隻需等待五日後的第四場麵試即可。那些正場考不中的,就隻好老老實實再參加初複,若是再不中,還能考‘再複’,要是還不中就隻有等下次縣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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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縣尊大人嘮叨完了,五房書吏便開始唱名,叫到誰誰上前驗明正身,再經過簡單的搜身後,便將其放進去,其嚴密程度比起鄉試來,差得不是一點半點。
但就是這樣,沒有一兩個時辰,休想把一千多名考生都放進去……倒是正好適合考試。
作為縣令大人青睞之人,沈默自然不用等太久,大概進去七八個童生後,便輪到他了。檢查的書吏也隻是朝他笑笑,便給他一份答題紙道:“進去考試吧。”
沈默感謝的笑笑,便拿著那份答題紙進了考場。考卷上雖然寫有序號,但在考桌上可沒有,這時先進來的好處便體現出來——可以挑個好座位啊!
沈默看著那一排排整齊的書桌便犯了愁,他不知該坐哪裏好了。是坐在第一排嗎?不行,那裏雖然看題清楚,可太靠近草棚邊緣了,到了中午太陽曬得厲害,萬一下雨就更麻煩了!
那坐在裏麵?也不好。棚子有點低,裏麵的光線很不好,縣試又不準點燈,恐怕是要受些影響的。反複琢磨之後,他坐在了第二排第八列,二八一十六,號吉利,看得清、光線好,日曬不著、雨淋不到,空氣還很清新,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好位置啊。
沈默坐下後,考生還沒進來一成呢,自然不會公布題目。他一時有些無聊,隻好翻看自己的答題紙……在一些窮的州縣,就連這東西也要自備呢。但無論衙門發也好,自備也罷,格式都是一樣的。
一共是十一頁,第一頁是封麵,縣考沒那麽嚴格,考生情況就直接寫在封麵上,並沒有采用‘糊名’、更不必‘謄寫’,所以李縣令當初才拍胸脯說‘保你個案首’。沈默看到封麵上有個號戳,戳上寫著‘縣考甲字一零七號牌’,下麵還有一行小字寫道:‘沈默,年十六歲。偏瘦略高,麵白無須,容貌甚佳。民籍。曾祖延年,祖錄,父賀。認保人吳兌。’
打開後封麵,另外十頁才是答題的地方,每頁十四豎行,每行十八個紅格,一個格寫一個字。此外還有幾頁草稿紙。
待所有考生都坐好,已經是天光大亮了,倒是正好考試。
李縣令也不再囉嗦,待衙役鎖門後,便在一張空白的橫軸上,揮毫寫下正試的題目——作一篇時文和一首試貼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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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一零一節 小三元之縣試案首 (中)
一篇時文的題目是‘乃是人而可以不如鳥乎?詩雲:穆穆文王。’一首試貼詩的題目‘秋光先到野人家’的五言八韻詩……按說大明朝隻重時文,標準都是考兩篇八股文的,但縣府一級的考試自由度大,縣令是可以出一首試貼詩代替時文的。
試題一出,原本鴉雀無聲的考場中,卻發出一陣無法抑製的倒抽冷氣聲。李縣令便看到許多學生麵色煞白、如喪考妣,顯然是被自己出的題目駭到了,不由微微的得意一笑……
縣試雖是大明朝最初級的考試,但因由知縣命題,且自主性很大,所以也是最不靠譜的考試……有的縣令很懶,隨便從經書上找句話應付,有時甚至與考生平時背誦的程文完全相同。因為法律並沒規定不許‘剿襲’,所以正好背過那篇的考生,隻需將其默寫下來既可,而且哪個考官也不敢不取——要知道不是誰作一篇都可以稱為‘程文程墨’的,那都是時文大家、曆代翰林所作,你敢說個‘孬’字嗎?
取是取了,也不犯法。可對出題人來說,卻是十分丟人的……國家為選材計,花了這麽大人力物力舉行考試,你就出了這麽個程文滿天飛的題目,能考出什麽東西來?
實際上這也是難以避免的,作為題庫的四書五經就那麽幾萬字,全國一級級那麽多考試,都要從其中出題,除了那些犯諱的話之外,哪一句沒有用過?
國初還好說些,畢竟剛剛開始,題目不多,隻要去書店買全套程文回來,翻一翻目錄,就能做到不重樣。但到了前代正德年間,出題官便開始窘迫了……因為曆年程文積壓太多,他們買不起。實際上就算不差錢,也不可能買全了。
但活人不能讓尿憋死,於是有位被逼急了的老兄,便將兩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句子中各提取一半,組成一個沒人見過的新句子出題,美其名曰‘截搭題’。要知道排列組合是無窮盡的,所以立刻開創了一片新天地。
到了嘉靖中葉後,朝廷幹脆承認了這種搞法,頒布法令曰:‘正考必出大題,預考可出小題。’鄉試以上稱為正考,以下則是預考。所謂大題便是形式與文意完整的句子,小題就是截搭題。
即使沒做過八股文的也能看出來,小題因為割裂經文,牛頭鹿身,在士子看來,往往題意難明,題情難得,在破題時但有毫發之差,寫出來的文章便去了千裏之外,所以時人皆認為‘小題難於大題’。
現在李縣令所出的,便是一道截搭題,而且是變態的‘書’、‘經’混搭,無怪乎大部分考生一看題就想回家。
但也有幾個例外的,比如說坐在四排的陶大臨,微微沉吟片刻後,便麵露微笑,開始提筆在稿紙上疾書,顯然已經成功破題。比如說坐在八排的沈襄,經過一番苦思冥想,也已經開始麵色凝重的提筆書寫。
還有幾個年紀大些的童生也陸續解題完畢,開始構思文章。
但論起輕鬆自如的程度,哪個都不如坐在二排八列的那位,即使陶大臨也要比他差一線。
卻說沈默一看到那截搭題,心中馬上定位各自的出處……前一句‘乃是人而可以不如鳥乎?’出自《大學》,後一半‘詩雲:穆穆文王’則是《詩經》裏的詩句,看起來實在是十三不靠。
但他隻微微沉吟,便提筆寫下‘夫人不如鳥,則真可恥矣;恥之,恥之,莫若師文王。’便將兩句毫無關聯的句子,連綴的合情合理且天衣無縫!
其實這種截搭題看似無理,卻是真正能考驗考生的水平。不僅要將書經吃透,才能看明白兩截分別的意思,還得開動腦筋,將其巧妙連接起來,最起碼要自圓其說。這分明是在考察應試者隨機應變的能力,也恰恰是絕大多數考生畏之如虎的原因……
要知道絕大多數讀書人,在學完四書五經及相關著述後,便把全部精力放到八股文上,整日裏誦高頭講章、背程文窗稿,不看三通四史,不知秦皇漢武,腦袋早如花崗岩一般僵硬,讓他們去隨機應變,還不如讓老母豬上書來得現實。
沈默之所以應對輕鬆,是因為他的腦袋沒有僵化,不會拘泥,很容易便將本不相幹的兩句話扯到一起……這種聯想能力本沒有什麽特異之處,但在一群拘泥不化的讀書人中,竟顯得那樣特別!
此刻沈默終於明白沈先生為什麽大反常規,遲遲不肯教自己時文了——是因為先生從他身上看到了與眾不同的創造力,不受束縛的思維能力。而這種特質的天敵,就是死板教條的八股文,如果沉迷於應試文章,久而久之,消漲之間,便會與大多數書生一樣,古板迂腐,百無一用。
而沈先生雖然本身古板,但閱曆豐富,知道讀書再多的書呆子也是百無一用,真正能幹好事情的,還是沈默這種頭腦靈活、心思通明之人,所以他恪守孔夫子‘因材施教’的教誨。一麵用繁重的課業,磨練沈默的心性,將他性格中的浮躁和投機取巧的缺點除去;一麵將其課本擴展到諸子百家、經史子集,以曆代大家的智慧與心得,來增強沈默的心智。
心性與心智的錘煉,才能使內心真正強大起來。而真正強大的心靈,是不會受到任何外物幹擾的。這時候讀再多的八股文,也不會再改變他的性格。而且隨著內心的進一步強大,將來即使麵對再大的變故、再多的誘惑、再難的困境,他都可以從容麵對,坦然視之。
世上老師何止萬千?如沈先生教書育人者,寥寥無幾!
師恩無言,非得車到山前時才能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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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二節 小三元之縣試案首 (下)
破題之後,事情就很簡單了,承題起講、題比中比,最後成篇大束。不消半個時辰,洋洋灑灑,花團錦簇的一篇文章便落在稿紙之上。
寫完之後,檢查一下截對是否整齊,對結構進行了微調。又將一些華而不實的詞語刪去,使文章更加體製樸實、書理純密。
最後再從頭默讀一遍,直到確定音調和諧,朗朗上口;機調圓熟,賞心悅目後,這才勉強滿意。他長舒口氣,坐直了伸伸腰,心道:‘雖然心裏有東西,可寫出來卻有些走樣,看來還是要加強練習啊!’他這純屬吹毛求疵了,雖然底子雄厚、雖然先生講解的透徹,可他學作時文也不過一個月多而已,能寫成這樣就已經很出人意料了。
其實沈先生根本沒指望他能第一次考試就能出好文章,畢竟再天才也得經過反複練習才行。但沈先生也不擔心縣試,畢竟這個層級高手寥寥,一般隻要能正確破題,再把文章順當寫下來,縣試過關就是板上釘釘的。
按照他的想法,童生試便是沈默練兵的場所,曆時五個月的三輪十五場下來,沈默的文章也差不多該小成了,畢竟他的學識見地已經遠超同年,所欠缺的隻是熟練掌握八股這種表達形式罷了。
但無論如何,考上縣學或府學是沒問題的。然後再潛心琢磨一年半載,好好總結一下經驗教訓,作文水平就會迎來一個大飛躍……到時也夠格應鄉試,接著再衝刺半年,八股水平的巔峰期也就該到了,正好參加會試。
應該說沈先生這個以考代練,層層推進的設計,已經是十分高看沈默了。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沈默是個二世人,在前世便經過十幾年的應試教育,而且一直是傳說中的‘尖子生’……雖然並不值得誇耀,但在吸收知識、總結規律、摸清考點方麵,都有著專家級的經驗。
當沈默體會到八股文不是唐詩宋詞,那種隨意性很強的藝術作品,而是一種國家用來取士的議論文體時。他便敢篤定,就像高考寫作文一樣,有著很強的技巧性在裏麵。然後通過大量的閱讀大家程文,他摸索出幾條規律,這些文章格式大致相同,破題承接較好,內容比較充實。而且每股符合音韻。這樣的文章便會得好評。
他又重點研究了幾位時文大家的文章,尤其是有著‘時文王羲之’之稱的王鏊的程墨,總結出一整套作文的方法,比如在格式上用正格不用變格,力求每股正反虛實深淺相間,力求井然有序等等。
細節決定成敗,任何時候都是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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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刀小試一下,效果果然不錯,反複讀過幾遍,沈默敢篤定這篇文章可以在任何考官手下考出好名次了,這才最後檢查一遍有沒有犯帝諱、聖諱,完全確認無誤了,最後一筆一劃的往答題卷上抄寫。
細節決定成敗,這句話絕不是說說而已,就連他下筆寫出的字體,也是沈先生叮囑的翰林館閣體,果然是端莊整麗、一絲不苟。
其實一次對手寥寥的縣試,完全用不著如此認真。但今日的沈默比起兩年前來,沉穩老練了許多,他知道要想在全國的天才精英中脫穎而出,至少名列二甲前茅,就得不斷提高自己的水準。而最好的方法莫過於,將每一次考試都當成最重要的一次,在用盡全力後完成自我超越。
在做這一切的時候,沈默完全忘記了外物,仿佛天地間就隻剩下他的一人一桌。
當終於寫完這篇五百字時文的最後一筆時,正好時未酉之交,隻聽一聲梆子響,放牌的時刻到了。
隻見考場門緩緩打開,一些個已經交卷考生便收拾東西出去,過不一會兒,門又關上了,下次放牌就得等到一個時辰以後了……現在才二月裏,天色還很短,一般酉時末天就大黑了,因為縣試考場不許掌燈,所以考試時間實際上也就剩下一個時辰了。
不過對沈默來說,這已經足夠作一首試貼詩的了。他本來就才思敏捷,吟詩作對的本事十分了得,而且試貼詩隻會在縣試府試一級出現,更高級的考試是不考的,所以也沒必要太過雕琢,合轍押韻,符合格式就行。
一看題目是‘秋光先到野人家’,便知道是陸放翁為數不多的好詩之一《秋懷》的末句。全詩是‘園丁傍架摘黃瓜,村女沿籬采碧花,城市尚餘三伏熱,秋光先到野人家。’隻要順著這個意境作一首五言八韻詩既可,一點刁難的意思都沒有。
看來李縣令也擔心,如果連試貼詩也那麽難,會被這屆考生背地裏罵一輩子。
閉上眼睛回想一下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意境,沈默心中便已經成詩。這次連草稿也不打,直接在答題卷上刷刷寫下十六句詩道:
“秋光先不覺,尋到野籬東,天氣三霄淨,人家一徑通。
隔鄰瓜蔓月,出郭豆花風,雁信連村急,鱸思故裏同。
梁園遲送燕,茅屋草鳴蟲,挹爽宜郊外,招涼任市中。
露催葭岸白,霜逼蓼汀紅,盛世西成頌,吟詩記放翁。”
寫完擱下筆,答題全部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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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看時間,才剛剛酉時一刻,不禁傻了眼,心說這近一個時辰我幹啥啊?
他在這無所事事,那邊高坐在大案後的李縣令可一直盯著他呢。為啥?因為已經有一百多考生交卷了,李縣尊心說:‘考個縣試都費這麽大工夫,等府試院試可怎麽辦?’再看看人家陶虞臣,第一個交卷不說,文章也是異常高明,水平遠超同年。
李縣令便懷疑自己栽培了個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心裏不禁有些鬱悶,便一直盯著沈默看,心裏盤算著要將他擺成十八般模樣才解恨。
答卷的時候沈默還沒感覺,但現在一閑下來,便感覺要被縣令大人幽怨的目光給融化了,隻好趕緊上前交卷。
憤憤接過他的卷子,李縣令哼一聲道:“要是狗屁不通,看我怎麽收拾你。”說著便打開封麵看他的時文——一眼看上去,眼珠子便瞪了起來,看過兩股便忍不住拍案叫好,待將全文讀完,也不管在什麽場合,忍不住高聲道:“此文不得案首,天理難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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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一零三節 畫屏 (上)
一言既出,滿場皆驚,大夥紛紛抬起頭,就是打斷思路也要瞻仰一下今次的縣案首。
連沈默也大吃一驚,心說您這下不怕督學大人了?
李縣令知道他的想法,正色道:“你的文章無論從哪方麵看,都穩壓虞臣一頭,判你第一,本官理直氣壯。”縣令雖然比提學品級低,但一個主政一個督學,沒有直接的上下級關係,他硬要點誰為案首,提學大人也沒辦法。
沈默默默的點頭,身子卻一動不動,急得邊上的禮房書吏道:“還不趕緊謝過大人?”
沈默這才輕聲道:“學生謝過大人。”說著便要大禮參拜。
卻聽李縣令撚須頷首笑道:“按慣例縣案首一定會取生員,所以你不必跪了,鞠個躬吧。”
沈默順從的躬下身子,待他站起來時,李縣令微笑道:“先下去吧,這幾天就在家歇著,等第四場再來吧。”因為縣試的組織並不嚴密,所以特地在三場比試後,加一場麵試,由縣令大人當麵考一考已經錄取的學生,主要目的不是排名次,而是看看有沒有濫竽充數在裏麵的。不然在上級考試被揪出來,那縣裏可丟死人了。
“學生遵命。”沈默再施一禮,又朝邊上的苟司禮行禮之後,這才退回座位等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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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走遠了,那苟書吏輕聲道:“大人,您不是計劃好了,要給提學大人個麵子嗎?難道他倆的差距就這麽大嗎?”
李縣令搖搖頭,將沈默和陶大臨的兩份卷子並排擺在桌上,一起翻開道:“其實單就文采和天賦來講,兩人沒有多大差距,但從這兩份卷子,以及兩人的表現看,我分明看到了一個不諳世事、隻通經書,有些揮霍才華的青年天才;和一個同樣才華橫溢,卻嚴以自律、不驕不躁,差不多業已成熟的棟梁之材。”
“前者現在最需要的是一盆冷水。”說著麵色坦然道:“如果我為了迎奉提學大人,便是毀了虞臣。”
“那沈默呢?”苟經承追問道。
“他已經到了收獲的季節,一切都是他應得的。”李縣令嗬嗬笑道:“就算我不給他這個案首,將來也會金榜題名、一飛衝天的……我這充其量算是順水人情罷了。”又搖頭一笑道:“所以,我這樣做受益最大的不是他,而是虞臣。”
“大人為何對沈拙言的評價如此之高?”苟經承吃驚問道。
“因為他始終目視前方,腳踏實地!”李縣令不由感歎道:“當今世人太浮躁了,能做到這一點的人極少,能這樣的天才就更是鳳毛麟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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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酉時開門,沈默便收拾東西往外走。剛離開縣學,沈京就趕上來,嘖嘖有聲道:“你可真厲害啊,能讓縣尊大人說出那種話來。”
“哪種話?”
“天理難容啊。”沈京學著李縣令的樣子,兩眼瞪得溜圓道。
沈默瞪他一眼,岔開話題道:“你考得怎麽樣?”
“還行,發揮出了水平。”沈京嘿嘿笑道:“後麵半句太難我不會,但至少前半句答得還不錯。”
“哦,怎麽破的題?”沈默饒有興趣問道。
“我記得可清楚了……背給你聽哈。”沈京撓頭尋思一會,一拍手道:“夫,人者不如鳥者,在乎毛之多寡。人無毛,鳥有毛,故不如也。若人之毛勝於鳥,則可飛於九天之上,謂之為……鳥人也。”說著嗬嗬笑道:“怎麽樣?”
沈默擦擦汗,拍拍沈京的肩膀道:“兄弟,咱們還是捐個監生吧。”
沈京失望道:“原來還有些指望呢,讓你一說,直接灰心了。”
“這不叫灰心。”沈默正色道:“這叫君子有所不為。”
正說話間,便聽到邊上的考生唉聲歎氣,不少人都說‘題太難’、‘考砸了’之類,這讓沈京大感輕鬆道:“原來是題太難,我說我不至於這麽差吧!”說完便重新快樂起來,嚷嚷著要沈默這個案首請客慶賀,同時安慰一下他受傷的小心肝。
他都這麽說了,沈默隻好答應。再說一白天隻吃了些小點心,也早已饑腸轆轆
,兩人便托同窗給家裏帶個信,就近找了家還算不錯的飯館海撮一頓。
吃飽喝足,各回各家。兩人便在店前分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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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已是掌燈時分,街上比白日裏安靜許多,在月光與滿天繁星的映照下,沈默的衣衫上鍍了一層淡淡的銀色,眼前的一切是那麽可愛,似乎連腳下的青石板路也鋪上了詩情畫意。
數載寒窗的辛苦哺育,終於結出了第一枚果實。現在身邊沒人了,沈默要是再接著沉穩,那就純屬大尾巴狼了。
他的嘴角掛著一絲微笑,雙手交替提著考籃,腳步輕快而放鬆,口中還輕輕哼著歌曲。就這樣邊走邊哼歌,不知不覺便回到了現住的寶佑橋街上。
店鋪早就歇業,沈默繞到後門所在的胡同裏,準備回家睡覺。
走到門前時,他還依舊哼著歌曲,正唱到‘說過的話不可能會實現’,便聽背後有個淒婉的女聲顫聲道:“沈、公子……”
沈默正沉浸在自娛自樂中,聞聲一邊回頭,一邊接著哼道:“就在一轉眼,發現你的臉……”隻見一個滿頭長發、麵色煞白的素衣女子,提著個白燈籠,幽幽站在黑咕隆咚的胡同裏。
“啊,鬼呀……”一聲淒厲不似人聲的尖叫,從新鮮出爐的縣案首嘴裏發出。
誰知被他這一叫,那‘女鬼’也嚇了一跳,扔掉燈籠,抱頭尖叫起來,聲調卻比沈默還要高許多。
安靜的小巷被這兩聲驚叫打擾,很快狗跟著叫起來。被驚動的街坊們,也手持棍棒鍋鏟,紛紛走出家門,看看發生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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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有時候發現我是個很從善如流的人……票票啊……收藏啊,嘩嘩的來……
第一零四節 畫屏 (中)
胡同裏響起‘吱呀、吱呀’的聲音,一道道亮光從正在打開的門裏透出來。
街坊們舉著燈,提著刀,紛紛走到胡同裏。四下一看,並沒有什麽異常,不由麵麵相覷起來,有人顫聲道:“莫不是真有……鬼啊?”話音未落,一陣小風飀飀吹過,進入胡同裏,發出嗚嗚的聲音。
一群大老爺們不禁一起打個寒噤,牙齒打顫道:“鬼……嗎?”
倒是個不信邪的婆娘拍手笑道:“鬼倒是沒看見,就看到一群’海馬屁打十仗’的膽小鬼!”
眾漢子臊得滿臉通紅,有人強道:“鬼神可是有的,老人都說:‘誰不信、誰見鬼’,豆腐渣,你就等著今天晚上見鬼吧!”
眾人紛紛附和,都說這世上有鬼,偏偏那諢號‘豆腐渣’的婆娘硬挺著脖子道:“老娘就不信有鬼,要是今天晚上真見鬼,我就摟著那鬼睡一覺!”
“鬼睡鬼,倒也般配。”眾人嘻嘻哈哈調笑起來,市井人家,老婆漢子的,最愛說些不鹹不淡的葷話,然後各自回家,關門歇著了。
那‘豆腐渣’雖然也回了家,但十分不忿於自己的‘無神論’被推翻,便關上門,從門縫裏往外看,低聲恨恨道:‘沒鬼就是沒鬼!難道還能從缸裏蹦出來不成?’
過了一會兒,門也關了,狗也歇了,巷子裏重新恢複安靜,隻有風聲依舊嗚咽,看起來一切正常。豆腐渣不禁如釋重負,心說:‘果然是天下無鬼……’
準備再看一眼就回屋睡覺,誰知就這一眼,便把她一下子定住了——隻見一戶人家門口的破水缸上的蓋子——竟然緩緩的移開了。然後便有一個白衣黑發的女子,正從那缸裏往外爬。
月光映照下,那張美麗的臉龐一片慘白,手裏還提著個燈籠。
豆腐渣的頭皮都要炸了,她想要尖叫,喉嚨卻被掐住一般,想要逃跑,兩條腿卻沒有任何知覺,當看到那女鬼爬出來,又有一個身著官服、同樣麵色煞白的青年男鬼從那缸裏往外爬,手裏卻提著個籃子。
豆腐渣兩腿一熱,倒抽一口氣,便軟到在地上,竟然活生生嚇暈過去。
‘原來那是陰間的通道啊!’這是她昏迷前的最後念頭。若是能再堅持一會兒,定然會看到他倆身後長長的影子,也就可以繼續做她的無神論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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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兩個人不人鬼不鬼的家夥,從缸裏出來第一件事,便是落荒而逃。
跑出胡同口,兩位也不走大路,竟沿著石階下到河邊,順著苔痕漉漉的河邊小道,一直走到個沒有人家的地方,這才停下腳步,大口大口的彎腰喘氣。
‘男鬼’擦擦額頭的汗珠,看著那低著頭的‘女鬼’,小聲道:“發生什麽事了?”這就是說話的藝術……如果問‘你怎麽這麽晚來了?’或者‘你來幹什麽?’對方難免會尷尬,倒不如一語帶過,直入正題,免卻對方一番難堪。
那‘女鬼’這才抬起頭來,一張美麗的小臉上竟然溢滿了淚水,再配上身上的素服,真真是我見猶憐……原來是久違的畫屏姑娘。
說句出人意料的,她竟然還綰著未婚女孩的雙羅髻;再說句更讓人驚訝的,兩人這一年半來,竟然一直沒見過麵。
不是沈默避而不見,他還沒那麽混賬,而是她再也沒去找過他。為這個沈默還好一陣失落……人家來得勤時,他還想跟人家談談,勸人家早嫁人雲雲;人家不來了他又覺著閃得慌,還有種小小的挫敗感……
這就是男人啊……
不見就不見吧,可沈默還欠人家好大的人情沒還呢!這筆債一直存在他心裏,隔一段時間便翻出來刺撓他一把,所以當看到畫屏這麽晚出現的時候,實話實說……他恨不得抱住她親一口,叫一聲‘小祖宗哎,你可算有過不去的火焰山了’!
然而因為兩聲激動的尖叫,引來四鄰不安,若是這麽晚被圍觀……想想吧,一位素服帶孝的妙齡女子,一個考試歸來的青年士子,在一個月鳥朦朧的夜裏,於一條悄無聲息的小巷之中……嘖嘖,雖然沒看到什麽少兒不宜,但俺們可以聯想啊!
眾所周知,世上傳播最快的不是流感,而是流言,尤其是桃色流言,絕對可以在一天之內傳遍紹興城,並在傳播中衍生出無數個版本,滿足不同口味人群的各種需求。
偏偏兩人一個書生、一個女子,是世上最受不得流言的,即使強悍如沈默,也不敢承受。慌不擇路間,便一齊鑽進了門口的破水缸,剛剛蓋上蓋,街坊們就出來了……
兩人擠在水缸裏,一動不敢動,連大氣都不敢喘一聲,好在老天爺沒打算玩死他倆,過了沒多久,人群就散了。
‘此地不宜久留,’待外麵完全沒有動靜,沈默對趴在自己背上的畫屏小聲道:“出去後趕緊往河邊跑,若是有人追出來就跳水。”畫屏便輕輕移開蓋子,唯恐發出半點聲音,然後便發生了開頭的那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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脫離了險境的沈默,心中也終於放鬆下來,看著身材越發窈窕的畫屏,他嗅到一絲淡淡的少女香味,便回想起方才在缸裏的情形……那是真正的前胸貼後背,柔軟又舒適啊,想到這,心中竟悄然生出些旖旎的味道。
然而畫屏卻花容慘淡,淚珠漣漣,讓沈默覺著自己的想法實在是禽獸……禽獸不如啊!
沈默以為姑娘為方才的事情而羞赧,卻實在不好出聲安慰,正在束手無策間,便聽畫屏淒聲道:“公子,求求你救救我爹吧……”
哦,原來是想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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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差點寫成鬼片,汗一個……票票收藏飛過來!!!
第一零五節 畫屏 (下)
沈默讓畫屏莫要哭泣,先把事情說清楚。畫屏便梨花帶雨般講述開來……
原來畫屏姓冷,全家從祖輩就在殷家做工。她爹也不例外,十幾歲便進了殷家的義合源典當鋪作學徒。二十多年來,勤勤懇懇,認認真真,把這行的門門道道摸了個清清楚楚,還練出一雙火眼金睛,任他什麽樣的金銀珠寶、古董字畫,隻要從眼前一過,就能立辨真偽。
地位自然也就水漲船高,五年前便成為了這家紹興最大當鋪的掌櫃大朝奉,那是朝奉之中地位最高的一種,非得價值高過一定數額的古董珍玩才出手,不僅活輕鬆,收入也很高,隻是名聲不算太好……這也難怪,就憑當鋪‘九出十三歸’、拚命壓榨客人的陋習,哪個朝奉的名聲能好了?
但殷小姐完全接手家業後,她將朝奉們聚集起來說:“當初南北朝的僧人首開當鋪,乃是為了救人於燃眉之急的。但到了如今,卻有了‘要想富、開當鋪,吃人不把骨頭吐。’的說法,人家當押的東西明明價值十兩銀子,當鋪卻隻付九兩;但客人到期取贖時,明明沒有違約,卻非要加收人家三個月的利息,共十三兩,簡直血盆大口、重利盤剝!’她的聲調雖然不高,但語氣中的淡淡威儀,卻讓朝奉們俯首帖耳。
‘人們為窮困所迫、或為周轉之急,雖知是火坑也不得不舍身跳如,但恨而無奈之下,卻把最惡毒的咒罵加諸於當鋪和朝奉之上,以至於這一行名聲之差,甚於青樓賭館,與車船牙行難分伯仲。’殷小姐又道:‘我殷家產業眾多,當鋪隻是其中一業,雖然獲利甚巨,卻帶壞了主業的名聲,實在是得不償失,所以我現在有意將鋪子盤出去。’
朝奉們害怕了……他們憑本事再找份活計不難,難的是再找個殷家這樣寬厚慷慨的東家。便紛紛求告小姐,說那咱們改還不行。
殷小姐就等這話呢,要不然費那麽多口舌作甚?便與朝奉們約定,不許肆意貶低當品的價值,並改為‘十一歸’。這樣一來,雖然依舊是‘九出’,但隻要按時還款,利息便隻有一分,其實當鋪仍然是賺錢的,隻是沒那麽暴利了。
朝奉們拿固定薪酬,絲毫不受影響,自然沒意見。看起來似乎隻有東家少掙了。
然而當這法子一執行,義合源立刻門前若市,門檻都被踏破了,以至於連外縣的客人,也大老遠跑到會稽來典當。薄利之下,放款額巨量增長,利潤竟遠超原先,連帶著朝奉們的薪酬也水漲船高,服氣的五體投地。
其實收獲遠不止於此,通過客人們的口口相傳,殷家仁義厚道的名聲益發顯揚,士農工商都願意和他們家做買賣,因此帶來的收入提升不可估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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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就在這麽個春風得意的時候,畫屏他爹卻栽了個爬不起來的大跟頭,中了人家的‘仙人跳’……
大概是年關前後,有個客人來到店裏,神神秘秘的要求裏間說話,朝奉知道這是有什麽貴重東西要典當,再看此人白白淨淨、穿得闊氣,便依言將其引到後麵。
朝奉雖然心裏早有準備,卻還是被那人拿出來的東西鎮住了……那是一張年代久遠的信紙,上麵寫著短短二十八個字道:‘羲之頓首。快雪時晴,佳想安善。未果為結。力不次。王羲之頓首。山陰張侯。’還加有王右軍的印章,也是古跡斑斑。
“快雪時晴貼?”朝奉失聲道,他感覺心髒都快要跳出來了,對於這副號稱天下第二行書的書劄,每個朝奉都是如雷貫耳,不知看過多少個臨本了。
那人給他看一眼,便趕緊收回來道:“怎麽樣,能給多少錢?”
王羲之的真跡可是字字千金,何況還是僅次於‘蘭亭序’的‘快雪時晴貼’?
這麽大的事情,這朝奉哪能做主?趕緊把掌櫃大朝奉請來,冷掌櫃過來表明身份後,對那人道:“隻要是完好無損的真跡,至少在萬兩銀子以上……但具體多少,必須先驗過再說。”
那人才不情不願的拿出那快雪時晴貼,一再囑咐萬萬不能弄壞了。冷掌櫃是作慣此行的老手了,讓他不用擔心,便集齊當鋪裏的四大朝奉,淨手更衣,當場查驗起來。
用了足足半個時辰,將紙質年代、墨色濃淡、書法結構、圖章印色等等方麵,全部仔細查驗過,最終一致得出結論,確實是王右軍的真跡!同時給出了估價,一萬五千兩銀子。
那人卻嫌少,雙方討價還價,最後定在兩萬兩上。這麽大一筆買賣,自然要先請示東家,恰逢那日小姐去省城巡視,隻有殷老爺在家。老東家聽說有快雪時晴貼,登時見獵心喜,又看到有四位朝奉聯名簽的鑒定狀,便當即拍板,讓人從庫房裏提現,給當鋪裏送過去。
雙方約定當期三個月,便做成了這筆大買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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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冷掌櫃已經囑咐當鋪上下把嘴管好,但‘快雪時晴貼’出世的消息還是不脛而走,便有許多至交好友啊,官紳名人啦,到殷家去求告,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都要一睹這‘天下第二行書’的真顏……
殷老爺不勝其煩,對這些要求能推就推了,但也有推不掉的,隻好帶著去當鋪的寶庫裏賞玩一番……看到那些人目眩神迷的樣子,其實他也感覺很爽。
但就在今天,一個貴客指出來,這幅字一定是贗品!
若是別人說的,殷老爺必會哂笑一聲道:‘嫉妒!’可偏偏說這話的人,姓徐名渭字文清,書畫之道的泰山北鬥!
殷老爺問他理由,徐渭隻問他一句話,便徹底戳破了他最後一絲幻想。
“如果您寫信給這位張侯,會把‘山陰張侯’四個字寫在哪裏?”
寫在哪裏?自然是信箋的封麵上了,任誰也不會在信紙上,對收信人用這種稱呼的。
隻有各種摹本,才會將其這四個字,與原跡一並摹在同一張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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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的有點晚,不過不要緊,12點還有一章……
第一零六章 徐渭 (上)
殷老爺丟了大人,礙於麵子沒有當時發作。待回到家中便大發雷霆、要把冷朝奉綁來是問。他這人脾氣不好,一著急什麽都幹得出來,否則也不會才五十就中風。
殷小姐聽說了,趕緊一麵穩住老爹,一麵趕緊讓畫屏去通知她爹,讓他先去鄉下躲躲,待老爺氣消了再說。
誰知冷朝奉卻不願意躲開,他說‘鑒定是我開的,我就得為此負責’,便要找殷老爺負荊請罪、任憑處罰。
畫屏知道他這一回去,最輕的處罰也是開除加賠款。且不說巨款如何賠,單說一旦被開除,老爹還不得活活窩囊死?!
苦求哀求、跪下磕頭,總算讓讓冷朝奉答應明日再去請罪。畫屏趕緊回去找小姐求救,殷小姐便把所有首飾,和這幾年攢下的嫁妝銀子一並拿出來,要給冷朝奉添補這個窟窿。
但畫屏依舊長跪不起,兩眼滿是祈求的看著小姐。
殷小姐何許人也?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沉默良久,終是輕歎一聲道:“好吧,我不讓冷叔走,但他也不能再在當鋪幹下去了。”朝奉這行當雖然收入高,活清閑,但隻要一次走眼,便不能再幹下去。這行規不難理解,因為沒有人會再相信他的眼光和估價。
畫屏知道這已是最好的結果了,給小姐重重叩首道:“小姐的情,畫屏這輩子是還不起了,隻能這輩子都服侍小姐,一輩子也不離開你了。”
殷小姐忍不住抹淚道:“妹妹且不要說這些,還是趕緊回去看看冷叔吧,我怕他出事。”
畫屏趕緊急急忙忙回到當鋪,冷朝奉竟然上吊了……好在被發現得早,沒死成。
看著床上有進氣沒出氣的老爹,她知道他這是心灰了,請來的大夫也說,她爹不想活了。如果不盡快解開心結,幾天就會歸西。
另外三個在鑒定書上簽字的朝奉,如喪考妣道:‘我們四個在這一行的聲譽就全毀了,這輩子是徹底完了……’
畫屏的母親死得早,跟爹爹相依為命,哪能讓爹爹這樣去了?但她卻無論如何也解不開這個死結……就算把那個騙子抓住了,就算把窟窿堵上了,甚至於讓他仍然幹他的大朝奉,可名聲這東西該怎麽挽回呢?
她隻好請人照看好老爹,再一次去找自家小姐,殷小姐也實在沒有辦法,一籌莫展之際,不知怎的,她腦海中竟浮現出那個從水裏躍出的小子,那一幕雖然已經過去一年半了,卻仍然如此鮮活。
“他應該有辦法……”殷小姐輕聲建議道:“不如你明天去問問沈公子吧。”當畫屏說她不再對沈默抱幻想後,‘那小子’便自動升級為‘沈公子’。
“對呀,我怎麽忘了他呢?”畫屏等不到明天,也不管天已經黑了,提著個燈籠便跑去找他。雖然說不想他了,可從沒停下對他的關注,自然知道他現在的住處……當然這話是不會對沈默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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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完畫屏的敘述,沈默已經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沉聲道:“你的意思是,讓我幫你爹恢複名譽?”
畫屏哀婉道:“隻要公子能救救我爹,畫屏願意生生世世給您當牛做馬,”說著又怯生生補充道:“不過得從下輩子開始,因為這輩子奴婢已經許給小姐了。”這年月,像‘豆腐渣’那樣的無神論者畢竟是少數,大多數人還是相信有來生的。
畫屏實在是沒有什麽拿得出手的,隻有將自己的生生世世都許出去……
說完,雙膝一軟,又給沈默跪下了,她這一輩子都沒像今天跪得這麽頻繁過。
沈默趕緊側過身去,不受她的大禮,輕聲急促道:“快起來快起來。”
“公子幫我想到辦法我就起。”畫屏也是病急亂投醫了,跟他這賴上了。
“我答應你就是。”沈默苦笑道:“這下可以起來了吧?”
畫屏反倒難以置信了,呆呆問道:“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你先起來再說。”待畫屏款款起身,沈默輕聲道:“其實解決的法子很簡單,要麽推翻徐渭的說法,要麽讓徐渭收回他的話。”
“有什麽不同嗎?”畫屏兩眼有些發直道。
“主動和被動嘛。”沈默嗬嗬笑道:“放心吧,這件事包在我身上,明天我先去當鋪看看,然後再定奪。”
看他一臉篤定,畫屏不知不覺就信了,一直緊緊揪著的芳心,終於放鬆一些,便感到渾身無比的疲憊。
“我送你回去吧。”沈默微笑道。
“奴婢自己回去就行。”畫屏搖搖頭,輕聲道:“公子考了一天試,已經很累了。”
“這麽晚了,我可不放心你。”沈默依舊微笑道,他的笑容裏仿佛有一種力量,讓人無法拒絕。
兩人便一前一後,相隔數丈往殷府行去,看上去不像是護送,倒像是尾行……
直到看見畫屏走到門口,沈默才從黑暗的牆根下溜走,小心翼翼的消失在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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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折騰一天十分疲憊,但第二天一早,沈默還是勉強爬起來,胡亂洗把臉便出了門。
下樓時碰到了大汗淋漓的長子,這家夥最近迷上了鍛煉,每天天不亮都在天井裏光著膀子舉石鎖。
看到沈默出來了,長子放下石鎖道:“昨晚……”
“昨晚我天黑前就回來了。”沈默瞪他一眼道。
長子也不笨,就是反應慢點,過一會便明白過來了,恍然道:“原來是你……”卻被沈默搶先捂住嘴,小聲道:“誰問你你都要說,我是天黑前回來的。”
長子‘哦’一聲道:“知道了……待會我去跟我爹娘說說,讓他們別漏了嘴。”
“拜托了!”朝他呲牙笑笑,沈默便往後門走去。
“不吃飯早了?”
“隨便在街上買點吧。”說著沈默便開了門,往外一看,便愣住了……
隻見胡同裏煙霧繚繞、梵聲陣陣,讓他以為到了和尚廟裏。
定睛一看,便見那口大水缸上貼著數不清的符紙,缸前還擺著香爐供品,竟然是兩個和尚在做法事。再看那‘豆腐渣’,也恭恭敬敬的跪在剛前,一邊磕頭一邊念念有詞道:“大仙啊,我是說著玩的,可千萬別來找我睡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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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闖關東我沒看過;第二,按照幾位書友的法子,隻能救當鋪,不能救冷朝奉,而沈默欠的是花瓶的情,要救的也是冷朝奉,所以你們的法子不可行;第三,快雪時晴貼傳世的即為贗品,這是公論。
第一零七節 徐渭 (中)
義合源典當行坐落在城隍廟廣場的西側,店前牆上大大的‘當’字十分顯眼,找起來毫不費力。
但沈默走到近前時,卻見到門口掛著‘今日歇業’木牌,門前還有許多顧客在議論紛紛,他側耳聽一會,無非是說‘義合源四大朝奉一齊栽了’、‘能不能挺過去都是問題’、‘肯定是山陰那幾家下的絆子’之類。
沈默不由微微苦笑,殷小姐一招先舍後得,將原本名聲不好的典當鋪,變成了宣傳殷家的活廣告,進而提升了殷家整體的生意,手段不可謂不高超。
然而這位小姐還是嫩了,義合源壓低利潤雖然是自家的事,卻大大影響了別家當鋪的生意,會稽商界是她家一統天下倒無所謂,可山陰那幾家變得門可羅雀,還被老百姓戳著脊梁骨罵,能不恨得牙根癢癢嗎?
沈默可聽畫屏說了,山陰的幾位東家,曾提了禮品去殷家求見,央她恢複十三歸。殷小姐幕後經營,從不露麵,自然不會見他們,隻是讓人帶話出來:‘你們隻要也降成十一歸,生意自然會好起來。’
開當鋪的提價可以,讓他降價哪能幹?幾個東家求告幾次,殷小姐對他們的貪得無厭十分惱火,幹脆不再理會。
自此雙方的梁子就結下了,明裏的招數殷小姐都不怕,無非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罷了,但有道是暗箭難防,對方這次不直接對付義合源,改為對付四大朝奉——朝奉的眼光乃是一家當鋪存活的根本,沒有利害的朝奉把關,當鋪就麵臨著被人家以假亂真、以次充好的風險,多大的本錢也得賠光了。
然而培養一個合格的朝奉何其艱難?起碼得十幾年浸淫此道,還得東家不惜本錢的培養才行。就算是義合源,也隻有這四位朝奉拿得出手,現在沒了四大台柱坐鎮,哪裏還敢開業?
“釜底抽薪啊……”沈默一邊輕聲感歎著,一邊繞到後麵敲門。
一個小夥計馬上從門縫中探出頭來,充滿戒備問的道:“你找誰?”
沈默自報家門後,小夥計這才鬆下來,開門將他放進來道:“畫屏姐說公子會來,讓我在這候著呢。”
沈默微微奇怪道:“冷姑娘也在這嗎?”
小夥計壓低聲音道:“一大早就陪我家小姐來了,”說著努努嘴道:“瞧,車還在裏麵呢。”順著他指的方向,沈默看到一輛精致的油壁香車停在院裏,點點頭道:“那你先去通報一聲吧。”
小夥計依言進去,不一會兒便和三位朝奉打扮、麵容愁苦的半大老頭出來,將他迎進西屋去。
進去之後,他便看到畫屏扶著個四五十歲的病人坐起來,雙方見禮後敘坐,沈默直截了當的問道:“你們鑒定的那份,與現在庫裏的是同一份嗎?”他最先想到的是掉包計。
“沒錯!”朝奉們異口同聲道:“方才我們還重新驗過一次,紙質年代、墨色濃淡、圖章印色全都無誤,確實是晉代的墨寶。”經過幾位朝奉的介紹,沈默才知道,書畫乃傳世品,往往都是孤立地流傳,在鑒別上比較困難,隻有通過年代和藝術水平鑒賞。他們正是從這兩方麵做出的判斷。
“為什麽不篤定是王右軍的?”沈默於字畫一道並不甚通透,他之所以敢應下這件事,除了無法拒絕畫屏的請求之外,是因為他相信自己顛倒黑白、混淆是非的本事還是有的……這是自古當官的基本素質之一。
專業的玩不過當官的,沈默堅信這一點,雖然他目前還不是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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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書聖爺爺的字太有名了,從他老人家活著開始,天下人就臨摹他的字!至今千年有餘,哪個會寫字的沒有摹過他的帖子?”冷朝奉開腔釋疑道:“尤其是一些書法大家的摹本,根本就真假難辨。更有那馮承素、程修已之輩,專以假亂真為樂,以至於一些流傳久遠的‘右軍字帖’,已經無從分辨了!”
“那你們怎麽還會鑒為真品呢?”沈默微微皺眉道。
“公子有所不知,”那三朝奉接過話頭道:“因為五百年以上的良好摹本,本就具有相當高的價值。像這副‘快雪時晴貼’,確實是晉代的墨寶,且書法完全具有王書的精髓。”說著歎口氣道:“所以按照行規,在沒有確鑿反證的情況下,都當做真跡處理了。”
沈默恍然道:“就是說你們當時也不肯定?”
“但也沒法否定,”三朝奉輕聲道:“當時我們幾個合計著,就算是個摹本,隻要真跡不出山,也值兩萬兩銀子了……再說一千年前的字了,假假真真誰能說清楚?就是比上一比我們也不怕。”
沈默已經拿到了那‘快雪時晴貼’和鑒定書的副本,看著真偽一欄裏的‘真品’二字,微微搖頭道:“那也不該寫這兩個字。”
這下四個朝奉一起苦笑道:“敝號是當鋪,不是書畫行,隻要值兩萬兩,在我們這就是真品了。”說完那三朝奉鬱悶道:“從學徒到現在二十多年,看過的‘快雪時晴貼’,沒有五百也有三百了,無一例外都是這一模一樣。早就深信真品也是二十八個字,哪裏會想到還有這麽大的破綻?”
幾人也是唉聲歎氣道:“是啊,放在昨天以前,哪怕少一個字我們都會直接判為贗品的。”
沈默卻不再說話,四位朝奉見他緊緊盯著那帖子,知道他在想辦法,便都屏住呼吸,唯恐打斷他的思路。屋裏突然靜下來,裏間的簾子卻掀開條細縫,一雙無限美好的剪水雙瞳,悄悄望著靜靜沉思的沈默……
沒過多久,沈默抬起頭來,正好與那雙眸子四目相視,被他那明亮目光一看,簾子後的人慌亂起來,那道縫隙立刻合上,隻有厚布門簾微微動抖著,告訴沈默裏屋是人不是鬼。
“公子,有辦法了嗎?”畫屏忍不住問道,其餘四人也一臉焦灼的望著他。
沈默回過神來,微笑道:“你們看,‘山陰張侯’四個字是行楷,其餘字皆是行書,完全可以看成是分兩次寫上去的……為什麽一定要理解成臨摹時寫到一起的呢?完全可以理解成,那位張侯看這信寫得太好了,覺著可以當傳家寶,又去找王右軍,請他補題的呢?或者是他們家覺著還是寫上收信人的名字,顯示出他們跟書聖的關係更有麵子,便後來請高手加上去的呢?”
“所以單憑這四個字,就敢說這東西是假的,是草率的,是極端不負責任的,”五個人張著嘴巴望著沈默,聽他一本正經道:“我現在就去找徐渭,向他鄭重提出警告,要求他承認錯誤,為你們恢複名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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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有人說畫屏為什麽不自己還錢,我暈,把她買了才值幾個錢?正常情況下,她幾輩子也還不起……
第一零八節 順之心隱 (上)
見沈默說要走,眾人連忙起身相送,誰知他看也不看門口,便徑直往裏屋方向走去。
幾位朝奉大驚失色,趕忙追上去道:“使不得啊……”他們老胳膊老腿,哪能趕上沈默,便見他已經立在簾子前了。
好在他站住沒有進去。眾人那提到嗓子眼上的心,這才微微放下,隻見沈默朝簾子裏拱手道:“當年承蒙小姐的恩義,沈默一直無以為報,今日這件事我便擔下了。隻是有幾句話還請小姐斟酌……雖說‘商場如戰場’,但終歸還是要講和氣,留餘地的。您不妨與幾家心平氣和的談一下,定出個規矩來,大家發財才是正理,真把他們惹毛了,您也得不償失。”
說完也不待裏麵如何反應,拱手道聲‘冒昧’,便大步離去了。
朝奉們麵麵相覷,不知道小姐有沒有氣壞了,也不管出去相送。
卻見那簾子微微一動,聽那小姐幽幽的一歎道:“給沈公子派輛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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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殷家的馬車停在邊上,沈默覺著有些意外,在他想來,那位執掌百萬家業的大小姐,定然是高傲無比,聽不得半句忤逆呢,卻沒想到回頭就給自己派車了。
有車就坐,總比走道強,他施施然上了車,坐在微微晃蕩的車廂裏,往山陰方向去了。
一路上他竟有些感慨,因為將要見到的,乃是他前世便聽過的,這種情況還是第一次。
但無論怎樣努力,他都找不到那種‘追星’的感覺,不禁為自己心態的蒼老而羞愧。
胡思亂想間,馬車停下來了,趕車的在外麵輕聲道:“公子,前觀巷大乘弄到了。”
在車夫的攙扶下,沈默從車上下來,從袖子裏摸出一點碎銀,順手遞給他道:“快中午了,到前麵那家鋪子吃個飯,慢慢等我吧。”
車夫想不到他會這樣說,滿臉感激道:“多謝公子爺啊。不如您也先吃飯,然後再去……”說著撓撓頭,紅著臉解釋道:“據說那人性子古怪,還刻薄小氣……”
沈默望了望那條狹長幽深的弄堂,看到深處的大門是虛掩著的,便笑道:“我是去示威的,若是吃飽了肚子再去,豈不是明擺著示弱嗎?”說著拍拍那車夫的肩膀,嗬嗬一笑道:“我還就去他家吃了!”說著揮揮衣袖,大步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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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狹窄的街巷拐進更窄小的弄堂,頭頂的天空便細如一根琴弦了。踏著碎石子鋪就的小道,看著四周攀滿粉牆的藤蘿,已經透著淡淡的綠意。輕嗅著初春的味道,沈默那被瑣事纏繞的心,便不知不覺平靜下來。
他想不到,那位近年來頗有怪誕之名的徐天才,竟然住在這樣一處清雅的地方。
前行大約十幾丈,便看到圍牆變成了黛色,牆上開著個方方正正的大門,樣式十分特別。不用任何人告訴,沈默也知道,這就是徐渭家了。
他輕輕叩響有些破敗的大門,除了狗叫沒有人回應,再敲還是沒有回應,便變敲為錘,使勁砸門開了。
這才聽到院子裏有動靜,帶著濃重方言的咒罵聲和腳步聲由遠及近。終於門開了,一個衣衫散亂,睡眼惺忪、胡子拉碴、又高又白的男子,出現在沈默麵前。
沈默擺出微笑,剛要開口,那男子卻搶先道:“我最近有錢,不寫字。”
沈默嘴角抽*動一下道:“我不是來找你寫字的。”
“也不作畫。”男子也不看他,一邊歪著頭掏耳朵,一邊就要關門。
沈默卻伸手抵住門板,不讓他關上,男子沒好氣道:“不寫字不作畫,那你找我幹啥?”
“來你家吃飯啊。”沈默微微一笑道:“還不請我進去?”
那男子一聽,差點沒趴在地上,這才瞪大眼睛打量著沈默,突然嘿嘿笑道:“有意思啊有意思,想不到我專吃白食徐文清,也有被人上門白吃的一天?”
“出來吃總是要還的。”沈默便要往裏走。
徐渭卻伸胳膊攔住去路,瞪眼道:“主雖好客,無奈不是留客天!”這就要攆人了。
沈默卻不為所動,笑容可掬道:“客已饑餓,有心便為東道日!”
徐渭不由笑道:“終於碰上個比我臉皮厚的。”便閃開身子,讓他進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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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去後沈默便看到一棵手臂粗的虯曲青藤,攀滿了整個一麵牆,看來這就是徐渭那‘青藤’之號的出處。再看院子裏,是一排坐北朝南、一楹三間的平房。隻見一排花格長窗依於青石窗檻上,幾竿稀疏碧竹掩映著黑瓦白牆。
院子不大,卻很精致,隻是地上叢生的雜草,門窗上落滿的灰塵,在幽怨的控訴著主人,你已經很久沒有關心過俺了。
徐渭說屋裏亂,讓沈默在門口稍候,自個便先進去拾掇了。過了好一會兒,才打開門道:“進來吧。”
沈默一進去,卻見到除了一張桌子收拾出來,其餘地方還是那麽淩亂。他又聞到一股紅燒魚的香味,可那桌上卻空空如也。不由暗罵一聲:‘原來這家夥先進來就為了把魚藏起啦。’他先不動聲色的坐下,等著徐渭招待。
誰知徐渭也坐在對麵,跟他在那大眼瞪小眼,竟一點動彈的意思都沒有。
沈默心說‘你可真好意思啊。’便看著空無一物的桌麵道:“老兄真愛幹淨,這是我見過最幹淨的桌子了。”這純屬睜著眼說瞎話,那桌子上油跡斑斑,黑裏透亮,蒼蠅落上去就不會飛走……蒼蠅若有靈,會說:‘非不願,實不能矣!’的。
徐渭不由笑道:“何出此言?”
“佛家說‘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沈默一本正經道:“說的就是您這張桌子吧。”
‘拐彎抹角罵我沒招待啊。’徐渭難得老臉一紅,隻好起身去洗洗大瓷碗,倒半碗涼水往沈默麵前一擱道:“但用白水半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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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我要說的不多,唯票票與推薦爾……
第一零九節 順之心隱 (上)
“這哪能夠呢?”沈默搖頭笑道:“請上佳肴一餐!”
徐渭終於遇到臉皮比自己還厚的了,知道這頓飯是推不掉了,隻好端上一盤野菜道:“無佳肴隻備山上薺菜,一菜二蛋三魚四肉,唯其最為養人!”意思是我也沒什麽好吃的,隻有一些介於菜和草隻見的東西,你不怕淡出鳥來,我就給你整治。(-).neΤ
沈默哈哈一笑道:“勞盛情可烹院內黑狗,一黑二黃三花四白,數它頂尖滋補!”
見沈默要吃自己黑狗,徐渭搖頭苦笑道:“亡妻去後,隻有大黑陪我做伴,卻是不能招待你的。”
沈默理解的笑笑道:“你也對我一聯,對得上就不吃。”
徐渭被激起了傲氣,哈哈一笑道:“不是我吹牛,能難倒我的對子還真沒有。”
“那可未必。”沈默冷笑一聲道:“聽我的上聯是‘眼前無路想回頭’!”
“這有何難?”徐渭脫口而出道:“身後有餘忘縮手!”
沈默登時哈哈大笑道:“既然忘了縮手,便把身後的魚拿出來吧!”
徐渭方知上了他的當,卻一點都不惱,拍著桌子大笑一陣道:“痛快啊痛快,好久沒這麽舒坦了。”便高高興興轉過身去,從鍋裏把魚拿出來,請沈默一起享用。
這下他也不小氣了,從床下摸出一壇酒,從門後拽出一掛腸,又從櫃子頂上拿下一包風雞,再從各處犄角旮旯裏,找出些個茴香豆、花生米、鹵豆腐之類的下酒小菜,變戲法似的擺了滿滿一桌。
看到這一幕,沈默的嘴巴可以塞進一個鴨蛋去,他心說這什麽人呀這是?我說藏條魚用不了那麽長時間吧,感情把能吃的都貓起來了。
看他呆若木雞的樣子,徐渭一邊倒酒一邊坦然笑道:“我這人有個怪脾氣,對人不對事,看上眼的怎麽都行,看不上眼的一滴酒也不給。”
沈默嗬嗬笑道:“看來我榮幸入貴法眼了。”
徐渭往他麵前擱一盅酒,自己也捏一個與沈默一碰道:“嘿嘿,有趣,當今這世道的人很無趣,我隻喜歡跟有趣的喝酒。”
沈默仰頭幹一個,擦擦嘴道:“知道嗎,你是第一個說我有趣的,別人都說我很無趣。”
徐渭抿著嘴,搖頭晃腦道:“他們的眼光不行,看不透你內心深處的騷動。”說著又給沈默滿上道:“其實咱倆不是第一次見麵,當初我還沾你的光,贏了一大筆銀子呢。”說著便得意的嘿嘿直笑
沈默恍然道:“原來那個在山陰投注是你啊。”
徐渭點頭笑道:“當初我就覺著,你是個有趣之人。”
“那為什麽還要為難我?”沈默翻翻白眼道。
“因為兩年不見,我怕你跟我那堂姐夫,學的一般無趣。”徐渭嘿嘿笑道:“他是唯一一個無趣,卻能在我這喝酒的。”
“貴堂姐夫是?”沈默有些吃驚的問道。
“沈青霞啊!”徐渭大驚小怪道:“你的師母是我的堂姐,難道你不知道嗎?”
沈默不禁搖頭苦笑道:“大水衝了龍王廟,鬧了半天還是自家人。”
徐渭嘿嘿笑道:“嚴格說起來,我還是你的長輩呢。”
“休想占我便宜。”沈默瞪眼道:“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叫你聲大哥就不錯了!”
“那也行。”徐渭與他又碰一杯道:“既然叫我大哥,那我就得問問了。老弟,你是來幹什麽的?”
“快雪時晴貼。”沈默輕聲道。
徐渭‘哦’一聲,低頭沉默一會,方才抬起頭來道:“昨天我回來後,越琢磨這事兒越不對味,好像哥哥我被人耍了。”
沈默沒有插言,聽他講述道:“事情還得從去年說起,幾個月前,山陰的胡老板派人來告訴我,說得了一件寶貝,讓我去鑒賞一下。一時心癢,我便去了,便在密室中見到了那份‘快雪時晴貼’,當時在場的幾個行家,都是交口稱讚,說是千真萬確的真品。”他看沈默一眼,頗不好意思道:“我有個壞毛病,就是見不得小人得誌,一看那胡老板得意洋洋的樣子,便忍不住給那帖子挑了刺。”
“山陰張侯。”沈默輕聲道。
“正是,我當時有些輕狂,便將早年間發現的疑點說了出來。”徐渭頗為鬱悶道:“還說王右軍的字都被唐朝的前幾位皇帝,帶進棺材了,現在傳世的全是贗品!當時把那胡財主弄得灰頭土臉,便不歡而散了。”
“然後他前幾天又找到你?”沈默輕聲問道。
“你猜得沒錯,”徐渭點頭道:“他確實找到我,說會稽的義合源當鋪,有一份真的‘快雪時晴貼’,讓我收回原先說的話。我自然不相信,便找到殷財主,讓他領著去看那字帖,一看果然又是二十八個字的,就把那話跟殷財主說了一遍。”
“當時我也沒多想。”徐渭十分懊惱道:“可第二天便聽說義合源歇業的事,便知道八成是被胡財主那幫人給利用了。”
“不是八成,是十成十。”沈默頷首道:“我來找老哥,一是為了見識下,遠近聞名的大才子長什麽模樣;二是求老哥幫幫義合源和那四位朝奉;三是為了提醒老哥,別被歹人利用了……不過現在看來,這一條是多餘的了。”
“見到了長什麽樣了吧?”徐渭指著自己的臉道:“一臉衰樣!”
“這叫滄桑,”沈默笑道:“男人的魅力正源於此。”
聽他信口胡扯,徐渭忍不住又大笑道:“就衝你這句話,說吧,想讓我怎麽幹吧?能做到我就聽你的。”
“很簡單。”沈默輕聲道:“去找殷老爺,跟他說‘其實是在跟你開玩笑呢,那帖子的真偽你也沒法判斷。’”說著便將他那些個歪理邪說講給徐渭聽。
聽得徐渭忍不住點頭道:“論起胡謅八扯的功夫,我遠不如你啊。”
沈默剛要謙虛幾句,卻聽大門被人推開了,還沒看見人,便聽到一個爽朗的聲音道:“是那路神仙,能讓徐文清甘拜下風啊?”
沈默在這發呆,卻聽徐渭驚喜道:“義修哥?”
‘一休哥?’沈默吃驚的回過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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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雲際會的大時代啊,閃閃發光的人物相繼登場,想想就激動無比……
第一一零節 順之心隱 (中)
沈默起身回望,便見門口並肩站著兩個老男人,一個麵容白皙、相貌清奇,配上頜下的三縷長須、身上的寬袍大袖,活脫脫一段魏晉風流。與他一比,另一位就顯得有些其貌不揚了,那位穿著栗色的布袍,身後背著鬥笠,還有個三四尺長的細包袱,看起來像個跟班一般。
但看他與那老俊男並肩而立,神態不卑不亢,便知道兩人是平等的。仔細一瞧,便見那人雙目小而炯炯有神,臉瘦而顴骨高聳,竟隱隱有些桀驁不馴的氣質。
沈默見徐渭迎上去,一個勁兒的和他的‘一休哥’問長道短,理都不理那鬥笠男。沈默心好,怕那鬥笠男尷尬,便朝他笑笑。出人意料的,那鬥笠男也朝他報以微笑,竟十分有禮。
徐渭表達完心中的激動,便拉著那‘一休哥’進屋入席,又恭敬的請他上座,這才想起屋裏還有一位,不好意思的笑道:“義修哥,我給你介紹個小朋友。”說著一指沈默道:“青霞先生的得意門生,本次會稽縣試的鐵定案首,沈默沈拙言。”
沈默心裏這個汗啊,但這裏麵最年輕的徐渭也有三十多了,人家又不知道他是二世人,叫他‘小朋友’還真沒錯。雖然心裏不樂意,但他知道個巧,能讓徐渭這種眼高於頂的家夥如此對待,必定是天賦異稟的奇人。
便恭恭敬敬的唱個肥喏,輕聲道:“晚輩沈默拜見前輩,敢問前輩高姓大名?”
那‘義修哥’似乎對他很有興趣,上下打量沈默半天,才嗬嗬笑道:“老夫姓唐,草字義修,別號荊川。”
聽到唐荊川這個名字,沈默不禁倒抽一口冷氣,趕緊再施一禮道:“先生大名如雷貫耳,學生平時研習最多的,便是您與守溪先生的大作。”唐順之,字義修,號荊川。嘉靖八年會試第一,與那王鏊王守溪並稱唐王,乃是時文界的泰山北鬥。
唐荊川麵色古怪的道:“希望唐某沒有誤人子弟啊。”
徐渭在邊上嘿嘿笑道:“義修哥學識淵博,天文地理、數學曆法、兵法樂律,無所不通,無一不精,你說的時文不過是他的小手段而已。”
唐順之搖頭笑笑道:“對拙言小老弟來說,時文還是最重要的。”說著有些責怪的看徐渭一眼道:“我幾年前給你的那些幹祿文字,可有潛心鑽研啊?”
徐渭神色黯然道:“這些年陡遭變故,先是二兄在貴州病故,然後大兄、發妻又相繼去世,心境始終不得平和,隻能讀一些雜書排解鬱結,實在沒心緒碰那些幹癟時文。”
“造化弄人啊。”唐順之搖頭歎息幾聲,這才發現原本高高興興的久別重逢,被自己一句話給攪得淒淒慘慘,趕緊別過話頭,對那同來的布衣漢子道:“柱乾老弟,這就是你一直推崇備至的徐渭徐文清。”
又為徐渭介紹道:“文清小老弟,這就是你一直推崇備至的夫山先生啊!”
徐渭‘哎呦’一聲,瞪大眼睛打量著那其貌不揚鬥笠客道:“你就是大名鼎鼎的何心隱……真是,真是……”他發現下麵的話不太好聽,便硬生生打住了。
可那何心隱卻冷笑道:“真是見麵不如聞名啊。”
徐渭不由訕訕笑道:“你怎麽知道?”
“因為這也是我想對你說的。”何心隱依舊板著臉,有些挪揄道:“想不到傳說中詩畫雙絕的徐大才子,竟然是如此……不修邊幅。”
“彼此彼此!”徐渭爆發出一陣大笑道:“我也想不到主張‘人為天地之心,心是太極,性即是欲’的狂俠何心隱,居然長相如老農一般。”
唐順之伸手拉著他倆的胳膊坐下道:“可見‘人不可貌相’這話,乃是真理也。”
那何心隱卻哂笑道:“你唐荊川便可以貌相,可見這話也不盡屬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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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重新入席,唐順之坐了主位,沈默敬陪末座,徐渭與那何心隱相對而坐,大眼瞪小眼。
何心隱這才把鬥笠和長包袱取下,擱到桌上時,沈默分明聽到了金屬摩擦聲,這才知道,那包袱裏裝的是刀劍。
能見到‘一休哥’和傳說中的何心隱,徐渭十分興奮,一邊敬酒一邊便開了話匣子。沈默也插不上話,便在下首默默陪著……他們起初還說幾句別後情由,徐渭自然是有問必答,那唐順之卻語焉不詳,仿佛有些顧忌。
沈默隻聽明白,兩人是從北方來,最近地麵不太平,便結了個伴。再就是這荊川先生好似是個官身,其餘的就什麽也沒聽出來了。
徐渭不是傻子,自然聽出他的一休哥有難言之隱,便改變話題,開始向唐順之討教學問,先從一些文章字句開始,漸漸便擴展到詩詞歌賦、諸子百家、乃至於人文地理,兵法農學。兩人或是一問一答,或是互問互答,非但旁征博引,且均有前人未及之觀點,令人聞之如癡如醉。
他們談論的話題跳躍性極強,上一句還在說什麽‘竹林七賢’、下一句卻跑到‘熒惑守心’上,再下一句卻說到‘列子乘風’,便如天花亂墜一般,卻句句言簡意深,發人深省。
令人吃驚的是,那位老農似的何心隱,雖然不太說話,但每每發言均一語中的,讓兩人擊節叫好……顯然三人的學識是在一個層次上。
唯一插不上話的,便是我們新鮮出爐的縣案首,沈默沈拙言同學,他必須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來,才能聽懂六七分。但即使這六七分,也讓他收獲巨大,許多往日想不通透的地方,都迎刃而解了。
在如饑似渴的學習之餘,他不禁暗暗自嘲:‘兩輩子加起來,也看了二十多年書了,原本以為自己的學問已經很高了。現在才知道,我真是坐井觀天啊……’這才明白‘學無止境’的道理,那縣試奪魁的小小自滿,也就徹底消失了。
其實沈默完全沒必要妄自菲薄,因為就學識而言,在座的三人全能排進天下前十……而唐荊川先生,則被許多人推崇為當時第一大學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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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兩章,周末休息一下哈,明日恢複三更。
第一一一節 順之心隱 (下)
扯淡最能費時,不知不覺兩個時辰過去了。
正在興頭上,突然發現沒酒了。徐渭挨個晃晃酒壇子,滿桌子沒聽到一壇有響的,便晃晃悠悠的起身,大著舌頭道:“拙……拙言,走,跟哥買酒……去。”坐著的時候嘴還利索,一站起來就酒勁上頭了。
沈默點點頭,剛要起身,卻被那唐順之攔住道:“酒中歲月長,沒必要一日喝完。今日便到這裏吧。”
徐渭搖頭道:“那哪能行,我們還要秉燭夜談呢,怎能有話無酒?”
唐順之拍拍他的胳膊笑道:“老弟啊,日後我就在紹興長住了,咱們天長地久,有的是說話的機會。跟你實話實說,我倆是抽空子來看你的,天黑前還得出城呢。”
聽他說要在紹興長住,徐渭十分高興,立刻不再堅持通宵,嘿嘿笑道:“我猜是公事,要不依老哥的性子,也不會閃爍其詞。”
唐順之點頭笑道:“沒錯,確實是不能說的事情。”說著朝沈默笑笑道:“你們今天沒有見過我,好嗎?”
見沈默毫不猶豫的點頭,唐順之抱歉的笑道:“今天老友相見,有些忘形了,倒把拙言小兄弟給冷落了。”
沈默笑道:“能聆聽幾位大家的高論,學生受益極大,聽您說就此散了,心裏還老大遺憾呢。”他這話說的讓人舒服,就連那何心隱也忍不住笑道:“那你以後可要多請我們喝酒啊。”
“我倒是想常常受教。”沈默笑道:“就怕幾位老哥不賞光哩。”
“不會的,不會的。”幾人朗聲笑著往外走,到門口便看到,人家兩個是騎馬來的。
待送到巷口,唐順之和何心隱翻身上馬,朝兩人拱手道:“後會有期!”
兩人也還禮道:“後會有期!”便目送著兩人策馬揚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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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家的車夫一直盯著胡同呢,見沈默出來便去套車。
看到車快來了,沈默對徐渭道:“明天去一趟殷家吧。”
徐渭點頭笑道:“你就放心吧。”說著也不管是在大庭廣眾之下,便調笑道:“你怎麽跟殷大財主家扯上關係了?不會也看上那殷小姐了吧?”把沈默臊得滿臉通紅,悶聲道:“毀人清譽可不是君子所為。”
“你不說,”徐渭怪笑道:“我自己去問問殷大財主。”
沈默恍然,這家夥是在報複自己中午讓他吃癟呢,隻好作個揖道:“我的徐大哥啊,這次萬不該吃你的白食。改日小弟做東給你賠罪,你看行了吧?”
“我徐渭豈是區區一頓飯能收買的?”徐渭義正言辭道:“起碼三頓。”
“多少頓都行。”沈默苦笑道:“我住在保佑橋街三仁商號裏,什麽時候打牙祭,都可以找我。”
“果然是好兄弟啊。”徐渭胸脯拍得山響道:“我也不會白吃你的,放心吧,你和殷小姐的好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沈默直翻白眼道:“千萬別,不然我可不認你這個大哥了。”
“兄弟啊,殷家的萬貫家財係於殷小姐一身,誰娶到她就等於娶了個財神回家,下半輩子敗都敗不完,”徐渭一臉賤笑道:“過了這村絕沒這店,你可不要為了麵子失了裏子。”
這時馬車終於過來,沈默跳上車對車夫道:“快走快走,不要被這人的瘋病傳染了。”
見他落荒而逃,徐渭在後麵大聲笑道:“走過路過不要錯過,有機會就要抓住啊!”
車夫憨憨的問道:“公子,那瘋子讓你抓住誰呀?”
沈默沒好氣道:“趕你的車吧。”
“公子家在哪,先把您送回去吧?”車夫縮縮脖子,討好的笑道。
“保佑橋街。”沈默也不跟他客氣。
“那得掉個頭,從府前街走近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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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掉回頭來,在前觀巷口處,沈默又看到了徐渭。見他悶著頭往前走,似乎氣鼓鼓要找碴一般,沈默便讓馬車跟著後麵,看看他要幹什麽。
跟了不一會兒,便見徐渭在一家當鋪門前停住,也不進去,便從懷裏掏出畫筆。在當鋪對麵的雪白影壁上,‘刷刷刷’畫起畫來。店裏的夥計出來,一看是大才子徐渭,趕緊去後麵把東家給請出來。
那大腹便便的東家正是徐渭口中的胡老板,等他在夥計的攙扶下,顫巍巍的出來時,牆上已經呈現出一副,美輪美奐的丹鳳朝陽圖。胡老板這個喜啊,心道:‘往日求著他都不給畫一副,怎麽今天不請自來,跑到我家門前作畫了呢?’但無論如何,都是大大的好事啊,他便讓夥計搬把椅子過來,坐在那裏慢慢欣賞。
漸漸的,看熱鬧的越聚越多,裏三層外三層,人們都十分奇怪,徐渭今天是哪根筋搭錯了,怎麽給他最討厭的‘胡扒皮’畫畫了呢?
當太陽和鳳凰都畫出來了,大家都以為徐渭該收筆了,誰知他又刷刷幾筆,在鳳凰下麵接著畫了一隻又肥又肮髒的抬頭豬玀……與那一身贅肉,抬頭仰望的胡老板頗為神似。
待畫完之後,徐渭把筆往懷裏一揣,也不看那胡老板,便大步往外走去。
胡老板看了這畫卻摸不著頭腦,叫住徐渭道:“青藤老弟,這畫什麽意思啊?”
“就是這麽個意思,沒有別的意思。”徐渭站住腳,冷笑道。
胡老板撓撓肥胖的腮幫子,不解道:“‘丹鳳朝陽’這畫我是見過的,不過人家隻畫一隻鳳凰朝著一輪太陽。可你在這鳳凰下又畫了一隻抬著頭的豬玀,這不是……嗯,畫蛇添足嗎?”對於能準確運用成語,他心中小小得意一下。
徐渭搖頭笑道:“你見到的那是‘單朝’,我畫的是‘雙朝’。你看上層,鳳凰對著太陽,就是‘丹鳳朝陽’。下層,豬玀對著鳳凰。叫‘豬玀朝鳳’,豬!玀!朝!奉!你現在懂了嗎?”
圍觀的老百姓哈哈大笑起來,山陰人都知道胡老板是幹朝奉起家,又肥胖如豬,可不是豬玀朝奉嗎。這‘豬玀朝奉’心腸狠毒,最喜歡趁人之危,黑心殺價。凡是東西到了他家,金銀珠寶也能被說成是破銅爛鐵,往往連三成的價值都當不出來。老百姓都恨死他了,現在終於逮到機會,怎能不放開了嘲笑呢?
胡老板起先摸不著頭腦,仔細一想,才知道是在罵自己,看著那隻與自己酷似的肥豬,聽著周圍人放肆的嘲笑聲。
他臊得滿臉通紅,隻好掩麵跑回店裏去,無奈腿腳不靈便,又被門檻絆倒,吧唧一聲,趴在了地上,引起一片更大的笑聲。
遠遠看著這一幕,沈默卻笑不出來,他似乎已經明白,徐渭落魄的根本原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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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日更新到此結束,大家周末愉快……
第一一二節 府試 (上)
第二天沒有事,沈默便在家裏大睡一覺,到後晌起來吃飯的時候,長子告訴他,畫屏姑娘來過,說徐先生去過殷家,把事情抹平了,她爹和三位朝奉自然也就沒事了。
沈默披衣坐在小桌前,端著碗稀飯,輕輕吹著熱氣道:“也不知那殷小姐會不會退讓幾步。”
長子聽不懂沈默在說什麽,但他有個很好的習慣……就算完全不明白也可以津津有味的聽下去,且從來不會說出去,所以沈默最喜歡和他說話,尤其是一些平時不適宜說的話。
隻聽沈默輕歎一聲,雙手捧著碗道:“原先我還在想,什麽樣的小姐,能教出畫屏這樣的丫鬟來。現在我知道了,那殷小姐確實是有大能耐的,若是個男兒身,必能做出一番大事業來。”
“人家現在的事業也不小啊,”長子笑笑道:“原先殷家隻能算是紹興的大商人,現在在殷小姐的經營下,滿浙江也能數得著呢。”長子平時話很少,更很少誇人,但也對殷小姐讚不絕口……當初那麽大的家業到了殷小姐手上,起初很多人都等著看她的笑話。誰知人家不僅沒有敗落,反倒還蒸蒸日上,由不得人不佩服。
“那有什麽用?”他一聽到‘殷小姐’這三個字,情緒竟變得有些古怪,趕緊低下頭,夾一塊醃黃瓜掩飾道:“還不都是別人的。”說完便暗暗吃驚道:‘我怎麽如此封建了?’
長子也感歎道:“是啊,可惜是個女子。”說著嗬嗬笑道:“聽人說殷老爺有意招個養老婿,若是真能找到合意的,問題也就解決了。”
“真是個餿主意。”沈默搖搖頭,也不知他覺著餿在哪裏。
連長子都察覺出他的反常,以為沈默和殷小姐之間,有什麽矛盾呢。便憨憨一笑,不再說話。
可有人卻不想消停,便一聲怪叫道:“這主意哪裏餿了?”話音未落,無處不在的沈四少推門進來了,他方才在門外偷聽,屋裏倆人談話的內容一點沒漏掉。一進門便滿臉**道:“搞清楚你們說的可是殷小姐啊!那是降落凡塵的謫仙子,不僅美貌無雙、心地善良,而且人又有本事……誰要是進了她家門,一輩子就像掉進金窩裏一樣……那真是又娶媳婦又過年,好事一人全占了。”
說著坐到沈默身邊,從桌上摸起個大紅蘋果便‘哢嚓哢嚓’啃了起來,一麵含混不清道:“自從她及笄之年,登門提親的排著隊能繞紹興城一圈。隻是不幸她母親那時過世,這才擱下到現在。不過還有半年,人家就服闋了,到時候排的隊肯定更長了。”
“為什麽會更長呢?”長子奇怪問道。
“嘿嘿,你還做買賣的呢,連這點道理都不懂。”沈京賤笑道:“服闋之後,殷小姐可就十八了,殷老爺定要急著張羅婚事,去晚了就成別人家的了;且這次八成不會像二年前那麽挑。許多人便以為渾水摸魚的機會來了。”
要是往常,沈默定然會調笑道:“這莫說你也準備下河摸魚了?”但現在,他竟然隻是悶頭吃飯,坐在那一句話也不說。倒是長子饒有興趣的問道:“你也要去嗎?”
沈默心說:‘這家夥定然是要去的。’哪知沈京卻搖著大腦袋道:“我是不會去的。”
“為什麽?”沈默終於開腔了,語氣中竟帶著絲絲喜悅。
曖昧的看他一眼,沈京撇撇嘴道:“娶媳婦最重要的是過日子;過日子最重要的是要舒心;要舒心就得娶個百依百順的……殷小姐那種女強人,咱肯定降服不了,且讓你時不時會自卑一把,哪還有什麽大丈夫的樂趣可言。””說著滿臉遺憾道:“殷小姐啊,今生無緣了,俺隻有佇立在風中,偷偷想你了。”
一臉惆悵的滑稽樣子,引得沈默兩個哈哈大笑,這讓本想獲得同情的沈四少十分不爽,沒好氣的揮揮手道:“不說這個了,告訴你們個大消息……咱們府尊大人要去任了,新任知府已經到了城外,正等吉日入城呢。”
沈默大吃一驚道:“不可能吧,上次李縣令還得意洋洋的跟我說,府尊大人把他的名字上報朝廷了呢!”
“莫非是被關係頂了?”沈京撓著下巴自我肯定道:“很有可能,這世道啊,發生什麽都不奇怪。”
沈默歎口氣道:“縣尊大人待我不薄,希望他能想開了。”
“還有件事。”沈京壓低聲音道:“昨日咱家人出城收賬,到城門口就被堵回來了,去碼頭走水路也不行。”
“為何?”比起誰當知府來,長子更關心周邊的交通問題……明日還有一船鹽要到岸呢。
“聽他們回來說,因為城外聚集了許多難民想要進來,但府尊大人卻宣布關閉水陸城門,不放任何人進出。”沈京沉聲道。
沈默聞言登時沒了食欲,擱下飯碗道:“是倭患難民嗎?”
沈京點頭道:“肯定的。要不汛期還早呢,哪裏來的災民?”這個月來,倭寇再起的消息開始在紹興城內傳播,官府已經數次出麵辟謠,讓百姓保持冷靜了。
長子憤恨道:“官府總想著瞞!瞞!瞞!現在好了,逃難的都到家門口了,我看他們怎麽瞞!”說著‘砰’地一聲,猛捶一下桌麵,將碗碟都震了起來。
沈默被濺出的飯湯弄髒了衣袖,他卻沒心緒理會,緊緊皺眉道:“這月份青黃不接的,若是處置不當,一定會餓死人的!”
“肯定的。”沈京點頭道,神色也十分的難過。
長子沉聲問道:“咱們紹興的義倉滿滿當當,為什麽不開鋪施粥?”
“新官上任之前,是別想了。”沈京搖頭歎道:“現在的知府已經卸任,是不會再自找麻煩了。”自古地方官最不願幹的,就是拿自己的糧食,賑濟別處的災民,賠本又麻煩不說,還容易引來更多的災民,乃是大大的得不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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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嗬嗬,票票啊……另外今天就要下強推了,還沒有收藏的書友請收藏一下吧……
第一一三節 府試 (中)
要說對時局變化最敏感的,商人絕對算其中之一。而這種敏感又迅速體現在物價上——短短兩天之內,紹興城內的米價便漲了一倍,鹽價更是扶搖直上,從三錢漲到了八錢。
飛漲的物價立刻引起了百姓的恐慌,所有的糧店鹽鋪門前都擠滿了搶購的人潮,商人們卻紛紛以‘缺貨’為由緊關店門,囤積居奇的意圖昭然若揭。
久久無法敲開店門,百姓的情緒十分激動。有些青皮無賴便借機撞開一家糧店大門,進入店裏大肆搶劫。老百姓見有帶頭的,便一擁而上,哄搶大米白麵。
這下不管知府大人多怕麻煩,縣令大人多麽鬱悶都不能再懈怠了,否則一旦個別哄搶蔓延成為大規模騷亂,幾位大人可就不是罷官回家那麽簡單了。好在紹興城有三套班子,衙役官差也比別處多得多。知府大人一聲令下,三班衙役便蜂擁而出,迅速彈壓住局勢。
兩縣又打開義倉,平抑糧價。殷家也以會稽商會會長的名義,號召各商鋪開門營業,杜絕囤積居奇,以免引起民眾的對立情緒。受到驚嚇的商家紛紛響應,終於抑製住了物價上漲,使恐慌暫時得以製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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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種內憂外擾的大背景下,會稽縣試的最後一場開始了……這場又叫‘提堂’,主要是因為縣試不太嚴密,所以縣令大人需要對點中考生再進行一場麵試,刷掉濫竽充數者,以選送府試而已。
對於憑借真才實學躋身‘提堂’試的童生來說,與其說這是場考試,還不如說是走個過場,然後吃縣令大人一頓好的,算是小小慶祝一下,所以大多數人都很輕鬆的……不過總有例外之人,比如說陶虞臣同學,他便憋著一股勁呢!
想他陶虞臣同學,三歲始讀書,六歲受《大學》,日誦千餘言,九歲成文章,便能發衍章句,君子縉紳至有寶樹靈珠之稱,劉晏楊修之比,此有識共聞,非其自吹自擂。及至十三歲,便被知府大人推薦去嶽麓書院,師從狀元名師羅洪先,頭懸梁錐刺骨的苦讀五年之後,不敢說自比管仲樂毅之才,但也不覺著比黃觀商輅差到哪裏去。
黃觀商輅是誰?人稱黃六首與商三元,乃是大明朝唯二兩個獲得‘解元、會元、狀元’大三元者,前者更是把秀才考試的小三元也囊括在內。陶大臨同學以這二位自比,其雄心壯誌也就不言而喻了。
設想雖是美好的,可現實卻是殘酷的,雄心勃勃要做陶六首的大臨同學,怎麽也想象不到,自己出山第一場,便被那個叫沈默的壓在屁股底下,這叫陶同學情何以堪?
這幾天他是茶不思飯不想,就等著一場,非得拿出最優異的表現,讓縣尊大人點自己為案首,把這口氣爭回來不可!
所以當與沈默在縣衙門前相遇時,他的眼裏能冒出火花來,電得沈默莫名其妙,心說:‘不會是個兔子吧?’
當縣試入選的一百一十名童生,列隊進入縣衙時,立刻感受到了不同以往的緊張氣氛,他們發現那些整日優哉遊哉的小吏,抱著厚厚的文書低頭小跑;那些吊兒郎當的官差,也全部持刀著甲,麵色嚴峻的肅立在縣衙內,這一切都告訴眾人,平靜安逸的日子,一去不複返了!
作為前三場的頭兩名,沈默和陶虞臣走在最前排。他倆皆是一臉的嚴肅,隻是心中所想大不相同……陶虞臣在想著如何打敗這個敵人,沈默卻壓根沒有考慮這場考試,昨日他專程拜訪了沈老爺,向他請教當前的局勢。
沈老爺沉默半晌,才將一份文簡拿出來,遞給沈默道:“這是你老師借職務之便,給我抄送過來的。”沈煉掌管錦衣衛的一切文移出入,將抄送各府衙的奏章送一份過來,自然不是難事。
沈默接過那紙質優良的抄本一看,乃是本月初,給事中王國楨、禦史朱瑞登等人,以倭寇猖獗,逼近南京,上疏‘請設總督大臣,督理南直隸、浙江、山東、兩廣、福建等六省軍務,使其調兵籌餉,得以便宜從事’的奏章。
將這份抄件逐字逐句的看完,沈默的麵色已經有些發白,他將這張重逾千斤的信紙擱下,難以置信道:“局勢……已經若斯了嗎?”
沈老爺沉重的點點頭道:“前些年倭寇偃旗息鼓,朝中大員皆以為其土崩瓦解,誰知其卷土重來之時,人數竟有數萬人之多。”便須發皆張的拍案道:“更可恨的是,還有些我國的海盜流氓、不第士子、越獄囚犯,穿倭服,掛倭旗,四出殺掠,氣焰囂張,數目竟有真倭的三四倍!”
說著又長歎口氣,無可奈何道:“原先倭寇隻是在沿海搶劫,但與我沿海衛所接觸後,發現大明將不知兵、軍備鬆弛;官兵貪生怕死、戰力不堪一擊,其更是肆無忌憚,如入無人之境,甚至連南京都敢騷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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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一老一少對坐良久,說了很多,卻拿不出一點解決辦法,最後沈老爺隻能安慰他道“拙言啊,用心考上進士吧,隻有當了官,你才能為百姓、為大明做點事。”說著笑笑道:“我大明向來是以文治武,說不定你將來還有機會指揮那些總兵參將們,痛痛快快殺倭寇呢!”
沈默當時沒說什麽,心中卻知道是不可能的,因為他發現自己有些輕微暈血……這是這輩子才有的毛病,他已經反複驗證過了,隻要看到一灘血跡,不管是人血還是雞血,都會變得手腳發軟、頭暈目眩,要好一會兒才能恢複正常。
為了克服這毛病,他曾經強迫自己連續一個月去觀摩殺豬,結果把殺豬的流程都學會了,該暈血還是暈血,你說怎麽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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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四節 府試 (下)
應試的童生們在大堂內等候,縣尊大人卻久候不至。
沈默低著頭,為東南的危機而心憂,他十分想為自己的國家做點什麽,可是卻怎麽也想不出來,到底應該做什麽。
看沈默有些心不在焉,陶虞臣暗暗竊喜,心說:‘是你自己不在狀態的,可別怪我勝之不武!’
在眾人各懷心思之時,領他們進來的禮房書吏去而複返道:“縣尊大人在後花園等你們,諸位跟我來吧。”便將眾人又帶去了縣衙的後園。
北國仍在冰雪中,江南已是遍地春。後花園中的柳樹已生出嫩綠的細葉,微風吹過,柳條輕拂碧綠的湖麵,一池春水便波紋蕩漾。
李縣令仍在那個涼亭裏坐著,身上裹著厚厚的棉衣,絲毫沒有感到春的氣息,看他神色委頓的樣子,似乎是病了。
學生們排成數排,給恩師行禮,待禮畢之後,才聽縣尊大人嘶聲道:“因為最近紹興的狀況,提學大人不能如約而至了。不過他派人帶話過來,說要在院試一關等著,到時候再試過諸位的斤兩……咳咳咳,”說著便劇烈的咳嗽起來,好久才緩過勁道:“你們也看到了,本官偶感風寒,精力不支,所以今日考試不按常規,你們以‘春夏秋冬、悲歡離合’八個字各作一首詩,然後拿給我看。”說完便閉上眼睛,神魂遊離去了。
考生們麵麵相覷,心說‘前輩們都說李縣令重視士子,每次提堂必然賓至如歸,讓人覺著像過年一樣,怎麽這次連個座位也沒有?’牢騷歸牢騷,該作詩還是得作詩的。
準備寫時又發現沒有紙,大夥隻好可憐巴巴的望著司禮大人,那苟書吏這才回屋拿回一摞白紙,一人兩張分發下去。
有的考生又道:“經承大人,可有桌椅?”
苟書吏抱歉笑笑道:“衙門裏大忙忙的,也沒給各位準備,你們就將就一下吧。”
考生們想自己去找,卻被告知不準離開此地。無奈之下,他們隻好將紙鋪在地上,撅著屁股趴下,開始咬著筆頭構思。
沈默如仙人打坐一般,盤腿坐在地上,提著筆卻遲遲沒有磨墨,顯然心思不知飛到哪裏去了。
陶虞臣見了這一幕,更是信心大增,一時間文思泉湧,妙筆生花、花團錦簇的寫完了八首試貼詩……雖然縣令大人沒有規定格律,但經過嚴格應試訓練的陶同學,還是選擇了最規範的詩體。
但他這次不急著交卷了,因為總結上次的教訓,他覺著這位李縣令似乎喜歡老成穩重型的,便也學著沈默的樣子,盤腿坐在地上,耐著性子靠時間。
等啊等啊等啊等,等得他屁股蛋子冰涼冰涼,肚子裏麵咕嚕咕嚕,再看那沈默,仍然優哉遊哉的坐著,一點不適的感覺都沒有,陶虞臣便暗暗咬牙堅持,心說一定不要輸給他!
這時別的考生開始陸續交卷,李縣令拿過來一看,也不求合轍押韻,隻要語句通順的便算通過,完全違背了他掛在嘴上的‘學問無小事,字字是大事’的宗旨。
那些通過之後的考生還磨磨蹭蹭在他眼前晃悠,李縣令不耐煩道:“該幹嘛幹嘛去,還等著管飯啊?”
很多人便傻了眼,他們不少人出身貧寒,為了等這一頓好的,從昨晚上就開始餓著肚子了,可也沒處說理去,隻好捂著肚子,哭喪著臉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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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堅持了半個時辰,考生已經走了七七八八。這時陶虞臣的臉都憋紫了,心說我要是再等下去,非得拉了褲子不行,那還不成為一輩子的笑柄啊?
便小心翼翼的起身,弓著腰、走著貓步到了李大人麵前。李縣令一見他來了,破例抬起頭來看一眼,不由吃驚道:“虞臣你怎麽了?難道昨天晚上也沒吃飯麽?”
陶虞臣乃是殷實人家的子弟,心說我至於嗎?但更不好實話實說,隻好點點頭,勉強笑道:“學生快……餓暈過去了,先生能快點放我回去……用飯嗎?”
李縣令趕緊一揮手道:“去吧去吧,你的水平我還是知道的,免檢了。”心中不禁嘀咕道:‘這孩子怎麽這沒出息呢?’
陶虞臣朝縣令大人難看的笑笑,便轉過身去,小碎步往外挪。那兩張精益求精寫出來的詩文,幹脆就沒交上去,不是忘了,實在是另有用處。
這時候,沈默終於施施然站起來了,陶同學才看到,原來人家屁股底下還墊了個書包……陶同學真是欲哭無淚啊,隻能捂著肚子快步出去,找一處花樹掩映的幽靜場所,痛快發泄一番腹中的憤懣。
沈默莫名其妙的看著陶同學,心說‘看來是吃壞肚子了。’便將隨筆寫就的詩文交給縣令大人。
李縣令接過來,起先也是無精打采,但當看到《賦悲詩》的時候,不由自主的便默念道:‘綠荷扶夏出,嫩立如嬰兒。春風欲舍去,盡日抱之吹。對此傷我心,淚下如綆縻。天豈欲我窮?天豈欲我衰?日月自見多,大化誰能持。闌邊禿尾雀,摧老看眾嘻。微物亦有然,聊複酒一卮。”
反複念著‘闌邊禿尾雀,摧老看眾嘻。微物亦有然,聊複酒一厄。’這句,突然兩行老淚便不自覺淌了下來。猛然察覺到自己失態,李縣令趕緊擦擦淚道:“你這詩做得好,不如老夫也請你‘聊複酒一卮’吧。”
沈默拱手微笑道:“恭敬不如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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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時一刻,縣衙外的照壁牆上,終於貼出了此次縣試的成績榜單。擁擠在照壁前的人們,隻見在榜首的位置,單獨寫著‘案首沈默’四個赫然大字,在他之下才是第一等十九名……其中第一個便是陶大臨,第二個是沈襄。另有二等七十名,三等一百四十名,四等三百名,五等二百名,其餘皆是不入等。
本次縣試的案首,將與一等、二等,以及三等前二十名的考生,一同參加兩月後舉行的紹興府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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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五節 新任知府 (上)
縣衙後堂內,炕頭小機上,幾碟小菜,一壺老酒。沈默盤腿坐在李縣令對麵,聽他一邊用筷子敲打出節奏,一邊淺吟低唱道:“夜來風雨匆匆,故園定是花無幾。愁多怨極,等閑孤負,一年芳意。柳困花慵,杏青梅小,對人容易。算好事長在,好花長見,元隻是、人憔悴。”
沈默知道,他唱的乃是宋代程垓一首詞,詞牌名喚《水龍吟》,唱的是‘回首池南舊事,看花老眼,傷時清淚。’可謂滿腔心灰意懶的歸去之意,也算是曆代士人仕途受挫後的集體寫照了。
李縣令將整首詞唱完,端起酒盅一飲而盡。伸手拭去胡須上沾著的酒液,這才無限失落道:“老夫已經寫好辭呈,明日便遞上去。”
“大人離致仕還早呢,為何興起此等念頭?”沈默明知故問道。
“你可知道知府大人這幾日就要卸任?”李縣令渾無所覺道。
沈默點點頭。
李縣令又道:“你可知道新任知府就在城外,隻等黃道吉日進城了?”沈默又點點頭。
隻見李知縣滿臉落寞道:“老夫今年五十一,錯過這次機會,今生是休想再進一步了。”
沈默搖頭笑道:“不見得。”
“哦?拙言有何高見?”李縣令微微抬起眼皮道。
“有道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在學生看來,這次先生沒有上去,卻是一件好事。”沈默微笑道。
“休要消遣我。”李縣令瞪他一眼道:“老夫往日對你不薄!”
“先生莫急,聽學生為您分說。”沈默淡淡一笑道:“學生聽說朝廷要特設東南六省總督,統籌整體抗倭,請問先生可有此事?”
李縣令頗為意外的看他一下,想不到這小子消息竟如此靈通,便微微點頭道:“據說是有此事,但陛下並未表態,因此設立與否還在兩說。”
“八成是要設的!”沈默篤定道:“先從東南局勢看,已經遠超過朝廷的預料。學生觀察去年全年的戰例,竟有八成以上是發生在兩省交界處。這說明倭寇已經抓住我大明衛所各自為戰的弊病,專門在兩省交界處登陸,一旦遇到官兵主力便竄入鄰省,我軍卻隻能隔省而歎,無法追擊。所以設立總督,統一調兵,已經是勢在必行了。”
李縣令微微頷首,聽沈默繼續道:“再從朝廷近期的一係列人事任命看……去年年末,已經被定成死罪的福建都指揮僉事盧鏜出獄,仍以都司在福建備戰抗倭。與他同時論罪的李顯也得以起複,為總兵官,在廣東備倭;臘月裏,廣東都指揮僉事俞大猷奉命帶兵北上,為寧台參將,負責浙東、蘇南平倭;正月裏,以能用兵聞名的南京兵部郎中譚綸,任台州知府;又有任環、湯克寬等驍勇善戰之輩,也從各地被調往東南……請問先生,這說明什麽?”
李縣令坐直身子肅容道:“朝廷已經將抗倭視為頭等大事,要集中我大明的精英良將,全力以赴的穩定東南局勢。”不知不覺中,李縣令已經用上了討教的語氣:“這麽說,新任紹興知府也必然精通用兵之道了?”
“是的,紹興府瀕臨大海,居於南北要衝,一旦全麵抗倭,必然是戰略重鎮。”沈默緩緩點頭笑道:“我想問一句,先生懂兵法、會打仗嗎?”
此言一出,李縣令心中的鬱結登時冰消雪融,使勁摸著前額道:“有理有理,現時非比往常,一旦倭寇來襲,知府便有守土之責,老夫可擔不起這個責任。”說著嘿然笑道:“光想著五品官的位子了,卻忘了現在是什麽時候……拙言,我不如你啊。”
沈默搖頭笑道:“先生是當局者迷,學生是旁觀者清,算不得什麽的。”
這話讓李縣令十分舒服,想一想,他便鄭重其事道:“既然大明有事,我李雲舉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隻要抗倭還未成功,這個縣令就一直當下去。”除了士大夫忠君愛國的情操之外,他這話裏也包含著幾多無奈……一旦真要開始全麵抗倭,紹興地處戰場前沿,遞辭呈就等於臨陣脫逃,然後被逮進刑部大牢,身敗名裂,貽笑千年。
“大人高義!實乃晚生後輩之楷模。”沈默自然能體會他的心情,先是一臉欽佩的稱讚,馬屁之後便接著安慰道:“大人,國家有事,正是您建立功業之時,隻要兢兢業業三五年,別說知府,就是布政使也不在話下。”戰爭是官員飛快晉升的階梯,對於純文官來說也是如此,當然前提是一直不犯錯誤,把上峰交代的事情辦好。
隻見那李縣令搖頭笑道:“老夫不圖升遷,隻求能為抗倭大業出一份綿薄之力。”說著卻又按耐不住的問道:“我下一步該怎麽辦?”
“給新任知府大人一個良好的第一印象。”沈默輕聲道:“從此以後你們就是唇齒相依,一榮俱榮了……而且他既然身負重任而來,權柄自然重於一般知府,您應該首先調整好心態。”
李縣令點頭道:“不錯,具體呢?”人就是這樣,一旦信服之後,便容易產生依賴心理,懶得自己動腦子。
沈默心說‘可算繞到這了。’便一臉平靜道:“既然和府尊大人一損俱損,那他的麻煩大人就不能不管啊!”
“他有什麽麻煩?”李縣令說完便恍然道:“城外的難民!”
“先生英明,”沈默先讚一聲,又沉聲道:“府尊大人身負眾望,必然為中樞矚目,一旦難民處置不當,難免會影響他在朝中大員心中的形象,他必然會對先生不快。”說著單拳輕輕一握道:“反之如果先生把這件事處理好了,讓府尊大人臉上貼了金,想必他一定會投桃報李的。”
李縣令麵色陰晴不定的尋思片刻,終於沉聲道:“好吧,開倉放糧!”說著從座位上站起來道:“拙言你慢用,本官現在就出城麵見府尊大人!”
“不是不合規矩嗎?”沈默一臉奇怪道。
“你都說是特殊事情了,也就顧不得那麽多了!”李縣令揮揮手,便快步往二堂去了。一麵走還一麵高聲下令道:“擊鼓升堂,本官有要事布置!”
望著他匆匆離去的身影,沈默長舒口氣,他這番苦心勸說,其實不知是為報答李縣令的知遇之恩,更重要的是,是他想幫幫城外的難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方法,比如說殷小姐便從外埠調來了數船糧米,散發給難民;比如說長子每天從城上往下係飯團子。而沈默認為,他的方法才是最有效的。
夾一筷子牛肉,細細的品嚐起來,他滿足的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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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六節 新任知府 (中)
李縣令出城之後,很快帶回了知府大人的命令,打開義倉施粥,但不許一個難民入城。
當看到會稽縣轉來的諭令後,呂縣令還有些不當回事,氣呼呼道:“這個老不要臉的,大人還沒離開紹興城呢,就忙著去巴結城外那位了。”恰好他閨女婉兒進來,見爹爹一臉氣憤,便問道:“什麽人惹爹爹生氣了?”
呂縣令也不瞞她,就把事情的經過講清楚,末了憤憤道:“人都說人走茶涼,李老頭這是人未走,茶先涼!”
呂婉兒卻勸他道:“孩兒知道父親心裏發堵,這兩日一直心情不好,連帶政事也荒了,老府尊寬厚,您這樣做沒什麽大礙。可有道是‘一個將軍一道令,一個神仙一道法。’萬一那新任府尊是個雷厲風行的主,父親再這樣攜帶下去,給他留下個壞印象的話,日後差事可就難做了。”
呂縣令想想也是,朝女兒不好意思的笑道:“連李老頭都想明白的事兒,我卻還在這糾結,實在是不應該。”便打起精神,也安排山陰縣開始放糧。
有了維持生命的糧食,災民的情緒終於暫時穩定住了。到了二月二十七,府尊大人入城這天,總算沒出什麽亂子。那天一早,沈京便來找沈默去看府尊入城,沈默卻沒興致,他最近比沈先生在的時候還要忙……大半天時間溫習功課,小半天時間鑽研從李縣令那裏弄來的兵書地圖,戰爭年代嗎,學點這個總是有用的……雖然上不得戰場,但躲在後方當個狗頭軍師還是可以的。
隻是兵書上有許多無法參悟的地方,他覺著自己得找個人請教一下,於是乎想起了徐渭……記得那次在他家聽他們幾個胡侃,聊得最多的便是兵法,徐同學好像還是蠻懂的。
去徐渭家一問,果然沒有他不懂的地方,隻是在回答了三個問題之後,任憑沈默再三詢問,他便高低不答了。沈默正納悶呢,便見徐渭一個勁兒的摸肚子,這才恍然——原來自己還欠著他三頓飯呢。
隻好領著得意洋洋的徐渭,去一家幹淨的飯館,要一個安靜的單間,點一桌上好的席麵,徐渭這才滿意,對他的問題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末了還宣稱:“以後三個問題一隻燒雞,五個問題一壇好酒,若想一次問個盡興,就得用今天這樣席麵。”
為了盡快完成基礎掃盲,沈默忍痛挨宰,果然每天都拎著酒肉去找他。徐渭起初還很得意,誰知後來沈默的問題越來越少,也越來越難。到了一個多月後,竟然一隔好幾日都不上門。
這讓吃順了嘴的徐文清十分掛念,終於忍不住打聽到寶佑橋街的三仁商號,又費了老大勁才讓長子相信,他真是沈默的朋友,而不是前來借錢或者吃白食的那種怪叔叔。
他進去時,沈默正坐在天井裏曬太陽,手邊拿著本書,卻是他上次介紹給他的《唐李問對》,屬於比較實用的兵書。
一見沈默起身相迎,徐渭便怪叫道:“你是不是沒錢了?”
沈默奇怪道:“何出此言?”
趁著他起來,徐渭一屁股坐在沈默的安樂椅上,隨手從小桌上的果盤,撈起一串紅彤彤的櫻桃,一下全塞到嘴裏,使勁咀嚼幾下,把酸甜的汁水咽到肚子裏後,一邊呸呸的吐種子,一邊含混不清道:“你一定是沒錢了,不然怎麽不去問我問題了呢?”
沈默無奈的再搬把椅子,坐在徐渭對麵道:“還有幾天便府試了,我最近得用功溫書。”
指著他手中的書,徐渭大驚小怪道:“府試也考《唐李問對》嗎?”
“讀書讀累了,換換腦子而已。”沈默苦笑道:“你來找我就是為這事兒嗎?”
“不是。”徐渭搖頭道:“還要找你吃飯。”
沈默無可奈何道:“好吧,我們去吃飯。”說著便進屋去拿錢袋。
徐渭卻搖頭笑道:“這次你不用帶錢,有人請我們吃飯。”
沈默奇怪道:“我們?”
“到了就知道!”徐渭又拎一串櫻桃起身道:“於此孟春時節,攜兩三歌妓,與五六好友,泛舟於鏡湖之上,不亦快哉?”
沈默卻不聽他這一套,冷笑道:“我覺著是個圈套。”
徐渭斜目瞥他一眼道:“就是圈套,你願不願意去?”
“去。”沈默毫不猶豫道:“我這人最愛跳火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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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雇一輛馬車便蹁躚往城外去了,現在城外已經沒有難民聚集……對於來源複雜的外地難民,新任知府大人下令分別處置,對於五家以上可以互相具保的,允許其入城居住,並擇其精壯者編入民團,其老弱婦孺或者開荒種田,或者進入工場做工,全部人盡其用,也沒有引起城內居民多大的怨氣。
至於不能作保者,知府大人則嚴禁其入城,命其在鄰近鄉村開荒耕種,並命各鄉的保長,甲長,戶頭等等嚴密監視,一有異常隨時上報……他在告示文中寫到‘局勢撲朔,敵我難辨,實乃情非得已之舉,望諸位體諒配合。’在道理上著實站得住腳。
出城時兩人發現,城防明顯加強許多,即使是出去也要查驗身份,登記姓名住址,費了好大周折才出得城去。
出城之後,沈默心中的好奇更強了……他是個謹慎之人,之所以冒著碰到倭寇的危險,跟著徐渭出城,是因為他要解開心中的一個疑團,那就是——
沈煉、徐渭、唐順之、何心隱這些人,顯然是互相熟識,互相了解,雖然性格各不相同,但在思想上卻有著高度的一致。這種共性的東西散發著無盡的光和熱,在其照耀之下,這個花花世界、芸芸眾生竟都黯然失色!
這到底是一種什麽力量?這到底是一群什麽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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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七節 新任知府 (下)
鑒湖位於紹興城以南,雖然水勢浩淼,湖麵卻平波如鏡,因之而得名。湖上橋堤相連,漁舟時現,青山隱隱,綠水迢迢。
倘若在一風和景明之日,泛舟於湖麵之上,一眼望去,隻見近處碧波映照,遠處青山重迭,會讓最俗氣的人也會發出‘舟行碧波上,人在畫中遊’的感慨。
沈默卻一點感慨都沒有,心中反倒充滿了忐忑……他跟著徐渭到了湖邊,好容易找到一艘漁船,說要去湖心。那絡腮胡子的船夫十分熱情,也不提船錢,也不問去幹啥,便拉著兩個書生上了船,高叫一聲“二位公子站穩了!”便箭一般的劃了出去。
看著四周一片茫茫的水麵,再看看那肌肉虯結的大胡子船夫,他兀然想起唐僧他爹來,唯恐行到江心處,那大胡子突然翻臉,抽出板斧來問問,客官要吃板刀麵還是餛飩麵!
其實按照他的意思,寧肯自己劃船也不要這種長相凶猛的船夫,但船是徐渭找的,人家都不怕了,他一個‘血氣方剛’的小年輕就更不該怕了,隻能一麵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一麵暗暗祈禱平安。
今天的天氣其實是不錯的,若是擱在往年,出城遊湖的人肯定不少。然而拜倭寇所賜,湖麵上冷冷清清,除了幾艘漁船之外,便隻有一艘雙層畫舫,孤魂野鬼似的漂在湖心處。
小船穩穩停在畫舫邊上,上麵便放下一具梯子,那船夫回過頭來,朝著兩人呲牙一笑道:“徐相公和這位沈相公請吧。”沈默忍不住一陣發暈,才知道那船夫竟然和徐渭是認識的。
徐渭回過頭來,臉上露出一副惡作劇得逞的笑容,嘴上卻正經道:“上去之後不必拘禮,這裏不興那套規規矩矩的。”說完便攀梯而上。
沈默的好奇壓過了一切,什麽都沒說,也跟著爬上了畫舫。上船後便發現,上麵已經圍成一圈,坐了十幾個人,其中就有那唐順之和何心隱,還有個他見過一麵的,那就是山陰廩生諸大綬。其餘老的少的都不認識。
但觀其形貌氣度,年庚衣著,沈默能分辨出其中有退休的鄉紳,丁憂在籍的官員,有山林隱士,也有諸大綬這樣的青年英才,當然這些人都是讀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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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船之後,徐渭的神態正經了許多,先向坐在上首的兩位老者恭敬行禮道:“長沙公,龍溪公,學生把沈默小朋友帶來了。”不讓沈默拘禮,他自個卻先拘上了。
兩位老者望之有六七十歲的模樣,一胖一瘦。胖老頭便是長沙公,瘦老頭自然就是龍溪公了,他倆笑眯眯的望著沈默,還是那龍溪公開口笑道:“你就是純甫的弟子?”沈煉表字純甫。
被一群老少爺們圍觀,沈默感覺十分尷尬,好在他臉皮較厚,讓人看不出來。他朝那瘦老頭躬身一禮道:“回龍溪公,家師正是青霞先生。”名給長輩稱呼,字給同輩稱呼,號給晚輩稱呼,所以沈默不能說‘純甫’,而是要稱‘青霞先生’。
“季兄,你覺著這孩子如何?”那龍溪公嗬嗬笑問道。
“不錯不錯。”季長沙點點頭道:“純甫的眼力不會有錯的。”
“僅僅是不錯嗎?”龍溪公不依不饒道。
“好極了,這下總算可以了吧!”季長沙笑罵一聲,轉向沈默道:“小子,是不是覺著迷糊著呢?”
沈默羞羞一笑道:“雲山霧罩,一塌糊塗。”
“哈哈,好吧。”胖胖的季長沙笑道:“老夫給你介紹一下,就不糊塗了。”先指一下自己道:“老夫年紀最大,就先自我介紹吧……我姓季,名本,字明德,因為是在長沙太守位上致仕的,所以他們都叫我長沙公。”說著朝瘦瘦的龍溪公道:“老弟,該你了。”
聽到季本這兩個字,沈默的腦袋嗡得一聲,便與一個偉大名字聯係到了一起。
那龍溪公便對沈默笑道:“拙言……老夫王畿,其實咱倆是有淵源的,因為你的字是我給起的,怎麽樣,滿意吧?”
沈默這才從驚訝中回過神來,有些發愣道:“啊……這是為何?”
“因為我是你師傅的師傅。”龍溪公終於揭開謎底,一臉惡作劇得逞的笑容,竟與徐渭有五分相似。
聽到‘王畿’這個名字,沈默終於確定無疑,這群人乃是因為那個偉大的名字走到一起。謎團一解開,他反而沉靜下來,躬身施禮道:“龍溪公恕罪,不是小子無禮,而是恩師未曾向學生講明師承,是以學生不敢冒認。”
王畿嗬嗬笑道:“謹慎的小子。”說著招下手道:“順之你過來。”
那唐順之便笑吟吟的起身道:“恩師有何吩咐?”
“將純甫的那封信給你的小師侄看。”王畿笑道。
“是。”唐順之便從懷裏掏出一封信,朝沈默呲牙笑笑,遞給他道:“疑心病真重啊。”
沈默嘿嘿一笑道:“我先看過再說。”便將那封信打開,沈煉那熟悉的字體便出現在眼前,乃是一封寫給唐順之的信,先敘了敘別後之情,說想念師兄之類。然後明了明心誌,說我沈煉去北京就是摸老虎屁股的,早將生死榮辱置之度外,隻有兩件事不放心,還請師兄施以援手。
一是擔心自家香火傳不下去,請師兄周全一二。二是擔心牽連到沈默,毀了他的前程。知道師兄盛名滿天下,又交遊甚廣,所以還請你代為庇護,不要讓嚴黨將其劃為沈煉一黨,也好為國家保留一未來棟梁。”
沈默終於知道自己的師承,也終於明白沈先生為什麽諱莫如深了。
王學門人,一切都是因為這四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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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票票啊票票……
第一一八節 小三元之府試案首 (上)
二十八年前,一位聖賢長眠於紹興城西的會稽山脈之中,與古鬆共長青,與青山同不朽……他就是千古一聖王陽明,一個生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逝後思想光照千古的超級傳奇。
他的學說雖脫胎於孔孟,然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更加具有實踐精神與現實意義。
陽明公的學說稱為‘良知’之學,何為良知?良知便是本心,所以王學又稱心學。在陽明先生看來,心是本源,心是一切,天下萬物皆是心中之物。《傳習錄》記載,先生遊南鎮,一友指岩中花樹問曰:“先生說‘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與我心亦何相關?”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他的思想確實天馬行空,有如夏夜星空般絢爛,但絕不是炫耀,也不是故弄玄虛。因為他既享受過世間的榮華富貴,又曾經山窮水盡,遭受身心不可承受的折磨,所以他才能知曉世間百態,通明人生冷暖,能擺脫人世間一切浮躁與誘惑,心如止水,破而後立,最終參透天地,得到至理。
如果僅止於此,他隻能算一個朱熹程頤那樣的大儒,卻絕不是聖賢。陽明公之所以稱得上的是聖賢,是因為他知道光懂得哲學、整日高談闊論,除了消磨時間,其實屁用都沒用!
他發現需要一樣東西,可以讓自己把最高深的智慧,轉化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真正作為,這樣心學才不是空談,自己的理論才真正有用!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大徹大悟後的陽明公,毅然重新投入塵世,在廟堂上、在戰場中、在書院裏、在天地間,孜孜以求的去實踐驗證,終於在幾年後找到了這樣神兵!
當王陽明掌握並熟練運用它時,天下已無人可以匹敵!憑著這樣神兵,他縱橫天下,無往不利,以一己之力保半個大明平安,談笑間消滅十數萬大軍,成就輝煌武功,為後人敬仰!
也是憑著這件神兵,他超越了無數前輩大儒,進入聖賢的境界。而能達到這個境界的——孔子之後,唯有陽明!
這件神兵的名字叫做‘知行合一’。
‘知’是明白道理,‘行’是付諸行動。千年以來,有人認為知易行難,有人認為知難行易,總之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比如說理學家們的‘聖人’朱熹,便認為明白道理最困難,付諸行動很簡單。於是讀書人都皓首窮經,除了悟道啥也不幹……他們的理由也很充分,朱聖人都說‘知難行易’了,等俺們悟道之後,還不幹什麽都是小菜一碟?
但王陽明說:‘不對!知和行是一體的,兩個都重要。’於是梵音唱響,天女散花,陽明公立地成聖!
他的意思是,良知和行為同樣重要,要讓良知去指揮行為,讓行為去證明良知。知道這樣是對的,就要這樣去做,知道這樣是不對的,就不能去做。原先以為是對的,後來發現錯了,就要立刻停止改正,不能讓良知與行為違背,而要始終——知行合一。
先生曾口占‘心學四決’,道盡了王學的精髓真意,曰:
“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
意思是,世間萬物一切皆由心發,心在世界便在,心不在便一切皆無。人人生而赤子之心,起初沒有善惡對錯的念頭;當這個童心進入滾滾紅塵時,受到世事的紛擾,便有了善念與惡念;能夠分清什麽是善什麽是惡,什麽是對什麽是錯,便是良知;能在行動上始終堅持良知,便是真理,便是聖賢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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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率真活潑、真理實用的陽明心學,仿佛一縷和煦的陽光,照亮這個一天天生動起來,卻被理學陰霾籠罩的社會,使人為之興奮,使無數精英士子,拋棄了虛偽陳腐的程朱理學,拜倒在他的門下,甘願重新接受心學的洗禮。
一時間,天下書院無不以教授陽明心學為榮,其中最著名的是陽明公所創立的稽山書院,還有位列四大書院的白鹿洞書院與嶽麓書院,也都成為宣講心學的大講壇。
眼見著心學的風潮逐漸興起,官方權威的程朱理學家終於無法容忍了,在他們看來,王守仁的‘異端邪說’就如同洪水猛獸,會蕩滌一切規範與秩序,把他們的驕傲與地位統統掃到茅廁裏去。
於是在嘉靖初年,掌握國家大權的大學士楊一清、桂萼等人,開始策劃者攻擊王陽明。沒想到的是,剛剛說動皇帝,陽明公客死南安的消息便傳來。按說兩位該消停了吧?
那是不可能的,因為心學仍在,王學門人仍然列於朝堂之上、環伺陛下左右,不除掉他們,理學一派寢食難安……桂萼說:‘即使他死了,我也要參他擅離職守、江西軍功濫冒。’他要全盤否定陽明的戰功。
楊一清則要從思想上徹底否定陽明心學,他說:‘即使他死了,我也要說服聖上查禁他的新學。若不查禁,大明江山非亡在這些異端邪說上不可。’他們提議開會,清洗之。
王學門人自然要奮起反抗,然而其學說天生不如程朱理學那麽討帝王歡心,於是嘉靖皇帝在反複觀望後,最終還是選擇了利於他朱家統治的理學,於是王學門人紛紛下野,理學之士取得了第一個勝利——嘉靖十六年,皇帝以‘書院倡邪學’下令禁毀天下私創書院。
嘉靖十七年,時任禮部尚書嚴嵩,揣摩上意,反對自由講學,借口書院耗財擾民又一次盡毀天下書院。
然而今時已不同於以往,隨著時代的發展,大明已非隻有朝廷之官方,還有民間之市井,那些在野的士人也有相當大的影響力——既然王學一時被壓倒,我們就私下裏講學,暗暗積蓄力量,等到時機成熟的時候,再跟你理學掰一掰手腕。
這艘鑒湖上的畫舫,便是稽山書院被搗毀後,王陽明的兩位嫡傳弟子,建立的流動課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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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非常之重要的一章,也是本書貫穿始終的三條主線之一。但本書是故事書,不是哲學書,所以隻是略略講一下心學是什麽,其與理學的關係,不做深入探討。當然若是不了解什麽是陽明心學也無所謂,把他們當成一個在野的政治集團就行了……
第一一九節 小三元之府試案首 (中)
對於被稀裏糊塗拉上賊船,沈默心裏十分不爽,但因為老師是鐵杆王學門人,所以不管他願不願意,身上都已經被打上王學的烙印,洗也洗不掉的。
他心中甚至開始埋怨徐渭,好好的把自己帶來這種非法集會作甚?卻也不想想,若是沒有沈煉那層關係,人家徐渭、王畿、唐順之這些人,理他個嘴上沒毛的小童生作甚?
在渾渾噩噩中,沈默結束了自己師門的第一堂課,說句實在的,除了聽出王畿是徐渭的老表哥之外,他是一句也沒聽進去。
等回去後,沈默接連做了好幾晚上的惡夢,老是夢見自己正考試的時候,一群凶神惡煞的官差就衝進來,拿個戳子往他頭上一蓋,然後便綁了拖出去,嚇得他一邊掙紮,一邊哇哇大叫道:“我就去了一次,我下次不敢了……”
這時,他的身子突然被使勁摁住,人一下子就驚醒了。沈默睜眼便看見長子,一臉焦急的望著自己道:“拙言,快起來吧,要遲到了。”
沈默驚魂未定的喘息道:“什麽遲到?”
“今天府試啊!”長子甕聲道:“還有半個時辰。”往常沈默的自律性很強,根本不用人叫早。長子他娘便做好早飯在下麵耐性等著,誰知今天這麽重要的日子,他就偏偏睡過頭了呢?
“啊!”沈默一下子便驚醒過來,一個鯉魚打挺跳下地,洗臉刷牙漱口穿衣,動作快的讓人眼花繚亂,長子還沒反應過來,他便已經拎起考籃子,三步並作兩步的衝下樓去。
屋外仍是滿天繁星,姚老爹早就套好馬車在等他,一見沈默出來便道:“早飯在車上呢,公子上去吃吧。”
沈默鑽上車,還不忘囑咐道:“大叔,快點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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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姚大叔的拚命催動下,馬車飛速的行駛起來。沈默本想在車上吃點東西,無奈車廂裏太過顛簸,他怕不幸咬舌自盡,隻要忍住了。
大概行了一刻時間,馬車便停了下來,沈默心說神速啊,便探出頭去道:“大叔,到了啊?”
卻聽姚老爹無奈道:“堵了……”沈默聞聲向前望去,便見前方的燈籠火把,匯聚成一條粗壯的長龍。他的第一反應是好壯觀啊,但接著就意識到,竟然遇到了這年代極為罕見的堵車現象。
如果目能夜視,你會看到位於紹興城南的投醪河畔,密密匝匝的擠滿了轎子、馬車,甚至是驢車、牛車,還有騎大馬的……連河道中也塞滿了大大小小的船隻。
這其實並不奇怪,紹興下屬八個縣,除了會稽山陰之外,還有餘姚蕭山、新昌諸暨、上虞嵊縣六個縣,這些來自四麵八方的考生,為了同一個目的匯聚於此,人數是會稽縣試的五倍還多,不堵車才怪呢!
時間緊迫,他來不及多想,便拎著考籃跳下車道:“大叔,我走過去,你先回去吧。”姚大叔從懷裏掏出個銀錠給他道:“昨天我來打聽了,裏麵什麽吃的都賣,公子進去買點吃吧。”
沈默將信將疑的接過銀子,來不及多說,便遊魚一般鑽進車水馬龍之中,悶頭往府學宮前跑去。
看到他下車往裏跑,很多考生也跟著跑起來,大夥你追我趕,互不相讓,終於在點名入場前的最後一刻,趕到了警戒線前。
跑了這麽一大段路,累得沈默腰都直不起來了,他突然看到左腳一陣涼颼颼,低頭一看,鞋子竟然不知什麽時候不見了。
沈默不由一陣眩暈,心說我怎麽這麽倒黴啊?但這時考生開始往裏進,他不由自主的被裹挾著進去,險些連另一隻鞋也被踩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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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縣試一樣,送考的一幹人等,都被官差隔在外麵,隻有應試童生才能進入學宮前街。
但考生的人數實在是太多了,因為不光是今年縣試錄取的,還有往年過了縣試,卻考不中府試的。按照規矩,這些人可以不再參加縣試,而直接入圍府試……這個人數是今年才錄取的四倍還多,所以考生總數大概是……五千人。
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五千考生熙熙攘攘的擠在考場前,卻不能立即進場。因為府試的點名入場是縣為單位——這個縣的考生點完了,下個縣再入場的。
可是即使事先組隊而來的,也一定會在人山人海中被擠散的,何況很多學生都是自己來的,那麽該如何找到自己縣裏的領隊——教諭大人呢?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各縣在考前都會精心製作奇形怪狀、五顏六色的燈籠,事先告訴考生,看到那個樣子的就集合過來。
比如說會稽教諭就事先告訴本縣考生,見到牛頭燈籠便靠過來。
那些燈籠用長竹竿挑著,在黑咕隆咚的天色中十分顯眼,沈默找了一會兒,便看見半空中的牛頭,便提著考籃擠過去,終於見到了麵熟的考生,第一句話就是:“誰有多餘的鞋?”
大家一看是本縣案首,不論長幼都一起朝他行禮,口中稱呼‘師兄’,這也算是案首的小小福利吧。待聽明白沈默的意思,大家理解的笑笑道:“師兄也被踩掉鞋了。”有不少人七嘴八舌道:“我方才也是。”“我的帽子被擠掉了。”“我的筆墨摔壞了”
“那你們怎麽辦的?”
有人說是“現買的。”這是第一次考府試的。
有人說是“還有備用的。”這是有經驗的。
沈默吃一驚道:“這裏還有貨郎嗎?”
有那考過幾屆的童生笑道:“師兄有所不知,每年府試都有這麽多人,被擠掉鞋子帽子、摔壞的筆墨硯台不知多少,考場偏偏又規定‘衣冠不整不得入內’。差役看到有利可圖,便購進一批,高價販賣。”便有人自告奮勇,給他去找買東西的,不一會便領過一個穿著號服,挑著貨郎擔的過來。
接著那人手中的燈光,沈默果然看到食品文具、鞋子帽子一應俱全。一問,一雙布鞋竟要一兩銀子,這價錢在外麵可以買五雙上好緞麵布鞋了。但他也知道稀缺就是資本,隻好乖乖挨宰。
看著那人賣肉火燒,他又問問價錢,兩錢銀子一個,沈默已經麻木了。他幹脆把姚大叔給的二兩銀子扔給他,拿了五個火燒,一雙布鞋。
別人都說他不該買火燒,有經驗的考生告訴他,往年考場的官差,會從外麵買飯菜到考場販賣,雖然同樣高價,但好歹還是熱騰騰的。
沈默搖搖頭道:“話雖如此,可新官上任三把火,誰知道府尊大人會不會燒到咱們頭上呢?”
眾考生不禁直冒冷汗,立馬將那人的吃食搶購一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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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零節 小三元之府試案首 (下)
紹興府試的考場設在府學宮,府學宮占地百畝,考試條件非常好。但也存在與縣學同樣的問題……考場坐位依然有好有壞,有的坐位光線不是很好,有的坐位風比較大,所以大家都希望能占個好點的位置。
這時候考場開了門,第一個縣開始點名。其它縣的考生便紛紛找到考場的差役,拿出銀子來請他們將考籃先放到考場中位置好的桌子上。按慣例這代表已經有人占了這個坐位了,等他們進場之後,隻要找到自己的考籃,坐下來就可以了。
但差役們這次沒敢收錢,他們滿麵遺憾道:“府尊大人有吩咐,必須按照卷上編定坐號,入場對號而坐,否則取消本場考試資格。”考生們這才死了心。
五千童生分成十組入場,到天光大亮時才領到答題紙全部入場。沈默的運氣終於回來了,他的座位是三排六號,三六一十八,不但吉利而且位置絕佳。
坐在位子上,他發現前後左右一個都不認識,不由暗暗高興道:‘可以清心考試了。’縣試時監考不嚴,身邊的考生紛紛小聲問他如何破題,讓人不勝其煩,據說府試的紀律要求也一樣寬鬆。
隻聽周圍嗡嗡聲不絕於耳,大概又是些‘都是難兄難弟,待會互相幫助!’‘給我看的話,小心出去廢了你!’之類的考前交際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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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沈默吃掉一個肉火燒,所有的考生終於都坐好了。
這時考場大門緩緩關閉,落鎖後竟然貼上了封條。看到這一幕,考生們不由心中打鼓,暗道‘不會要動真格的吧?’
正在眾人胡思亂想間,便聽一個男聲拖長音高叫道:“知府大人到!”
隻聽一片稀裏嘩啦聲,考生們紛紛起身,向著正殿的方向施禮。那知府大人走到殿前,卻也麵向正殿,給此地的主人……孔聖人上了三柱香,然後帶著考生一道三叩首,這才轉過身來。
學生們又給他行禮道:“學生拜見知府大人。”
“免禮,都坐下吧。”知府大人的聲音十分清越,富有魅力。
沈默覺著這聲音十分耳熟,便趁著坐下時抬頭望去,不由小吃一驚,隻見那站在正堂之前,頭戴金頂烏紗,身穿緋紅四品官袍,胸前補著雲雀的官員,竟然是他那位突然冒出來的師叔——唐順之!
考生們也抬眼偷瞧府尊大人,一看到那身緋紅不由倒抽冷氣,要知道雖然按照洪武舊製,知府就應該是四品。但自從成化年間以來,巡撫負責製逐漸成形。到嘉靖年間,巡撫已經淩駕於三司之上,成為名副其實的一省之長。原本的三司已經變成了部門性的地方權利機構,品級自然要低於正三品的巡撫大人。
所以雖然沒有改動洪武舊製,但吏部在授予官銜時,卻將從二品的布政使,降成了從三品;正三品的按察使,降成了正四品,連帶著知府也從正四品降成了正五品……
但這位新來的唐府尊,竟然是個四品官,這其中真正意味著什麽,考生們不知道,可他們樸素的認為,這說明府尊大人肯定很牛!
於是乎肅然起敬,不敢因其麵生而稍有輕慢。
穿上官服之後,風流名士唐順之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不怒自威的唐府尹。他的目光緩緩掃過全場,並沒有在任何人身上停留,隻聽他聲音凝重道:“諸位,本官浙江兵備副使兼紹興知府唐順之,也是今年府試的主考官。”浙江兵備副使是個四品官,所以唐順之胸前補了雲雀。
場中鴉雀無聲,隻聽唐知府沉聲道:“毋須諱言,我浙江現在的頭等大事便是備倭,尤其要防備倭寇趁各府集中人力府試時發動襲擊,所以本官奏請提學大人,仿效院試例,將本年府試縮短為一天。禮部已經批複下來,同意並令沿海六省全部照此辦理。”明初雖然很忌諱前元這個‘省’字,但到了嘉靖年間,隻要不是正是行文,即使官員也用‘省’來代替那拗口的‘布政使司’。
考生一片嘩然,有性急的便高聲道:“這不合規矩!”
嘈雜聲剛起,便聽守衛考場的官兵齊聲低喝道:“肅靜!”聖人考場見不得兵器,要不非得有水火棍戳地麵的‘轟轟’聲。
考生一下安靜下來。
“戰時權宜便是規矩!”唐知府沉聲道:“如果不滿意可以退出,明年再來考過。”說完嘴角浮起一絲壞笑道:“如果明年倭寇平定的話,想考多少場都是可以的。”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考生們還能說什麽,隻能低頭認命。
“現在發考題。”唐知府沉聲下令道。便有一隊官差,將裝著考題的信封,按序號發下去。隻聽唐知府高聲道:“本官共出了九套題,保準你們每人拿到的題目,跟前後左右皆不相同。所以諸位,請專心答自己的卷,不要交頭接耳,也不要偷看別人的卷子,因為那樣沒用……”說著聲音轉冷道:“當然更不能偷看小抄,隻要有一點違紀,立刻逐出考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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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題一發下去,考生們哪有功夫理會聒噪的知府大人?都緊張的打開信封,抽出自己的考題。
沈默看自己分到的考題,乃是一大一小兩道四書題。大題是道一句題,曰‘道之以德’;小體是個截搭題,曰‘皆雅言也葉公’,很顯然大題考功底,以理真法老為重,小體考思維,以破題恰當為重。
便趁著一開始腦子清醒,先看那小題‘皆雅言也葉公’,他得先看出這莫名其妙的句子是怎麽生出來的,然後找到其出處……這哪是考死記硬背啊,簡直就是智力測試嘛!
尋思片刻後,沈默在前四個字後麵加個點,將句子斷為‘皆雅言也’、‘葉公’,便可斷定這兩句都是《論語.述而》,前者是第十五篇的最後四個字,後者第十六篇的開頭兩個字。不由暗歎一聲道:‘我這師叔真是個天才!’
因為截搭題雖然廣泛應用,但朝廷從未正式承認這種出題方式,如果碰到看你不順眼的禦史,參你一個‘割裂經文’的罪名,那就得乖乖引咎辭職。但再找茬的禦史,都拿這位唐知府沒有辦法……雖然大家都知道他出的是截搭題,但人家這六個字卻分明是連著的,不信回去翻翻書,看看是不是緊挨著的。
這時候又沒有標點符號,還真沒法說人家不是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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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一節 奪魁 (上)
但是‘皆雅言也。葉公’六個字連在一起,看起來簡直不知所雲。
不過對於跳躍性思維強大的沈默來說,這不是什麽難事。他知道前四個字的原文是‘《詩》、《書》、執禮,皆雅言也。’雅言便是周王朝的官話,大體相當於當今的陝西話。而孔子是魯國人,平時說的是山東話。這句話的意思便是‘孔夫子平時交談用山東話,但在誦讀《詩》、《書》和讚禮時,則改用陝西話。’
當然具體的解釋還得聽朱子的,他老人家說:‘雅’即訓‘常’,雅言即‘訓常’,乃聖人之德行也。
再看‘葉公’二字,原文是‘葉公問孔子於子路,子路不對。’朱子解釋道:‘葉公者,字子高。楚葉縣尹,僭稱公也。’這話的意思是,葉公問孔子的學生‘你老師是個什麽樣的人?’子路拒絕回答這個問題。
搞明白兩句各自的意思,下麵就開始扯了……將其合情合理的扯到一起,就算是成功了。
沈默突然發現,這道看似無理的截搭題,在弄清各自的出處後,竟然變成了明白正大的平正之題。因為朱子在介紹完葉公是哪位之後,又注釋道:‘葉公不知孔子,必有非所問而問者,故子路不對;抑亦以聖人之德,實有未易名言者與?”
‘聖人之德’四個字,便將前後兩句聯係起來,把題意堂堂正正表述出來,隻要你背過論語和朱子注疏,便能直接破題,不用你亂猜胡謅。
說實在的,這是沈默在第一次做截搭題時,心中有踏實的感覺,因為往常遇到的那些,往往是考官生拚硬湊而成,即使出題人自己的標準答案也是牽強附會,答題者自然更是雲裏霧裏,找不到嚴絲合縫的答案。
沈默不由暗讚道:‘能把截搭題出得這麽堂堂正正,讓人破起來心服口服,唐荊川果然不負‘唐王’之名!’‘
既然破題無誤,下麵的承題起講、入題起股,便如行雲流水,一氣嗬成,寫得他大呼過癮……
一篇文章寫完,再如縣試時那般細細檢查數遍,遣詞造句無誤,韻腳韻律流暢後,這才一筆一劃的用館閣體謄寫在卷子上……李縣令曾經說過,單憑他這首字,哪怕文章寫成豆腐渣,都是可以當上秀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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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文章寫完後,時間快中午了,沈默伸伸筋骨,把卷子小心收起來,準備吃完午飯再寫。雖然火燒已經涼了,但他也不是嬌生慣養的,將就著也就吃了。與他抱同樣念想的還有很多,不少考生都從籃子裏拿出幹糧和竹水壺,開始用飯。
但一些個富家子弟可吃不下又冷又硬的幹糧,他們隻接受熱騰騰的飯菜。便有考生拿出銀子,請求巡考的差役,去外麵取回家裏送來的食盒。
知府大人把門都封了,差役們哪敢擅作主張,便讓他們先忍著,派個代表上去小聲請示道:“府尊,有些個考生沒帶幹糧,請小的們幫著去買點。”
唐知府搖搖頭,淡淡道:“盡管為考生服務無可厚非,但考場不是市場,需要絕對安靜。而且此時進出容易發生舞弊,讓他們死了這條心吧,本官是不會同意的。”
那差役下去後不久,考場上便響起一陣嘰嘰喳喳聲,那些大戶人家的子弟不幹了,他們有的是真沒帶幹糧,有的是就等著差役考題送出去,把答案送進來呢,自然不願意。
這時‘啪’地一聲脆響,把所有人都下了個機靈,隻聽唐知府冷聲道:“再有喧嘩者,杖二十逐出場去!”
有那不知死活的富家子還在挺著脖子道:“打死我們也是要吃飯的!”他顯然不知道什麽叫‘銃打出頭鳥’。
“叉出去!”唐知府牙縫蹦出三個字道。
便有兩個如狼似虎的兵丁衝進來,把那嚇呆了的小子從座位上提起來,倒拖著往後院去了。
那小子這才知道誰是紹興府的老大,哭爹喊娘叫祖宗的求饒起來,卻已經晚了……兩個兵丁將他拖到南牆根,往個‘丫’字樁上一壓,再拿破布頭塞住他的嘴。便操起起手指厚的板子,狠狠的打起屁股來。
聽著那小獸受驚般的‘嗚嗚’聲,所有老兄都老實了,雖然依舊饑腸轆轆,卻一句話也不敢再說。
唐知府這才命人從後堂抬出一筐筐摻著豆麵的炊餅,發給那些沒飯吃的考生,再一人給點蘿卜鹹菜,權當是免費午餐了。
光吃肉火燒也膩,沈默看那麵餅還挺軟的,便跟身邊人換了一個,吃了一半就飽了。
他用抹布將手指和桌子認真擦幹淨,這才拿出卷子,開始答下一道題‘道之以德’。這是一道大題,也就是題意明白,不會讓人誤解的題,考察的是童生的基本功。
沈默知道此題出自《論語》,全句是‘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顯然是要辨證德治與法治的關係……但並不是讓你各抒己見,因為朱子已經給了確鑿的答案:‘德治為本,法治為輔!’你要是敢不同意,就是異端邪說,準備去九邊包圍大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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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每個考生都像他那樣仔細到龜毛的地步,許多人不到中午便已經答完兩道題,隻是礙於午時以前不得交卷的考場規矩,才耐著性子等著。
一欸午時的梆子聲響起,便有好些個考生起身交卷。唐知府命他們拿著卷子,在遠離考桌的地方站成一排,又命人撤去大案後,低聲吩咐道:“將考卷依次交上來,不得喧嘩,本官現場批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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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二節 奪魁 (中)
第一份卷子遞上去,兩個差役接過來,一個拿著封麵,一個拿著封底,向兩邊一拽,便將九折十張的答題卷展現在府尊大人眼前。
又有一小吏奉上毛筆,端著墨盒在一邊伺候。唐知府接過筆,這才開始閱卷,竟然一目數行俱下,轉眼之間便閱完,在文章後麵落下兩字評語。
見府尊收筆,兩個差役便將卷子合起來,退給那考生道:“明年再來吧。”
那考生本來就忐忑不安,聞言雙腿一軟,險些跪在地上,哆哆嗦嗦接過考卷道:“大大……大人,您僅用數目便判定學生的試卷‘不通’,是不是有些……”鼓足勇氣一咬牙道:“有些草率啊?”
唐順之一麵批閱下一份卷子,一麵將第一份‘狗屁不通’的地方背誦出來,連背了數處,竟然一字不差,末了淡淡道:“你自己覺著,通順嗎?”
那考生羞紅了臉,行個禮,抱著卷子退下了。
就這個功夫,唐知府已經接連批完四五份卷子了,結果不是‘不通’,就是‘跑題’,一份都沒有取,把後麵的考生駭得麵無人色,哆哆嗦嗦道:“大人,請多寫幾個字吧。”他的意思是,別再倆字把我打發了。
唐順之點點頭,果然刷刷寫下兩行詩句,卻依舊不取。
那考生接過打回的卷子,一看批語是‘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乃是唐詩名句啊!不由委屈道:“您都誇學生的文章有聲有色了,為何還不取呢?”
唐知府手眼不停,淡淡笑道:“有聲有色?何出此言?”
考生便指著那詩道:“黃鸝鳴翠柳,不是有聲嗎?白鷺上青天,不是有色嗎?”
這時唐知府終於在一份卷子上寫了個‘中’字,候在一邊的差役便將其拿給一邊的書吏,將名字謄寫在上麵。
唐知府則繼續閱卷,見‘鳴翠柳’仍然站在那裏,便輕聲解釋道:“兩個黃鸝鳴翠柳,不知所雲也;一行白鷺上青天,離題萬裏也。”考生羞愧的顏麵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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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考生隻見知府大人閱卷如飛,包括寫評語的時間,在每份卷子上停留也不過數息,便可立判高下。且能複誦不取者之謬誤所在,令人無從辯駁,不由歎為觀止,大夥心道‘任何人差距咋這麽大呢?’。又見百份試卷中,九成以上都被打回,心中更是驚駭莫名……其實府試錄取不足三百人,這個概率是完全正常的,隻是親眼看著一份份卷子被打回,讓考生產生中式如‘海底撈針’一樣的錯覺。
有個考生靈機一動,便在考卷末尾寫了一首打油詩道:‘學生我今年二十五,受了十年寒窗苦;今年要是還不中,回家咋見娃他母?”
唐知府看到他這首歪詩,便在每句後麵加兩字打回,那考生一看,自己的打油詩成了:‘學生我今年二十五——不老,受了十年寒窗苦——吹牛;今年要是還不中——肯定,回家咋見娃他母——跪下。’隻好撓著頭,哭笑不得的下去。
但也有心裏有譜的,覺著自己一定能中。有個考生乃是諸暨縣案首,已經被縣裏胡吹海捧暈了,覺著自己定能再連中兩首,曾為本年的小三元。他洋洋得意的把卷子奉給唐知府,矜持笑道:“學生諸暨案首周……”
卻聽知府大人淡淡道:“按考場法令,說出名字便取消資格。”
周案首趕緊閉嘴,差點沒把舌頭咬下來。暗暗憤懣道:‘看看我那如煙花般絢爛的文章,還需要人通融嗎?’
府尊大人果然在他的卷子多停留了一會兒,周案首心中洋洋自得道:‘被折服了吧?’他的嘴角都咧到耳朵根了。
誰知下一刻,他的卷子便被打了回來。
周案首的笑容凝固了,他張大嘴巴道:“大人,什麽意思?”
“不取。”唐知府仍然不鹹不淡道,便繼續閱卷如飛。
“我是案首啊……”周案首覺著真是撞了鬼了,還沒聽說過有縣案首不中府試的例子呢。不由又驚又怒道:“縣案首是必中秀才的啊!”
“沒人規定本官必須錄取縣案首。”唐知府淡淡道。
周案首氣極反笑道:“我的案首可是真刀真槍考出來的,若是大人不取我,那諸暨的應屆考生也都不夠資格了!”說著抖動卷子道:“您說說,我這兩篇文章哪裏不好了?連前三百名都排不上?”
唐知府不為所動,該怎麽批還怎麽批,隻是輕聲道:“看評語。”
周案首低頭一看,隻見一行絢麗的行書道:‘請嶽蒙泉來,本官一並錄取。’看完便刷得一聲臉紅了,將試卷塞進懷裏,朝知府大人行個禮,匆匆走了。
原來小題是他自己所作,大題卻剿襲了正統年間會元嶽正的文章……當初雖然知道是剿襲,但他完全不擔心,因為‘道之以德’這種大題的程墨滿天飛,考官不大可能看過自己用的那篇……即使看過了他也不怕,因為大明律沒有規定不許剿襲,考官又沒法挑文章的毛病,隻能自認晦氣,吞了這顆臭蒼蠅。
其實他天生記憶力好,腹中程文不下三千件,縣試的兩篇文章便都是剿襲而得,竟然至今無人察覺,今日這才故技重施,想繼續用投機取巧的法子過關。
可這家夥也不打聽打聽,唐順之是何許人也?那是公認的天下奇才,二十二歲便中了會元,若不是不肯阿附張璁,那年的狀元便是他的囊中之物。可就算張璁氣歪了鼻子,也隻敢將他降為探花,不然天下人的唾沫就能把張首輔給淹了。
後來因為信仰問題,他又被攆回老家讀書二十年,就成為了超一流的大學問家。這樣的怪物什麽文章沒有讀過?又怎會被個小小的童生愚弄呢?老唐隻是輕輕一句‘讓嶽正來’,便解決了困擾諸位考官多年的難題,所謂舉重若輕便是這個意思。
當然也隻有這樣的權威人士,才敢打破縣試案首必為生員的慣例。
但唐知府終究是個厚道人,如果他將這‘剿襲’事件公諸於眾,那周案首的名聲便算徹底完玩,一輩子也別想再考中了。現在雖然考生議論紛紛,但終究沒有證據,猜測一陣也就過去了。
就在一片竊竊私語中,沈默和諸大綬同時站起來準備交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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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三章 奪魁 (中)
輪到陶臣交卷時。已是申牌末刻。紅日西斜。
雖然唐知府仍保持著飛快的閱卷速度。但當看到他的文章時。還是不由自主的停下來。
伸手拿過卷子。反讀了兩遍。連連點頭又放聲笑道:“閱此嘉文豈能無酒?快上酒來!”便有小吏端一'水酒上來。唐知府一飲而盡。對陶虞臣道:“吾今日早下決心。看不到一篇好文。就絕不休息。若不是你。老夫可能就要累死了。”著大手一揮道:“今天就到這吧。餘下的卷子先交上來。明日再看。”
很多考生都鬆了口氣。當麵閱卷給他們的壓力實在太大。還是交上去回家等結果。拖一天是一天。
可沈默的鼻子都快歪了。心說你這不是耍我嗎……因為下一個交卷的就是他。要知道不是誰都怕當麵閱卷的。像他這文章做的好。人又長的像正麵人物的。唯恐考官沒見過自己呢……就算八股文再客觀。它也還是主觀題。而印象分恰恰也是主觀分。
沈默心裏跟明鏡似他知道這當然不是巧合。老唐之所以要耍自己。純粹是因為自己拒絕加入“越中十子社”……就是那稽山書院的流動版。他清楚記。當時老唐便自己嘿嘿怪笑:“你一定會後悔的……”
其實一見到老唐成主考。他便知道報應來了。但考場不是說理的地方。他隻能悶著頭上準備交卷走人……不過他也不太擔心:“我可是老老實實答卷就不信你再否一個縣案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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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沈默已經認命時。身邊的陶虞臣卻拱手說話了:“先生不妨最後看看我身後這位的。不定還能看到一篇上好的文章。”比起二月縣試時。他現在沉穩多了神態不卑不亢。說話也很有分寸。
沈默十分吃驚的看向陶同學。唐順之也頗為意外對陶虞臣道:“你好似是會稽的二魁吧?”
陶虞臣點頭道:“先生英明。學生正是。”
“那麽你還?”唐順之饒有興趣的問道。雖然沒問全。但當事人都明白。他是在問“你為什麽幫自己地對手?”
陶虞臣灑然一笑道:“學生唯恐勝之不武。”
唐順之聞言一愣。旋即拍著他的肩膀哈哈大笑道:“陶虞臣。坦蕩君子也!”說著朝沈默擠擠眼。
沈默何等穎悟之人立刻明白老唐在暗諷他瞻前顧後。顧慮太多。是個“長戚戚”的小人。差點沒氣暈過去。便朝陶同'拱手笑道:“陶兄真是重義懷德的君子啊。”
方才唐順之用《論語》裏的話暗諷沈默。現在沈默也用《論語》中的“君子重義。小人重利”“君子懷德小人懷土”雙倍奉還給唐老頭。譏諷他光想著壯大組織。甚至不惜用職權威脅自己。實在是“重利懷土”的小人……所以說。沒文化的話連別人罵你都聽不出來更別提罵回來了。
兩人借著稱讚和感謝陶虞臣完成了一次刻薄地對罵。偏生他倆都是極善隱藏的家夥旁根本聽不出一點端倪。隻是憐那厚道的陶君子。被兩個壞蛋當成罵仗的用具仍不自知。還在那謙虛道:“先生謬讚了。”“師兄過講了。”
真是好人老吃虧。壞蛋占便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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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沈默和老唐也什麽仇。不是團夥內部矛盾罷了。人家陶同學都擺出那麽高的高姿態了。唐知府也就像自個名字一樣順之”了。
一拿到沈默的卷子。唐知府本有些戲謔的表情一下子呆住了。他萬萬想不到。如此一個狡圓潤地沈拙`居然能寫出年老儒一樣卷麵……那一筆一劃。工工整整的館閣體寫出來的卷麵就像印刷出來的一般。讓人挑不出一絲毛病就夠資格考取生員了。
縣府院三級考試。畢竟隻是科舉的預備考試所考官重在考察學生地潛力。而能寫出這種字的人。少是耐心刻苦不怕枯燥的。就憑這幾樣素質。功名隻是早晚之事。所以考官都樂意錄取這樣的學生。
吃驚過後。再看沈默的文章。迎|他的是更大的吃驚……隻見他兩篇八股作的體製樸實。書理純密。音調和諧。基調圓熟。-一個細節都恰到好處。組合起便是兩篇正法眼藏的時文……就是可以給天下讀書人當程文地那種。
將沈默和陶虞臣的文章擺在一起唐順之細細對比品讀一番。這才搖頭笑道:“有人說文如其
,看未必。”說著一指陶臣道:“明明是個老實偏文章做奇崛險峻。讓人驚心動魄。可謂詭道矣。”又|看沈默道:“你明明……更靈活些。”其實他想說“你不老實”。當著那麽多的考生。這種話是決計不能出口的:“文章卻做的四平八穩。堂堂正正。可謂正道也。”
見天色已晚。府尊大人這架勢也不會再看卷子了。考生們便紛紛到一邊交卷。然後再回來看熱鬧。
看到身周地考生越來越多。唐順之幹脆提高嗓門道:“如果這是會試。甚至是鄉試。考官會毫不猶疑判定正道生出。”這些人名義上都是知府的學生。他當然要盡一些點撥地務了。
沈默卻心中不爽。道:“定然是欲抑先揚。“
“評判的標準與正式科舉不一樣。應該以考察能力為主。”
沈默心中一片拔涼。暗暗哀歎道:“首夢啊。這就先飛走了……”
“所以。”隻聽唐府沉聲道:“我宣布……”
考場一片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本屆府案首出爐地一刻。很多與陶臣認識的。已經開始思祝賀詞了。
卻聽知府大人不緊不慢道:“兩同進五魁。暫時不分勝負。待本官將所有卷子看完。再選出三個。加試一場。最終再排定座次。”
鬧了半天竟然是個“待定”。這不是吊人胃口嗎?眾人紛紛失望地歎息道。
沈默卻已經麻木了…
眾人紛紛退場時。唐順之突然叫住沈默。用隻有兩人才聽的見的聲音道:“加不加入?”在旁人看來。這是知府大人在對有前途的後學進行點撥。都十分羨慕。
沈默堅決的搖搖頭。聲道:“不。”
唐順之氣的直翻白眼小聲道:“那就別怪我鐵麵無情。”
“唯求公正爾……”沈默輕聲道。說完向他行一禮。便轉身離去。
望著他夕陽下無限拉長的身影。唐順之神色古怪的笑了。自言自語道:“不錯。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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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舉考試既是腦力動。又是體力勞動。尤其像沈默這種吹毛求疵的。更是對身心極大的負擔。他一考就疲累欲死。如果沒有姚老爹來接。走回家去都是很的負擔。
回到長子家。沈默草草吃幾口飯。精心準備晚餐的姚大嬸說聲抱歉。便回房倒頭大睡。
不知睡了多久。仿佛身心都鬆緩許多。沈默便又開始做夢。這次他夢見唐順之帶著他的“中十子”。將自己綁去那艘船上。逼著自己給王聖人磕頭。還在自己腳心上刻上字……左腳是“王門”。右腳是“學人”。合起來便是王學門人。
隻是腳心被撓的好癢讓他不由聲直笑道:“癢癢。癢癢……”
這一笑便醒過來了。一看是沈京在用一根鵝毛撓自己的腳心。他不由惱火道:“擾人清夢是要下阿鼻地獄的!”
沈京卻朝一邊的長嘿嘿笑道:“學會了吧?下次就這樣叫他起床。”
長子認真的點頭道:“確實比我法子又快又好”
沈默不理這兩個損順手拉開窗簾。和煦的陽光便射到他的臉上。他微微眯上眼睛道:“今天不錯。陽不毒。”
“都過午了。陽光當然不毒了。”沈京怪笑道:“你笑我日上三竿起。自己卻睡到日下三。”
沈默有些不好意思。便穿上鞋。披衣起身。轉移題道:“什麽事?”
有排定座次。”
長子接話道:“知府衙門來傳話說。府尊大人晚上要宴請你們五個。”
沈默歎口氣道:“請大娘幫我下碗麵條。”
“有。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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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四章 奪魁 (下)
默早就知道。紹興府衙和會稽山陰兩縣的縣衙中間過百丈。
等姚大叔把他送到府衙前時。太|已經快落山了。金黃色的光輝下。知府衙門顯的分外壯觀。從規製上講。一府衙門定要比一縣的高上兩個檔次。體現在建築上。便是更大更美更浪費……
隻見府前廣場上照比會稽縣衙長了兩丈。足有五丈長。照壁東西各有一座壯的四柱牌樓。其石礎徑達六尺。漢白玉製成。厚重高貴;樓柱高二丈有餘。金絲楠木製成。矗立雲表。
自然也少不了旌善亭申明亭之類。但時間太緊不容細看。沈默瞥一眼便匆匆往府衙正門走去。遞上請柬後。門子便引他進去。進去後衙門裏分三路。中路是知府衙門。左側是同知府。右側是通判府。
沈默跟著門子從正直入二門。進到府前大院。裏麵依然是對應六部類似六房的辦事機構。穿過去才到了與正門一模一樣的儀門。
進去儀門是大堂。過了大堂是二堂。知府大人便在二堂設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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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進去時。發現外四位童年早就到了。正拘謹的坐在偏廳裏。等候知府大人的到來。除了陶同學外。還有兩個長很像的。一個個頭很矮的。
一見他進來。陶虞臣便起身笑道:“三位同年。我那傳奇師兄來了。”三人起身相應。雙方客客氣氣序了齒。又自我介紹一番。原來那兩個模樣相仿的乃是姚縣的一對弟。年長的二十七歲。叫孫字文中小他三歲的孫字文和。另一個矮個子乃是蕭山縣人。名喚陳壽年。字鬆齡。卻是幾人中最大的一個。有三十好幾歲的樣子。
又是一番見禮。雙便按照縣試成績和年齒敘了,|。孫是餘姚案首年齒最大。坐了上位;沈默也是案首。但年紀小。隻能坐次席;孫和陶虞臣都是二魁便按長幼坐了三四位。那年紀最大的陳壽年因為是蕭山四魁。也隻能末座。
雖然馬上就要重排,|次。但就這一會兒卻也馬虎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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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人坐下後。沈默對陶虞臣笑道:“方才聽你說。我是什麽傳奇師兄?”
陶虞臣剛要說話。那孫卻搶先笑道:“是在下早就聽聞拙言兄的軼事。一直仰慕的緊。這才向虞臣兄問到的還請拙言兄恕罪。”他的舉止從容優雅。即使道歉也如清***一般……不是刻意裝出來的。而是仿佛天生如此。若不這樣反倒才讓人奇怪。
“有道是三代出一個貴族。不知孫家是個什麽光景。“沈默心中暗道。麵上笑容和道:“文和兄哪裏話小弟高還來不及呢。”說著愧的笑笑道:“隻是小弟庸碌。除了小候幾次胡鬧之外。也沒有什麽值的一提的了。”
陳壽年插言笑道:“拙言兄過謙了。別處我不知道。單說我們蕭山縣。你“瓶裏鍍金”“河中除樹”還有“隔瓶斷繩”的掌故。便是婦皆知。都把你當成曹衝。文彥博那的神童了。”士子之間先看成績再序齒所以陳同'的管每個人叫哥。
沈默情形的笑道:“好在沒把我看成仲永孔融。”
他謙和的態度讓眾人好感頓生。氣氛也逐漸熱絡起來。沈默暗暗觀察他們三個……發現那弟倆雖然長的像性格卻截不同。孫一副濁世佳公子做派。說起話來讓人如沐春風;乃兄孫則麵色嚴肅。沉默寡言。隻有非說不可的時候。才會迸出幾個字來。卻每每一語中的。讓人十分佩服。
至於那陳壽年可能是年紀大閱曆足的緣故能說會道圓滑自如。反倒讓沈默頗為不隻是他皮裏陽秋。麵上根看不出來愛憎來。
正說著熱鬧呢。便有仆役高聲道:“知府大人到。”
五人趕緊起身相迎。隻見一身便服的唐知府。在兩個同樣便服的官員陪伴下。施施然到了廳前。
一番見禮後。五人才知道。那兩人原來是本府的同知和教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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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府尊大人到了。便有仆役輕聲問道:“大人。可以開席了嗎?”
唐知府頷首笑道:“可以。”便著眾人來到正廳。
正廳裏已經擺好了席麵。桌上皆些尋常菜肴。不大數也不多。餐具也都是普通的白瓷所製。十分的樸素。
見眾生眼中的吃驚之情。那同知大人一臉感慨的笑道:“咱們府尊大人不喜鋪張浪費。實我等的榜樣啊。”顯然已經了馬屁不假思索的的步。距離成為終屁精隻差一步之遙了。
唐順之淡淡笑道:“華服
不愛。隻是會消磨意誌。”一邊招呼五個考生坐|邊微笑道:“你們若是吃不慣。可以叫廚房餐。”沈默是看透了。這家夥總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實際上骨子裏壞透了。
幾人自然連連搖頭。那陳壽年還卑道:“大人教導如醍醐灌頂。學生回去後定然臥薪嚐,。以磨練自己的意誌。”
“那倒不必。”唐順之依舊淡淡道:“諸位先用飯。咱們待會再說正事。”便舉夾一筷子菜。
五個考生這才開動。隻是心中揣著小鹿。怦怦直跳。吃什麽都像味同嚼。
沈默倒不緊張。但他吃飯一貫斯文。看起來跟那些人一樣沒食欲。
唐知府略略用了些飯。見他們如緊張。便溫和笑道:“看來這頓飯不對大家胃口啊。”
眾人趕緊搖頭道:“太好吃了。”那孫又加一句道:“隻是一肚子緊張。裝不進飯菜去。”引唐知哈哈大笑。眾也陪著笑了起來。
“好吧。先辦正事後吃飯!”唐知府拿過手巾擦擦手微笑道:“本次府試全案已定。本官已從五千名考生中取中三百位。作為參加院試的人選。而你們五位功底俱深。文並佳。可為本屆的五魁……”說著微微一歎道:“紹興府果然人傑的靈。你們五位的文章。春蘭秋菊各擅勝場。皆有榮登案首資格。這可難壞了本官。”
五人顧不上高興。都屏息聽知府大人道:“所以本官決定今日為爾等試一場。總要排出個名次來。”說著輕口茶道:“但作文時間太長。作詩又不是科舉正道。所以不如本官考你們破題吧。”又看一眼那府學教官道:“老教授意下如何?”
那白發蒼蒼的儒學教授笑道:“卑職看過幾位俊彥的文章。基礎都極為紮實。相信隻要破的題來。作一篇好文章是不在話下的。”說著朝唐知府豎起大拇指道:“府尊大人這法子切中要害。實在是高明啊!”原來這才是頂級屁精。
唐知府笑笑道:“那好。就這麽辦了。”唯一沉便須笑道:“幾位都是破題千萬的老手了。尋常句子自然不在話下。但本官這個。你們肯定沒破過。”說著便提起來。在一邊早已備好的白紙上。畫了一個圈。
眾人凝神靜氣等他下一步動作。卻見知府大人下了筆。燦爛笑道:“破吧。”
所有人的嘴巴都像那個圈一樣。那老教授更是咳嗽起來道:“大人。似乎題目應該從四書五經上出吧。”屁精也有屁精的堅持。一觸到祖宗家法。就隻能把知府大人排在第二位了。
可唐知府是什麽人。|絕對是智商過剩之人。他讓人拿來一本論語翻開那老教授看道:“|吧。每一頁都有啊。”
原來這時候的書籍。都在每一章的開頭先印一個“”表示與上一章隔開。所有的印刷都采用這種格式。四書五經自然也不例外。
教官嘴唇翕動幾下。擦擦滿頭的大汗道:“我需要冷靜一下。”卻也不再阻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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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裏知府大人是大。他讓你破“”。你就的破“”。
五人便開始絞盡腦汁。各自拿著在紙上畫來畫尋找靈感。
唐知府端著茶碗一邊喝茶一邊笑眯眯看著五個童生補充一句道:“忘了說了。限時一香現在經燒了一寸了。”
眾人這才注意到。方才仆役端上來的是香爐不是砂鍋。心說“不當官能行嗎?不當官就老被玩。
”便一個個憋紅了臉。使勁尋思來。恨不的把頭發都揪下來……
一炷香的功夫轉瞬即到。五個俊彥各自有了答案。
唐知府看沈默破的是“聖賢立言之先。的天象也。”
孫的破題目是:“子未言之先。空空如也。”
陳壽年的破題是:“聖賢立言之。無方體也。”
孫的破題是:“先行有言。仲尼日月也。”
陶大臨的是:“聖未言之先。渾然一太極也。”
閱後沉思良久。他終於為本次府試排定了名次:
五魁者陳壽年也。
四魁者孫也。
三魁者孫也。
二魁者陶虞臣也。
案首者會稽沈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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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五節 大人物和小人物
衙花廳。洞燭高照。
那名列第四的孫忍不住問道:“大人能講一下。您是如何判定的嗎?”
“你不問我也要講。”唐順之微微頷首道:“同樣一個圓圈。你們卻能想出五個不同的破題。雖然據之寫文。各有不同。但有道是一葉知秋。還是能分出立高下的。”
他拿起沈默的卷子道:“拙言將圈圈破為“天象”。天象有的有不。是順乎自然。是中庸。這個圈圈就大可發揮了。”說著語重心長道:“點他為案首。皆因其立意“堂堂正正”……而老夫觀摩曆屆之狀元卷。都逃不開這四字。”看看若有所思的四個生。唐知府沉聲道:“你們都是有希望金榜題名的。若想更進一步。當以為拙言榜樣。”四個考生齊聲稱是。
謝過老唐後。沈默拿著卷子出去。作為案首他不能聽考官對別人的點評。那樣會被認為是驕躁的。
待他出去後。唐知府又拿起陶虞臣的卷子道:“你將這個圈圈看成空。“未言之先。空空如也”。後麵一句自然是“既言之後。實實在在”。將空與實空與色對比來也很恰當。但比起拙言有失空泛。所以判你為二魁。”陶臣點頭受教。
待陶虞臣出去。唐知府再拿起孫的卷子。沉聲:“你將其看成是“太極”。聖人未言之先。渾然一太極也。看似與沈默的一樣。但他側重的是中庸。你卻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注重的是演變。”說著淡淡一笑道:“其實就立意知道。你還要勝於他。但注定為考官不喜所以第三一點也委屈你。”
孫板著臉尋思刻。才低聲道:“學生還是覺著太極更恰當。”
唐知府淡淡一笑。有理他。待他走了又繼續對那風流|的孫道:“先行有言。仲。日月也!”忍不住笑罵道:“真是個馬屁精這就看碰上什考官了……碰上個古板的。直接把你卷子扔的上。遇到個好奉迎的。立刻將你引為己。高高抬起。”
孫輕撫一下鼻梁。微微羞澀道:“學生也是想出來別的。隻好歌功頌德了。”
唐順之笑罵一聲道:“滑頭。”
待孫也走了。他將最後一份卷子拿起來。對那陳壽年道:“說實在的五個人就屬破題最為貼切。”他破的是“無體也”。無自然是“有圓”了。
陳壽年笑容可掬道:“'生定有不足之處。請恩師不吝指教。”
唐知府端詳他一陣。輕聲道:“先賢以方喻原則以圓喻靈活。你卻用“無方”破題實在不是好兆。”尋思一會他還是實話實說道:“這說明你意識認為是一切都可以圓。而“方”則是可以放棄的。”說著一字一句道:“當然這隻是本官的個人斷。做不的準。但我還是要告訴你。作人要“外圓內方”。如外圓內也圓。那就危險了。”
陳壽年心中不以為麵上勉強笑道:“學生謹記恩師的教。”
唐順之微微眯眼道:“好……”便讓他把那四個叫進來。又讓廚房將飯菜重新熱一下。就起身笑道:“老夫先去辦公了。你們也好吃個安生飯。然後滾蛋。”
五個人早就餓的前'貼後心了。待送走知府大人後。終於可以放開斯文吃飯了……隻是那陳壽年盡管饑腸||卻依舊什麽也吃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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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說前廳的五魁首。單說唐順之回到內堂書,關上門後。那骨高高的何心隱便帷幕後閃身來。
唐順之被嚇了一跳。不由笑罵道:“你這家夥。在我府上還這麽神出鬼沒。早晚要被你嚇死。”
“習慣成自然。”何心隱麵上尷尬一閃即逝。旋即支開話題道:“這次紹興的五魁很|*!”
唐順之靠坐在椅背上。重重點頭道:“前日我登上府山之巔。俯瞰紹興城全貌。但見三十裏水城內。有文廟。西武廟;左城隍。右衙署;上魁星。下文昌。亭市樓坐中。清虛道觀香火旺。這樣的形勝之的。自然引紫氣來。匯集天下文脈於一隅了”
說著哈哈一笑道:“此的文氣鼎沸湧動。三十年。必將人才濟濟。文星雲集。金朝盡操吳紹軟語!”
何心隱不信道:“我雖然不懂陰陽。卻也知道“風水輪流轉。明年到我家”。哪有氣運集於
經久不散的道理?”
唐順之自信笑道:“府山與山塔山鼎足而立。可將文脈鎮住三十年。”說著一指前廳道:“嘉靖三十五年榜就是開頭。我敢說那五個不出意外全能中式。”
“他們將來的運如何?”何心隱饒有興趣道:“幾個位列部閣。幾個流放抄斬?幾碌碌無為。個以功名終呢?又有幾個大起大落呢?”
“老何你難為我。”唐順之嗬嗬笑道:“幾十年後的事情誰說清?我隻能說。如果有個位列部閣的。便是那沈拙言;如果有個被流放抄斬的。便是那陳壽年如果有個碌碌無為的。便是那孫文和;如果有個以名終的。便是那陶虞臣;如果有個鬱鬱不的誌的。便是那孫文中。”
“理由何在?”何心隱追問道。
“我出的那道圈圈題。”唐順之聲道:“那種最簡單的題。反而最容易體現一個人的內心。破以“天”者最工心計破以“空空”者最為坦蕩;破以“太”且不肯改變者最為倔強;破以“日月”者最易回頭;破以“無方”者。最無原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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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心隱笑道:“說的有鼻子有眼的。也不知道準不準。”
“到時候就知道了。”唐順之不負責任的笑道。
“好吧。”何心隱幹笑一下。從子裏掏出個粘三根雁翎的信封道:“不過有件事。你現在就的做出判斷。”
唐順之一看是王學內部的機密信件。便斂去麵上的笑容。接過一看信上內容是:“南京兵部尚書張經。不解部務。總督江南江北浙江山東福建湖廣諸軍。便宜行事?徐州兵備副使李天寵為左都禦史。代王巡浙江?”不由吃驚道:“下午才收到徐閣老的信。這麽大的事為何隻字未提?”
“恐怕他現在還不知道。”何心|冷笑道:“軍國大事都是皇帝和嚴兩個決定。他雖然是次輔。也不過是個跑腿跟班的。”
唐順之心說:“你這可看走眼了。”但他知道何心隱為人執拗無比。認準了的道理。九牛也拉不回來。便不與他爭辯。笑笑道:“那你又是怎麽知道的?”
“這你就不要管了。
”何心隱擺擺手道:“我現在隻知道。嚴為任命兩個我們王學的人上去。擔綱抗倭大計呢?他到底想幹什麽?”
唐順之盯著搖跳動的燭火。輕聲道:“一時還看不出來。等到他們再下一步棋。”見何心隱滿臉望。他不由氣道:“我又不是諸葛亮。做出判斷的要足夠的消息!”
“剛才還把自己吹成大仙。說什麽三十年文脈。五人將來如何如何……”何心隱哂笑道。
“那種事我說錯了又怎樣?”唐順之瞪眼道:“可現在這種大事。我隨便給個結論。你敢信嗎?”
“信。為什麽不信'”何心隱能把人活活氣死道。
“好。那你聽著。”唐順之氣呼呼道:“不外乎三個推論。其一。東南局勢太過危急。朝廷任人唯賢……畢竟張經在兩廣有赫赫威名。李天寵更是抗倭抗來的智將。”
“第二呢?”
“第二。我大明海敗壞。兵備鬆弛。將領貪生怕死。不受調遣。想要對抗如狼似虎的倭寇。非的下大力氣整治才行。嚴閣老可能是先讓他們將荊條上的刺摘掉。再讓自己人上去立功。”
何心隱點點頭道:“這個更靠譜。第三呢?”
“第三。那就是皇帝陛下自己的主意。”唐順之輕聲道:“雖然陛下一心修玄。但這麽大的事情。聖'獨裁的可能性也是有的。”
何心隱又點點頭。思良久才緩緩道:“綜合你這三條。我可不可以說。是皇帝想用張和李天寵。嚴嵩覺著橫豎沒自己的責任……到時候他倆把差事辦砸了可以打落水狗。好了還可以摘桃子。所以就答應了。是不是這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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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六節 東南一盤棋
順之緩緩點頭道:“是這個意思。但還看嚴黨下動作。如果他們毫不幹涉。們就全部浮出水麵。幫著張李二人抗倭。以求東安定;如果他們現在就安插棋子……”他長長吸一口氣道:“咱們就繼續藏一手。直真有可以收拾東南殘局的人出現。再全部貢獻出來。”
“那就再等等看?何心隱麵無表情的問道。
“等!”唐順之沉道:“小不忍則亂大謀。要消滅倭寇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必須從長議。”
“拖上一天。老百就多遭一天的罪!”何心隱麵色沉痛道:“一想到那些畜生蹂躪我大明兒女。我就五內如焚啊!”
唐順之緩緩合上眼睛。仿佛若無其事的樣子。但筋突起的雙手暴露了他的心緒。隻聽他喃喃低語道:“聖上一心修玄。首輔隻知弄權。朝中奸黨橫行。軍中一盤散沙。想要在這樣的境下做點事。實在是難於上青天啊……”
何心隱卻不像唐順那麽悲觀。他的雙眸中閃動著幽幽的光。仿佛要將這令人窒息的黑暗吞噬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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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後邸報傳來。條高級官員的任命引起了所有人的熱議:
一個是南京兵部尚書張經。不解部務。總督江南江北浙江山東福建湖廣諸軍便宜行事。正二品。
一個是原徐州兵備副使李天寵升都察院右都禦史。奉命巡撫浙江。正四品。
但無論是官場還是民間。大夥在議論紛紛之時。都沒有注意到一個細節——伴著兩位抗倭統帥的確定。還有個不起眼的小人物也同時來到了浙江……其實三人的任命是同時簽發的隻是這位仁兄的級別太低。直接被無視了。
他的名叫胡宗憲。汝貞。乃是都察院監察禦史。奉命巡按浙江……似乎與都察院右都禦史。奉巡撫浙江的官職十分類似。
“這個胡汝貞還在咱們紹興當縣令呢。隻是十幾年下來。仍是個七品官。著實混的咋樣。
”沈老爺摘下眼鏡。用溫熱的白巾捂住發澀的雙眼道:“巡撫巡按。一字之差。品級卻差大了……就算李巡撫資曆尚淺。僅授四品銜。也比他高了五級。兩人根本不是一個檔次。”
窗外花紅柳綠新鮮出爐的府縣案首。卻跟個老頭躲在個黑屋子嘀嘀咕咕。隻聽沈默輕聲道:“官不大。有權則靈巡按禦史號稱代天子巡視。負責一省察紀檢事務。什麽都可以過連布政使小心應付著。就像朝中的六科給事中一樣。不能掉以輕心。”
“巡按確實事權很重。”沈老爺,頭道:“但戰對官員的違紀違法。朝廷向來是睜一眼閉一眼的。他胡貞孤身一來到浙江。連個屬官也沒有。八成是天天不應的的不靈的。老夫不信他能幹出什麽名堂來。”
“如果他隻是個普通巡按。確實什麽也做不了。”沈默沉聲道:“但我看了他的履曆這個人的經曆很不簡單啊……嘉靖十七年中進士兩年後被授官為山青州府益都縣。在任上撲滅過多年不遇的蝗之災。又用安撫勸降之策。使為害的多年的土匪解散還將其中可用之人編為義軍。其文韜武略可見一斑。”
“連續為父母守孝五年後。又出任餘姚知縣。後以禦史巡按宣府大同等邊防重鎮。整軍紀。固邊防。曾經單槍匹馬阻止過軍隊嘩變。嘉靖三十年。回到內的。巡按湖廣。又參與平定苗民起義。”沈默這輩子的記憶力十分了的。看過的東西基本上不會忘。他十分肯定道:“此人踏入仕途這十幾來。一步一腳印。走到哪裏都政績顯著。為什麽一直的不到提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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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你師傅一樣。被嚴黨壓迫唄。”沈老爺歎口道:“不然至少是個知府了。”
“不一樣的。”沈默搖頭笑笑道:“師傅那是罪人。被整治了。但胡宗憲的調動卻很頻繁。除去憂的五年外。很有規律的兩年一調任。按次序將北方南方的政務。北方南方的軍務體了一遍。若是整治他的話。是不是太費苦心了?”說著嗬嗬一笑道:“那的多大的冤仇啊。”
沈老爺也被逗笑了。微頷首道:“確實。這分明
養他的經驗和能力。”說著麵一沉道:“難道是植爪牙?你方才說他是嘉靖十七年的進士。我記著嚴嵩當時是禮部尚書來著。”
“嚴嵩雖然任禮部尚書。但正忙著重修《宋史》呢。所以那年的主考官是……”說著低頭看一眼手上的資料道:“翰林院掌院張邦奇。”便抬起頭來道:“而且胡宗憲成績不好。沒撈著進庶吉士。隻能去刑部觀政。像這種毫無前途可言的小進士。不大可能引起嚴嵩的注意的。”
說完他指一下那份邸報詳細的多的錦衣衛內報。沉聲道:“而且您看。他出任湖廣巡按是陛下欽點。任浙江巡按還是陛下欽點……這說明什麽?”
“是……簡在帝心。”沈老爺也是官場上待過的人。當沈默抽絲剝繭之後。他自然明白了事情的因由。他沉聲道:“這麽說陛下早就注意到這個胡貞了。看來一直壓著他的官級。也是了磨一磨他的性子。”
“更重要的是。為了不引人注意……他的作用應該是繼續學習。時刻準備著接某位大員的班。”沈默突然苦笑道:“我突然覺著大伯您的擔心是有道理的……陛下將他打壓的太低調了。恐怕來到浙江會處處碰壁啊!”
“那你還擔心什麽'”沈老爺奇怪問道。
“我擔心……一顆棋子被玩的太久。會產生自己的想法的。
”沈默輕聲道:“陛下以權術禦臣下。難免讓人猜錯聖意。做出別的選擇。”
“你是說……嚴黨?”沈老爺難以置信道:“不會吧。胡汝貞的身世並不簡單。他出生在豪門望族。曾祖還做過南京戶部尚書。顯赫一時。這樣的世家子弟。最為愛惜名聲不會和嚴黨混在一起的。”
“但願如此吧。”沈默歎口氣道:就怕他窮則變啊!”說完揉一下右眼眉。強笑道:“都是胡亂分析的。很可能會一切順利。陛下始終用不到他這個備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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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老爺點點頭。輕聲咳嗽道:“個胡汝貞便跑題這麽遠……咱們還是回正題。現在情報麽多了。你東南戰局會怎樣?紹興會不會有事?”這才是兩人今談話的真正目的。關於胡宗憲的不過是插曲。
“應該還算樂觀吧。”沈默微笑道:“張部堂和李撫台都是一時之選。性格也是一陰一陽。一剛一柔。沒有比他們搭檔更合適的了。再加上陛下是支持他們的。估計再大的麻煩也能應付過去。假以時日。將我官兵捏合起來。恢複戰力。還怕個倭寇作甚?”
“是啊。”沈老爺放下毛巾。起推開窗戶。清新的空氣和著陽光湧進來。讓他一陣神清氣爽。不由嗬嗬笑道:“有了張李二位門神。我們興應該算是安全了。”
“但願如此吧。”沈默邊說邊跟起身。活動一下腰肢道:“大伯。我師傅現在近況如何。給我那麽消息。卻偏偏沒有他自己的。”
“還不錯。”沈老爺嗬嗬笑道:“陸少保……不。現在是陸太保了。與你師父十分的。大事小情言聽計從。不但平反了一批冤獄。還庇護了許多蒙冤入獄官員。讓錦衣衛和陸太保的名聲大好。”說著自好笑道:“你師在那些錦衣的心目中。的位也是水漲船高……給咱們送信的那個旗總。態度變化很明顯啊。”
沈默不由感歎道:“能在錦衣衛這麽個特務機關混的開。師傅也算奇人了。”其實他還有半句話“卻不能在普通衙門的開。“隻是不能說罷了。
“有陸太保庇佑。使你師父脾氣暴躁點。惹到一兩個權貴也是不打緊的。”沈老爺開心道:“我可算是放下一塊心病。”
覺著未來的生活一片光明。爺倆心裏都很高興。沈老爺竟親自送沈默到門口。
分別時。沈默突然想起一件事道:“差點忘了。我爹說初八適合喬遷。讓我來請大伯過去鍋呢。”
沈老爺知道沈默家房子徹底翻蓋了一遍。點頭笑道:“一定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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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七節 喬遷之喜
眼到了初八這天。老爺帶著沈京。備好禮物。早-到永昌坊西側的沈默家老宅。
從過完年開始翻蓋。沈京就沒來過這。他還能記著。當時這這宅子的牆頂上長滿衰草。麵粉皮剝落。露出裏邊的黃色土坯。那大門也是殘破不堪。搖搖欲墜。讓人擔心隨時會倒下來。
但當他扶著老爹從車上下來時。已經完全找不到記憶中的破敗景象了……隻見那長草的土坯牆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青磚黛瓦粉牆;那破爛不堪的大門也不在了。成了莊嚴厚重的黑漆大門。再看那簇新石箍門框。石級台階都比別人家的高一截大一截。
別人家卻隻能幹瞪眼。因為隻有秀才家允許加高大門。
門口站著個穿著新青衣的小廝。一見他倆便滿|堆笑的迎上來道:“小的沈安祝二位爺安康。不知台甫仙鄉。小的也好進去通稟則個……”話音未落。便被人踹了屁股一腳道:“沈安。不是不讓你掉書袋嗎?”
“少爺來了。”沈安捂著屁股回陪笑道:“老爺說了“咱們家是書香門第”。我們做下人的也的斯文點。
沈默無奈的揉揉眉頭。朝沈老爺恭敬行禮道:“大伯。您見笑了。”
沈老爺哈哈笑道:不妨事。我看這個小子很有趣。”
沈默搖頭笑道:“還欠管教。過段時間就好了。”便延請兩人進去。
沈老爺進門一看。便見到一五間坐北朝南的青磚烏瓦房。牆麵粉刷的雪白幹淨。一排花格長窗架青石窗檻之上。給屋裏送去明亮的陽光。
再看這院子有五丈方。的上用青磚鋪就。衝洗的纖塵不染。除了北角一棵高大的樹和樹下的桌石凳外。再有其它贅物。顯分外軒敞。
沈老爺見慣了精雕細琢緊致錯落的江南民居。陡然見到如此大氣利落的宅院。頓覺神清氣爽。連道了三好。
可把迎出來的沈賀樂壞了。朝沈老爺拱手謙遜笑道:“大兄謬讚了。”
沈老爺剛要說“不要太謙虛哦”。卻被沈賀拉著往後走道:“前院都是拙言搗鼓的。小弟帶你去後麵瞧瞧那裏才是我的心血所在呢。”
沈老爺隻好笑著跟穿過月門洞。了二進的園子裏。一進去便見到一柱假山緊貼東牆而築。山腰壘上。植以花木。雖僅方寸之的卻也有天然之妙。再看園內種植翠竹百。微風吹起。影婆娑。中有卵石小徑。穿園而過。角遍植蕉石榴和葡萄。並有蘭花萱草和不少盆景點綴其間。確實與前院風格迥異。
沈賀滿是意的笑:“這些樹都是上月從別處移栽過來的大兄看不出來吧?”
沈老爺終於吃一驚道:“竟能如此翠挺?”仔細一看竟然一株發的都沒有。不由暗歎道:“這宅子裏的風水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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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著沈賀走過小竹林。眼前豁然開朗便見到二進的一排房屋。屋簷下竟還有個方不盈丈。清見底。鱗遊泳的小池。池旁有一棵大樹。枝幹蒼虯。冠如華蓋。
濃蔭下已經擺好了一張八仙桌。四把太師椅。桌上擺兩把宜興砂壺。分別泡著毛尖和芥片四隻極細的成窯杯子擺在桌子的四角。當中是七八個小碟子——分別裝著晶燒賣綠豆餅扁豆糕蜜橙糕盒春卷。還有個粗使丫在邊上站著。
沈賀請沈老爺上座。自己作了主。沈京沈默也各自坐好那丫便開始茶。看完他家天翻的覆的變化後。沈老爺由為這爺倆高興道:“愚兄親眼看著你們爺倆。一步步走到今天。實在是……不容易啊。”
聽了這話。沈賀不想起當初住草棚借閣樓時的情形。那時候連看都沒有錢。壓根都沒敢想過能有今天。不勝唏噓道:“是啊。變化真大呀。”說著眼圈便紅了。哽咽道:“可惜他娘都沒撈著享一天的福。”
沈京見老叔要掉淚。趕緊打岔道:“這麽大的好事。應該多請些親朋好友。大家一起慶賀慶賀才是。”
沈默也點頭笑道:“我也覺著樂嗬樂嗬未嚐不可。不過老爹說不行那也隻能作罷。”
沈京擦擦眼圈。不好意思的笑道:“拙言中了兩試魁首。下月院試後必的擺宴請客。若是這次也擺。兩次隔的太近。似乎有炫耀的意思了。”
沈老爺讚許點頭道:“咱們家是讀書人家。確實應該低調
沈賀點頭應下。幾吃了一陣茶。那沈老爺擱下茶盞。看看沈默。再看看沈賀道:“今天言也在。有事我要問問你們爺倆的意見。”
父子倆點頭笑道:“您請講。”
沈老爺嘿然一笑。看一眼沈京道:“還是你來講吧。”
沈京便笑眯眯的望著沈默道:“潮生。我爹的意思是。你介不介意有個後娘?”
沈默正喝口水。聞言趕緊偏過頭去。噗”的一聲。好險沒噴在桌子上。趕緊拿手巾擦擦嘴。朝沈老爺歉意笑笑。轉而瞪著沈京道:“到底怎麽回事?”
沈老爺接過話頭來。嗬嗬笑道:“人倫大事!老夫準備幫你爹續弦。你願不願意?”
沈默心說:“我當然不願意了。”爺倆住的好好的。突然插進個外人來。換誰誰也不願意。便斜瞟老爹一。隻見他滿臉忐忑。可憐巴巴的望著自己。頓時恍大悟道:“原來你們三個串通一氣啊!”
三人嘿嘿笑著不說話。顯然是被他說中了。
沈默看看滿臉乞求沈賀。心中暗歎一聲道:“有道是男人四十一枝花。有車有房有錢花。就是老頭現在的真實寫照。”便歎口氣道:“先說說對方是什麽人家吧。”其實從沈賀混出個人樣。他就知道這一天早晚會來。
“實話告訴你吧。叔看上的是城隍廟街胡保田家的二女兒。正經人家的正經女。就等點頭就去下聘了。”
“多大年紀?”沈默眯眼問道。
“十六……不過下個月十七。”賀小聲道。
沈默一聽差點就跟自己同歲了。登時嗡的一聲。破天荒的拉下臉道:“你願意找小老|。我不願意找小媽!”說著便氣呼呼的別過臉去。
沈賀臊紅了老臉。頭不肯說話。沈老爺隻好苦口婆心的勸道:“拙言啊。你是個明事理的孩子。你想啊。你爹今年才三十六。總不能當一輩子夫吧?”著又循循善誘道:“再說了。你考中進士是十拿九穩的事。到時候你拍拍屁股去外的當官。把你爹一個人扔家裏。能放心的下嗎?”
聽了沈老爺的話。沈默沉默片刻。輕聲道:“我也覺著自己明事理。不能讓老爹下半輩沒個伴。”說著看一眼自家的老不休道:“但你起碼找個等對點的吧?”
“什麽樣算是登對?”沈賀小心問道。
“鰥夫對寡婦。這就很登對。”默沒好氣道:“你找個回來。就算拖油瓶我都認了。”
沈賀這才抬起頭來道:“咱們是書香門第。怎麽能娶寡婦呢?平白敗壞了門風。”
沈默翻翻白眼道:“鰥夫可以再娶。寡婦不能再嫁。這規矩真扯淡。”使勁摸摸鼻子。悶聲道:“那就尋一下。看看家有老姑娘。”
“你也不能作踐我叔啊!”沈京在一邊幫腔道:“老叔要啥有啥。憑什麽要娶個嫁不出的回來?”
“感情非黃花大閨女不娶了?”沈默雙手抱在胸前。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
沈賀點點頭。聲如鳴道:“你將來是要做大官的。不能給你丟人不是?”說著討好的笑道:“你又不用叫娘。隻喊聲姨就行了。你那姨娘人很好。不會虧待你的。”
“不虧待你就行。”沈默煩躁的擺手道:“你'|看著弄吧。我管不著。
”便不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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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稍坐一會。他便借口去找徐渭。離席而去。
望著他頭也不回的影。沈賀苦笑連連道:“想不到他反應這麽大。平時看不出有這麽氣性啊。”
沈老爺安慰道:“可能也是一時沒法接受。回頭想想就好了。”
“不可能。”沈京搖頭道:“潮認準了事情。沒改過一次。就別指望他改注意了。”
“那可怎麽辦?聘禮都下了。”賀焦急道。原方才還是悠著說呢。
“別急。我想想…”沈京使勁撓頭。主意噴湧而出道:“有了。給他也找個媳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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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八節
小廝沈安也跟著從家裏出來。謙聲熱氣道:“少爺|給您去叫車。”便一溜煙跑到街口去了。
沈默的心情這才稍稍好些。自嘲的笑笑道:“想不到我也是有書童的人了。”
興城湧進許多難民。不少人家走投無路。隻能賣身給城裏人為奴。沈賀委托馬典史買了個機靈小廝。沈默當書童。同時打掃院子;再買個粗使的丫鬟。伺候爺倆起居。同時做飯收拾屋子。
隻是他家雖然寬裕了。卻還沒到能再養個馬夫的的步……因為一養就是人吃馬嚼。花費大了。遠不如有事叫車來的劃算。
安辦事還挺利索。不一會兒便帶著一輛輕便的馬車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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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前觀巷。沈默沈安把車錢付了。然後等在外麵。他自個則走進大乘弄裏。卻見有匹頭大馬拴在徐渭家門前。
沈默正在猶豫要不要進去。背後便被人拍了一下。他回頭一看。卻是一臉壞笑的徐文長…這位老兄最近反思。為什麽這麽大的才子。連個舉人都中不了呢?最,他覺著是表字出了問題——文清就是“文輕”。自然不會被“重”視了。便想把字改成了“文昌”。準備借一下文昌帝君的才氣。明考個好成績出來。
但轉念一想“昌”個音太容易人產生聯想。在不美。便將其換成了“長”。文長文長。文脈悠長。讓他十分滿。
“家裏有客人?”沈默輕聲問道。
徐文長往裏看看。嘟囔一句道:“怎麽還沒走?”
“惡客呀?”沈默小聲問道。
“一個異想天開的家夥。”徐文小聲道:“一個小小的巡按。也想讓我去給他當幕友。”幕友便是爺不是入幕賓。
沈默“哦”一聲道:“浙江巡按?”
徐渭點點頭道:“一個姓胡的。從早晨就來了。一直賴著不肯走。我尋思著他也挺不容易的。就出去轉轉。讓他識趣走人。”便惱火起來道:“誰知這家夥還沒走!”說著竟擼起袖子。摩拳擦掌道:“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沈默拉都拉不住。隻好跟著他進去。
進去便看到花架下石凳上。筆直坐著一個身穿便服的男子。望之四十來歲。相貌堂堂劍眉鷹目。仿佛帶著股天生的氣勢。讓人不敢輕視。
但對徐渭沒有任何作用。他板著臉走過去。背著雙手站在那人麵前。氣呼呼的瞪著他。
那人麵不改色的開口道:“徐先生。請接受我的邀請吧。”他的官話口音很怪。帶著徽'味山東腔。餘姚韻大同調……似乎是個學習能力很強的人。
徐渭登時就翻了臉指著那人“啦哇啦哇啦”便是一陣山陰土話。
興號稱十裏不同。即使沈默他的話都有些勁。更別提那浙江巡按了。無奈之下。他隻好求助望向沈默。
沈默輕聲道:“概括來說。就是一句話。“你再說一百遍也沒有用”。”
那胡巡按不信道:“他說了這半天。就才一句話?”
“其餘的都是語氣詞。沒有實際意義。”沈默苦笑一聲道。
胡巡按自然明白“氣詞”是什麽意思。麵色不由一沉。但旋即又恢複平靜道:“不知道先生才肯出山。與在下共創一番事業呢?”
徐渭小聲嘟囔一句。沈默沒聽清。問一遍。這才也小聲道:“巡按變成巡撫再說。”
胡巡按神色不由一道:“我貧賤時你幫我那叫共創。如果我胡貞真的飛黃騰達了。那就叫阿附了。”
徐渭冷笑著哇啦一頓沈默便翻譯道:“良禽擇而棲。”
胡巡按終於緩緩站起身來。個頭並不算高。人卻十分有氣勢。一看就是在邊關磨練出來的。他朝徐渭拱供手道:“我還會再來的。”看一眼沈默。便轉身大步離去了。
待馬蹄聲消失在裏弄口。沈默才開腔埋怨道:“誰會相信你鼎鼎大名的徐才子。連官話都不會說?”
徐渭苦笑連連道:“我也是迫不的已啊這人說話太有蠱惑力方才我就差點收拾包袱跟他走了……出去冷靜了一圈。才想出這麽個餿主意來。”
沈默點點頭低道:“一個七的巡按。就像招攬天下聞名的才子。該說這個人是狂妄。是有魄力呢?”
徐渭請他坐下。歎氣道:“從見過這樣的家夥。我有種感覺。一旦被他盯上。恐怕這子都逃不掉了。”
沈默沒有聽過他倆之前的對話。也就無從體會徐渭的心情。他輕聲問道:“他為什麽找上你呢?”
徐渭嘿然一笑道:“自然與我的那點文名有關。也與我家師長有關。”
這樣一說。沈默便
。徐渭的老師季與王畿都是名聲卓著的致仕官員|浙江官場故舊亦甚多。
事實也確實是如此。徐渭善文。由季本王畿為之張揚。所以雖一介寒士。卻文名播於省。為大僚所欽服……比如說浙江按察使胡柏泉便待之以上賓。這是許多人都知道的事實。胡宗憲來到浙江。自然有所耳聞。於處處碰壁之時。便想從他身上打開突破口。
但徐渭豈能輕易表。還是那句話。他雖一介寒士。卻代表著許多人的態度。沒有慎重考慮清楚之前。豈能輕易下定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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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著說著。便自然而然轉到當前的戰局上。趁著東南統帥權力交接的空當。倭寇在江浙沿海一線大肆劫掠。尤其是民情複雜的台州寧波一帶。更是因為細作太多支援不利。陷入了苦戰之中。
沈默本是來找徐渭心的。但一說到這些問題心情哪裏還能好起來。他低聲恨恨道:“百無一用是書生。我最近真是太有體會了。”
徐渭嗬嗬一笑道:“拙言。你這話可不中聽。在我大明朝都是文官統兵。遠的有於少保。近的有張部堂。哪個不是兩榜進士出身。人物文采風流?”
“我知道。可遠水解不了近渴!”沈默忍不住拍案道:“眼看著倭寇在咫尺之外肆虐我們卻無能為力。能不讓人五內俱焚嗎?”這才是他最近心情不好的原因所在。
徐渭笑道:“這種時候。確實是親自操刀上陣更為過癮。但能為東南謀劃一破局之道。也一樣是抗倭報國!”便起身進屋。拿出一份文稿道:“我已經謀劃了一條平倭之策。準備上書新任的中丞。”說著遞給沈默道:“你幫我參詳參詳。”
沈默接過來細細閱兩遍。隻見渭的戰略主張是“釜底抽薪”。他主張斬草除根以師攻敵根據的。斷其歸路。使倭寇不戰而潰。所以他力主“防江必先防海。水兵勝於陸兵。”
徐渭還在後麵充滿情的賦詩一首道:
孤城一帶海東懸。盜經過幾處全?
幕府新營開越騎漢家名將號樓。
經春苦戰風雲暗。深夜窮追島嶼連。
見說論功應有待。寇恂真欲借明年。”
沈默暗道:“這家夥拍起馬屁來還真不怕肉麻。一句“幕府新營開越騎。漢家名將號樓船。“把李天寵和大那些家夥一起誇上了。
”但幾個月的研究|來。沈默對東南局勢。乃是天下局勢。已經有了清晰的了解。他很清楚徐渭所謂“寇恂真欲借明年”。希望翌年即能徹底解決倭寇之患是不可能實現的。
雖然沈默不不承認。徐渭是個天才。他的戰略想一針見血絕對是平倭最快最好的辦法。但沈默同樣知道。他對官場內部的深刻矛盾。缺乏足夠理解。
想了想。他輕言細語對徐渭道:“你這法子要實施。必須擴大海軍統一指揮。這就需的方集中財力。又需要在軍事方麵集中兵力集中權力這就觸動了許多沿海“貴官家”。尤其是閩浙海商的利益誰能支持你?”
徐渭悶聲道:“我這是為國家好!李中丞一定會支持我的!”
“他絕對不會支持你!”沈默沉聲道:“朱提督的殷鑒不遠。李中丞不會重蹈覆轍的!”
一聽到“朱提督”三個字。徐渭一下子便泄了氣。
朱提督叫朱紈。也是前不久剛剛脫罪的盧和李顯的上級。嘉靖二十六年。朱受命提浙閩海防軍務。他到任後雷風行,著力整頓了海防。“革渡船,嚴保甲,搜捕奸民”。處死李光頭等走私海商及海盜九十餘人。又采用與徐渭同樣的法子。指揮盧李二位將。集結戰船出海。直搗敵巢。屢立戰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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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數夠了。叨兩句)
為什麽更新晚了。是因為我被沈賀的問題搞暈了。
我暈我暈我保證。賀的續弦不會出現在沈默的生活裏。因為沈默馬上就要離開紹興了。後一輩子在外的當官。他老爹想他了就去看他。但都是一個人去是了。
反正沈賀娶寡婦是絕對不行的。不然沈默的名聲麽辦?至於老姑娘嗎……我靠。就差那幾歲了?
小常識:古時女子16及。也就是到了法定結婚年齡。如果18歲沒有嫁出去。那是絕對會被人當成笑話的。我無法回避這一條啊……(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起點。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
第一二九節 開還是不開,這是個問題
開還是不開。這是個問題
這樣一位戰功赫赫的平波將軍。卻自殺了。
許多人都說他罪了嚴黨。所以遭了殃。然而沈默卻不這麽看。他認為朱紈是死在兩個字——“海禁”上。
這兩個字是極富大明特色的。因為之前從未有人實施過。即使蒙元當政也一樣沒有禁過海。
可大明朝偏偏就禁了。而且將其變成了一項基本國策。二百年堅持不變。原因沈默不想研究。但隻需知道洪武四年十二月“禁海民不私出海”;十四年十禁瀕海民私通海外諸國”;二十三年十月。“詔戶部嚴交通外番之。“三十年十月:“申禁無與外國海外互市”。全方位立體式的禁止了一切海外貿易。
要不人家怎麽說。老朱有三大仇人“蒙元。百官和大海”呢。
雖然後來的永樂帝不大願意將其悄悄放鬆。但的兒子孫子重孫子們。都沒他那份自信。隻有抱著“宗法度”不。才能睡踏實。於是海禁又慢慢加|起來。
不過後來到了正德年間。因為前十年都實行海禁。番貨價格變的昂貴起來。走私便泛濫起來。而衛所官兵被大海商賄賂住了。不親自下海為其護航。就算是很敬業的了…於是乎在那段子裏。沿海商'紛紛造船出海。成了走私的黃金歲月。而後來的閩浙海商的勢力。也是那段時間形成的。
有人要問了。皇帝呢?皇帝就不管管嗎?皇帝很忙。沒工夫管。
忙什麽呢?忙著玩。
既然皇帝不管了。就是大臣們說算。他們見私人出海無法禁絕。便因勢利導。放寬海禁。承認其合法地位。也好收收稅。為朝廷和各位大人創收不是。
於是當時幾大市舶便不再禁止外商來華|內商也渾水摸魚。私人的海外貿易在半公開地進行。海禁基本廢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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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到了當今的嘉靖皇帝時。這可能是太祖之後最擰巴的一位皇帝。但人家老朱是人民的皇帝。出發點從來都是好的;當今聖上則不然。他是一切都從自己出發……因為這皇位屬於路邊撿的。所以他很強調正統。主要采用了兩個法子。一是把自己的王爺爹變成皇帝爹。然後送到太廟裏去;另一個便是將祖宗法度牢牢抱在懷裏。
所以嘉靖皇帝強行申嚴海禁。關閉了廣州市舶司之外的所有港口。禁止海民出海;銷毀違禁大船;禁止私自貿易將太祖那套又搬了出來見海禁地嚴厲。
隻是事易時移他不是敢殺盡天下官的洪武大帝。大明也不再立國期。需要休養生的大明。而是經過二百年較安定的發展。極大富裕起來的大明……當然隻是長江以南兩淮山東和京師。
這些地方的富庶。需要有海外的侈品來體現;已經形成的浙閩海商集團。也需要海外貿易的巨額利潤來維持;那些西洋商人也不可能放棄大明這個世界上最的市場。所以嘉靖皇帝地這一。注定是要遭到激烈反彈的。
恰逢此時日本處於亂國時代。許多打了敗仗在國內混不下去的鬼子。按照二百年來的傳統。跑到大明來當海盜。於是便如滾了個肮髒地雪球一般。許多因禁海生計艱難大海商。因禁海而破產回不了國地兩牙商人。紛紛加入海隊伍。成為勢浩大地倭寇——其總規模已經達到了上千艘船。七萬人之多。
事實上。十之七八的倭寇都是“假倭”是投倭通倭的明國人。除了一部分原來便是海盜的。大部'是無法經商的商和依附海商的流民。這些人一方麵瘋狂的掠奪殺戮報複社會。另一方麵則與繼續走私的閩浙海商。有著千絲萬縷的係。
兩者相互勾結。展開大規模走私。海岸線這麽長。聲東擊西裏應外合讓你禁不能禁;你不準貿易。便公開搶掠。搶了便跑。海上風高浪急。你又能奈我何?邊事失策。國勢衰微。權奸掣肘。賂賄公行。終於釀成了這場“倭寇亂江南”的嚴重邊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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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沈默綜合沈煉轉他地各種信息。出“倭亂本因是海禁”時。他便抓住了深藏在亂局後的真相——從此在東南沿海發生的每一件事情都不會讓他迷惑了。
所以他敢篤定的說。朱紈便是被他自己的“牽渡船。嚴保甲。搜捕奸民”十字方針害死的。因為他這是在禁海。
再由此回到當初的事件上。便會清晰發現。因為朱紈禁海。嚴重損害了浙閩海商的利益。所以他們重金賄賂同鄉京官。再由其賄賂嚴黨。有組地群起攻之。先奏改朱
視。以弱其權。再彈劾他“擅殺”。朝廷遂革紈職。
可笑朝廷派朱去人。回頭卻用這個罪名將其拿下。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朱紈性情剛烈。憤而自殺。朝野為之歎息。但自此朝廷罷巡視提督大臣設。上下不敢言禁事。海防廢弛。倭寇更加猖獗。荼毒東南沿海十餘年。
單從這件事情上說。嘉靖皇帝是徹頭徹尾的失敗者。他已經無力再行海禁了!
而徐渭“加強海軍海防”地法子。顯然會觸動“沿海貴官家”的敏感神經。哪個大吏敢火上身又誰願為他轉報朝廷呢?
當他把自己的心的。抽絲剝繭的講給徐渭後。徐文長木然呆滯了整整半個時辰。然後便將自己的平倭策撕個粉碎。接著竟噗通給沈默跪下。嘶聲道:“請拙言兄教我。”
沈默趕緊將他扶起。見放蕩不羈的徐文長。已經是淚流滿麵了。沈默也是悲從中來。兩人便抱頭痛哭來……
四海嗚咽。東南鬼泣天。
七尺龍蟠金皂線。短槍鐵衣橫劍!
阿蘇山上高峰。龍漫卷天風。
何日長纓在手。縛住東海惡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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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天以後。兩人的關係便變的無比密切。沈默向徐渭討教文學哲理兵法陰陽。徐渭向沈默討教政治權謀。處世之道。甚至是算術物理之類的知識。兩人皆是毫無隱瞞。傾囊相授。有時|一談就是好幾天。沈默便幹脆讓沈安把徐渭家收拾間屋子出來。在這裏常住下。
徐渭隻有一條狗。然願意再有個人做伴了。所以便歡天喜地的幫他安頓下來。也不問他要房錢。
沈默之所以不回家。當然不是因為太好學。而是因為他無法接受一些事情。他也知道老爹這幾年打光棍不容易。也知道老爹娶個黃花女做繼室很正常。但他很清楚。自己無法接受這個實。也不想去麵對它。
嗯。那就分家過吧。眼不見心不煩。
而且他發現這青藤|屋真是個修身養性的好地方。每日在花架下看看書。與徐渭聊聊天。累了便喂喂大黑。帶它出去溜溜。很快便把煩惱拋到一邊。
沈默心想:“現在多好啊。雖然徐渭也是個三十多歲的老男人。但人家就是娶個三歲的回來。也不該他的事兒。“
如此悠閑的過了幾日。沈京找來了。
當時沈默正在喂狗。一看到這小子賊頭賊腦的出現。便大喊一聲道:“沈安。關門!”沈安已經被他調教的十分聽話。聞言便把門|上上了。
沈京虎頭虎腦的問道:“關門幹?”
“關門放狗。”沈默冷笑一聲。真的解開大黑的鏈子。那吃了他不好東西的大黑狗。便果真咆哮著朝沈京撲過去。
沈京嚇的一激靈。怪叫一聲便圍著院子跑起來。他人倒是機靈。跑一會到了一顆樹底下。便手腳並用爬上去。險之又險的避過那大狗的利牙。
對於與獵物失之交臂。大黑很是遺憾它人立起來。趴在樹幹上一邊用前爪撓著樹皮。一邊凶猛的叫喚著。
沈京求饒沈默卻為所動。沈京又說“我有喜事告訴你。”
“你爹要給你張羅媳婦了。冰人就在家裏。你快回去讓她見見吧。”冰人便是媒人。這一行的規矩是。先見了本人。才肯給說和。
沈京下了樹。小心翼翼的跟在後麵。他才知道沈默這次冤死自己了。便叫起了撞天屈道:“知道的候。他們已經下聘了。”
沈默站住腳。回頭道:“那你也不該合起夥來作弄我。”顯然是消氣不少。
“我怎麽知道你反應這麽強烈?”沈京陪笑道:走吧。咱們回去吧。”
“不回去。”沈默搖搖頭道:“你回去告訴我爹。我沒有生他的氣。也尊重他的選擇。”
“那你還搬出來?”沈京奇怪道。
“就當是分家了吧。家過。”沈默撓撓頭道:“正早晚要分家的。不如現在分了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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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本日更新畢。嗚嗚。月票突然停下了。大家就不能原諒俺一會嗎。掩麵哭泣的和尚下次再也不敢了……(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起點。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
第一三零節 特立獨行
沈默終究還是擔心老爹太過糾結。跟著沈京回去一趟。
一見到他回來。那媒婆便腆著臉迎上來。花枝招展道:“哎呦。我說沈公子這人才相貌。真是十裏八鄉的也挑不出一個啊。”
“出去!”沈默看都不看她一眼。冷聲道:“沈安!”
安便擼起袖子上前。把那老虔婆推搡出去。
沈京也跟著出去。屋裏便隻剩下沈賀和沈默。
望著坐立不安的老。沈默麵色平靜如水。他輕輕一撩下襟。緩緩跪下道:父親。都是兒的錯。您切莫氣壞了身子”
沈賀趕緊上前。想要把他扶起來。誰知沈默雙膝如生了根一般。拉都拉不起來。他反握著爹的雙手。輕聲道:“不孝兒說不孝話。站著的話。心裏會更難受。”
沈賀眼圈通紅道:“兒啊你可這樣啊。你讓爹無地自容啊。咱家天翻地覆。你爹活的有了人樣。還不都是因為你嗎?”
沈默微微搖頭道:“一碼歸一碼。孩兒不是|功驕之人。單說這件事。我確實是沒道理的。”
“你有道理啊。我應該提前跟你說。”沈賀的臉也變的通紅道:“這事兒是衙門裏的人我說和的。我也覺著年齡差的有些大。實在羞於跟你啟齒。誰知那些人竟然背著我把聘禮都給下了。我這才騎虎難下。隻好回去找大老爺商量。他便答應叫上沈京。三個人一塊跟你說說。”說著又趕緊解釋道:“大老爺純粹是為了咱爺倆好。你可不要遷怪上他呀。”
頭。輕聲道:“父親喪偶三年。理應續弦。就算想娶寡婦。人家夫家娘家都是不會同意的所以孩兒想明白了。您追求幸福是誰也無法指責的包括我在內。是一樣。”
聽了他這話。沈如釋重負道:“那你不怪我了?”
“不怪了。”沈默點點頭。強笑一聲道。
沈賀擦擦眼角。展顏笑道:“我好了。先給你媳婦娶上然後再說我的事兒。這樣就不尷尬了。”說著又去扶他
沈默卻依舊不起來。而是神態堅決道:“孩兒有兩件事情。請父親能體諒。”
“你說你說我體諒。”沈賀嗬嗬笑道。要是沈堅持不許。他還真不知該怎麽辦。
“請父親允許孩兒另擇住處專心用功。”
沈賀不想和寶貝兒午'開但沈堅持要搬出去。他轉念一想。有個緩衝也好。不然確實有些尷尬。便勉強點頭道:“暫時住一段也好。但你的常回來看我。”
“少不的三天一請安。”沈默點頭道:“第二件便是請父親不要急著給孩兒說親。”
“你可有心儀地女子了?”沈賀己之心推彼之道。
“沒有。隻是現在還不想。”沈淡淡笑道:“也許明年。或許後年就想了。父親不必心憂。”
沈賀一想。兒子反正才十六歲也不用太著急。便一口答應下來道:“我這就把冰人辭了。”
這個小小的風波便算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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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搬去與徐渭同住。眼見院試還有一個月時間。便開始專心讀書。悉心備考。
在他的感染下。徐渭也開始耐著性子寫一些。往常不屑一顧的“幹癟時文”。沈默看幾篇不由大吃一驚道:“即使是唐王製藝也不過如此吧!”他現在眼光是有的。怎麽也不相信這樣地文章會連鄉試也不中。
便追問徐渭當時到底是怎麽回。
徐渭現在和他無話不說便將當初的情形講與沈默——毋庸懷疑。徐渭是個天才。所有人都堅信這一點。也包括他自己。
當他第一次參加試時。文章寫的短小精悍。痛快淋漓。他也自認為此次定能榜上有名。光宗耀祖。
然而他卻忘了時文作。必須五字以上。是以考官一看還沒寫滿一紙。便看也不看。批上“太短”兩字。打回了他的卷子。
三年以後。徐渭卷土重來。誰知又是這位考官監冤家路窄之下。徐渭的火上來了就幹脆放開才。恣意揮灑。痛書科考弊端。卷子寫完了還不夠。又寫滿了桌子椅子。等交卷的時候。便扛著桌椅上去。考官大驚失色道:“君子動口不動手。”
徐渭說:你不是嫌我寫短嗎'我就給你寫長的看看。“
下場可想而知更慘——被以“鬧考場”的罪名轟出門外。連讓考官閱卷資格都沒有。
等到第三次考試時。雖然規規矩矩答題。但言語中難免有怨憤的牢騷之詞。再加上的惡名早在考官中傳開。都視其為洪水猛獸。便又一次把
回來了。
聽了徐渭的故事。沈默苦笑連連:“我說文長兄。你既然憤怒。就別參加科舉;既然參加科舉。就的把憤怒收起來。不然下次還不中。還繼續折磨下去。”
徐渭苦澀笑道:“這道理我豈能不懂?隻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一到了那種時候。我就不打一處來!”
“你也別看時文了。先修身養性吧。”沈默一本正經道。
徐渭感興趣道:“你有什麽好辦嗎?”
沈默笑道:“每天打掃屋子。做|。澆花。喂狗。自然就心平氣和了。”
徐渭笑罵道:“就知道你不是個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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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說笑間。敲門聲響起來了。徐渭高叫一聲道:“門沒關想進就進。不想進就幫著關嚴了。”
一陣咯咯地笑聲響起那人便帶著濃重的香風走進來。沈默一看。竟是上次見到的那個媒婆。不由臉都綠了。吃驚道:“怎麽還追到這兒來了?”
那媒婆一見他也嚇跳但很快板下臉來。用大鼻孔對他道:“老身可不是來找沈公地。”說著朝徐渭諂笑道:“我是來找徐爺地。”
徐渭笑道:“你不是也要給我說親吧?”
那媒婆用花手絹捂嘴笑道:“徐爺大名鼎鼎。乃是十裏八鄉都挑不出來的大才子。怎能讓房裏空著呢?我這裏有一嬌娃。乃是堂堂知府大人的……侄女。年方二八。待字閨中。知府大人……的弟弟仰慕徐爺的文名。有意嫁與你為繼室如果您也有這個念頭。明日就去見一見吧。”
沈默笑道:“這道正理。我也覺著該有個女人來照管你了不然早晚邋遢死。”
那媒婆見他這次是幫自己地便換上最真誠的笑臉與沈默一人一句。把徐渭說的暈暈乎稀裏糊塗就答應下來。
第二天他硬拉沈默著。兩人換身光鮮。便在媒婆的帶領下。坐船出城。往那位知府大人的……弟弟住地蘭亭鎮去了。
到了地頭。果然是個大戶人家。家裏頭住著好幾進的大房子奴婢仆婦不計其數。那位知大人的弟弟乃是徐渭的崇拜者。見他能夠親來。自然盛情招待。雙方談笑甚歡。直到黃昏時才依依惜別。
回去路上沈默笑道:“我看著不錯。”
“不行。絕對不行。”哪知徐渭釘截鐵道。
“因為他跟國賊一個姓!”徐渭義正言辭道:“我徐渭是不會娶姓嚴的女子。”
“我看你真是腦袋被門夾了!”沈默又一次被他怪異地思維絕倒了。
無論他怎麽勸。徐都不答應。兩人唧唧歪歪的到了城外準備進去時。卻見到一隊隊官兵鄉勇持刀帶。開出城去。數少說也的有上千人。
兩人正探頭探腦。便被官軍發現了。立刻當作倭寇奸細拿下。沈默好漢不吃眼前虧。趕緊高聲道:“我是唐知府的師侄。來給大人送行地。”徐渭也高叫道:“我是唐知府地師弟。也是來他送行的。”沈默瞪他一眼道:“你我便宜。”“本來就是嗎。”徐渭嘿嘿笑道。
有路過地鄉勇認出倆道:“這是我們山陰的大才子徐先生。”“這是我們會稽的更大才子沈公子。”
那巡邏的斥候才放下心來。將他帶到中軍處。
唐順之正與巡撫大人議事呢。一聽說他倆來了。便告個罪。出來相見。
一見果然是他倆。順之如釋重負道:“到處找你們找不到。好歹臨出發前碰上了。”
“大人。這是要去哪裏?”徐渭焦急問道。
“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唐順小聲道。便把他倆拉到無人處。才小聲道:“台寧戰局吃緊。數萬倭寇攻城。譚知府和俞將軍快要頂不住了。中丞大人集中各府兵丁。要去支援前線。”
“那紹興怎麽辦?”沈默沉聲問道。
“隻要台州寧波能守住。紹興就不會有危險。”唐順之輕聲道。
“若是倭寇繞過防1,過來呢?”沈默不依不饒的問道。
“最多是小股倭寇過來。每個鄉裏都有保安隊。”唐順之麵色鄭重道:“我在城中還留了五百鄉勇。交與薛通判統領。二位皆是才智之士。請到時候多多協助。”
“義不容辭!”兩人齊聲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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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55555。月票凝固住了。我洗心麵。不再添堵。大家支持一下嘛……(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起點。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
第一三一章 去省城
府大人和鄉勇主力被調走。讓城內的氣氛陡然緊張府衙門的事務自然繁重起來。沈賀身為會稽主簿。工作量一下大了數倍。連家都顧不上回。隻好如普通小吏一般。在縣衙值房裏住下。婚期也不不暫時擱置下來。
對於老百姓而言。更直觀的感受是城內物價飛漲謠言滿天。今天說官軍大破倭寇。明天說倭寇大敗官軍。讓他們一時高興一時害怕。再加上不起肉了。也沒社戲聽了。生活質量嚴重下降。過十分熬。
同樣煎熬的還有另外一群人。那就是那些府試中式的童生。因為坊間盛傳因為局勢原因。原定於六月十五在省城舉行的試。可能要無限期推遲了。
這對於積極應考的生來說。不啻於當頭一棒。他們整日去教授教諭那裏打聽。到底考不考了。的話又是到底何時考。
整個五月。紹興都在這種“全城盡在煎熬中”的氣氛中。連空氣仿佛都凝滯了。
萬幸一進六月。便有好消息傳來。台州那邊接連打退倭寇幾次進攻。總算是頂住了。又過了兩日。浙提學的令也了紹興。嘉靖三十三年的院試如期舉行。
距離考試還有十天。紹興離著杭州也不過百多裏。就是步行也到了。但今時非比往日。路上不大太平。了正牌倭寇之外。還有些賊趁著官府無暇顧及。做一些無本生意。
所以童生們合計著。夥湊一筆錢。請鏢局護送去省城。對於城內的鏢局來說。這可是大露臉的好事情。就是賠錢也願意接……而且說實話。全程遠離戰區並沒有什麽危險。
於是雙方約定。連帶回護送。一共二百兩銀子。紹興府一共一百五十名考生有錢多出點。沒錢的少出點。很快湊齊了費用。雙方便簽訂協議。約定六月二上路。
出發前一天。沈默去跟老爹道別。賀正忙著轉運軍糧。爺倆隻見一麵。他便匆匆的帶隊伍走了。統共沒說上三句話。
再去跟沈家台門跟老爺告別沈老爺自然一番溫言慰勉。又留他用飯。沈默說長子家已經備好了。便與沈京一道。去了寶佑橋街。
到了長子家。卻見他已經在打點行裝了沈默一問。他竟然要杭州進鹽。便奇怪問道:“咱們紹興有錢清三江曹娥三個鹽場。幹嘛還跑到西興去進鹽?”
一聽這話子的淚珠子險些掉下來。悶聲道:“你也太不關'咱的買賣了吧?”
沈默不好意思的笑道:“我是兩不聞窗外事的|呆子。你別跟我一般見識啊。
”長子不像沈京那樣愛拿喬。便告訴他李知縣每月給的鹽引。並不都是興三鹽場的也有杭州寧波等的的。往常太光景。這並是問題。因為有專門收置換鹽引的牙人。雖然要支付一筆不菲的手續費。但比起去異的買鹽的路費來。總是節省不少。
隻是現在戰亂一起。許多鹽場都斷了供或者處在斷供的危險中那些各的鹽引便由價證券。便成了燙手的山沒有人肯收購。所以長子無可奈何。隻的湊一湊攢下來的杭州西興鹽引。準備親自去一趟。
“不行就算了。安要緊。”沈默輕聲勸道:“先歇上半個月。等下月有了新鹽引再說。”
“不用擔心。”長子憨厚一笑道:“我已經跟殷的寶通源商號談好了。跟他們搭伴去……人家一聽說是咱們三仁商號。一兩銀子都不要咱'|的。”
沈默這才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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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午飯後。沈默在與沈京兩個閑聊。前店夥計領進個小廝來道:“這人說要見沈公子。”
那小廝給沈默行禮問安。沈默認出他來。乃是義合源當鋪的小夥計。便問他有何貴幹。那小子奉給沈默一個包袱。說是他家冷掌櫃聽說沈公子明日啟程。命他把這個送來的。
沈默心裏清楚。這一定是畫屏送的。哪有男人送包袱的道理?他便不動聲色的問道:“家掌櫃身體可好?”
小廝趕緊答道:“時好時壞。前些天又不好了。”
“跟你家掌櫃說。待我從杭州回來。一定去探望。”沈默微笑道。
“是。”那小廝見他沒有別的吩咐。便施禮退下。
小廝一走。沈京便過來搶那包袱。卻被沈默一腳踢開。沒好氣道:“看沒了怎麽辦?”便拎著包袱施施然走了。
回去後打開一看。裏麵是兩身裏外三新的儒衫。一件純白。一件寶藍。輕輕撫摸著這漂亮的衣衫。沈默最近頗為淒涼的
|||。終於感到絲絲溫暖。他不由輕歎一聲道:“也不|-不合身?”
結果十分合身。仿佛用尺子比量過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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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全城父老相送。穿著新月白儒衫的拙言。代表赴考的一百七十名考生。下了同知大人的壯行酒。朝家鄉父老深鞠三躬。踏上了開往省城的客船。
一路相安無事。到了省城時。卻遇到了點麻煩。原來前幾日有倭寇在杭州灣出現。城內風聲鶴唳。正在嚴查奸細。不許外人入城。
考生嘩然。沈默和陶虞臣前去交涉。表明一船人都是來參加院試的紹興童生。第二天就試了。怎能不讓我們入城呢?
好說歹說。守城兵丁才答應給請示一下。過了小半天時間才轉回道:“可以。不過搜。”
沈默知道這無非是要點銀子。掏出十兩銀子。到那百戶手裏。笑道:“給兄弟們喝茶。”
那百戶見他如此上道。自然不再難為。隻是帶人上船轉悠一圈。便放行了。
待進城後。陶虞臣小聲埋怨道:“他們上官已經答應放行。你還塞錢幹什麽。”
沈默笑笑道:“閻好過。小鬼難纏。不給錢就非的磨你到半夜。”
陶虞臣笑道:“那可未必。”但也不再多言。
到了碼頭童生們想下船休息一下。|便看看人間天堂到底美在哪裏。卻被碼頭的兵丁攔。不許他們離開碼頭。有脾氣大的嚷嚷道:“我們都是有路引考牌的。憑什麽限製我們自由?”
兵丁們卻不吃那一。一個伍長粗魯笑道:“這是王八的屁股。規定!不服上來試試。|爺爺不把你們擺成十八般模樣。”這些丘八們平時受盡了讀書人的嘲弄。現在終於逮到機會。對方又沒有功名。自然要報複回來。
明天一早就要考試了。當然沒人願惹麻煩。考生們隻好氣呼呼的轉回。在碼頭上或坐或臥。中自然沒有好聽的。
陶虞臣憤憤道:“怎能視我輩讀書人形同囚犯呢。”
沈默拍拍他的胳膊。笑著安慰道:“明天一考完咱們便轉回。不在這受些閑氣。”
“也隻能如此了。”陶臣歎口氣道。
他的書童便搬個交過來。請公子坐下。又解下水囊請公子喝水……陪公子趕考照料起居。乃是書童最大的責任。
安一看人家出門還帶馬紮。不由傻了眼。他是第一次出來。也沒人教他。除了幫公子拿具。背行囊。別的什麽都沒帶。
他心說我可是立誌要當天下第一書童的。怎能落在人後呢?便開始撓頭想辦法。看見遠處一堆磚頭。眼前一亮。跑了去。
不一會兒跑回來。嘻嘻道:“`子。您也坐。”
沈默一看。這家夥用棉布包皮。著六塊磚頭。擱在自己麵前。不由笑罵道:“-屁股。-墊兩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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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時分。陸續有客船靠岸。下來的都是趕考的童生。分別來自湖州嘉興金華處州等府。也有寧波州的。但人數很少。
沈默他們找到幾個'台兩的的。把他們請回自己這邊。盛情招待一番。然後便開始打聽。兩的的戰況如何了?
一聽到這個。那些本來還挺高興的考生。神色登時黯淡下來。一個領頭的澀聲道:“太慘了。都要被倭欺負死了。好萬官軍都打不過他們幾千人。反倒被其屢屢偷襲手。禍害咱們老百姓……好幾個漁村都被他們搶過殺過。嚇老百姓都到深山裏去了。沒人敢在海邊住。”
“幾萬人打不過他們幾千人?”紹興的考生不信道:“十個打一個。難道還打不贏?”“就是啊。譚|俞大那都是赫赫有名的大將啊!”
那些寧台的考生冷笑道:“就是把開平王從的下挖出來。也打不了勝仗!”開平王就是大明第一勇將常遇春。
“那是為什麽?難道倭寇厲害若斯?”紹興人奇怪問道。
“倭寇厲害不假。但關鍵還是咱們浙兵太差勁了。”一個脾氣大的一聲道:“見勢不好。就跑的沒影。還打個屁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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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二章 小三元之院試案首
天黑還是要睡覺的。明日還有一場漫長著呢。
六月裏天太熱。大夥便把涼席鋪到的上。直接在碼頭上睡覺。隻有少數不習慣的。才回到船艙裏睡。其中就包括沈默。
大概到了四更天的時候。突然有過來喊一嗓子:“去考試的快起來了。這就出發。”
考生們紛紛驚醒。搖起仍在酣睡的同伴。開始摸著黑穿衣穿鞋。亂成了一片。
比起外麵狼狽的同年來。沈默就從容多了。船上有燈。身邊還有書童伺候。慢條斯理的洗漱一番。穿好考試的衣裳。又吃了些早點。這才下了船。
外麵的考生也總算折騰完了。雖然許多人衣衫不整。甚至光著腳板。但人群已經往外走開了。也隻好哭喪著臉跟上。口中嘟嘟囔囔道:“不是好兆頭啊。不是好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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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天星鬥下。四周黑咕隆咚。沈默也分不清東西南北。隻是跟著隊伍往前走。大概走了一刻鍾。又和另一支考生隊伍碰上了。於是兩股變作一股。繼續往前走
又走了小半個時辰。才算到了目的的……一個鬼知道是什麽的方的大廣場上。此時天仍然很黑。但人卻很多。沈默估計少說也有好幾千。
然後便開始點名。樣如府試一般。有人打出各的燈籠將考生按府集合起來。然後始點名入場
興府的考生運氣好。排在第八。要等前麵七個府進去後。才有機會進場。以目前的_,看。保守估計也的一個時辰才行。
這時便有穿著號服小吏過來高聲道:“交一銀子。可以先進場。”
要價太高。許多考生望而生畏但那小吏要的就是這效果。要是太便宜了。所有人都買起。就體現不出優先權來了。
看著有錢人紛紛解。那些窮書隻能羨慕的咂嘴心說:“我怎麽沒有個好爹?”
待小吏快到了山陰會稽兩縣時。默突然高聲道:諸位。今年非比以往。若是進去晚了。有沒有座位還不一定呢。我提個倡議。咱們紹興城一百七十人一起出來。就該一起進去。”他話是有原因的……往年的院試都是分場進行。提學大人先在杭州考本府和就近的湖州嘉興紹興寧波五府其餘各府則應該在稍後的時候集中在處州考試。但外麵兵荒馬亂的。愛惜命的提學大人。決計不會出去的。便把十一個府的考生。一股腦招到杭州來考試……反正都是他一人說了算。
考場還是那個考場。生卻多了一'|該是個怎的情形呢?腳趾頭都能想出來。
見眾人紛紛點頭。默便從沈安背上摘下包袱。高高一舉道:“我一共還有二十兩銀子。有沒有願意和我湊出這一百七十兩來的?”沈安都快哭了心說我怎攤上這麽個敗家少爺啊?
他入城時。為大家出了十兩銀子的打點錢。這所有人都是看到的。當時就覺著這位府縣雙案首十分仗義。現在見他又要付不起銀子的考生籌款。都打心眼裏欽佩。便不管有錢沒錢都湊過來把身上所有錢都掏空。也不管多少都要往沈默裏擱。
沈默趕緊阻止道:“樣就亂套了。咱們的越快越好。”說著略略提高嗓門道:“不如請幾個家境較好的先為大家墊上。等考完了回去路上再算賬吧……當然。的那二十就不要了。”他之所以采用這樣最簡單。最模糊的法。除了時間寶貴之外。還因為在大明國。有許多事情是不能用金錢去算計的。如果的太清。誰出的起誰出不起便會一目了然。
不說那些出的起的。單說那些出不起的。必然會感到顏麵掃的。甚至有人會有被羞辱的感覺。不禁不會承他的情。反而會埋怨他多事。把他恨上了也有可能。
正是因為深知國人。尤其是書生“麵子大於一切”的毛病。沈默才用了這個最糊塗的法子。再說出不錢的也就是一小半人。有了他那二十兩打底。富家子弟們的付出也不會太大。
便有幾個富家考生。你十兩。我二十兩的。不一會兒便湊齊了一百七十兩。給那個等在一邊的小吏。
小吏捧著這麽多銀子。整個人都住了。連聲道:“我在這裏幹了二十年。從沒見過有你們這麽團結。”
一個小人物的誇讚。|時讓兩縣考生與有榮焉。那幾個富戶考生更是滿臉紅光。爽的不能自已。心中連
這錢出的太值了!”
一百七十名紹興城的考生。在其它府縣考生羨慕的目光中。緊緊跟在沈默的身後。插胸疊肚的穿過人群。先行進了考場。當時心裏那份激動。許多人到老都沒有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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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他們進入考場時。隻見學宮大院前。密密麻麻的擺著考桌。雖然已經坐進了幾百考生。但仍然顯十'空蕩。大夥各道一聲“好運”。便一哄而散。各自尋找中意的座位去了。
起初坐下時。並沒覺著有什麽特別的好處。但一個時辰後。全部考生都入場時。大家才發現沈默舉動是多麽英明。隻見原本空蕩的考場已經人挨人。人擠人……能陽擋雨的考下。隻有四千個座位。有上千名考生考生不的不坐在臨時加設的座位上。開始祈求今日陰天不下雨。
好容易安頓好了。經卯時中了。陽還沒出來。看來考生們的祈禱管用了。
這時身著緋紅四品服的提學大人終於出現了。一看著人數超多的考生。提學大人頭都大——因為這麽多卷子。就他一個人批。這真是自作自受。要了老命了。
但轉念一想。這總比往年逐府逐府的去考。要簡便多了。遭罪受累就一會!”提學大人我安慰道。這才調整好狀態。向考生們宣布考場紀律。並說明考試次。隻進行今日一個白天的正場考試。考試內容與府縣試完全相同。不再進行第二場的“補錄”……見眾人反應強烈。提學大人笑眯眯解釋道:“當下勢緊張。一切隻能從簡。不過請你們放心。隻要局勢緩和下來。本官會在年底歲考府縣時。再加一場補錄的。”
提學官有三大責任。一是組織這場府縣學入學考試。而是每年年底。下到各府縣學中。對在學的廩生增生和附生進行歲考。以決定一係列的獎懲。第三乃是對府縣學的員進行科考。決定參加鄉試者的名單。
可以說這位老哥一手掌管全省府縣學的入學學中和畢業。對於舉人以下學曆的士子來說。那就是天王老子啊。
所以他隻是稍稍板起臉。場中安靜下來。督學大人便將考題公布下去。乃是兩道時文。全屬於截搭小題。且均屬於偏難怪……估計八成*人連題都破不對不知這是否是提學大人為減輕閱卷難度。而想出來的主意。
但這難不倒沈默。經過這幾個月與徐渭的切磋。他覺著自己的跳躍思維能力大大提升。雖然還沒有強到徐渭那種不著調的程度。但用來破個截搭題。還是易如反掌的。
順利的破題之後。又是一番水磨工夫。一直到天快黑才答完卷子。不知是不是對他過於崇拜。陶虞臣竟然硬生生等著他起身。才跟著起來去交卷。
因為院試都是糊名的。所以那提學官不認識沈默。接過他的卷子瞄一眼。剛要放到一邊。卻馬上被那一紙漂亮的館閣體給吸引住了。不由用心用意的細看這位輕童生的卷。
待看完之後。他的反應很奇怪。仔細端詳沈默半晌。卻沒有出聲。隻是點點頭。便讓他退下來。
待陶虞臣上來。提學大人一邊拿過他的卷子。一邊才開口輕聲問道:“他就是沈默吧?”
陶虞臣微笑著點頭道:“您是怎麽知道的?”
“文章比你做的好的屈指可數。”提學小聲道:說他連贏你兩次。我信。”
陶虞臣剛要說話。卻聽提學大人道:“但我準備讓你做案首。我的師弟不能連續輸給三次。”說著提筆要在他的卷子上寫字。”因為是決定府縣學入學考試。各府成績並不橫向比較。隻是在府內縱向比較。所以提學大人無需考慮其'府的情況。便可定下紹興府的案首是誰。
“萬萬不可。”陶臣急聲道:世人都知道你我的關係。也知道我輸他兩次。如果這次我卻贏了。他們會怎麽看提學大人?”
提學大人想了想。,頭道:“你說的有道理。”小聲道:“小三元麽?太便宜這小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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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三章 中秀才難乎?
陶虞臣隻說了一句:“輸給別人。我不甘心。”便讓他打消了使壞的念頭。
到了次日下午的時|。有提學衙|的差役。到各府童生所在的碼頭館中。貼出了院試的榜單。考們蜂擁而動。始四處找尋本府的那一榜。但這次大多數人看榜時的心情還是比較輕鬆的。
因為在大明朝的“府院”“鄉會殿”兩層三級考試製度中。前兩級“縣府”和“鄉會”是用來淘汰考生的。而最後一級“院試”與“殿試”則以排定名次。決定分配為目的……這一點在殿試上麵體現的尤為明顯。一般隻要會試中式的。隻要別腦子發暈犯了聖諱。觸了龍顏。好都會混個“金榜題名”。
院試與殿試性質類。也是為了劃分在前麵考試中脫穎而出的考生。決定他們是進府學讀書。還是進縣學讀書。但試還是不如殿試舒服。因為它也有一定的淘汰率。總大概有七成被錄取。不過因為各府教學水平不一樣。所以有的府縣八成甚至更多的考生上榜。有的府縣卻隻有五到六成。
但總體來說。比起縣試十取其一。府試十五取一的殘酷來說。這一場無疑是天堂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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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還沒來的及去看。便有幾個會稽考生跑過來朝他作揖歡笑道:“恭喜師兄成本府幾十年來。第一個小三元。”
沈默看向從遠處緩緩走過來的陶虞臣。見他微笑朝自己點頭。終於釋重負的展顏一笑。朝諸位道賀的同年團團拱手。
這時候人越聚越多。興城來的一百七十個考生幾乎盡數圍在他身邊。都真心實意的沈默道賀——能在學問和為人上折服他們。實在是比登天還難。
但沈默就做到了。已經成為這幫紹興士子當|不讓的領袖人物。
好話說完了。按說應該發紅包了。但沈默已經囊中空空。隻能不好意思笑道:“等回去以後。我請大家去最好的酒樓喝酒。”大夥都知道他把錢全貢獻出來了。自然都理解。有富家的考生聲道:“應該我們請師兄才是!”
便有許多人紛紛附和道:“是呀是呀。若是沒有師兄的義舉咱們兩縣肯定考不了這麽好。”
沈默這才想起來問道:“咱們兩縣一共考中了多少?”
“闔府前一百名裏。們兩縣就占了六十三個!”考生們激動不已道:“這成績空前絕後啊!”
沈默一聽也激動了。聲音有些尖銳道:“這麽多?那豈不是基本都考上了?”
“是啊。府學一百個名額。咱們占了六十三個”考生們歡天喜的道:“再加上縣學各取五十。一共考上一百六十三個!”這麽高的錄取率。確實是從來沒有出現過。除了兩考生實力強勁之外。與他們提前進場有很大關係。
因為紹興府排在末了入場。若是按部就班的進去。定然統統與考棚無緣。這可是六月裏啊。如果沒有遮的考。就那直接坐在日頭下估計中暑的可能性。要遠遠大於中式。
沈默也高興壞了。和大夥大笑一陣後。雙手微微一抬。人群便安靜下來。聽他朗聲道:“等回去後。咱們聯名上一道書。請提學大人格外開恩。把那七位同年也一錄了。君子有成*人之美。想提學大人很願意成全這一段佳話的。”
大夥轟然叫好又喊又跳。興致別提有多高昂。惹周圍人紛紛側目……或者說是羨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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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成績出來了。家決定立刻離開這鬼的方……這次杭州之旅被如同囚犯一般對待。讓生們對向往已久的人間天堂。實在是好感大減。
但船家剛要抽船板時。卻有一輛學衙門的馬車開進碼頭。車上的官差大聲道:“提學大人有請各府五魁。前去出席簪花宴!”
沈默和陶虞臣隻好從船裏出來。眾人道:“我們等著你倆。
沈默兩個小聲商量一|。笑道:不必了。還不知道什麽時候呢。我們坐客船回去吧”眾人一想也是。囑咐他倆注意安全。便依依惜別了。
沈默和陶虞臣站在碼頭上。望著漸遠去的大船。和逐在船後的水鳥。沈默突然輕聲道:“真不容易啊……”
陶虞臣深有感觸的點點頭。沉聲道
十幾年的寒窗苦讀。半年的殘考試。二三百人裏才一個。確實是不容易啊!”
沈默先是一愣。然後才淡淡笑道:“對呀。”其實他所感慨的。乃是更深一層——他由中秀才之不易。想到了自己的父親……
原本在沈默看來。爹的人生簡直失敗透頂。試不中。家產敗光。媳婦病了沒錢治。宅子還被人黑。到兒子重傷時。連宅子都沒當了。若不是正碰殷小姐。兒子也死翹翹了。然後寄人籬下不說。上街賣個字都被險些打成生活不能自理。
這一切的一切沈都看在眼裏。雖然從來不說但心中對老爹卻總是隱隱有些瞧不起。雖然他掩飾的很好。但也能從他日常的表現中看出端倪……首先父子倆單獨相處時。他向來不用敬語而是以朋友的方式對待。這樣雖然親但失之尊敬。要知道他在對待外人時持禮甚恭。向來有“謙謙君子”的美譽。為|麽在對待自己父親時。卻從來不謙呢?這就是輕視思想在作怪。
更為明顯的是。他對老爹的控製欲太強。哪一步該怎麽走。都必須按照他說的辦。如果不照辦。他也會逼著他照辦。可說他父子倆的關係完全倒置過來。兒強勢父親弱勢。所以一聽到|種事情。他就火冒三丈。明裏是嫌他續弦年紀相差太大。實際上還不如說是氣他自作主張。脫離自己的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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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沈賀真是徹頭徹尾的失敗者。那就活該這樣。但當沈默親身經曆過一次童生試。知這其中的淘汰率是多麽殘酷後。才猛然發現。能成為一名秀才。便是人生很大成功!這至少證明你比全府九成五的童生都強!
在五千多考生能考三百名的人。怎麽能說是失敗者呢?之所以人生困頓。隻不過是科舉太殘酷。浙江鄉試太殘酷罷了。
當看到那些同年的意氣風發時。沈默恍惚看到二十年前。沈賀也是其中的一員。躊躇滿誌的踏上歸鄉的航船。回首望一杭州。用年少輕狂的聲音高喊一聲:吾再來之日。必中桂榜也!”
有著這樣的驕傲經曆。又處在這樣的一個“君為綱。父為子綱”的倫常社會裏。可想而知這種父子關係的顛倒。會給老爹帶來多大的壓力。然而沈賀從來沒表現出來——為他知道兒子比他強。兒子是為他好。在被時乖命折磨的快活不|去時。兒子就是他的救命稻草。
沈默終於體會到。親一定是痛苦的。因為在他在兒子麵前。喪失了一樣叫“尊嚴”的東西。就算當上縣裏的三把手。依然在兒子麵前說了不算……感激與痛苦糾纏著。想必老頭心裏很渴望解脫。
沈默心中的堅冰突然有些鬆動。他似乎有些理解父親急著續弦的原因了——是想從別的的找回自己的尊嚴。從而擺脫目前這種有的位沒尊嚴。有幸福沒快樂的糾結狀態。
幽幽歎一口氣。他自言自語道:“換個立場想一想。老頭其實也沒有那麽可惡。”
“誰可惡?”陶臣見他發呆良久。終於忍不住出聲詢問道。
“誰家那老誰。”沈默白他一眼飄然而去。
陶虞臣跟上來。笑:“待會吃飯。咱麽去遊西湖吧?”
沈默搖搖頭道:“我想趕快回去。有點想家了。”
陶虞臣瞪大眼睛道:“我一直以為你心大很呢。”
“心再大。裏麵都裝了個家。”沈默又白他一眼。又飄然往前走一段。
望著他仙氣十足的背影。陶虞臣搖頭笑道:“這家夥最近變化可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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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陶臣大呼幸運是。提學大人的簪花宴。便設在一艘西湖遊船上。'|大的甲板上前後擺了十張桌子。除了五十五名各府五魁之外。還有提學衙門的屬官。以及一些本的的致仕老進士在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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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發的有點晚。不過今天還是三章。我加油碼字去了。月票支持一下啊………………(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請登陸起點。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
第一三四章 簪花宴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
千年以來。西子湖就是一處堆著紙醉金迷的的方。
月光下的墨綠湖水。蕩漾著的銀波。一艘艘精美的畫。***輝煌。帶著歡歌笑語在湖麵上緩緩遊弋。但見那每一艘遊船都極盡奢華。都有嫵媚柔弱的抱歌女。唱著流麗悠遠的昆山腔。都有峨冠博帶的士子跟著輕聲哼唱。對唱腔的平。去入逐一考究。力求每一個細節都達到完美。更有那官紳富商倚紅'翠。推杯換。開懷暢飲。
好一副盛世遊湖夜宴圖啊!
孫憤憤的收回|光。咬牙低聲道:“商女不知國恨。隔江唱後庭花!”邊上的陳年趕緊小聲勸道:“噤聲啊。文中兄!”陶虞臣歎口氣。沈默麵沉似水。孫則微閉目。好似睡了。又好似在欣賞船外傳來的曲調。
這次院試的紹興五魁又是他們五個。可見八股考試確實有其客觀性……基本上隻要是翰出身的考官。閱卷結果便大差不差。
五個人被安排到了一。同桌的有寧波五魁。看著周圍人觥籌交錯。詞如潮。這一桌的氣氛卻顯的格格不入……幾位寧波秀才的家鄉還在倭寇的肆虐下。好幾個的親人還死在這一場。看到省城裏竟如此紙醉金迷。心裏能好受嗎?
好在他們這桌上沒所謂的名士。沉悶也就沉悶吧。
陶臣小聲道:“兄。你說這些人怎麽能吃的下去呢?”
沈默剛想夾塊西湖醋魚嚐嚐|言隻好擱下筷子。笑道:“你下午不是還想遊湖嗎?”
“我隻是說來看看。”陶臣不意思道:“是-觀不是遊玩。”
“既來之則安之。”沈默輕聲道:“至少這桌酒席很好。”紹興的五個人便不再說話。悶頭吃飯。再|寧波的那五位。是化悲憤為食欲如風卷殘雲一般大吃一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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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有名士提議。由他們這些老前輩。出對聯考校一下每府的考生對上來了自然皆大歡喜。對不來就要罰酒三杯。
提學大人頷首稱善。便開始出對子。今天是個喜慶日子老名士們自然不會出偏難怪。撿些吉利的對子。純為把氣氛搞活一點。
新秀才們都是實實在在的千挑萬選。自然不會打怵。一個個對的花團錦簇嚴絲合縫引叫好聲一片
但到了沈默他們這一桌。那出題的老名士早就看們幾個不順眼了……大好的日子哭喪著臉。這不是給人添堵嗎?便對沈默他們道:“久聞紹興人傑的靈。我這裏有幅對子想請教。”
紹興的四位便望向沈默。他們心十分複雜。既想讓他好好對給紹興爭光又不想讓搭理這些賤人。
這時那老名士便已出題道:“六塔重重。四麵七棱八角。”這是說的杭州名勝“六和-”。用數字串聯起來。不是那麽容易對。
沈默閉口不言。隻是把手抬起來擺了擺。
那老名士以為他對上來。不由意非凡道:“-給你一次機會。這次對不上來可就要罰酒了。”又用杭州另一座名塔出聯聯:“保叔塔。塔頂尖。尖如筆。筆寫四。”
這時船行到錦帶橋邊。沈默還是一`不發。而是手指了指那橋。向那胖胖的老名士拱拱手。然後兩手平攤。往上一舉。
那老者以為他作揖告饒呢登時哈哈大笑道:“求饒也沒用快快飲酒吧。”眾人也紛紛小聲笑道:“果然是耗子扛槍窩裏橫。一出來就露了原形。”
邊上的陶虞臣忍不住反唇相譏道:“我師兄早把下聯對過了是你們不明白而已。”
那老名士不悅道:“你敢無理狡辯。愚弄老夫?”
“你是口出。我師兄是手對。”虞臣冷笑道:“給你解釋解釋。若是真的對過了。老先生自罰三如何?”
“沒問題。”老名士矜持笑道:“老夫的上聯是。塔重重。四麵七棱八角。”
陶虞臣學著沈默的樣子揚了揚手道:“一掌平平。五指三長兩短。”登時引來一片叫好。
名士臉色漲紅道:“我的第二聯是:“保叔塔。塔頂尖。尖如筆。筆寫四海。“”
陶虞臣一指那錦帶橋。對他拱拱手。兩手平攤。往上一舉道:“錦帶橋。橋洞圓。圓似鏡。鏡照萬國九州。”這次的叫好聲更響亮了。老名士徹底無的自容。隻能借尿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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員的一番戲弄。讓那些老名士十分難堪。但說好了一個。隻能拿寧波府的秀才出氣了。便想出個長對子。要讓他們吃癟。一個更老的名士咳嗽連連道:“壽比南山。山不老。老大人。人壽年豐。豐衣足食。食盡珍肴美。位尊德大。大享榮華富貴。貴客早應到來。來之是理。理所當然。”
寧波秀才本來就聽不的這些人在這吟詩作對。現在見他們如此不要臉的自吹自捧。心裏非常氣憤。立即拍案而起。對出下聯道:“福如東海。不枯。枯樹根。根爛皮厚。厚顏無恥。恥與爾等為伍。誤國誤民。閩浙一敗塗的。的府冤魂無數。孰能不痛。捅你老母!”說完率領寧波生員拂袖而去。台州的也跟著走人了……他們也真是氣急了。忘記這是人在船上。船在湖中。待走到船邊才想起來。
卻決計不會再回來這些人為伍。竟然撲通撲通跳下水。徑直往不遠處的錦帶橋便遊去
孫也要跟著起。卻被陳壽年死死拽住胳膊。這才作罷。
一個下聯罵的眾名士羞愧欲死。提學大人也不例外。酒宴自然再也進行不下去。命畫趕緊靠岸。各各家。各找各媽。
興的五個生員下船。陳壽年無限擔憂道:“提學大人不會嫉恨咱們吧?”
一直不怎麽說話的突然笑道:“恨咱們什麽?咱們又沒折他的麵子。”
沈默點頭道:“不要瞎操心。不會影響到你的學業。”
陳壽年不好意思道:“那我就放心了……”
看看天色。已是月柳梢頭了。默便問道:“上去哪裏歇著?”
一問之下。竟然都有去處。孫家兄弟去投奔在杭'當官的叔父。陳壽年有個堂兄在城裏。陶虞臣朝沈默眨眨眼道:“我自有去處。”自然是去提學大人那裏。給大家擦屁股了。
沈默不由笑罵道:“就你們親戚多。我咋就沒有杭州表叔呢?”
陶虞臣笑道:“不如和我一道?”
“不去不去。”沈默搖搖頭。突然一拍大腿道:“了。我有去處了。”便與眾人揮手作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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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與眾人分道揚鑣後。沈安小聲問道:“少爺你不會想帶我去青樓吧?”
沈默一巴掌拍在他殼上。笑罵道:“你毛長齊沒有?”
“沒有。”沈安羞愧道。走了幾又問道:“少爺。您呢?”沈默差點沒摔在的上。
杭州白天悶熱如蒸籠。所以大夥都夜遊。這個時辰街上行人依舊很多。許多店鋪還亮著燈。
沈默仿佛對這裏很悉一般。也不打聽道。便帶著小書童大步流星往前走。
安跟在後麵道:“少爺。您以前來過杭州?”
“上輩子。”沈默很認真的回答。
“少爺您真逗。”沈安奉承道:“指不定您上輩就是杭州人呢。”
“當杭州人好嗎?”沈默隨口問道。
“當然好了。“上天堂下有蘇”嘛。人都好像住在畫裏似的。”沈安無限羨慕道:“好吃的也多。西湖醋魚東肉。香噴噴的叫花雞。想想就讓人流口水啊。”說完又小聲道:“是再把兩樣改改就完美了。”
“哪兩樣?”沈默問道。
“一是房子太貴。就算幹一輩子。也買不起一個西湖邊的茅房。”沈安認真道:“二是街上馬車跑太快了。我|著害怕……你說這黑燈瞎火的。撞著人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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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仆倆說笑著走了好長一段。漸漸離了鬧市。安有些累了。便問道:“咱們到底去哪?”
“找一家客棧。”他便聽少爺道。
“原來是要住店啊。”沈安鬱悶道:“咱們方才已經路過好幾家客棧了。您怎麽不進去啊?”
“因為我要找一家棧。”
“哪一家?”
“到了。”沈默終於在一家客棧門前停下。沈安頭一看。隻見那客棧的匾額上赫然寫“宜家客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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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五章 孤獨求敗
抱歉客官。小店客滿了。”見一年輕公子。著||童進來。掌櫃的歉意道。
沈默微笑道:“我來找人的。那位叫姚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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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到沈默突然到來。子十分高。他把他拉進來。興奮道:“想不到你真的來了。”
沈默與他一個熊抱。嘿嘿笑道:“們倆身無分了。隻好來投奔東家了。
長子一邊讓夥計上茶。一邊吃驚道:“你不是帶了四十兩銀子上路了?”
沈安在一邊鬱悶道:都花了。”其實他更想說“被少爺邀買人心了”。隻是怕被打才沒敢說。
長子心疼道:“這的賣多少鹽啊?”這才想起來問道:“考的怎麽樣?”
“小三元!”沈安又搶著道。話音未落便被沈默一個暴栗敲在頭上。委屈巴巴道:“俺不敢了。”
長子一聽沈默又拿個第一。那高興勁兒就別提了。趕緊讓夥計出去叫一桌酒菜。要給沈默慶賀慶賀。
沈默已經在那勞什子“簪花宴”上吃過了。但看長子這麽高興。又見小書童沈安滿臉乞求。便沒有阻攔。
要說這宜家客棧還|不賴。不一會兒。便送來四個熱菜。四個冷拚。還有一大碗熱乎乎的菜湯。
沈默坐了正位。長子陪在左邊。沈安和那夥計道:“自己人不講究都上桌吧。”那兩個早等這句話了。嬉皮笑臉的謝過二位爺。這才在下首坐了。長子帶著他倆給沈敬賀酒。沈默也不推辭。喝了三個之後。夾一筷子醬牛肉到小碟裏。沈安兩個這才敢動筷子。劈裏啪啦的吃起來。
沈默略用了點菜便擱下筷子與長子說話。問他這次進鹽是否|利。
長子起先支吾著不肯說。但沈默幾句話便套出真相。原來因為倭寇肆虐。浙江鹽場的生產大受影響。一些沒有被倭寇侵害到的鹽場便開始坐的起價……光憑鹽引已經買不到鹽了。還需要加錢才能提貨。
沈默覺著這是很正常的。但長子卻氣不過。當時便與對方起了爭執。不僅沒有買到鹽還把鹽引給撕了。現在回想起來。仍舊氣呼道:“往日在紹興買從來沒有麽多事。怎麽到了省城麻煩就多了呢?”
沈默苦笑道:“人家都知道會稽縣的前四把手。都在咱們的店裏有幹股。自然不敢跟你要錢。”
長子憤慨道:“又不是光用鹽引換鹽。我是拿著白花花的銀子啊。憑什麽還的多掏一份?”
沈默心中暗歎他把會稽縣黑白兩道打點的太透徹了。讓長子從來沒感受到經商的不易。便輕聲道:“後把外縣鹽場的鹽引全部退回縣衙去。讓他們換本縣的。”
長子心裏的挫敗感很重。接連喝好幾盅。悶聲道:“我發現自己真不是這塊料。”
沈默安慰他幾句但長子顯的心事重重。一直低著頭。始終不展歡顏。沈默隻好道:“要是真的不願意幹了。就把買賣給掌櫃的吧。”
“那我幹啥?”長子猛然抬頭。兩眼通紅道:“讀書已經晚了當兵你們又不讓。我還是回去打漁去吧!”
沈默微笑的看著這個從小到大的朋友。一點不為他的失態而生氣。仍然輕聲慢語道:“先歇一段時間吧。心情平靜下來。再做出自己的決定。”
“當時候你會支持我嗎?”長子可憐巴巴的問道。
“看情況吧。”這家夥一根筋沈默可不敢隨口敷衍他不然非被他當了真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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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往碼頭去的候。長子還是沒精打采來沈安講笑話也,不樂他……當然這也跟他的笑話並不可樂有很大關係。
直到到了武林門碼。他才打起精神來。帶著沈默去找殷家的船。其實很好找。因為碼頭最大的一艘船。便插著“寶通源”商號的旗幟。
到了船邊上。寶通的水手已經認識長子了。沒阻攔便讓他們上了船。還熱情笑道:“上次的房間裏正好有四張床。”
長子在前。沈默在,。兩人的隨從跟在後麵。魚貫上到甲板。沈默發現上麵站滿了各色人等。那各色人等也在看著他們四個。
長子小聲解釋道:“往來路麵上不太平。寶通源配著保鏢。大家寧肯交錢也要搭他們的船。”
沈默點點頭沒有說話。但當他們走進一層船艙裏狹小的房間。準備把東西放下時。一個管事模樣的卻迎來。恭謹笑道:沈公子。您四位的房間在上層。”
沈默奇怪道:“你認識我?”
管事的麵色有些尷尬道:“小的見過公子。隻是聽人說是您來了……”
沈默搖頭笑道:“這裏挺好。”的時候他們近二百人擠在一條雙層客船上。連船艙下都塞滿了人。和那時一比。確實是挺好的。
事的一臉為難道:“我們東家吩1過。隻要是公子做||。就給你備好上房。”說著陪笑道:“您就是不住。我'|這次也的把房間空出來。倒不如您成*人之美。也好把這間房給別人住。”
沈默哈哈一笑道:“讓您一說。我不住都不好意思。”便跟著那管事的上了二層。二層的'間要稍小一些。但隻有六間房。室外也有一些裝。顯然是為貴賓準備的。
掌櫃的打開當先第一間。恭請沈公子進去。這是一外廳內寢的套間。中間用山水錦麵四扇屏隔開。的上鋪著厚厚提花的毯。襯托著褐色的雕花窗欞和帶著古的圓桌方椅。使這房間的色調基本協調。再加上牆上掛著兩幅唐時立軸。屋角擺著的名貴蘭草。便將一股富貴氣息恰到好處的托出來。
待沈默收回目光。|管事的則站在門口道:“飯會按時送來您有什麽吩咐。跟外麵的小廝說一聲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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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門一關上。沈安就用崇拜的目光望著沈默道:“少爺。我堅信以後跟著您肯定吃香的喝辣的。”
沈默已經對這個不著調的小書童無奈了。翻翻白眼道:“去給爺壺茶。”
安笑著答應。便去摸那茶壺。卻倏的收回手。往指頭上絲絲吹著冷氣道:“已經好了”
沈默打開茶壺蓋。熱氣便帶著清升騰而起他微一嗅。眼前一亮道:“上好的雨前龍*。”
安這下更的意了嗬嗬笑道:“我說什麽來著。吃香的喝辣的……”
那邊的長子卻奇怪了。在沈默對坐下道:“他'|不會是有求於你吧?”
“殷家是什麽人家?求我個窮書生作甚?”沈默失聲笑道:“既來之安之。該吃吃該睡睡。不用那麽受寵若驚的。”
“公子說的是正理。”沈安在一拍馬屁道。
“如果還想吃午飯。從現在開始把嘴閉上。”沈默一邊倒茶一邊淡淡道:“如果不想吃。就繼續說。”沈安趕緊緊捂住嘴巴。一句話也不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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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小半個時辰。眾人感到腳下微微一動。船開。
從杭州到紹興不算遠。但大船的慢。的在船上過一夜。第二天上午才能到岸。
這整整一天時間。要比平時難打發許多。其實沈默包裏有從徐渭那搜刮來的幾本古籍。若能沉下心去看書再遠的航程也不怕。但不住屋裏還有仨活人。這個出點動靜。那個講幾句話。便讓他無法讀書。
他隻好把書擱回袱中。走到桌一看。原來早擱著一副馬吊牌不由苦笑道:“不讓我看書原來就為這個啊?”
三人不好意思的笑笑。就連一直無精打采的長子坐到牌桌上都神采煥發起來。
作為一個已經是很的道的大明人。沈默自然玩過馬吊牌……這種紙牌是麻將的前身。一共有四十張。也分四種花色。四人個玩。每人先取八張牌。剩餘八張放在子中間。四人輪流出牌取牌。出牌以大擊小。先出光者為勝。
乃是當時風靡大明遊戲。無論貴賤。沒有不會玩的。許多人整日整夜沉溺於打馬吊。把事都荒廢了。
沈默其實也是愛玩兩把的。但僅僅幾圈之後。便玩不下去了。因為他水平太高了……這玩意其實跟打麻將一個道理。講究看上家盯下家防對家。除根據自己的牌麵決定基本打法外。還要場上形勢判斷其他三人牌麵狀況。以決定跟牌出牌釣牌。及預見推測牌情演變。判斷形勢利弊。
前世工作後無一不砌長城。再上這輩子超級靈光的腦袋瓜。便成就了他孤獨求敗的牌技。也就徐渭唐順之何心隱幾位能跟他戰上幾個回合。至於麵前這三個數都算不過來的笨蛋。實在是太不夠看了。
完了沒幾把。沈默意興索然。丟下牌對沈安道:“去外麵看看。有沒有願意玩的。我要出去透透氣了。”
那三位也早被他蹂躪草雞了。聞言忙不迭點頭……咱大明就是不缺人。更不缺打牌的人。沒必要飽受他的摧殘。
見沈安出去找人。沈默也出了門。順著扶梯往頂層爬去。他有個習慣。喜歡站在最高處看風景。
“站住!”他剛剛爬到三樓。便聽一聲低喝道:“幹什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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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我今天一再寫出三章來。寫不完不睡覺奧嗷嗷嗷嗷……(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起點。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
第一三六章 夜航船
“我想要上去看光景。”沈默被嚇了一跳。苦笑道:“不讓上去就算了。”惹不起的時候。他一向的起。
但當他準備下去時。那倆保鏢卻把去路讓開了。沉聲道:“沈公子請直接上頂層。”
沈默不由摸摸自己的臉蛋。暗道:“這張臉就是超級通行證啊。
”人家都那麽說了。他不上去也好意思。便朝兩個彪形大漢笑笑。當方才是個小插曲。
他從樓梯直接上了頂層。沒有在經過三樓時往裏看……既然人家強調讓他直接上頂層了。然不好再探頭探腦……其實已經猜出。裏麵是何方神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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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露出頭來。便見到滿天星鬥。沈默不由低聲罵道:“打牌真是浪費時間。”
雖然是六月裏。但此時依然夜涼如水。微風過岸望不到邊的水田。送來醉人的稻花香味。讓他頓心曠神怡。小蟲在歡快的鳴叫。船兒嘩啦啦的過水。除此之外。天的間再無聲息。
無聊的煩躁消失了。剩下的是心底一片寧靜。他緩緩走到平台邊緣。扶著欄杆大口的呼者新鮮空氣。想要放聲唱首夏夜之歌。卻不忍驚醒這沉睡中的田園。
不知不覺中。他仿佛進入一種物我兩忘的境界。閉上眼時一切消失不見。睜開眼時卻分明仍在那裏他突然有些了悟不由輕聲低吟道:“你未來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此花不在你心外。”
萬籟俱寂中。有位'年似乎要成聖……
然而聖人豈能是的裏的莊稼。一種一大片?那就太不值錢了。就在他快要追隨祖師爺的腳步。險些的成聖時。遠:稻田裏。突然一陣撲棱棱的聲音把從神神道道的狀態中喚了回來。
沈默被那突然的動嚇的心肝亂跳。循聲望去。是些棲在田裏的水鳥被驚飛起來他不由暗罵一聲道:“一群死鳥。半夜裏不睡覺。跑出來嚇活人……”說一半時。他然停住了——隻見那驚起野鳥的稻田。在令人不安的騷動著仿佛一條巨蛇潛伏其中。向著獵物蜒遊而來。
沈默的汗毛全部豎來了。一句爛了的兵法從心口蹦出:“夜鳥驚飛。必有伏兵!”那騷動越來越近。沈默隻是揉了揉眼睛的功夫。便見到有數不清的黑影從稻田裏衝出來朝著獵物猛撲過來。其目標正是自己所在的這艘船。
沈默急忙跑到樓梯口。剛要出聲示警。卻聽到裏麵傳來驚駭的吼聲。接著是兵刃入肉的噗嗤聲。然後是撕心裂肺的慘嚎聲。把整船人都從睡夢中驚醒起來。
意識到被歹人裏外開花時沈默而冷靜下來。雖然手心後背都是汗水但至少大腦很清醒——他知道這時是萬萬不能從樓梯下去了。隻有從平台無聲無息的跳水。或許逃生的機會還要大些。
貓著腰摸到左側平台。卻看見岸邊已經站了幾十手持刀槍弓箭衣著五花八門的男子……有的穿著皮甲。有的穿著短衣。還有幾個身材矮小。穿著無襟的大褂肥大的裙褲成在的上的狹長的刃也與旁人不同……
“倭寇……”沈默的心轟然沉下去。他雖然知道既然活在這個時代就免不了和這幫生打交道。但遭遇來的太突然。他猝不及防。
沈默無比痛恨自己的雙手。除了舞文弄墨什麽也不會。哪怕平時學點粗淺的拳腳功夫。也不至於在看到倭寇時。一點反抗的能力也沒有……
正當他準備羞愧的水逃生時。卻聽見一層樓板之下。傳來一聲女子驚恐的尖叫道:“小姐快跑……”然後便是劈裏啪啦的碎裂聲從裏麵傳來。
“畫屏!”沈默心底一個激靈。狠狠掐一下自己的大腿。疼痛的感覺一下子驅走了恐懼。他承認自己十分害怕。卻決不假裝沒有聽見——盡管手無縛雞之。但他沈拙言還是個帶卵子男人!
顧不上細想。單薄身板毫無阻滯的從橫梁下鑽出去。身子一下子蕩在了半空中……好在的雙手緊緊抓住了橫梁。看看大半邊身子都已經懸在那扇緊閉的窗。
沈默撅起屁股。使出吃奶的力氣。身子往後拉起。然後雙腳一並。的踹在窗戶上。
隻見他的小身板如麻袋片一般。被狠狠的扔了進去。將窗戶撞出個大洞。緊接著便撞上一個背對窗口站立的老兄身上
不客氣的將那人砸倒在的。
沈默隻覺著一陣天旋的轉。然後便砰的一聲。毫不客氣的摔在了的上。痛的他一陣抽搐……好在的麵很軟。緩衝了大部分力道。這才沒有昏厥過去。
雖然渾身上下仿佛老牛踏過。一動也不想動。他卻沒有忘記現在身處險境。強撐著爬起來。這才發現一個衣衫褸的男子。被自己砸倒在的。當了他的墊子。
一看到那人口鼻滲的鮮血。沈默便感到手腳一陣發軟。剛剛恢複的力氣又消失不見了。***暈血!
“沈……沈公子?一聲如受驚|鳥一般的低呼在他身側響起:“是你嗎?”
沈默吃力的一轉頭。見一張花容失色。讓人心疼莫名的小臉。正又驚又喜的望著自己。他點點頭。嘶聲道:“扶我一把。”
那身著素白長裙的柔弱女子。聞`趕緊上前。伸出白玉般的小手便要去扶他。但在離他的身子還有一寸處。又倏的縮了回去。隻見她雙眉緊縮。小臉緊繃。仿佛在進行激烈的思想鬥爭。
聽到樓下哭爹喊娘聲音。顯然倭寇隨時可能會進來。沈默又急又怒的低喝一聲道:“你聾了嗎?!”
那女孩被他訓的打個激靈。也不鬥爭了。趕緊伸出雙手去扶他。隻是沈默雖然才一百一二十斤。但對於一個弱女子來說。與一頭大象沒有什麽區別。
扶一扶沒扶起來。女孩隻好將雙臂伸過他的腋下。雙手緊緊攏住他的前胸。半抱半拖的將他往上一提……其實若對方不是沈默。她是決計不會這樣做的……雖然沒和他直麵。但關於他的點點滴滴。她卻知之甚詳。不知不覺間便將他與世間子另眼相看了。
借著這股勁兒。沈默終於站起來……一站起來。力量就恢複回身體。他也不看身後羞紅了臉的女孩。便三步並作兩的到了門口一具女屍前。顫抖著翻過來一看。卻是一個未曾相識的女子——腹部中刀。已經斷了氣。
沈默又是一陣眩暈好在他早有準備。背靠著牆麵前站立住。嘶聲道:“不管你是誰。我們離開這。”
那女子點點頭。便上前扶住他。她以為他的腿腳受傷了。沈默低下頭。在姑娘那晶瑩玉|的耳朵邊。小聲道:“不能從門口出去。裏麵都被控製了。”樓下的肆意狂笑聲與喊叫嚷聲從沒停止。但到現在都沒人上來。這說明方才他壓死的。應該是船上倭寇的頭頭……那個倒黴鬼本想吃個獨食。結果了都沒人知。
但倭寇隨時都會上。沈默讓那女孩扶著自己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窗縫。便見到黝黑的江水。沈默心中一鬆道:“我們從這裏下去。隻要能潛到蘆蕩裏。鬼子就發現不了我們了。”他還是習慣性的叫鬼子。
女孩點點頭。突然想起什麽似的。跑到牆角衣櫃邊。一陣翻騰。便抱出個精致的紅木盒子。
“真是舍命不舍財啊。“沈默不輕歎道。這一個舉動。他就確定了對方的身份。
那女孩抱著木盒跑他身邊。怯生生的望著他。嬌軀不安的微蜷著。仿佛極不習慣於一個男子靠的這麽近……
沈默低聲問道:“遊泳嗎?”
女孩搖搖頭。聲如蚊鳴道:“不。”
“水鄉人不會遊泳”沈默低罵一聲。便去解自己的腰帶。
女孩正暗暗嘀咕道:“哪個正經人家的姑娘會遊泳?”便見沈默把腰帶接下來了。趕緊把頭撇向一邊。
“到我麵前站好。”沈默低聲下令道:“再磨蹭就不管你了。”
女孩趕緊站到他麵前。縮著脖子低頭不敢看他。
“轉過身去!”女孩又聽話的把身子轉過去。突然感到什麽東西從腰間穿過。還沒來的低頭。嬌軀便被猛的向後一拽。結結實實的撞在身後男子的懷裏。聞著|淡淡的男子氣息。她一下子呆住了……
把自己和女孩緊緊款在一起。沈默推開窗戶。翻身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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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七章 生與死
雲遮住了星月的光輝。夜空變的漆黑如墨。仿佛不麵上發生的殺戮。
從船上發動襲擊的。是杭州內大索全城而不的倭寇細作。他們在刺殺的手之後。躲碼頭上。趁色潛入寶通源的商船裏……之所以不選別家的。一是為這船最大。二是因為船上人物複雜。這兩條十分易於他們躲藏。
等到順利的出城脫離危險。倭寇們自然不會放過“寶通源”這隻大肥羊……他們的本職工作就是搶劫。自然做起來駕輕就熟。先在白日裏發暗號。招呼城外接應的同伴跟上。直到夜色深重。遠離人煙。這才猝然而動。開始殺人放火。
船上確實有二三十個保鏢。但這些上船的倭寇乃是可以摸進省城暗殺高官的精銳高手兼亡命之徒。砍瓜切菜一。便將那些隻會花架子的保鏢料理幹淨。控製了局勢。
然後這些畜生便開燒殺搶掠。**婦女……他們已經探知這船三層有一位容貌無雙的大小姐。於是匪首便興衝衝上去。殺死兩個保鏢。以及一個攔路的小鬟。然後便興衝衝的望向那位傳說中的小美人兒。
誰知隻她一看。那首竟然全身一震。熱血如沸。'神俱已癡了……他從沒見過這樣美麗的女子。覺著自己恍入仙境。麵對著一位立在雲端的白衣仙女一般。一時忘了自己是來犯罪的。手足無措的自我介紹道:“我。我叫門七郎……”話沒說完。便被沈默從天而降給壓死了……
其實他是倭寇中的頂尖高手。若是平時。那是萬萬不會被個一百一二十斤撞死的。隻要一個漂亮的回身踢。就能讓沈默哪來哪去。可這位板門七郎老兄看花姑娘看傻了眼。一間沒留神便被沈默撞個正著。膝蓋頂在他的後腦勺上。
我們知道功夫再高也練不到那裏。所以這位高手中的高手。就這樣稀裏糊塗的死了。
他的手下其實就在下麵肆虐。船上到處鬼哭狼嚎。根本沒注意上麵的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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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沈默聽到“小姐快走”以為是畫屏呼救。結果下去一看。原來畫不在船上。卻也不能甩下殷小姐走了……他其實在當鋪那次見過殷小姐。雖然隻是驚鴻一瞥。但那雙明亮的眸子給他的印象太深了。以至於一看到這小妞的雙眼。便已經她認了出來。
雖然不是畫屏。但該救還是的救……就算個素不相識的女子也不能撇下給倭寇糟蹋不是?
他也沒有本事再去救別人了。不連這個人也連累死。沈默便將她與自己捆在一起撲通一聲跳進了水裏。
好在他倆並不孤單。船的前,左右都有人往水裏跳。所以在下餃子般的人群中並不顯眼。
兩人在落入水中的一瞬間。殷小姐就使勁伸出手腳。想要抓住什麽。結果……什麽也沒抓住。隻能把自個的身子小貓似的蜷了起來自己抱自己……這就是沈默的先見之明。如果讓殷小姐麵朝自己。現在定然已|如八爪魚一般把他緊緊抱住了……在陸的上。這是想都不敢想的豔福但在水裏時。|對屬於同歸盡的招式。
當深層的江水抵消掉下衝的力道後。沈默卻不急著浮上水麵。而是一個漂亮的反身衝。將身子推到船底下。動作之瀟灑俊逸。與方才在船上的笨拙那是截然同。
這才緊緊貼著船底緩緩的露出來。
探出水麵的一瞬間。便伸手捂住了殷小姐的嘴將她不由自|要發出的呼救聲。硬生生的憋了回去。
他低頭一看。殷小姐仰著臉。雙手命拍打著水麵。眼中滿是對死的恐懼和對生的留戀。心中突然升起一憐意。低聲她道:“相信我。我們會沒事的。”本以為她會如小說上一般。登時安靜下來……卻不想人家仍然在猛烈掙紮。一小手使勁掰的大手。
沈默低頭一看。真一頭撞死。原來把人家連嘴帶鼻子一齊捂上了。這才趕緊鬆開。
殷小姐大口大口的劇烈喘息起來。還沒有把氣息調勻。便去抓那漂在一邊的盒子。卻總是差一點夠不著。急的她帶著哭腔道:“快……快拿回來……”
沈默一側身子。便伸手將那盒子拿回來。心中對著這位殷小姐真是佩服的五體投的……但當他看到江麵上發生的一幕時。整個人都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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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魂稍定之後。殷|姐也不問他要盒子。而是滿臉驚恐的打量著四周。隻見那些在岸上的倭寇。用弓箭肆意射殺著跳入江中的乘客。在一片夜梟般的怪笑聲中。落水人慘叫著
|變成了浮屍。江麵很快被染紅。一張張驚恐絕的她眼前閃過。一條條鮮活的命在她眼前消失。血腥的氣刺激的她一陣陣作嘔。
她趕緊轉過頭去。正好看到沈默的臉。隻見在那紅色的映照下。他的雙眸仿佛著了火一般。臉上的憤怒已經凝結。成為一叫做刻骨之仇的東西。
“閉上眼睛。”沈默的聲音冰冷堅硬。帶著不容違抗的力量。讓她不由自主的乖乖聽話。合上雙目。
沈默自己卻直勾勾的盯著江麵。畜生在他眼前肆虐。鮮血在他眼前翻騰。生命在他目光中失。他卻紋絲不動。什麽暈血。什麽文弱。統統都拋到一邊。心中隻剩下純粹的憤怒。那衝入九霄的怒火。將他心胸那些膽怯恐懼自私退縮。全部燒的幹幹淨淨。一絲不剩。
一些根深蒂固在心的東西。在這一刻被徹底的清除了。沈默終於明白一個淺顯的道理——太平時追名逐利無可厚非。但在國家和民族的災難麵前。身為男兒隻有一個使命。|就是保家衛國!其餘的蠅營狗苟。全部都必須讓路。
當他把個人的利害的失拋開時。立刻變的前所未有的強大起來。眼前哪怕屍山血海也不能影響他頭腦的清明。在一番思之後。沈默心中已經對當前的局麵有了考量……這裏已經無可挽回了。現在要做的是。避免這些倭寇再禍害別處的鄉親……這些倭寇也就是在二百人左右。不可能去進攻城防整的紹興城。它們一定會選擇相對薄弱的農村鄉鎮作為搶劫對象。
想要做到這一點。好的辦法莫過於消滅他們。問題是紹興城在四十裏外。雖然為了防備倭寇。唐知府命令建造烽火台。但他上任時日尚短。來不及構建完備。朝向杭州的這一麵。隻延伸到城外十五裏處。
也就是說。他最少行二十五裏才能向城內發出報警。然後城內還要確認集結出發……憑那幫鄉勇的本事。兩個時辰後到達就算燒高香了。再加上他去報信這段時間。這夥倭寇至少可以肆虐半天。
而方圓三十裏內。便有一個鎮兩個村。如果倭寇襲擊這三處的話。城裏的鄉勇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搶先趕到的。
“必須的把他們引開!”沈默暗暗焦急道。可一人不能同時幹兩件事。還有人和他分工行。低頭看|閉著眼睛的殷小姐。暗道:“實在不行也隻有指望她了。“這一刻。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要把倭寇引開。哪怕死在這一場也無所謂。
主意打定了。接下就是等待倭寇離開了……這些倭寇鬼精詭詐。都是水裏泡大的。沈默相信如果自己貿然動彈。一定不會逃過對方的眼睛。
隻有借著船底的陰。才能躲開|些毒辣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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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一動不動的緊貼船底。好在是六月裏。江水雖涼卻不刺骨。沈默還能堅持的住。但殷小姐這樣的弱女子。時間一長就受不了了。她的牙齒開始打顫。身子也不由自主的微微顫抖起來。
沈默已經抱定了必死的決心。自然不再理會什麽狗屁理法。這玩意兒已經壓了他好多年。難道老子臨時的時候。還要顧忌嗎?
想到這。他伸出手臂。輕輕環住她的嬌軀。殷小姐渾身一顫。想要說聲:“不要這要……”但喉嚨仿佛僵了。聲音憋發不出來。
沈默手臂一緊。便把她緊緊抱在了懷裏。心中卻沒有一絲綺念。也沒有再動作。隻是緊緊的抱著而已。
被他緊緊抱在懷裏。殷小姐羞的快要暈死過去。登時霞飛雙頰。渾身都在發燙……不知是害羞所致。還是沈默的體溫所致。她凍僵的身子漸漸回暖過來。身上也有了些力氣。
不敢出聲。剛要用力推開沈默。卻又被他一把捂住嘴巴。姑娘徹底無奈了。心說你這人怎麽這樣呢?
卻聽他在耳邊悄聲道:“不要出聲。他們走了。”
姑娘隻好一動不動。任由他抱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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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角的體質問題。們會解決的。那都是有劇情故事的……恩。話說。其實徐渭唐順之何心隱沈甚至沈襄這些人。在史書上都明確記載。全是擊劍高手。一個打好幾個沒問題的。
還有一章。我一定會寫完的。因為我喝了咖啡。你們不要等了。但要用月票支持我啊!!!!!!(未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起點,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
第一三八章 姚長子
寇們之所以讓大明官軍頭痛不已。行蹤不定是個很。對於這些小股倭寇來說。保持行蹤不被發現。乃是頭等要務。比肆意搶掠還要重要。
所以在搶劫完畢。發泄完獸欲的同時。這些畜生不放過任何一個可能生還者。他們將船裏的人殺幹淨。又將江裏所有能彈的射死。這才心滿意足的將大船擱淺到岸邊。帶滿載的金銀。和一個大個子俘虜下了船。
一個穿著大褲的小個子真倭迎上去。“哇啦哇哇”的朝那些從船上下來的人說了一頓。
便有人幫著翻譯道:“門六郎你們。他弟弟呢?”
那些下船的人互相|看。有人硬頭皮道:“發生意外死了。”人群閃開。便見兩人抬那七郎過來。
六郎驚呆了。抱著七郎大哭一頓。然後就要拿刀殺了那俘虜。旁人連忙攔住道:“咱們已離開杭州老遠了。根本找不到回去的路。還的指望這傻大個呢。”
那大個子連連點頭。張嘴便是哇啦哇啦的一陣土話。音量還老大老大……紹興境內南山北海。有道是“十裏不同音”。城鄉語音差別很大。即使是城裏口音。也因為所處的***不同。而有著顯著差別。現在這人說的。便是隻有貧民窟中長大。才能聽懂的一種話。
眾倭寇麵麵相覷。沒有一個能聽|的。有個假倭踹他一腳道:“***。不會說官話啊?”
那大個子又是頭又是作。一還用土話高叫著什麽。
眾人心說:“看來告饒呢。“互相交換一下看。都覺著這家夥似乎能聽懂他們的話。是不會說罷了。便有人試探問道:“你再不說官話。就一刀殺了!”
那傻大個果然嚇渾身發抖。咣咣的跪的磕頭哇啦哇啦的擺手大叫起來。
眾倭寇突然聞到一股臊味。這才發現他竟然尿了褲子。不由放聲大笑起來。卻也確信他能懂自己的話。
一個首領便大笑著道:“傻子從現在起隻要你乖乖聽話。就放你回家。回家懂不懂?”
大個子連連點頭。著東南方向高聲大叫起來。
首領滿意的點點頭。又把臉一拉。惡狠狠道:“要是膽敢耍詐。就死啦死啦的!”他雖然是個明國人。但倭寇當久了。總是要受些傳染的。
見大個子畏懼的點頭首領便開口問道:“我問。知道舟山麽走嗎?”
大個子哇啦哇啦大說幾句。使拍著胸脯。顯然是知道的。
倭寇們十分滿意。便用繩子將他的雙手縛在身後牽住了命他頭前帶路。
大個子使勁點頭哈腰。哇啦哇啦說一頓。大概是“我一定帶到。你們別殺我之類。”反正倭寇們是這樣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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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著岸上的聲音。藏在船底的沈默已經是淚流滿麵了……那個大個子俘虜便是姚長子。他經營著三仁商號。豈能不會說官話?
所以長子故作醜態裝出一副膽小懦弱的窩囊樣子。隻不過是為了麻痹住倭寇。他說的土話雖然絕大多數人聽不懂。但默卻能聽懂。隻聽他大聲說道:
“我知道你能聽見。我被倭寇抓了你不要出來。因為我是故意的。”
“他們說要去附近的州山村。那裏我去過。是個富裕的大村子。如果把他們帶到那裏。災難就大了。所以我的把他們引開。”長子不知道舟山是哪裏。他還以為是周山村呢。
“我還沒想好引到哪盡量往相反方向盡量避開人煙吧快去點燃烽火。我盡量拖住他們……”
當災難降臨當狼闖入家鄉。子與沈默的選擇不謀而合。相信所有真正的男人。都會用同樣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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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長子的帶領下。那些人逐漸走遠了。殷小姐小聲問道:“上去吧?”
沈默微微搖頭。做個噤聲的動作。便紋絲不動。
殷小姐心中氣苦道:“這時候還想著沾人便宜。實在不是個好人。”原來沈默依然緊緊把她抱在懷。
但下一刻。她便明白自己相岔了。隻見那些倭寇去而複返。像狼一樣重新檢視一遍江麵。看到連一絲漣漪都沒有。這才放心的離去。實在是大大的狡猾。
“原來是回馬槍。“殷小姐終於白道。旋即變為自己的遲鈍而羞愧。暗道:“我平時是挺機靈。挺好強的。怎麽到了這時候。腦子一片空白。比三歲孩子都不如了呢?”其實她已經很了不起了。一般女孩子看到滿江浮屍。早就嚇的暈過去了。還能在這胡思。就不是一般品種了。
而長子卻一掃平日訥遲鈍的形。在這危機時。竟然心思細密。智計迭出。將一群狡猾凶殘的倭寇牽著鼻子溜。就連沈默也一掃平日怕死暈血的毛病。的十分男人起來。這是男女造不同。並沒有什麽好丟人的。
所以保家衛國是男人的責任。所以戰爭要讓女人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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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在水中靜靜等了片刻。感覺倭寇真的走了。沈默才在她耳邊小聲道:“我們上岸。”他將那個漂在水上的紅木盒子。推到殷小姐身前。輕聲道:“抱住它。將身子放鬆。完全交給我。”一手攬著她盈盈不堪一握的柳腰。用聲響最小的踩水向岸邊遊去。一還警惕的四下張望。
直到遊進蘆叢中。才鬆了口氣。這大片大片的蘆。將為他們的安全提供保障。
帶著殷小姐又向南遊了片刻。沈這才上了岸。
一上去便解開腰帶將殷小姐放到一邊。兩人便仰麵躺在岸邊的草的上。大口大口的喘著氣。
不敢休息久了。沈咬牙坐起來登時感覺渾身一陣空虛。他把頭轉向了身邊的女子。隻見殷小姐渾身上下濕透了。將那修長玲瓏的身材盡顯無疑。
但沈默卻無心欣賞。嘶聲問道:“問你個很**的問題。你纏足了嗎?”
殷小姐的臉登時紅到耳根。將雙腳往裙下縮了縮。聲如蚊鳴道:“問這個幹嘛?”在這年代。這種問題就像後來問人家姑娘胸圍一樣無力若不是今天非一的接觸。殷小姐定然要翻臉的。
“沒有別的意思。”沈默沉聲道: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我隻能相別的辦法。如果你纏足。那我就拜托你一件事”
“你說吧。”殷小姐的小臉快垂到胸前了道。
“這麽說你沒有纏了?”沈默喜道。
“……”殷小姐低垂著頭小聲道:“人家看了娘親纏過的腳。便誓死不纏足……”說完麵色暗淡下來。因為在這個纏足為風尚的時代。不纏就是不美。
“那就好。那就好。”沈默哪有功夫想這些。他一摸了摸胸前。一邊問道:“你有沒有吃的?”
殷小姐茫然的搖搖頭緊貼在|上的濕發攏到一邊。低聲道:“你也沒有吧?”這種時候。一切公子小姐全都成了無聊的稱謂。隻有“你”“我”才能將這困境中相互依賴的感情表達出來。
“我有。”沈默便將雙手在水裏單一洗。再從懷裏掏出一堆黑褐色的粘稠物他輕聲:“這是我自己調配的考試用點心。可以很快補充熱量。”感情他從考完試到現在。還沒換過衣服:“不過被水泡了。樣子不好看。既然你沒有吃的。就的吃點這個……”在水裏泡了將近一個時辰兩人急需補充熱量這種用豆類。肉滋補品調製而成東西。實在是太合適不過了。
“我吃。”殷小姐平靜道:“但我食量不大。你給我一點就可以。”
沈默便將一小半分給殷小姐。自將剩下的風卷雲的吃完……這是他兩輩子吃飯最快的一次。因為長子爭取的時間太寶貴了。
殷小姐才將那一小半吃了一小半。見他吃完了便遞還給他道:“我飽了。”
沈默擺擺手道:“著路上吃。”便將自己的安說了出來:“你沿著河往東南跑。道哪是東南?”殷小姐無奈的點點頭。心中哀歎道:“今天表現的失敗了。被以為是個傻瓜了。“
待殷小姐將其小心的收好後。沈默沉聲道:“大概跑二十五裏。就會看到一個烽火台。你將情況告訴看守的民夫。讓他馬上點燃烽火!”說著從河岸上抓起一把淤泥。碰到她麵前道:“塗到臉上去。還有身上。”
望著那黝黑的爛泥。殷小姐不由自主的搖搖頭。
“你以為別人都像我一樣。是宋玉柳下惠一樣的好人啊?”沈默惡狠狠道:“如果你不抹就由我來幫你抹。”
知道他是好意。殷小姐這才委委屈的往自己臉上點了點。
這都火燒眉毛了。默見她還這麽秀氣。一著急便把一手泥抹到她臉上去。看看她身上道:“衣就不了。已經夠髒了。”
說著將自己親手裝扮的小泥猴拉來。語重心長道:“能不能將這些畜生抓住。就全看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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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九章 新任浙江巡演
日夜短。天已經蒙蒙亮了。這裏的黎明靜悄悄。
“去吧。”沈默輕聲道:“拜托了。”
殷小姐低下螓首。小聲問道:“那你呢?”
“我的追上長子。”沈默沉聲道:他一個人做不來的。我必須要配合他。”
殷小姐沉默了。她十分想阻止他。卻無法說出口。在短暫的思想鬥爭後。她雙目中閃過一決然道:“個箱子你拿著。”便將一直視若性命的紅木箱子。雙手送到他的麵前。
沈默推辭道:“這裏遠離城鎮。我想是用不到錢。”
殷小姐差點沒把箱子掉在地上。稍使力。把箱子擱到他手上。語氣中帶一絲嬌嗔道:“`開看看再說!”
沈默狐疑的一摁繃簧。那價值不菲的紅木盒子便彈開了。一看到裏麵的東西。他便不由自主的叫一聲道:“火槍?”
隻見那水密性極好的盒子裏。安靜的躺著兩把將近一尺長的短槍……不同於大明軍隊裝備的那種一人高的鳥銃。這兩支槍完全可以握在手裏發射——也就是傳說中的手槍。而且這槍的做工極為精細。槍管銀光閃閃槍柄和基座上還用金紋嵌。一看就帶著濃重的西洋味。
殷小姐拿出一把短槍。再從一個黑色的瓷瓶中取出一小勺同色的粉末。輕聲解說道:“這擊發火藥。像我這樣做。”說著將其塞入槍口。再用一根與槍口內徑同粗的銀條樁實火藥。
“再放入子彈。”說著從一個鹿皮袋中取出三顆彈。放入槍口中。又將火折子拿給沈默看。小臉嚴道:“一點藥線。鐵彈便射出去了。”
沈默點點頭。他沒有問姑娘“有這玩意兒昨天怎麽不用?”想來是陡遭大變。一時害怕忘記了。而且這意裝填太複雜實在不適宜應付突發事件。
姑娘將兩支槍都壓上彈擱回盒子裏道:“希望能助你一臂之力。”其實她想說“救你一命”。但不吉利。所以改口了。
沈默拿出一把道:“你帶一支防身吧。”姑娘搖搖頭。從懷裏掏出一把湛藍的匕首道:“我是去報信的這把見血封喉的匕首足矣。
”原來人家那時候是沒有防備。
她又從盒子的夾層裏摸出兩枚爆竹似的竹筒。自己收起一枚。又給他一枚道:“這是我殷家地求救彈。點燃升空爆裂雖然白天遠了便看不清。但聲音是極響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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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相交代完事情。分頭行動的時刻到了。
沈默此生第一次。毫無顧忌的望著一位姑娘——她的容顏雖被汙泥遮掩。但僅那雙大而明地眸子。就已經讓沈默感受生命地美好了。
殷小姐此生第一次。毫不閃避的迎向一個男子的注視——他雖然身材有些瘦弱。卻是個真正的男人。
這一眼地對視仿若越了千年。其實不過是一瞬間。沈默長歎口氣道:“快走吧一定堅持住!”
殷小姐毅然絕然的點下頭。一字一句道:“定不負所托!”說著便轉身上路。沒有人看到她的淚水已經如串珠般的流下。將麵頰衝的白一道黑一道。
走出十幾丈後。她然聽到沈默在背後大聲喊道:“如果我回不去了。拜托你跟我爹說。我愛他但不能再盡孝了。他願娶誰就娶誰吧。傳宗接代的任務又交回他上了!”
殷小姐起初聽的眼淚嘩嘩直流可聽他說到後來。哭笑不的起來心中啼笑皆非道:這人怎麽一時著調。一時不著呢。“但在下個瞬間。她突然完全體了沈默說這話時的複雜心態。心神激蕩間。她也回過神來。雙手擱在邊。用最大的力氣對他道:“我叫殷…若………”
沈默已經轉過走開了。聞言沒有回頭。隻是擺了擺手。示意自己聽到了。下一刻便消失在茫茫蘆蕩中。連一絲背影也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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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除下外袍。將木盒子緊緊捆在背上。辨別一|方向。便徑直往南去了。
一邊走一邊思索著下一步的方向。沈默這半年來在軍事上下的功夫。終於在此刻體現出來。他隻要閉上眼睛。方圓幾十裏內地山山水水就在腦海中浮現。便照長子“往山村相反方向。盡量避開人煙”的說法。想要勾勒出一條合乎要求的行進路線來……
然而沒過多久。他斷定這是不可能的。因為江南人煙稠密。雖說“十裏八鄉”有些誇張。但無論怎麽走。都會看到農田屋舍。然後順藤摸瓜找到村鎮的。
生於斯長於斯的子定然也會意識到這個問題。當沈默想到這。便猜到他一定很著急。
“我的先讓他知道我在這。”沈自然自語道。然後便撒腿狂奔。一路上遇
。遇嶺翻嶺。一步也不肯停留。終於在太陽升起的時|一個山坡上跑下來在一:-崎嶇的山道邊大口的喘著粗氣。這是長子地必經之道!
一邊喘息著一邊仔觀察路麵。隻見地上浮灰平整。並沒有大隊人馬通過的痕跡。太好了。”沈默用袖子擦擦汗。從地上撿起一塊土坷垃。在道邊地山壁上歪歪扭扭寫下一行大字。完事把那土塊一扔。便沿著山道。撒腿往南跑去。
他相信長子一定能看懂。自己讓他往鑒湖鎮方向帶領鬼子。所以他要先去那裏報信。
他又狂奔了五裏地……加上先前的路程。已經水陸兩路共計十裏。這對於一個文弱書生來說。簡直是不能完成的任務。沈默感覺肺裏像著了火一般。雙腿像灌了鉛一般。天地都在不停打轉。卻在一股力量的支撐下堅持著不停下速度也沒有減慢……
直到道路兩邊出現稻田。直到他碰上一個趕著牛車的老農。這才兩腿一軟。一屁股坐在地上”倒抽著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那老人家見這後生的衣裳肮髒不堪。臉上也跟唱戲的似地。黑一道灰一道。看不見本來相便好心道:“小夥子。你是遭了賊了嗎?”沈默指指自己地喉嚨。老人便扔個水囊給他。
仰頭咕嘟咕嘟灌一頓。沈默這才喘過氣來。指著來路道:“倭……倭……”
“你怎麽了?”老人家關切問道。
“倭寇來了。”沈默終於把話說整了。
“倭寇?”老人家嚇一跳道:“小夥子。真的有倭寇嗎?”
“一船人全殺了。”沈默支撐著爬起來。一下趴在老人的草料車上。沉聲道:“最多半個時辰就到。快帶我去見你們裏正。”
老人雖仍不太相信。這種關乎村生死的事情還是交給村長裏長們去判斷吧。他便狠狠抽*動鞭子。驅趕牛車往村裏跑去。
一到村頭恰好遇上裏正。老汗趕緊勒住牛車。直接把四仰八叉躺著地沈拙言甩下車去。
老漢對那裏正說明況。裏正狐疑地望向大車道:“周八漢。你白日活見鬼啦。哪裏有什麽後生?”
老漢回頭一看。奇怪道:“方才還在車上呢?”
話音未落便見一手從車鬥後伸出來一邊晃一邊道:“我在這……你們的路也該修修了。”
兩人趕緊跑過去。將摔的七葷八素的沈默扶起來那裏正沉聲問道:“你說的倭寇在哪裏?”沈默便用極簡明地語句。將事情的經過說了個明明白白。
裏正聽他說的有鼻子有眼。卻仍然不大相信。麵色猶疑道:“你不是耍我們吧?”
沈默知道鄉人的思維頗為獨特。光靠擺事實講道理是沒法讓他們聽話的。還的靠連哄帶騙。他咳嗽一聲道:放肆。本官說的話你也敢不信嗎?”
那裏正果然一愣。下打量他道:“你是什麽人?”
“本官是新任浙江巡演吳宗憲。”沈默沉聲道:“發時正在船上。隨從俱遭殺害。”說著兩眼一瞪道:“那裏正!見了本官還不下跪!”
那裏正被他一咋呼。便稀裏糊塗的跪在地上道:大人恕罪。大人恕罪。”他聽過巡視巡撫。巡按巡檢。但這巡演卻是一次聽。跪下後心裏又有些嘀咕道:“到底有沒有這麽一個官兒啊?”
沈默雙目如炬。自然看出他的猶疑。便將背上的長衫一解。放下那個紅木盒子來一按簧。將兩把造型優美的短槍取出來。一把別在腰上。一把握在手裏道:“官不會再退了。我決意與你們共同抗敵。
”說著用餘光瞥一眼那兩個家夥。果然見他倆的眼睛都直了……他們見過官軍地鳥。那一人多高的笨重家夥。外形也粗糙不堪。跟這兩件美輪美奐的小巧藝術品相比。簡直是判若雲泥。
這時候樸素的價值觀起了作用……既然銃比官軍的高級。那拿槍的人也該比官軍高級才是。以二人終於不再懷疑。
那裏正還在心裏幫沈默解釋道:“既然都檢了視撫了按了。還不能允許人家演一下麽?”一想到這位帶上浙江的頭銜了。那一定是個省級幹部了。裏正的態度立馬恭謹無比。哐哐磕頭道:“大人有何吩咐。小的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讓鄉親們疏散到鎮上去。”沈默沉聲道。
裏正便趕緊跑到場院裏地大榆樹下。敲響了警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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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零章 吳成器
興這一帶河道交錯。丘陵起伏。道路便是沿著河道與成。犬牙錯且沒有正南正北。往哪邊走看起來都差不多。若是沒個人領著。的會走很多冤枉。
但如果領路的存心搗亂。那就會……走更多的冤枉路。比如說這三百多倭寇。便被長子著遍覽紹興的大好風光。走了一個多時辰才察覺出不對味。那首領惡狠道:“小子。你不會耍我們吧?”
長子趕緊使勁擺手。啦哇啦解釋一通。
那首領抽刀逼著他道:“怎麽可能走這麽長時間。也見不到一個村子呢?”
長子心中暗叫不好。倭寇終於發現了這一點。隻好哇啦哇啦的亂說一氣。用下巴使勁指向前麵。
首領眯眼道:“前麵就有村子?”
長子使勁點頭。心說:“能拖一兒算一會吧。“便帶著倭寇往前走不一會兒就走到一處山坡路口。那迎向他們的一麵。還寫著歪歪扭扭的幾個大字。
倭寇們議論紛紛都想知道上麵寫的什麽。有個識字的便的意洋洋的念道:“什麽湖鎮長姚長子。歡迎你的位監。”
這些家夥就更弄不|了。還是首領看不下去了。過去狠狠一拍那個念字的後腦道:“真是個白字先生…這分明是“湖鎮長姚長子。歡迎你的荏臨。“”
眾人趕忙一陣奉承。卻仍然兩眼發直。不明白到底什麽意思。首領有些羞惱道:“反就是說前麵有個鎮歡迎你就是。”說完有些心虛的望向長子道:“不對啊?”
長子點頭哈腰的伸出大拇哥道:“哇啦哇啦……”心裏卻十分鄙夷這幫文盲半文盲連都認的那是“鑒湖鎮長姚長子。歡迎你的蒞臨。”前麵緊挨著上坡鑒湖下坡三個鎮。是無論何也避不過去了。他正急的肝疼呢。這下知道了。該往鑒湖鎮走。
眾倭寇都明白他的意思了。紛紛大喜道:“既然的主這麽熱情。咱們就別客氣了。”便驅趕著長子在前帶路。興衝衝的往那什麽湖鎮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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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這幫牲口就是口。一個個體力非人一頓|功夫便跑到沈默遇到牛車的的方。然後看見一股黑色的煙柱從那個村子中直衝雲霄。
今天沒有一絲風。所以那煙柱十分的直又黑又直。幾個倭寇不由感歎道:“好像擎天柱啊……”“可|漂亮呀……”
倭寇首領殺了他們心都有了。怒氣衝天道:“那是狼煙一群白癡。我們被發現了。”
“那咱們趕緊逃吧。”有膽小的議道。長子也跟著點頭附議。
“走個!”大部分倭寇狂妄的獰笑道:“就憑那些草包官兵。還能留下咱們嗎?”
倭寇頭子點頭道:“不錯。進村搶一把再說!”
老大一聲令下眾倭寇彎著腰提刀。輕車熟路的摸進村子裏。卻發現裏麵空無一人。
倭寇首領在村子裏一圈。回來對同夥道:“糧食和牲口都在。很明顯剛跑了。”
“我們追嗎?”一個愣頭愣腦的問道。
“追個!”倭首領罵道:“雞做飯……填飽肚子繼續上路。”
便有幾個火夫級的寇找幾處夥房生火下米殺雞宰牛。忙的不亦樂乎。
那些中等的位的則開始尋找大戶人家。看看有沒有金銀物器……他們這屬於流竄作案。了金銀之外什麽都不搶。
剩下的高級倭寇。基本屬於特別能打的。不用動就有小弟把東西送上來。所以他們都坐在村子的場院裏休息。
有倭寇從井裏打來清水。請首領大人享用他們雖然都帶著水囊。但哪有新鮮的井水好喝?
倭寇首領接過水碗。擱到唇邊剛要喝。突然想起一件事。竟放下碗道:“牽一條狗來。
”手下不知所為何故。但都十分怕他。趕緊去一戶人家。遷來一條汪汪的大黑狗。
倭寇首領把水碗端那狗麵前。狗不喝。他便讓硬生生按住那狗給它灌下去……一會兒那狗嗚嗚叫著死掉了。
眾倭寇一陣後怕。若不是首領大人有死規定一切吃喝之物。必須在他之後享用。這次就要著了人家的道。
那首領自矜的笑著。心裏卻一陣後怕。若不是年三月。三百多同伴被嘉興縣令在飲食中投毒。全部下了的獄。他今天也決計不會長這個心眼的。
“太危險了……”領大人越想後怕。他們不怕真刀真槍的拚殺……這不是吹牛的。以往無數次戰例證明了。就是麵對三千官軍。這不到三百個倭寇。也是有十足十的勝。
但他們客場作戰。人生的不熟。最怕這種暗算。弄不好就著了道。再也回不到大海上去。想到這。他便'促
|快快啟程。離開這個鬼的方……臨走時還不忘點起大這個村子焚燒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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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並不知道自己投毒計被識。實際上他也不大相信。這些提著腦袋過日子的倭寇。會那麽不小'。所以在用“浙江巡演”的名義。命令裏正率百姓向北轉移的同時。他則領著村裏的一百多個精壯。向鑒湖鎮跑去。
村鎮之間相距十裏程。精壯們都是幹慣體力活的。跑起來足下生風。竟能與騎著毛驢的沈默長時間並齊驅……是的。他現在已經擺脫了交通基本靠走的原始階段也成為有騎一族了……其實村裏是有一匹大馬的。裏正也請他乘騎了。隻是騎馬是個技術活。他卻純屬門外漢。一旦在飛馳中把握不好。不好就摔個半身不遂。所以寧肯選擇這頭跑起來不少的小毛驢……至少摔下來不會要人命。
當然他不會承認自己不敢騎馬。而是用了一種冠冕堂皇的說法。在聽說全村就這一匹馬後大義凜然道:“雖然有狼點燃。但鎮裏必然不知詳情。快擇一騎術高明之輩。乘此良駒前去報信。就說……沈賀來了讓檢大人快快聚攏百姓組織鄉勇。等我前去匯合。”
大家都很感動。真心實意誇讚道:“巡演大人真是高風亮節啊!”
便選了一頭最溫順強壯的毛驢。作為大人的坐騎……雖然沈默身子一點都不沉。可當到了的頭時那頭可憐的毛驢也已經口吐白沫。累的直翻白眼了。
鑒湖鎮是有著兩丈的土坯圍牆的。今年倭寇鬧的緊。又在牆外挖了一條丈許寬的護城河。現在沈默他們便被攔在河外。
城門高高懸起。城已經站滿了手持長矛土銃的鄉勇鑒湖鎮長……當然不叫姚長子。會稽巡檢吳成器站在城頭。|吳巡檢高聲問道:“主簿大人可在?”顯然是已經的報了。
城下人群閃開。一頭小毛驢馱著個衣衫肮髒。看不清臉麵的家夥站出來。隻聽他高聲道:“老吳。是我啊!”
吳成器一聽這聲音熟不由眯端詳道:“你是……”
“沈主簿……”沈默大喘氣道:他兒。”
吳成器一拍腦門。一臉驚喜道:“哎呀呀。瞧我這耳朵。原來是三少爺……快開城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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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巡按說:“同樣都是巡字輩。為啥按和巡撫的差距就那麽大呢?”那巡按一定會說:“拉倒吧兄。你好歹是個中央特派員。能比我這個常年鄉下辦公的還慘嗎?”
巡檢。乃是縣令的屬官。但在縣衙裏沒有他們的辦公室因為他們是屬於大自然的……因為他們負責除縣城外所有鄉鎮村莊的治安防盜工作所以是縣衙派出構。比如說這位吳巡檢便被派在鑒湖鎮上常駐……其實他權力還是蠻大的。比如說十裏八鄉的鄉勇民團。都要接受他的領導。
沈默來找他。就是要通過他來召集各鄉各村的精壯鄉勇。好歹要將這些倭寇拖住。不能他們再往前了……過了鑒湖鎮。人煙便會越來越稠密。其危害也就越來越大。
這吳成器雖是個不入流的小官。但身材高大。胸毛濃重。聽了沈默的講述後卻麵無懼色道:“少爺文,書生。為救百姓於狼口。都能拚上命了。”說著一拍腰間的佩刀道:“某屬小吏。本不堪此重任。但此生死攸關的時刻。便“蜀中無大將。廖化作先鋒”了!”說著朝城內大吼一聲道:“叫弟兄們集合起來。出鎮挫一挫倭奴的銳氣!”
沈默趕緊將他拉住。小聲道:“加上我帶來的。統共不到五百人。你覺著傾巢而出。能有多少勝算呢?”
吳成器搖搖頭。壓低聲音道:“死無生。”他手下都是些豬都沒殺過的老實農民。根本無法與殺人如麻。武藝高強倭寇相提並論。但他卻渾不在乎道:“我隻帶一人出城。殺一|倭寇的銳氣。然後便往北走。在外圍伺機而動。讓倭寇不敢放心攻城!”
沈默本以為他就是馬典史那種庸碌吏。起初並沒將其放在眼裏。但聽了這話一下子收起了輕視之心。沉聲道:“我們好生謀劃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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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章。不過今沒喝咖啡。所以大家的用票票刺激一下。嘿嘿。我是開玩笑的。其我還是喝了……(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起點,章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
第一四一章 書生有用!
於長子這個引路俘虜。倭寇首領還是十分滿意的…|的表現來看。這傻大個很老實的。讓去哪就去哪。而且當不少手下開始喘息不勻時。這小子卻依麵不紅氣不喘。顯示出極強悍的體能。
微微吃驚之下。首領從後麵仔細打量他的身材。不由眼前一亮。讚歎道:“虎背蜂腰螳腿。實在是塊練武的好材料啊。”便打消了一到舟=就滅口的念頭。決定拉他入夥。好好栽培一下。
正在胡思亂想間。一座低矮的城在望了。倭寇首領不由鬱悶道:“怎麽會有城牆呢?”雖然隻要豁上損傷。攻上去不算難事。但現在深入內地。狼煙四起。讓他感覺十分的不安……
但一幫手下卻嗷嗷直叫。叫囂著要血洗這個“湖鎮”。這讓他有些舉棋不定。便決定先到城下咋呼一再說。
令他萬萬沒想到的是。就在靠近土牆五十丈時。那城門卻轟然落下。伴著高亢的喊殺聲一位黑衣黑馬的騎士。率領七人七馬當先衝出。後麵還跟著幾十個手持長矛鍋蓋的鄉勇。一起大喊大叫著朝著自己這邊衝過來。
倭寇早習慣了江浙望風披靡。種逆襲場景已經許久未見了。一時竟有些愣神。
隻見那吳巡檢疾馳中張滿硬弓。“”地一聲放一支羽箭。一名倭寇還沒反應過來。便被射穿了額頭。當場倒地身亡。
城上的沈默和一眾勇壯丁那無比緊張的情緒一下子被點燃起來。興奮大喊大叫起仿佛已經最終取勝一般。
但也僅此一箭。因為其餘幾個騎根本不會放箭。吳巡檢抽出馬刀大喝一聲道:“*!”那七個騎手也拔出兵刃跟著大叫道:“殺啊!”以一種有去無回的瘋狂。衝進了倭寇群中。
讓瘋奔的大馬撞一下可不是半身不遂那麽簡單。倭寇們紛紛避開左右。讓出去路。
鄉勇騎兵們雖然平日裏跟吳巡檢學了不少但頭次上陣難免緊張。一下什麽都忘了。以至於一次衝鋒下除了吳巡檢砍傷一人之外。沒有任何收獲。而且還被倭寇抽冷子拖下馬一個。亂刀分屍了。
鄉勇們的隊形明顯脫節。騎兵都衝過了後麵的步兵才舉著長矛亂糟糟衝上來。一看到倭寇已經恢複隊形。正獰笑著舔舐雪亮地倭刀仿佛在等著羊群的餓狼一般。
鄉勇們好容易才鼓起的一點勇氣。立刻消失的無影無蹤。心裏隻剩下一個“逃”字。但身,的城門重新起。回頭是沒望了他們隻好往左右兩側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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倭寇們哈哈大笑。目送這些膽小鬼離去。紛紛望向首領道:“龍頭。我們把城池拿下來吧。”
首領頗為意動道:喊話吧。”便有個大嗓門倭上前喊話。讓鎮子地人放棄抵抗。開門投降。否則全部格殺勿論。
城頭上卻響起一陣哇啦哇啦的紹興土話讓首領十分惱火道:“大個子。告訴他們。找一個會說官話的過來!”
長子便朝城頭哇啦哇啦高聲叫起來。城頭那黑不留丟的男子。便與他哇啦哇啦對起話來未幾那男子便下去。過了好一。才換上一個穿藍衫的書生來。朝倭寇冷笑道:“爾等賊寇。有屁快放!”果然是字正腔圓的官話。隻是聽起來不那麽愉快了。
那喊話的便又重複一遍。立刻的到了那書生的熱烈響應。隻聽他哈哈大笑道:“不如你們全部自殺謝罪吧也省的我們再動手了。”
喊話的倭寇怒道:“作什麽春秋夢呢?”
那書生也收住笑容一板臉道:“這正是我要對你說地話!”說著戟指著城下倭寇。麵如寒霜道:“爾等倭寇騷擾我大明不是一年兩年了這些年裏你們騙攻下甚至毫無阻攔的進入過多少城池村鎮?哪次不是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可有一次動過善念。沒有搶光殺光。燒光?”說著說著便怒不可遏起來。一排在土磚上。怒吼道:“誰不知道爾等出沒之地。早已白骨累累。荒無人煙。卻又想來哄騙我們紹興人!”
城上那些鄉勇本來想著是不是投降。聽書生這樣一說。登時絕了這個念頭……心說既然投降也免不了遭殃。那還不如拚一個算一個。拚到哪算哪呢。
所以鄉勇們雖然仍很緊張。但總算沒有了投降的念頭。
那書生便是沈默。他敏感察覺到城頭上氣氛的變化。盡管隻是極輕
卻也讓他心中孤獨感大大減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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倭寇見他們無動於。便耍詐道:“現在給你們半個時辰的逃跑事件。半個時辰一過。我們將發動攻擊!”
沈默不等鄉勇們反過來。便放聲大笑道:“跑?我們身後便是我們的家。家裏有我們的爹娘妻子。有我們要保護的一切。諸位說我們會跑嗎?”
男人護家的本能戰勝了心底的恐懼。城頭上地鄉勇紛紛大喊道:“不跑!”雖然聲音不齊。但勝在音量很大。
“聽到了嗎?”沈默哈哈大笑道:“小鬼子。你們盡管來吧。我們城上的拚光了。裏麵還有五百勇士;五百勇士拚光了。還有八百男丁;八百男丁拚光了。還有幼婦孺!咱們看誰能耗過誰?”說著手麵朝上一抬道:“來吧!”
城上密密麻麻的鄉勇便跟著大叫道:“來吧!”
倭寇首領想不到對方隨便出來個書生。竟然如此有煽動力。能將那群烏合之眾的士氣一下子拔高許多。而且城牆雖不高但城頭上已經堆滿了滾石擂木。還架起鍋來煮滾油。然是準備充分。再看那些出城的鄉勇又聚集在黑衣騎地身周。顯然是在等待自己陷入苦戰時。好從背後襲擊……
這裏敵人態度之|硬。遠遠超出首領預期。但因為手下的求戰情緒太過高漲。所以他不的不先打一下看看再說。便命令那板門六郎率領一百個倭寇。攻下一段城牆。
果不其然。攻城的倭寇遇到了激的抵抗。從他們下水準備渡過護城河的一瞬間。城頭上扔下冰'般'集的大石頭。其間還夾雜著長矛弓箭。當時便砸死插死了了幾個。
但大部份倭寇的身手十分靈活。眼便從對岸爬上去。同時朝城頭拋射矛鉤。準備攀著另一頭地繩索。直接衝上這低矮地城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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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城鄉勇知道對方高手。而自己連低手都不算。一旦被其衝上來缺口會馬上擴大。整個鎮都極有能不保。所以矛鉤一落上城頭。鄉勇們便伸出兵刃要將其挑下去。無奈僅挑落三條之後。那鉤索比便瞬間緊。任憑砍槍挑。都是紋絲不動。
倭寇們便攀著繩索。如履平地的往上衝來。城上鄉勇用石頭砸。用長矛擲。拚命想阻止對方上來。無奈這些倭寇身法太矯健了。竟然可以在上衝中躲開襲擊……幾乎是一眨眼地功夫。一個身手最好的倭寇。終於提起最後一口氣高躍起……如果按他的計劃。定然是穩穩落地後大殺四方了。
然而計劃往往是用來形成泡影的隻聽刷地一聲。那衝在最前麵的倭寇便嚎叫著直挺摔在地上。這時。城頭上有些呆滯的鄉勇們。都聽到那巡演大人咆哮道:“難道鍋裏的油是給你們炸麻花的嗎?”
鄉勇們如夢初醒。端起油鍋便往下潑去。這下子蟻附於城牆的上的倭寇可遭了殃。如下子一般。紛紛慘叫著掉落下來。
這一次打擊造成了幾個倭寇摔成重傷。七八個嚴重燙傷。至於輕微摔傷燙傷的。更是不計其數。
就在這夥攻城的倭寇重整旗鼓。備再來一次時。嗚的號角聲響了起來。
這是收兵的號角。倭寇們隻好丟下重傷的同伴。心不甘情不願的退回河對岸。
反複權衡之下。倭首領決定撤繞過這個鎮。緊回舟山去——對於倭寇來說。裏子永遠比麵子重要。就算麵子上過不去。大不了回去跟老船主申請一下。帶上幾千人馬回來挑了這個場子。
道:“快!”
長子趕緊點頭。帶眾人繼續往南方向跑去……他早些時候對城上的沈默道:“我準備把他們帶到化人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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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二章 化人灘
時倭寇領讓長子向城上喊話,長子便故技重施,向道:“我帶倭寇兜個大***去化人壇,你們快抄近路過去,待我進壇後,將橋拆掉。
“化人壇?”待鑒湖鎮的危機解除,沈默開始回憶長子的話,卻一下有些懵了,他印象中並沒有這麽個地名。這時候吳成器也回來了,身為鄉間治安長官,他熟悉這附近的一草一木,聞言篤定道:“方圓幾十裏內,隻有一處化人灘,當地人說城裏人說一個讀音……八成是那位義士原先聽岔了。”
“不錯,”沈默點頭道:“請吳大哥詳細介紹一下那裏的情形吧!”
“化人灘其實是一段露在河麵上的灘塗,從咱們這往北直走十三四裏就到了,”怕自己描述不清,吳成器拾起一截樹枝,在地上給沈默配圖解說道:“它從南到北約有二裏多長,東西最寬的地方也不過二十丈,又細又長。它的四麵是又闊又深的大河,南北兩頭都築有高高的石橋墩,上麵架著木拱橋……南通到咱們這,北通到柯橋鄉那邊。”
看著他畫在地上的圖形,就是個傻子也能現,倘若把南北兩橋拆斷,化人灘就會成為一條狹長的孤島,被圍在水中央了。
見沈默麵色陰沉似水,吳成器歎口氣道:“這位義士顯然是想將……”
卻被沈默粗暴的打斷道:“不要說了。”說著也不打招呼,便將地上的圖畫用腳抹掉。
吳成器本來有些不悅,心說就是你爹也管不著我啊,但當他看到沈默如三九朔風般冷厲的表情時,竟不由渾身一哆嗦,把譏誚的話語咽到肚子裏。
‘算了,大局為重吧。’吳巡檢暗歎一聲,起身道:“無論如何,先趕去化人灘是正說。”
他以為那小子又要飆,誰知沈默深吸幾口氣,竟然冷靜下來道:“第一,派出所有騎兵,去尋找官府軍隊,將我們的情況告知。要讓他們知道,倭寇人數不多,且已經被困入絕地,就等他們甕中捉鱉,手到擒來了……否則這群老爺兵,說不定就會被嚇回去了;第二,集齊所有鄉勇,攜帶所有長矛弓箭,每人再帶一把砍刀;第三,”頓一頓,他才艱難道:以斷橋的工匠……”說著便轉過頭去,不想讓任何人見到自己緊咬嘴唇的樣子。\ 聽得說得井井有條,吳巡檢心中奇怪道:‘這不分明是準備拆橋嗎?那剛才什麽火?’但見兩人意見一致,也就不再多說,下去吩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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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人仰馬翻之後。兩人帶著總共湊起來地七百多鄉勇。還有鎮上所有地牲力大車。車上滿載著長矛梭鏢。竹竿木棍。砍刀菜刀。浩浩蕩蕩地朝北麵衝去。
終於在下午申時左右。趕到了那處灘塗上。
時間不等人。兩人隻是簡單一巡視。見地勢與料想地差不多。便下令工匠在兩座橋上做手腳。這並不是什麽難事。因為這裏河麵太寬。橋下還要行船。一般地石橋木橋都不能滿足要求。
但又不是什麽交通要道。隻是幾個鄉鎮間來往所用。建高拱石橋或鐵索高台橋又不值得。當初建橋地工匠們。便結合這些情況。建造了兩座木質高拱橋。橫跨在灘塗與河岸之間。
現在工匠們將橋下一端地支撐立木悉數鋸開。雖然看起來沒什麽異樣。但隻要放倒那幾根立木。木橋便會轟然倒塌……
沈默也沒有讓鄉勇們閑著,命他們去附近砍伐竹子,削成尖銳的長矛,集中運到河兩岸,同時驅散經過的船隻行人,避免出現不必要的犧牲品。
正在熱火朝天忙碌時,北邊突然起了煙塵,沈默和吳成器趕緊過去一看,原來是柯橋鄉的士紳看到狼煙,率領民團前來支援。
沈默見柯橋來了六七百人的樣子,心裏登時一鬆……他有把握倭寇會落入陷阱,卻不敢確定己方能否留住他們,一直堅持到官軍到來。白天尚且好說,可再過一兩個時辰天就黑了,到時候非得用人挨人的法子,仔細盯緊了河麵才行……否則一旦讓倭寇趁夜色洇渡上岸、站穩腳跟,關門打狗可就要變成被瘋狗咬了。
現在有了柯橋的鄉勇,兩岸可以各放七百人,沈默和吳成器這才放了心,對視一眼道:“這下應該夠用了。”雖然已經數倍於對方,但人貴有自知之明……隻消八十個倭寇上了岸,就可以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這就是差距。
有差距並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不承認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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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木橋的機關弄好以後,吳成器和柯橋鄉的頭領便帶著各自的手下,隱藏在岸邊無際的蘆葦叢中,等待著那位壯士領倭寇到來。
見一切就緒,該吩咐的也都吩咐下去了,沈默命人找一艘小船過來,對吳成器道:“南邊就交給吳大哥了,約莫倭寇走到灘塗中央時,你就放倒這邊的木橋,他們若想洇渡,就投擲長矛刺他們,若是被靠近了也不怕,仗著人多用長矛捅就是。”說著深吸幾口氣道:“鬼子見我們這麽多人,白天不大可能強渡,所以天一黑咱們就得點起火把,打起精神來……我想今天夜間到明天,也許官軍就應該到了。”
他已經意識到,自己其實錯估了官軍的到達時間……即使按最佳狀況,看到烽火立刻集結出,那官軍也一定會先往烽火所在的西北方向進,而倭寇卻已經折向東南了。所以官軍注定要多走許多冤枉路,才能循上他和倭寇的行進方向……而且官軍的行軍速度也不可能比上倭寇,說不得會熱了渴了、累了餓了,狀況百出,毫不意外。
所以他對吳巡檢說‘今夜到明天’,其實是學曹公‘望梅止渴’的典故,反正明天下午也算明天不是?
吳成器點點頭,剛要說話,就見沈默要的小船開來了,便改口道:“你要去作甚?”
“對岸。”沈默跳上船,船身晃了晃,險些沒站住,多虧那船夫扶了他一把,才沒掉到水裏去。
吳成器裝作沒看見的,頷道:“也好,北岸雖然已經安排妥當,但還是有公子在那放心。”不自覺的,他對沈默的稱謂由‘三少’變成了‘公子’。
沈默微微搖頭道:“柯橋那邊還是交給鄉紳們自主吧,我一個陌生後生摻和進去,人家是不會聽我的。”他那‘新任浙江巡演’的鬼話,隻能咋呼咋呼沒見過市麵的村民,自然不會再拿出來自取其辱。
“那公子要去何處?”吳成器追問道。
沈默也不瞞他,指了指那化人灘道:“那裏……我要去接應我的兄弟。
那船夫直接雙腿一軟,跳下船道:“小的可不敢去,倭寇會吃人的。”
吳成器拉住船幫,沉聲道:“公子三思,那樣太危險了,你是絕對不能去的,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麽跟主簿大人交代啊?”
沈默平靜道:“不必交代,我已經托人轉達遺言了。”
“反正我不讓你去!”吳成器死死把住船幫道:“過來幾個人,幫我把沈公子請下船……”一支短槍突然指到他的胸前,打斷了吳巡檢的話,眾鄉勇一時有些傻了,不敢再動彈。
“得罪了,吳大哥。”沈默輕聲道:“我不能連續兩次拋棄自己的朋友。”
吳成器沉聲勸道:“那位壯士是自願把倭寇引入絕地,讓我們將其全部抓獲,他是死得其所,不會怪任何人的。”
“怨不怨是他的事,救不救是我的事。”沈默搖搖頭,悠悠道:“昨夜在船上時,我沒有試圖救他,當時還可以自我安慰說‘無能為力’;但這次我有洋槍有船隻,還沒試過怎麽知道不可能?”
吳成器見他去意已決,隻好放手道:“那好,我陪你去。”
“不行,你和我不同,你是本縣巡檢,所有的民團都得聽你的。”沈默想都不想便拒絕道:“你必須留下來坐鎮!”
這時小船突然劇烈一晃,一個又黑又壯的鄉勇跳了上來,對吳成器道:“讓鐵柱陪公子走一遭!”
吳成器大喜道:“有你我就放心多了。”說著對沈默道:“鐵柱一身橫練功夫,十裏八鄉沒有敵手,人送外號‘浪裏黑條’,可以當公子的護衛。”
沈默打量這漢子一番,見他僅穿著一條短褲,渾身上下黝黑結實,兩個腳板更如蒲扇一般,一看就是水裏來浪裏去的,心裏十分高興,不動聲色的問道:“跟我去可能會遇到危險,你可想好了?”
鐵柱滿不在乎的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道:“俺對那義士崇拜的緊,公子就是不答應,俺也要去單幹的!”
沈默朝他深施一禮道:“多謝壯士相助!”
鐵柱便操船駛離河岸,越過寬闊的河麵,向著灘塗邊上的蘆葦叢劃去。
第一四三章 過河拆橋
子帶著倭寇兜這個可不一直到日頭沉滿天時。才遠遠看到化人灘上的木拱橋。
從昨天中午追蹤那艘三層大船開始。倭寇們便再沒有停歇過。縱使鐵打的身子。也感到不住了。一個個神色委頓。步沉重。行進速度明顯降低。便有人提議就地休息。等明天早晨再趕路。
領頗為意動。緩緩點頭道:“是該歇歇了。”
長子心裏這個急啊。看著就到那木橋了。咋能這停下呢?便對那領哇啦哇啦一頓。一勁兒的往北指……其實他一時也沒想好說辭。隻能邊哇啦邊想。
要說人和人的差距實在是大。說的都沒想明白。人家聽話的先替他想好了——隻聽那猜測道:“你說那邊有村莊?”
一句“謝謝啊……”差點脫口而出。長子使勁點頭。雙手合十枕在腮邊。做出睡覺的模樣
這下大夥都知道了。寇們打起精神道:“看來是有床睡啊。”“那就少不了好吃好喝還有花姑娘。”
長子連連點頭往的神情。心中卻冷笑道:“老子的意思是。那裏就是你們的葬身之地。“
倭寇領卻以為他已經對這份事業產生了向往便拍拍長子的肩膀。語重心長道:“好好帶路。等走完這一趟。就跟著我吧……”
見長子一臉迷茫。邊上有倭寇怪道:“知道梁山好漢吧?”
長子點點頭。那倭寇領便笑道:“他們是梁山好漢我們是東海好漢。一樣的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小秤分銀……”
“還分女人呢……”有倭寇怪笑著插嘴道。
長子心裏恨的咬牙切齒。偏偏麵上還要無限神往。點頭哈腰的哇哇大叫……他用土話破口罵。倭寇們卻以為是在表達仰慕之情那領還輕撫他的肩膀。一臉蠱惑道:“好好幹。很快你就會現。這是份很有前途的事業。”長子是又拍胸又幹嚎。樣子十分激動。引的倭寇們笑作一團。
趁著他們熱鬧。長晃一晃被綁在身後的繩索。一臉痛苦地哇哇起來。
倭寇們知道他被綁一天。//*肯定難受的不行便人體諒這新同夥道:龍頭。既然決定他入夥。那還用綁著嗎?”
領稍一尋思。嘖一道:“不差這兩步了。等著到了海邊再說吧。”說著看長子一眼道:“是吧?”
長子怏怏的點點頭心中的失望情可想而知。
話間。長子便帶倭寇到了橋前。他地心情變的緊張起來。暗道:“他們布置好了嗎?不會出什麽子了吧?”
麵上的緊張之情。便被那多疑的倭寇領看個正著。沉聲問道:“怎麽了小子?”
長子趕緊搖搖頭。指著快要落山太陽哇哇叫起來。
善於動腦的倭寇領道:“確實要加快步伐了不然天黑下來路就不好走。”
長子對他佩服的五體投地。伸出大拇哥表揚一下。口中用土話大叫道:“我叫姚長子。是稽縣裏三仁號的東家。若是有人聽到幫著跟我爹說一聲……他兒子沒給他丟臉。”
風兒將他的聲音吹入蘆蕩千萬株蘆一齊點頭。出颯颯的聲音。仿佛在齊聲答應這位紹興好兒郎
完這一句。姚長子再無遺憾。昂闊步地往橋上走去……其實那蘆蕩中真的潛伏著吳器和數百鄉勇他們每個人將那句話牢牢刻在心裏。不敢忘記這姚壯士的囑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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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灘塗不久倭寇們便看到一片片沒有墓碑的小墳包墳包上插著白幡紙串。地上灑落著無數紙錢黃紙。尤為鬼蜮的許多包還擺著些或新或舊地搖玩具。讓這些殺人如麻的屠夫不寒而栗。
望著身周鬼氣森森的墓地。倭寇領的好心情蕩然無存。一腳踹在長子的上。把他踢了個狗啃泥。
領破口大罵道:你怎麽引路的?”雖然是文盲但絕不是傻瓜。自然察覺出長子把他們引偏了。
長子趴在地上。用餘光往後看。現那橋還紋絲不動。知道己方沒料到倭寇如此警覺肯定還想等他們再進一進。便掙紮著起身。拚命給倭寇領磕頭。口嗚嗚含混道:“幾銀。幾銀……”
“幾銀…寇領地聯想能力果然厲害。如果讀書的話。肯定不會被截搭題難住。他又一次理了長子的胡話。放過他道:“若是再走三裏見不到村莊。就死啦死啦地!”
長子點頭哈腰的起來。跌跌撞撞在前麵引路。
的心裏已是怒火天。麵上卻依舊掛著謙卑地笑容然不是王學門人。也不懂什麽知行合一。卻要比天下的王學門人。更像他們的祖師爺——因為他與陽明公一樣都懷有一顆赤子之心。且用實際行動來釋自己的心。
赤子之心與知行合一。一點也不玄妙。一點也不高深。普普通通。就在每個人的身邊。隻要認定了這樣做是對的。是必須去做的。那就堅定不移地去做。不管前路多危險。不管過程多屈辱。也絕不不動搖。直到做成為止。這才是真正地陽明心。
那些整日坐而清談的士大夫。永遠不會去遭這份罪。受這份氣。承受這種苦難。所以他們就永遠隻是一群拿心學做幌子。整日誇誇其談地廢物…垃圾。平白給陽明公抹了黑。讓世人誤解了心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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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裏路轉瞬即過。當長子帶著倭寇走到化人灘的北頭時。便隻見到一道斷橋耷拉在灘塗上。湍急的水流衝的上下起伏。與對麵的河岸徹底失去了聯係。
雖然天上有火燒雲。映照的河麵和人臉紅彤彤。但領大人的臉卻黑烏。他咬牙切齒吩咐道:回去看看來路。”便有個跑快的倭寇。拔腿就往南跑。
灘塗上的氣氛壓抑了。眾倭寇大氣不敢喘一下隻聽著領大人呼哧呼哧的喘著粗氣他的手緊緊握著刀柄。如毒蛇般盯著那大個子向導。雖然原本十分欣賞這小子。接連生的怪事。讓他不由疑叢生。殺意便起……等那邊傳來消息。一旦退路也被截斷。便要將其成肉泥!以泄心頭之恨!
其實還是愛才之心在作祟。如果換一個普通的貨色在麵前。他早一刀砍了了事。既不會如此慎重。也不會預備將其剁成肉泥。
長子一臉忐忑的站在那裏。雙腿都開始微微抖…這次不是裝。而是他的真實反映。一旦完成了命。腦子裏不再想著如何騙過倭寇。將其引到何處後。對將遭到的虐殺的恐懼便占據心頭。讓他四肢逐漸麻木。呼吸也漸漸沉重起來。感覺心髒都快要掏出胸腔了。
他其實想說幾句豪`壯語。或如沈默那般。淡淡道:哈哈。一群笨蛋。徹底上當了吧?”但內心的恐懼無邊無際。壓住了他的喉嚨。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不遠處微微晃動的蘆從。仿佛在無聲嘲笑他的不英雄一般。真像潮生在笑啊。一樣的蓄。一樣的傲氣。“他勉|擠出一絲苦笑。心說:“下輩子當條混吃等死的狗。也不生在這亂世了。“
正在胡思亂想間。那個跑快快速跑回來了。一邊喘息一邊道:頭。斷了…”
沒心情計較他說的氣。領衝過去。一把揪起瘦猴似的跑的快。噴他一臉吐沫道:“那座橋也斷了嗎?”
跑的快”被他掐喉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的使勁點頭。
“媽的!我了你喂狗!”領一抽出佩刀。翻身朝長子大步走去。
長子緊緊閉上眼睛。渾身緊緊碎成一團。祈求滿天神佛。能讓他第一下就死掉。
誰知沒等到加身的刀刃。卻等到一瓦大喜瓦”的蛤蟆語。他勉強睜眼一看。原來是|個什麽門板還是板門。老六還是老七的。攔住了倭寇頭子。正在一邊給領磕頭。一邊嗚嗚哭著說他的蛤蟆語。
領顯然是能聽懂蛤蟆語的。麵色陰晴變換好一會兒。才吐出一口濁氣。將兵刃狠狠擲於地上。回頭不再看了。
還沒來的及慶幸躲過一劫。長子便見那小個子真倭。一邊流淚一邊朝自己走來。
“我沒欺負你啊?”長子正奇怪。便被那板門六郎一腳踢倒在地。拎著脖子就往灘塗邊上走……別看這小鬼子個子小但身上的怪力卻著實驚人。長子這麽的個子。依然身不由己的被他拖到了岸邊。
那倭寇又將長子往上一提。往後一拉。往地上一摁。便將他由臥姿改為了跪姿。接著便抽出雪亮的倭刀……原來還是要殺。
分割~
要不長子的命運咱明天交代?估計那樣大家會殺了我的。所以我堅持一下哈。實在堅持不住也就隻能那樣了……不過大家都不要等了。因為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寫完。能不能堅持住。
第一四四章 蛙式
那板門六郎將刀刃抵在長子脖頸上。卻不急著下刀。北麵唱起了異常難聽的歌……聲調拖老聲音也沙不堪。仿佛老鴨被宰之前的叫喚一般。
他在那全情投入的歌唱。周圍的假倭們卻紛紛捂住耳朵。躲的遠遠地。要不是因為他是個人高手。他們早就連他一塊剁了。
唱了不知多久。一直到口幹舌燥。那倭寇才高高舉起刀。哇哇大叫一聲。便猛地往下砍落。
長子早就等的不耐煩了。心說他***你快點吧。玩人也沒有這麽玩的。
就在此時。一聲低在他左側的蘆蕩中響起:“跑……”話音剛起。便被“嗖”地一尖嘯壓過了
板門六郎刀落到一半時。便聽到那聲“跑”字。他不由自主的循聲望去。手上動作自然也慢了三分。隻一團黑影拽著橘色的火光。高速旋轉飛過來。
說時遲那時快。眨眼間已經到了他的麵前……
要說這板門六郎不|是自幼接受武術訓練的高手。應那是相當的迅速。以最快的速度抽出小太刀格擋……如果那東西以直線前進。這下定能將其劈成兩半
但那東西偏偏是打著旋飛過來的。恰巧繞過小太刀。砰地一聲撞在他的胸口板門六郎的哇哇大叫道:“死啦死啦地……”那東西在將他震了個趄後。又折個方向。瘋的朝他身前飛去
他這下看清了。原是個冒著火光的竹筒。除了將自己撞的胸口生痛外並沒有造成什麽傷害。這才魂稍定……而|如有神跡一般。那怪東西居然朝著跌跌撞撞往河裏飛奔的大個子追去。這讓板門六郎十分的吃驚用蛤語喃喃道:“中原人的武器太先進了竟然帶追蹤的。”
“他媽地。人跑了就在他虔誠感謝天照大神地庇佑時。身後響起首領惱怒的吼聲道:“還不給我追'”
話音未落。那枚竹筒便在長子身後一丈處化為一片耀眼的金光。那光芒在剛剛黑下來的夜色中格外刺|讓所有倭寇刷刷地低頭捂眼。幾乎是與此同時。一聲驚天動地爆炸聲響起。的人嗡嗡耳鳴……尤其是那板門六郎。因為距離太近而導致雙目短暫失明又被巨響嚇一屁股坐在水裏
但他的身體乃是自錘煉出來。對痛苦的忍耐力遠超常人。很快便恢複視覺。他一邊從地上爬起來。一邊使勁往前看去。便見那大個子掙紮著爬起來。繼續跌跌撞撞往前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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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那東西便在長背後不到一的地方爆炸。簡直就像耳邊炸響了一聲驚雷一般。直接把他給震趴下了。但我們說長子是“知行合一”地。他心中隻有一字“跑”那就不管遇到什麽狀況也要拚命往前跑……胳膊被捆著不要緊。背著手跑就是;被震倒了也不要緊。歪歪扭扭爬起來繼續跑;耳朵嗡嗡地什麽也聽不見更不要緊。隻要眼睛看清就行。
他仿佛推著輛小車一般。終於彎低頭衝入湍急的河水中。
長子本以為這下就蛟龍入水。誰也抓不住自己了。結果一到水深處。準備伸展身子遊泳時。才發現完不是這麽回——他雖然是從小在江河中泡大的。卻從沒嚐試過雙手被縛在身後的泳姿一時間竟手足無措起來。
亂中回頭一看。便見許多倭寇已經追了上來衝在最前麵的門六郎。已經距他不到兩丈之遙了。長子不由更加慌亂起來。隻知道雙腿亂蹬。像個無頭蒼蠅一般。
就在這時。左側河麵上傳來一聲叫道:“學蛤蟆的姿勢。順流往下遊!”
長子一聽那聲音。便想也不想的照做——他腰杆挺起。雙腿蜷起。向後使勁一蹬。身子便向上向前衝出一。借著前衝的勁兒。他又收起雙腿。待身子落下時-一蹬。果然像一隻大大蛤蟆。
但甭管像什麽。長子的速度總算是起來了。讓惡狠撲上來的板門六郎。一下撲了個空。待他氣急敗壞地調整好身子。準備繼續追那小子時。卻見一艘小船突兀橫在自己麵前。船上一個蒙麵男子。正手持火槍朝自己瞄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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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蒙麵人便是沈默。他和鐵柱早一步劃船到了化人灘北。將船藏在一人多高的蘆叢中。因為沈默覺著。倭寇會在第二,|橋前才發現中計。到時候趁著他們慌亂之際再開槍救人。應該把握大一些。
但意外無處不在。萬一倭寇剛過第一座橋。就發現不對怎麽辦?所以兩人先在南岸的蘆叢中躲起來。準備一旦情況有變。
刻殺出去。不管怎樣先嚇倭寇一跳再說……至於時候不能趁機逃跑。他倆能不能全身而退。就隻有天知道了。
待天色漸漸黯淡下來。兩人終於看見長子領著倭寇上了橋。徑直往灘北走去。
兩人稍稍鬆了口氣。互相對視一眼。便如兩條泥一般。悄無聲息的在蘆叢中穿行。綿綿無際的叢給了他倆最好的遮蔽。再加上這時候天晚了。光線也不好。倭寇又沒料到有人會提前埋伏在這。是以竟一點沒有察覺。
正在一切都如預料一般進行時。岸上變故陡生。長子被倭寇一腳踹翻。大聲質問起來。登時把兩人驚的汗毛直豎。
那鐵柱確實是條好。一挽袖子便要衝出去。沈默趕緊一把將他拉住。小聲道:“不是殺人。”他看那倭寇沒有拔刀的意思。便猜到他還沒有動殺心。
稀裏糊塗的。那倭寇首領竟然又信了長子。可見外貌老實者騙人。果然有其的天獨厚的優勢。
跟著倭寇到了北岸。天色已經更黑了。隻能看到岸上一片黑乎乎地人影。已經分不清哪個是哪個了……但長子是個例外。因為他比所有人都高一頭。站在那仿佛立雞群一般不用看相貌也能把他認出來可見長的高就是有好處。
聽到岸上傳來倭寇怒的聲音。沈默兩個知道長已經被識破了。便從蘆叢中出來。備不管不顧地衝過去了。
誰知這時。兩人竟然聽到那倭寇首領說:“跑的快。去看看來時那座橋。”卻沒有動手殺長子。
對於這件詭異的事情。沈默自我解釋道:“定然是倭寇怕荒山野嶺。沒了向導的話會被狼吃了。“卻不知道是人家長人見人愛。花見花看。讓倭寇首領舍不的殺。
但長子還是被倭寇|在中央。讓兩人無法下手。隻好躲在叢邊。一人握了一支槍。緊張萬分的等待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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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焦灼的等待著。仿佛坐在火爐上一般。感覺間萬分難熬。
就在鐵柱快要忍不住衝出去的時|那跑的快終於回來了。大喊“龍頭斷了”之後。倭寇首領徹底暴怒。提著刀便過來砍長子。
雖然長子仍然在人堆裏。但已經不能再等了!兩人對視一眼。便一手拿槍去瞄倭寇首領。一手要晃火折子……別看手裏拿著槍。可心裏一點底都沒有。因為光線距離槍法至槍本身的精度沒有一樣可以樂觀。所有因素加起來。能打中那移動中的首領的概率。比全身而退的可能性還要小。
就在兩人決定放手一時。誰知又被那板門六郎橫插一杠。擋在了倭寇首領的身前。一番呱呱呱呱後。竟說的首領棄刀而去。令二人莫名其妙。
待看到那六郎將長拎出人群。單獨往岸邊去時。兩人一下子欣喜若狂。心說這下子可有把握了。但當們再次瞄準時。發現長子雖然跪著。卻扔將那倭寇完全擋住。黑咕隆咚的夜色中。隻看到一團黑乎乎的人影。分不清哪個是哪個。
鐵柱暗暗焦急道:“打還是不打?”
沈默急的咬破了嘴唇。突然想起一。似乎更適於此時使用。便趕緊從懷裏的油布包中。取出殷小姐給他的那個。據說是“聲音特別大”的信號彈。瞄向長和那倭寇。
聽那倭寇已經絮叨完了。兩人不敢再耽擱。鐵柱晃著了火折子。一下點在引信上。那芯子燒極快。默隻來的及喝一聲:“跑……”便飛射出去。
但這一個字便已足矣。長子福至心靈。一聽便往前竄去。恰好閃開了呼嘯而來的竹彈。然後便發生了起初的一幕。
趁著倭寇一片混亂。人趕緊推小船。飛快衝出蘆叢。等他們上船順流而下時。正好看見長子在水裏亂撲騰。身後的追兵也已經近在尺了。
沈默趕緊一邊舉槍。一邊出聲提。土地公保佑。長子險險的避過背後的一抓。拉開與那板門的距離。
機會稍縱即逝。呀點燃了火槍的藥線。
隻見一陣白煙升騰起。轟的一聲大響。沈默便覺一股熱氣撲麵而來。手臂猛烈一震。便再也握不住火槍啪嗒一聲掉在船板上。
眼前煙霧彌漫。也不知打中了沒——
第一四五章 阻擊
死啦死啦地……”煙霧還沒有散去,一聲鬼叫便在沈響。
伴著這聲叫,一個水淋淋的身影從煙霧中鑽出,朝著沈默直撲過來。看他手中雪亮的小太刀,沈默便知道自己那一槍是打偏了。
就在他準備跳水逃生時,突然又是一聲槍響,便見那淩空撲過來的板門六郎,以更快的速度,打橫倒飛出去,狠狠拍在水麵上。
沈默回頭一看,隻見鐵柱站在船尾,一手持槳,一手持槍,槍口還冒著嫋嫋白煙。隻聽那鐵柱嗬嗬笑道:“這玩意可真夠勁啊,差點就沒握住……”
沈默登時老臉通紅,他方才可是雙手持槍都沒握住啊……好在黑咕隆咚也看不清臉上的表情,他幹咳一聲道:“快去接上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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倭寇們被半道殺出來的程咬金嚇住了……準確說是被那兩槍給震住了。待他們回過神來,船已經飛速劃走了,那大個子也遊出去老遠了。
倭寇們正在麵麵相覷時,首領遊過來了,高聲咆哮道:“難道想在亂墳崗上過夜嗎?還不給我追上去!”一群人如夢方醒,拚命劃水追了上去。
要說這些倭寇的水性還真是了得,一會兒便遊過了河心,距離河對岸越來越近了。
這時沈默已經接上長子,回到了對岸,從船上跳下來,他便大叫一聲道:“都出來吧!”
話音一落,蘆葦叢中站出成百上千的鄉勇,他們紛紛點起火把,升起火堆,轉眼間便將河麵照亮的如同白晝。
望著眼前一片火光閃耀。倭寇首領終於害怕了。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已成甕中之鱉。如果不趕緊上岸脫離。早晚會被困死這亂墳崗上地。他地雙眼變得血紅一片。如瘋狗般吼叫道:“全部衝上去!”
倭寇們也意識到自己地處境。聞聲嗷嗷叫著往岸邊全力遊去……
見倭寇越來越近了。鄉勇們便紛紛從岸上投出長矛。這些臨時趕造地繡矛十分尖銳。輕易就能刺破皮肉。再加上那股子衝力。紮在軀幹上穿透五髒。紮在手臂上也會豁出個大口子。若是不幸頭上中矛。甚至有可能當場喪命!
雖然鄉勇們地投擲毫無準頭可言。可架不住如雨點般地密集啊。轉眼間便有不少倭寇紛紛中矛……但這些亡命之徒極是悍勇。隻要沒有被傷到要害。喪失了行動能力。便會反手拔出竹矛。隨手丟在水裏。然後繼續向前遊泳。
付出了十幾條性命地代價。倭寇們推進到距離河岸不足三尺地地方。見飛射下來地繡矛越來越密集。不用首領指揮。這些狡猾地家夥便紛紛沉如水下。用潛泳來通過這最後一段。
看到這一幕。沈默冷笑一聲道:“長矛手準備!”一旦打起仗來。那些士紳也不論資排輩了。見這個後生頗有些能耐。便乖乖交出了指揮權。
一些個身高體壯的鄉勇,便兩人舉著一根丈六長的毛竹,站到了最前排。
“看到有露頭的,就用矛頭掃他們!”沈默大聲叫道:“記住是掃地的掃!不要捅,也不要劈!”這些毛竹的頂部都留著茂密的枝杈,橫掃最能發揮其作用。
長矛手轟然應下,剛剛將手中的毛竹放倒,就見那些倭寇在距離岸邊還有一丈的地方紛紛露出頭來,便按照沈默所說,拉開打掃院子的姿勢,看到哪裏有倭寇,便刷得一笤帚掃過去,保準將其重新按到水裏。
倭寇為什麽沒有直接爬上岸,而要中途露出頭來呢?不是因為他們肺活量不夠,而是沈默預先讓鄉勇們在水中沉下了一溜‘竹拒倭’。
這東西的名字雖然有些怪,但製造簡單……隻需將六根竹矛綁成六麵體,然後相互糾結在一起,在岸邊沉下既可。有這東西擋著,倭寇就沒法直接上岸,可謂十分實用。
隻是時間倉促,全力以赴也僅做了幾百個,沉到水中不足一裏,若不是沈默將倭寇引過來,恐怕就要淪為擺設了。
但倭寇們不知道這種情況,見無法通過這道藩籬,又被長矛掃、竹矛射,一時間損失不小,在丟下十幾條人命後,隻好恨恨的退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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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倭寇退回化人灘上,北岸的鄉勇們爆發出一陣陣瘋狂的歡呼,對策劃指揮這一切的沈公子,更是佩服的五體投地。
但沈默沒心情接受崇拜,他知道倭寇很快會卷土重來的,而且下次
會這麽傻了。緊皺著眉頭尋思片刻,他沉聲對幾個\|道:“開始巡邏吧,遇到倭寇便就地阻截,支撐不住就敲鑼,我會派人支援的!”
這都是預先講好了的,所以小頭目們並不意外,紛紛招呼自己的隊伍,舉著火把拿著武器,開始在河岸上巡邏。沈默將八百人分成了十六小隊,五十人一隊。其中八支小隊上半夜在河岸上巡邏,另外八支原地待命,隨時支援;然後下半夜再換過來,以保持鄉勇們的體力。
好在今天老天爺還蠻照顧,萬裏無雲,星月滿天,照得河麵上一片銀亮、隻要瞪大眼睛盯著,還是能看清河麵上有沒有人的。
事實證明,他並沒有小題大做,僅僅半個時辰後,倭寇便‘卷水重來’——正如沈默所料,這些狡猾的強盜轉變了策略,他們分成數股,避開了起先碰了釘子的地方,在不同的方位同時嚐試登陸。
一時間北岸的警鑼大作,沈默隻好不停派出預備隊前去支援,沒過一刻鍾,他發現手中竟然隻剩下最後一百人。
“這麽快就捉襟見肘了?”他心裏焦急萬分,站在一個土丘上,手搭涼棚打量著上下遊的幾處戰場,竟然全都如火如荼,亂成一團。其實他這法子過於理想化了……因為那些早晨還在下地幹活的鄉勇們,一看到倭寇就緊張的不行,唯恐被這些妖魔鬼怪衝上來,要了自己的小命,還沒開打就拚命敲鑼。
像沈默這樣有求必應,多少人也不夠用的。
好在他很快意識到了這一點,對於任何求援都無動於衷,隻是命人傳話過去:‘所有援兵都派完了,隻能靠現有的人手頂住了。’鑼聲果然不再響了。
當依賴心理消失,鄉勇們終於可以集中精力對敵。他們原本就占盡優勢,一旦能心無雜念的全力阻截,水裏的倭寇還真拿他們沒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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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倭寇首領不是吃素的,他在河心處冷眼旁觀,已經摸清楚岸上對手的虛實了……很顯然,這是一群戰力十分低下的民團鄉勇,指揮他們的也是個隻會紙上談兵的菜鳥。
對付這種低級對手,隻需用一招‘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便可解決問題——你不是一點動靜就風聲鶴唳嗎?那我就讓少量手下虛張聲勢,拉開你的陣線,攤薄你的兵力。然後集中主力,出其不意的突擊一點。他堅信隻要能攻破一點,在岸上站住腳,這千八百人定然立刻崩潰!
打定主意後,他將手指按在唇邊,吹出兩長一短三聲口哨。倭寇們聽到首領的命令,便紛紛撤回到江心……這次他們幾乎沒有損失,因為首領的命令便是騷擾打探,摸清虛實,倭寇們都很愛惜自己的生命,所以沒有人過分靠近岸邊。
倭寇首領將下次的方案講明白,然後沉聲道:“這次我帶隊總攻,務必一舉成功!”倭寇們覺著這法子十分靠譜,便打起精神,嗷嗷叫著返身,再次展開攻勢。
見倭寇又來了,北岸上重新雞飛狗跳起來,鄉勇們緊張的舉著火把,瘋狂的投擲著竹矛。他們渾然沒有發現,這次前來騷擾的倭寇,其實連上次的一半都不到。
沈默其實已經看到,河心處還有一大半倭寇沒有動彈呢,立刻意識到對方的詭計。但場麵如此混亂,他已經完全無法控製,隻能高聲對身後的鐵柱道:“集合所有能動彈的,準備跟我去攔截敵方主力!”
“好嘞!”鐵柱也看到了江心的倭寇主力,但他絲毫不覺著恐懼,反而十分的興奮,將短槍還給沈默,自己提一把鬼頭大刀,集結隊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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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岸上的鄉勇果然中計,倭寇首領得意的笑笑,便率領著一百五十多名手下,自以為悄無聲息的潛渡到上遊外側。
隨著他的一聲令下,倭寇們發起了全力攻擊。
足足一百五六十名倭寇的衝擊,立刻壓垮了鄉勇們並不堅固的防線,就在防線險些崩潰之時,沈默和鐵柱帶著一百人的預備隊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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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六章 很小心的俞將軍
深了,北岸戰場上卻激戰正酣,尤其是上遊的一段,響亮,戰況也格外慘烈。鄉勇們用長矛瘋狂的在水麵上掃蕩,但竹矛已經用光,無法為其提供火力支持,所以還是有不少倭寇,潛水到了岸邊,猛地竄了上來,揮刀之間便放倒一片。
好在這時,沈默率領預備隊殺過來了……
隻聽‘砰’的一聲槍響,一名爬上來的倭寇被擊斃當場。沈默吹一吹槍口的白眼,將其遞給身後的臨時跟班,由這個十分手巧的鄉勇,來完成用鹿皮清理槍膛,從槍口中塞入火藥,用銀條樁實火藥,再放入三顆鐵彈的工作。
沈默則接過裝好的另一把,揉一揉震得發酸的雙手,走到最前排的鄉勇身後,專找那些上了岸的倭寇,便把槍口對上去——雙方近在咫尺,也不愁打不中。
如是反複幾次,他竟然一個人擊斃了四五名倭寇,這對於一天前的沈默來說,簡直是不可思議的,要知道他向來怕死暈血,之前連雞也沒殺過。但昨夜裏倭寇的那一番瘋狂的屠殺,徹底改變了這個文弱書生的性格——他現在覺著倭寇根本不是人,所以殺倭寇也就不算殺人,也就沒有一點心裏障礙。
鐵柱則是這群人裏,唯一可以欺負倭寇的一個,他提著鬼頭刀,威風凜凜的站在河邊,一見有倭寇躥上來,便趁其立足未穩,出手便是一刀,基本上是一刀一個,好不快活。
但像他倆這樣有好武器,或者武藝好的,畢竟是鳳毛麟角。大部分鄉勇還是毫無戰力可言,無法阻擋凶猛善戰的倭寇。漸漸的被其立住腳,站住了兩丈長的一段河岸。
沈默和鐵柱焦急萬分,但無奈孤掌難鳴,除了加緊奮力殺敵,就隻有扯著嗓子大喊道:“不能退,不能退啊!”可鮮血與殘肢斷體在四處橫飛,已經將鄉勇們的膽子下破了,他們不由自主的向後退卻,仿佛敗退之勢不可遏止了。
就在沈默快要絕望的時候,隻聽到南邊有人暴喝一聲道:“公子頂住,在下助你一臂之力!”沈默循聲望去,便見應該在對岸的吳巡檢,竟然率領一彪手下,衝殺進了戰團。
隻見吳成器手持雙刀,如下山猛虎一般,毫無懼色的衝到倭寇陣前,將兩柄短刀如潑水般漫灑使去,在火光下仿若揮舞著兩條匹練,看上去十分的提氣。見巡檢大人神威,跟他來的百多名鄉勇士氣大振,一齊挺著長矛,大喊大叫與倭寇殺在一處。
有道是一寸長一寸強,比起倭寇普遍使用的短兵刃,八尺長矛確實占盡了便宜,再加上他們是生力軍,比起折騰了兩天兩夜的倭寇來,總算有些衝勁上的優勢。一陣猛衝猛打之下,竟然堪堪敵住了倭寇前進的勢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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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支生力軍地加入。給鄉勇們注入了一些勇氣。他們便站住腳步。重新打起了衝鋒……整個這一片戰場。已經亂成了一鍋粥。既沒有隊形也沒有層次。隻有一群仗著人多勢眾。拚命要將敵人趕下河去地紹興爺們。
沈默被硬生生擠在人群中間。他地前後左右全部是自己人。根本看不到任何倭寇。他嚐試一下從人群中出去。卻發現自己差點被擠到。隻好放棄了出去地打算。心說被擠到哪算那。隨波逐流吧。
但令人瞠目結舌地是。沒過多長時間。那群實力非凡地倭寇。竟然被稀裏糊塗地攆回了河裏……或者說是被人山人海硬生生擠下去地。
倭寇首領終於知道什麽叫‘亂拳打死老師傅’了……河岸上明明是一群烏合之眾。但仗著人多勢眾。竟然將自己精心策劃地攻勢。用這種令人無奈地方式化解了。怎能不氣煞活人呢?
按照他地本意。是要馬上在下遊組織二次總攻地。但手下罷工了。他們紛紛道:“龍頭啊。弟兄們兩天兩夜沒合眼了。實在支撐不下去了。”“是啊。要是再不休息地話。不用那些人出手。我們自己就睡著沉水底了。”
首領也知道這是實情,看看天上的星辰道:“好吧,休息倆小時,黎明前再發動總攻。”手下們也是疲累極了,一聽到休息倆字,便往化人灘上遊去,別說那裏是墳場了,就算是十八層地獄,也要先躺上去睡一覺。
首領無可奈何的望一眼對岸,暗暗道:‘希望這不是個錯誤的決定……’
見倭寇終於再一次撤退,鄉勇們一屁股坐在地上,疲累欲死的喘著粗氣,心情卻十分的興奮……能連續三次打退倭寇的進攻,這實在是件令人驕傲的事情。
沈默
很高興,但他卻絲毫興奮不起來……無關乎其它,隻TT+)了,亦如倭寇一般,他也兩天兩夜沒合眼,且一直在高強度的奔波,心情也一直很緊張。
其實他早就又困又累了,隻不過形勢一直很緊急,亢奮的情緒壓住了這股倦意。現在危機稍稍緩解,他的精神一放鬆,無邊的倦意便立刻淹沒全身,讓他手指都不想抬一下,勉強對身邊的鐵柱道:“我睡一覺,倭寇來了叫我……”說完便直挺挺的躺在地上,呼呼大睡起來。
吳巡檢在不遠處還看見,沈默站著與鐵柱說話。但當他走過來時,卻見這位公子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呼嚕都已經打起來了。他不由輕笑一聲道:“看來是累壞了。”
鐵柱點點頭,小聲道:“沈公子說,倭寇來了才叫他。”
吳巡檢頷首道:“就聽他的吧,倭寇不來不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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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也就過了半個多時辰,吳巡檢便食言了,他使勁推醒了酣睡中的沈默,無比興奮道:“援兵來了!”
沈默登時睡意全消,一下從地上跳起來,東張西望道:“援兵在哪?”便看見一位身穿山文甲,肩掛猩紅披風,高大魁梧,威風凜凜的中年將軍立在自己麵前。
他看那將軍,那將軍也在上下打量著他,但沈默渾身上下肮髒不堪,麵目也被汗水和泥土糊住,根本看不出個所以然。那將軍隻好扶著腰間的佩劍,放聲笑道:“本人俞大猷,請問這位小英雄貴姓,咱麽也好親近一下。”他聲若洪鍾,震得沈默耳朵嗡嗡作響。
沈默隨口道:“原來是俞將軍……”說著便瞪起眼來,上下打量著這位不老不小的將軍道:“您就是大名鼎鼎的俞大猷?”這可是他上輩子就聽說過的人物啊,現在可以怎能不小小激動一下?
這話引得那將軍爽朗笑道:“俞大猷正是本將,不過‘大名鼎鼎’四個字,本將愧不敢當,公子還是收回去吧。”
從沒聽過如此新鮮的說法,沈默一時搞不清他是真心實意這樣講,還是在出語諷刺自己,隻好勉強笑笑道:“將軍還是先留著吧,反正都是早晚的事。”
俞大猷哈哈笑道:“那就乘公子吉言了,俞某會繼續努力的。”
沈默這下確定俞將軍是個實在人了,心說‘看來方才不是諷刺我。’
這時邊上的吳巡檢給沈默介紹道:“俞將軍是欽命台寧參將,帶兵路過我們紹興城,正好碰上了前去報信之人。”說著一身大拇哥,滿臉欽佩道:“俞大人二話沒說,便率軍前來支援了。
那俞大猷突然麵色一緊道:“浙直總督張部堂有諭,若無軍情十萬火急,各軍應當協助地方剿倭,以保我民眾安全為要務。”
沈默連忙稱讚道:“部堂大人仁愛百姓,將軍急公好義。”心裏卻暗暗奇怪道:‘這位看起來粗豪的俞將軍,怎麽如此小心翼翼?莫非受過什麽刺激不成?’
正在胡思亂想間,俞大猷說正題了:“請二位介紹一下當先的局勢。”
沈默便將倭寇的情況一五一十,簡明扼要的講給俞大猷聽。
俞大猷聽後緩緩道:“不好辦啊……”
沈默吃驚道:“將軍帶了多少兵來?”
“三千。”俞大猷不好意思道:“但都是些南京老爺兵,根本不能和對方硬碰硬啊。”
“我不是這個意思,”沈默搖頭道:“我是問將軍,您的俞家軍沒有帶來嗎?”
“俞家軍?”俞大猷吃驚道:“大明還有這樣一直軍隊嗎?”
“您還沒有自己練兵……”沈默吃驚道。
話音未落,便被俞大猷捂住嘴巴,一臉緊張道:“哎呀這位小祖宗,我欠了你多少錢沒還?你這麽編排我?”沈默想掰開他的手,誰知使盡力氣,竟然紋絲也掰不動。
邊上的吳巡檢也小聲埋怨沈默道:“公子說話太不注意,在我大明朝誰敢自己練兵啊?那可是淩遲處死抄九族的破天大罪啊!”說著又語重心長道:“大明的軍隊都是屬於皇帝陛下的,如果硬要說什麽家軍,那就是朱家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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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在跟沈默和倭寇一個感覺,困死了……月票啊……(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起點,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
第一四七章 不敢回家的殷小姐
然傳說中的俞大猷,帶著三千兵馬而來,那就不需要T[瞎指揮了。
所以把情況交代清楚後,沈默便借口‘昏昏欲睡’,準備去尋一處幹爽的地方睡一覺。
臨下去的時候,俞大猷突然朝他眨眨眼,又朝後麵努努嘴,不知道想要表達什麽意思。
沈默不明白卻也沒追問,徑直往後方走去。
他一路往外走著,沿途或坐或臥的鄉勇們,不管多疲累,都起身熱情的向他問好,畢恭畢敬的稱他為‘大人’……沈默用自己英勇的表現,贏得了這些純樸農民的尊敬。
聽著人們由衷的讚譽,他臉上卻火燒火燎的……這一戰打成這樣,已經充分證明了,他沈拙言並不適合當戰場指揮這個十分拉風的角色。
要知道倭寇的數目不足三百,且大多也沒有頭盔甲冑,還要遊泳往上岸。自己這邊又是打埋伏、又是設機關,上千人居高臨下,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若按他戰前所料——除非鬼子不靠過來,靠過來就死無葬身之地。
但結果可好,卻被倭寇反過來衝殺,幾下花槍便將己方調動的左支右絀……有的地方擠著三五百人,有的地方卻隻有三五十人。更別說最後在其主力衝擊之下,防線幾乎崩盤……若不是吳成器帶人及時趕到,恐怕他就得到地府裏去反思了。
沈默不想在‘倭寇多厲害,鄉勇多差勁’上尋找自我安慰,他知道在幾十年前,他的那位祖師爺,王守仁先生,曾經靠著萬八千臨時招募起來的義軍,擊敗了寧王的十餘萬大軍。人家之所以創造軍事史上的奇跡,靠的不是手下訓練有素……事實上王先生的那些部下,基本上沒有訓練過……靠的是無與倫比的戰爭智慧與戰場感覺,總能在合適的時間做合適的事,用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來達成自己的目標。
而自己兵書也讀了,腦子也不笨,為什麽在戰場上腦子裏卻是一團漿糊,完全沒有對局麵的掌控能力呢?想來想去,他便得出一個結論——沙場指揮,非我所長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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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出這個結論後。沈默心裏挺不是滋味地。看到長子在一堆篝火前朝自己招手。他深吸口氣。強打起精神來。走到長子身邊道:“腿好些了麽?”因為遊泳時太過用力。長子地兩條大腿都抽筋了。上了岸站都站不起來。所以被安排在後麵休息。
聽到沈默問話。他羞紅臉道:“好像是拉傷了。
沈默‘哦’一聲道:“那就歇一陣吧。”如果是拉傷地話。十天八天沒法走道。一兩個月無法跑步。
見沈默有些魂不守舍。長子輕聲道:“還沒謝你地救命之恩地……若不是你和那位壯士冒死相救。我肯定就被倭寇千刀萬剮了。”
沈默使勁搖搖頭。雙手捂住臉。悶聲道:“不要說了。我在船上丟下你一次。不能再丟第二次了。”
長子沉聲道:“船上那種情況,實在沒有一點指望。你要是亂逞英雄,我都會鄙視你的。”
沈默這才抬起頭來,澀聲問道:“沈安和福六……”福六是長子的活計。
長子緊皺著眉頭,回憶著那令人痛苦的場景道:“當時我們正在玩牌,突然聽到樓下亂成一片。管事的急匆匆下去,便沒有再回來……我感覺八成是遇上水賊了,便和他們兩個在屋裏藏起來。”
“後來呢?”沈默不由升起一絲希望道。
“那屋裏有地方藏嗎?”沈默驚奇道:“除了床和桌子,就沒有能藏人的地方了吧?”
“我們三個都躲在床底下。”長子比劃一下道:“那床足有九尺寬,三個人藏在下麵,還顯得很寬敞。”
“後來呢?”
“後來那些人開始搜屋,”長子鬱悶道:“他們十分有經驗,進來就拿繡竿往床底下捅,我那麽大的個子,又在最外麵,自然就露了餡……”說著便滿臉羞愧道:“當時我以為他們隻是普通的水賊,便讓福六和沈安繼續藏著,自個爬出去投降,想著好死不如賴活著,就是把所有的錢財都交出去也行。”
看他無地自容的樣子,沈默拍拍他的肩膀,輕聲道:“誰都有些不光彩的一閃念,隻要做沒出來,就不算數。”
“他們本來想直接殺了我,刀都拔出來了,卻聽外麵有同夥說‘龍頭要留個向導’,那倭寇便問我,願不願意當這個向導。”長子仿佛沒聽見他的話,猶在自顧自道:“我想也沒想就點頭答應了,然後他們就把我帶出去,我本以為他倆這樣就得救了……誰知那些
分狡詐,繼續拿杆子往裏捅。”
“我走到門口時,就聽他們狂笑道:‘又捅著一個’,回頭一看,便見福六被拖了出來……”說著便失聲痛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含混道:“要是我不答應,活下來的就是福六了……我真是一頭貪生怕死的臭狗熊啊!”
對長子心中的糾結,沈默感同身受,其實他也在經受著同樣的煎熬……明明自己做的沒錯,但心裏就是不能原諒自己。他輕輕拍著長子的背,沉聲安慰道:“不要妄自菲薄,你是真正的大英雄!要不是你大智大勇,帶著倭寇繞開了那麽多的村鎮,不知道還有多少老百姓要死於非命呢!要不是你舍身飼虎,帶著倭寇來這化人灘上,咱們也不可能甕中捉鱉,給死難的人群報仇。”
長子很聽沈默的話,聞言好過了許多,訕訕道:“我沒想過當什麽英雄,就是出去後看到他們殺人強*奸,比畜生還要可惡,這才知道那些人是倭寇……我當時就想著,可不能讓他們再去禍害鄉親了,別的什麽也沒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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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結解開了,同樣折騰了兩天兩夜的長子,便沉沉睡去,不一會兒就打起了呼嚕。
沈默最怕聽的就是這如雷貫耳的呼嚕聲,在其伴奏之下,他是翻來覆去睡不著,便憤憤起身,虛踢了長子一腳。看看天上的月亮,離著天亮還有最少一個時辰,隻好再尋去處睡覺。
看到遠處停著幾輛官軍的草料車,沈默便快步走過去……睡在又幹又軟的草料堆上,可比睡在地上強多了。
走過去發現無人看守,沈默便挨個摸一摸,試試哪輛車上的草最幹最軟。誰知剛剛走到第二輛車,便聽一個極其細微的聲音道:“沈公子……”
沈默不由打個寒噤,循聲一看,便見一個瘦小的身影蜷在車鬥一角,一雙明亮的大眼睛,正滿含著欣喜的望著他。
沈默走進兩步,借著月光端詳片刻,不由驚呼一聲道:“殷……小?”
那人趕緊伸出手指,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示意他不要說出來……卻也無疑承認了自己的身份。
沈默看一下四周,不由笑道:“我腦子有點發木,你別介意啊。”
殷小姐搖搖頭,小聲道:“你……沒有受傷吧?”
沈默活動一下四肢,嗬嗬笑道:“運氣還不錯,皮都沒有破。”說著走到車後陰影處坐下,以免被人看到。待藏好身子後,奇怪道:“你怎麽跟著來了?”
殷小姐輕聲道:“俞將軍碰上我,怕我一個人回去危險,便把我捎上了。”
沈默這才明白,俞大猷最後那曖昧的表情,原來是這麽個意思。頓一頓,輕聲道:“你家裏人知道了麽?”
殷小姐聞言身子一顫,沉默良久才哀傷道:“沒有……”
“一直沒機會給家裏傳話嗎?那他們一定快急死了。
”沈默直起身子道:“我這就去找人給你報個信。”
“別去……”殷小姐淒聲道:“是我不敢給家裏報信的。”說著微微仰起頭,兩眼通紅道:“我之所以跟著俞將軍來,除了……,也是因為不知該如何麵對……”
沈默那兩天沒睡覺的腦子,確實趕不上平時靈光,稀裏糊塗的問道:“麵對什麽呀?死難者的家屬嗎?那是倭寇作孽,也不是你的責任啊。”
殷小姐先是緩緩搖頭,又是慢慢點頭,低垂著螓首小聲道:“該我承擔的責任我是絕對不會逃避的。”
“好吧,就算你準備承擔責任。”沈默苦口婆心的勸說道:“那也得回去,先做回你的殷大小姐才行,現在這隻小泥猴,有什麽能力承擔責任呢?”
殷小姐沉默良久,最終流下兩行清淚來,這才幽幽道:“好吧,我回去……”
沈默卻分明聽到了心碎的聲音,起身趴在車沿上,定定的望著她道:“到底怎麽了?”
殷小姐欲說還休,難於啟齒,淚水卻止也止不住,最後咬著衣角無聲的哭泣起來。
沈默被徹底弄糊塗了,隻好拍著腦袋道:“讓我想想,你到底為什麽哭……”想了一會兒,便想明白了,他歎口氣道:“你確實遇到了個大麻煩啊……”
第二卷 小荷才露尖尖角 第一四八章 猛將一個,熊兵一窩
殷小姐之所以不敢回家,其原因歸根到底就是四個字,人言可畏。
隻要被人知道,她是從倭寇行凶的船上孤身逃出來,鋪天蓋地的流言就會影隨形……為什麽別人都死了,她一個弱女子卻沒有出事呢?聽說所有的姑娘都被糟蹋了,她能是個例外嗎?怎麽能是個例外呢?怎麽還能有臉活著呢?
諸如此類不靠譜的流言,卻足以令一個姑娘家名聲盡喪,無法立足於世,確實值得深深畏懼。
想明白這一點,沈默不禁覺著這個社會真扯淡,同樣是幸存下來,同樣為消滅倭寇出了力,他和長子成了人人尊敬的英雄,這位姑娘卻在為即將麵臨的危機瑟瑟發抖。
“讓我想想辦法。”沈默使勁撓撓頭道:“多少人知道你在船上?”
殷小姐輕聲道:“除了船上的隨員,就是我爹和杭州的大掌櫃了。”說著小聲解釋道:“女人拋頭露麵總是讓人笑話的,所以我每次出門都盡量不驚動別人,是以杭州店鋪裏的人,隻知道來了紹興的高層,卻不知道是我。”
沈默又問道:“你沒有跟俞將軍表明身份吧?”
“當然沒有了。”殷小姐皺皺小鼻子道:“我已經打定主意了,就是死也不說自己是誰。”
“杭州大掌櫃可靠嗎?”沈默又問道。
“當然可靠。”殷小姐小聲道:“是看著我長大的爺爺輩,不會胡說八道的。”
“這就好辦多了。”沈默雙手輕輕一拍道:“我把你悄悄弄進城去。然後神不知鬼不覺把你送回家裏。咱們隻要別讓任何人看見。誰知道你在那艘船上?想造謠他也造不出來。”
“可是我地隨扈都死在船上了……”殷小姐神色黯然道:“這怎麽解釋?”
沈默沉聲道:“他們是奉命出去杭州辦事地。不是你地隨扈。”
殷小姐覺著這說法可以接受。便點點頭。輕聲道:“我曉得了。”說完又想起一事。羞羞道:“你可不能去我家……也不能讓我爹知道。是你送我回來地。”
“女人活得可真累呀。”沈默不由感歎道:“沒問題。我先把你送到義合源當鋪。再讓畫屏想辦法送你回去。”
“給公子添麻煩了。”殷小姐雙目滿含歉意道。
“甭客氣,”沈默擺擺手道:“咱這也算患難之交了,有啥困難一起抗,總不能讓你望著家門進不去吧。”
殷小姐滿臉羞紅地低下頭,反複默念著“患難之交”四個字,一顆芳心不知不覺變得一片暖洋洋,她重新抬起頭時,雙目變得如晨星般璀璨,聲音輕而堅決道:“對,我們是患難之交。”
那雙眼睛太迷人了,沈默差點就沒陷進去,趕緊把頭偏向一邊道:“好了,問題解決了,一切包在我身上,你就放心吧。”
殷小姐使勁點頭道:“我相信你。”心情一鬆,困意便湧上來了,倚靠在車壁上便沉沉睡了過去。
睡了沒多會,便被沈默給叫醒了,睜眼一看,天還黑著呢。
“天快亮了,換上這身衣服再睡吧。”沈默小聲吩咐一句,便將一個布包袱塞到她麵前。
殷小姐打開一看,是一身深色的男裝,一雙布鞋和一個鬥笠。
沈默倚著車輪坐下,輕聲道:“肯定不合身,也肯定不好看,但為了能自由活動,你就換上吧。”說著打個大大的哈欠道:“困死我了,我睡覺了。”便頭一歪,呼呼睡了過去。
殷小姐輕輕聞了聞那身衣服,還帶著皂角的香味,顯然是一身洗過沒穿的。她心中不由一甜,乖乖把衣服換上,鞋子穿上,鬥笠帶上,將自己的身材樣貌全部遮蔽起來。
借著鬥笠的遮掩,她終於大膽地望向沈默,此時天光漸漸亮起來,隻見他麵部的輪廓也漸漸清晰起來,姑娘看著他如嬰兒般熟睡的樣子,心裏充滿了安寧祥和,那些擔心害怕、憂讒畏譏也消失地無形無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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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這一覺睡了個痛痛快快,一直到日上三竿才被餓醒過來,他起身活動一下酸麻的筋骨,看一眼換成男裝的殷小姐。隻見她學著男人地樣子一抱拳,粗著聲音道:“沈大哥,小弟這廂有禮了。”
沈默不由樂道:“走吧,花兄弟,哥哥領你吃飯去。”說著便大步往前線走。
殷小姐小步跟在後麵,小聲問道:“為什麽讓我姓花?”
“花木蘭呀。”沈默笑笑道:“還有,你得邁開步子,像個男人一樣走道,輕移蓮步可不行。”
殷小姐隻好學著沈默的樣子,亦步亦趨的跟著他,循著飯味去送飯的鄉勇那裏,領了兩個炊餅半塊醬肉。
沈默一邊吃一邊問身邊人道:“怎麽樣,應該快打下來了吧?”他覺著俞大猷領著三千人打三百人,一個衝鋒也就差不多該贏下來了。
哪知那些轉為後勤支援地鄉勇紛紛搖頭,有個老漢歎口氣道:“公子爺,老漢我覺著,咱們昨晚的表現,都比今天的官軍強。”
沈默不信,怎奈眾人紛紛點頭,那老漢便向他分說道:“今晨天一亮,俞將軍便集中了附近的船隻,率軍登上化人灘。那些倭兵藏在蘆葦蕩中,趁著官兵剛剛上岸,還立足未穩時,便衝出來廝殺。”說著狠狠呸一聲道:“那些官軍著實怕死,被人家連殺了百十人,就嚇破了膽子,紛紛上船逃跑。”
“我看著很多船上的官軍根本沒下來,就直接開回來了。”邊上人紛紛補充道:“實在是丟人啊!”
“那俞將軍呢?”沈默感到一陣陣無力,心說要是官軍都這樣,那大明朝還有救嗎?
“俞將軍……哎,那倒是位英雄啊。”眾人交口稱讚道:“他衝在最前麵,功夫高強無比,連殺了七八個倭寇,最後身邊人跑光了,才不得不退下來。”“若不是他的親兵接應,俞將軍就真真回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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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勇們所說地基本上是事實,所以俞將軍此時的心情也就可想而知了,親兵端上熱騰騰地魚肉米飯,他是一口也吃不下去,坐在河邊望著那化人灘直生悶氣。
這時親兵報告,那位沈公子求見,俞大猷心說,聽聽昨天這小哥的作為,顯然是個很有謀略之人,立即親自起身,把沈默請過來。沈默不經寒暄,單刀直入道:“俞將軍,大明朝地軍隊就這麽爛嗎?”
俞大猷汗顏道:“也不是都這麽爛,至少我從廣東帶來的兵,就絕不是這樣。”
“那您地兵上哪去了?”
“被部堂大人強行換去了。”俞大猷悶聲道:“雖然人數沒少,可部堂大人手下的兵,都是出自浙江、山東這些富庶地方,他們當兵是為了混碗飯吃,就算不當兵還能種田經商,犯不著去拚命。”
這年代文官對武將擁有絕對的權威,根本不容反駁。
沈默無言。可現狀擺在這,就是一堆爛白菜,該下鍋還是得下鍋啊。兩人一番商議,決定隻能智取、不能力敵,便各自發揮所長,一個出謀劃策,一個按經驗進行修正補充,終於定下了破敵之計。
拍板之後,兩人便分頭行動,整個一下午都在忙活著準備。
再說化人灘上的倭寇,雖然有水有幹糧還能捕到魚,可甕中之鱉的滋味,實在是不好受。
倭寇首領召集手下,對他們道:“官兵肯定還會打過來的,下次我們不殺人了,我們搶船!”手下紛紛答應下來。
次日一早,倭寇發現果然如首領所料,明軍又一次攻上來了,便又一次躲進了蘆葦蕩中。他們這次明軍官兵似乎很不情願,隻是在那個超級能打的將軍的驅策下,才磨磨蹭蹭的開始登陸。
倭寇這次比較有耐心,待明軍全部下了船,這才從蘆葦蕩中殺出去。明軍果然還是一如既往的軟蛋,甫一接觸,便很快崩潰,哭爹喊娘的往船上跑去。
倭寇們謹記著首領的指示,也不理會那些四散奔逃的明軍,專以奪船為目的,一番折騰下來,硬生生奪下了五條大船。
倭寇還剩下二百五十個,正好一船五十個,雖然有些擠,但隻要能回到海上就好。
“龍頭,我們往哪開?”倭寇們爭先恐後跳上船去,扳起船槳準備開船,卻發現不知該往哪去。
“古人有詩雲:“百川東到海,何時媳婦歸。””
首領深思熟慮一番,很有學問的吟道:“我們往東,一定回到海邊的,到了海邊就是我們的地盤了。”
“老大英明!你就是那定盤的星!”一時間諛詞如潮,令首領大人十分奮,學著老船主的樣子,一揮手道:“出發!”五條載滿倭兵的大船,便在寬闊的河麵上行駛起來。
首領大人盤算著這樣朝東麵駛去,不出兩天,就可出海回他夢寐以求的“舟山”了,不由放鬆了心情。他並不怕遇到官軍,因為明軍不光陸戰不行,水戰更不行。
第二卷 小荷才露尖尖角 第一四九章 皈依我佛
倭寇們一路向東而去,沿途田園風光,如行畫中,引得這些畜生們嗷嗷狼嚎,發誓回去後重整旗鼓,要回來好生洗劫一番。
倭寇首領還即興賦詩一首道:“白日綠樹灰瓦,富得流油人家,金銀財寶美女。口水流下,全部都搶回家!”登時引起了廣泛讚譽以及傳唱。
一路歡唱,不知不覺便到了水麵寬闊的鑒湖上。當他們駛到湖心時,突然兩岸殺聲四起,鼓聲震天,一隻隻載著官兵的小船,從各處的河灣開出,四麵八方包抄過來。
歌聲戛然而止,即便最愚蠢的倭寇,也發現自己中計了,都驚惶的望向首領大人。要說還是首領沉穩,他一擺手,沉聲道:“不要管他們,使勁劃船往東!”
他的判斷是對的,官軍的船雖多,但都非常小,根本對他們無法造成威脅,隻是緊緊跟隨在四周,對他們圍而不攻。
倭寇的船大人多吃水深,速度根本提不上去,眼見著越來越多的明軍圍了上來。首領大人心裏正慌,突然聽手下大喊道:“我們的船漏水了!”低頭一看,果然見船底冒出幾股汨汨的大泉眼。
倭寇們手忙腳亂的去堵,卻顧頭不顧尾,怎麽也堵不住,一會兒就漏進了小半船……再看其餘四艘船上,情況也是如此。
眼見著沉船不可避免,倭寇們紛紛跳下水去,等待他們的,是官軍的鳥銃弓箭,甚至還有漁網……雖然戰鬥力令人汗顏,但這種搶功勞、撈便宜的時候,這些老爺兵少爺兵們卻瞪起眼睛,一個頂倆。他們也不跟倭寇靠近,就那麽隔著一段距離,從四麵八方射擊。
倭寇們漂在水裏,除了同夥的身體,連個遮蔽物都沒有,想要遊過去廝殺,又被官軍地鳥銃弓箭射殺。真是進也無路、逃也無門,除了乖乖等死,還真沒有別的能幹的。
在一陣砰砰啪啪,硝煙彌漫之間——倭寇紛紛中彈中箭,慘嚎聲響徹湖麵,死相極為難看……雖然鳥銃這玩意兒操作起來太麻煩,射擊精度也不高,但用來居高臨下,打打落水狗,還是很愜意地。
隻用了小半個時辰。這一帶湖麵上便飄滿了浮屍。橫行無忌。囂張無比地倭寇終於死傷殆盡。就連那不可一世地首領也被漁網網住。做了明軍地俘虜。
望著被血水染紅地江麵。沈默雙手向天。高聲呐喊道:“那些死在這些畜生手下地兄弟姐妹。你們可以安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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倭寇地船之所以會沉沒。當然不是意外事故。而是因為沈默地計策——預先將幾艘船底鑿開。再用軟木塞塞牢。然後估計假裝戰敗。將船很自然地留給倭寇。
同時在鑒湖上設下埋伏。派漁民中地潛水好手。早等在這裏。他們隻等倭兵地船到。便從水下潛過去。把船底地大木塞統統給拔掉。
讓倭兵還沒有弄清是怎麽一回事。船就沉下去了。
於是乎,費勁九牛二虎之力也沒奈何的幾百個倭兵,便這樣輕易拿下了。
身邊的俞大猷伸出大拇哥,稱讚沈默道:“此次立下如此大功,沈公子和那位長子兄弟居功甚偉,我會立刻上報張部堂,為你們兩個請功!”
沈默卻意興索然的指著湖麵上歡呼的大軍道:“五千軍民,三天時間,用盡千方百計,最後才將這三百倭寇剿滅,”說著定定望向俞大猷道:“俞將軍,請告訴學生,天下統共有多少倭寇?”
“這個……”俞大猷麵色羞愧道:“少說得有十萬……當然也不是都這麽厲害。”要是都這麽厲害,那倭寇們就直接打進紫禁城,當個皇帝耍耍了。
“可至少都比我們地官軍厲害!”幾日來的所見所聞,讓沈默無比窩火,此刻終於爆發出來,語調憤懣道:“難道我們大明朝,就永遠被這些附骨之蛆欺淩下去?我們沿海地老百姓,就在沒有一天安生日子了嗎?”
俞大猷被說得麵紅耳赤,卻一句話也無法反駁——就算他這本人,也覺著徹底消滅倭寇、肅清沿海的日子,似乎是遙遙無期,不可期待。
一通發泄之後,沈默覺著心裏舒服多了,帶著歉意地向俞大猷拱手道:“學生隻是有感而發,絕不是針對將軍的。”說著嗬嗬一笑道:“我對將軍本人,尤其是您地劍術,還是敬仰無比的。”
俞大猷寬厚的笑笑道:“東南淪落到這種局勢,是我們當兵的失職,公子無論怎麽指責,一點都不過分。”
沈默看他的表情絕不是作偽,才知道這俞將軍乃是一位忠厚長者,心中更不好意思了,滿是歉意的笑道:“將軍,讓在下無地自容,就讓在下做東,給將軍賠罪吧。”
俞大猷搖頭笑道:“軍情緊急,我這已經耽擱兩天了,還是留待下次吧,早晚少不了叨擾公子。”
“願意之極!”沈默拱手笑道:“將軍切莫再喚我“公子”,直呼在下表字拙言既可。”
“那你也別叫我將軍了,”俞大猷嗬嗬笑道:“我比你年紀大得多,你叫我一聲老俞不吃虧吧?”
“小弟拙言,見過俞大哥。”沈默笑著重新見禮道。
“沈兄弟,哥哥我草字誌輔。”俞大猷也笑著回禮,兩人便相視而笑起來,成了一對忘年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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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大猷的船隊要回柯橋取輜重出發,沈默則想直接回紹興城去,兩人便在湖心作別。
目送著沈默、長子,還有那個戴鬥笠的上了船,俞大猷突然扯開嗓子喊道:“好好過日子啊,能共患難不容易啊。”
長子莫名其妙,沈默和殷小姐卻紅了臉,兩人不由自主的對視一眼,又趕緊各自躲開了。
船行出數裏,便離了鑒湖,駛向紹興城。
一路上氣氛出奇的尷尬沉悶……長子已經覺察出,這位戴鬥笠的老兄,恐怕是個西貝貨,但沈默既然不說,那就是決計不能問的。他隻好將好奇憋在肚子,悶悶的望著河邊的小道,老實的一句話都不說。
直到半路上看到一輛馬車,他才突然開口道:“是你爹的車!”他爹是縣衙裏的車夫,專職給沈賀驅車,長子自然不會認錯。
沈默聞聲望去,一看果然是自己老爹的車,但趕車的卻是沈京。隻見自己老爹站在車衡上,一邊望著江麵,一邊放聲大喊道:“潮生……潮生……你在哪裏……潮生……”聽起來聲嘶力竭,不知已經喊了多久。
當聽清這喊聲,沈默的視線不爭氣的迷蒙了,他雙手擱在嘴前,用最大聲音回應道:“爹,我在這!”
那廂間沈賀聽見了,不敢相信的問道:“難道我幻聽了?”
卻見沈京眼含淚花道:“叔,你沒幻聽,潮生在那邊的船上呢!”
沈賀這才猛然回頭,果然見不遠處一艘小船上,自己的兒子沈默,正朝自己使勁的揮手呢!
“停車!快停車!”沈賀使勁拍打著沈京的腦袋,車還沒停穩,他便迫不及待蹦了下去,身子往前一趔趄,差點沒趴在地上。
“哎呦老爺哎,您可要小心啊。”沈京還在那忙著停車,車廂裏卻蹦出一個古靈精怪的小子,竟然是那小書童沈安!真是活見鬼了!
他想上前扶住老爺,不料沈賀竟然先一步跑出去,讓他摟了個空,沈安不由搖頭晃腦道:“父愛真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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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待船停穩,沈默便跳到岸上,迎著沈賀跑了過去。
父子倆在夕陽下相遇,沈賀一把摟住兒子,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道:“潮生啊,兒啊,昨天聽說你遇害了,爹我直接就不想活了。我想著再看你最後一麵,然後我就跳江去找你去!”說著摟他摟得更緊了,仿佛怕失而複得的兒子,再飛了一般,便聽他嗚嗚哭道:“後來馬典史說找遍了船上水裏,也沒見著你。他們說你可能順水漂了,我就順著河道找啊找啊……找啊找啊……找了一天一夜,天可憐見,菩薩土地城隍保佑,真讓我把你找回來了。”
沈默淚流滿麵的安慰著老爹道:“是兒子不孝,讓爹爹擔心了……”其實他前天夜裏就讓人給老爹報個平安,看來老爹在城外沒有收到。
又哭又笑了好一陣,沈賀又拉著沈默朝西天跪下,帶著他恭恭敬敬的給佛祖磕頭,很認真的對天空道:“佛祖啊,全靠您的保佑,潮生才平安歸來,既然您遂了弟子的願,那弟子就得履行答應您的事了。”
“什麽事兒?”沈默小聲問道。
“我要皈依了。”沈賀麵色莊重道:“這輩子我都要信奉佛祖了。”
第二卷 小荷才露尖尖角 第一五零章 一對老花眼(※※※※本書由※※百度貼吧※關_關雎鳩※※精心整理※※※※)
“您要出家?當和尚?”沈默眼睛瞪得如圓球一般,腦海中立刻浮現出老爹身穿袈裟,剃個光頭,敲著木魚,念念有詞的樣子。
“那倒不至於。”沈賀很認真道:“居士懂不懂?就是在家修行的那種。”
沈默擦擦汗,見大家都在看著呢,趕緊小聲道:“這事兒咱回去再說。”說著想起一事道:“是誰說我死了的?”他覺著應該沒人知道自己在那條船上才是。
“少爺,是我……”沈安從沈京身後探出頭,小心翼翼道:“我找一圈沒看見活人,以為你沒有我這麽幸運呢……”
見他全須全尾的站在麵前,沈默驚喜道:“你沒死嗎?”
沈安麵色一黯道:“我們三個躲在床底下,他們先搜出了姚長子,又搜出了福六,我在最裏麵,身子最細小,結果就被漏掉了。”
“能活下來總是好的。”沈默歎口氣道:“長子也沒事兒,就是可惜福六了。”
沈賀突然皺眉道:“聽說長子給倭寇帶路去了?”
“這又是你說的?”沈默怒瞪著沈京道:“多嘴多舌,小心撕爛你的舌頭!”便將長子如何用土話與他聯係,如何將倭寇引到化人灘,他們如何截斷橋的,簡單說了一遍。
眾人聽得心驚膽戰,目眩神迷,這才知道原來長子是英雄不是狗熊。沈賀追問道:“那長子是怎麽逃出來地?”
長子道:“是潮……”
“是朝廷地一位將軍。”沈默搶過話頭道:“叫俞大猷地救了他。”
“那得好生謝謝這位俞將軍。”沈老爹感歎道:“長子有菩薩庇佑啊。以後可得虔誠點。”這位還沒被度化呢。就開始熱心弘揚佛法了。
敘完別後情由。沈默將老爹扶上車。低聲問沈安道:“你沒把長子地事告訴他家裏吧?”
“瞧公子說地。我沈安是有名地鐵嘴鋼牙。嘴巴牢靠著呢。”沈安拍著小胸脯道:“這事兒沒弄清楚。我哪能亂說呢。”
“其實是一直沒得空。”沈京在邊上笑罵道。
“我就知道!”沈默虛踢了沈安一腳道:“長子地腿拉傷了,我陪他坐船回去。”
沈京笑道:“那你在碼頭等著,我把老叔送下就去接你。”
“不用了,”沈默搖頭道:“碼頭上有的是車,我隨便找一輛就是。”
眾人不知他別有所圖,便依言分開,各自回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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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沈默和長子並不知道,他倆自認為微不足道的一點功勞,立刻引起了多少人的注意——就在當天夜裏,便由總督府的幕僚變成了一封言辭生動,繪聲繪色的請功文書,加蓋浙直總督官防後,與另外幾份戰報一起,以八百裏加急的最高規格,火速送往了北京城……據說張部堂那天,終於在上任之後,第一次於子夜前睡下了。
文書傳到北京,又被通政司連夜送入西苑內閣值房內,擺在一位身穿大紅蟒袍,須發皆白,相貌堂堂的老者麵前。
老者抽出裏麵的信紙,湊在燈下端量半晌,歎口氣道:“老眼昏花,看什麽都是一團一團地。”
下首立著的另外一位皮膚白皙,短小精悍,花白胡子,穿著二品朝服,看起來年輕不少的官員,聞言趕緊從一個金鑲玉的盒裏,拿出一副金質水晶眼鏡,恭敬奉到正堂前,輕聲道:“閣老,請用眼鏡。”
那閣老端詳他片刻,又看看他手中的眼鏡,蒼聲緩緩笑道:“七老八十的老頭子,晚上就是睜眼瞎,還是華亭幫老夫念念吧。”華亭是地名,當一個人的官兒做大了時,人們便以籍貫稱呼,比如說沈默將來就可以被稱為沈會稽……雖然他一定不會喜歡。
而在大明朝內閣之中,籍貫是浙江華亭的隻有一位,那就是內閣次輔,文淵閣大學士,太子少師徐階徐華亭。
那蟒袍老者的身份也就不言而喻地,能讓內閣次輔畢恭畢敬的,隻有當朝首輔,華蓋殿大學士,少傅兼太子太師嚴嵩嚴分宜。
隻見徐次輔嗬嗬苦笑道:“閣老,下官也是五十多的人了,兩隻眼睛也早就花掉了。”口中這樣說,手上的動作卻一點不慢,麻利的戴上眼鏡,輕聲為閣老念道:“臣欽命南京兵部尚書,總督浙直,兼視閩魯兩廣軍務,便宜行事張經謹奏……”
嚴閣老不耐煩的搖搖頭道:“別念這些羅裏巴嗦,隻說為了何事吧。”
“哦,閣老說的是,讓下官看看。”徐階的態度十分恭順,趕快瀏覽一遍,這才緩緩道:“乃是這兩個月的戰報……”
“說說吧。”
嚴嵩緩緩閉上眼,歎息一聲道:“這真是讓人最難受的時刻啊。”
“是。”徐階便緩緩念道:“五月底,倭寇百餘名,自樂清登陸,劫掠三府十餘縣,曆時十餘日,官兵百姓被殺擄者無算。”
“六月初,倭寇三百餘名,由山東日照潛入,自焚其舟,流劫東安衛,攻淮安、下贛榆,轉掠沭陽,洗劫桃源,焚燒清河……流害千裏,上千官兵、百姓浸入血泊之中,死於倭刀之下。”
“六月中,倭舟十餘艘,自浙海登岸,攻陷慈溪,殺知府錢渙等,軍民死傷千餘人,大掠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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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著一個接一個,讓人鬱悶到抓狂地壞消息,嚴閣老的麵色越來越難看,原本紅潤的麵龐上,掛上了一層黑氣,終於忍不住拍案道:“太醜陋了!”
徐階也歎息道:“我堂堂大明,兆億子民,按說每人一口唾沫也能將那東海倭國給淹沒了……卻任由小小倭寇,在我泱泱大國地土地上橫行無忌,燒殺擄掠,如入無人之境!真不知我大明的國威何在?血性何在啊!”
兩個領袖朝政地老者,在孤燈下萬般無奈的對視著,誰都說不出個所以然。
許久許久,嚴閣老深深歎一聲道:“局勢危難若斯,你我還是勉力支撐。早晚時來運轉,說不得就有將星下凡,為朝廷解了這東南危局。”
徐階心中苦笑,麵上卻深以為然,一臉恭敬道:“下官唯閣老地馬首是瞻。”
對於次輔的表態,嚴嵩滿意地點點頭,將話題轉回到麵前的文書上,有些惱火道:“陛下齋醮不順,心情本就不好。這個該死的張經再把這個奏上來,難道嫌自己命長嗎?”
徐階笑道:“張半洲十七年前便是部堂高官,宦海沉浮這些年,怎會輕易授人以柄呢?”說著見單獨的一張奏報拿出來,嗬嗬笑道:“若是沒有一份捷報壓軸,他還不知把這些壞消息,壓到哪一天呢。”
“哦……華亭,你不厚道啊。”嚴嵩搖頭笑道:“好消息壓在最後,卻讓老夫先著急上火一通……還不快念來聽聽?”
徐階點點頭,便將那份無比詳盡,活靈活現的捷報,一字一句的念給嚴閣老聽。
嚴嵩一邊聽,一邊緩緩點頭,當聽到姚長子以身作餌,將倭寇引到化人灘上時,他睜眼讚道:“嗯,這個姚長子真乃義士也!”再聽到沈默巧妙安排,設計統籌,將倭寇耍得團團轉,又從倭寇的刀下救下姚長子,還帶領一群鄉勇,硬生生阻擊倭寇一夜,直到最後俞大猷率軍趕到時,他更是稱讚道:“有勇有謀好兒郎啊!”
最後聽到又是那沈默巧施妙計,讓倭寇船沉湖底,毫無抵抗的任由官軍處置,嚴閣老不由擊掌讚道:“好!好!好!”
徐階也嗬嗬笑道:“這位沈小英雄,還是紹興府今年的小三元呢!”
嚴嵩吃了一驚,哈哈大笑道:“還文武雙全呢,這下更好了!”笑完之後,終於老懷甚慰道:“陛下這關算是過去了。”
話音未落,便聽門外有人一團和氣道:“哎呦,在院子裏就聽到閣老笑,看來一定有喜事到。”
聽到這個聲音,嚴嵩和徐階竟然全都起身,朝門口進來的一個細皮嫩肉的紅袍中官拱手笑道:“原來是陳公公。”
來人乃是司禮監排行第二,秉筆太監陳洪,此人還提督東廠,乃是嘉靖皇帝的親近耳目……隻是嘉靖皇帝對太監無比提防,讓這位太監中的二號人物,也沒有王振劉瑾那般風光跋扈,一見二位閣老起身相迎,趕緊撲通跪下道:“二位閣老折殺奴婢了。”
嚴嵩看徐階一眼,徐階趕緊上前扶起陳洪,笑道:“我們都是為陛下效力,不過是內外之分,公公切不可行此大禮。”
嚴嵩也頷首笑道:“是啊,陳公公,快請上座。”便讓下官奉上香茗。
陳洪連連擺手道:“謝您老的款待了,隻是奴婢有皇命在身,不敢耽擱啊。”說著朝嚴嵩笑笑道:“閣老,陛下在玉熙宮等您呢。”
【本卷終】
第三卷 誰人試手補天裂 第一五一章 嘉靖皇帝
聽到皇帝深夜召見,嚴嵩毫不意外,這些年來陛下修玄修的愈發神道了,喜怒無常,神出鬼沒,現在不過是戌時召見,根本算不得什麽。
便接過徐階遞上的烏紗帽,緩緩戴在頭上,又接過張經的奏章,顫巍巍的由陳洪扶著出了門。
門口早停了一具雙人抬的便轎,嚴嵩坐上去,椅背僅到達腰部,看上去其實比較寒磣——但“準許禁苑乘腰輿”已經是陛下的隆恩了。要知道包括徐階在內的其餘官員,出入西苑隻能騎馬,沒有坐轎的資格。
徐階一直送到門口,直到那轎子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才意義莫名的歎口氣,轉身回值房繼續辦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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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無聲無息的穿行在掛著大紅燈籠的殿宇走廊下,每個燈籠下,都肅立著腰胯竹春刀,身穿飛魚服的錦衣衛士,一直到了玉熙宮門口,才換成太監與道士侍立。
那玉熙宮乃是西苑的正殿,但殿眉的匾額上卻刻著“謹身精舍”四個俊秀有力的楷書大字,匾額的左側下方還刻著“臣嚴嵩敬書”五個小字。
到了殿前,太監落轎,陳洪攙扶閣老下轎,然後比劃個進去的手勢,兩個守門太監便用雙手使著暗勁,將各自麵前的那沉重的黃梨木大門緩緩提起,然後慢慢往裏移——兩扇門一點兒聲響都沒有的被慢慢移開了。
陳洪進去稟報,不一會兒出來道:“閣老請進吧。”說完壓低聲音道:“陛下心情不好,您可千萬要悠著點說。”
嚴嵩眯著眼點點頭,小聲道謝後,便在他地攙扶下,顫巍巍地邁步越過高高的門檻,進了大殿之內。大殿內燭火通明,檀香繚繞,正南麵掛著三清道君的尊像,下麵有祭壇供奉,祭壇對麵還有一尊一人多高地三足加蓋青銅香爐。此時爐子頂端鏤空處,不斷向外氤氳出淡白色地檀香……這就是殿內檀香繚繞的來源。
看遍整個大殿,也沒有龍椅,隻是在祭壇前麵,大殿正中,有一個一尺高七尺寬的白玉圓榻。榻上鋪著一床薄薄的錦被,被麵上繡著一個大大地太極。在太極圓榻的外圈地麵上,還按照乾兌離震,巽坎艮坤的順序,鑲嵌著八卦紫金磚,這就是嘉靖皇帝日常修煉打坐用的太極八卦床。
但此時八卦床上空空如也,大明至尊並沒有在此打坐。
陳洪將嚴嵩引進大殿右側的裏間外,透過薄薄的紗幔看進去,似乎是一間很大的內室。
“陛下,嚴閣老來了。”陳洪卑聲道。
過了一陣難熬的等待,紗幔裏傳來一記清越的玉磐聲。
陳洪這才敢輕輕掀開紗幔,對嚴嵩小聲道:“閣老請進吧。”
嚴嵩點下頭,整整衣襟便顫巍巍的往裏走去。一進去便推金山倒玉柱,叩首道:“微臣嚴嵩叩見吾皇萬萬歲。”
“起來吧,惟中。”一個略帶鼻音的中年男聲響起,有些懶散的笑道:“這麽晚把你叫來,擾了你的清夢了。”惟中是嚴嵩的表字,皇帝竟然不直呼其名,而用他的字來稱呼,實在是本朝唯有隆恩啊。
嚴嵩這才緩緩起身,嗬嗬笑道:“老臣年紀大了,成宿成宿的沒有覺,正好給聖上做個伴。”
這時一個胖胖的太監搬過個錦墩,請嚴閣老坐下,這也是陛下的隆恩,滿朝文武隻有嚴嵩獨享。
坐下後,嚴嵩這才抬起頭來,便看到一個六月裏還穿著厚厚藍布袍,身形消瘦,麵容清矍的中年男子,正斜倚在明黃色的軟榻上,榻邊還放著玉托紫金缽,缽裏斜擱著一根金色的缽杵。看來方才的金玉之聲,便是這玩意兒發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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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不知寒暑的中年男子,便是自號“太上大羅天仙紫極長生聖智昭靈統三元證應玉虛總掌五雷大真人玄都境萬壽帝君”的當今天子大明帝國的嘉靖皇帝陛下,他十五歲入宮,紹繼大統,為大明帝國第十一代君主,欽定年號為“嘉靖”。
公裏公道說,嘉靖皇帝長得還是很好看的,麵容白皙,五官端正,頜下三縷長須,兩側雙耳奇長。隻是那狹長的雙目,和略薄的嘴唇,破壞了長相的中正平和,給人以很難對付的感覺。此刻的嘉靖皇帝,用細長的手指,輕輕按著眉頭,麵上帶著憂慮道:“惟中,五帝不來怎麽辦?”
要是一般人,準被皇帝陛下問暈了,但嚴嵩乃是侍奉皇帝二十年,深通上意的權臣,他自然知道這“五帝”,不是指皇帝的五弟,也不是上古的黃帝、顓頊、帝嚳、唐堯、虞舜五位賢德帝王……這位陛下不信奉人間的帝王,他認為自己就是古往今來最賢明的皇帝。
嘉靖皇帝所祀的五帝,乃是天上的五方大帝——中央黃帝含樞紐;東方青帝靈威仰;南方赤帝赤怒;西方白帝白招拒;北方黑帝汁光紀。這位道君皇帝堅信,正是他幾十年如一日,虔誠供奉的這五方天帝,護佑著他的江山社稷不受外侮內擾,永世昌盛;護佑著他自幼羸弱的小身板不受風襲邪侵,得以延年益壽,長命萬歲。
自從進入六月裏,嘉靖皇帝便在清馥殿中燃燈焚香,開始修齋,為大明祈福災,求神仙庇佑早日蕩滌倭寇,還他一個清平江山。
嚴嵩聽皇帝說,每到齋醮時候,他都會感到異香滿室,塵世間的一切汙濁噪音都消逝得無影無蹤,心中一片空寂清明。然後五方帝君中的一位,便會神遊至此,與他對話,給他指點迷津。
然而這個月來,致齋之時卻無法入定,皇帝的心中充斥著嘈雜之聲,根本無法與五帝溝通,接連嚐試了大半個月,日日皆是如此,這讓嘉靖皇帝生出一種被落,被拋棄的幽怨,隻聽他歎口氣道:“陶真人夜觀天象,說連日見慧星長約尺許,起至東南,直掃紫微垣,犯北帝天宮,恐怕這就是五帝不來的原因啊。”說著抬起頭來,幽幽盯著嚴嵩,雙目中閃動著意義莫名的光,緩緩道:“惟中,你說這天象代表什麽事情呢?”
嚴嵩心說“還能什麽?不就是倭寇唄。”麵上卻一臉惶恐,趕緊跪在地上,叩首請罪道:“臣等無能,使天帝與君父憂擾,實在是天大的罪過,請陛下降罪於微臣,以消天帝之怒……”說著便伏地嗚嗚哭泣起來。
被他這麽一哭,嘉靖皇帝反倒有些不忍了,擺擺手道:“黃錦,快扶閣老起來,七老八十的人了,還動不動哭鼻子。”
一邊被那叫黃錦的胖太監扶起來,嚴嵩還一邊嗚嗚哭道:“看到君父憂思難解,罪臣心裏就好像被刀剜了一般啊!”
嘉靖從袖子裏掏出白絲手絹,團成團往他麵前一丟,笑罵一聲道:“你個老不休,每次一哭朕就想笑。”
“陛下……”老嚴嵩委委屈屈道:“罪臣一片赤誠……”
“好啦好啦。”嘉靖隨手擺弄著他的玉缽玉杵,眉目稍稍舒展道:“你個老東西肯定心知肚明,天象所應,就是東南倭患。”說著喟歎一聲道:“你說這世道是怎麽了?一個遠隔大海的彈丸島國,怎地就如此猖獗,竟能在朕的堂堂大明肆意橫行?”
說著說著,皇帝的火氣又起來了,他重重敲一下金缽,發出嗡嗡的回音,隻聽皇帝惱火異常道:“是朕無德?是百官貪瀆?是將帥無能?還是我大明男兒的卵子,都像黃錦這樣被閹掉了?”
那胖太監黃錦委屈巴巴道:“陛下,奴婢雖然沒有卵子,但還是有血性的,隻要您下個令,奴婢立刻提著三尺青鋒,去給您蕩平了那些可惡的倭寇去。”
“聽見了嗎?”皇帝使勁敲一下金缽,雙目如電的瞪著嚴嵩道:“為什麽朕的文武百官,連個太監都不如!”
嚴嵩隻好再一次下跪請罪。
嘉靖將那金杵扔回缽裏,哼一聲道:“手裏拿的是哪裏的報喪信啊?”
“回稟陛下,浙直總督張經的戰報。”嚴嵩雙手奉上道。
黃錦剛要過去接,卻被皇帝喝住道:“不用給朕看了,這個張經太不像話了,都成陳穀子爛芝麻了才報給朕看,要是指著他的奏報了解行情,朕早就成睜眼瞎了。”
嚴嵩心中一驚,暗道:“看來陸炳也盯著江南呢。”便恭聲道:“張半洲也有他的難處,陛下還是看看吧,畢竟他是主事人,很多事情還是他最清楚。”
“朕今天不想聽壞消息!”嘉靖一揮袖子道:“整天是壞消息壞消息,難道就沒有一條消息嗎?”
“有。”嚴嵩很鎮定道:“紹興大捷,陛下!”
第三卷 誰人試手補天裂 第一五二章 浙江巡察
“快快講來。”嘉靖帝終於來了精神,嗬嗬笑道:“黃錦,快給朕上木樨露,也給閣老倒一碗。”
黃錦笑眯眯應下,不一會兒便用個雕龍金碗和個樸素的銀碗,給皇帝和閣老一人上了一碗色澤清透的木樨露,這種飲品溫潤可口,飲下去卻渾身清爽。嘉靖皇帝自幼體弱,腸胃十分畏寒,是以十分鍾愛這木樨露。
嚴嵩年紀大了,這玩意兒也正對他胃口,現在卻無暇品嚐。見陛下已經擺好聽故事的姿勢,他便清清嗓子,開始繪聲繪色的講述起來,讓皇帝跟著長子和沈默,重溫了一遍驚險刺激之旅。
為了能讓皇帝開懷,老嚴嵩拿出天橋耍把戲賣藝的手段,把個姚長子如何勇敢機智,沈拙言如何文武雙全,吹了個天花亂墜,果然令嘉靖皇帝胃口大開,連喝了兩大碗。
嚴嵩察言觀色,發現皇帝尤其愛聽那沈默的事跡,便益發添油加醋,專揀那小子的事跡講……什麽自稱“浙江巡演”懾服村民;什麽油潑倭寇力保城池;什麽孤膽雙槍勇救長子;什麽指揮鄉勇力阻倭寇;什麽破船之計大功告成。
嘉靖皇帝終於笑逐顏開,拍著喝得圓滾滾的肚皮道:“事實證明,倭寇不是不可戰勝的,一個小書生就能將其玩於股掌之上。”說著便總結出一個道理道:“可見東南能不能平定,關鍵還是有沒有用對人的問題。”
嚴嵩深表讚同道:“陛下聖明。”他本想借題發揮一番,誰知皇帝十分體貼道:“噴了這麽多吐沫星子,朕都替你口幹了,快喝吧,不夠還有。”
嚴嵩隻好滿麵感激的小口喝欽賜的木樨露,心中憤憤道:“想喝的時候不讓喝,不想喝的時候非讓喝……”
他在那喝著,皇帝便把話題轉回到紹興大捷本身去,輕輕磕動他的玉缽道:“雖然這次勝利本身不算太大,但意義卻非比尋常。如果將三月來的剿倭比作一團漆黑,那一仗就是唯一的亮點!”
雖然剛喝沒幾口,嚴嵩趕緊擱下碗道:“陛下英明,大力宣揚這次大捷,是十分有必要的。”
“尤其是那個什麽?”嘉靖帝撓撓耳根道:“叫什麽來著?”
“沈默。”嚴嵩恭聲答道。官話中還帶著些許江西口音。
“就是那個小三元,他叫什麽名字?”嘉靖有些不耐道。
“沈默。”嚴嵩又一次如是回答。
“到底叫什麽?你這個老糊塗!”嘉靖幾欲抓狂道。
嚴嵩這才恍然大悟。趕緊賠罪道:“陛下息怒。那小子姓沈名默,叫“沈默”,不是“什麽”。”說著羞澀笑道:“微臣的鄉音太重,讓陛下誤會了。”
嘉靖這才聽明白,不由跌足笑道:“沈默什麽,這小子的名字著實有趣。”笑得淚都出來了。
嚴嵩和黃錦趕緊陪著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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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了好一會,嘉靖皇帝覺著渾身通透,竟是許久沒有過的神清氣爽,不由龍顏大悅,擦擦龍眼角地龍淚道:“為什麽抗倭如此艱難?我大明朝的靈根,讀書人沒有發揮應有的作用,是很重要的一個原因。隻有讀書人的心氣起來了,我大明的氣勢才能起來!所以朕準備把這個小子樹起來,給天下讀書人做一個榜樣!”
越想越覺著這是個正辦,嘉靖皇帝笑道:“有情有義,有勇有謀,又是文昌之地的小三元,很好的苗子嘛!”
嚴嵩心說便宜這小子了……有了皇帝這句話,這小子就仿佛上了直通翰林院的青雲道……當然他也不敢打包票,因為當今聖上有個很顯著的特點,便是反複無常,誰知到時候還記不記得這句話。
但至少現在,嘉靖皇帝是興致盎然地,他命黃錦給閣老磨墨,擬旨封賞。
嚴嵩提起筆來,恭聲道:“該作何封賞還得請陛下示下。”
嘉靖扶著黃錦的胳膊站起來道:“一般怎樣褒獎啊?”
“依照常例,無非是文人封文職,武人封武職,父母師長各晉一級。”對於曾經擔任過禮部尚書的大學士來說,這些東西都是隨口就來的,嚴嵩微一沉吟,又提出一點看法道:“微臣妄揣聖意,覺著陛下似乎有意著力獎沈拙言,但他畢竟僅一秀才爾,也不是領兵的將領,也沒有取得什麽平定一方的大功績。封他爵位有點過……但封官位也不妥,憑人家紹興小三元的本事,怎麽也能考個翰林官出來,肯定還是希望走正途出身,腳踏實地的做官。”
稀裏嘩啦說了一大頓,聽起來句句都是建設性的,但細細一琢磨,是一句有用的建議也沒有……到時候有了成績,他嚴嵩可是提過意見地,若是出了岔子,他就會說“建議不是我提出的。”既不會留下話柄,也不會跑了好處,進可攻退可守,這就是當朝首輔的絕世功力。
嘉靖皇帝雖然聰明絕頂,卻也沒聽出這話有問題來,還在那微微點頭道:“確實如此,賞輕了不足以體現朕意,賞重了他還承受不起,得想個兩全的辦法。”說著在地上兜起了圈子……
這時候嚴嵩是絕對不會插言的,每次皇帝要拿主意地時候,他都以“簡在帝心,乾坤獨斷”,將皮球踢回去。隻有實在被逼得沒法時,才會小心翼翼的提出一種皇帝最願意聽到地主意……人人都說他嚴首輔沒原則,其實太冤枉他了,因為嚴首輔至少有一條始終不渝的原則,那就是“在家不得罪老婆,上班不得罪領導,可保天下太平!”
嘉靖帝轉了好幾圈,也沒想出個所以然,竟然問侍立在一邊地胖太監道:“黃錦,你有什麽好主意?”
“奴婢是個笨蛋,能有什麽好主意?”黃錦生就一副喜相,讓人看著就不討厭,隻聽他掩口笑道:“不過奴婢倒有個好笑的主意,不如說出來給萬歲爺和閣老解悶。”
“講。”嘉靖帝饒有興趣道。
“那沈默不是曾經自稱浙江巡演嗎?”黃錦笑道:“不如陛下就真賜給他個“欽命浙江巡演”,聽起來頗為尊貴,實際無品無級,自然就不耽誤他考科舉了。”
嘉靖聞言竟頗為意動道:“閣老以為如何?”
“黃公公的主意令人耳目一新,”嚴嵩嗬嗬笑道:“不過巡演一詞有失莊重,還是換成別的好些。”如果一句有用的不說,如何顯示自己的水平?再說皇帝也不會要一個屁都不放一聲的首輔。所以當有人提出建議後,他便會認真的提意見,比起提建議來,還是這個比較安全。
“叫什麽名字呢?”嘉靖皇帝搜腸刮肚一番,雙手一拍道:“有了,就叫欽命浙江抗倭安民靖海巡察使……簡稱浙江巡察,閣老以為如何?”
一聽這個官名,已經脫離了方才“巡演”那種弄官範疇,嚴嵩立刻打起精神道:“陛下,浙江抗倭任務最重,總督巡撫、兵備總兵各司其職,忙而有序,實在不宜再加職官進去了……而且據說那沈默還未弱冠,也不可能勝任要職啊。”
“什麽職官要職?”嘉靖皇帝哈哈笑道:“朕還沒荒唐到那一步,所謂浙江巡察,就是讓他在抗倭戰場上到處走走看看,把他所見所聞所想告訴朕,僅此而已。”
嚴嵩一聽,按照皇帝的意思,這個浙江巡察甚至不能算官,隻能說是“奉命差遣”的臨時職務,這才放了心。
而且這隻不過是個臨時委任、無品無級的觀察員,由皇帝欽命既可,連吏部都不需要知會。
所以當嚴嵩擬旨,皇帝用璽之後,欽命浙江抗倭安民靖海巡察使沈默沈拙言,便新鮮出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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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麻煩的弄完之後,其餘的封賞就簡單多了,嘉靖帝讓嚴嵩擬出來,簡單一看便準了。
把這件事情忙完,嘉靖帝心情大好,終於說出深夜喚他來的真正目地:“陶真人說,倭寇首領乃是東海惡蛟化形所成,所以才興風作浪,屢剿不滅。所以要想徹底平息倭亂,必須先祭祀東海龍王,請他老人家發兵消滅惡蛟,朕深以為然……”說著淡淡一笑道:“你給朕推薦個人選吧。”
嚴嵩想了想,不動聲色道:“老臣以為,通政司通政使兼工部右侍郎趙文華,忠誠練達,性情淑均,可為陛下擔此重任。”
“趙文華?”嘉靖帝看看老嚴嵩的臉道:“你倒真是舉賢不避親啊。”
嚴嵩坦然笑道:“為陛下祭海,要的是忠心誠心細心虔心,而不是才幹,所以老臣覺著趙文華足堪重任。”
嘉靖一想也是,不就去祭個海嗎,用誰不是用?便點頭道:“就依你了。”
兩位大人物都覺著今晚決定的都不是什麽大事,也就都沒放在心上。
然而他們卻忘了,世上有種人,給點陽光燦爛,給點雨水就發芽——趙文華是,沈默更是。
第三卷 誰人試手補天裂 第一五三章 徐渭治喪
轉眼間沈默已經回家幾日了,一回來沈賀便病倒了,說是渾身乏力,咳嗽不止,請來的大夫說這是“神破心傷,驚懼憂思之症”,主要因為某事心慟過度,導致氣帶不連,體虛乏力,才會有此症狀。
沈賀一聽嚇壞了,叫大夫開最好的方子,拿最貴的藥。
大夫也不客氣,開出五錢銀子一副的藥方,讓沈默照方抓藥,說每日早晚各一副,連服一個月便能痊愈。
沈默一聽這麽多錢,著實吃了一驚。他博覽群書,自然讀過《難經》、《內經》、《千金方》,雖然不會給人看病,但還稱得上是“粗通醫理”,以他看來,老頭就是在外麵轉悠了一天一夜,再加上大喜大悲、情緒起落,身體免疫力下降,被風寒入了體,也就是俗稱的感冒了。
他撚著方子冷笑道:“不如請濟仁堂的大夫再來診過。”
那醫生登時緊張起來,一個勁兒的直朝沈賀瞅去。隻見沈主簿歪在床上,一邊咳嗽一邊罵道:“為啥這麽貴呀?便宜點不行嗎!”
大夫陪笑道:“沈爺這病說大不大,可容易落下根,要是不用最好的藥材,再好生照料著,往後每年都犯一次,那該多遭罪啊。”不知為何,他將“好生照料”四個字咬得極重。
見沈默還要說話,沈賀氣急敗壞道:“你爹我難得生次病,就讓我花兩個吧!”
老爹都這麽說了,沈默隻好把質疑憋到肚子裏,伸出脖子挨上一刀宰,讓沈安跟著大夫回去抓藥。
待他倆一走,沈默也起身往外走,沈賀不由緊張問道:“你要去哪?”
沈默說去徐渭那。沈賀麵色慘白道:“你還要走嗎?”說著使勁咳嗽起來道:“我都快把肺葉咳出來了。你就不能不走嗎?”那丫鬟春花趕緊上來給老爹撫背。
沈默翻翻白眼道:“我總得取回行李來吧?”
沈賀登時大喜過望。身子好似立刻就痊愈一般。使勁揮手道:“汝速去速回。”
沈默狐疑地看他一眼。沈賀立刻又劇烈地咳嗽起來。
沈默有顆七竅玲瓏心。心裏已然跟明鏡似地了。不由無奈地搖搖頭。囑咐春花一聲道:“你給老爺好生揉背。可別真地咳出肺葉來。”春花吐吐舌頭。小聲答應下來。
待沈默走出去。沈賀又示意春花出去看看。待確認那小子已經離開院子後。他地咳嗽聲便戛然而止。指著桌上地蜂蜜水道:“嗓子都快咳冒煙了。”
春花趕緊給老爺端水。沈賀咕嘟嘟喝下一碗,一擦嘴巴道:“怎麽樣?你家老爺可以去演社戲吧?”
春花捂嘴笑道:“奴婢覺著少爺一準看出來了,就是不拆穿老爺罷了。”
沈賀頓感無趣道:“看出來又怎樣?我是他老子,我說病了就是病了。”說著小聲罵道:“這個臭小子,非得讓老爹學司馬懿裝病才肯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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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已經猜出老爹的小把戲了,一片父愛拳拳,他又怎會不解人意的揭穿呢?再說他在外麵漂著其實也很難受了,正好就坡下驢,兩全其美。
從後院走到前院,沈默卻沒有往正門走,而是順著南牆根前的梯子,爬到了鄰家院牆上,再順著對麵的梯子,爬到人家的院子裏。
鄰居家是個富戶,一家幾口正在院子裏圍坐吃飯,見沈默進來竟然毫不意外,還熱情招呼他坐下用飯。
沈默摸摸他家小孫孫渾實的腦袋,笑道:“又給你們添麻煩了。”
那家老爺子理解的笑道:“沈相公見外了?人說遠親不如近鄰,不麻煩地。”
沈默苦笑道:“實在想不到,竟然有被人堵在門口,得爬牆出去的一天。”說完揮揮手道:“繼續吃,我去也。”便帶上個鬥笠,從後院推門出去了。
望著他離去的背影,這家的小孫孫無限羨慕道:“爺爺,要是有人在門口搶著請我吃飯,我一定不躲。”
兒媳婦也羨慕道:“那麽多送禮的,沈相公怎麽就是不讓人家進門呢?就算不讓進,留下禮物也是好的嘛。”
兒子也羨慕道:“還有那麽多媒婆說親地,為什麽一概不見呢?真實可惜可惜。”
當家的老爹冷笑道:“一群蠢物知道什麽?沈三爺和沈相公是明白人,人家知道這些人一半是貪戀沈相公高中“小三元”的名氣,一半是借機給沈三爺行賄,世上哪有無事獻殷勤地?有所出必有所求!”說著歎口氣道:“而且我紹興剛死了一船人,正在舉城哀悼之際,沈相公家中倘若門庭若市,顯然是不合時宜的。”
“可惜可惜……”一家人搖頭歎息,八成是沒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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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偷偷從鄰家溜出來,找了艘烏篷船,便往山陰行去,一路上看到好幾家人家掛出白幡,支起靈堂,那撐船的老哥也在不停歎息,說太慘了呀太慘了。
到了大乘弄裏,沈默竟然在徐渭家門口,又看到了靈堂白幡,不由心驚肉跳,心說這家夥可是孤家寡人,難道半個月沒見,閻王爺把這個大才子收去解悶了?
三步並作兩步,衝到徐渭家裏,便見院子裏搭著靈棚,那徐渭一身素白祭服,正背對他坐在地上燒紙。
沈默這才稍稍放心,看靈棚兩側懸掛著白底黑字的挽聯,不由輕聲念上聯道:“訝道自盟,天成烈女名。”再念下聯道:“生前既無分,死後空餘情……”
話音未落,便聽那徐渭戚聲接著道:“粉化應成碧,神寒儼若生。試看橋上月,幾夜下波明……”
沈默走過去,蹲在他身邊小聲問道:“老哥,你這是祭奠誰呀?”
徐渭也不看他,一邊專注地燒紙,一邊輕聲道:“蘭亭嚴老翁的女兒。”
沈默吃驚道:“就是你去相親的那位?”
徐渭點點頭,澀聲道:“本月初嚴翁攜兩女去杭州省親,前日返回,不幸乘坐殷家商船,為倭寇所襲,爭鬥中嚴翁身死,其兩女不願為敵所辱,竟投水而死……其長女即有意願配徐渭者……”
說完捶胸頓足,放聲痛哭起來,其撕心裂肺的程度,竟如真個喪妻一樣……其實他完全就是以亡妻的規格在祭奠那位小姐。
沈默聽他言辭中多有自責之意,便輕聲勸道:“文長兄,你與那嚴姑娘一未曾見麵,二未曾文定,怎能說責任全在你呢?”
徐渭邊哭邊道:“當其時,芶成之,必可得免……”他的邏輯是,如果當時定下這門親事,那位嚴家大女兒就得在家待嫁,不能再出門了,也不會遇到倭寇,也就不會為保名節而自盡了。隻聽他十分認真道:“所以說嚴大小姐之死責任全在徐渭,這也是我既不祭嚴翁,也不祭嚴二小姐,而單單祭她一人地原因。”
沈默默然,陪著這個忠厚的多情種子燒了一會兒紙,望著嫋嫋升起地青煙,他突然歎口氣道:“文長兄,我不如你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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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祭奠嚴氏女,徐渭傾盡所有,還借了二兩銀子,這個窟窿當然由沈默幫著填上了。
看他仍在那痛哭不已,沈默拿著借條出去給他還上錢。回來後徐渭已經不哭了,正坐在桌邊發呆。
沈默又掏出二兩銀子來,擱到桌子上道:“這些錢先花著,過兩日我再給你送些過來。”
徐渭腫著眼道:“雖說朋友有通財之誼,可老占你的便宜,我也怪不好意思地。”
“正話反話全讓你說了!”沈默笑罵一聲道:“誰讓咱倆是朋友呢。”便指指東廂道:“我家老爺子病了,哭著喊著要我回去,隻好先把鋪蓋卷回去了。”
徐渭麵露不舍道:“一看到你還以為管飯的回來了,誰知連飯館子一起搬走了。”
沈默哈哈大笑道:“不過是多走幾步道而已,歡迎隨時去吃,就算長住也行。”
徐渭笑笑道:“少不得叨擾。”便拉著沈默在天井裏坐下道:“快跟我說說化人灘用兵地始末,早就想去找你問問,這幾天忙著治喪,也沒顧得上。”
沈默點點頭,沉聲道:“正想找你參詳一下呢,看看病根到底在哪裏。”便將俞大猷率軍抵達化人灘以後,發生的種種情形講與徐渭,末了歎息道:“三千手持鳥銃弓箭的大明軍士,被二百多倭寇攆得屁滾尿流,真是讓人難以置信啊!”
徐渭麵色凝重道:“這並不稀奇,倭寇能以一敵十打敗官軍,已經成為公論了。”
“原因何在?”沈默歎息道:“我這些天想了很多,現在想聽聽你的看法。”
“拋去朝廷那些蠅營狗芶,單說軍隊的戰鬥力,我認為原因有三。”徐渭沉聲道:“其一曰以文製武;其二曰衛所弊政;其三兵源不佳。”
第三卷 誰人試手補天裂 第一五四章 小戚
“先說第一個“以文製武”,是我太祖祖製,為的是防止武將做大,實行起來效果也不錯。卻導致外行指揮內行,將領地位低下。”徐渭歎口氣道:“我朝對武將防範太嚴,管訓練的將領不帶兵,臨場指揮的將領不知兵,且還要受上級文官的掣肘。一個三品武將見了六品禦史,說不得還要下跪,一旦有所忤逆,禦史竟可當場命人將其壓下打板子……試問武將地位如此之低下,除了那些世襲軍戶之外,有誰還願意習武衛國呢?”
“沒有,一個也沒有!”徐渭使勁一拍桌子道:“青年俊彥全都擠在科場這一橋上,十幾年寒窗苦讀,把身子耗得弱不禁風,把腦子念得成了榆木疙瘩,隻知道墨守成規,不知道兵無常形!讓這樣的一群書呆子做指揮,就是虎狼之師也得帶成綿羊!”
“更何況我大明已經壓根沒有虎狼之師!”徐渭沉聲接著道:“我大明兵製有兩大特點,一是“世兵製”,二是“自給製”,太祖當年將全國軍隊編戶,命其世代屯田以自給自足,世代當兵,以保家衛國。太祖嚐雲:“吾養兵百萬,要不費百姓一粒米。”確實在之後的許多年裏,我大明的財政支出中,沒有軍費這一項。確實減輕了百姓和朝廷的負擔。”
“但現在看來,這樣的做法顯然問題很大。首先,這使軍隊基本上成為一個封閉集團,不僅在組織上,生活上也基本是獨立於普通大眾的。當保家衛國不再是整個大明“匹夫有責”,而是基本落在這個封閉集團身上時,顯然是極端不公平的,他們肯定是有怨氣的,時間一長就要想方設法逃脫了。”
“第二,當這個集團內部自給時,軍官必然加重對屯軍的剝削,也當然降低守軍的待遇。據我所知,我們紹興衛所的軍卒普遍衣不遮體,食不果腹。其生活不要說和咱們當地百姓比,就是比起西南內陸來,也要差很多。軍隊和臨近百姓的反差,使得軍卒不安起來,騷動起來。他們想擺脫沉重的徭役,過上富裕的生活,唯一地辦法就是脫離軍隊。”
“軍官的腐敗更加促進了這種逃亡。”徐渭義憤填膺道:“他們為了發財,將軍屯變為私田,役使士卒耕種,使衛所糧餉供應不足;他們克剝軍卒,使他們更加困苦;他們貪圖賄賂,放縱士卒逃亡!他們貪圖軍卒月糧,逃亡也不予追報!
“日積月累下來,衛所軍的缺額早已經令人發指!我大明建國七十年,也就是正統年間,逃亡官軍竟達一百六十多萬,占在籍的一半還多。到了現在嘉靖年間,大部分衛所地實有軍士已經不足在籍的三成……拿我紹興府內的四處衛所來說,紹興衛缺額達七成三;臨山衛缺額達六成九;三江千戶所缺額八成一;瀝海千戶所,缺額達七成七。
而那些沒逃亡的軍士也多為老弱病殘不堪作戰之輩。”徐渭雙目通紅,聲嘶力竭道:“太祖時橫掃宇內,威震八方的強大衛所軍隊,已經淪為戰不能戰,守不能守,一群有百害而無一用地廢物了。”
“將這種軍隊拉出來與強悍的倭寇作戰,打敗了不是笑話,打勝了才是!”徐渭一臉譏諷道:“而且因為缺額嚴重,朝廷以為派了三千人去作戰,但實際上能拉出來的,也就是五六百人,還全是老弱病殘,打敗這五六百個半殘疾,就相當於打敗了三千人,這就是“倭寇以一敵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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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凝神傾聽的沈默,終於插話道:“那天俞將軍的軍隊,雖然也不夠數,但七成總是有的……而且俞將軍說,他的部下基本上都是沿海地區的農民,生活優渥,當兵不過是為了混口飯吃,所以才不願賣命打仗的。”
“他說的沒錯,但我說的更沒錯。”徐渭說得口幹舌燥,咕嘟咕嘟飲一肚子涼茶,擦擦嘴繼續道:“衛所軍逃了大半,剩下的小半又被倭寇基本消滅,以至於近些年來,沿海衛所已經是名存實亡了。可倭寇卻益發興旺起來。沒有軍隊是萬萬不行地……所以從嘉靖二十七年開始,朝廷便命各省各府開始從民間招募兵勇,俞大猷的部隊一準兒是募兵。”
“我記著你說過,原因之三便是兵源不佳。”沈默輕聲道:“看來募兵也沒做好。”
“嗯,倭患盡在沿海之地,所以募兵也盡在沿海。有道是仁者樂山,智者樂水。這話其實是有道理的。沿海兵性情伶俐,狡猾多端。這種兵驅之則前,見敵輒走;敵回便追,敵返又走。至於誘賊守城,紮營辛苦之役,更是不要指望。這種兵驅之以寬亦馴,馭之以猛亦馴,平時十分省心,卻萬萬不可用來打仗。”說著冷笑連連道:“別說他俞大猷了,就是把常遇春從墳裏挖出來,也一樣白搭!”
話音未落,突然聽門口有人道:“一介書生也敢妄議軍事,非把你抓去見官不可!”
這話可把沈默和徐渭嚇得夠嗆,兩人趕緊往門口看時,卻見唐順之領著一個身材魁梧的英俊青年,這青年望之不過二十五六,劍眉星目,相貌堂堂,身穿得體的雪白錦袍,腳踏黑麵的鬥牛快靴,更顯得猿背蜂腰,體態修長,任誰見了都要叫一聲:“漢家好兒郎!”
徐渭還是老毛病,隻跟唐順之說話,他滿臉驚喜道:“義修哥,你回來了?”
唐順之頷首道:“紹興出現倭寇蹤跡,恐怕自此不再太平。正好俞將軍已經帶兵頂上去了,為兄便帶著子弟兵回來了。”說著朝沈默拱手笑道:“紹興知府感謝沈相公,消滅了入境倭寇,使我紹興父老免遭無端禍害。”
沈默搖頭苦笑道:“感情隻是代表官府感謝我,您自己就不謝我了?”
“咱們爺倆誰跟誰。”唐順之眨眨眼笑道,說著對那同來的青年道:“元敬,來給你介紹一下咱們紹興地兩大才子,年紀大的這個叫徐渭徐文長,年輕的叫沈默沈拙言。”又對沈默兩個介紹道:“這位是浙江都司僉事戚元敬。”
那青年朝兩人一抱拳道:“末將戚繼光。”
徐渭還沒什麽反應,沈默卻瞪大了眼睛,上下打量著這個年輕人,難以置信道:“你就是登州戚繼光?”
這下輪到那青年吃驚了,指著自己的鼻子道:“沈公子知道末將?”
沈默心說豈止是知道,全國人民都知道你……當然是以後了。當然這不足為外人道哉,當下隻有打個哈哈道:“聽俞將軍提到過。”
戚繼光恍然道:“原來如此,”說著一臉尊敬道:“俞將軍治軍嚴謹,謀定後動,是末將的榜樣和目標。”
沈默聽了卻很失望,心中暗道:“怎麽還是個乖乖仔般地優等生?”眼前這位戚僉事,跟他想象中殺伐決斷、令敵人聞風喪膽的戚大將軍,實在差得太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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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坐下後,唐順之道明了來意:“我和元敬是在守衛寧波時認識地,十分談得來。”說著對沈默兩個道:“元敬是難得的文武全才,用了很長時間摸索出一套與倭寇作戰地辦法,特來請文長給參詳一下,挑挑毛病。”
徐文長不由笑道:“想不到我徐渭的刻薄之名,都已經傳到山東老鄉的耳朵裏了。”
當時江南富甲天下,文脈昌盛,是以有些瞧不起北邊人,好以帶著蔑視意味的“某某老鄉”來稱呼,徐渭這話倒不是要諷刺那戚繼光,隻是平時說順嘴了,一時口無遮攔便說了出來。
戚繼光麵色一滯,但旋即恢複正常,顯出良好的涵養,他語調平靜道:“據說隻要是徐先生挑不出毛病來的,那就一定沒有毛病,所以還請您不吝賜教。”
徐渭微微點頭,瞥他一眼道:“好吧。”
戚繼光很高興,剛要從懷裏掏出文稿開講,卻聽徐渭先道:“我先問一句,你準備用哪的兵來實施你的宏圖大略?”
戚繼光頓一頓道:“總督府給末將什麽兵,末將便用什麽兵。”
“那你就不要講了。”徐渭翻翻白眼道:“你就算計劃的再完美無缺,靠那幫兵油子也是不可能實現的。”
戚繼光呆一下道:“此言何出?”徐渭卻用鼻孔對著他。
沈默便將徐渭說的“兵源不佳”那條,溫和的講給戚繼光聽。
感激的朝沈默笑笑,戚繼光對徐渭道:“先生沒帶過兵可能不知道,這兵原先什麽樣不重要,重要的是怎麽練怎麽帶,隻要為將者嚴格訓練,賞罰分明、愛兵如子,持之以恒,再差的軍隊也會脫胎換骨,變成能打硬仗的勁旅的。”為免講空話之嫌,戚繼光又舉了自己在北地的例子道:“末將初到薊門時,麵對的也是一群兵油子,最後還是將他們帶出來,變成與蒙古人對衝毫無懼色的勇士了。”
“那我就拭目以待。”徐渭笑一聲道:“看看戚將軍如何將我浙江官兵,改造成與倭寇對衝毫無懼色的勇士!”
第三卷 誰人試手補天裂 第一五五章 相見時難別亦難
好在沈默和唐順之是能說會道之人,在他倆一番調節之下,才沒有直接不歡而散。
但那戚繼光到最後也絕口不提他的平倭之策,顯然是被傷到自尊了。
唐順之見談不出什麽鳥東西來,笑罵一聲起身道:“不在這幹磨牙了,尋一處館子吃飯去。”
徐渭一指院子裏的靈堂道:“我在治喪,不去。”
唐順之已經問過這是在拜祭誰了,點頭道:“那你節哀,”又問沈默道:“那咱們去吧?”
沈默也搖頭道:“我爹在家病著呢,哪好在外麵喝酒?”
唐順之關切問沈默病,沈默輕聲道:“偶感風寒,不要緊的。”
唐順之又道:“令尊是公身,我也不方便探望,你幫我轉達一下吧。”
沈默道聲謝,與徐渭將二人一道送去門口,臨走時唐順之突然對沈默笑道:“這次你和那義士立了大功,府裏縣裏都會有所表示的……但都得先等著上麵的下來以後。”說著眨眨眼道:“據可靠消息,欽使已經在路上了,你月底月初的就不要出門了,好生收拾一下屋子,等著接旨吧。”
有那戚繼光在邊上,沈默也不好開玩笑,隻是一臉為難道:“府學初一開館,我總得去報道吧。”
“那個不影響。”唐順之和戚繼光上了馬。丟下一句:“別離開紹興城就行。”說完便告辭而去。
戚將軍也很有禮貌地朝沈默拱拱手。跟著唐順之走了。
“還挺記仇呢。”見他再也沒看自己一眼。徐渭笑罵一聲道。
沈默搖搖頭,輕聲道:“文長兄,別老讓人下不來台。”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徐渭摸摸胡子拉地嘴巴道:“管不住這張嘴啊。”
沈默從徐渭家搬回去,沈賀的病就好了大半,但老家夥仍然賴在家裏不去衙門,顯然是前一段時間當差給累壞了。
門外經久不息的人群,終於散去了,但沈默知道他們隻是由地上轉為地下,隻要自己一出現在門口,必然又會從四麵八方冒出來。所以他老老實實在家看書,直到二十八這天,他突然坐不住了。
先是在院子裏轉了好幾圈,踢了那棵大樹兩腳,然後又轉進屋裏,盯著黃曆看了好一會,最後才仿佛下定決心道:“老子兩世為人,不能輸給徐渭那個情種!”
說完便去換衣服,不過他沒有穿自己最喜歡的月白長袍,而是換上了一件新作地淡藍色衣衫。
見他似乎要出去,沈安湊過來道:“少爺您要去哪?小的給您備車去。”
“哪涼快哪待著去。”沈默沒好氣道:“我自己出去轉轉。”他心中有鬼,自然不願帶著這個大嘴巴出去。
沈怏怏道:“少爺,您是不是嫌棄小的了,我是您的跟班哎……”
“等你有個跟班的樣子再說吧。”沈默拍拍他的肩膀,笑道:“現在老老實實做你的雜役吧。”說完便揚長而去,隻留下沈安蹲在門口,滿臉沮喪的自我反思。
輕車熟路的,從鄰居家的院子裏出去,沈默這次地目的地是城隍廟,先在幾家店裏,買了些人參鹿茸、銀耳燕窩之類的滋補品,好幾包穿成一串提著,到了廣場西側的義合源鋪。
看著重新門庭若市地義合源,沈默自豪了一陣,便轉到後街上,敲響了這家店的後門。
開門地正是給他送包袱的小夥計,一見他便歡喜道:“沈相公,什麽風把您老吹來了?”
沈默笑笑道:“上次我說從杭州回來後,就來探望冷掌櫃,你將話帶到了嗎?”
小夥計一麵把他迎進去,一麵陪笑道:“那哪敢忘啊,早帶到了。”卻見沈相公的目光,早已經飄到院子裏的那輛油壁香車上,便伏在他的耳邊道:“您來的真巧,我家大小姐前腳剛到。”
沈默麵露驚訝道:“真是太不巧了,那我還是改天再來吧。”
“別呀,”小夥計趕緊道:“讓小地進去通稟一聲。”過一會便出來上次的三個朝奉,一見果然是沈默,齊齊納頭便拜,口稱“恩公”,沈默趕緊將三人扶起,笑道:“些許小事,何足掛齒,幾位休要如此稱呼在下。”
三人卻鄭重其事道:“若不是恩公大義相助,我們幾個非得身敗名裂,上吊自殺不可。”“對,您地恩情我們是一輩子都會銘記在心的。”說著便簇擁著他進了屋。
一進去他便望向裏間那微微抖動地門簾,直到聞到濃重的藥味,沈默才回過神來。便見明顯消瘦了許多地畫屏,扶著病怏怏的冷掌櫃起來,要支撐
著給沈默行禮。
沈默搶先一步將他扶起,輕聲道:“大叔切莫如此,”便對畫屏道:“快快扶大叔躺下。”
畫屏快速抬頭看他一眼,便趕緊低下頭去,依言扶著父親靠在個大枕上,便悄然退到了一邊。
沈默便與那冷朝奉噓寒問暖……因為那次上吊,冷朝奉落下了個咯血的病根,一直纏綿病榻,最近些日子又有厲害的趨勢。
沈默問大夫說怎麽治,畫屏小聲道:“請遍了紹興城的大夫,都說隻能好生將養著,過個夏就好了。”說著滿麵憂愁道:“眼看著夏天就要過去了,誰知卻益發不好了呢。”
沈默不是醫生,除了安慰幾句,也拿不出什麽好法子。不一會兒大夥便無話可說,一屋子人坐在那裏大眼瞪小眼,場麵十分的尷尬。
沈默這次來,其實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他將殷小姐送回來時,便有意無意的對她說:“自己會在二十八這天,來探望冷掌櫃。”當時將問題想得太簡單,以為隻要她也願意過來,兩人便可以再見個麵。可事到臨頭他才發現,雖然與她僅隔著一道薄薄的門簾,可畫屏,冷掌櫃,還有三位朝奉,就像一座座越不過去的大山亙在那裏,讓他看不見也摸不著。
知道再啞巴下去就太失禮了,沈默便強打起精神來,輕聲詢問殷家最近的狀況……作為寶通源大船上的幸存者,問這個自然不失禮。
三位朝奉不敢胡說,隻好求助的望向畫屏姑娘。畫屏輕聲道:“還好吧,小姐讓把死難者的名單統計出來,要一家家的賠償。”她說的雖然輕描淡寫,可沈默卻能體會到,殷小姐正在承擔著多大的壓力。
冷掌櫃歎息道:“人家都說積善之家,必有餘慶,可殷家時代為善,我家小姐更是以扶貧濟困為己任,可怎麽非但不見好報,反而卻攤上這種事了呢?”
沈默輕聲安慰幾句,又問自己可以幫上什麽忙,畫屏小聲道:“奴婢不知道。”
有四大金剛在座,沈默就是想對畫屏表示一下關心,說句“你瘦了,可得保重啊”之類的都不可以,不由一陣陣胸悶氣短,便流露出告辭之意道:“說了這會話,大叔也累了,幾位檔頭也要上工了,我就不在這打擾了。”
四大金剛卻不讓了,非要留他用飯,四朝奉道:“鳳引樓的席麵都叫了,公子就賞個臉吧。”沈默隻好跟著三個朝奉,往正廳用飯去了。
如同嚼蠟的吃完了一頓上好佳肴,沈默又略坐一會,便起身告辭了。
與冷掌櫃打聲招呼,三位朝奉便把他送出去。從院子裏經過時,沈默見已經沒有了油壁車,心裏便一陣陣難受,謝絕了他們的派車相送,悵然若失的走出了這條後巷。
一出去便見到一輛油壁車停在不遠處。見他出來,車上一個麵生的丫鬟快步走了過來,沈默的心髒竟然不爭氣的漏跳幾拍……對於身體的這種反應,他自己都覺著好笑,心中自嘲道:“沈默啊沈默,你終於長到發春的年紀了。”
那丫鬟過來,朝他福一福道:“我家小姐說,多謝公子相助敝號之情,些許薄禮,聊表謝意。”說著便將一個漂亮的竹籃奉上,裏麵裝得是一籃時令水果。
沈默望向那輛油壁車,便見珠簾無聲掀起一角,露出一張似訴衷情的俏臉,朝他微微點頭,旋即就消失在珠簾背後了。
沈默心中一動,道聲謝接過來,望著那輛車遠遠消失在拐角處,這才找輛車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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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著梯子回到家中,沈安便迎上來,滿臉堆笑道:“公子太客氣,雖然您上午說的有點重,但那都是為小的好,用不著還買水果安慰我。”
沈默縮手把果籃收到身後,歪著頭看他半晌,看得沈安渾身發麻,摸著小臉蛋道:“公……公子,你這麽看我……幹嘛?”
沈默這才搖搖頭道:“沒事,就想看看“自我感覺良好”六個字是怎麽寫的。”
沈安登時又被打擊蔫了……
第三卷 誰人試手補天裂 第一五六章 府學
轉眼便到了七月初一,府學開館的日子,一大早沈默便在沈安的陪伴下,帶著學具書籍,往紹興府學宮去了……當然這次走的是正門。
紹興府學位於城南投醪河畔,本朝迭有興修,以致現今占地百畝,壯麗宏偉,又聘有名儒為師,乃是公認的浙東諸第一。每年都有通過三級考試的本府俊才,負笈來遊,成為一名人人羨慕的府學生。
當然如沈默這般,以三試三魁的成績考入的,更是如明星一般引人矚目,剛剛走到學宮門前,便有一群等在門口的同年,一齊朝他拱手問安道:“師兄早……”
這些都是一船同去杭州考試的,現在齊刷刷的頭戴儒生方巾,身穿寶藍色直儒袍,卻是都換成了生員服色。沈默與他們的穿著大致相同,隻是一般生員的儒衫用絹,他卻用綢,腰上懸掛的玉佩也較同年高一個檔次,這當然不是他愛炫耀,而是院試第一就得這麽穿,這是規矩。
其實按理說,小三元者應該在頭巾邊簪花一支,沈默覺著像媒婆,高低不答應,他老爹才怏怏取下來道:“可惜啊可惜,別人想帶還撈不著呢。”
與一幹同學重見,沈默竟升起恍若隔世之感,不由連連拱手道:“險些就見不到諸位了。”
眾同年也唏噓道:“若是知道會遇上倭寇,當時說什麽也留下來等師兄。”
沈默便嗬嗬笑道:“若是知道會遇上倭寇,當時說什麽也會跟你們一起走。”登時引得一片大笑。
眾人便眾星捧月般擁著他往裏進,紛紛笑道:“現在坊間傳說,師兄大展身手,一個人殺了幾十個倭寇,不知道有沒有這回事?”“就是啊,師兄成了英雄,快把當時的情形講給我們聽聽,讓我們也身臨其境一次。”沈默搖搖頭,笑而不語,
一路上碰到地新生,看見沈默便自動佇足,站在道邊施禮道:“師兄。”待沈默回禮通過後,才跟在他後麵往前走。隻要是同年入學的,不論年庚,無一例外……要說不喜歡這種前呼後擁的感覺,那他就太虛偽了。
就連那小書童沈安。也在一群書童中挺胸腆肚。神氣活現。仿佛自己是書童中地老大一般。
一眾新生進了學宮大門。隻見麵前廣場上擺了一溜銅盆。
大夥知道這是入學儀式開始了。便安靜下來。由站在那邊地司禮訓導指揮著。依次在盆中淨手。然後往鞋子上和帽子上撣了點水花。算是象征性地完成了“:i洗”。以表示對聖人之地地尊敬——府學宮之所以稱為宮。因為供奉著孔子。所以府學又叫做孔廟。
待洗過幹淨之後。便在那訓導地帶領下入池、跨壁橋。到了府學正殿孔子殿外。到這之後。大夥又一次在階前重新列隊。才在訓導先生地引領下。進入了正殿之中。
大殿內地至聖先師像兩側。已經站滿了往屆地生員。站在最前麵地是生。人數最少。僅有四五十人。其中第一排便站著那諸大綬;中間地是增生。人數有二三百。最後麵地是附生。人數與增生同。已經站到偏殿去了。
中間的孔子像前,則站著十幾位四十歲以上,八十歲以下的儒學訓導,便是滿屋子生員地老師了。
那引路訓導命新生站在大殿中間,麵朝至聖先師像站好,然後便匆匆去後堂報告去了……沈默被安排在第一排,左邊兩個是陶虞臣和孫,右邊兩個則是另外兩位五魁。
過了一炷香功夫,便聽一聲叫喚道:“知府大人到!”
包括那些個訓導在內,滿屋子人一齊朝發聲的方向躬身施禮道:“恭迎先生!”現在大殿中沒有不是秀才地,也就沒有跪迎的。
便見唐順之著一身緋紅官袍,在教授大人的陪同下,鄭重的走入大殿,在孔子像前站定。
這時,那司禮訓導又高聲道:“參拜先師!”眾人唐知府的率領下,畢恭畢敬的朝孔子像三叩首,然後知府大人和教授、訓導起,往屆生員也起,隻有沈默他們這些新生還跪著。
“諸新生行拜師禮。”司禮訓導繼續唱道。
新生們便朝立在孔子像前地知府、教授和訓導行禮,這才算完成了跪拜儀式。
待眾人起身,司禮訓導又道:“請教授大人講話。”
教授大人先給孔子上香,然後對著新生們背一段太祖聖諭,無非是“忠君愛國,刻苦讀書,奉公守法,報效君父”之類的陳詞濫調,然後才是真正有用地——
他說:“入學後,生員要專治一經,以禮、射、書、數設科分教。”即是說課程分為四類:一是“禮科”,包括經、史、律、誥、禮、儀等,生員必須熟讀精通。二是“射科”,乃是朔望日演習射法,由長官引導比賽。三是“書科”,要求生員練習書法,臨名人法帖,每天練習五百字。四是“數科”,要求生員必須精通九章算術。
雖然每科都有課試,並分等給與賞罰,但大家心知肚明的是,必須下苦功夫地,隻有“禮科”和“書科”,因為這兩科涉及科舉……書科自不消說,你要是字寫得一般,任憑文章花團錦簇,也不能入得了考官的法眼。
而禮科更是直接對應將來地科舉考試題目——鄉試和會試的考試形式基本上一樣,都是考三場,每場三天。第一場製義七篇,也就是作七篇八股文,其中從四書中出三題,所有考生必做;從五經的每一經中各出四題,士子各選一經,加起來一共是七道題。
第二場試論一道判五道及詔,誥,表各一道;第三場試時務策五道。這些內容都要在“禮科”中學習,所以此科重要性不言而喻。
然而眾所周知,能不能在科舉中中式,最最重要的還是取決於第一場,也是七篇八股文,所以對四書五經的教習,依然是府學的重中之重。而在這個階段,生員們除了必修的四書之外,隻需在五經中選修一門既可,不必像之前那樣,四書五經一把抓了。
然後教授大人又宣布了上課時間,每月上二十天課,再加上每月初五、二十的時文大考,初六、二十一的經解策論小考,也就是一月說有二十四天在校時間。不過學校並不要求生員務必出勤,但必須參加每月的大考小考,且諸生還需各列功課簿一本。各將每月所讀何書,所看何書,或所臨某帖,逐一注明,以備掌院不時閱取。
如果在兩考中連續墊底,那就有被打入黑名單,上報道學批準降級甚至除名的危險。
囉囉嗦嗦講完一通,教授大人這才喘口氣道:“請知府大人訓話。”
唐知府也接過一束線香,給孔老爺子上了香,這才轉身道:“諸位生員,咱們明人不說暗話,你們進入府學求學是為了什麽?”提問幾個新生,有的說是“提高修養”、有的說是“報效大明”,比著賽著的往大裏說,唯恐顯得不會吹牛。
唐知府耐著性子聽了幾位的,淡淡一笑道:“你們說的都很好,但都不是真心話,本官當著至聖先師的麵,便說一句直白的,你們就是想學好舉業,好像本官一樣,金榜題名,紅袍加身……誰敢說不是,本官立刻給他賠不是。”
滿大殿人訕訕笑起來,有些個老儒訓導暗暗不快道:“雖然是大實話,可在夫子麵前說些追名逐利之事,知府大人著實欠妥。”但也隻是腹誹而已,卻不敢說出來。
隻聽知府大人接著道:“如果都認為是這樣,本官就腆顏以前輩會元的身份,來給你們傳授一下心得經驗,願意聽嗎?”這下不光是新生,滿大殿生員都是十分的激動……誰不知道唐知府乃是與王守溪並稱的時文大家,若能聽他指點一二,必能受益匪淺。
“方才教授大人介紹了府學課程,本官想你們中的不少人,已經在心中將其暗暗劃分為兩類,一類有用於科舉的;一類無用於科舉的……有用的就認真學,無用的就棄之如敝。”唐知府慢悠悠的說道,引來了生員們不由自主的點頭。
“本官也將其分為兩類,舉業和德業,你們認為無用的,都被我劃進了德業之中。”唐順之沉聲道:“慎勿以舉業、德業為兩類而偏廢,你學舉業隻是學了個製義的方法,學得再好,寫出來的文章辭藻再妙,讓人讀起來仍覺著幹巴巴,沒滋味。這就是因為忽略了德業,隻有在德業上也下功夫,才能讓文章血肉兼備,有其靈魂!”
見生員們懵懵懂懂,隻有十數人似懂非懂,了然頓悟者更是寥寥,不過沈默、諸大綬、陶虞臣等三五人而已,唐知府歎口氣道:“話是對你們所有人說的,但能不能有用,就看你們的造化了。”
第三卷 誰人試手補天裂 第一五七章 左右文武儒稗
知府大人訓話結束,訓導大人又讓本次的三試案首上前,代表諸生向孔子上香,然後發言作保證。人家唐順之是知府,自然可以胡咧咧,沈默可啥都不是,隻好老老實實的將府學提前給的詞背一遍,便趕緊下台了事。
在眾人眼裏,這已經是了不起的榮耀,足以在幾十年後向孫子自誇了。但人和人確實不能比,硬要比一定會氣死人……當儀式結束,大人們先行一步,走到門口時,知府大人突然回過頭來道:“沈拙言,你根本官走,你的課業由本官親授了。”
一片或是嫉妒或是羨慕的目光,登時落在沈默身上,饒是他臉皮賽過城牆,也微微覺著不好意思,趕緊應聲出去,跟著老唐上了轎。
在轎子上兩人還像正經人一樣,說些今天天氣真不錯之類,但一到了知府衙門的內室書房之中,唐順之便露出一副為老不尊的笑容道:“怎樣小子,有麵子吧?師叔待你不薄吧?”
沈默翻翻白眼道:“少來,你看多少人恨不得把我拖下來,換成他自己上這轎子?”說著伸手一比劃道:“這下起碼得罪了一百個。”
唐順之哈哈大笑起來,撚著胡子道:“我一直無法理解一件事,請你幫著解釋一下……我師兄那個古板的道學先生,怎會教出你這麽個學生來呢?”說著不無遺憾道:“你應該是我唐荊川的學生才對。”
沈默聳聳肩膀道:“我也一直深表遺憾。”
唐順之卻沒有再跟他開玩笑,而是沉聲道:“我是真心實意想讓你傳我衣缽……不要讓我平生所學失傳。”
沈默輕聲道:“那我實話實說吧,我萬分敬仰陽明公,十分敬重我師父,也比較佩服師叔您……”
“但是呢?”唐順之似笑非笑的問道。
“但是我很看不上現在的王學門人。”沈默字斟句酌道:“我承認其中有許多真正體悟了心學。在為國為民操勞者。但大部分王學門人。已經徹底流於清談……甚至是空談了。整日裏誇誇其談什麽“花樹我心”之類。大講抱負理想。卻對“知行合一”避而不談。”說著語帶譏誚道:“我覺著他們比程朱理學地書呆子更可怕……人家至少還知道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他們卻已經直追那些米蟲般地魏晉名士了!我敢負責地說。這些人將來一定會墜了陽明公地千古威名的。 ”
唐順之仿佛不認識一般看著沈默。輕聲道:“你怎麽學得如徐渭般尖銳了?”
“原因有二。一者我覺著自己缺少些棱角。”沈默直言不諱道:“現在不是太平盛世。還是有些棱角好出頭。”說完又坦然望向唐順之道:“第二。師叔乃是百年奇才。學究天人。身後之光輝定然也千古不滅。何苦與那些人攪在一起。墜了自己地威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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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說完之後。內室裏十分安靜。唐順之端坐在寬大地交椅上。平靜地望著他。目光清澈無比。仿佛了無心機地孩童。又好似閱盡人世。了然悟透地老人。
一看到那目光,沈默心裏便暗罵自己多事,他這才知道,唐順之是個王陽明般的人物……雖不及亦不遠矣,這種人有著超越凡俗地智慧,世間的一切都仿佛那林中花樹一般,全在他的一念之間。試問還有這種人看不透的問題嗎?他不是班門弄斧還是怎地?
果然聽唐順之淡淡道:“拙言,你有千般好,就是太在乎名……聲了。”他本想說“名利”的,但有名就有利,名利不分家,所以話到嘴邊,便換了個宛轉的說法。
沈默身子微微一緊,卻沒有反駁。
唐順之輕聲問道:“你說是名聲重要,還是做些實事要?”
沈默還能說什麽,隻能說“後者重要”了。
“可如今這世道,單槍匹馬能做出什麽來?”唐順之淡淡道:“你知道朝廷每一個決定背後,有多少人在角力嗎?正反兩方都不下百人,上至大學士,下至科道言官,全都是以團體的麵目出現,他們有幕後策劃的,有衝鋒陷陣地,有搖旗呐喊的,甚至還有打入對方臥底的,每個人極盡所能,目的卻隻有一個,那就是黨同伐異!”
“地方上就更不用說,完完全全是朝堂鬥爭的延續和分支,完全沒有例外。”說著他有些自嘲的笑道:“就像街上青皮打仗,現在全都是群毆了,你小子若是非要單挑,就算也敵不過群狼。”
“你沒有走進王學的內部,所以不理解這個圈子有多大的實力。”唐順之淡淡道:“即使是我,也隻是接觸到了一部分,但已知地王學一派官員,就有大學士兩人,北京六部尚書侍郎共六人,南京六部的堂官則是一個不漏,封疆大吏中也至少占了三成,之下各色官員更是不計其數,以禦史言官為最……而且還有不計其數的在野鴻儒,致仕官員,這些都是強大的力量。”
沈默震驚了,他沒想到被嘉靖皇帝幾次三番打壓的王學一派,竟然如此昌盛而放肆地活著……“如果能把這些力量攥到手裏,那不是連皇帝都可以欺負了?”一個念頭劃過他的心田,又趕緊將其打壓下去,這麽瘋狂地念頭,還是想都不要想。
看到他吃驚的表情,唐順之有些惡趣味地笑笑道:“不過你也不用太害怕,王學門人雖多,卻不如你想象的那麽強大,要不然也不會連公開講學也不被允許。因為王學本身就有好幾個學派,比如說我師傅龍溪先生創立地南中學派,何心隱的師傅王艮創立的泰州學派,各自有各自的主張,之間並不團結……比如說他們泰州派便主張“攘外必先安內”,所以應該先倒嚴後抗倭。”說著指指自己的鼻子道:“而我卻主張先抗倭後倒嚴……本人為此還被扣上了嚴黨的帽子。”
沈默輕笑道:“我聽說師叔是趙文華舉薦的?”趙文華是嚴嵩的幹兒子兼頭號爪牙,跟這種人扯上關係,嚴黨的汙名是跑不了的。
唐順之兩手一攤道:“嚴黨當權,而且老東西聖眷正隆,一時無法撼動,但倭寇卻不會等,我大明國也等不起。如果我跟嚴黨拉開距離,不接受朝廷的任命,就還得在鄉下蹲著念書……那樣倒是全了我的名節了,可於我今日之大明又有何用呢?”
聽唐順之說完,沈默沉默良久才歎口氣道:“我還沒達到這種境界……”
“這個無妨,”唐順之搖頭笑道:“跟你說這麽多,是不想讓你誤會我,並不是想拉你入夥……也許他們有這個想法,但我沒有,我隻是單純的請你接我衣缽,將我的畢生所學傳下去。”說著長長的歎口氣,悠悠道:“你也知道我唐順之削籍不仕十六年,這十六年裏我居於山莊之中,僻遠城市,杜門掃跡。晝夜講究,忘寢廢食,遍覽百子史氏,國朝典故,律曆之書,學射學算!學天文律曆!學山川地誌!學兵法戰陣!下至兵家小技,於學無所不窺。”
說著從桌下取出一個一尺厚的綢布包,一邊緩緩打開,一邊道:“不是我唐荊川自誇,管他什麽天文樂律,地理兵法。弧矢勾股,壬奇禽乙!我都已經深通其中三味了。”綢包打開,是六本厚厚的手抄冊。他愛惜的摸索著這六本凝聚著自己畢生心血的書本道:“這是我盡取古今載籍,剖裂補綴,融會貫通,編成的六冊書——《左》、《右》、《文》,《武》、《儒》、《稗》,雖然囊括甚雜,卻盡是經世致用之學。”
“六編傳於世,學者不能測其奧也,唯有真英才才能看懂,”說著微微自傲道:“掌握其中一編者,便可建一番震古爍今的大功業也!”
“太能吹了吧?”沈默狐疑的望著他,心說:“你六本書都明白,怎麽也沒見你白日飛升呢?”
唐順之自然看出沈默的不信,苦澀笑道:“我的精血氣脈已經全部融在這六本書裏了,別看我現在活蹦亂跳,實際上已經才思枯竭,陽壽不多……想要有一番作為,已經是可遇不求了。”說著一撩衣襟,竟然給沈默跪下道:“請拙言你務必幫我這個忙,將這六本書傳給合適人選,讓其發揚光大,也好讓我甘心……”
沈默還能說什麽?他側身讓過唐順之的禮,默默的接過六本書,輕聲道:“我會的。”
第三卷 誰人試手補天裂 第一五八章 聖旨到
唐順之告訴沈默,欽差已經到了紹興境內,此刻正在蕭山驛休息,等待黃道吉日入城。
傳旨欽差是代表皇帝的,雖說是給沈默一家傳旨,可紹興城都得跟著忙活起來……總不能指望著沈家父子倆,將欽差所要經過的道路上全部張紅掛彩,再用淨水潑一遍?累死他們也幹不完。
所以初二這天開始,城裏的衙役民壯木匠全部出動,從北城門開始,過府前街,一直到永昌坊,將十來條街道,六七裏的路程,全部紮上彩棚,棚上糊上紅色的紗綾。
一時間找不齊那麽多的紅綾,工匠們便將白綾、白布、白綢、白紗在丹紅染料中過,再由烈日下暴曬兩個時辰,便將白變成紅充數。
但城門和沈家門口兩處,因為是欽差佇足之處,全是用的上好西蜀紅綾,棚子自然也紮得格外精細,用上好的木料,搭得跟玉皇大帝的南天門一般。
外麵忙得熱火朝天,沈默和沈賀卻在家裏不急不躁,當沈老爺帶著幾十個奴仆丫鬟過來時,這爺倆正在坐在竹椅上大塊大塊的啃著西瓜呢。
一見到沈老爺進來,爺倆趕緊起身招呼道:“這大熱天的,大老爺快坐下吃塊西瓜。”
沈老爺一看他倆還在這優哉遊哉,登時氣不打一處來,指著外頭道:“整個紹興城都在給你倆忙活,你們倒好,還有閑心在這吃西瓜。”
見大老爺生氣了,沈賀趕緊賠笑道:“咱家過了年才翻蓋地屋子,粉牆黛瓦,裏外三新,還用得著再收拾了嗎?”
沈老爺氣得直跺腳道:“糊塗!這是什麽事兒?這是比婚喪嫁娶,要隆重不知多少倍的聖旨封賞大典!紹興城多少年才能攤上一次?那是每個步驟,每個細節,都要寫進族譜、縣誌、府誌裏的!”
沈賀哎呦一聲跳起來。沒口子埋怨沈默道:“都怪這臭小子。說別人忙就行了。咱爺倆隻等著那天換上新衣服接旨就是!”
“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沈老爺罵一聲道:“把東西都搬進來吧。”
便有一隊奴仆。挑著擔子。推著大車往院子裏進。那聲勢簡直比搬家還要浩大。沈賀挨個看過。什麽紫檀木地桌椅床榻。描金地四扇屏風、蘇繡流蘇地帷幔。湖綢緞麵地錦被。西洋提花地毯。一應家居所用應有盡有。甚至連漆金淨桶都送來了。
看著這些東西。沈賀心驚膽戰地問道:“欽差大人要在這兒長住?怎麽弄得跟要添丁進口似地?”
“當然不會。”沈老爺搖頭道:“傳旨完了你得宴請欽差。這中間不得請欽差一行更衣休憩一下?”
沈賀一聽是這麽回事啊。登時不好意思道:“那讓大老爺太破費了。”
沈老爺嘴角抽動幾下,小聲道:“這是我給你東拚西借的……可千萬加小心,弄壞一個就得成百上千兩銀子地賠。”
沈賀正在摩挲一套故宋官窯的茶具,聞言趕緊縮回手道:“欽差打碎了也我賠呀?”
沈老爺又好氣又好笑道:“你能讓欽差賠也行。”
不到中午時,紹興府的知事過來,給沈賀送上一份觀禮賓客名單。沈賀一看那長長地名單,足有近千人之多,差點沒暈過去。指著自家的院子道:“前前後後擺不下五十張桌子,還有一半人隻好去房頂上坐了。”
知事與他熟識,把他拉到一邊道:“哥哥你怎麽想不開呢?看看這上麵的名字,哪個不是紹興府裏有頭有臉的?許多人巴巴地從餘姚、上庸趕過來,就是為了吃你一頓冷湯冷飯嗎?”
沈賀苦笑道:“我知道不是,可真盛不下呀。”說著指著隔壁道:“實在不行隻能讓他們到鄰居家就座了。”
“那可不行,人家就是為了來親臨這封賞大典,”知事搖頭道:“你給弄到別家算怎麽回事?”
“那你說怎麽辦?”沈賀歎氣道。
“拆了!”知事兩手一拍道:“把兩邊院牆都拆了,三家不就變成一家了麽?我現在就去找工匠來。”說完也不管沈賀打不答應,便急匆匆走了。
沈賀心說,那也得先跟鄰居說說。便想找沈默去知會一聲,
可前後院都是人在忙忙碌碌、進進出出,簡直是亂套極了,沈賀找了一圈沒找見。最後回到前院時,卻看見沈默和沈京兩個,帶著兩大車杯碗碟壺進來。
一見到沈賀,沈京便笑眯眯道:“老叔,清一水的景德鎮瓷器,連封都沒開,潮生的麵子可真大啊。”
原來是去借餐具去了,沈賀來不及表揚,便下令道:“去左邊張伯家說說,看能不能把咱兩家
把咱們兩家的院牆拆了。”
沈默說:“沒事拆人家院牆幹什麽?”
“叫你去你就去!”沈賀瞪眼道:“咱家坐不開了,也不能讓觀禮的貴賓坐別家。”
沈默說“我沒那本事”,沈賀說“你有”,便將他攆出家去。
沈京也想跟著湊熱鬧,卻被沈賀叫住道:“過會兒有送菜的過來,你去後院接一下。”
沈京點頭道:“好嘞。”接過沈賀遞過來地清單,往後院去了。
後院裏,仆役們正在壘灶,沈京數了數道:“二十個灶台,用得著這麽多嗎?”
“前麵說客人要上千了。”管事的仆婦沒好氣道:“原本支十個灶台正好地地方,硬要再加上十個,我看到時候炒菜的往哪裏站。”
沈京與她說笑幾句,門外便傳來鈴鐺聲,卻是送菜地來了,他打開門一看,嗬,整整十輛大車的魚肉蛋菜!不由笑道:“紹興城今天都吃不著菜了吧?”
送菜地老板陪笑道:“那倒不至於,不過要比往常貴個三四倍。”
雙方便開始交接食材,共有上等白米五百斤,計紋銀六兩;上等豬肉二百斤,計紋銀六兩;上等羊肉二百斤,計紋銀四兩;上等牛肉二百斤,計紋銀五兩;雞蛋二百斤,計紋銀二兩;三斤以上新鮮活鯉五十尾,計紋銀五兩;三斤以上魚五十尾,計紋銀十五兩;活雞五十隻,計紋銀五兩;活鴨五十隻,計紋銀三兩;活鵝二十五隻,計紋銀三兩……以及各類瓜果菜蔬共五百斤,計紋銀十五兩。
清點無誤,現金付訖,老板笑眯眯道:“公子您還有何吩咐?”
沈京也笑眯眯道:“老板,你又有大買賣了。”指一指那十輛大車道:“同樣的東西再來一份。”
老板吃一驚道:“這還不夠嗎?”
“客人有點多啊。”沈京歎口氣道:“快去吧,橫豎短不了你的錢。”
老板苦笑道:“公子爺,這些就是今天本縣市麵上的大部分食材了,可沒本事再湊一份了。”
“那就去山陰買!”沈京一拍身後的大門道:“到時候縣誌府誌上寫一筆,儀式一切皆好,唯獨因菜商某某之故,賓客隻得一半飲食,你可就是遺臭萬年了。”
那老板登時瞪起眼來,拍著胸脯道:“公子爺放心,我這就去采購,哪怕害得全城吃粥,也給您再湊一份出來。”說著又小心陪笑道:“小的不叫某某,叫柴守禮,您可一定幫著小得縣誌留名。”
沈京好笑的望著那柴守禮,點點頭道:“辦好這趟差事,我跟寫縣誌的說聲。”
那柴老板登時樂開了花,對夥計們大聲嚷嚷道:“快卸車,完事去山陰那邊找我。”說完便屁顛屁顛的先跑去張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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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京不願意看滿院子殺雞宰鵝,便轉到前麵去,卻見有麵生的官員,正在神態倨傲的詢問沈賀,欽差大人於何處更衣,何處i洗,何處宣旨,何處燕坐,何處開宴,何處退息。
沈賀將安排講與那官員聽後,那官員便開始橫挑鼻子豎挑眼,一時說這裏應該用布幔擋圍,一時說那裏不夠規製,弄得沈賀一個頭有兩個大。
沈京見狀,趕緊去書房,朝家裏帶來的賬房道:“封一包銀子。”那賬房便拿出一塊銀餅,要用剪子開,卻被沈京阻止道:“不用了,全封上吧。”
“這可是二十兩啊!”賬房張嘴瞪眼道:“幹什麽用這麽多?”
沈京便把前麵的情形一說。賬房道:“那我給少爺換金子吧,那個輕多了。”
沈京罵一聲道:“換什麽換?要的就是這個分量!”
當那官員麵不改色的接過沉甸甸的一包銀子,說話的聲音便柔和了許多,他也不挑毛病了,還反過來指點沈家人到時候應該迎到哪裏,站在哪邊,對欽差怎麽稱呼,接旨時注意什麽,之後如何款待欽差,還重點強調,欽差大人喜歡聽昆曲,最好找個戲班子來助興。
沈家人趕緊按照指點,重新布置安排,忙得四腳朝天,這一夜誰也沒撈著睡覺。
第三卷 誰人試手補天裂 第一五九章 欽差到
翌日五更不到,城內便鄉勇盡出,開始打掃街道,攆逐閑人。
待到了天光大亮,太陽快升起來的時候,街麵上已經是幹幹淨淨,看不到一點礙眼的東西了。這時便有近百民夫分作兩人一組,一邊一手拎著雙耳大木桶,一手拿把藤條編的長把大木勺,將青石鋪就的大路,潑得又濕又勻稱。
這樣地上那些掃不去的灰土,便被衝進了道邊的陰溝之中,太陽出來一照,地上錚明瓦亮,一點揚塵也沒有……至於城外,在昨日便已經淨水路、黃土墊道,早就做好了恭迎欽差大人的準備。除了好看之外,還有個很重要的原因……欽差大人的隨員多半是白襪皂鞋或者粉底皂靴,如果不把地上灑水,那走過之後鞋幫子、袍角子都是土,心情定然不好。
到了卯時三刻,知府大人便攜著同知、通判、推官,並兩縣縣令、佐貳,共計十名有品有級的官員,在三班衙役的簇擁下,浩浩蕩蕩到了北門外,出城數裏恭迎欽差大人。
緊趕慢趕行出十餘裏地,終於見河上泊著一艘高大樓船,旗、牌、傘、扇插列艙麵,數排衣甲鮮明的親兵護衛,拱衛著一個三品官員立在船頭,朝著唐順之遙遙的招手。
唐順之趕緊下轎,率領眾官俯首便拜道:“恭迎欽差大人,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那白麵長須的三品官員,便是欽命祭海大臣兼傳旨欽差,通政使兼工部右侍郎趙文華,他先替皇帝受了三叩九拜的大禮,又接受眾人的再次叩拜,然後才笑眯眯道:“荊川兄與諸位快快請起。”
那樓船這才靠了岸,船板架好後,一隊隊持刀衛兵從上麵下來,然後便是老長的欽差儀仗,最後才是八人抬著的綠圍紅障泥大轎,顫巍巍的從船上下來……也不怕掉水裏去。
唐順之率眾官員在道邊恭迎。待那八抬大轎經過時,轎簾掀開,白麵長髯的趙文華笑眯眯露出臉來,對唐順之笑道:“荊川兄還不上來,還要兄弟我下去請你不成?”
唐順之恭謹笑道:“大人折殺順之了,您是欽差天使,下官豈敢與您同轎?”
趙文華聞言暢快笑道:“你我是同榜進士。我還得叫你一聲師兄。咱們就要講那些繁文縟節了。”
唐順之這才笑道:“恭敬不如從命。”一個長隨便掀起轎簾。請唐大人上去。
眾官便各自上轎。紹興城地兩位縣令跟在最後麵。呂縣令小聲嘀咕道:“知府大人也忒小心了。那麽奉承姓趙地作甚?”
李縣令小聲道:“聽說嚴閣老這幹兒子是個小心眼。唐大人是防小人呢。”
“聽說咱們張部堂就不買姓趙地賬。”呂縣令小聲笑道:“這家夥在杭州時。還想跟張部堂索賄。被張部堂弄了個灰頭土臉。”
李縣令搖頭笑道:“那些都是大人們的事,咱們當好七品芝麻官就行了。”
呂縣令嘿嘿笑道:“我可聽說你老兄也在受賞名單中。”
李縣令撇撇嘴道:“誰知道呢。”便掀簾子起轎走人了。
望著他的背影,呂縣令恍然道:“這家夥看來已經有底了。”說著歎口氣道:“誰讓人家命好呢,攤上沈默那樣的好學生呢。”也上轎跟著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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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近午時,紹興城北門外人山人海,人們從各處早早趕來、翹首以待,隻為看一看欽差大人的排場。
“來了來了……”看到東北邊遠遠駛來一隊人馬,大夥興奮的叫了起來。
維持秩序的官兵登時緊張起來,他們用鞭子和槍杆驅趕看熱鬧的百姓,將中央大道隔離出來。
這邊剛剛維持好秩序,那邊欽差大人地儀仗便到了,先有兩隊共二百人的衛士,穿著鮮亮甲冑,手持明晃晃的長槍在前麵開路,後麵又跟著一百兵士,打著刺繡繪畫的各色旗幟,木雕鐵打金裝銀飾的各樣儀仗,以及回避、肅靜、官銜牌、鐵鏈、木棍、烏鞘鞭,一對又一對……過了好一會,才見到一柄題銜大烏扇,一張三簷大黃傘兒,罩著一頂八抬大轎緩緩過來。
轎簾子一直沒升起來,老百姓壓根就沒見欽差長什麽模樣,但這從未見過地排場,卻已經深深印在他們的心中,在今後許多年內,都將被反複提及,用作教育子孫上進的素材。
轎內的趙文華心中也不平靜,他透過薄紗簾子,已經看到了唐順之為自己安排的十分隆重,不由感慨萬千道:“同年就是同年,知道兄弟一路上受委屈了。”他本以為自己奉旨南下,地方上必然前接後送,小心奉承,讓他趙侍郎風風光光、賺得盆滿缽滿……他這樣想其實也沒錯,因為京城下來的官員,甭管大小,地方上都會賣力巴結的。
誰知根本不是這麽回事兒,沿途地方官竟然不買他這個三品大員的賬,除了管頓飯之外,臨行贈送的竟然都是土特產!
那可不是名義上的土特產,而是真真切切地土產和特產……而是些什麽幹筍啊,蜜桔啊,山茶油啊,老燒酒啊,全是些不值錢的玩意!
現實和理想之間的差距,讓趙侍郎太失落了,他一直覺著莫名其妙,直到見到了總督六省軍務的張部堂才明白了,原來根子在這裏——別人買他,或者他幹爹的賬,可張部堂卻壓根沒將他看在眼裏,甚至對他幹爹嚴閣老,也不太感冒。
翻一翻老張的履曆,原因便寫在裏麵了,嘉靖十六年,人家張經任兩廣總督的時候,嚴閣老還在掛著個虛職編宋史玩呢。雖然說後來嚴嵩扶搖直上,入閣當上了次輔,後來又成了首輔,為天下百官之首,地位比張總督要高半頭了,可嚴閣老是怎麽入閣的?靠著寫青詞,阿諛奉承才上去的;又是怎麽當上首輔的?是造就於謙之死後地最大冤案,踩著提攜過他的老鄉夏貴溪的屍體上去的。
而夏言偏偏又對張經有知遇之恩。所以這位牌子硬、資曆老、本事大的張總督,雖然拿嚴閣老無法,卻是萬萬不會買他幹兒子地賬的。
偏生趙文華在京裏囂張慣了,除了他幹爹之外,什麽大學士、尚書之類,統統不放在眼裏,就連對著徐階也敢直呼其名。現在到了地方上卻被個總督不待見,心裏早就憋壞了。
於是在杭州見到張經之後,他十分不自量力地決定,給這位總督一個下馬威,竟然在接風宴上,當著數位高官的麵說:“兄弟千裏奔波,一路上損耗頗大,希望部堂大人襄助一下。”這哪是要求援助,這是赤裸裸地索賄。
可張部堂依舊談笑風生,大吃大喝,卻仿佛沒聽見他所說一般。趙文華臊得滿臉通紅,可也不能這樣算了,不然他和他幹爹的臉就算是丟盡了,於是他又說了兩遍。
張部堂還是沒聽見……
趙文華終於憋不住了,沉聲道:“我是欽差!欽命祭海大臣!”
張經淡淡一笑,用一種幹巴巴地語氣說:“我也是欽差,欽命總督抗倭大臣,還有王命旗牌。”
趙文華一下子無話可說,他這才發現,麵對的是一個自己無法比擬的龐然大物……論資曆,人家跟嚴閣老一輩的;論官銜,人家是二品大員,他才三品;論權勢,人家總督六省抗倭,乃是一等一的方麵重臣,他則是被派出來祭海的,完事兒就得回去。
在一眾省級高官嘲笑的目光中,趙侍郎算是把臉丟到姥姥家了,第二天便匆匆離開杭州,往紹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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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上添花永遠比不上雪中送炭,當趙侍郎感到與之前截然不同的待遇時,心中的激動之情也就可想而知了。他緊緊拉著唐順之的手,眼圈發紅道:“荊川兄,好兄弟啊!你的盛情,兄弟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
唐順之笑眯眯道:“梅林兄哪裏話,你我既是同年,又對我有引薦之恩,搞得隆重點也是應該的。”他的目光仍然清澈無比,仿佛赤誠無比。
兩人說話間,轎子終於停下來了,待轎簾掀開之後,唐順之便看到滿眼都是觀禮之人,不由開懷笑道:“荊川兄果然不負所托。”
唐順之笑道:“前日接到梅林兄的親筆信,這才知道陛下對此次封賞有著特殊的期望,順之自然要按照梅林兄的意思,把全府的讀書人家都招來了。”
“兄弟實心任事啊。”趙文華又感動一把道:“我們去看看這個幸運的小子吧。”
三聲炮響之後,欽差大人與知府大人下轎行在紅毯之上,紅毯的另一端,是沈賀與沈默父子倆。
兩隊人的中間,還擺著香案燭台。
第三卷 誰人試手補天裂 第一六零章 論功行賞
沈默仍然穿著他在府學宮時的生員裝束,沈賀也沒有穿他的主簿官服,而是頭戴四方平定巾,身穿藍色圓領大袖衫,腳踏高筒氈靴,也做秀才打扮……長子和他爹娘在他倆身後站著,再後麵是會稽巡檢吳成器和一身戎裝的俞大猷……他是早晨剛剛趕到的,最後一排立著的,果然是那李縣令。
他們站立的順序,是待會傳旨的順序,並不是以尊卑而論的。
周圍是萬眾矚目,人們或是羨慕,或是嫉妒,或是單純看熱鬧的注視著這些幸運兒,恨不得自己也變成他們。
待眾人見過欽差大人後,趙侍郎卻不立即傳旨,而是在侍從的指引下,去到正屋內更衣……他穿常服而來,且一路上難免出些油汗,自然不能要這樣宣旨,得脫光了洗吧洗吧,換上裏外三新,再熏點香才出來。
大夥足足等了小半個時辰,都快要頂不住了,這才聽到一聲高叫道:“欽差大人到!”便見換了一身簇新的三品朝服出來,與唐知府在府試時所穿大致相同,唯獨所佩乃是藍田玉,而唐知府佩的是藥玉。
說實在的,沒人注意到這點差別,因為大夥的目光都落在了他手中那一摞閃黃色的卷軸……那就是傳說中的聖旨啊,大夥不由倒抽一口冷氣道。
趙文華走到香案前,先將聖旨擱在架子上,接著向著北方上香叩首,最後才站起身來,重新拿起聖旨,目光環視四周——做這一切時,場中鴉雀無聲,靜得能聽到飀飀的風聲。
“咳咳”趙文華輕咳一聲,打破平靜道:“聖旨。”
包括唐知府在內的所有人,呼啦啦全部跪下,整個場中就他一個站立的。片刻醉心於這種狐假虎威的感覺,趙文華用他略帶雲南口音地官話,高聲唱道:“奉——天承運,皇帝敕曰:殺敵衛國固臣子之素心,加秩推恩乃朝廷之懿典,故茲義舉須得不吝褒揚爾……”
頓一頓接著道:“生員沈默,未及弱冠,未膺朝命,正在學中。當倭寇之內侵,雖書生之文弱,仍偕義勇而血戰,勇謀兼備,出妙計殲滅頑敵於一旦,實乃天下諸生之楷模,匪嘉渥典,曷勸將來?茲特命爾為浙江抗倭安民靖海巡察使,賜“德才兼備”匾,賜穿忠靜服,儀同正六品。有巡視察問浙江布政使司境內,一切軍民抗倭事宜之權,更可風聞言事,直奏天聽!”
“錫之敕命何求?爾惟有恪盡職守。忠君報國。方不負君父天恩。可為汝氏增光永世。欽此。大明嘉靖三十三年六月二十一日。”
沈默接旨之後。又有一道聖旨給他爹:“奉——天承運。皇帝敕曰。良才總有母育。忠烈還需父訓。爾會稽縣主簿沈賀。乃欽命浙江巡察使沈默之父。素風長。庭訓箕裘。以恩馳贈爾為紹興府經曆官。追賜爾之亡妻許氏為六品太安人。翼光深情。臣心彌勵。欽此。三十三年六月二十一日。”
待沈賀淚流滿麵地抱著聖旨下去。趙文華又打開第三本道:“姚長子上前聽封。”待長子上前。便宣讀道:“奉—天承運。皇帝敕曰:捐軀為國固臣子之素心。加秩推恩乃朝廷之懿典……”下麵除了敘述功績一段外。大致與給沈默地相同。直到最後地封賞。乃是賜他錦衣衛百戶銜。“鐵血丹心”匾。
錦衣衛百戶銜與錦衣衛沒有任何關係。隻是一種武職待遇。就算長子什麽都不幹。這輩子也衣食無憂了。登時引來一片羨慕地吸氣聲。
然後他爹娘上前接受封賞。姚老爹被賜為衛所百戶銜。待遇自然要比錦衣衛百戶差一些。姚大嬸被封為七品孺人。
老兩口到現在還如墜夢裏。怎麽也無法想象。自己竟然成了官身。這幸福來得太突然。讓他倆一時無法接受。還是長子過來。將爹娘攙開。好讓下一位接受封賞。
接下來的是會稽巡檢吳成器,他從九品巡檢,被擢升為正七品的杭州推官,一下子不知跨越了多少級。一時竟興奮地舉止失措,接過聖旨後連道都不會走了。
下一個受賞的俞大猷則沉穩如山,麵上古井不波,與前麵一眾沒出息的,形成鮮明對比……當然大家也沒有可比性。
他的封賞是晉升一級,成為蘇鬆副總兵,也很值得高興,因為這意味著他將擁有直屬部下,而不是像以前那樣,臨打仗才見到自己要率領的兵。
最後是李知縣,他因為慧眼識珠,獎挹有功,再加上已經考滿,被晉升為正六品戶部四川清吏司主事,年內新官到任後上任。戶部是管錢糧地方,十三清吏司的主事關小權大,乃是一等一的肥差。
李縣令本來是準備退休的人了,突然得到這麽個美差,心裏自然早已喜不自勝,隻不過麵上還能忍住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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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通傳旨之後,趙侍郎隻覺著口幹舌燥,嗓子冒煙,指指兵士托著的一盤盤綾羅綢緞,玉器古玩道:“另外還有些禦賜之物,每人兩盤,各自令下去吧。”又對那沈默笑道:“巡察使大人請更衣吧,穿上官服後本官還另有密旨傳達。”
沈默趕緊應下,親手接過盛官服的托盤,雙手托著往後院著衣去了。
進到內室之中,自有沈府派來的幾個奴仆幫他更衣,先除下身上的秀才行頭,穿上白紗中單以及白紗羅襪,然後再穿上玉色深衣,係素帶,著青、綠絛結的素履。
接下來才在玉色深衣外,罩上深青色的禦賜忠靜服,沈默摸一摸料子,乃是用絲紗羅為之,邊緣是藍青色,麵料上還有淡青色地雲紋。胸前背後竟然也有一塊補子,補得不是代表品級的飛禽,而是代表風憲官的獬。
待將全身官服穿完,沈默最後在鏡前親自戴上了忠靜冠……這種官帽與烏紗帽同材質。但兩翅是豎在腦後的……類似於皇帝所戴的翼善冠,但冠頂是方的,中微起三梁,邊以淺色絲線緣之。
最後將腰帶玉佩掛好,欽命浙江巡察使便全副裝備起來了。
沈安舉著銅鏡在他麵前,激動萬分道:“公子爺,原來你最適合穿官服啊!”
沈默定睛一看,果然一身威嚴官服,壓下了他身上稍顯柔弱的書生氣,讓他顯得更加成熟穩重,更加令人信賴。
他微微一笑道:“官服的做工遠比普通衣裳精細複雜,誰穿上去都會顯得很精神。”說著拍拍沈安的肩膀道:“早晚有一天,你也能穿上官服顯擺顯擺。”
沈安驚奇道:“我能嗎?公子?”
“沒有什麽不可能。”沈默嗬嗬一笑道:“當然前提是你得聽話。”說完輕輕推開房門,便見院子裏已經站滿了人,都在齊刷刷的望著他。
沈默被看得心裏直發毛,有些手足無措地瞅瞅身上,覺著沒什麽不對勁,隻好撓頭笑道:“我說各位,你們到底看什麽呢?”
眾人這才回過神來,一起朝他施禮道:“恭喜沈大人,賀喜沈大人。”
沈默有些發窘的側開身子道:“不要開玩笑,我還沒有領敕封文書,算不得官的。”
眾人渾不在意道:“待會就有了,現在提前叫著也無妨。”便七嘴八舌的問道:“沈大人,這個浙江巡察是幾品官啊?”
沈默心裏這個汗啊,苦笑道:“其實我也不知道,待會去欽差大人那問問再告訴你們。”便朝眾人拱拱手道:“諸位先請前院就坐,我去請欽差大人入席。”
眾人連忙還禮道:“大人請便。”便分開左右,讓出一條去路,供沈大人通過。
沈默雖然前輩子當過個芝麻綠豆大的官,可像現在這種風光滋味,卻是從來沒有嚐過地。在眾目睽睽之下,身上穿著裏外三新的官服,腳上踏著粉底黑紗地厚底官靴,一時間他感覺自己都不知該邁那條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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稀裏糊塗的到了欽差門外,通稟之後又迷迷糊糊地進去,知道看見唐師叔促狹的目光,沈默地腦子才恢複清明,朝著正在喝茶的兩位大人躬身施禮道:“學生沈默見過二位大人。”
趙文華打量他片刻,這才微笑一聲道:“你應該自稱下官了。”說著從桌上拿起一份卷麵角軸的敕書,遞給沈默道:“這是你的敕書。”又拿出一方裹在紅綢中的印信道:“這是你的大印。”再拿出一枚雞血石的玉印道:“這是你的官防。”最後一指屋外道:“外麵還有你的扈從。”說完笑眯眯的看著他道:“這下可以理直氣壯的自稱下官了吧?”
沈默這才改了口,說完小心翼翼的問道:“敢問大人,下官隸屬於哪個衙門?又是幾品官呢?”
“這個嗎?”趙文華尋思片刻,嗬嗬笑道:“你是荊川兄的師侄,我就跟你直說吧,你哪個衙門也不隸屬,你就隸屬於陛下一個人。雖然給你六品官的待遇,但陛下說“還是考出來的進士站得穩”,所以就不實授你官銜了。”
第三卷 誰人試手補天裂 第一六一章 護衛
一應印信交割後,趙文華一臉語重心長道:“拙言啊,你能獲此恩典,全靠嚴閣老的青睞,做人可要知恩哦。”
見沈默唯唯應下,趙侍郎笑吟吟道:“你是朝廷的未來棟梁,但現在最應該做的是用功讀書,爭取早日中進士,點翰林。至於地方政務嘛,本就十分的複雜,又牽扯著抗倭大事,你一個小孩子就不要跟著亂攪和了,還是由我們這些老頭子操心吧。”
沈默一臉謙遜道:“學生謹遵大人教誨,一心隻讀聖賢書,兩耳不聞窗外事。”說著很誠懇道:“不會給您添麻煩的。”
對他的態度十分滿意,趙侍郎頷首笑道:“很好很好。”話鋒一轉道:“當然了,陛下對你還是有期許的,如果一封奏折都不呈上去,聖上會失望的。”
沈默一臉惶恐道:“請大人教我。”
“這個嘛……本官不好越俎代庖啊。”趙文華撚須為難道。
唐順之在一邊笑道:“大人久在中樞,胸有千秋,還請幫幫我這小師侄吧。”
“那就這樣吧。”趙文華這才一臉勉為其難道:“我每個月底,都會把一些該往上報的事情遞給你,你整理一下,用自己的語氣寫成奏章發出去。”
沈默感激莫名道:“多謝大人襄助。”
唐順之也笑道:“大人提攜後進,真有古仁人之風也!”
兩人一捧一吹。登時讓唐順之樂開了懷。忍不住笑道:“別人都以為我趙文華祭完海就要回去了。我偏要常駐浙江。做出點事情來給那些忘八犢子們看看!”
唐順之和沈默地目光飛速對視一下。均從對方眼裏看到了驚詫……原本以為這家夥就是一陣刮過浙江地臭風。誰知他竟要變成一根爛釘。賴在這不走了!
趙文華沒有發現他們地異樣。笑眯眯地起身道:“我們出去吧。”
兩人分開左右。躬身道:“大人請。”便伴在他身側出門入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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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文華出門放眼一看。謔。來地人還真不少。問了一下。一共是一千零八十四人。這些人裏。一部分是城內致仕地官員。更多地是近郊有名望地儒生、仕子、鄉紳、大戶。
能把這些位湊起來,可見唐順之是下了苦心了,這時沒有人知道他的用意所在,隻道是知府大人好大喜功,不願意在欽差麵前落了麵子呢。
欽差大人向大夥致意落座後,大夥西裏嘩啦的坐下,司儀這才高喊一聲:“開席……”菜品流水般地上來,無非就是些雞鴨魚肉,最值錢的就是每人一份天香鮑魚、一對琵琶大蝦,其實也沒什麽稀罕玩意……可大夥卻忍不住直吞口水,得使勁克製,才能不至於伸手去抓。
倒不是他們沒出息,而是大夥從早晨起來到現在未時過半,那是粒米未進啊,全靠一碗茶水和桌上的幹果蜜餞頂著呢。
耐著性子等著二位大人致完酒詞,大夥便風卷殘雲般的吃開了,饑腸轆轆之下,那吃相可就著實不咋地了,引得趙侍郎吃驚不小,心道:“都說江南富庶之地,人人倉廩實而知禮節,怎地這般饕餮模樣?倒像我們雲南那裏的土人了。”卻不知都是他造得孽。
他坐的主桌上除了幾個耋老,便全是官員,食相自然要好很多……當然菜品也不是別桌可比,乃是特請給王府做過飯的大師傅烹製而成,山珍海味自不必說,一些尋常菜品也烹製的格外出色。
尤其讓趙文華滿意的是,桌上竟然有數道地道的雲南菜,盡數擺在了他地麵前,趙文華夾一筷子幹燒雞,就著紹興的女兒紅。嚼著嚼著,便如墜仙境一般,差點連舌頭也一齊咽下去。
再嚐嚐那葉包蒸豬肉、粽包蒸腦花、醃牛腳筋均是道地的令他熱淚盈眶。
見欽差大人落淚,眾人連忙問其原因,可是菜品不合口味。趙文華輕拭其淚道:“哪裏哪裏,吾離鄉半個甲子,不期在這裏又遇上了純正的滇味,一時動了思鄉之情罷了。”
眾人陪著唏噓一陣,趙侍郎便向唐知府討要那個廚子,唐順之命人將其叫過來當場問了,那廚子竟是十分願意,便直接成為了趙侍郎的侍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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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眾人吃喝一陣,沈默便陪著沈賀挨桌敬酒,沈賀先敬了三十桌,然後轉過頭來對兒子道:“子承父業……”便砰然醉倒過去,好在沈默眼疾手快,趕緊扶住,命沈安送到後院歇息。
他隻好打起精神,從第三十一桌敬起,用了半個時辰的功夫,將餘下七十桌全都敬了一遍。雖然他所飲的酒裏,九成都水,但也架不住喝得太多,隻覺一陣天旋地轉,便也醉倒了。
等他醒過來時,已經是晚上了,隻覺一陣口幹舌燥,飲一碗春花調好的蜂蜜水,這才好了許多……揉一揉脹痛的腦門,沈默披衣出門,但見天上月朗星稀,院中杯盤狼藉,地上滿是魚刺雞骨、瓜果皮核,想是仆役們也累壞了,到現在還沒有收拾。
他看見有人坐在院子角落地花樹下,便有些搖晃的走過去,一看原來是沈老爺在獨酌。
沈老爺招呼他坐下,隻見桌上僅擺著醬牛肉,香豆和油豆腐,幾樣小菜,以及一個小酒壺。沈默輕聲問道:“都走了?”
沈老爺點點頭,笑一聲道:“賓客們回家的回家,投店的投點,趙侍郎也在唐府尹的陪同下,住進沈園裏去了。”說著給他倒一杯酒道:“還能喝不?”
沈默苦笑道:“實在是喝多了,聞著味就難受。”
“那就陪老頭子說會話。”沈老爺笑道:“今天是你地大日子,大伯真替你高興啊。”笑容卻十分艱難。
沈默輕聲問道:“大伯似乎有些惆悵……”
沈老爺歎口氣道:“你可知今日一切,都是我與唐知府商量著辦的?”說著飲一盅酒,麵是自嘲道:“若沒有我沈灼豁上一張老臉,挨家挨戶地散發請帖,僅憑知府大人,是不可能湊起這麽多頭麵人物來的。”
沈默微微吃驚道:“大伯您這是為何?”
“我一個削籍在家地清流,為什麽要如此奉承一個貪官汙吏?”沈老爺蒼涼笑著,竟將一杯濁酒直接倒在了自己整潔的衣襟上,沈默趕緊起身道:“大伯,您醉了。”
“我沒醉。”沈老爺扶著沈默地肩膀緩緩起身,使勁拍拍他的胳膊,雙目中滿是期望之情。
他想要說些什麽,卻如鯁在喉,無法出聲,隻好搖搖頭,在聞聲而來的沈京的攙扶下,出門回家去了。
夜風送來沈老爺那低沉蒼涼的聲音:“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
翌日一早,院子裏已經收拾幹淨,地麵上看不見任何油汙,隻有空氣中淡淡的酒味,能讓人想起昨日的盛宴。
七個身材高大的兵丁站在剛剛衝刷過的青磚地麵上,他們身著破破爛爛的軍服,滿不在乎的望著立在台階上的巡察大人。
沈默雙手負在身後,苦笑道:“這麽說你們以後就吃我的、住我的了?”這老幾位便是朝廷配給他的隨扈了。
排在左邊第一個,笠帽上插根髒兮兮的雉尾的,是這七個兵的頭頭,他陪笑道:“大人,您老是欽差,弟兄們也算是京裏派出來的,餉銀俸米可都是在北京發,您總不能讓咱們每月都回一趟北京吧。”說著嘿嘿一笑道:“或者您能說動京營,讓他們每月把餉銀送過來也行。”
沈默微微頷首道:“這麽說本官就是你們的衣食父母了?”
“大人說的沒錯。”那群兵笑嘻嘻道:“我們要求不高,兩幹一稀,有魚有肉就行了。”“要是能每月能再給二兩銀子零花,那就再好不過了。”說著便放肆的笑起來。
沈默也跟著哈哈大笑道:“真是太滑稽了。”
“大人,我們的說法很可笑麽?”兵頭斂住笑容道。
沈默點點頭,淡淡笑道:“吃人飯就得服人管,既然把我當成衣食父母,就得拿出個做兒子的樣來。”
一群大頭兵麵麵相覷,想不到這個乳臭未幹的小子,竟然口氣如此之大。那兵頭一見他如此強硬,立刻軟下來,連聲陪笑道:“我們都是些粗人,說話不中聽,大人千萬別在意。”
沈默也放鬆表情道:“日子久了你們會知道,我沈某人絕不是個小器之人,隻要好好當差,夏有單衣,冬有棉祅,是絕對不會虧待你們呢的。”說著話鋒一轉道:“但誰要是偷奸耍滑,作奸犯科,就立刻卷鋪蓋回你的北京去!”說著低喝一聲道:“聽到了沒有?”
經過了生與死的淬煉,他的氣勢完全不同於原先,竟然駭得這些兵丁每一個敢吱聲的,都乖乖點頭哈腰,表示一定聽話。
第三卷 誰人試手補天裂 第一六二章 長子參軍
雖然他這個浙江巡察沒品沒級,但貴在皇帝欽命,所以該給他配的一樣沒少,七個護衛,一個書吏,一個馬夫,一個長隨。這十位便是他的屬員了,屬於朝廷發給俸祿的。
如果還嫌不夠,再雇幾個也沒人管,隻是就得他自己掏腰包了。
沈默深感自己被朝廷當成個標杆豎起來,恐怕會樹大招風,引來倭寇的注意,但他沒法抗旨不遵,那就隻好加強自身護衛了……但若是把希望擱在這七個兵油子身上,便純屬嫌自己命長了。
他想了半天,決定讓沈安出城走一趟:“拿上這支火槍去鑒湖鎮,找一個叫鐵柱的黑大漢,跟他說:“沈公子當官了,請你去當親衛隊長,你要是有身手好的兄弟,不妨一起帶來。””
“公子,咱們可沒編製了。”沈小聲道:“再多就得自己掏錢了。”
“府裏答應給我養五個,縣裏答應給我養三個。”沈默輕聲道:“我再自己養十個,你就把握在二十個左右吧。”
沈安是個機靈的家夥,登時從這話中嗅出危險的氣息:“公子,咱們在城裏好生呆著,似乎用不了這麽多護衛吧?”
沈默苦笑一聲道:“你以為朝廷每月二三百兩的經費,是養著我在城裏玩的?”
沈安縮縮脖子道:“我就知道皇帝的飯碗沒那麽好端……可這世道兵荒馬亂的……”
“聒噪!”沈默瞪他一眼,沈安馬上顛顛的開路。
走到門口時。又聽沈默道:“帶上四個護衛。路上小心些。”沈安登時笑逐顏開道:“就知道公子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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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安帶著護衛前腳剛走。沈京便急匆匆進來。對沈默道:“快去看看吧。長子他爹要打斷他地腿了。”
沈默吃驚道:“怎麽了?”卻被沈京拽著往外走道:“邊走邊說。”兩人便上了停在外麵地馬車。朝保佑橋街駛去。
馬車上沈京告訴他。昨天長子見他爹十分高興。便借機提出想跟俞將軍當兵去打倭寇。姚老爹登時就不樂意了。把長子罵了一頓、關了一宿。今天早晨再問一遍。這小子卻吃了秤砣鐵了心。還是堅持要當兵!
沈京一臉後怕道:“我今早過去找他。便看見他爹拿著碗口粗地棒子。要把他地腿敲折了。我說你一定能勸住他。他爹才沒有動手。”
沈默聽了皺眉道:“前天晚上跟長子說話時,他還沒這個意思?”
沈京一錘大腿道:“我記著昨天你們受賞前,長子和那俞大猷是前後挨著地,好似那姓俞的跟他說什麽來著。”
“這家夥倒挺有本事,抽個空就把長子給收編了。”沈默不由笑道。
“怎麽?聽你的意思,不反對長子去當兵了?”沈京瞪眼道:“怎麽一當上官就隻為朝廷著想,不為弟兄著想了?”
沈默錘他一下道:“少胡扯,正因為是兄弟,所以我才尊重他的選擇。”
沈京還不服氣,沈默也不再辯解,隻是道:“到了地頭再說。”
兩家離得不遠,不一會兒便到了三仁商號外,兩人急匆匆下了車,直接從店麵穿到後院,就見長子光著脊梁跪在地上,姚老爹則氣呼呼的坐在對麵,看都不看他一眼。
聽到腳步聲,姚老爹才回過頭來,一看是沈默,趕緊起身相迎道:“公子來了。”因為氣急了,麵上一時還擠不出笑容來。
沈默過去拉著他的手道:“大叔,長子怎麽惹您生氣了?”
姚老爹悶聲道:“他想去當兵!”
沈默拉著姚老爹在杌子上坐下,朝長子遞個眼色道:“你怎麽會有這種想法呢?”
長子眼圈烏黑,眼珠子也滿是血絲,但麵上的表情卻極其堅定道:“我就要就當兵!不當兵我睡不著覺。”
“至於這麽嚴重嗎?”沈默輕聲問道,這次到不是裝腔作勢。
“我現在隻要一閉上眼,滿眼便是那一夜地場景,那些畜生在船上殘殺奸淫,朝落水的人們射箭,他們在血泊中大聲的狂笑著,”長子緊緊攥著拳頭道:“分明是在嘲笑我華夏無人啊!”
姚老爹第一次聽他如是說,也是十分的震驚,但仍然不願改變主意道:“太祖爺立下的規矩,打仗是衛所軍戶們的事兒,咱們這些民戶隻管服徭納稅就是……”
長子抗聲道:“爹,您說的這都是老黃曆了!潮生和俞將軍都告訴我,咱們江浙一帶的衛所已經十停去了九停,指著這些人去和倭寇打仗,整個浙江都得丟了!”
姚老爹吃驚道:“那現在是什麽人在打仗呢?”
“就是像你們一樣的良善之民!”一個渾厚的聲音響起,俞大猷那魁梧地身軀,出現在院門口,他先朝沈默拱拱手,再對姚老爹道:“長子兄弟方才說衛所空虛,乃是實情。為了應對倭寇肆虐,朝廷特旨允許沿海各省督撫招募兵勇。”
“有什麽不同嗎?”姚老爹雖然被說暈了,但“一日為兵,子子孫孫都得當兵”的想法根深蒂固,讓他依然無法接受,充滿警惕的望向俞大猷道:“長子想當兵我理解,倭寇糟蹋老百姓,是個爺們就想跟他們拚命。可到時候倭寇沒了,他卻還得繼續當這個兵!他的子子孫孫也得繼續當下去!都會怨死他地!”
俞大猷搖頭笑道:“老哥你聽我說,募兵和衛所軍是絕不一樣的。他們不是世襲地,是應募而來,身雖為兵,仍隸民籍,退伍仍為民,等打完了倭寇,他還可以回來當他的小老板,供養孩子念書進學……成為沈大人那樣的人。”
姚老爹最擔心的就是子孫出路問題,聞言將信將疑道:“軍爺您這不是……那啥,緩兵之計吧?”
“哈哈哈……”俞大猷爆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伸手從懷裏掏出一個木牌道:“不信您就看看吧。”
姚老爹接過來,正反翻著看了看,沒幾個認識的字,隻好遞給沈默道:“公子幫著老頭子念念。”
沈默便對著正麵那密密麻麻地小字念道:“南京兵部尚書,總督浙直閩魯兩廣軍務張經諭:保家衛國為男兒之本,豈能盡委於軍戶?今國家有事,特招募我大明各籍丁壯抗倭,雖已明言事畢歸農,但恐民人不能盡知,有後顧之憂。故本官別刻小票,以與民為質,凡應募者人給之,許其事平之後,執是為後信。”
再翻過來一看,寫著一大一小兩行字,小字是“應募之民”,大的是“姚長子”。
“還真是這麽回事兒。”姚老爹這下信了。
“您總可以答應孩兒跟俞將軍走了吧?”
亙在前麵地大難題解決了,姚老爹哆嗦著嘴唇道:“那就,那就……”一想到兒子要去麵對那些惡鬼般得的倭寇,他是無論如何也沒法鬆這個口。
俞大猷顯然是做慣了這種拐帶人口地買賣,胸脯拍得山響道:“老哥甭擔心,長子是去給本官當親兵的,寸步不離我左右。”說著指指自己地大臉道:“我是堂堂參將……哦不,副總兵大人了,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上戰場的。”
聽在姚老爹的耳朵裏,這無疑是保證長子的安全了,他終於稍稍放心,可還是鬆不了那個口,最後一咬牙,對沈默道:“公子,您幫我出個主意吧,我聽你的。”
沈默沉默了,他雖然在化人灘時答應長子會幫他說話,但現在讓他親手將兄弟送上戰場,真的很難下這個決定。
見他遲遲不說話,長子高聲道:“潮生,你是最理解我的,不能不支持我呀!”
沈默終於緩緩點頭道:“我知道了。”說著一掀袍子的下襟,便與長子並肩跪下道:“如果長子不回來,我便是您的兒子……”姚老爹慌不迭的去扶他,連聲道:“公子萬萬使不得。”
說著看一眼長子道:“老漢還有一個兒子,這個就送給大明了吧。”麵上卻已是老淚縱橫。
長子一家人自有依依不舍,沈默三人便先行告辭,沈京見他倆也有話要說,便道:“我去那邊等你。”說完也不看俞大猷,便徑直離去了。
沈默歉意的笑笑道:“俞大哥別介意,他就是這樣的脾氣。”
俞大猷搖頭笑道:“沒事,這樣的情況我遇到多了。”
看著他蒼白的鬢角,粗的皮膚,沈默突然心中一酸道:“你們太不容易了。”
饒是鐵打的漢子,俞大猷也有些動容道:“末將謝謝大人理解。”
“不要叫我大人。”沈默沉聲道:“在你麵前我不配。”
第三卷 誰人試手補天裂 第一六三章 鐵柱隊長
沈默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的一句自貶式誇獎,竟引得俞大猷的臉色數變,一雙醋缽大小的拳頭緊了又鬆,鬆了又緊,仿佛被五雷轟頂一般。
這反應也太詭異了吧,沈默心驚肉跳道,莫非這位俞將軍有什麽精神方麵的隱疾?
當神色恢複正常,俞大猷朝沈默深鞠一躬道:“大猷冒犯大人了,還請您念在末將是初犯,能原諒則個。”
沈默趕緊扶住他道:“俞大哥搞糊塗沈默了,在下可是真心實意的欽佩您啊。”
俞大猷搖頭道:“這個末將有經驗,文官的話得反著聽。”
“將軍何處此言?”沈默無奈道,說著一臉鄭重道:“將軍為億萬生靈奔波奮戰,沈默心中隻有欽佩,絕無其它!若有虛言,天打雷劈!”
他這邊都起誓了,那邊俞大猷的表情才放鬆些,撓頭喃喃道:“我的經驗不靈光了。”
沈默再三追問下,俞大猷才吐出令人啼笑皆非的實情,原來他是被文官給整怕了……
嘉靖十八年,他還是金門千戶所的一名千總時,因為福建海寇頻發,俞千戶在仔細調研、認真分析後,給布政使上書,進言靖海方略。布政使大人收到之後,很快做出了批複道:“小校安得上書?杖之,奪其職。”
被胖揍一頓,然後一擼到底地俞千戶這個鬱悶啊……自己也就是提幾個合理建議。一沒有口出狂言,二沒有辱罵上級,就算說地不對。你當我放屁就是了,也犯不著又打又罰呀?他是怎麽也想不通。
可誰知到。想不通地事情還在後麵呢,同一年,右都禦史毛伯溫征安南。好了傷疤忘了痛地俞百戶不折不撓。上書毛大人力陳“平南方略”。請求從軍出征。毛大人這次沒打他。反倒好生誇獎了他。但是依舊不用他。這讓俞百戶更加無法理解——打我地不用我也就罷了。誇我地也不用。我就這麽不招人待見嗎?
但這還不是鬱悶地頂點。嘉靖二十一年。俺答進攻山西。皇帝下詔各地舉薦武勇士支邊。百折不撓地俞大猷自告奮勇。到了宣大總督翟鵬帳下聽用。
翟鵬與他談論軍事。俞大猷侃侃而談。字字珠璣。令翟總督深深折服。竟然走下座位。向他行禮道:“吾不當以武人待子。”大明以文製武。文官向來視武官如奴仆。翟總督這種部堂高官給一個下級軍官行禮。絕對是百年不遇地。果然令全軍震驚。俞將軍算是一炮打響了。
然翟鵬雖然始終以禮相待。卻亦不用。
將自己摸不著北的曆史講一下,俞大猷一臉苦澀道:“不知我才者不用,知我才者亦不用;未見我麵者不用,見我麵者亦不用,沈兄弟你說說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沈默這才知道,他為什麽對自己的誇獎反應那麽大,原來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啊。但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隻好輕聲安慰道:“至少毛大人是賞識大哥的,您後來守備汀漳,破海賊康老,自此開始統兵剿倭、名聞天下,不還是毛大人的舉薦嗎?”
提起時任兵部尚書的毛伯溫,俞大猷一臉傷感道:“毛大人是大猷的恩公啊,隻是死得太冤枉了……”嘉靖二十三年秋,毛伯溫因守軍獲罪被削籍,杖八十,疽發於背而死。
陪著唏噓一陣,沈默為他釋懷道:“無論如何,大哥現在已經是統兵數萬的方麵大將,張部堂和李中丞都十分賞識你,正是放開手腳,建功立業地時候,過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俞大猷乃是灑脫豪邁之人,之所遭遇太過離奇,才讓他無法釋懷地,但很快便一下去,嗬嗬一笑道:“兄弟你當官了,愚兄打心眼裏高興,可窮當兵的也沒什麽值錢玩意,就送你幾副盔甲吧……我見你的親兵穿得破破爛爛的,實在是有損官威啊。”
沈默聞言笑道:“求之不得呢。”頓一頓又道:“不過我還是買吧,不能讓大哥吃虧。”
俞大猷一揮手,豪氣道:“不就是十套八套的甲冑嗎,直送兄弟就是了!”
“我想要三十套。”沈默小聲道。
“沒問……呃……”俞大猷硬生生把那個“題”字咽回了肚裏,不由擦汗道:“兄弟,你要這麽多作甚?”其實三十套盔甲說多不多,現在又是戰時,一般個參將就能輕鬆弄出來。但俞將軍地際遇太過坎坷,所以為官小心謹慎、廉潔自守,三十套就顯得有點多了。
沈默也不瞞他,輕聲道:“陛下密旨,命我巡察浙江境內衛所、城池,將各地的抗倭情況如實上報。”這也算是皇帝對他地摸底考試吧,考不好的話,前程可能就此完蛋了。
俞大猷終於緩緩點頭道:“我給你。”他起初不肯要錢,但沈默堅持要給,最後才答應按半價算,既全朋友之誼,也讓俞將軍有個交代。
俞大猷還要去拜會唐知府,討要下月的軍糧,兩人又說幾句便分開了,話別時俞大猷對他千叮嚀萬囑咐,千萬要注意安全,且一定要學會騎馬,這樣跑得快些。
送走了行色匆匆的俞將軍,沈京便湊過來了,上下打量著沈默道:“要是長子有個三長兩短怎麽辦?”這家夥還為這事兒生氣呢:“你這輩子還能睡安穩了嗎?”
沈默搖搖頭,看他一眼道:“我也快走了,你就祈禱我倆都能平安回來吧。”
沈京一下子呆住了,吃驚道:“你你……你也要去從軍嗎?”
“不是。”沈默繼續搖頭道:“我要去各處轉轉,不會上戰場的。”
“那也夠危險的!”沈京大叫道:“能不去嗎?”
“能抗旨嗎?”沈默一句話便讓沈京啞口無言,他輕輕摟住沈京地肩膀道:“兄弟,幫我照看一下家裏。”沈京呆滯良久才緩緩點頭。
第二天,沈安便領著那黑塔般的鐵柱回來,沈默和他也是共生死過地,見到他自然十分的親熱,鐵柱卻有些拘謹,不像原先那樣豪氣。
沈默知道是自己身份地轉換,讓鐵柱心裏產生了畏懼,使勁捏一把他的肉道:“不用拿我當什麽大人,咱倆還是一起劃船去化人灘地書生和鄉勇,原來怎樣對我,以後也怎樣對我就行。”
鐵柱嗬嗬笑道:“那哪行呢,既然來端相公的飯碗,俺就得有個規矩才行。”
沈默早就知道這是個粗中有細,心裏有數之人,所以才巴巴的把他請來,給自己當親兵隊長。
遂歡喜道:“我果然沒看錯人。”便將情況簡單介紹一下,末了笑問道:“說實在的,那七個兵油子我看著就頭痛,你要能拾掇服帖了就留下,若是覺著棘手,就讓他們滾蛋,咱們也不缺那幾塊料。”
鐵柱從背上解下包袱,活動一下手腳道:“大人別處去,俺去會會他們。”
“可千萬小心。”沈默的囑咐還沒送到,人家已經站到院子裏了。
他便讓沈安將窗子打開條縫,觀看外麵的情形……
那七個兵正在院子一角嗑瓜子、啃雞爪……前幾日大擺筵席剩下太多的吃食,正好便宜這些家夥了。
鐵柱過去便道:“我就是你們頭兒了,以後你們必須聽我的。”登時引來一片怪笑,那個兵頭丟掉手中的雞爪,在鐵柱身上擦了擦油膩膩的手,突然想要一把將他推倒在地,卻仿佛推到一堵牆上一般,對方紋絲不動,他的胳膊卻震得發麻。
這才知道他是個高手,七個兵便圍上來道:“就不信你一個能打過我們七個。”
“誰說我是一個?”鐵柱冷笑一聲道:“都進來吧。”大門一下被推開,呼啦一聲湧進來二十多條漢子,手持著板磚棍棒,將七個兵反包圍上。
就在沈默以為要展開一場群毆時,鐵柱卻讓那二十多人退開數丈,空出一片場地來。隻見他緊一緊衣襟,活動一下手腳,渾身便劈裏啪啦如爆豆一般響一陣,這才威風凜凜的望著那七個道:“一起上吧。”
那七個士兵仗著自己牛高馬大,又以多欺少,怎會輕易示弱,嗷嗷叫著從各個方位衝上來……不過盞茶的功夫,便哎喲呦的叫著,以各種姿勢躺倒在地上。
鐵柱活動一下手腕,意猶未盡道:“就這點本事還囂張。”
輕輕關上窗,沈默放心笑道:“交給他我放心。”
沈安不解道:“公子,為何不直接把他們打發走了?”
“那裏麵有趙侍郎的眼線,我能打發走嗎?”沈默淡淡笑道:“留著吧,說不定那天還有用呢。”
第三卷 誰人試手補天裂 第一六四章 出發啦……
一下子多了這麽多人,自然不能住在家裏,沈默便在縣郊賃了個場院,既能住宿,又能訓練。他還從俞大猷那裏借了個百戶過來做教官,幫著鐵柱一起操練那三十個親兵。
為了自己的安全,沈默是下了血本了,一方麵讓鐵柱玩命的操練,一方麵雞鴨魚肉米麵敝開供應,再加上采買盔甲兵器的錢,那銀子真是如流水般嘩啦出去。
僅憑他那點賣鹽的股份收入,那是遠遠的入不敷出,他之所以敢敞開了花,是因為剛剛發了大財……當日封賞大典,那一千賓客並不是空著手來的,都有賀禮奉上。這麽大的場合,大夥都不願落了寒,少則三五兩,多則幾十兩,甚至還有大富之人,一掏就是上千兩……最後算一算,扣掉設宴花費,竟然還剩兩萬五千多兩,這讓他的底氣一下子足了很多。
訓練別人的同時,他也沒忘了加強鍛煉自己,在跟唐知府學習之餘,他學會了騎馬,槍法也比原先準了許多,到了金桂飄香時,他覺著自己必須出發了——因為呈報年前就得送到北京去。
他先去跟唐順之說一聲,唐知府早就知道他要走,所以毫不意外,且還給他找了個保鏢……有華北第一劍之稱的何心隱大俠。據唐順之介紹,這位何大俠隨他在寧波前線抗倭時,曾經獨鬥十餘名倭寇不落下風,在格殺數人後全身而退,且常年四處遊蕩,江湖經驗十分豐富,實在是出門在外的最佳保鏢人選。
請戴著鬥笠背著寶劍地何大俠先行回家等著,他又去府學找掌學教授請假,請求缺席接下裏幾個月的考課,其實他不打這個招呼也無所謂,因為沒人願意得罪他這個炙手可熱的新貴。但越是這種時候,沈默卻越發小心謹慎,他不願授人以柄,招惹不必要的麻煩。
掌院問都沒問他要去幹啥,便很痛快的答應下來,隻是囑咐他別忘了念書,次年可就是大比之年了。
從掌院教授那裏出來,沈默走在府學空曠地廣場裏,此刻生員們正在課堂用功,這個可以容納三千人考試的廣場,此刻反倒一片安靜,隻有幾隻小鳥在地上蹦來蹦去。
快走出去時,有人在前麵叫他,沈默抬頭一看,是好久不見的陶虞臣,便笑道:“怎麽這麽晚才來讀書?”
陶虞臣笑道:“我是來請假的。”
“你也要請假?”沈默輕聲問道。
“我要回嶽麓書院。再跟著師傅好生用功。爭取明年鄉試不再輸給師兄。”陶虞臣笑道:“聽師兄用“也”字。難道你“也”要請假?”
沈默摸摸腦袋。苦笑道:“我可沒你那麽好命。我有差事要做地。”
陶虞臣輕笑道:“那我就更有把握了。”說著壓低聲音道:“什麽差事。能說麽?”
沈默搖搖頭。笑道:“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說不得到時候還是壓你一頭。”
陶虞臣便知趣不問。拱手笑道:“青山不改。”
“綠水常流。”沈默也拱手笑道:“咱們科試再見。”
“科試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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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府學出來,他覺著自己應該回家一趟了,話說最近這段日子,整日跟著唐順之學習他的六本天書,空閑就跟著衛隊鍛煉,已經有一個月沒著家了……沈賀也整天在府衙裏忙活,爺倆倒是沒少見麵。
回到家裏,老爹仿佛神機妙算一般,已經張羅好一桌酒菜等他了。
爺倆對坐下,喝了一會悶酒,沈賀開腔道:“臭小子,明明是要去全省轉悠,幹嗎騙我去省城呢?”
沈默夾一筷子熏魚,嘿嘿笑道:“您已經知道了?”
“廢話,要不是早晨看見“巡察使大人奉旨巡視各府備倭”地行文,我還要被你蒙在鼓裏呢!”沈賀悶哼一聲道。
沈默撓頭笑笑道:“不是不想讓你擔心嗎。”
“不想讓我擔心的話,你就該好好在家呆著。”沈賀氣呼呼道:“哪裏也別去。”
“其實也沒那麽危險,”沈默笑著安慰道:“您看張部堂、李中丞還不是整天跑來跑去,也沒見著有事兒……畢竟倭寇隻是沿海搶劫,不是占山為王,孩兒在內地跑一跑,哪有什麽危險可言。”
沈賀雖然有些天真,但並不傻,他知道兒子這是故意往輕裏說,可王命天,自己就是再不願意也沒辦法。沉默了好一會兒,他終於緩緩道:“等你回來後,總可以定門親事了吧……”說著忍不住嘿嘿一笑道:“我兒子就是搶手啊。”這陣子他都快被綠豆蠅似的媒婆煩死了,還有女方的老舅直接上門的,大有不答應就賴著不走的架勢。
沈默盤算一下,輕輕點頭道:“可以。”當初在義合源當鋪外,殷小姐給了他一個果籃,上麵是些時令水果,下麵卻是些中看不中吃的青柿子。沈默何許人也,自然明白那些又酸又澀的青柿子是“時令不到”的意思。柿子在深秋季節成熟,而殷小姐也是在那個時候服,其中的含義再分明不過了。
沈默約莫著自己這一去,怎麽也得兩三個月,回來時正好將此事攤開,於是說了聲“可以”。沈賀不知道他心中所想,直以為沈默這是答應給他相親了,父子倆這一岔念,便引出一段是非來,但那是後話,暫且壓下不提。
沈默錯開話題道:“別說我了,您那事兒也趕緊辦了吧。”
“還辦什麽辦?”沈賀哧溜一聲,飲一盅老黃酒道:“人家早把聘禮給退回來了。”
沈默吃驚道:“什麽時候地事兒?為什麽?”
“按照咱們紹興的規矩,你娘被封了誥命,你爹就不能娶繼室了,人家黃花大閨女的,怎麽可能給我做妾呢?”沈賀搖頭歎息道:“可惜啊可惜……”
沈默嘴角抽動一下道:“那你啥時候尋摸一個小妾吧。”
沈賀笑罵一聲道:“臭小子就別管你爹的事兒了,安心辦好你的差……”說著眼圈一紅道:“可一定要加小心啊。”
沈默重重點下頭,輕聲道:“我會的,您也要保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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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沈默的駐兵場院內。
鐵柱在天光微亮的一刻,準時醒過來,他起身活動一下筋骨,去院子裏打水衝了個澡,用毛巾擦幹身上,穿上剛用漿打過的嶄新貼身衣褲,再套上同樣嶄新的短袖對襟罩甲,蹬上錚亮地高幫牛皮軍靴、
這全身行頭都是昨天才發下來的,讓一直想要有身軍裝的鐵柱興奮無比,他找來桐油把皮靴擦得光可鑒人,還花了二兩銀子,去買了條上好的牛皮腰帶……因為他覺著原先的布帛腰帶太不威風了。
手指滑過紫醬色地皮帶邊角,鄭重的將黃銅腰帶扣“哢吧”一聲扣上,那條牛皮腰帶便緊緊箍在腰間,他又將明晃晃地佩刀插入刀鞘,掛在腰帶一側,這才套上腕扣,掛上黑色的鬥篷。
走到井口往下一看,便見到一個威武地軍官,在平鏡般的水麵上朝自己傻笑。
他忍不住摸摸腦袋,嘿嘿直樂……那水裏人也摸摸腦袋,嘿嘿直樂。
正在樂著呢,便聽馬蹄聲在院門口響起,一身藍色長袍地沈大人,在小書童沈安的陪同下,出現在大院之中。
他趕緊收住笑容,拿起笠帽,順一下尖頂上的紅纓,戴在頭上,快步迎了上去。
看到威風凜凜的親兵隊長,沈默也是十分自豪,哈哈大笑道:“鐵柱,還不喊他們起來開飯?”
“滴滴……”尖銳的哨聲在下一刻響起,北頭一溜平房內登時騷亂起來,士兵們一骨碌爬起來,洗臉的洗臉,穿衣的穿衣,沒有一個怠慢的……因為如果超過一刻鍾還沒有在場院內集合,就隻能看著別人吃早飯了。
一個月的訓練不是白費的,至少沒有一個遲到的,等所有人到齊了,早就做好的豐盛早飯便抬了上來。
早飯是白米飯和黃豆炒肉,每人還有四個雞蛋。大夥都知道,下一頓就在荒郊野外啃幹糧了,不用鐵柱囑咐,便放開肚皮大吃起來。飽餐一頓之後,又每人帶上五斤金燦燦的大餅,以及鹹菜若幹,在抵達下一處目的地之前,這就是他們全部的口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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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時辰後,吃飽喝足,精神抖擻的三十名親兵,穿著嶄新的甲胄,牽著各自的馬匹,整齊的在場院裏列隊,等待巡察大人的檢閱。
沈默的臉繃得緊緊地,目光在每個人麵前掃過,最終沉聲道:“拜托了!”
“誓死保衛大人!”在鐵柱的代理下,親兵們齊聲高喝道。
“出發!”沈默一揮手,撥轉了馬頭。
第三卷 誰人試手補天裂 第一六五章 中華豈會無烈士?
烏雲沉沉,夜空寥寥,大風呼嘯著卷過,還攜著冷硬的雨點,劈裏啪啦打在霜凍的大地上。
是的,冬天已經降臨了。這時的江南雖不像北方那樣天寒地凍,甚至樹上的葉子都沒有掉光,但一陣陣淒風冷雨同樣凍徹人的骨髓。尤其是棉祅都被打濕了的情況下,趕路的人最希望能有一間遮風避雨的小屋,一個可以取暖的火堆,若是能再有一瓶燒酒就更好了。
所以當沈默和他的衛隊在夜雨辛苦跋涉了半宿,終於看到遠處有座黑洞洞的建築時,心情的激動也就可想而知了。
鐵柱一揮手,便有兩個斥候策馬過去,不一會兒折回稟報道:“是一座廢棄的客棧。”
鐵柱望向沈默,見大人點點頭,這才沉聲下令道:“進去宿營!”
隊伍到了近前,才發現這是個很氣派的院子,院內除了一座三層的樓房外,馬棚、夥房一應俱全,依稀還能看到往日的繁榮景象。
看到這個情形,沈默忍不住歎了口氣,對身邊戴著鬥笠背著寶劍的何心隱道:“太可惜了。”他們現在身處屢遭倭寇洗劫的寧波府境內,原本往來如梭的南北商隊早已絕跡,這設在郊外的客棧自然也開不下去了。
何大俠也歎了口氣,但當歎氣已經成為一種習慣,也就不會再影響情緒了,隻聽他幽幽道:“一路所見,殘垣斷壁,這樣下去,大明就完了。”
沈默已經聽習慣了他整天將“亡國”、“滅族”掛在嘴邊,早已經不以為意。兩人在院子裏站了一會兒,等著親隨們將屋子簡單收拾出來。
親隨們已經做慣了這種勾當,不一會兒沈默就看到樓裏燃起了火光,書童沈安便出來道:“公子,進去歇息吧。”幾個月的風霜磨礪,讓這個頑劣的小書童成長了不少。
沈默點點頭。與何心隱並肩走進去。便見侍衛們在大堂裏。燃起了一大一小兩個火堆。正將桌椅板凳劈開了當柴往裏填呢。
沈將公子引到那小火堆邊上。沈默看到火上支著鍋子。鍋裏煮著米飯和臘肉。地上甚至還有被褥。高興地問道:“從哪弄地?”
沈一邊幫他脫下濕漉漉地棉祅。一邊笑道:“客棧就是客棧啊。找一找就找到這些東西了。”
沈默搓著手在火堆邊坐下。冰冷地身體終於感到絲絲熱度。竟然舒服地輕哼一聲。嗬嗬笑道:“原以為今天又要野營了呢。”
何心隱終於摘下鬥笠和寶劍。鬆一鬆筋骨。緩緩坐在他地對麵。麵無表情道:“出來八十七天。露宿六十八天。我以為你早習慣了呢。”
“習慣是習慣了。”沈默笑道:“但在又冷又潮地夜裏。還是這樣舒服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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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會話,鍋裏的臘肉飯好了,一時間滿屋子都是臘肉獨有地香味,讓沈默打住話頭,望向那閃著油光的一鍋飯,就連一直特立獨行的何大俠,也忍不住直抽鼻子,顯然是饞壞了。
也難怪,上一次吃熱湯熱飯,還是在台州城,當時是李巡撫請客,大家吃的鹽水煮馬肉,那玩意兒可真塞牙啊。
若將一碗色澤誘人,臘肉肥而不膩,鹹中帶甜,米飯粒粒綿香、彈性十足的臘肉飯吃到肚中,絕對會得到一種無上的滿足。
沈默接過沈安遞過來的這樣一碗飯,卻強忍住大快朵頤地衝動,端著走到侍衛那邊。
侍衛們見大人過來,趕緊便要起身,卻被他攔住道:“我來看看你們吃什麽。”打開鍋蓋一看,是稀飯。不由瞪鐵柱一眼道:“怎麽又來這套?”
鐵柱訕訕道:“找到的米太少,臘腸也隻有兩根……與其大夥都吃稀,還不如讓大人吃頓幹的呢。”
親兵們也紛紛道:“是啊大人,我們還有幹糧呢。”
沈默把臉一板道:“我說過多少遍了,既然同生共死,就得同甘共苦,不能都吃幹,那就一起吃稀!”說著便將一碗臘肉飯倒進了鍋裏……
跟親兵們坐在一起,吃了一頓臘肉稀飯泡幹糧,沈默才拍拍屁股起身道:“除了放哨的就趕緊睡吧,別再玩牌了。”
親兵們乖乖聽話,收起了馬吊牌,目送著大人離開,這才該站崗地站崗,該睡覺的睡覺。
沈默回到何心隱和沈安身邊,兩人的反應截然不同,沈安是在惋惜那鍋臘肉飯,讓少爺那麽一折騰,他也沒吃成。而何心隱則向他投來怪異的笑容,用微不可聞的聲音道:“劉備摔孩子的故事可是盡人皆知哦。”
沈默不動聲色道:“摔一個孩子不難,難的是一直摔下去。”便不再與他 聒噪,轉而對沈安道:“我看還有不少完好的桌椅,你去搬副過來。”
沈安不一會兒便搬過來一張方桌和一條長凳,用袖子擦得幹幹淨淨後,又從背囊中拿出白鐵油燈,挑出芯子點著了擱在桌上,口中小聲問道:“公子,不休息呀?”
沈默搖頭道:“好容易得著個機會,我得把零碎的記載整理起來,免得過幾日再張冠李戴了。”說著便將一個隨身攜帶地大竹筒打開,從裏麵倒出了一桌子紙箋。
這些紙箋全用一跟細線穿著,沈安找到線頭一提,便將其歸攏得整整齊齊,看一看最後一張的編號,竟然到了三百五十八,不由吃驚道:“已經這麽多了?”
沈默點點頭,輕聲道:“磨墨。”
沈便將那厚厚一摞紙箋擱在少爺麵前,轉身去找筆墨紙硯去了。
沈默輕輕摩挲著那一摞紙箋,仿佛在撫摸嬰兒的臉蛋一般仔細,許久才長吸口氣,看向第一張紙片,隻見上麵寫著“八月初八出紹興,向東北行,天氣晴好,一路無事。”再看第二張,寫著“八月初九,至平湖南,天降小雨,露宿於野。”不錯,這正是他的行軍日記,記載著這三個月來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想。重新翻開來看,就像再一次走上這段十分艱苦,充滿危險,卻又讓他收獲良多、感觸良多,絕不後悔地驚心動魄之旅……
當翻過幾頁描述行軍狀況的日記後,終於在第四頁上,出現了稍顯淩亂地行大字“八月十一,抵乍浦,九丈倭船泊北新塘,皆頭鳥音之真倭,有刀槍弓矢而無火器……”
看到這裏,那時的場景便浮現在他地眼前,沈默清晰的記得,那裏地守將名叫王應麟,見倭寇出現,便立即率本衛八百兵丁盡數而出,使倭寇不敢輕舉妄動。
黃昏時分,王指揮擔心倭寇趁夜色作惡,命部下乘小船驅趕,倭寇以燕尾利鏃向明軍射擊,箭無虛發,中者立死。明軍進攻受挫,以至於夜色降臨也沒有將倭寇攆走。
夜裏五更時分,有軍士名喚胡士澄,背負著數鬥火藥,摸到倭寇的大船上引燃,倭船大火四起,但胡士澄也被倭寇所殺。
王應麟趁勢率軍發動攻擊,從四麵八法攀上敵船。當時四處大火,倭寇大亂之下抵抗不力,終於被徹底攻破。但一名紅衣黃蓋、喚作八大王的倭酋,手持雙刀從火中躍出,連殺十數名明軍,才被弓箭射中後心而死。
是役,格殺倭寇十二人,擒獲傷者五人,找到被燒焦的屍體十八具,官軍自身傷亡一百二十人。
然而經過審訊得知,當時船上隻有一半倭寇,另一半則早趁著夜色登陸北去。王應麟連忙率官軍追擊,沿途經過村鎮,皆有百姓帶路奉食,明軍前鋒終於在次日追上倭寇,雙方展開激戰。
當時天降大雨,道路泥濘不堪,視線極為模糊,倭寇有二十餘人,明軍有五十兵勇。雖然無論是單兵還是整體,明軍的戰力都遜於倭寇,但諸兵勇毫無懼色,奮力血戰良久。
其中尤以勇士茅堂、舒惠、敖震最為勇悍,皆手刃數名倭寇。
但倭寇的戰法顯然高明的多,他們其實隻派了一半兵力出來纏住明軍,其餘二十餘人埋伏在道旁草莽之中,等到雙方打得難解難分,才突然殺出來,明軍猝不及防之下,戰死三十八人,其餘潰逃。茅堂、舒惠、敖震三勇士,皆在陣亡之列,被倭寇割取首級,排解於道邊。
擊潰明軍前鋒後,倭寇北逃。自繡林廟經平湖縣地時,平湖典史喬父子率兵壯攔擊,旋即被擊潰,喬典史及鄉勇二十七人陣亡。
但他們的阻攔起到了效果,王應麟的大軍終於趕上來,將倭寇包圍在天後宮內,放火焚燒。倭寇欲請降,明軍不允,遂盡數被燒死於天後宮中。
是役,明軍以八百人對倭寇近八十人,付出二百多官兵、幾十名鄉勇陣亡的代價才將其消滅。說起來根本不值一提,但沈默還是欣喜的發現,原來我大明子民從來沒有喪失過血性,隻不過近二百年的承平歲月,已經使這種血性深深休眠而已。他堅信不久的將來,會有更多的胡士澄、茅堂和喬典史湧現出來,重現洪武雄風的!
想到這裏,沈默提筆在紙上寫下了八個字“天下雖安,忘戰必危”!
第三卷 誰人試手補天裂 第一六六章 危難總有男兒出!
離開平湖後,沈默便沿著海岸線且行且看,沿途守城文武無不夾道歡迎,竭誠款待,實指望這位代天巡視的年輕大人,能將自己的功績和困難上達天聽。
沈默也不知道自己的匯報有沒有用處,但在這時,他心中卻充滿著無上的責任感。哪怕隻是一場數十人的小規模戰鬥,他都詳細記錄下來。就這樣一直到了九月裏,他終於見到了一場真正的大戰……
九月初七,倭船近百艘,寇嘉興府海鹽縣,其船相連如蔽天之山,其帆亦如浮空之雲,城中軍民駭懼萬分。在這次之前,沈默雖然見過不少倭寇,但大都是幾十數百,以至於他慣性的以為,倭寇都是小股襲擾,無法聚攏為大規模的兵力,也就對城池造不成什麽威脅。
但望著那如蟻群般從船上絡繹下來的倭寇,少說也有兩三千人,他這才知道,自己大謬矣。
是時蘇鬆參將湯克寬為守將,沈默聽他對軍民道:“爾眾毋恐,此吾責也,吾為爾守;第遵吾約:毋梗毋惰。”便開始有條不紊的調動軍民。
沈默見在他的指揮下,全城軍民如指臂使,不由大感好奇。仔細觀察後,才發現,湯克寬將城牆分片包幹……整個城牆上有兩千城垛,每垛由官軍一人、鄉民二人,以及縉紳富商之家丁一人,共四人負責。每五垛再由一位經驗豐富、戰力強大的兵支援,每兩坯再由一位甲長負責。
這些是固定地守禦力量,湯將軍又在各處城樓以及藏兵洞中屯以兵民五十,以百戶領之,作為機動預備力量。最後將四麵城牆劃分為東西南北四部,每部都由一指揮、一千戶,一縣僚,三人共同守之。
相應地處罰也很嚴酷,哪個地方出了問題,相應負責人便會遭到嚴厲處罰。
如是明確劃分之後,每人都知道明白自己的責任,軍民各司其職,有條不紊。當開戰時,城內縉紳士夫也俱在城上,環伺於湯克寬左右,隨時聽候調遣,上下齊心,共禦強敵。
這些有組織的賊寇,打著“天差平海大將軍”旗幟,大搖大擺的在中午時分展開攻城。
沈默正在城頭觀看。卻被湯參將派人請進了城門樓裏。他正對視線受阻而表示不滿。卻見矢入城中如雨。
那強拉他進樓地副將向他介紹到:“倭寇弓長七八尺。矢長四五尺。之鐵者如飛尾。之繡者如長槍。與之相比。我軍弓箭地射程和威力就差多了。”
一邊聽他說著。沈默一邊從望口中觀察。但見倭寇從城外隔著護城河向城內射擊。那些長箭射在城牆上。箭頭竟然全部沒入。其力道之大。遠超他地想象。
好在守城軍民久經訓練。都老老實實躲在城垛下。沒有一人亂動。是以雖箭如雨下。卻僅十餘人傷亡於流矢之下。
這時城上開始還擊。湯克寬身先士卒。立在城頭開弓射擊。他地直屬部隊—那些散布在城牆上地坯兵也紛紛引弓。居高臨下、倭寇又太密集。以至明軍俱無虛矢。射殺甚眾。
在主將和精銳地鼓勵下。其餘軍隊也奮起反擊。他們用鳥銃向倭寇齊射。每次都能掃倒一大片……倭寇人數雖多。但都頗為自私。紛紛裹足不前。
沈默見那倭軍陣中躍出一個騎黑馬著黑甲的將領,接連刀劈了數個臨陣脫逃地倭寇,這才穩住陣腳。那黑甲將領又親自組織攻擊,終於使攻勢重新振作起來。
看到那黑甲倭寇,沈默身邊的副將便臉色煞白,不停哆嗦道:“他竟然親臨了?”
沈默問是什麽人,副將告訴他,那人乃是倭寇地大首領,名叫徐海,號稱“天差平海大將軍”。
對於“徐海”這個名字,沈默的耳朵都快聽出繭子來了。此人乃是安徽人,曾經與太祖爺幹過同一個職業——和尚,然後又下海當了海商,後來又成了倭寇,如果說他幹海商隻能勉強算二流的話,那麽當倭寇絕對是超一流。
對於海盜這個行當,他有著驚人的天賦,且極具組織才能,而且十分精於海上作戰。在倭寇中絕對是鶴立雞群的,所以不久便脫穎而出,隊伍也越來越大。又聯合起陳東、葉麻子兩支倭寇,組成了一支聯合搶劫部隊……乃是朝廷最為頭疼的幾大倭寇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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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下加緊了攻擊,城上也一樣豁出了性命……他們都很清楚,五千倭寇圍城數重,整個海鹽縣已若釜魚阱兔矣。若不齊心戮力,誓死守護,城中的父母妻子又安賴以存也?
雖然戰力遜於倭寇,但我們卻有地利,仗著居高臨下,明軍占盡了便宜,滾石檑木、弓矢滾油不停歇的傾瀉而下,一直打到深夜倭寇也無法攻上城頭。
城下地徐海憤怒了,他決定出動自己的王牌——由五百名真倭組成地決死隊。事實上單比指揮能力,他不一定比俞大猷、湯克寬、盧這些明軍精英將領強。之所以總是能取勝,除了來去如風,無守土之虞外,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因為他手下有一幫子衝鋒在前,從不怕死,打起仗來不要命地真倭。
這個年代的日本列島,正處於傳說中的亂國時代,分成三四十個小國,你來我往打了上百年,可以說是全民皆兵,沒有不會打仗的。
日本就那麽巴掌大點地方,所以有大量落敗的武士、平民逃到海上,延續他們祖先的光榮傳統,開始在明國沿海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他們經驗豐富,武藝高強,下級組織嚴密。比起承平二百兩的江南明軍來,可謂極具戰鬥力。
但他們本身也存在很大缺陷,那就是基本上還處於半開化狀態,腦袋還不太靈光。殺人放火這種力氣活當然不在話下,但動腦子、耍心眼就太為難他們了。所以在嘉靖以前,倭寇雖然不停騷擾東南沿海,但因為嚴重缺乏上層的組織協調,與一般海匪無異,無非是你搶我抓,也沒出什麽大亂子。
直到徐海這樣有實力有腦子的中國海盜出現,那些真倭們才算是找到了組織……因為跟著他這種熟悉內陸環境,精於組織協調,善於指揮作戰的中國海盜搶劫,總可以用最少的代價,得到最多的戰利品。
日本人提著腦袋當海盜,還不就是為了搶到更多的金銀財寶,並且有命將其花掉嗎?現在終於找到可以帶領他們實現這一目標的頭領,自然將其奉為權威,誓死效忠……是的,徐海身邊的親衛多用日本人,因為用著比明國人還放心。
在徐海看來,這些真倭便是自己手中最厲害的武器,所以當進攻受阻時,他毫不猶豫的集中起大部分日本人,命他們混在人群中,趁夜色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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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到這裏,沈默繼續在紙上寫道:“真倭人數雖少,卻是倭寇主戰之力!其雖缺乏上層之統一領導,但下層組織力量之嚴密,令人瞠目結舌。”這些話是他準備寫給領兵將領們看的,所以寫的盡量直白細致:“吾在各地親見,無論作戰宿營,倭寇之小頭目對下屬,均可施以極嚴格之紀律管製,其同進共退,配合嚴密,遠超我軍矣。若論倭寇為何每每以寡敵眾,吾推其為第一要素。”
寫著寫著,他又回到了那個殺聲震天的夜晚……
湯克寬經驗豐富,早就料到倭寇會乘夜色偷襲,他命令城上舉火如晝,將城下照得亮如白晝。又命令各甲長手持銅鑼,一發現倭寇攻城,便敲響警鑼,便全城一齊呐喊,便銃炮絡繹而發。
守城軍民又以索懸木墜於城垛外,一旦有登堞而上者,立即放鬆繩索,巨木轟然砸下,縱使倭寇身手再敏捷,也無法躲閃……砸完後再收緊繩索,又將巨木懸起,待賊再來時複用。
就是在這種嚴密的防守之下,竟然還有有悍不畏死的真倭從各處蟻附而上。
湯將軍已有嚴令在下,失垛而生還者戰之!軍民也拚了命,他們用長將倭寇捅下去大半,甚至抱著立足未穩的倭寇墮落城下而死。終於等到預備隊上來,險險打退倭寇的進攻。
見倭寇來攻時,多負門板以防矢石。湯克寬又令軍民取來一二百斤中的大石,置於沒有木的城垛之上,轉等倭寇攀牆過半,便推石下之,效果與檑木一致。
軍民浴血整夜,終於使徐海連夜拿下城牆的想法化為泡影。之後的進攻便一日不如一日,雖然他連殺數名頭目也無可奈何。
有道是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倭寇畢竟不是鐵的軍隊,三天後便登船揚帆,離開海鹽,往乍浦去了。
第三卷 誰人試手補天裂 第一六七章 不速之客
寒風夜雨中,所有人都依偎在火堆邊睡著了,沈默卻依舊沉浸在回憶之中……
三個月來,像海鹽保衛戰這樣可歌可泣的場景實在太多了。
他還記得在海寧縣時,發現這裏雖然處於倭患重災區,卻幾乎從無倭寇光顧。經詢問才知,原來半年前,城守張鐵動員全城軍民,先將護城河挖深,再取土築起高一丈五尺的附城土牆,又在土牆上下貓竹簽、鐵菱角等物,使倭寇幾次進攻都碰得頭破血流,隻好敬而遠之,不敢再嚐試。
在這裏沈默知道了什麽叫“善戰者無赫赫之功。”
他還記得在金山時,一群被官軍圍剿的倭寇,藏匿於一山洞之中,義俠吳壽之隻身衝入,一把秋水雁翎刀,連誅十餘名倭寇,將其盡數趕出洞去,為洞外的官軍一一擒獲……但吳大俠也因身被數創,回來後便不治身亡了。
在這裏沈默知道了什麽叫“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
他還記得在處州時,指揮使丁僅及其子堯時極善將兵,麾下多勇士,且器械精利,以紅布纏頭,號曰“紅頭軍”。丁氏父子與一般謹守城池的明軍將領不同,他們每每主動出擊,直搗賊巢,不僅殺敵甚多,獲利也頗為豐富。
沈默到時,適值紅頭軍再次出擊,丁僅邀他同去,沈默欣然前往。途中丁僅分配六十人守船,那六十人卻一齊跪地告曰:“吾輩願殺賊,不願守船受怯名!”沈默壯其言,提出代替他們守船,丁僅便遣之殺敵。結果作戰時這六十人悍勇無匹,衝鋒在前,餘眾從之,遂大勝還。
在這裏沈默知道了什麽是“匹夫之誌不可奪”。
沈默還記得,將軍有一親兵黃猛者,力絕人,勇冠三軍。先從盧公守浙東,與賊戰於普陀山。黃猛被圍數重,身中數十槍,不死,突出重圍。賊亦知其名,謹避之。後來黃猛帶傷繼續從征,猶殺六賊而死……
在他身上沈默知道了什麽叫做“男兒到死心如鐵”!
他還記得倭寇犯溫州時。官府采取地戰略是“閉門守城。放棄鄉村”。以至於“曠野獨匪民。棄之如棄草”。然而有生員呂正賓者。毅然率兄弟及同窗數十人出城。組織鄉鎮百姓保衛家園。他們利用熟悉地形地優勢。將倭寇引到一處沼澤。待其陷入之後。再撐竹排而出。用弓箭射殺。
得勝返城之後。呂正賓將繳獲地一把最精美地倭刀送給沈默。沈默以詩相謝曰:“解刀贈我何來者?斷倭之首取腰下。首積其如刀有餘。書生也可橫叱吒。”
這一段段感人至深地故事。有軍有民有官有兵有商有儒。拜倭寇半年來地瘋狂蹂躪所賜。大明軍民地血性開始複蘇了。這讓沈默堅信不疑。大明還沒有無藥可醫——那麽藥在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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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裏。他抽出呂生所贈地那柄倭刀。鯊皮地刀鞘握著十分舒服。在火光中地映照下。整個刀身便似一泓寒水。讓人不寒而栗。
這種刀地質量極為精良四日,沈默記得有一次官軍將一個倭寇堵在條死胡同裏,十幾個官軍攢槍刺之。本以為定然可以一擊成功,誰知那倭寇猛斫一刀,竟然將十數支長槍一齊砍斷,明軍一下子成了空手,被白白傷了好幾個……好在那些士兵勇敢能戰,衝過去將那倭寇抱住,五六個人才將其製服。
沈默聽說這武士刀的製作十分複雜,要使用很多種不同材料,千錘百煉而成,造價十分地昂貴。但兼具韌性和硬度,每一把都可以稱得上是寶刀……
反觀明軍所用的武器,全部是由各地府縣製造繳送,規格參差不齊,質量也極為糟糕……比如說在嘉靖十年左右,江南各軍其實就已經以鳥鐃為主要兵器,但在真正與倭寇全麵作戰後,各地所造的鳥銃銃管時常炸裂,以致於士兵提心吊膽,不敢雙手握銃,其精度也就可想而知。所以今年抗倭,官兵們寧肯重新使用弓箭,也不用威力大得多的鳥鐃。
其實本朝並不是沒有這方麵的能工巧匠,但是他們都在北京蹲著,專門為皇帝地禁衛軍製造精美的甲冑和兵器。至於真正需要這些東西地邊防士兵,卻隻能穿著襯以小鐵片的棉布祅,或者由紙筋搪塞而成的“紙甲”,拿著切菜都嫌鈍的刀,去對抗這樣精良的武士刀。所以沈默覺著“若論倭寇為何每每以寡敵眾,可推其為第二要素。”
正在胡思亂想間,突然聽到外麵有親兵低喝道:“什麽人?”
大堂裏登時亂作一團,親兵們紛紛起身,一半跑到沈默這邊,將巡察大人團團圍在中間,另一半則在鐵柱的帶領下衝了出去。
不一會兒鐵柱轉回道:“大人,有個女的暈倒在外頭了。”
沈默輕聲道:“死了麽?”
鐵柱撓撓頭道:“應該是死了。”
“什麽話!”沈默皺眉道:“死的活地分不清楚?”
這時何心隱將鬥笠帶上,輕聲道:“我去看看。”不一會兒他便夾著一團東西進來,往火堆邊的被褥上一擱,原來是個衣衫襤褸地女子。
見何心隱袖手站在一邊,沈默無奈的問道:“到底死了麽?”
“快了。”何心隱看他一眼道:“放到火邊上烤烤,興許還能回過來。”說著繼續用他那不鹹不淡地語氣道:“不過當務之急,還是先打發了她身後的追兵吧。”
鐵柱恍然道:“不錯,看她的樣子是被人追趕至此,體力不支暈厥過去的。”
沈默沒好氣的瞪他一眼道:“那還不準備迎敵?!”
鐵柱訕訕笑道:“大人莫怪,卑職腦子還不清醒。”便大吼一聲道:“出門結陣!”便有二十名衛士跟隨他出去。
沈默對何心隱道:“何先生,請你照看他們一下。”
何心隱點點頭,便飄然跟著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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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在侍衛的簇擁下,上到頂樓去,推開窗戶,頂著寒風往下看。
果然見五個黑影從遠處直奔過來,而鐵柱他們已經結好了陣勢,等待著倭寇上前……幾個月來跟著巡察大人東奔西走,他們也看過無數戰鬥,甚至親自參加了好幾戰。早已不是昔日的菜鳥,麵對著突然到來的遭遇戰,親兵們都顯得很沉穩……
然而沒等他們拔刀,便見一個戴著鬥笠的身影從後麵掠出,兔起鶻落間,已經殺到倭寇陣中,一柄秋水似的長劍神出鬼沒,竟將那五個倭寇堪堪敵住了。
鐵柱見勢揮軍前進,帶著手下加入戰團。那些倭寇應付一個何心隱便已經很吃力,這些更加支撐不住,頃刻間死了兩個,剩下三個轉身就跑。何心隱飛出手中寶劍,正中一人後背;鐵柱也扔出鬼頭大刀,打倒了另外一個。
還有最後一名倭寇,不要命的往遠處跑,他速度極快,這會功夫已經跑出老遠。
丟下一句“我去追!”何心隱便展開身形,足不沾塵的追了出去,轉眼間兩人便都消失在夜色中。
閣樓上,沈安不過癮的咂咂嘴道:“太快了,沒看清楚就完事兒了。”
“站著說話不腰疼。”沈默笑罵一聲,轉身下樓去了。
到樓下時,便見火堆邊的那個女子似乎動了動。他這才打量一下那女子,便見她的衣衫被樹枝荊棘撕扯得七零八碎,裸露的小腿上也傷痕累累,雖然臉上沾滿汙垢,手腳不停的發顫,但看得出是個體態姣好的女子。
“誰有老酒,給她喂一碗。”沈默吩咐道,見沈安自告奮勇,沈默虛踢他一腳道:“去收拾桌子。”沈安小聲嘟囔一句,乖乖過去將公子的日記和幾頁心得細細歸攏起來,收拾到竹筒裏。
便有個親兵從酒囊裏倒出一碗老酒,在火堆上熱了,翹開那女子的牙關灌了下去。不一會兒,她的鼻翼好像開始喘氣了,臉色也有點泛紅,隻是還沒有完全醒過來。
沈默便不再管她,問進來的鐵柱道:“是倭寇嗎?”
鐵柱沉聲道:“是,還有個沒死的招認說,他們是劫掠慈溪的倭寇,人數有上千呢。”看一眼那火堆邊的女子,他壓低聲音道:“這個女的從他們抓獲俘虜裏跑出來,他們五個追了十幾裏到了這兒。”
沈默點點頭,輕聲問道:“最近的官軍在哪裏?守將是誰?”
便有專門給他背地圖的親兵,迅速查看一遍道:“回大人的話,是新任寧紹台參將戚大人的部隊。”
“戚繼光?”沈默輕聲喃喃道:“如果是他的話,應該就在附近了……放飛天火,看看有沒有回應。”苦命的鐵柱便再一次出去。
這時沈默聽到嚶嚀一聲,便把視線投到那女子身上。
第三卷 誰人試手補天裂 第一六八章 龍山衛
一般來講,人醒過來的第一反應,應該是茫然望著四周,用迷離的聲音道:“水……水……”
但這個女子不一般,她隻是嚶嚀一聲,便緊緊蜷起身子,雙手抱著膝蓋,既不抬頭也不說話。
“不要害怕。”沈默想了想,很俗爛的問一句道:“你叫什麽名字?”
那女子身子微微顫抖幾下,卻仍然一聲不吭。
一個站在她身邊的親兵慍怒道:“問你話呢,聽到了沒有?”在這些純樸農民出身的親兵心中,給他們飯吃,給他們錢花,陪他們一起吃苦的沈大人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有問不答也不行。
誰知那女子單薄的身軀突然縱起,撲向那親兵閃亮的刀鋒。
變故驟起之下,那親兵一下子懵了。
眼看就要血濺當場,沈默暴喝一聲道:“鬆手!”那親兵想也不想,立刻照做。
隻聽當啷一聲,刀落在地上,那女子撲了個空,卻抱著那親兵的手,狠狠咬了下去。
那親兵“哎喲”一聲痛呼,竟然甩脫不掉她,正在他惱羞成怒,想要一拳結果這女子時。不知什麽時候回來的何心隱,已經站在他的麵前。
隻見何大俠左手拎個可怕地頭顱。右手一探已疾速抓住女子地衣領。像拎一隻小雞一樣提將過來。
那女子一邊掙紮。一邊“殺啊死啊”地嘶罵不休。何心隱聽得心煩。手上一緊。那女子登時說不出話來。
望著一半是魔鬼一半是菩薩地沈大俠。沈默除了苦笑還真找不到別地表情。他指指那人頭道:“我這不計斬首之功。”
何心隱差點被氣暈。翻翻白眼道:“看發型。”
沈默一看是個“頭”。便笑道:“早知道是倭寇了。鐵柱抓了個活地。”
何心隱一聽。便甩手將那人頭丟進火堆裏。擦一擦手上地鮮血。說一聲:“這孩子魘著了。別跟她一般見識。”便站到一邊涼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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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鐵柱從外麵跑進來,興衝衝的嚷嚷道:“大人啊,好家夥,咱們一發升天火,引起了三道焰火的回應。”說著掰指頭數算道:“紅藍,紅綠,還有紅白色。”
那個背地圖的親兵很快告訴沈默道:“是徐副使、盧參戎和戚參戎。”
沈默不由笑道:“這下熱鬧了。咱們也過去吧。”隨著大人的一聲令下,親衛們開始忙活起來,一部分忙著收拾行裝,一部分從行囊中倒出些黑豆去喂馬……半夜裏擾馬清夢,讓人家起來下牛馬力,當然要給些好吃的補償一下了。
等收拾的差不多了,鐵柱問道:“大人,這姑娘怎麽辦?”
“你說怎麽辦?”沈默白他一眼道:“不怕何大俠把你洞穿了,就把她丟下吧。”
鐵柱討了個沒趣,隻好命人將這麻煩抬出去綁在馬上。誰知親兵一靠近,那姑娘便如受驚的小獸一般又撕又咬,讓人頭疼不已。
沈默看看何心隱,何大俠便麵無表情的過去,輕撫一下那姑娘地頭頂……一掌將其擊昏過去。
眾人皆駭然,心說大俠的耐性果然極其有限。
將那女子用一床被褥裹得嚴嚴實實,再用繩子捆在一批馱貨的馬背上,一隊人馬便快速往東北方向行去。
行出數裏地,便遇上前來接應的斥候,跟著斥候再走一段,到天蒙蒙亮時,終於抵達了幾隻軍隊聚集地龍山衛。
徐東望、盧鏜和戚繼光三位,帥麾下軍官出迎巡察大人……雖然這位大人沒品沒級,但這幾個月來在浙江,尤其是在戰區,他的名字已經是盡人皆知了。大家對沈默能不怕危險,親臨每一處前線調研,都佩服地緊……而且看巡察使大人的架勢,顯然是在完成一項重要的使命,說不定是給陛下打小報告,所以將領們更是提起精神,好生應付著這位大人。
別人越是敬著,沈默就越不托大,他遠遠就跳下馬,快步拱手走過去道:“哎呀呀,徐大人和二位將軍,真是折殺下官了。”他們三個都不是初識,在巡視浙江的過程中,沈默見過徐東望和盧鏜,至於戚繼光更是在紹興時就見過。
此時在戰場上重逢,大夥都十分高興,放聲說笑著便進了軍營。
一進去主將大帳,這裏麵地位最高的徐東望便笑道:“肚子餓了,咱們還是邊吃邊談吧。”說著對戚繼光笑道:“我說元敬啊,我們三個連夜趕來,你這個地主是不是該意思意思啊?”
戚繼光聞言爽朗笑道:“若是大人囑咐才準備,豈是俺們山東漢子的待客之道?”說著雙手一拍,親兵將大碗大碗地菜肴端上來,不一會兒就擺滿了一桌子。
就這樣,他還有些歉意的笑道:“軍營之中也沒啥稀罕玩意,隻能弄些山裏地野味糊弄諸位了。”
沈默數了數,足有十二個盤子之多……且那盤子比他日常所見的要大上一倍,裏麵地菜肴堆得跟小山似的,聽戚將軍介紹,有烤野兔、燉山雞、炸斑鳩、煮鹿筋,等等等等……菜肴以油膩居多,很得徐盧二人地歡心,但並不合沈默的胃口。不過不要緊,因為他麵前擺得是山菜炒蘑菇,木耳炒雞蛋,以及幾樣紹興菜,可見戚將軍是多麽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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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先悶頭吃一通,待祭了五髒廟,腹中感到暖暖了,便開始談論軍情……準確的說,是徐、盧、戚三人談論,因為沈默嚴守自己的職權,隻聽不說,絕不摻和……
誰也不願別人對自己指手畫腳,尤其是內行們在談話時,一個外行最應該做的就是閉緊嘴巴好好聽,隻可惜許多人都不懂這個道理,也就稀裏糊塗得罪了更多的多人。
但沈默明白,這也是他比一般禦史要招人待見的原因。
其實沈默也不算外行了,因為他本來就有豐富的軍事理論知識,又經過這麽長時間的戰場觀摩,已經摸到了一些戰爭的門道,至少現在聽三位將軍說話就不是看熱鬧,而是看門道了。
三人討論的焦點,是到哪裏截擊倭寇……徐副使認為應該在西麵的雁門嶺一帶設伏,戚繼光則堅持應該在東南的高家樓一代,而盧鏜遲遲沒有表態。
因為是預判倭寇的下一步動作,所以誰也沒法說服對方,最後快要崩了時,盧鏜終於說了句公道話道:“那就都設伏吧。”兩人剛要說“你這主意可真餿啊。”卻聽盧又到道:“我在你們的中點埋伏,哪邊有了敵情,我便從後麵包抄,首尾相擊,必能取勝。”雖然是和稀泥,但也是比較有水平的稀泥了,在雙方爭執不下的情況下,隻能將就了。
像這樣讓人無奈的軍事會議,沈默已經不止一次遇到,這幾乎是一個困擾抗倭軍隊發揮的痼疾了。之所以造成這種誰也不服誰的局麵,絕對是權責不明所致——比如說徐東望是浙江兵備副使,按理說一省的軍務他都能管一管。可朝廷從來沒有明文規定,兵備副使可以節製一省武將,所以戚繼光雖然平時順著敬著他,可一到了軍機大事上,就理直氣壯的和他頂起牛來。
這種擰巴在“徐、戚”這種高級將領還不要緊,因為他們都是統兵萬千的大將,還能分得清輕重緩急,最終也總是會拿出一個協調各方意見的方案……比如盧鏜提出來的這個。
反倒是在中下層軍官身上體現時,其危害最為巨大。如說各府的備倭把總,是在各衛所指揮使中考選產生的,卻與指揮使仍是平級。這樣一旦倭寇來襲,備倭把總不能約束指揮,指揮也肯乖乖受其調遣,甚至連誰為後殿,誰為左右前後奇正之兵,誰為旗牌監督者都會吵個不休,以至於貽誤戰機,導致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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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正在出神,卻聽戚繼光在邊上問道:“沈大人是願意和徐大人同去,還是與末將,抑或是盧將軍?”沈默喜歡在戰場上近距離觀戰的名聲已經傳遍浙江,是以戚繼光問都不問“你去不去”之類的傻問題。
沈默嗬嗬一笑道:“讓我擲枚錢幣。”說著從懷裏掏出一個西洋金幣……那也是人家送給他的戰利品……隻見他念念有詞幾句,朝地下一扔,一看是字,便對戚繼光歉意的笑笑道:“給戚大人添麻煩了。”
其實他耍了個小把戲,那就是故意不說正麵反麵各代表什麽,這樣無論什麽結果,他都可以在不損徐副使麵子的前提下,跟著戚繼光走人。
因為他要親眼看一看,這位日後的抗倭第一名將,到底是什麽素質。
可千萬別因為自己到了這個世界,而岔了種啊……
第三卷 誰人試手補天裂 第一六九章 箭術很重要
既然決定分頭行動,那飯也就不吃了,戚繼光命人將幾乎沒怎麽動的菜肴賞賜將士,一個時辰後,便率先拔營出發了。
看著一眼望不到頭的隊伍,沈默心中難免激動……一路走來,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明軍大部隊主動出擊……這樣說有些對不起丁家父子和紅頭軍,但那種小規模的突擊隊,實在無法代表天下第一大國的地位。
“這得有五千人了吧?”與戚繼光並騎而行,沈默輕聲問道。
“五千三百一十七。”戚繼光精確的報出數字道:“是末將轄區內所有可抽調的兵力了。”
沈默興奮的搓搓手道:“我還從沒見過咱們與倭寇野戰呢。”
戚繼光沉默片刻,終於輕聲道:“末將也沒有。”
沈默心裏這個汗啊,隻好笑道:“有道是一通百通,將軍身經百戰,區區野戰定然不在話下。”
誰知戚繼光悶聲接著道:“這是末將第一次指揮戰鬥。”
沈默必須緊緊抓住馬韁,才能讓自己保持坐姿,使勁咽口吐沫道:“將軍好像已經是正三品武將了。”言外之意,您老人家是怎麽升上去的?
戚繼光羞赧道:“末將是世襲登州衛指揮僉事,十一歲那年家父逝世,我就成了四品官。”
沈默瞪大眼睛打量著他。心說乖乖啊。天生地高幹啊……
又聽戚繼光接著道:“後來末將十八歲正式接任。在登州衛任指揮僉事三年;在薊鎮戍邊三年。又回山東升任署都指揮僉事。負責沿海三營二十四衛。直到今年初調來浙江。任都司僉書。上月俞將軍升任副總兵後。末將就接任了他地寧紹台參將一職。”說著兩手一攤道:“按也知道怎麽回事兒。整整十年了。愣是一仗也沒打過。”
沈默偷偷擦汗。笑著安慰道:“那個……有些天才。是無師自通地。我看戚將軍你就像。”
哪知戚繼光竟然認真地點點頭道:“末將也這麽覺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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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證明。戚將軍沒有吹牛。雖然是第一次指揮戰鬥。但是他對斥候地安排。對行軍節奏地把握都恰到好處。使部隊在一種鬆緊適度地狀態下前進。同時又對周圍二十裏內地情形了若指掌。
沈默問他是怎麽做到的?戚繼光笑笑道:“在一天以前,末將便已經把各種各種條件和可能發生的情況反複斟酌過了。”見他十分有興趣,戚繼光也不隱瞞,便一五一十的講給沈默聽。
除了地形、天氣、士氣這些為將者必須考慮的因素外,那些看起來很細微的小事,也在他地思考範圍以內,例如士兵的飲食、武器裝備的狀況等,這些在戚繼光看來,都是可以影響勝負的因素……他甚至還為火器規定了一個保險係數,有多少不能著火,又有多少雖能著火而不能給敵人以損害。在臨戰前,便已經絞盡腦汁,以期準確地判斷形勢。
沈默聽了不由大為讚服道:“那麽說這一仗已經都在將軍的掌握之中了?”
“恰恰相反。”戚繼光搖搖頭道:“不瞞大人說,末將心裏沒底。”
“這是為何?”
“末將到任還不滿一月,對手下官兵實在是談不上熟悉。”戚繼光歎口氣道:“其實他們也都是守過寧波和台州的老兵了,讓他們守城是一點也沒問題,可野戰能打成什麽樣,末將是一點也沒底。”說著蜷起手指道:“如果他們能表現出平日訓練的三成,就能立於不敗之地,要是能發揮出一半,就可以橫掃倭寇了。”
說著說著,兩人便從當前的戰場,談到了目前的戰局——目前東南的形勢是,經過最初地措手不及後,大明軍民已經漸漸適應了殘酷的局麵,沿海城市全民皆兵、內地城市也警惕十足,自從九月起,再沒有發生過府縣城池被攻破的慘劇。
但這並不值得誇耀,因為官軍的龜縮防禦,並沒有使敵人地氣焰減小,反而讓倭寇根本不把明軍放在眼裏,既然無法拿下城市,他們便將淫威發泄在城外鄉村上,君不見江南水鄉如畫,今已成殘垣斷壁,一片蕭索矣。
事實上,現在倭寇的人數不減反增,僅僅盤踞在浙江沿海地,便有兩三萬人之多,而且因為官兵不敢出城應戰,倭寇深入內地的範圍越來越深,危害也越來越大。
在麵見張部堂時,沈默便直言不諱的提出這個問題,但張經隻是笑著對他道:“且忍上它一陣子,你再看它能否囂張。”
戚繼光雖然也深表憂慮,但憑著他細心的觀察,還是對張經有信心的,他對沈默說:“張部堂久經沙場,老成持重,定然對戰局有著更深遠的部署,我們還是耐性等待吧。”
這時候到了伏擊地高家樓一代,沈默便知趣的打住話頭,讓戚繼光專心指揮。
未時左右,斥候飛馳來報,倭寇果然出現了!
“我地判斷是不會有錯的……”戚繼光緊緊攥住拳頭,無聲地對自己道。
既然敵人如預料中出現了,在戚將軍看來,勝利便已經觸手可及了——因為他已經預先觀察了地形、進行了布置謀劃、甚至連攻擊隊形都為手下編排好,剩下的便是衝下去,打敵人個措手不及,將勝利攥在手中了。
當然這最後一步,戚將軍是愛莫能助了,他好歹也是個三品高官,不可能親自拿著刀下去打架,隻能把希望寄托在手下這群官兵身上。
“希望不會給我出醜啊……”戚繼光暗暗禱告道。
半個時辰後,倭寇果真出現在眼前地山道上,戚繼光狠狠一揮手中令旗,巨石隆隆而下,霎時間將倭寇的隊伍裁為兩段。
“殺!”他刷得抽出戰刀,狠狠向前一指道。登時伏兵四起,官兵們叫嚷著朝倭寇殺了過去。
就在戚將軍剛要鬆口氣的時候,慌亂的敵群之中,忽然殺出幾個紅衣黃蓋、手提倭刀的倭寇,如瘋虎一般朝明軍猛撲過去,轉眼便連殺數人,周圍的明軍根本不敢招架,竟然轉身就跑……
大明軍隊果然不同凡響,一人失利,萬人奔潰。別說攻擊了,就連逃命顧不上。
前軍潰敗,中軍也立刻跟著動搖起來,就連鐵柱也拉著沈默的衣袖,小聲道:“大人快走,再不跑就來不及了。”
沈默惱火的瞪他一眼,指一指不遠處的戚繼光道:“主將都沒退,你慌個什麽!”他站在山坡之上,俯瞰著眼前滑稽的一幕,人數占優勢的明軍抱頭鼠竄,人數居劣勢的倭寇卻在後麵窮追不舍,肆無忌憚,看來敗局已定,神仙難救了。
但他清楚記得後世對戚繼光有一句評價,曰“生平未嚐一敗”,既然這麽說,那就讓我擦亮眼睛,看看你怎麽力挽狂瀾吧!
其實戚繼光已經快氣瘋了,他簡直想活剮了這些不中用的部下,天時地利人和全占了,竟然還能一觸即潰!
但此刻不是發泄的時候,他強迫自己迅速冷靜下來,命親兵將他的鐵胎強弓取來——隻見他凝聚全身的力道,將一張硬弓拉得如滿月一般,怒火熊熊的雙目緊盯著當先一個紅衣黃蓋的倭寇……我戚繼光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第一次出鞘,絕對不能接受失敗!絕不!
隻聽“嗡”地一聲,弓弦響處,一道黑色的流星直射那倭寇的頭顱,那倭寇甚至沒有反應過來,便被直挺挺的射倒在地。
戚繼光伸手又抽出第二支箭,毫不遲疑的射了出去,又一個紅衣黃蓋的倭寇應聲倒地。
那幾個紅衣黃蓋的家夥嚇壞了,想不到自以為很拉風的裝束,竟然成了對方瞄準的好幫手,正當他們四處張望時,又一支利箭射來,有一個紅衣黃蓋的家夥被射倒在地,鋒利的倭刀還劃傷了身邊同伴。
這下徹底嚇破了浪人們的膽,他們紛紛摘掉黃色的鬥笠,脫下紅色的袍子,僅穿著白色的“丁”字褲衩,撒丫子往後跑去。
一見最厲害的日本浪人都跑了,倭寇們麵麵相覷,裹足不前。
在戚繼光的破天三箭之下,奇跡終於發生了,隻見那些原本鳥獸四散的官軍,竟然轉過身來,重新向倭寇衝去。
倭寇們一看,得了,我們也跑吧。
刹那之間,雙方攻守易位,官軍追著倭寇的屁股開始攆起來。
戚繼光再也不敢托大,鐵青著臉親自率軍追擊。
追出二裏地之後,盧鏜的軍隊也趕到了,兩幫人便合在一起,朝著倭寇展開了追擊。
沈默雖然也跟著追出去,但已經沒了最初時的興奮,他得出一個結論—想靠這幫兵油子消滅倭寇,那是不可能的。
第三卷 誰人試手補天裂 第一七零章 請記住,他們是神奇二人組!
於後來的戰事,沈默是這樣記載的:“二位參戎共同追擊,後遇伏,盧部敗走,戚部雖未敗績,然亦裹足不進,敵旋脫。”
其實他這是筆下留情了,因為當時遇上的隻是葉麻子的接應部隊,統共沒有二百人——隻要掩殺過去,明明可以將其一鍋端了,然而堂堂大明軍隊,竟然一逃一停,不敢再追了。
這真是不可思議到了極點,他攔住一個掉頭往回走士兵,問他為什麽不追了。那位士兵倒是個實在人,大大咧咧道:“多少年都是這樣的,反正他們還是會回來的,趕跑了就行了,犯不著拚命去追。”
邊上的何心隱氣炸了肺,怒目而視道:“呔……若是都像你們這般,我大明什麽時候能剿滅倭寇?”
那兵士看猴一樣端詳著何心隱,搖搖頭道:“這倭寇從太祖年間就有,就像韭菜一樣,割一茬生一茬,怎麽可能剿淨呢?”
沈默默然了,他騎在馬上半天回不過神來,直到看見一臉失落的戚繼光從遠處回來,兩個年輕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目光中看到了深深的失望。
“怎麽辦?”良久,戚繼光迷茫問道。
“另起爐灶自己練!”沈默斬釘截鐵道:“這幾個月來,我走遍了全浙,見識過許多可歌可泣的作戰,那些倉猝集合起來的鄉勇,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都能拚死殺敵,創造一個又一個奇跡。既然有那麽多的熱血男兒,我大明沒道理組建不出一支鐵血雄師!”
沈默這話讓戚繼光眼前一亮,他登時一掃滿心地陰霾,雙掌一擊道:“對呀!既然這些人已無可救藥,那就放棄他們,重新建一支新軍,從頭練起!”說完朝沈默一拱手道:“大人,請為繼光指點迷津!”
沈默也展顏一笑道:“咱們還是回去靜下心來,共同參詳一番吧。”
“大善!”戚繼光激動地點點。伸手向前道:“大人請。”
“戚將軍請!”沈默哈哈笑道。
兩人便並騎往龍山衛方向去了。連手下地軍隊都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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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龍山衛之後。兩個同樣滿腔熱血。同樣充滿抱負。同樣對軍隊情況有著深刻認識。同樣底蘊深厚地年輕人。便在後山地一個僻靜小院裏住下了。
他們先討論出一個研究方法——從目前軍隊現狀開始。將其存在地問題一條一條地列出來。然後再摸索解決之道。最後再研究其可行性。這樣有條不紊。不會離題太遠。有助於節約腦汁。
於是二位青年才俊,便在這十一月的深冬裏,在這龍山衛的深山裏,開始裏展開了一場曠日持久的大研討。
他們對坐在炕頭上,先一個對軍隊的現狀進行批判,另一個持筆記錄;然後當批判者詞窮之後,兩人便調換角色,由另一人展開批判,如是周而複始,循環不覺。
他倆誰也沒想到,原本以為最簡單地挑毛病環節,竟然用了整整一天時間。看著貼滿整整一麵牆的控訴狀,戚繼光眼神有些呆滯的問道:“還有嗎?”
“肯定是還有的,不過怎麽也想不起來了。”沈默雙手揉著太陽穴道:
“我看還是算了吧,如果能將這些問題都解決了,你就可以帶著這支部隊統一全球了。”
“全球是哪裏?”戚繼光奇怪的問道。
“當我說胡話吧,”沈默拍拍額頭道。
兩人沒白沒黑的討論研究,都不知道今夕何夕了,說幾句胡話很正常,戚繼光便放過他,望著那麵牆壁沉聲道:“能解決其中一成,那日的戰鬥便定然可以取勝;能解決兩成,就可以和倭寇正麵作戰;能解決三成,就可將倭寇趕下海,平定東南之亂;能解決四成,北方俺答也不在話下,我大明邊境就此平定矣;能解決一半的話,”說著深吸口氣道:“縱橫天下,誰是敵手?太祖雄風複矣!”
“能解決六成呢?”沈默笑問道。
“嗬嗬,”戚繼光搖頭笑道:“有些問題是沒法解決的。”
“我們盡力去做吧。”沈默頷首道:“就像你說的,多解決一分,勝算就大一倍。”
“嗯!”戚繼光鄭重點頭道:“能解決地都要解決!”
昏天黑地睡一覺之後,重新精神抖擻的兩個年輕人,又開始研究解決之道。比如說這種軍隊沒有經過訓練,那就加強訓練;不聽上官節製,那就嚴格軍法;沒有作戰能力,那就從難從嚴從實戰出發訓練。將領和士兵不合?那就命軍官以身作則,不許欺壓士兵。士兵冗雜不堪?那就嚴格募兵條件,將年齡、地域等因素統統考慮進去。
至於戰時不服從命令,不聽從指揮,士兵間相互間沒有任何配合可言,且身上幾乎沒有盔甲,手中沒有像樣武器,更不要提殺敵的武藝。且行軍不帶幹糧,駐軍不壘營牆等等,兩人也挖空心思,想出盡可能多的辦法,隻求解決問題,不問實際與否。
事實證明,找出路要比挑毛病困難多了,兩人廢寢忘食、夜以繼日,窮盡智慧,嘔心瀝血,不知道用了多長時間,才把最後一條解決的方法列出啦。
這時再看看對方,沈默見到了一個滿臉都是胡子的野人,戚繼光見到了一個須發淩亂的落魄書生,不由對視著放聲大笑,心中卻快意極了,仿佛大明軍隊的問題,就要在他倆手中迎刃而解一般……以至於許多年後,兩人都已經是白發蒼蒼的老頭了,還將這件事許為“當年快事之首”,能清晰的當時地每一個場景。
他倆都是理想者與現實者的混合體,當然知道完全解決是不可能的,其中有很多法子不切實際……至少目前無法完成,必須加以刪除。不過在進行最後一步之前,大家還是先休息一下吧。
沈默洗了個澡,讓沈安給收拾一下儀容,再問問外麵的情形,百無聊賴的小書童告訴他,還有十天就進臘月了。
“原來已經過去八天了。”望著鏡子裏重新恢複清爽地自己,沈默輕聲道:“有什麽重要事情嗎?”
“沒什麽大事。”沈安笑道:“除了前天就給您的總督來信,再就是那女地醒了。”
“什麽女的?”沈默奇怪問道。
“就是那回在廟裏時,何大俠救地那位啊。”沈安瞪大眼睛道:“這回是真醒了,不瘋了,就是關在屋裏整天不出來。”
沈默不在意的笑道:“你這個家夥,老婆頭、漢子腚,就是喜歡傳播小道消息。”說著起身舒緩一下筋骨,輕聲問道:“醒了怎麽還不走?”
沈安撇撇嘴道:“何大俠護著她,誰也不敢問,啥都不知道。”
沈默便不再問,讓沈安出去玩去,說自己要歪一會兒。
待沈安走後,他又將那封張經給他地親筆信拿出來,這封信主要有三個內容,一是熱情洋溢的表揚,表揚他不怕危險,不怕辛苦,親臨抗倭第一線。雖然是廢話,但了三分之二的篇幅。二是言辭懇切的邀請,邀請他於臘月初八去杭州吃臘八粥;三是一個小小的請求,請他延期給皇帝呈送報告,至少要吃完臘八粥再說。
這封信他已經看了八遍,當然不是因為總督來信受寵若驚,就連皇帝的聖旨他才看了三遍就扔一邊了。
之所以會反複的看,是因為這封信實在太不尋常了——言辭過於親熱,請求也太過直白——他在杭州右衛見過這位張總督,那是相當有官威的一位大員,雖然對自己還算可以,但那居高臨下的氣勢,讓沈默明白無誤的感覺到,他張經就是東南的大佬,且唯一。
這樣的大佬寫出這樣的一封信,隻能說明一個問題,他被人擠兌的方寸亂了——沈默很清楚自己在皇帝心中無足輕重,這位總督竟然要求到他的頭上,不是“病急亂投醫”又是什麽?
想著想著腦子便有些發木,隻好把信往邊上一擱,咂咂嘴道:“算了,不想了,等去了杭州自然就明白了。”說完便倒頭大睡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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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一大覺,重新恢複精力的沈戚二人,坐回到那間堆滿稿紙的房間裏,開始了最痛苦的一步——將那些不切實際,短期內無法實現的構思摘出來。
要知道每一條構思,都是兩人心血凝集而成,而且往往那些看似不切實際的,與現實抵觸的,才是真正智慧的體現,甚至是醫治這個帝國的苦口良藥。
每刪一條,戚繼光的眉頭就一陣陣顫動,一遍遍問他道:“能不能不刪啊?”
沈默搖搖頭,卻又對他道:“這不是刪除,隻是暫時擱置起來,等將來時機成熟,我們一條條將其變為現實。”
“會有那麽一天嗎?”戚繼光滿眼向往的問道。
“會的,一定會。”沈默給他一個自信的笑容道:“我們還年輕,可以用一輩子去實現。”
第三卷 誰人試手補天裂 第一七一章 沈默的抱負
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真正成熟的人,是不會力求完美的。因為這世上有許多缺陷是無法彌補的。隻有結合實際情況,拿出切實可行的方案,才是真正做事的態度。
比如說兩人明明知道,倭寇的特長在於陸戰肉搏,在海戰中的技術反而低劣。因為這個年代的海上戰無他術,大船勝小船,大鐃勝小鐃,多船勝寡船,多鐃勝寡鐃而已,個人勇武的作用,已經被限製到了最低。
若是可以將陸軍的軍費撥出一半用於建設海軍,便可建立起一支退可以守衛海疆,進可以直搗倭寇巢穴的無敵水師,到那時倭寇不過是土雞瓦狗,插標賣首者爾!
戚繼光對這條尤為狂熱,他仿佛看到自己帶領著強大的水師,將侵略者統統趕出去,他覺著如果能有那麽一天,這輩子就算沒有白活。
所以當沈默要將這條從牆上揭下來時,他按住了那張紙,用近乎哀求的語氣道:“能不能再想想,說不定下一個閃念,就能找到實現的辦法呢。”
沈默看看他,用一種近乎殘酷的語氣道:“如果這條不去掉,我敢打包票,我們的整篇計劃都會被張部堂棄之如敝履。”
“為什麽?”戚繼光緊緊盯著他,仿佛一個被搶了玩具的小孩。
“朱紈曾經提出過發展海軍。”沈默輕聲道:“他的遭遇就是前車之鑒。”
“也許他沒有找對方法呢,總不能因為一個人噎死了,大家就都不吃飯吧?”戚繼光可不是那麽好說服的人。
沈默拍拍他地肩膀。輕聲道:“來。坐下聽我說。”
戚繼光順從地坐下。但麵上倔強依然。
沈默沒有一上來就開口。他的目光落在這間屋裏掛著戚繼光地一副自提聯:“封侯非我意,但願海波平!”沈默自問沒有那麽高的境界,但是他也不願做個一心往上鑽營,隻知道趨利避害的蟲,那樣就算官居一品、封妻蔭子,也不過是大明眾多庸碌官員中的一員,怎麽對得起上天賜予地二次生命?
那將個人地奮鬥與為國家醫病統一起來吧!這便是沈默地抱負——也是他今生第一次樹立起了人生信念。所以這一趟前線之旅。對他來說絕對不是為了應付皇命那麽簡單。更重要地目地是——通過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為這個老大帝國把一把脈。看看病到底出來哪裏。到底還有沒有救,若是還有救,又該怎麽去救?
屋裏很靜,戚繼光一直沒有說話,直到沈默自己回過神來。
整理一下思路,沈默輕聲道:“古人雲:“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可見軍事自古就是國家的根本之事。所以任何一個軍事問題,都必須放進政治的環境中去考慮。政治環境允許你做的,那就可以去做,不允許你做的,就一定不要去做,否則……”
“不要老拿朱大人做比喻了,讓他老人安息吧。”說完戚繼光自己先笑了,沈默也跟著一起笑起來,笑完了,氣氛也就恢複如常了。
沈默便繼續道:“既然你對這一點沒有異議,我們就可以討論現在為什麽不能發展海軍了。因為其所牽涉地問題和將要引起的後果,已經超出軍備問題而及於政治。”
“其實我大明不是沒有水軍,隻是規模太小,船也太差,根本不敢與倭寇對峙。”這不是跟徐渭在那書生論道,一切似是而非地東西都可以胡扯。這是在跟一個將軍討論很嚴肅的命題,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好在沈默已經有了調查,所以他理直氣壯道:“如果想要達到禦敵於國門之外,最少需要大船二百艘,小船四百艘,水軍五萬人……你想過沒有,需要多少船廠,多少碼頭,多少人力為其服務?一年又要花多少銀子呢?”
“最少也得五萬人吧。”戚繼光輕聲道:“就算民夫可以征用,但僅官兵薪俸,也得至少一百萬兩……再加上造船和出海作戰的花費,那就得再有一百萬了。”說著自己也覺著這個數字有些扯淡,便補救道:“但是這十萬人可以從陸軍中轉移過去,不就不會產生新的軍費開支了嗎?”
“就按你的法子,讓一部分陸軍轉業成海軍。”沈默一拱手道:“請問戚將軍,你準備從多少個省、多少個府裏抽調這十萬人?”
“這個嗎……”戚繼光也意識到問題的難度了,這相當於將各省各府地兵力割裂出一部分,同時各省各府的財政也要相應割除一塊,由海軍部門統一管理。
這在別地朝代也許不是難事,隻要方法好,可以用中央財政統一搞一下嘛。但在大明朝那是萬萬不可能的……因為大明朝沒有中央財政。
按理說,戶部是國家財政中樞,應該統籌全局,掌管著全國稅收的調配,自然可以集中財力辦大事。可因為太祖皇帝不太懂經濟,覺著很多錢收上來再發下去,既浪費時間,又耗費財力,實在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所以他規定許多地方上該花地錢,就不要再往國庫裏送了,直接坐收坐支吧。
比如說在國家財政中占據絕對大頭的軍費問題,便是由各個地方政府按照規定的數額,直接采買軍需,然後送到臨近的衛所去,軍費的流動直接省略了入國庫那一道。
諸如此類的狀況很多,都被老朱為了省事而省事了。要不然也不會出現一邊是一年才收上三五百萬兩國稅的大明朝,另一邊老百姓卻被苛捐雜稅逼得活不下去的咄咄怪事。關鍵就在於,七八倍甚至十幾倍於國稅的稅銀,被地方政府合法但絕不合理的截留了。
在這種情況下,大明朝戶部的作用也隻能是,監督各個機構與地方政府的財務收支,所以才會有十三清吏司的存在。至於那些花錢的事情,都得由地方上自行解決,國家那點錢,還這留著給京官們發俸祿,給困難地區救個災,以及給皇帝修園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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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明白這一點,戚繼光自己就放棄了,把每個省每個府的財政統一起來,集中管理,那可是與全體地方官僚為敵啊……還不如讓他單槍匹馬去消滅所有倭寇來的現實。
高漲的熱情煞那間低落許多,戚繼光自己起身將那張紙從牆上揭下來,呆立良久才嘶聲道:“難道,我大明的海軍要永遠無望了嗎?”
沈默從他手中拿過那張紙,小心的疊好,沉聲道:“相信我,我是這世上最希望大明朝有一支強大海軍的人,我會用我的全部,去實現這個夢想的。”
說著再將其遞到戚繼光的麵前,聲音低沉而堅定:“收好我們共同的理想吧,等到可以實現的那天,你再將它還給我。”
戚繼光鄭重的點點頭,將那張紙片貼身收好。
當這個問題揭過去,戚繼光便極少對沈默的否決提出異議,進展無形中便快了許多。最終兩人用了三天時間,甄選出了八十八條可行的方案。
接下來便是依照著這些珍貴的材料,寫成最終的練兵大計,以及呈送總督衙門的報告了……很明顯,前者是純軍事問題,後者則是以政治為主。
兩人便分了工,戚繼光寫練兵大計,而政治上的事情,還是由沈默來處理比較妥當。
對於沈默來說,他這份報告的重點,不在於要將建軍思想闡述的多清楚,而在於如何打動當權者,也就是張總督。要知道這位張部堂可是總督六省軍務,便宜行事啊!也就是說,隻要在這一畝三分地裏,他認為可以幹的,那就可以這麽幹!
如何才能打動上級,尤其是有些剛愎的上級呢?首先得讓他接受,也就是所說不要跟他的認識偏差太遠;其次得有新意,得拿出些讓人眼前一亮的東西來才行,拾人牙慧是不會得到認同的;最後便是讓他覺著這樣做對他隻有好處,沒有壞處。如果做到這三點,相信張經一定會被打動的。
想來想去,沈默覺著直接提出“編練新軍”有些驚世駭俗了……因為招募兵士一直是督撫衙門的權力,現在一個參將也想摻和進去,顯然是越雷池了。
在與戚繼光商量之後,他將第一個字改為了“訓”,訓練新軍,也就是說隻要求將政府招募的新兵,劃一部分給戚繼光訓練,這樣就不會讓張部堂一看就罵娘。為了不讓張大佬覺著小戚不務正業,沈默特意加了句“末將以為殺賊練兵,可以並行不悖”。
然後就是體現特色,讓張大佬眼前一亮,覺著有益無害,沈默便從那些素材中,選取了兩條比較獨特,又不會讓張大佬罵娘的。一個是要求創立兵營,使部隊“退則後有可恃以更番,進則對壘可恃以無虞”。另一個就更獨特了,是要求設立專門火頭軍,士兵隨身攜帶幹糧,隨時可以開夥,一來可以減輕戰鬥部隊的負擔,二來也能更好的補給部隊。
待構思完畢,沈默便用戚繼光的語氣,寫成了一片絕不複雜的《新任寧紹台參將戚建言我軍二三事》的文移,掩蓋住了兩人這十幾天來構建的宏偉藍圖。
第三卷 誰人試手補天裂 第一七二章 鹿姑娘
當沈默完成他的稟文時,戚繼光的《練兵大計》才寫了個開頭,見他已經在活動筋骨,收拾筆具了,戚將軍苦笑道:“早知道咱倆換換,讓你寫這個大部頭了。”
沈默撇嘴笑笑道:“我比趙括強不了多少,幹點務虛的還行,你這種務實的工作,我可幹不了。”
戚繼光搖搖頭,認真道:“如果朝廷大員能有你一半的見識,東南何患不平?俺答何愁不滅。”
沈默哈哈笑道:“別再吹我了。”說著將那份報告遞到戚繼光麵前,輕聲道:“你再看看,沒有問題就謄寫一遍,加蓋官防吧,我明天一早就帶到杭州去,親手交給張部堂。”
戚繼光吃驚道:“這麽急著走?我還想等寫完了大計,跟你在好好推敲一下呢。”
“來不及了,我得去杭州了。”沈默擺擺手道:“這個大計你慢慢寫,什麽樣的方法最適合自己,隻有你自己知道,我一摻和就亂了。等寫出來了給我看看就是。”
戚繼光一想也是,便點頭道:“都聽你的。”這才拿過沈默的報告,細細看下去,看完後皺眉道:“我怎麽覺著……有些平淡呢?似乎將我們這些天所得的東西,體現的不多。”
沈默輕笑道:“這份文書的目的隻有一個,就是請張部堂撥付一支新兵,交給你訓練,能把這個坎過去才是王道。”大明朝向來是練兵的不帶兵,帶兵的不練兵,想要將這一關過去,已經是極端困難的了。
戚繼光點點頭,有些不甘道:“那我們這些天不是白討論了?”
沈默翻翻白眼道:“等將那幫新兵蛋子弄到手,還不隨你擺弄?”
戚繼光恍然道:“原來你是想掛羊頭賣狗肉?”
“悶聲發大財不好嗎?我地戚將軍?”沈默哈哈大笑道:“這些方法畢竟沒有經過實踐。如果一五一十遞上去。那些老家夥們肯定要擺出前輩高人地架勢。說這個不對。那個不行。最後得出結論。戚繼光簡直是在瞎扯淡。反之等你把軍隊練出來。打了勝仗。自然沒人敢說你地方法錯。說不得還得誇你是青年英才。國之幹城呢。”
戚繼光登時被說羞了。嗬嗬笑道:“那多不好意思啊。”剛要提筆寫。卻又停住道:“你不署名?”
沈默搖頭道:“我這個巡察使隻有問地權力。沒有說地權力。一署名就複雜了。”
戚繼光點點頭。深有感觸道:“朝堂和戰場一樣。一步都不能走岔了。”
沈默頷首笑道:“是啊。大家都努力吧。。”
戚繼光便謄寫一遍,簽名用印,裝進信封,火漆封口,再加蓋自己的關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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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晚上,戚繼光設盛宴為沈默踐行。次日一早,又將一大包金銀悄悄送到他的屋裏,沈默有些錯愕,指著那金銀道:“元敬兄,你我一見如故,意氣相投,何必來這一套呢?”
戚繼光麵上的尷尬一閃而逝,趕緊笑道:“拙言兄你聽我說,這錢有兩個用向,一是做兄弟去杭州的盤纏,二是萬一辦事不順,說不得要打點則個。”說著笑笑道:“你是給我辦事,總不能還讓你花自己的錢吧。”
沈默默然,他突然覺著,如果換成俞大猷的話,一定不會這麽幹。想了一會兒,他點點頭道:“我知道了。”便收下了那包金銀。
戚繼光如釋重負地笑道:“那我送兄弟下山吧。”
沈默頷首笑笑,命沈安將東西拿了,與戚繼光攜手出門而去。
戚繼光將他送了一裏又一裏,一直送出十八裏,沈默笑道:“元敬兄再送的話,就要送到杭州城了。”戚繼光這才勒住馬韁,拱手道:“繼光靜聽拙言兄的佳音。”
沈默點頭笑笑,也拱手道:“竭力而為。”兩人這才依依惜別。
行出老遠,還能看見戚繼光在朝他招手,何心隱突然冒出一句道:“我覺著戚繼光不如俞大猷。”
沈默卻不同意,他拍拍戰馬的鬃毛,輕聲道:“其實戚將軍也是爽直之人,但他比俞將軍多明白一個道理——想要實現自己的理想,就必須向現實妥協。
所以他將來的成就一定比俞將軍高,對大明地作用也會比俞大。”
何心隱不信道:“我看你是嫌老愛少。”
沈默搖搖頭:“戚將軍是典型的山東人,並不善於掩藏自己的情緒,這半個月地朝夕相處,我時常能看到他在理想與現實間掙紮,最後隻能麵向理想,卻站在現實。”說著長歎一口氣,望著天邊的孤鴻道:“從本質講,我們是一類人。”
何心隱搖搖頭,卻也不再說話。
一行人往杭州趕路,這次沒有好運氣,當夜隻好宿在了野外。好在臨別時,戚繼光送了很多鮮肉白米,倒不用再啃幹糧了。
親兵們野營慣了,無需隊長吩咐,便分頭支帳篷,撿柴火,不一會兒便在外圍支起四個大帳篷,拱衛著中間一個精致的小帳篷。還在營地裏升起火堆,手麻腳利的支起火架子,將切好地大塊鹿肉掛在上麵烤。
當然這一切都無需沈默忙活,他裹著棉被,坐在篝火邊構思給皇帝的報告。正在出神,就聽到有腳步聲由遠及近過來。
他抬起頭,便看見戴著鬥笠的何大俠,領個同樣戴鬥笠的女子,站在了自己麵前。
隻聽何心隱對那女子道:“這就是救你的沈大人。”
那女子便給沈默磕頭道:“民女叩謝恩公。”聲音雖輕,卻如唱歌般好聽。
沈默擱下筆,微笑問道:“你是哪裏人氏?那天為什麽會倒斃在廟門口?”
女子身子一顫,過一會兒才淒聲道:“民女姓鹿,是杭州城人氏,因上月外公去世,闔家去嘉興奔喪,誰知半路不幸遭遇倭寇。民女的父母……”說著便伏地痛哭道:“當場便慘遭殺害,嗚嗚……”
邊上忙活地幾個親兵,不由緊緊攥起了拳頭,仿佛感同身受一般。
沈默沒好氣的驅趕道:“該幹嘛幹嘛去。”幾個親兵才怏怏地走遠了,還不時回頭望幾眼。
沈默這才玩味的望著那女子,淡淡道:“那鹿姑娘你是怎麽回事?”
“民女則被倭寇綁著,與另外一些女子一起,跟著他們行軍。民女知道一到天黑,免不了被糟蹋地命運,就趁他們不注意,跳水逃跑。便有幾個倭寇在後麵窮追不舍,民女隻好拚命的跑。”那女子猶帶後怕道:“不一會兒天黑下來,民女就更怕了,在野地裏跌跌撞撞地跑啊跑,渾身都跑沒了力氣,後來看到遠處有燈火,便稀裏糊塗的跑過去,一看到是我大明官軍,就一下子暈過去了……”
沈默玩味的望著這女子。這時火堆上的肉變成了金黃色,散發出誘人的香味。一滴滴油脂濺在火上,發出“滋滋”地響聲,在視覺、嗅覺和聽覺上,同時撩撥著人的食欲。
沈默登時變得心不在焉起來,他摸摸下巴生硬的胡茬道:“你家裏還有什麽人?”
女子搖搖頭,戚聲道:“都死在倭寇手裏了。”
沈默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救人救到底,送佛上西天,既然你是杭州人氏,那我就送你回去。”說著一擺手道:“先去吃飯吧。”
何心隱便讓那女子到小帳篷裏呆著,又給她割了兩塊肉,一碗白飯送進去。等他回來時,沈默已經吃得差不多了,正捧著茶杯消化食呢。
一見到他過來,沈默便調侃道:“我說何大俠,這是準備煥發第二春了?不知家中嫂夫人會不會作河東獅吼狀啊?”
何心隱先是一錯愕,轉而怒道:“休得胡說,我何心隱四十歲後不近女色,這是人所共知的。”
“那太可惜了。”沈默聳聳肩膀道。
“你這人,怎麽連點同情心都沒有?”何心隱憤憤的坐在他身邊,從盤中抓起一大塊肉,咬牙切齒的吃起來,仿佛在發泄對沈默胡說八道的不滿。
沈默含笑看著他,冷不丁冒出一句道:“別怪我沒提醒你,這女子有些蹊蹺。”
何心隱一呆,使勁咽下滿口的肉,噎得他直翻白眼道:“什麽蹊蹺?”
“那天那幾個倭寇我也看了。”沈默輕聲道:“另外幾個不說,單說你最後追得那個,跑得可夠快吧?”
“嗯,是修習過倭術的。”何心隱點頭道。
“那位鹿姑娘竟然在此人的追逐下,跑出十幾裏地,還硬生生將其落下一大截。”沈默笑道:“難道因為她姓鹿,就可以跑得比人快嗎?”
第三卷 誰人試手補天裂 第一七三章 壯族
聽完沈默所說,何心隱麵色變換許久,終是勃然作色道:“我如此好心待她,為何還要哄騙於我?”說著便猛然起身道:“我去找她問個清楚!到底要耍什麽鬼蜮伎倆!”
沈默卻搖頭道:“還是不要去的好。”
“卻是為何?”何心隱瞪眼道:“我看她八成是倭寇的奸細,指不定什麽時候,便招來大隊倭寇,將我們包了餃子。”
“那是不可能的。”沈默還是搖頭:“倭寇要是想包我們餃子,在那間客棧就可以了,何必要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呢?”
“那就是細作,想混入我們內部。”何心隱恨恨道:“我這就去殺了她。”
沈默這個汗啊,心說您老還真是翻臉比翻書還快啊,趕緊拉住他道:“如果她是倭寇奸細,”說著笑笑道:“那我們一路上可就安全了。”
何心隱想想也是,隻要倭寇有所圖,就不會襲擊他們,便沉聲道:“那到了杭州呢?”
“一進杭州城,她就是再多的同夥也指望不上,到時候再捉來拷問,若真是倭寇細作。”沈默一攥拳道:“就是把她擺成十八般花樣,也隨你何大俠的便。”
何心隱這才作罷,忿忿道:“那就再留她幾日。”
一路上果然相安無事。在臘月初五這天到了杭州城郊。
行在寬闊平坦的官道上,鐵柱興奮道:“大人,還有不到二十裏。今天下午就能入城。”
沈默點頭笑笑道:“進了杭州城,我給大夥放大假,發雙俸,讓弟兄們好好歇歇。”登時引來一片興奮地嚎叫聲,本來已經有些疲憊的親兵們。一下子便激動起來,用最誠摯的語言感謝了大人之後,便開始熱烈地討論起,杭州窯子的姑娘質量,一晚上的平均價格之類,顯然是幾個月下來都憋壞了。
鐵柱聽他們越說越不像話,臉一沉便欲大聲嗬斥,沈默搖頭笑道:“一路上崩得太緊,就讓他們鬆鬆弦吧。”又引來了親兵們的一陣稱頌。
鐵柱笑罵道:“一群兔崽子,待會到了城外,可得拿出個人樣來,別丟了大人的臉!”
“還用您老囑咐?”一個北方兵嘿嘿笑道:“滿浙江跑了一圈,咱們哪次不是給大人撐足了臉麵?”
“就你這個髒樣?”邊上有人笑道:“不給大人丟臉就不錯了。”從戚繼光那裏出來,大部分親兵就沒洗過臉,其模樣可想而知。
那親兵老臉一紅,當然沒人能看出來,訕訕道:“待會找條河溝刷洗刷洗,保準還是一俊小夥。”登時又引來一片哄笑。
就在一陣陣的歡聲笑語中,突然有人高叫道:“看見杭州城了。”
眾人紛紛遠眺,果然能見到遠處一座城池的淡淡輪廓,便嗷嗷怪叫起來。
沈默也心情一鬆,輕聲道:“環行浙江一百天,今天終於走完了。”
話音未落,便聽何心隱低聲道:“我們被包圍了!”
笑聲戛然而止,親兵們對何大俠的眼力可是無條件信任,立刻匆忙結陣,將大人團團護在中央,同時紛紛抽出兵刃,警惕的望著道兩邊齊腰深的枯草。
這邊正在人荒馬亂,那邊何大俠卻又道:“他們走了。”
沈安忍不住道:“大俠,您方才不會是“草木皆兵”了吧?”看來書童確實是份很有前途的工作,至少跟著公子,肚裏墨水見漲。
何心隱冷哼一聲,指著波浪狀向外騷動的草叢道:“自己看。”
沈安瞪大兩眼,定睛一看,果然見到黃綠色的草叢中,隱約有些個藍黑色的身影,不由倒吸一口冷氣道:“還真是有唉……”
何心隱白他一眼,對沈默道:“我們得小心了。”
沈默輕聲問道:“是倭寇嗎?”
“不是。”何心隱搖搖頭道:“看裝束像是廣西那邊的夷族。”
沈默奇怪道:“這是浙江哎,就算他們打獵迷了路,也不能跑這麽遠吧?”
“不知道,還是小心為妙吧。”何心隱沉聲道。
沈默點點頭道:“聽先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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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兵們一掃起先輕鬆愉悅的心情,一路上小心翼翼,百般警惕,卻再沒有出現什麽異常,一直到了杭州城外,終於看到……滿眼的窩棚和藍黑色。
隻見從這裏到護城河,將近三裏的距離,搭起了無數個竹製窩棚。窩棚與窩棚間,有數不清的身上穿著反膊無領地藍布衣衫,下麵穿著褲腳稍寬的黑布褲子,腳上踏著草鞋,頭上還圍著一層層黑布包頭的男子,許多人手裏還拿著刀叉……彎刀和兩股叉。
沈默終於看清了,分明是一些少數民族同胞嘛!要不是城頭上清晰的“杭州”二字,他真以為自己穿越了時空,跑到西南大山裏去了。再看一麵高懸在空地上的旗幟,寫著兩行文字,其中一行看不懂,但另一行是漢文“大明廣西布政使司布壯土司兵”,這才終於放下心來道:“看來是從廣西來的客兵。”
一驚一乍之下,他也沒興致打聽,到底是怎麽回事兒。見城門已經快要關閉,沈默便讓鐵柱手持自己的官貼,趕緊先去將門叫住。
鐵柱疾馳而去,終於在關門前的一刻,使那大門重新打開。
一行人便加快速度,魚貫進了杭州城。
聽著身後城門緩緩關閉的聲音,沈默和他的親衛們的飽受驚嚇地心,終於落回了肚子裏。
城門官過來給他磕頭,然後起身笑道:“大人被門外的狼土兵驚到了吧?”
“狼土兵?”沈默這才有心情問道:“那是哪裏的部隊?”
“其實狼土兵是兩支部隊,一支是廣西來的狼兵,一支是湘西來的土兵,因為都是土司兵,所以大夥都把他們合起來叫做“狼土兵”。”城門官笑道:“咱們南門外駐紮的,便是廣西狼兵。”
“土司軍隊怎麽可以離開領地呢?”何心隱插言道:“這可是我大明朝嚴禁地。”
那城門官驕傲的笑道:“放在別人那裏,自然是辦不到了。
可這些兵是咱們張大帥要的,那自然另當別論了。”隻有文官和高級武將才稱呼總督為部堂,這些中下級的武官和一般士兵,都以大帥稱之。隻聽那城門官滿臉自豪的笑道:“張大帥可是咱們大明朝的第一重臣,萬歲爺和朝廷裏的大人們,都得靠咱們大帥守衛這萬裏海疆呢,他老人家想要什麽,管它合不合規矩呢,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兒?”
沈默微笑著聽那城門官喋喋不休,終於等到他換氣的功夫,笑著插言道:“請問這位兄弟,總督大人的府邸怎麽走?”
城門官雖然意猶未盡,卻也隻好硬生生打住,向沈默指明了方向。
望著他們一行人遠去的背影,這位城門官小聲嘟囔道:“這麽晚了去拜見大帥,一定會吃閉門羹的。”他嫌沈默沒耐性聽完自己嘮叨,一生氣就把這句話藏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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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張部堂的總督府設在南京,但大多數時候,他都在更靠近前線的杭州城裏辦公,所以在杭州的辦公場所也是絲毫不能馬虎地。
好在杭州就是不缺配得上二品大員的豪宅,在一番絞盡腦汁之後,浙江巡撫李天寵,便將花港側畔的盧院空出來,作為頂頭上司的行轅……這裏前接柳絲蔥蘢的蘇堤,北靠層巒疊翠的西山,碧波粼粼地小南湖和西裏湖,像兩麵鑲著翡翠框架的鏡子分嵌左右。乃是杭州城內數一數二的風水寶地,張總督一看就喜歡上了,從此沒有再挪窩。
但沈默到了這位於蘇堤南段西側的總督行轅時,隻看到院牆上每隔數丈便有一個牛油燈籠在熊熊燃燒,將城牆下照得亮如白晝,一隊隊巡邏士兵往來如梭。
巡邏官兵遠遠便看見了沈默一行,呼啦一聲湧上來,張弓搭箭,抽刀舉銃,便將他們圍了個插翅難飛。
“你們是哪裏的部隊,竟敢擅闖總督行轅,不要命了嗎?”領隊的千戶看出這些人做官軍打扮,倒也沒有輕舉妄動。
沈默讓侍衛們閃開,亮出自己的一身官服,朗聲道:“下官欽命浙江備倭巡察使沈默,特來拜見部堂大人,請這位大人代為通稟一聲。”
那千戶冷笑道:“不知道總督大人申時以後不見客嗎?”
沈默搖頭笑笑道:“下官第一次來,確實不知道。”
那千戶揮揮手道:“先去驛館歇著吧,等明天白天再來。”
沈默笑笑道:“身為下官,我必須先來拜過張部堂才能去驛館下榻。”
千戶不由譏笑道:“不管你是巡察還是巡檢,大帥都是不會見你地,快走吧。”
“見不見是部堂大人的事。”沈默淡淡道:“這位大人能替部堂大人做主嗎?”
那千戶被噎住了,憤憤道:“那你就去拜門,嚐嚐總督府的閉門羹是不是別有滋味!”
“拜不拜是本官的事。”沈默翻身下馬,整整衣襟,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到了總督府地正門前,握住熟銅的門環,輕輕叩響了那道緊閉的大門。
片刻之後,總督府的大門,二門,儀門全部為浙江巡察大人敞開了。
第三卷 誰人試手補天裂 第一七四章 當朝首牧與西施舌
令守衛兵丁更加瞠目結舌的是,總督大人竟然親自出迎,親熱的攬著這位年青大人的肩膀,哈哈大笑道:“拙言啊,你可讓老夫久等了。”
別說那些看熱鬧的兵丁,就連沈默也被這突如其來的熱情,弄得頗不自在,隻好擺出一臉受寵若驚,一躬到底道:“部堂大人要折殺下官了。”
張經伸手將他托起,笑道:“拙言不必如此,你是聖上欽差,當為陛下保持尊嚴。”
沈默隻好順從的起身,在張總督異乎尋常的熱情迎接下,跟著他到了前廳門口。
離著廳門還有兩三丈的距離,緊閉著的中間四扇廳門便無聲的緩緩打開,一股帶著馨香的暖氣迎麵撲來,讓沈默不由自主的眯起了眼睛。
張經笑道:“拙言請進。 ”
“部堂先請。”沈默趕緊側身相讓道。
“那就一起進。”張經大笑著,拉著沈默的胳膊,並肩進了大廳之中。
隻見這大廳極是軒敞,抬頭迎麵先看到一個青底大匾,上書“恪恭首牧”四個鎏金大字,後有一行小字:“嘉靖三十三年九月書賜東南總督張經”,又有“萬聖帝君之寶”的印璽,竟然是嘉靖皇帝所書。
匾額下是大紫檀雕螭案,地下是兩溜十六張楠木交椅,中間是名貴的羊絨地毯。
至於一應擺設,皆是貴重莫名,無需贅述。倒是屋內四角擺著的四個熏籠,讓沈默多看了兩眼……隻見那三尺來高的青銅鏤空熏籠之中,無聲無息地燃燒著紅彤彤的炭火,既不冒煙,又沒有味,讓人隻感覺溫暖如春,渾沒有尋常炭爐那種嗆人的煙火氣息。
婀娜娉婷的侍女為二位大人上茶,便無聲無息地退下了。
“明前龍井。”端起薄如蟬翼的茶盞,輕輕掀開杯蓋,貪婪地嗅一下幽香四溢的味道,張部堂嗬嗬笑道:“拙言請用,這可是本官的珍藏哦。”
沈默依言端起茶盞,輕啜一口香茗,頷首讚道:“初品時鮮醇柔和,細細啜之,馥鬱若蘭,喝下一口,便已經滿口生津了。”便由衷讚道:“下官雖然酷愛茶道,卻也從未喝過如此珍品。”
聽他的讚歎發自肺腑,張經竟如老頑童似的笑道:“這可不是一般的雨前,乃是獅峰最古老的幾棵茶樹上生的。就算老夫,也得可憐巴巴的向李天寵討要,才得了這麽幾兩,一般人來了我都不舍得拿出來。”
“我的老大人,您這唱得到底是哪一出啊?”所謂“禮賢下士,必有所求”,如果沈默再裝傻,那非得被張經當成傻子,於是他幹脆擱下茶盞,直截了當的問道:“這裏沒有別人,您就跟學生我直說吧,不然心裏七上八下的,再好的茶葉我也品不出味道來。”
張經聞言麵色一變,悶頭喝幾口茶,也擱下茶盞,再抬起頭來時,已經恢複了當朝首牧該有的氣度,他歎口氣道:“年輕就是好啊,初生牛犢不怕虎,銳利。”
沈默恭聲道:“大人誤會了,學生不是有意冒犯,隻是自覺才淺德薄,受不得您如此厚待。”
張經緩緩搖頭,雙眼如錐子般緊緊盯著沈默,沉聲道:“你當得起……老夫的身家性命,我東南的抗倭大業,全在拙言你的一念之間了。”
沈默錯愕,勉強笑道:“大人不是開玩笑吧?下官……”
“老夫不是開玩笑。”張經攏一攏花白的胡須,輕聲道:“我拜托拙言一件事,請你務必答應。”
沈默心說我也隻有那份給皇帝的報告,能入了你張部堂的法眼吧,便不敢一口一下,隻是起身拱手道:“請部堂明示。”
張經見他沒有像想象的那般滿口答應,心中微微一沉,一咬牙,竟然也巍巍起身,筆直的腰杆微微彎下,也向沈默拱手道:“請拙言務必等老夫打完下一仗後,再向陛下呈送你的稟報。”
沈默哪敢受他的禮,趕緊側身讓開,輕聲道:“最晚臘月二十四。”
“還有不到二十天嗎?”張經喃喃道:“就不能再晚點嗎?”
“聖旨限我年前稟報,也就是最晚臘月二十七送到。這個季節裏,八百裏加急要用四天,”沈默恭聲道:“也就是說最晚臘月二十四日一早,下官的稟報就必須發出了。”
失望的神色一閃而過,張經陷入了沉思之中,過了許久才微微頷首道:“二十四就二十四,總不能讓拙言太難做了不是?”
待雙方重新落座,沈默便將他寫戚繼光抄的那封信,雙手奉給了張部堂道:“學生路過龍山衛時,戚元敬將軍正要上書部堂大人,下官便順道給他捎過來,敬呈部堂大人。”
張經接過那書信,撕開封口,當著他的麵讀一遍,玩味笑道:
“想必這裏麵也有拙言的心血吧?”
沈默在龍山衛住了半個月多,這是誰也瞞不過的,還不如大方的承認,便點頭害羞笑道:“學生向戚將軍求教來著,他覺著也不全是胡說,便將學生的一些看法加了進去。”
張經嗬嗬笑道:“拙言啊,你還是太年輕了,被人家戚參戎當槍使了,以後可不要再幹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了。”
沈默心裏跟明鏡似的……這封信由自己帶來,上麵又有自己的主意,無疑便掛上了他沈巡察的麵子,讓恰好有求於自己的張部堂難以開口拒絕,這恰恰是他主動給戚繼光送信的目的所在……管你是部堂還是大帥了,想讓我辦事,就得也給我辦事才行。
但張經非但不會為這個生氣,反倒還會因此而放下心來……張部堂會覺著你沈拙言既然有求於我,自然會盡心盡力幫我辦事的。其實本質上與沈默收下戚繼光的金銀是一個道理。
完成一筆不必言說地交易,張經果然放了心,卻也失去了談話的興致。耐著性子詢問幾句沈默一路上地見聞,終於等到管家進來,輕聲稟報道:“老爺,可以用膳了。”
張總督便起身笑道:“走,拙言,陪老夫吃飯去。”
到了飯桌上,幾盅小酒下了肚,兩人之間的尷尬便消失不見,仿佛地位也沒那麽懸殊了,感情上也親近了許多,可見吃吃喝喝確實是增進友誼的不二法寶。
張部堂是福州人,府上的膳食自然以淡雅鮮嫩的閩菜為主,尤其是各種海鮮烹製地菜肴,占了餐桌上的主導,所以一桌菜特別講究一個“鮮”字,什麽菊花魚、太極明蝦、白燒魚翅、淡糟香螺片、清蒸加力魚等等等,無一不體現這一點,與以“黴”、“醬”、“醉”為鮮明特點的紹興菜,正好形成兩個極端。
雖然永遠不會承認家鄉菜不如人,但幾乎是一吃之下,沈默便傾倒在福州菜地鮮香之中,連一直保持很好的吃相都險些不顧了。
見他讚不絕口,張部堂頗為自豪,親自指點家鄉菜的各種吃法。當一盤雞湯氽海蚌端上來,張部堂便為他介紹道:“這是我們福州漳港所特產的一種海蚌,切成薄片,在沸水鍋煮至六成熟後,再用你們紹興酒做調料醃漬片刻。
吃地時候淋以燒沸的雞湯,現淋現吃。”說著一臉陶醉的讚道:“你看雞湯清澈見底,蚌肉如水中芙蓉,看一看都是莫大的享受……吃起來更是極甘極鮮,餘味悠長,就像品嚐美人香舌一般。”說著突然笑道:“這道菜你們紹興人是不吃的。”
沈默奇怪道:“為何紹興人吃不得?”
六十多歲的張總督促狹地笑笑道:“因為這種蚌內有一塊雪白透紅的小小嫩肉,常伸出殼外,恰如美人的香舌一般,所以有個雅名叫西施舌……看在老鄉的份上,拙言還是敬而遠之吧。”西施是紹興諸暨人,張經便拿沈默的籍貫開起了開玩笑。
連徐渭都占不了沈默的便宜,張部堂顯然是找錯了對手,隻聽沈默先是一臉肅穆地朝那盤“西施舌”拱了拱手,一本正經道:“西施姑娘,自從滅吳一戰後,人們就再也見不到您的身影,本以為您已經在浣紗溪邊長眠,誰知卻還在福建海底漂泊,千年過去了,您肯定十分想家了。”說著一臉悲憫道:“現在請進小生的五髒廟暫住,等過得幾日,在下便帶您回到故鄉。”
張經笑得前仰後合,隻好請沈默獨自享用這一盤雞湯氽海蚌。
沈默一邊享用這極脆極鮮的西施舌,一邊好奇問道:“古來的美女眾多,為什麽不叫昭君、貴妃、貂蟬,單單要說是我們西施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