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表白
當日從長樂宮出來,韓嫣就直去了未央宮報到。劉徹正在翻竹簡,見韓嫣進來,並沒有像以前那樣起身迎著,一把拉到案前一起坐下說話。韓嫣照常行禮,伏在地上,卻沒聽見劉徹叫起。心下有些納悶,想來想去,難道是昨晚那份寶寶教育手劄出了問題?自己也沒寫什麽犯忌諱的東西啊?好吧,雖然說得直白了些,可也表明了態度了。心裏想著,卻仍乖乖伏在地上,沒有起身。
“陛下--”能在皇帝身邊混的宦官,就沒有不機靈的,差別在於是真機靈還是假機靈了。如今看著韓嫣趴在地上,而劉徹沒有讓他平身,便就人出言提醒了。
“嗯?啊!阿嫣……王孫來了,坐吧。”劉徹今天很不在狀態,先是呆呆地看著韓嫣行禮而沒有動靜,這會兒說話都磕磕巴巴了。
“喏。”韓嫣起身,自去下首擇了一席坐了。
劉徹直直地看著韓嫣,眼中的情緒很是複雜。韓嫣的慣例,是在女人麵前裝羞澀乖寶寶,在男人麵前當從容君子的。此時,正襟危坐,也沒有低垂著頭,就這麽坐著,等劉徹開口。
等了好久,劉徹卻隻是在不停地變幻著臉色、眼神,盯著韓嫣看。看得韓嫣在這個熟人麵前很從容的心境開始翻江倒海、天地變色,最後實在保持不住這份從容,咬咬下唇,瞟了一眼劉徹,把腦袋低了下來:“陛下,這是怎麽了?”
劉徹揮揮袖子,春陀極有眼色地把人都帶了出去,再關上殿門。
“上林那裏,訓得怎麽樣了?”劉徹並不接話,倒問起了新兵訓練的情況。
韓嫣有些摸不著頭腦,仍然認真回答:“已經有些模樣了,一箭之地,已經很有些準頭了,騎術也還看得過去。隻是想要達到之前設想的水平,還要再狠訓些日子。習字、簡單的救護知識也都學得很認真。現在的缺點,就是訓練的時間還是太短了,而且,沒有實戰經驗。臣打算等他們再熟練一些,就進行演習。”
“演習?”
“嗯,就是分成兩拔對戰,當然,演習用的武器要是不開刃的,以防誤傷。雖然不是真刀真槍,好歹也能感受一下什麽是戰場。要是能請兩位衛尉給指點一下就好了,能跟實戰過的兵對抗一下,就更好了。”說起新兵訓練,韓嫣頭頭是道,說得很高興。
“還有呢?”劉徹繼續追問。
“上林騎兵的樣式很好,如果能夠推廣開來,那整個大漢朝的軍隊,一定會更強的。隻是,會很費錢,如今這樣的騎兵隻能少量存在,軍隊主要還是步兵為主。不過,有些事情還是要改的,至少,衣甲要換新的。現在的旁的軍服,太不方便。昔時趙武靈王胡服騎射裏,服裝是排在騎射前頭的,可見軍服的重要。旁的不說,單是這腰帶,要繞上好幾圈兒才能係好衣服,如果敵軍突襲,隻怕還沒等穿好衣服,就全讓人給砍翻了。”
“兵事上,你還有什麽看法呢?”
今天的劉徹很奇怪,以韓嫣與他這麽些年的相處經驗來看,這絕對不正常。這樣的劉徹,很像景帝!景帝常愛這樣,問一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的問題,然後,徑自下決定。就看大家猜謎的本事了,猜對了,好處大大的有,猜錯了,十個腦袋都不夠賠的。
劉徹一向是沒有景帝這個愛好的,至少,對韓嫣不會如此。今天--事情大條了!
心思電轉,韓嫣立即決定,實話實說:“兵事上的事情,臣也想過不少,之前也寫過一點兒東西,自以為很懂了。哪知真正自己帶兵了,才知道有些事情不是想像的那樣簡單。”當下把軍校、參謀製度等不符合現狀的地方擇要說了一下,“這兩樣都是好事,隻是做起來還要仔細考量。還有些別的問題,都是別這一個道理,哪能一口吃個胖子呢?陛下若要細問,臣把這些都寫出來。”
改革不像小學生的作業,寫錯了,拿橡皮一擦,再用鉛筆重寫就行了,不合心意了再擦、再寫,寫寫擦擦、擦擦寫寫的。即便是小學生的作業,也得防著擦的次數太多,擦破了紙。就是擦不破紙,這擦了重寫的,也會在紙上留下微黑的印跡。總之,要謹慎。說到紙,不禁有些懷念,尋思著訓練完新兵就全力攻造紙,寶寶長大了,抱著竹簡練字,很沉,很辛苦的。
劉徹點點頭,臉上變來變去的表情定在平靜這一格上,眼中的情緒轉來轉去停在幽深這一檔。
“嗯。朝上的事兒,你怎麽看?”
韓嫣這就更摸不著頭腦了,眨眨眼,裏麵明明白白地填滿了疑問,望向劉徹。劉徹的表情有點苦澀,緩緩地閉了下眼,又恢複到了高深的狀態。意思很明白了:問了,你就說!
“先帝駕崩,陛下登基,朝中暫時不宜大動。丞相持重,正是此時需要的……”下麵的話,是不太好說的,略頓一頓,“新朝氣象,陛下若要有所改動,需深思。”老太太還活著,最好老實一點。
劉徹還是沒有表情,不知道是聽進去了,還是對這話壓根兒就不感興趣。他不表態,韓嫣隻好識趣一點,接著往下說。
“如今朝上,有儒家與黃老之爭,未來,怕是會更加激烈。其實--”看看劉徹,他好像對這個有點興趣了,“以臣看來,無論是儒家,還是黃老,用或不用,都不是什麽大事,看哪個合適就用哪個也就是了。兩者各有所長,也各有所短,本就都不是十全十美的說法。而兩家學生,都以自己所學為聖音而貶低其他學說,不能容人,這本身就不好。想以自己的所學來治理國家造福萬民,這是好事。但是,把自己的所學當成金科玉侓,不容別人置疑就其心可誅了……”
劉徹坐直了身子,向前傾,眼睛也瞪得大大的,韓嫣覺得這個劉徹才有了點讓他熟悉的樣子。也因為劉徹的動作,韓嫣突然醒悟--前麵這些話,要是傳出去,足以讓兩派學生把韓嫣罵得狗血淋頭了。下麵的內容更驚悚,韓嫣現在還不想說出來。於是硬生生壓住了講演的興頭,閉上了嘴巴。
劉徹聽得正入神,見韓嫣不說了,心裏有數,衝韓嫣招了招手。韓嫣搖頭。再招手,還是搖頭。瞪眼,再搖頭。劉徹從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來,走到韓嫣身邊坐下:“對我,你還有什麽要瞞的麽?”聲音很輕。吐出的氣息吹得韓嫣耳朵發癢。
反射性地抖抖耳朵,韓嫣的身子往後挪了一點,劉徹逼近。
韓嫣很為難,小聲道:“沒,沒什麽的。”
“你說過不過說謊的--”劉徹也壓低了聲音,再逼近一點。
“不過是一樣的意思。”再退,卻因坐著,失了平衡,忙用左手撐在身後,免得跌個仰麵朝天。
“那也要聽,別告訴我你嚇忘了。”劉徹拉住了韓嫣的右手,不讓他再往後退,另一隻手,也放在了韓嫣後腰上,臉卻在向前逼近,場景頗類翩翩公子挽救失足摔倒的少女。
“先放開,我再說。”
劉徹沒動:“說了再放。”
這姿勢……
“讓我坐起來,好好說話。”可憐巴巴的聲音。
不為所動。
“這麽著太累,不舒服。”皺著眉毛。
劉徹挑眉,雙手用力,把人給拉得坐了起來。韓嫣坐起,扭扭身子動動手,示意劉徹放手。劉徹仍是平平地看著韓嫣: “說吧。”
深吸一口氣,瞄瞄四周,韓嫣小聲道:“無論黃老還是儒家,老子、孔子都已經死了,剩下的就是他們的學生,這些學生,能及得上老子、孔子的又有幾人?可偏偏以衛道之士自居,不容別人置疑這些說法。跟他們想法不一樣的就是奸臣、佞臣、小人……昏君……”劉徹的眉頭已經皺了起來,“都說始皇帝殘暴不仁,可大家忘了,陳勝、吳廣起事時,皇帝是秦二世而不是始皇帝。固然始皇帝用法嚴苛,可這並不是儒生詬病他的全部原因,最大的原因是焚書坑儒!秦始皇得罪了他們。為什麽要焚書坑儒呢?”韓嫣頓了一頓,劉徹瞪大了眼睛,示意韓嫣繼續,“是因為始皇帝煩他們老說恢複周製要分封!嬴秦宗室兩千餘人,能放開了封麽?!能這麽封麽?這不是走回了老路?越分,國力越弱,這跟賈太傅分藩王這地的主意如出一轍,諸侯強而王室衰,周王喪無以為禮,嗣王隻好向諸侯乞討以葬先王……”完了,這話說出去,就等於把天下諸侯和藩王全給得罪了。韓嫣馬上閉嘴。賈誼啊,其實是漢代極早提出“推恩令”的人,隻不過,他沒有直說這個名字而已。
劉徹卻不依不饒了:“說下去!”聲音仍是低低的,其中不容置疑、不容反對的意思卻是前所未見的強大。
韓嫣嚇了一跳,理了理思路,決定快點結束這個話題:“儒生不懂變通,整日念叨著複古,一味地把自己的想法當成聖旨,反對的就全是妖魔。可憐秦始皇,一統天下的偉業,因為一時沒聽他們的話,就被這群名嘴,給抹了個幹淨!”劉徹的臉色已是可與鍋底爭黑了。
韓嫣進緊轉移他的注意力:“而且,秦焚書,是把所有的書都留了副本在秦宮裏的,想學的人可以向秦的博士請示,得到同意後就能跟著博士學習了。真正把最後副本也給燒了的,是楚霸王--項羽!他燒了秦宮室四十餘日,煙焰蔽日!為什麽大家把這條給忘了?全推給秦人,這是事實麽?”這點很誅心啊,儒生們怎麽把錯全推給秦始皇了,而與劉邦相爭了好多年的項羽,卻被同情得很!漢初的思想宣傳,真是沒有條理。
“前麵已經說了,老子、孔子兩位聖人已經過世了,剩下的道理就全在這些人的嘴裏了,聖人已逝,可聖人的言論卻越來越多,有多少是後人注釋他們的言論而發展出來的?這些注釋裏有多少是曲解?這事卻沒人去考究。這些人,雖然是無心,可是,他們排斥異己,隻許自己的學說發展,如果讓一家獨大,照這麽下去,正義悉握於其手,剩下的這一家就成了……人們心中至高無上的無冕的太上皇帝……”很可怕,跟中世紀歐洲的異端審判所也差不多了。一個是直接把人捆到火刑架上,另一個是用名教大義殺人。絕對的權利產生絕對的腐敗,同樣,絕對的權威也會產生絕對的愚昧。
“啪!”劉徹拍了桌子,如何能忍?韓嫣趁機離了劉徹身側,挪了一步遠。
見劉徹不滿地瞪眼,繼續轉移注意力:“其實,這兩家學說,還都是有長處的。孝、悌、忠、信、禮、義、廉、恥。他們說的並沒有錯。而且,儒家重禮法,國家也需要秩序。黃老學說,也有無窮智慧,否則,大漢立國這麽久,也不會都信奉它。不止這兩家,諸子百家都是如此。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取長補短,才是正理。兼容並包,才是氣度。”
劉徹麵色還是沒有和緩下來。“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本是為了統一思想,維護中央集權、維護國家團結,統一的國家,需要有統一的思想,這本沒有錯。問題是,任何沒有製約的發展,最後難免會產生出一個畸形的怪物。
韓嫣自己還沒有本事自成一家,或者找到一個能夠代替儒家統一思想的學說,雖然猶豫,仍是說出了自己的擔心:“海內歸一,需要一個主導的思想,不然,就會引起人心的混亂。隻是,單一發展某一學說,必須形成一家獨大。其實,任何學說都是為人服務的,如果人變成了這學說的奴隸,就是件荒唐的事情了。學說與朝臣,用與不用,如何去用,其實,是一個道理的。”下麵的話,就不用說得太明白了。關於對朝臣的使用方法,景帝已經教了劉徹很多了。
劉徹終是恢複了麵癱的樣子,眼睛直直地看著韓嫣,許久:“也隻有你,跟我說過這些話。別人,怕是在想著怎麽做這個太上皇帝吧……”
見著劉徹,大家當然都要推銷自己的學說,這是常理。韓嫣這個無固定學說者,當然不好推薦什麽,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哪一派的,推薦什麽呀?如果硬說,他算是唯物派的--劉徹能接受唯物論、辯證法與封建製度必將滅亡麽?
韓嫣一個激靈,忙道:“世人都是在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情。有些不好的結果,未必是刻意想做才有的。臣也有自己認為是正確的事情,也會盡自己的力量去做。”
“為什麽,你能想到,別人就不能想到呢?他們就真的比你笨麽?是想不通還是不想通?招門客、爭學說、搶風頭,一個一個。你讓我怎麽辦呢?……”劉徹這話,內容很誅心,語氣卻沒有讓人感到他的憤怒。韓嫣自認比較了解劉徹,也沒覺得他有什麽負麵情緒。劉徹在韓嫣麵前通常是不怎麽掩飾自己的情緒的,今天讓韓嫣摸不著頭腦,很不正常。哪怕是作為帝王,對這樣的事情很有心理準備,也不是這個樣子的。
韓嫣心裏在打鼓,想說什麽,卻被劉徹止住了:“餓了。”
韓嫣一愣,旋即道:“想吃什麽?麵條還是餃子?”
“都要。”
“好。”韓嫣退下。走到門口,拉開門,正碰著春陀站在門外,略一頷首。春陀點點頭,領著幾個人進去伺候了。
回頭時,卻見劉徹在作沉思狀。這幾天,劉徹非常不正常,難道--抽風在繼續?
土木結構的宮殿,防火是件重要的事情,因此,廚房離正室一般都是比較遠的,要是品級夠高或者得寵的,送飯的也跑得勤快些,還能吃得上熱的,品級差些的等飯菜到了跟前早就涼了。當然也有人有自己專屬的小廚房,這樣的人物,品級自是要更高。劉徹的地位足夠高了,因此他有自己的小廚房,韓嫣也就不用跑太遠的路--想也知道,皇帝怎麽可能跟一般宮人吃一個鍋裏的飯?
韓嫣做飯,禦廚們常會在他身後磨磨蹭蹭地,以期可以學到新菜式。次數多了,韓嫣自是有所覺察,也不藏著掖著,常招呼大家過來,現場教學。大家覺得他和善,卻不知韓嫣另有盤算--自己霸著這做法也沒意思,讓大家都能吃上美味的飯菜不好麽?本也不是自己發明的東西,自己也是沾了穿越的光,真以為自己就是版權所有人了?何苦這麽瞞著大家,讓人羨慕自己吃的好就很值得得意了麽?再說,禦廚學會了做,做得比自己好,也省得自己老當煮飯婆。
每回,韓嫣做了有兩三人份的食物,剩下的禦廚也會試著做一些。然後,會往後宮裏送一點。韓嫣親手做的,自是進了他和劉徹的肚子。
劉徹在韓嫣做飯的時候,就去長樂宮問過安了。回到宣室,正是韓嫣把哺食端進來的時候。韓嫣的習慣是一日三餐,哪怕是跟劉徹住一塊兒的時候,他也要在中午吃點東西。在上林訓練,更是以不能餓著兵為借口,光明正大地推行他的三餐政策。
今天這時間,當晚飯是早了,當午飯又晚了,中午他又吃過了,因此胃口便沒那麽好。再說了,剛才可是把天下的筆杆子、槍杆子得罪了一大半,如果明天被彈劾或者被文人稱為“侫幸”,也不用太驚訝了。韓嫣在心裏想抽自己!再想想,如果再給他一次機會,他還是會這麽說。真是的,原本不是決定了不做烈士好好過自己的小日子的麽?這會兒怎麽又責任心暴發,想對中國曆史負責了?
劉徹看了一眼韓嫣那份要少許多的哺食,再看看他懨懨無趣的樣子,沒說什麽,隻是努力吃自己的一份。
吃完了,照例是要散步,還是無聲的進行著。劉徹顯得心事重重,韓嫣覺得自己剛才說得太多了,雖不後悔,也不是很自在,尋思著是不是想個什麽法子能彌補一下,能兩全其美就更好了。於是,繼續無聲。
華燈初上,劉徹忽然說要讀書。韓嫣有些詫異,仍是跟著坐下了。
案上一卷竹簡,劉徹打開來,忽地又合上了,說要先洗漱,到榻上讀去。
一番擾攘,劉徹拉著韓嫣並排坐在被子裏,打開竹簡,韓嫣靠得近,掃了一眼,隻看了頭兩句“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便知道了,這該是一篇《越人歌》全篇應是:“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眉毛一跳。
劉徹卻又合上了竹簡,歎了口氣,脖子左右轉了轉。竹簡握在手裏擰來擰去。終還是打開了:“念給我聽。”聲間低低的,很是疲憊。
再打開竹簡,果然是《越人歌》:“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韓嫣眉毛跳了又跳,僵了一下,複又歪著頭看向劉徹,笑道:“今天怎麽想起讀這個來了?”
“想……了。”
韓嫣道:“陛下今天精神不大好,還是早點休息吧。”
“這裏不是大殿,咱們也沒說國事吧?”
?!韓嫣不明就裏,點點頭。
“那你為什麽還用這麽疏遠的稱呼叫我?!”
韓嫣張了張口,又止住。
“你就裝傻吧!”劉徹很憤憤,又平靜了下來,“知道越人的典故麽?”不等韓嫣答話,自己說了下去,“楚尹鄂君泛舟,越人慕之,為歌,鄂君感其誠,舉繡被而覆之。”
“可舉繡被(bei)覆之乎?”目視韓嫣,手卻抓著被子了。
“那個字念(pei)吧?披肩的意思,覆以繡被,是禮節,不要斷章取義……”聲音低了下去,在劉徹灼灼的目光下,韓嫣覺得自己很虛偽,如此明顯的表示,再裝傻,自己都裝不下去了,於是不說話了。目光遊移,不敢看劉徹,臉卻紅了。
“嗯,你讀書一向比我用功,”平平的聲音,眉眼不動,“還有什麽要解釋的?(pei)是禮(bei)就不是禮了吧?韓大人不說,我竟不知自己是讀錯了呢。”
再裝下去,就沒意思了。
“你--不是吧?”韓嫣低下了頭,指尖輕輕地摩挲著竹簡。
“就是。”聲音帶著熱氣到了耳邊,癢癢的,耳朵又抖了抖。
“是--什麽?”
“是你想的那樣。”
該來的,還是來了。韓嫣內心無力的感覺直往上泛,越來越濃。隻是拖延許久的疑惑終於講明白了,心下也有些釋然,老是為這事懸心,韓嫣也很累。不過,眼下的情形……韓嫣卷起竹簡,握得十指泛白。垂著頸子,隻不說話。
下巴被一隻食指抬起,惶然無措的眼對上深沉的眸子,大腦一時空白。
劉徹歎息:“你果然,是知道的。”拇指摩挲著蒼白的唇,低語:“我就這麽讓你害怕麽?我真能吃了你不成?你不願,難道我就會強……”閉了口,抿緊了唇,眼睛越發亮了。
“我能逮著人就說,你別喜歡我麽?也太自作多情了。”韓嫣輕道,話一出口,就後悔了,真是不會說話啊,“況且,我一直覺得……我其實是把你當朋友看的,打小處得久了,怎麽會不比別人親近呢?隻是……”怎會不知道?自從知道自己是韓嫣,就心裏難安了。就算不知道,被韓則敲打得久了,也該注意了。隻是,劉徹不說,自己怎麽開口拒絕?人家都沒說,自己蹦躂個什麽勁兒啊?
竹簡及地,發出一聲悶響。人,卻落入一個寬厚的懷抱,一向敏銳的運動神經,經過幾個月不停的軍營訓練,此時超常發揮了作用,單手撐住床榻,斜躺著的身子卻轉了一下腰身,青絲翻飛,身體就脫離了某人的控製。一轉頭,看見劉徹陰霾的麵色。
一雙手,再次毫不猶豫地伸了過來。韓嫣心跳加快,紊亂了呼吸,卻不敢再動。打架,自幼的武術課上千百次地證明了一條真理--劉徹不是這位伴讀的對手。可是,要在皇帝的臥室裏打麽?打完了之後呢?解釋呢?犯上,是個什麽罪名?自己不怕,還要考慮會不會連累家人吧?不打,逃出來也是行的,隻是衣冠不整逃出寢宮……不用同人女,誰都是一想就歪--表說你是看見老鼠被嚇到了。直說是因為皇帝要與自己產生點超友誼的關係,所以自己逃了?腦袋被門擠了吧?還嫌緋聞不夠勁暴麽?不怕人家說,你倆有些情趣的特殊愛好麽?
瞪大了眼睛,果然,眼睜睜看著自己落入魔掌。
劉徹狠狠一拽,韓嫣如期入懷,收緊了手臂。就著拉過來的便利,手在背上撫摸,帶了手勁兒,像是要把懷中人整個揉進身體裏。手上不停,越來越往下,唇在耳間低喃:“覺得親近,就再親近一點好了。”懷裏的身子僵了。
劉徹有些無奈,又有些憤怒:“我真能吃了你麽?!”韓嫣這會兒恢複了一點神智,放軟了身子,輕輕地靠著劉徹,微轉了一下頭,拿眼角瞟到了劉徹,輕聲呢喃:“這還不夠近麽?你這樣……我……”聲音有些哽咽,再轉過頭去,乖乖地伏在劉徹懷裏,腦袋也柔順地靠在劉徹的肩膀上,輕輕地蹭蹭。
片刻,劉徹深吸一口氣,發話了:“去把上林的騎兵給我訓好了!明年咱們再擴人!把你方才說的軍事、朝政給我寫出來!你寫給韓寶寶的教程也給我錄一份!好好做!想建功立業,隨你!我不拘著你!有本事盡管使出來!隻是,你給我·記·好·了·我不強你,你也不· 許·離·了·我·去。”一字一頓,仿佛耗盡了全身的力氣。
狠狠地摟著韓嫣躺下,扯過被子把人裹了個結實,翻身壓上,兩具身體隔著被子緊緊地貼在一起。
“我是瘋魔了!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我想做什麽做不了?為了讓你高興,我居然就由著你去了!由你就由你,你給我做出樣子來!”再壓一壓身下的人,似乎要把中間的被子給當成空氣壓走,狠狠地欺上水色柔唇,流連許久,感受那份柔軟,實在不舍得放開。猛然撬開顫抖的唇瓣,舌頭描繪著貝齒,再纏上羞澀的丁香顆,不由放緩了力道,細細品嚐。
韓嫣不敢輕動,不敢閉眼,也不敢硬推,隻能乖乖呆著,眼中帶著些許惶恐。劉徹的動作,讓他害怕,身子也有些顫抖,唇舌被吮吸得又麻又疼,耳朵裏嗡嗡作響。韓嫣隻覺得這樣的劉徹很陌生,他一點兒也不懷疑劉徹可能把自己的舌頭給吞了。
不知過了多久,劉徹終於放開了已經蹂躪得通紅的唇,又在上麵泄憤似地蹭了兩下。惡狠狠地下了警告:“做不出來,那你就什麽也別亂想了!”
放軟姿態,是個無奈。利用劉徹對自己不一樣的感情,讓他心軟地放自己一馬,的確很不厚道。隻是,在這種情況下,韓嫣別無選擇。兩輩子的初吻被這麽粗暴地奪走,韓嫣努力地控製自己不要太激動,別搞砸了一切。
看著劉徹,眼中波光潾潾,哪怕臉上已經燙得可以煎蛋,也不敢有一絲其他的表示。兩人就這麽互看了許久,劉徹先動了,挪到一邊,揭開被子鑽了進來。抱住韓嫣,也是放緩了表情,食指輕撫麵前嫣紅的唇瓣:“我想跟你好,想讓你過得快活。我把能給的都給你,結果,他們卻想著你是不是第二個鄧通。他們想你死!這樣的話,你聽了不少了吧?卻不跟我說。我竟然沒想到,你會承受這麽多。我不要,所以,我放手……”
嘴上說著放手,這手卻仍搭在人家身上。腦袋再次空白,韓嫣無語,這時說什麽話都是多餘的了。劉徹的性子,能做到這樣,真是讓人不敢想象。也再次領教了何謂“一言堂”,他隻是告訴你而已,決定,他是已經下了,容不得反抗。哪怕他下的是另一個決定,韓嫣,也隻有接受的份。不要把這個當成職場性-騷擾,還想義正詞嚴地喝斥他,這個老板,不接受拒絕。敢跟他裝模作樣,小心他秋後算賬。
拉拉被子,韓嫣靠向劉徹。再緊緊手臂,劉徹嗅著清新的氣息,安心地睡著了。
雖然因為劉徹的話,心情有些沉重,不過到底是了了一樁這輩子最大的擔憂,哪怕被“吃”了一記實實在在的嫩豆腐,心境一時大起大落,累得不行,韓嫣終於沒心沒肺地睡著了。鼻息沉沉,交頸而眠。
夜,深了……
63.年前
次日清晨,韓嫣起身的時候,劉徹還沒醒,四肢並用地纏著韓嫣。韓嫣醒得一向比劉徹早,每逢此時,韓嫣便會小心地抬一下手,不直接掙脫,而是撓劉徹的癢癢,劉徹覺得癢了,多半是要鬆手自己撓的。也有不鬆手的時候,直接往韓嫣身上蹭以求達到與撓同樣的效果,這時,韓嫣就要再費一點時間,繼續撓他一下。劉徹睡夢中覺得煩了,也會鬆手。
這回,韓嫣卻躺著沒動,直看著劉徹。心情很複雜,劉徹決定不跟自己纏綿悱惻了,說不輕鬆,那是假的。可劉徹作了這樣的決定,說不感動,那是連自己都騙了。一個帝王,肯控製自己的欲-望,實在不能說是件簡單的事情。他本不需要這樣做的,以韓嫣自身的能力還沒有重要到這樣的地步……怪怪的感覺……
手指輕輕地劃過沉睡的麵龐,精神有些恍惚,指尖下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日漸剛毅的線條,此時卻又柔和了起來,像極了幼年時候,戳戳嘟起的臉頰:“真是小豬。”回過神來,劉徹已經醒了,睜開的雙眼,昭示著韓嫣方才的舉動已經悉數落入他的眼底。韓嫣大窘:“該起了吧?我還要去營地……”
劉徹笑了:“起吧。”韓嫣耳朵抖了抖,慌忙爬了起來,跌跌撞撞地跑到衣架那兒穿衣服。劉徹看著他通紅的耳根,無聲地加大了笑容。
以後的時間裏,與劉徹的相處,讓韓嫣頗有些不自在。裝成什麽都沒發生過吧,那是自欺欺人。表現得尷尬吧,劉徹又說了不強求他,自己再手足無措又顯得自作多情了。再恪守君臣之別呢,又像是驚弓之鳥,忒沒誌氣。猶豫再三,決定把這人當作半個朋友半個上司的看,本來就是發小,不能太做作了。決心是下了,隻是兩人在一起時,韓嫣的臉還是會發熱,不太好意思看劉徹。劉徹倒是坦蕩,看韓嫣時沒有一點不好意思、看到韓嫣發窘的時候還會咧開嘴無聲地笑笑讓韓嫣再窘一點,他倒也知道在某些場合要收斂一點,至今還沒有製造出什麽大麻煩來。
新帝很閑,小朝會就免了,整天跑到上林去練兵,高興的時候還會冒充教官,教大家寫寫字、騎騎馬什麽的。朝臣們嘴上不說,心裏還是有些想法的,隻是如今沒有什麽大事,決定先觀望一段時間再行動。
漢自立國至今首重黃老之學,崇無為而治,從這一點來講,劉徹目前在政治上的無作為,朝臣們還是能夠接受的。也有一部分人想鼓動新帝振作一下,順便讓自己也從中有所收獲,隻是時候未到,也隻能忍著了。唯一令大家不太滿意的,就是皇帝與大家接觸得實在是太少了,整天呆在上林苑歇在建章宮裏。
想發發牢騷吧,一群拳頭比腦子大的兵爺們不幹了--四海未靖,你們這些窮酸就想攛掇著皇帝不理咱們這些拋頭顱灑熱血的人了?好吧,咱是斯文人不跟莽夫一般見識。於是轉移矛頭,想拿跟皇帝比較親的人說事兒。可挑來挑去,就是挑不到合適的人。要說跟劉徹最親近的,目前就是韓嫣了,無奈這人最近名聲好得緊,這時說他的壞話,很顯得自己別有用心。也有豁出去的勇士,話沒說完就壯烈了去--欺負了李當戶的好朋友,李家兄弟自然不是吃素的。
李家兄弟出手,比韓家兄弟還快。話說大家都是上林、建章常住人口,相互之間比較熟悉。營地的製度是嚴格按照要求來的,崗哨齊全,夜間也是如此。上林苑的主宮建章宮也是由新兵守衛的--畢竟是以守衛建章的名義招的兵。李家兄弟覺得真要有個什麽什麽的,站崗的守衛多少會知道一點的。
李當戶開始本著愛護朋友的原則,當然內心也有一點疑慮的,劉徹要宿在建章的時候,他們就專調了幾個自己比較信得過的人去守夜,順便旁聽一下皇帝到底有沒有對韓嫣 “不軌”。哪怕李家兄弟冒充值班人員,聽壁角聽到自己快感冒,都沒發現異常--就算有什麽異常,值班的衛士都是守在殿外的,那麽大的宮殿,除非是聲振天外的激烈,或者有雙天賦異稟的好耳朵,否則,他們就是想聽也聽不到啊,你見過哪個皇帝內室說話能被外頭人打聽到的?李家人卻放心了,覺得自己沒交錯朋友。然後,朋友升級成了自己兄弟。此時聽得有人誹謗自己人,哪裏忍得住?
不用旁人,就他家兄弟仨,騎馬就把人堵路上了,連蒙麵這道工作都省了,結果,不用人說大家也都知道了吧?被揍的人,隻能自己認了。往上告吧,上頭問為什麽揍你?怎麽回答?說未央衛尉的兒子,在皇帝麵前有了名號的人吃多了撐的?還是實話實說,說自己嘴巴不老實,說了不該說的話?結果更糟,被他說的那位,如果真有什麽曖昧事,那是一打一打的小鞋遞過來,穿到下輩子還有剩。想製造輿論攻勢,也沒什麽人相信。於是,出師未捷先挨揍,長使大臣淚滿襟。
“總之,大概就這樣了,真是的,我還沒動手呢,他們折騰什麽呀?”韓則對於自己的陰險計劃沒有執行就被人搶了先非常不滿。揮拳相向,一點美感都沒有!笨蛋!莽夫!韓則本想著先在市井傳點流言,說是那個誤把鐵木當軟柿子的笨蛋為了掙個不畏強權的名聲,就把韓嫣這個大大的好人說成個壞人,韓家人則保持低調不出頭,等流言越傳越廣的時候,再由韓家人表現無辜大度,說這人隻是誤了自家人,大家不要再追究了……最後,這人的名聲就算沒有壞到極點,至少,也要有個有眼無珠的評語。
韓嫣聽了韓則的話,目瞪口呆。跟李家人,能把關係處在一個不被對方厭惡的程度,他已經很滿足了。不想這家人太實在,這種事情都能為自己出頭,以李家在漢軍中的名聲,自己真是安全到家了。對李家人這種憨直的性格,不免多了些感激。打定主意,要提醒李廣,不要在不久的將來,犯下收淮南王重禮的錯誤--他原是不想管這檔子閑事的。至於這個打算將扮豬吃老虎進行到底的陰險哥哥,韓嫣不準備對他發表任何意見。
李廣對自家兒子的行為倒沒什麽,罰都懶得罰,揮一揮手:“天子腳下,你們也是有官職的人了,打人注意拿捏好力度,打死了就不好了。這次控製得不錯,下次繼續努力。”這位,也是個護短的人。被他認同了,基本上,就是劃進他的圈兒裏了。
劉徹知道了,卻說李家兄弟閑得沒事做,罰三個人一個月內花光一千金--買田置地也好,掃蕩大街也罷,領人喝酒也成,總之,皇帝出錢,他們花,省得沒事兒去揍人--這還是罰麽?
長樂宮、椒房殿自然是自己的情報來源,卻詭異地對此事保持沉默。阿嬌甚至對空氣揮了拳頭,在她看來,綜合各方考量,目前韓嫣和劉徹都還算老實,沒有發生讓她不愉快的事情。隻要劉徹不搞三撚七,阿嬌是絕對向著他的,就是韓嫣,也是阿嬌比較認可的熟人。如今,老是被人念叨這兩人有問題,不是說她這個皇後管不住皇帝麽?她也很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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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韓嫣竟是沒受什麽影響,舒舒服服地繼續呆在建章宮裏了。
建章宮,比起未央、長樂,顯得簡陋了許多。如今,卻透著幹淨清新,頗有種空靈神秀的味道。
這裏本就是行獵時的別宮,收拾起來就沒有未央、長樂那樣多的製度限製。所以,當劉徹讓韓嫣主持整修一下的時候,韓嫣也就沒有推辭--這建章宮,是除了營地外韓嫣的另一個住處,自己住的地方,如果條件允許,收拾得舒適一點,誰都不會推辭。
新兵的訓練步上正軌,剩下的就是在繼續的整訓過程中發現問題慢慢改進了。韓嫣的時間也就多了一點,花了些心思來布置建章宮。如果不出意外,自己將會在這裏生活近十年的時間。入了軍營,官兵便要一樣遵守紀律,這是韓嫣自己提出來的,士兵非假不得擅離,韓嫣這個主官,自然也要遵守這樣的規定。能不老住軍營,而時不時地住一下建章宮,已經是很好的待遇了。
於是,許多在未央、長樂出現了或許被非議、彈劾的東西,就在建章宮出現了。新式的浴室建起來了,蓮蓬頭的洗浴設備配上大大的浴池。原有的地龍也被改造,煙道往外引了一段,上麵蓋上簡單的小屋,就是一個土製的漢代溫室,冬日軍營的蔬菜就指望它了。漢時已有了靠燒柴提供熱量的溫室,也是用的煙道保暖,不過那是專門燒柴就為了種菜。建章這裏,卻是利用了冬季宮室原有的取暖設施,沾了點熱量,更加劃算。韓嫣老莊子裏就是這麽弄的,如今是照搬了過來。造不出玻璃,隻能用這種辦法推廣一下溫室了。未央、長樂也有這樣的條件,不過,堂堂漢宮裏種菜,有點不大體麵,倒是可以改成種花。
宮室內部用了拉門結構,平日裏拉門向兩邊拉開,整個空間顯得寬敞,夜間休息時再拉上拉門隔斷空間。四壁用石灰粉刷,很是爽朗亮眼。牆上卻不是畫的壁畫,而是拿絹布,畫了些風景之類,裱好,鑲上框,掛起來。這個書寫用紙還沒有廣為人知的時代,後世雅士必會的琴棋書畫,四項絕技,至少後兩項,還沒有形成氣候,這時代畫畫的多是工匠,畫的,多是器物上的圖案、壁畫之類,稱為中國畫的水墨畫還是沒影兒的事。寫字的,多是刀筆小吏。韓嫣三腳貓的繪畫功夫,再次派上用場。先畫了些梅、竹、蘭、菊之類的豎幅,又畫了大江東去、群山蒼茫的大型風景畫,總算把主要宮室給裝點好了。
書房是不能少的,給書簡編上序號,依次上架,再做一本索引目錄,查找也是方便的。惡趣味地給這間位於西殿的藏書之所題上“嫏嬛”,引來劉徹追問:“怎麽用女人名字?”
“嫏嬛本是天帝藏書之所,因其掌管女官名嫏嬛,故而得名。”一本正經的解釋。本來很想說,神仙姐姐家的藏書處就是叫的這個名字的。
“哪兒聽來的?我怎麽不知道?”
神秘地笑笑:“不可說,不可說。”
劉徹待要再問,又覺得這狡黠的樣子太可愛,一頓之下,就錯過了追問的機會,隻能把疑慮存在了心裏。
宮內器物,不用漆器,而是瓷與玉。漢時瓷器還很原始,上釉的技術也不到位,因此,權貴之家、漢宮之內多是用的漆器,漆器名貴,做工精細,很是費錢。韓嫣不是很喜歡漆器,如今得了機會,想讓少府之類製出自己想要的瓷器來,這方麵他卻是不通的,隻能提出細篩瓷土、均勻上釉、改良釉料、密封燒窯之類比較籠統的說法。勞動人民的智慧真是無窮的,工匠們居然能夠在這個隻有一知半解的後世來人如此“簡明扼要”的“提點”下燒出很能看的水碧色瓷器來。捧著淺碗,韓嫣激動萬分,終於不用再拿漆碗啊、銅碗啊的吃飯了,十多年了,這得吃了多少化學物質進肚啊,好歹能對得起自己的胃了,回家就煮綠豆湯解毒,然後全家換瓷器去。
再指點一下園林布局,建築學,韓嫣是不懂的,不過看多了蘇州園林之類的經典之作,出點主意還是可以的。自家庭院,不敢太張揚,皇帝家的地方,怎麽囂張都不過分,韓嫣挽起了袖子努力在這裏發揮一下裝修自家裏被壓抑住的熱情。
最終,建章宮成型的時候,擺在眾人眼前的,是這個尚紅、黑的厚重時代裏一抹透著水光的清新亮麗的色彩,靈動而不輕浮。隨風而擺的淡青色窗紗透著恬靜清華,寬簷下垂著的風鈴聲音清脆,流水澹澹繞西殿而過,垂柳在岸,拂水麵生波。溪水流到緩處,積成一池碧波,荷葉隨風擺青綠舞裙。紅橋臥溪上,魚戲蓮葉間。庭院寬廣,四麵圍牆之外便是上林蔥鬱林木。如此景色,見之忘俗。
韓嫣收拾家居很有癮頭,也很有活力,劉徹見他這樣,不禁失笑,暗自下了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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裝修新居的工作在進行,軍事訓練也不能耽誤了。
咬咬牙,韓嫣還是把馬掌給拿了出來--即便是新手訓練而非長途奔襲,馬匹因為“蹄裂”的問題折損的數目也讓韓嫣這個管家婆心疼萬分。一旦出現“蹄裂”的情況,這匹馬就算不廢,也不能再像原來那樣使用了。釘上了馬掌,馬匹的折損率就小了很多。
還有高橋馬鞍和馬鐙,這兩樣東西,造型簡單,仿製也簡單,材料很好找。不像馬掌,需要銅鐵金屬,哪怕匈奴學去了,也沒有這麽多的銅鐵來推廣。而新式馬鞍和馬鐙對於提高騎兵機動性的好處又是鮮而易見的,如果讓匈奴人學去了,會不會給騎兵力量對比已經很難看的漢匈軍隊之間再雪上加霜?帶著這樣的疑問,劉徹專門召來了李廣、程不識詢問。對於這三樣東西,兩人大加讚賞,對於劉徹和韓嫣的疑問,兩人通過論證,認為不是問題,即便是匈奴能夠仿造推廣,這些東西對於漢軍騎兵能力的提高程度要大大高於對匈奴騎兵的加成。總的來說,是件好東西。雙方騎兵戰鬥力的差距,說白了最初隻是訓練時間與熟練程度的差距,如今能拿出一樣東西來彌補一下兩者之間的距離,是很有幫助的。兩人興奮得直拍韓嫣的背,拍得韓嫣五髒移位。
“兩位大人還是先別高興了,”韓嫣眼看自己要被拍死,不好意思明著躲,隻能帶著被拍得發顫的聲音開口轉移他們的注意力,“這些東西,還不能拿出去讓別人看。既然易仿造,就要好好保密。要出其不意,予以重創,才能達到效果。要是事先就讓人知道了,還談什麽‘新’呢?匈奴人就是仿,也得先拿鮮血交點學費。”韓嫣笑得很奸詐,這份奸詐卻被在座的其他三人好好誇獎了一番。當下,幾人便定下了秘密打造、裝備、訓練新式馬具的計劃,具體參與訓練的軍隊自然是剛被正式命名為建章騎營的新軍了。
長樂、未央的南軍目標太大,要出奇兵,隻有用經過嚴格入伍篩選的建章軍了。同時,被定下的,還有建章軍未來的擴充計劃,礙於騎兵的燒錢速度,建章軍的規模就先定在三千了--比先前翻了一倍。
至於訓練方法,隻能是後世與漢代相結合了,韓嫣不得已妥協了--情況不同,隻能本土化以適應現狀,愛國教育也夾雜了“封妻蔭子”的個人鼓勵,原本最不提倡體罰的他,在有人確實出格的情況下,也隻有同意體罰了。別的單位,做得不好,可以開除,但新式的騎兵,出於保密的需要,不能輕易趕人出去。殺人滅口以絕後患的事情,韓嫣終究下不去手,隻能努力讓不合格的人變得合格了。
其實,早在初訓的時候,李當戶就已經拎著鞭子站在後麵監工了。軍隊的刑罰也簡單:打板子、抽鞭子、關小黑屋--最後一種是韓嫣加上去的禁閉刑,開始的時候被李氏兄弟很鄙視了一通。砍頭的刑罰,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應用過。
李家兄弟酷愛前兩種處罰方式,韓嫣喜歡使用第三種心理折磨型的。心理戰,永遠是給人創傷最大的陰險戰術。正如李家兄弟的行為頂多給某些人加點傷痕,而韓則的計劃卻能讓這人一輩子抬不起頭一樣。
李家三兄弟,在親自黑屋體驗了半天之後,終於決定,誰要不聽話,輕的打,重的關。然後對韓嫣那“周文王畫地為牢,咱們也斯文一點,表那麽血腥暴力。”的說法,狠狠地鄙視了一回,然後商討一下如果有得罪自己的人,向這個蔫壞的韓嫣請教一下報複手段的可能性。韓嫣卻在想著建立軍事法庭的可能性,軍隊內部的事情必須在內部處理,如果把軍人的量刑交給文官係統,難保不會由此引發文官插手軍隊,引出一係列問題。用製度看守一個國家,比一百個聖人都強。嗯,寫個奏章上去吧。軍隊的最高統帥隻有一個--皇帝,文官係統不可以對軍隊指手劃腳。這應該是個很好的開篇詞。
時間,就在訓練與裝修宮室裏靜靜流逝。當裝修完成,韓嫣與劉徹坐在正殿品茶時,兩人才發現,後元三年,就這麽過去了,再過幾天,就是十月了,屬於劉徹自己的時代正式開始了。
64.薦才
建元元年十月的新年慶典,隆重異常,大家仿佛要把憋了近七個月的熱情一次迸發出來似的。自漢初高祖用儒生訂製度,朝拜、慶典,都是有定例的,不過是按章辦事,隻是大家的情緒生生把這次新年慶典給撐得喜慶至極。
這也是有緣故的:新皇第一年的新年,是個大慶的好理由。多少天的苦悶生活終於結束了,大家可以穿上豔麗的衣服,歌舞伴宴,再也不用穿著色調灰暗的服裝,吃飯的時候也是單調得不能讓樂師伴奏了,真是讓人發自內心的高興。更重要的是,既然建元元年開始了,那麽,新的人事變動也要跟著開始了,於是送足了禮得了允諾的人,便開始翹首企盼有人向皇帝進言給自己升官了。
新年慶典,一派歌舞升平,皇帝宣布了新的年號,發了大家的壓歲錢,咳、咳,也可以稱為年終獎金,然後宣布了一部分人的任命。兩千石以上,幾乎沒有變動,底下的,倒是升升降降了不少,自然幾家歡喜幾家憂,因升降的人不屬於高層,對朝堂的影響並不大,大家也並不在意。
夾雜在這些人事任命中的,有一項就顯得醒目了--上大夫韓嫣兼建章監、屯騎校尉。
建章監,就是掌管建章宮的人。地位,與衛尉在長樂、未央宮差不多。隻是建章宮不比長樂、未央,所以,這個頭兒不叫衛尉,隻能叫“監”。屯騎校尉,主管騎兵,校尉,再往上一級,就是將軍了。
很刺眼的任命!大家卻不好說什麽,這人明擺著是皇帝心腹,反對他的任命,就是跟皇帝過不去了。更重要的是,軍方沒有人反對,程不識是他老師、李廣家跟他走得很近,其他人也沒有表現不滿。再說,建章監跟衛尉一樣,是要皇帝信任的人才能擔任的,這個任命下來,已經是表明了劉徹很信任韓嫣,略通人情的都不會找不自在。
“讓文臣來討論軍事,最大的弊病,就是會讓軍隊陷入朝堂爭鬥。軍隊應該純潔,不能卷入朝堂黨爭之中,成為鬥爭的利器,最終喪失存在的意義--保家衛國。況且,文臣未必通軍事,書讀得多,不代表就能做得好事,趙括之鑒不遠。”這是韓嫣許多言論中的一條,被劉徹記得很牢,也在逐漸削弱朝堂對軍隊的控製力。
太尉,本是製度下掌管全國軍隊的人。無奈周亞夫死後,大漢的太尉,就出了缺,劉徹到如今也沒有任命新的太尉,隻是命在京的將軍五日一會,共同商討一下軍隊的事情,軍隊係統的晉升本就有章可循,軍隊的晉升考核權以及軍事類案件的審判本身就比較特殊的,現在不過是清楚明白地把這權利給明確收歸皇帝和軍隊內部。這會議,是沒有文臣參加的。也沒有人敢要求說自己要參加討論--什麽事碰上兵權,就不好說話了。
放心打仗而不用擔心有人掣肘,是軍人所樂見的。軍方的人,在劉徹漏了口風之後,對韓嫣的這種說法很喜歡--誰都不想聽個外行瞎指揮,然後去送命。或者自己在前方拋頭顱灑熱血,最後功勞卻被一幫耍嘴皮子的兩唇一對全抹了。好感,也就慢慢產生了。有這麽個人在皇帝身邊,將軍們覺得也還可以接受。
韓嫣本人卻對著新的任命發呆--屯騎校尉的任命倒也罷了,自己也確實是在練騎兵。可建章監,不記得韓嫣有這項官職在身的啊。那不是未來衛青的頭銜麽?怎麽跑自己頭上來啦?衛青怎麽辦?
還有另一件困惑的事情--在有幸跟隨劉徹旁聽軍事會議的時候,韓嫣見到了虎符,這能調動全國軍隊的東西,居然是在劉徹手裏的!!!不是說,這東西是在竇太後手中的麽?所以劉徹要管東甌之事的時候,手裏沒兵,是派嚴助、衛青持節而去發的郡國兵麽?努力回想,那好像是電視劇的情節,不大能作準。想也知道景帝跟老太太為了梁王的事情幾乎翻臉,怎麽會把虎符交給竇太後?老太太的偏心情結如此明顯,景帝怎麽會給兒子再添一個大麻煩?提前舉行的冠禮,為的是什麽?--真是被電視給誤導了。
劉徹的生日,是在十月的,新年慶典之後,便是皇帝的聖壽,也是一般的熱鬧非常。大家上趕著討好皇帝,希望能給皇帝留個好印象,也能給自己撈點好處什麽的--非高層的任命過了,皇帝親信也提拔了,剩下的,該到戲肉了吧?
生日結束,戲肉來了!
沒出十月,大朝會上劉徹便下詔,命丞相、禦史、列侯、中二千石、二千石、諸侯相舉賢良方正直言極諫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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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嫣是早就知道這道詔書的,還是劉徹捧著韓嫣煮的長壽麵吸溜的時候跟他說的。劉徹雖然喜歡大宴的熱鬧,可畢竟有些亂糟糟的,而且官樣文章居多,因此,兩人就提前在建章宮裏煮點麵慶祝一下。兩人偷偷摸摸的躲在一邊慶賀生日,頗似結夥犯錯的孩子,覺得很有神秘感和成就感。估計當日劉徹夫婦跑到韓嫣家蹭飯,就是這個情節在作怪。
捧著碗,劉徹道:“這段忙過了,我就下詔征舉賢良方正吧。朝上的人,死氣沉沉的,看著悶得慌。”
一朝天子一朝臣,很正常,而且,看著一堆老爺爺,也很鬱悶。更鬱悶的是,他們還勸你要跟他們一樣“穩重”,提前二、三十年過一下中年人的“穩重”生活,這種憋屈的心情可以理解。
韓嫣點頭:“人才必須要有連續性,不能有斷層。隻是如何選人要慎重,得有個標準。”
“沒事兒,出策論考他們,合意的才留下的,”劉徹喝光了碗裏的麵湯,舉起碗,“還要。”
盛滿遞上:“要怎麽征舉呢?”這年頭又沒有科舉考試,隻能靠現有的官員推薦或者是個人自己跑到宮前自薦了。不知,這回要用哪一種方式。
“大家舉薦吧。”
“你跟丞相打過招呼了麽?雖說是好事,好歹也要照顧到丞相的麵子的。”
“用不著,他也不是什麽管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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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詔的時候,大家都不是很意外,也開始盤算著,推薦什麽人比較好,手頭有沒有合適的人選。
不管事的丞相衛綰卻少見地上前奏事了:“所舉賢良,或治申、商、韓非、蘇秦、張儀之言,亂國政,請皆罷。”怎麽說呢,被衛綰點名的這幾家學說,一個共同的特點,用正統的觀點來看就是刻薄無德,而且厚黑無恥,要是大家都學會了,估計皇帝就要難當了。所以,劉徹同意了。奏可。
其實,人家講的都是大實話,有極強的實用性,隻是,嗯,不討當權者喜歡。大家都想著要是自己懂這幾家觀點,而別人不懂就好了,自己想陰誰就陰誰。很珍貴,就是不能讓大家都會。對待這些學說,說得難聽一點,有點像對待不那麽良家婦女的那一類人,很多人明明心裏喜歡,嘴上還要裝正經,想占點便宜,又不想別人也一樣跟著占便宜。
許久不聞其聲的丞相大人說話,又很合大道理,皇帝也同意了,大家也沒有反對。舉的是賢良方正直言極諫之士,說白了就是文官係統的人,隻要不管到軍隊裏,韓嫣也就懶得跟他計較什麽“君子不能為政”之類的了。這話是名相管仲說的。君子,是儒家倍加推崇的一類人。管仲,是孔人也推崇的一代名相。很矛盾,大家居然視而不見,嚷嚷著朝堂當由君子稟政。頭殼壞掉了,你以為這是辯論賽?誰辯贏了誰拿獎,獎品就是中央政府的執政權?不要把政治問題當成學術問題好不好?
推薦人才,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如果手頭上沒有合適的人,怎麽辦?新皇第一道這樣的詔命你就不執行,是不是消極怠工啊?舉上的人如果犯了事兒,推薦的人也會受到牽連的,哪怕國家法律不問罪,說起來也不好聽啊。
韓嫣是真二千石,也是要舉薦人的,比起這些老大人來,他就更添了一分愁--手頭就沒有什麽可以舉薦的人!!!想韓嫣一向老實窩在劉徹身邊,這幾個月又忙著練兵,就是有空閑也是窩家裏讀書,社交麵並不寬廣,能結識到什麽人呢?不推薦,又有些說不過去。韓則好歹還能從一群世交裏選幾個看得過眼的往上報個名字,韓嫣就犯了愁。韓則也能挑幾個看得過眼的人讓韓嫣幫忙報一下,賣個人情的,不過韓家大哥別扭地認為不能就這樣控製弟弟的人際網,決定讓韓嫣自己去找人。韓嫣無奈,開始想名字。
另一方麵,各地的列侯、郡守也卯足了勁,把轄區內的人篩了又篩、揀了又揀以期能找到一個能拿得出手的,來證明自己的治下人材濟濟,自己管理得很好。在京官員也瞪大了眼睛,想扒拉出幾個人才,說明自己有識人之能。
另一方麵,也有不少自認自己有才能的或者是在家鄉沒被選上的,也跑到長安來了,琢磨著能不能遇到個欣賞自己的二千石,把自己給薦上去。於是,長安城裏又有了一番熱鬧。
韓嫣自己憋了半天,終於,抖著手,把李家三兄弟的名字給寫到奏折裏了--雖然是武將,可也讀過《詩》吧?算半個儒家子弟了,就他們了!
劉徹本來想看看韓嫣都舉薦的什麽人,打開一瞧,都是熟人,劉徹也傻了--誰都知道這舉薦的本意,是讓大家推薦一些原本沒有被發現、或者已經做了小官而沒有引起大家注意的人。這李家三兄弟,因為被韓嫣提名做了騎兵教官,劉徹這個常混上林的皇帝,已經跟他們很熟了,提拔是早晚的事兒,還薦什麽薦啊?
“就是因為熟才薦的,連人家有幾兩重都不清楚,我還薦什麽薦啊?”韓嫣坐在一邊慢條斯理地喝茶,看都不看劉徹一眼,拿出對付韓則同樣的說詞,“堵到家門口兒的倒是一大堆,這麽多人,名字都能記岔了,我又沒那個功夫挨個考較學問,敢薦麽?認識的人又不多,這是國家論才大典,能兒戲麽?好歹李家兄弟還有幾分真本事。”
“不好好挑人,你倒有理了!”
“可不是,最近都泡兵營裏了,外麵的人,還真是不認識幾個。薦的人,自然都是這一類的了。別的不說,”韓嫣放下杯子,終於看向劉徹,“李家兄弟,耿直不?”
“直!”很直,不但神經直,連腸子都快成直的了。
“那不結了!這樣的直人放在身邊,不好麽?最起碼夠得上直言極諫了。”翻個白眼,一點都不顧忌自己的形象了,“滿朝公卿,長安城但凡有個能人,都讓老大人們給梳理了個遍,哪裏輪得到我?快別說這個了,策論的題,你想好了麽?”
“當然!”劉徹很自豪,扔過來一卷竹簡,“看看怎麽樣?”
韓嫣打開來一看,很想再卷起來抽劉徹--這種長度的題目,隻有在前世的材料分析題裏才見過。這是考人,還是寫了論文讓人閱卷的?
當下拋開舉薦的問題不提,劉徹也心知,韓嫣做事一向不好衝動,他既然說沒別人舉薦,定是沒有想好,而且韓嫣的理由也挺充分的,訓練新兵還要高要求的新兵,再加上裝修建章宮,確實很累,當下也不逼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衛綰,這位丞相大人,居然也是一個人都沒薦的,有他比著,大家消極怠工一點,也是正常了。劉徹很歎氣,打算這撥選才結束後,就把衛綰給替下來了--韓嫣說忙,沒功夫理這個,那是事實,可以理解原諒。可你丞相做的就是薦才、襄助皇帝的事,這份內之事,怎麽也什麽都不做?而且,你從當了丞相開始,就什麽都沒做!劉徹很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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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最終紛擾結束,人都湊到長安的時候,已經到了二月末了--詔書發到各地,路上需要一段時間,大家選人也需要一段時間,然後,再把選定的人送到長安--正值冬春季,先是天寒大雪再是春雨綿綿,以漢代的交通水平,能在二月把人都湊齊,已經很有效率了。
這時,韓嫣正在研究新的戰術。把李家三兄弟的名字開玩笑地報上去以後,他就又泡回兵營了。李家人聽了韓嫣把三兄弟上報以後,心裏有點感激,也有點生氣--咱又不是為了讓你說好話才如何如何的。韓嫣又解釋了一下自己的交際狀況,被敲詐了一頓飯,這才抹平這事兒。
劉徹在忙選人的事兒,倒是沒多少功夫粘著他,而且,韓嫣每天還是要參加朝會的,兩人也常見麵,倒是沒有什麽反對的意思。早上韓嫣和李椒一塊兒帶隊晨練完了就布置一下全天課程去早朝,下麵由李當戶、李敢帶隊訓練,到下午韓嫣再回營地,李家兄弟歇班。再說,劉徹下麵還要陪阿嬌呢。新年了,夫妻倆終是能過真實的夫妻生活了,小別勝新婚,自是蜜裏調油。韓嫣笑笑,繼續研究他的騎兵去了。
65.歎氣
在韓嫣看來,目前漢軍的假想敵就是匈奴,研究出一套對付匈奴騎兵的有效戰術,是非常重要的。以騎兵對抗騎兵,是件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損人不利己的事件,騎兵的作用在於其機動性,用來正麵對抗,很奢侈,尤其是上林現在這些用錢堆出來的精兵。
那麽,就要想其他的辦法了,韓嫣最初的設想,是仿照歐洲最初火繩槍時期的三排輪射,對弓弩手來對付騎兵。憑借對前世一點軍事知識和N多小說裏描寫的記憶,這樣是最有效率的,而且,李陵最後以五千步卒對抗幾萬騎兵,也是靠的弩。實際上施行起來,卻遇到了大麻煩--火槍是火器,哪怕是最原始的火槍直接裝子彈點火就好,可弓、弩是機械類,要士兵費力拉弓,兩者所需的條件根本不同!
三排輪射,想法很好,一排射擊,一排上弦準備,另一排是剛射完退後準備下一次上場的。想法很好,問題就這上弦準備上了,弩還好,上了之後就等著扣動扳擊,弓卻是要上完弦後一直拉滿了,隨時接第一排射擊完了的人的崗--這樣的臂力要求,誰能做到?能撐幾個輪射?就是弩,上箭的時候,也是要臂力的。打個比方吧,一天連著射兩百次箭,韓嫣能做到,耗時在一個時辰左右,可要是讓他拉滿了弓堅持一個時辰,他寧願這輩子再也不摸弓箭。所以,把三排輪射的弓箭手方陣當成騎兵收割機的想法,不成立!!!
草原決戰,步兵行動不便,直麵敵人接殺,幾乎是送死的,除非是用重裝步兵設包圍圈,配合騎合紮口袋,步步為營地圍死騎兵。正麵決戰,就不要想了,騎兵衝鋒,很容易衝破單薄的步兵陣地。有弩也不行,弩本身的技術要求就高,製造工藝在漢代算是相當複雜的,幾乎不可能大量配給。載於史籍明文的,也就隻有李陵一支部隊。是該推行一下流水作業和零部件標準化了,拿當年秦國的製度打頭,配上《呂氏春秋》作證,韓嫣寫了道奏章,秘密地呈給了劉徹,劉徹召來相關人員商討。最終,因生產水平的關係,雖然兩樣都能做到,不過,數量上就不那麽樂觀了,整個係統年產能達到一萬套弩--問題是少府等部門不能全撲在造這一樣東西上頭,因此,最終合理的數目便隻有年產一千套。
一千套就一千套吧,有了少府的保證,韓嫣打算給自己的騎兵帶上弓和弩兩樣裝備,配齊箭支,先三輪三排輪射,然後再出擊,這樣已經是能想到的最有效的辦法了。騎兵衝鋒的速度極快,頂多能射三輪,對方大概就在眼前了。即便不到,也很近了,這時就要準備好馬上作戰了。不然,等敵人衝到跟前再準備,隻有等死的份了。而且,射箭要消耗體力的,先頭消耗得多,後麵的力量就小,真正對仗硬拚的時候會很吃虧。
看著手頭的作戰方案,韓嫣歎氣--科學技術,很重要!!!要是現在有機關槍,我還訂什麽計劃啊?直接排成一排對著騎兵掃射就是了。
讓人歎氣的,還有另外的事情--劉徹氣衝衝地跑到建章宮來了!
這天下午,韓嫣結束了一天的訓練,回到建章宮,洗去一身塵土,正準備吃晚飯--三餐之一的晚飯--頂著建章監的名頭,韓嫣就是住在建章宮東殿裏的,李家兄弟就沒這麽好命了,隻能偶爾來蹭頓飯。
見到劉徹跑進來,韓嫣很納悶,照說劉徹這會兒應該跟阿嬌膩膩歪歪的才對啊,這跑過來算怎麽一回事?事先也沒得到風聲。不過,看看劉徹的臉色,韓嫣決定今天說話要小心一點。
還沒等韓嫣開口,劉徹倒發話了:“怎麽吃得這麽晚?當心身體!”
“一日三餐呢,這還不算晚。要再吃點麽?”
“氣都氣飽了!!!”
好強烈的語氣。韓嫣忙吩咐下去:“快去沏茶來。”
建章宮的小宦官應了,退到門口的時候和剛趕到的阿明、六兒三個人撞成一團。後麵是一堆跟著過來的小宦官,站在三人身後,手足無措。
劉徹皺皺眉:“都怎麽搞的!!!亂七八糟的!各領二十板子去!!!”
韓嫣瞧著不對頭了,生氣的時候罰個小宦官來煞煞火,這對皇家人來說很正常。這回連阿明、六兒這樣跟前得用又跟著時間長的人都被遷怒了,劉徹是真的很惱火。
不能眼看著這些人在自己麵前挨罰還一聲不吭,好歹都是熟人,好話總是要說的。韓嫣想著,忙走到劉徹身邊:“這是怎麽啦?還沒到夏天,火氣就這麽大。喝點涼茶,消消火罷。天都快黑了,還打板子,劈裏啪啦的,別攪得晚上睡不好覺。啊--”
輕輕拽著劉徹袖子,瞧他沒反對,順勢往案桌邊拉:“今晚菜色清淡,嚐嚐吧。有什麽事兒啊,都放一邊兒,行不行?氣成這樣,會傷身子的。何苦跟自己過意不去呢。”
“是有人跟我過意不去!!~~”最後一個去字,打著彎兒地往上抬高了音調,聽著有些滑稽。
“誰?六兒、阿明?是你們麽?”回頭揚聲。
兩人忙趴在地上,連道不敢,這會兒氣還沒喘勻呢,想是跟在後頭一路追過來的。他們倆倒也乖,見韓嫣有求情的意思,自然不會上趕著去討打,都呆原地了。
“不是你們?那陛下怎麽要打你們呐?”笑問。
兩人不敢接話了,劉徹卻道:“行了,都滾起來伺候吧!”瞪了韓嫣一眼,“就你好心!!”
韓嫣笑了,對著小宦官道:“還不沏茶去?不罰你了。茶別太燙了。”
三人謝恩。小宦官自去了,阿明、六兒,小心地挪過來伺候著。
待到坐定,劉徹連灌三杯溫茶,臉色才好了些。韓嫣趁劉徹喝茶的空檔匆匆扒了幾口飯略墊了一下,然後就等劉徹說話。
劉徹開口了,麻煩還不小--阿嬌。
韓嫣暗罵自己是笨蛋,目前朝上大家都在忙舉薦的事兒,沒人有心思跟皇帝找不痛快,事情自然就發生在其他方麵了。而能夠給劉徹排頭吃的人,不外那麽幾位--竇太後、王太後、阿嬌,頂多加上一個長公主。
這麽一想,劉徹長到現在,還真沒受過什麽委屈。做太子的時候,有景帝這個好父親罩著,自不用說。做了皇帝以後,朝裏大臣又不是活夠了,沒事兒惹皇帝發火玩兒。須知這朝堂上,自周亞夫去後,敢給皇帝找不自在的人,幾乎就算是絕種了,傳說中的汲黯,現在還沒有達到能給劉徹不痛快的地位呢。
竇太後穩坐釣魚台,沒事兒也不會找劉徹的麻煩,王太後是親媽,上頭還壓著一個竇太後,更不會找事兒了,阿嬌就不一樣了……劉徹這麽些年的不痛快,有八成是阿嬌給的,另兩成是他自己想法太多給憋的。
事情其實很簡單,劉徹阿嬌最近感情不錯,這麽多天看得見吃不到,咳咳,兩人都有些想念,少年夫妻,膩在一起也是正常的。然後,劉徹不是下了道求賢的詔書麽?問題就來了,大長公主,走她門路的人實在是多得很,她老人家自覺底氣很足--大漢朝就是她們家開的,先先皇是她爹、先皇是她弟、皇帝是她侄子兼女婿,如今她的親娘太皇太後還健在,而且,她對皇帝登基還有功--直接列了一串名單就往上報了。
劉徹很火大啊,這朝廷,分明是自己開的!!!再看看那一串名字,心裏就來火兒,我才要幾個人啊,你就列了這麽一串子!!!原本,大長公主要是列的人少些,三個五個的,他也就允了,如今……劉徹不高興了,沒答應。就算他想答應,這麽多人,他也要犯嘀咕啊。再說,下旨是讓朝廷官員、列侯薦人,你一個婦道人家,攙和什麽呀?就算你是大長公主,那也不行。
尋常人舉薦,不合皇帝心意,自己就要擔心會不會惹皇帝不高興。可大長公主不是尋常人,她錢都收了,如果辦不成事,這信譽就不好了,好在她還知道自己的道理不太能擺上台麵,就沒敢跑到竇太後那兒哭訴。然後,看到阿嬌和劉徹關係很好,就想讓女兒吹吹枕頭風。
阿嬌尋思著,這不是什麽大事,就直說了。劉徹不太想答應。阿嬌也不想退讓,畢竟,是自己母親讓辦的事兒,還說“你跟徹兒好,說說他會聽的”,阿嬌就卯上了。劉徹也不是個好拿捏的人。兩下頂上了。
再然後,鋼刀砍到銅盾上,火星四射,聲振天外。
頂上就頂上了吧,可阿嬌一句:“連我娘你都不放在眼裏,你這混帳東西!也不想想你的皇位是怎麽來的?!沒有我娘,你能當上太子?!!能登基即位?!!你忘恩負義!你給我滾!”徹底讓劉徹綠了臉。
關於皇位之類的話,是大長公主攛掇阿嬌幫她說話時講的:“好歹他這皇位有咱們一份功勞,你說句話,他也得尋思尋思啊。”這話並不是針對劉徹的,純是為了鼓動阿嬌。阿嬌自信滿滿,覺著應該一說就成,沒想到事關國政,劉徹沒有一口答應。阿嬌自覺沒有一說就成,失了麵子,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直接把大長公主的原話給背了出來。她要是軟下來磨一磨,興許劉徹就答應了--剛選的人,給的官職都不高,以後處理也方便,就是對丈母娘有意見,為了給老婆個麵子哄老婆高興,也不是沒可能的。偏偏阿嬌不信邪,直衝衝就說了句噎人的話。
是個有血性的男人都不能容忍這話,何況是皇帝!於是,劉徹“滾”了,一滾,就滾到建章宮訴苦來了--長樂宮,竇太後是鎮山太歲,王太後也隻會讓他忍,他是不想去了,未央宮裏阿嬌又鬧,想來想去,幹脆跑建章尋求安慰來了--就算不安慰,也能聽聽自己說話啊--可憐堂堂一國之君,連倒苦水的地方都要仔細尋找,也難怪他要向外發展了。
再補上一句,大長公主給劉徹提條件這事兒,已經不是第一回了,從把陳蛟留在長安別回封地--因為是隆慮公主的丈夫,劉徹允了,到討要莊園加封地--看到建元新年的份上,就當發紅包了,劉徹給了,林林總總,不一而足。哪怕這皇位真是劉嫖給的,劉徹也會不自在,他覺得自己真像頭肥羊,養肥了就宰,刀刀見血,實在不想再由著這個女人了。
韓嫣無奈,太皇太後還在,大長公主母女就不能慢待。劉徹也不是個能受委屈的人--就是本來能忍,受了阿嬌這麽多年,他也快到臨界點了--他是皇帝又不是忍者,早晚要爆發一下。
隻能言詞隱諱地道:“做晚輩的,理當尊敬長輩才是,況且大長主以愛女嫁陛下,陛下當愛護,怎麽能吵架呢?”劉徹開始冷笑,“再說了太皇太後兩子一女,隻餘大長公主,諸多晚輩唯愛皇後,陛下怎麽可以讓她們受委屈?太皇太後春秋已高,這樣的事情傳到她老人家那裏,惹得老人家不高興,豈不是罪過?夫妻之間,因為親密,所以,有些話就直說了,換了個人,還聽不到呢?隻能說明皇後直爽不藏奸。”說白了,就是傻。咳咳,有些不敬,不過,阿嬌真的不太適合生活在這宮裏啊。
劉徹收了冷笑,睜珠子轉了一轉,哼哼了兩聲:“知道了。快點吃飯,完了陪我說話。”
周圍人等對於皇帝陛下這個“我”字,已經不發表意見了。
“那可不行,有話,臣還留著等明天早上見駕的時候再說呢,現在說了,明天豈不是沒話說?那多尷尬?”
“那就先說了,明天再說明天的話。”
“得了吧,陛下還是先回去跟皇後說說話吧。”
劉徹的臉又沉了下來。
韓嫣上去,一手輕撫劉徹的後背,給他順氣兒。劉徹歎了口氣,滿眼無奈。韓嫣見他這樣,有些想笑,手上稍一用力,向門口輕推:“快去吧,天黑了,路上不好走。明天見。”
劉徹有些戀戀不舍,眼巴巴地望向韓嫣,卻見韓嫣隻是微笑不語,就是沒有挽留的意思,不禁有些喪氣。
“磨蹭什麽呢?事情啊,說開了就好,趁現在正熱乎,解開了就是。要是現在不了結,以後再做,效果就沒這麽好了,心結越積越多,就不好解決了。”
劉徹隻得去了。
韓嫣直到劉徹的背影消失,才回過去重新準備吃晚飯,飯菜早涼了--一旁機靈的小宦官忙上前端去熱了。
再次捧著飯碗,韓嫣感歎--真是麻煩的日子。
再麻煩,這日子還得過下去。於是,知道內幕的,便開始圍繞這一次皇帝夫妻吵架,有所算計了。
氣衝衝的跑進建章宮,出來就跟沒事兒人似的,是個人都看出這裏頭的門道來了。
竇太後、大長公主、阿嬌這邊沒聽到談話的具體內容,卻看出了韓嫣對劉徹的影響力,可也放下心來,兩位年長的從利益角度考慮,認為這樣很好。阿嬌被這兩位至親瞞得死死得,見劉徹從建章回來就跟自己服了軟,也覺得韓嫣勸導有功。
王太後這邊,有了阿明這個耳報神,也算是知曉了一二,覺得韓嫣說的話很在理,直指太皇太後這個最終原因,倒對兩人關係之類的問題沒考慮太多。然而,終是覺得不保險,忍不住跟平陽再商量一下候補兒媳婦人選的問題。
事情,就此揭過。至於留下來的痕跡,就隻能聽天由命了。
於是就在這樣的令人不安的平靜中,策論開始了。
66.人才
據說,21中國現行的公務員考錄製度是學習的西方,西方最有名的公務員考錄製度就是英國的文官考試了,而英國的文官考試是學習的當時被他們用鴉片和堅船利炮打開國門的清王朝的八股取士。所以說,中國傳統的科舉考試製度,是人類一大財富--雖然考試內容不咋地,可這種形式還是不錯的。
所以,建元元年的這場人才選拔,與後世的公務員考錄,頗有相似之處。
漢代沒有八股取士,但是在韓嫣看來,眼前這次薦才大典,其實比八股更具科學性。選是第一輪地方選拔,粗略考察一下出身、學問、人品,然後就是送到長安來筆試--當然也有自己跑長安來詣闕上書,然後劉徹覺得寫得不錯的也允許參加筆試,或者一高興了筆試都免了就給個小官當當--筆試也分幾輪,第一輪大家答的題都差不多,擇其選者劉徹再根據自己的判斷出第二輪的題,這時的題目就各不相同了。答得差不多的,也有官做,如果還有劉徹興趣非常大的,就再出第三題。最後,劉徹非常喜歡的,會召來直接麵試。
韓嫣被拉來一起閱卷,一大堆驚人的名字閃了出來:東方朔、公孫弘……以及董仲舒。
劉徹本對儒家很感興趣,很想以儒家來對抗黃老。待聽得韓嫣對於儒家與黃老學說之爭的背後分析,又不想讓儒家一家獨大--壞秦始皇名聲的,以儒家居多。
但是,這時儒家已經是很盛行的思想了,朝中大臣多習之,而且儒家說得還是有很多事情是有道理的,便是拿到後世,也是有可取之處的,當年五四運動,高喊打倒孔家店,到最後,還是得吸取儒家積極的方麵。儒家本身,也不是很糟糕的事物。隻是,擴散開來的影響,不太好。
怎麽說呢,從學術層麵上講,儒家很有可取之處,但是從政治、社會層麵上講,讓它一家獨大很可怕。任何一種學說的獨大,不但獨大,還排斥其他學說,就會形成整個社會思想的僵化,人們的思維就會固化,社會很容易停步不前。最終,落後,就要挨打。
而大多數人,看的都是學術層麵,拿兩家學說一比,得,這個比那個好,大家就一窩蜂地紮堆兒推崇一家了。至於這背後的社會、政治惡果,幾乎沒有人去考慮,所有的辯論、兩家的互相攻擊也都是集中在學術上的拌嘴水平。揭開這層表皮,看到後世影響的人--還沒有。
要知道,學說,並不是標準。而大家,都把學說,當成標準了。然後,又把學說、標準和政治混為一談,把理論性的學說與實務性的治理國家當成了一回事兒。
儒家講尊君,講天下禮樂殺伐當由天子出,黃老卻說小國寡民、無為無治。單這一點儒家就強了黃老太多了。
再者,不少儒生的對答都很不錯,在漢代看來,這樣的人不用實在是可惜了。因此,劉徹還是決定給這些人一個機會的,至於那個惡果--就像韓嫣說的,學說與朝臣其實是一回事兒,用哪個不用哪個,拉哪個打哪個,捧哪個晾哪個,用哪個來製衡另一個,是從事皇帝這個職業的必備的基本技能。什麽?你說也有不會的?那他就不合格,你瞧那不會的,哪個不是活得淒慘?
這個決定不能說不對,而且還算不錯了,至少,他還沒想讓一家獨大。不過韓嫣還是擔心:大臣可以說不用就不用,實在不行,咱編個借口誣陷他一下,搞臭了名聲,夷他三族,都很簡單。這天下,三條腿的蛤蟆難找,兩條腿的人可多得是。哪怕你再能幹,咱們三個人做你一個人的工作總工可吧?還分了權,便於平衡。可學說這東西,一旦鋪散開來,深入人心,想拔的時候就晚了。不行!得想個法子。韓嫣開始動腦筋。
這邊,劉徹還在挑卷子。果不其然,董仲舒,還是讓劉徹給看上了。同時還有另外一個人也得到了相當的重視--莊助。
韓嫣想了半天,也沒想清楚這個莊助是誰,直到看到此人籍貫,方才大悟--這是嚴助啊~因為來自南方,最後跑去平南越、東甌的那位,跟衛舅舅一起的說。他怎麽就改姓了呢?再想,想、想、想,想起來了!很想罵娘,東漢明帝,姓劉名莊,於是,為了避他老人家的諱,這莊助連姓都被改了。還好,現在離漢明帝的出生還有近兩百年,莊助,還叫他的莊助,姓他原來的姓。想到這裏,不禁同情起莊助來了,趁著人家還沒當皇帝,再多姓幾年莊過過癮吧,可憐。漢明帝真是壞人!
再看看劉徹,這也不是個好人!因為他叫劉“徹”,所以,漢代二十級爵最高的一級原本叫“徹侯”的,就改叫列侯了。劉徹他爹叫劉“啟”,於是著名的商代賢王微子“啟”,就改叫微子開了……囧~他們一家,怎麽就不起個偏僻點的名字呢?非要起個常用字來製造麻煩,挑戰大家的語文水平!討厭!
這邊,劉徹正閱卷閱在興頭上,倒沒有計較韓嫣不禮貌的眼神。“乖,別鬧了,一會兒看完了,咱們去上林玩兒。”
靠!什麽眼神!我哪裏跟你鬧啦?!韓嫣生悶氣,實在想不通劉徹為什麽會這麽說話。這都哪兒跟哪兒啊?!
劉徹說到做到,刷刷批完了卷子,挑出合意的,給了官,更合意的,接著出下一題,至於不喜歡的,直接讓人打道回府了。卷子也不多,就百來份,一會兒也就批得差不多了。
隻是中間有個小插曲,東方朔是自己上書來的,他那竹簡,沉得壓死人,劉徹心急,看了第一段東方朔的自白:“臣朔少失父母,長養兄嫂。年十三學書,三冬文史足用。十五學擊劍。十六學《詩》、《書》,誦二十二萬言。十九學孫、吳兵法,戰陣之具,鉦鼓之教,亦誦二十二萬言。凡臣朔固已誦四十四萬言。又常服子路之言。臣朔年二十二,長九尺三寸,目若懸珠,齒若編貝,勇若孟賁,捷若慶忌,廉若鮑叔,信若尾生。若此,可以為天子大臣矣。臣朔昧死再拜以聞。”
如此自誇,令人無語。劉徹卻說:“這人倒有點膽量,敢跟我這麽說話,不過有點兒狂,得磨磨性子先讓他待詔公車呆著吧。”
說完,就拉著韓嫣跑上林騎馬去了--批了這麽多份卷子,他也累啊。韓嫣一邊跟著劉徹去上林一邊腹誹,東方朔固然是狂生,你這性子也好不到哪裏去!說風就是雨,該磨的人,是你吧?
卷子在劉徹這個考官,與許多準備“貨賣帝王家”的考生之間來來回回了幾遍。終於董仲舒的“大一統”讓劉徹眼前一亮了。這觀點,並不是很新穎,《詩經》有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可是不如人家董仲舒說得讓劉徹覺得聽起來舒服,而且這“大一統”的說法,從《春秋》裏引出來,有理有據,確實有震耳發聵的效果。劉徹猶豫再三,還是決定用這個人。
望向韓嫣的眼神有些猶豫,最終還是定了定神,命董仲舒為江都國相。韓嫣眉毛一跳,如今的江都王就是史稱的江都易王劉非,史上告韓嫣狀的那位。董仲舒遇上江都王……這兩位可都是韓嫣潛在的危險敵人啊。是的,董仲舒也是,他那獨尊儒術,讓儒家思想盛行,韓嫣可是在儒生嘴裏成的侫幸啊。
不過,劉徹真的是很待見董仲舒啊,一出手就是一國之相,雖然是藩王之國,可比東方朔那個待詔公車,實在是強了千倍不止。代表皇帝的相,便是劉非也要禮讓三分的,這世上,能上這位以勇武有名的藩王禮讓的活人,實在不多。
為麽自己在漢宮提心吊膽,一點兒也不敢行差踏錯地混了十幾年得個上大夫還要被人背地裏講閑話,這董仲舒一出手就得個相還要被大家稱讚?不公平,太不公平了!!!韓嫣有點小心眼兒了。這樣的策論,韓嫣自認,也能寫得出來。與詩詞不同,韓嫣認為觀點這東西,你學習了接受了,那就是你自己的知識結構,隻要不太無恥地四處宣揚是自己首創,偶爾拿出來講一下,他還算心安理得--理論就是用來傳播的。
韓嫣也瞧見了劉徹的神情變化,心裏撇撇嘴,心說:我搬個小板凳,一邊喝茶,一邊等著看他拿天命來壓你的時候。然後,低頭裝老實。
其實吧,哪怕隻有十七歲,劉徹畢竟還是個很合格的皇帝,雖然董仲舒最後的策論很合他口味,他也沒忘了韓嫣那令人心驚的言論,再一看董仲舒滿篇“孔子”、“《論語》”也有些犯嘀咕的,最終,權衡利弊,還是決定要給董仲舒一個機會。
當前的主流學說,就是儒家和黃老這兩樣,其他申韓之術的法家,被衛綰的合理理由給攔了,墨家之類又提不上台麵,隻能這兩家挑大梁。目前黃老太盛,儒家雖然勁頭足,不過還是在野學說,劉徹還是想用儒家壓一壓黃老的。不過,他也是聽進了韓嫣話,把原本徹底打壓黃老的心思給壓淡了,改成製衡。所謂製衡,也是要扶一家對抗另一家,然後讓兩家打擂台的,如今就是扶儒家對抗黃老,但是也存了心思不讓儒家太強大。
一堆應對的人裏,除了令人羨慕地成為了江都相的董仲舒,還有一位令韓嫣死了N多腦細胞才想起他是誰的莊助,他被升為中大夫,在同齡、同列裏算是乘直升機的速度了。
韓嫣本來是挺想結交這位人才的,敢跟田蚡硬扛啊,還主張發兵的啊,也算維護國家統一的人才啊。無奈人家太拽,大朝會,他敢當麵責問比他高不知多少級的官員,詭辯技巧高超得很。見了韓嫣也是鼻孔朝天,韓嫣無奈,隻能熄了心思。有才華的人,都是有傲氣的,巴結,是巴結不來的,至少不是韓嫣那點巴結人的水平能巴結得上的。被劉徹選上的人,都是些自己上書皇帝或者是郡守、列侯主動推薦的,沒有自己到京城來跑官求人引薦的,真是想要的求不來、不要的不用求。
新一輪選拔結束的時候,劉徹身邊多了不少大夫、侍中類的人物--這兩個職位沒有定額限製,嗯,也不算什麽實缺,說穿了就是陪皇帝的差使,皇帝奮發向上了,他們就是陪皇帝議政的,皇帝貪圖安樂了,他們就是陪皇帝玩的。一群俊彥本著展現自己風采以及士為知己者死的理念,拚命想表現自己。突出的表現方式,就是提各式各樣的新政建議,這些人多半是儒家出身,這建議也就離不了儒家的製度,滿耳朵的這些提議裏,出現最多的就是儒家的仁義道德、禮儀規範之類的東西。
劉徹對他們的治國理念如今並不是全盤接受的,不過,他對於儒生提到的製明堂、定禮製、改服色、定正朔,還是非常有興趣的。同時,儒生推崇帝王的專政,不讓婦人幹政,更是說到劉徹心坎兒裏去了。
有心再細說吧,又記得哪一家學說都不能太寵,當下打定主意,不讓儒生在某些方麵指手劃腳,至於禮儀等裝門麵的事情,就交給他們去辦吧。劉徹的麵子,很重要……為了麵子,容忍某些人,也是可以的。當然,因為失了麵子,而討厭某些人,也是可以理解的。
看著進進出出,圍繞著劉徹打轉的新進人員,韓嫣直想笑。咳、咳,讀個研還要尊敬一下師兄師姐呢,進了屋子,咱不坐,師弟師妹就沒有一個會先坐下的,倒不是不敢,而是基本禮貌啊。如今可好,雖然韓嫣在長安也算是小有名氣的人了,這名聲也不壞,可諸位新進人員卻不買賬。很有些大家抱成圍,緊密圍繞在皇帝陛下身邊,把那個誰誰誰排擠出圈子的傾向。
他們有些敵視韓嫣,也算正常,絕大多數人都是外地來的,韓嫣那點在長安很好的名聲,還沒有傳到他們耳朵裏去,因此,就把韓嫣當成個沒什麽本事,隻是因為跟著皇帝時間久才蒙皇帝多看幾眼的人,而且,還占著高位,你屍位素餐!如今,大家這些治國之材來了,韓嫣這個關係戶,也該自覺站遠點才是!
韓嫣忍笑忍得抽嘴角,要說這些人,本事也是有的,隻是初入朝堂傲氣有些過了,用劉徹的話講就是“得磨磨性子”,長安的水,深得很呐,小同學~
記得前世有個笑話,清代北京城的老裁縫做官袍,是要會看人的--剛入官場,春風得意準備大幹一場的,他的袍子前擺要長、後擺要短,因為走路總是昂首挺胸,目中無人的,要是按正常衣服的做法這袍子穿上去後擺拖地,前擺下沿就能到小腿,整個靴子都露出來了,歪七扭八不成話;過一段時間,碰了壁的,蔫頭搭腦、垂頭彎腰,同理,後擺要長、前擺就要短了;隻有真正熟諳官場規則,做到寵辱不驚的人,才要按正常身形去做衣服。
眼下這些人,卻是要按第一種做法來縫衣服的了。韓嫣看看大家斜眼兒看自己的樣子,決定不去提醒他們了--年輕人,還是要接受點挫折教育的。他們要是謙虛點兒,以韓嫣的雞婆性子,保不齊就多嘴了,如今,既然人家不待見咱,咱也就不用上趕著討好人家,讓人家覺得咱多管閑事對吧?人都是有點兒脾氣的,韓嫣也不例外,別人不待見自己,他也不會就這麽不要臉麵地巴著人家。
而且,韓嫣還有個比較陰暗的小心思:這麽些人圍著,劉徹也就沒功夫關注自己了,嘿嘿,金蟬脫殼,溜去建章營接著訓練吧。
這麽想著,韓嫣悄悄地跑了,臨走朝春陀使了個眼色。春陀點頭,表示明白,陛下問起了,老奴替您應著。
看著韓嫣走遠,春陀再看看宣室內的新鮮熱鬧,暗中搖頭,他要是看過《大明宮詞》一定也會冒出一句:“瞧,又是一群送死的。”在皇帝麵前多嘴的人,從來就沒什麽好下場,前麵有個晁錯前撲了,後麵,瞧,這勇士又後繼來了。嚷嚷得這麽大聲,你們生怕別人不知道麽?
送不送死的,韓嫣不發表意見。隻要他們能吸引劉徹的注意,韓嫣也是歡迎的--跟劉徹在一起,韓嫣還是有些不太一樣的感覺的,畢竟,劉徹待自己很夠意思,又對自己有那方麵的意思,嗯,有些尷尬。或許,尷尬的隻是韓嫣……
再說了,新皇登基,多少雙眼睛都盯著,過激的言論,還是少攙和的好。以前劉徹還是太子的時候,他這個伴讀,說點什麽前衛的話倒還湊和,年輕嘛,可以理解,而且,他還算有分寸,也沒讓人抓著什麽把柄,偶爾一兩句冒失的話,大家也就笑笑當是小孩子不懂事。等劉徹成了皇帝,年輕就不能成為掩飾的借口,出了岔子,是要自己來買單的。這些新人熱炭團兒似的心思,實在是很容易出事。韓嫣已經為前陣子評儒家與黃老的事兒很是提心吊膽了,雖然當時很小心地沒讓第三個人知道,心裏還是不自在。當下打定主意,話是越少越好,幹脆就不攙和朝政,紮紮實實訓他的兵去了--不管什麽時候,軍隊,它就是一個保險箱。
本來是躲進兵營的,想圖個清靜,隻是沒想到,時至三月了,想躲也躲不了的事情一堆又一堆,大家,還是得見麵。
三月上巳,是個大節日,大家於水旁修禊、祛邪。一般而言,是男子一堆、女子一堆,分開來的。不過,這皇帝還是要出席一下後宮的修禊事宜的。所以,韓嫣隻能和這些同僚不尷不尬地在一塊兒了。好在是節日,灞水上的遊人很多,熟人也不少,韓嫣終於被韓則、李家兄弟等人解救出來。
上巳過了之後,就是韓嫣生日。劉徹在上巳節,是真的沒玩好,說是後宮,太後宮裏的人比較多是真的,那都是先皇、先先皇的後宮好不好?一群老女人、半老女人,很倒胃口啊,就連她們身邊的侍婢,也都是慣用了的老人。劉徹自己的後宮,目前有且僅有一人--阿嬌,年輕漂亮的宮女早就在眼前絕跡了。這樣的活動,劉徹的實在提不起興趣來,臉上還得裝高興,挺辛苦的。
上巳過後沒多久,三月末就是韓嫣生日,劉徹想著避嫌,也不好太往上湊著。隻命建章宮的廚房備好了生日宴,照例是提前一天,兩人靜靜吃了頓飯。次日,韓嫣也隻邀了幾位熟人並自家親戚,小聚了一下。
這回,因著薦才舉士,劉徹很有了幾個新寵兒,與這些新人討論的時間也不少,加之韓嫣半天未央半天上林的這麽泡著,就是這半天未央,也輕易不發表意見,竟是如同隱形一般。如果不是他官職依舊,每次散了大會,劉徹還要招呼他一句,小朝會也讓他參與,基本上,大夥兒都當韓嫣不存在了。因此,大家也就不一窩蜂地圍著韓嫣了,挖掘潛力股去了,少了緊盯著的眼睛,倒是讓韓嫣自在了不少。
韓嫣的行為,劉徹心裏有數,也不攔他,再說,這兩人之間的事情,要想聯絡,其實方便得很,比方說,劉徹也可以跑上林去找人,或者,派六兒去捎信什麽的,根本不用擺到明麵兒上招人閑話。因此,朝上一幹持重的老臣,對於韓嫣的低調還是很欣賞的--就算原本不欣賞,對比一幹挽著袖子請就差直接說請他們下課然後自己上台的熱血青年,如今也變成欣賞了。
隻是韓嫣這份自在沒幾天,又一件大事來了--會獵上林!
67.會獵
春蒐、夏苗、秋獮、冬狩,誰說春季不打獵?誰說“草季萬物滋長,行獵有傷天和”?分明是四季都可以進行的活動,不然,為什麽自周代就有了這樣細致的稱呼?仁君仁政?切~誰理你?上林的野獸都是放養的,就是為了打獵準備的,如今匈奴未滅,很需要培養尚武精神,咱們還是打獵去吧~~~
這次會獵,可不簡單,後元二年開始,景帝身體就不大好,上林會獵,自是沒了,後元三年,他又死了,更是不可能有這樣的活動了。憋了兩年,大家都想一展身手。
上林苑,在長安城西,建章宮,是上林的主要宮殿建築,會獵,很可能會選這裏作為落腳點,而且,上林苑裏還有建章騎軍。於是,原本沒什麽事,隻管跟著打獵的韓嫣,也要做一些先期工作了。
建章宮,原本要準備好給大家休息的地方,隻是因為新軍的保密原則,離軍營很近的建章宮,韓嫣想來想去還是上報了劉徹,得到允許,如今建章就不承擔這項工作了。大家用過了朝食,打一天的獵,然後各回各家,吃哺食去,第二天,再來集合,反正能參加的,都是混長安的,回家住也方便的。韓嫣要做的就是約束騎兵,不要亂跑,剩下的,就交給會獵活動的組織者了。
騎兵雖說是守在營地裏不出來,卻仍是整裝準備著,防止會獵過程中出現意外,可以隨時出動,會獵啊,小說中的事故高發情節。
俗話說得好,怕什麽,來什麽。上林會獵,到底還是出了事兒--皇帝會獵遇險,然後,被抬回來的,卻是韓嫣。
雖然皇帝沒傷著,可遇到了危險卻是實實在在的,於是,追究責任,打的打、罰的罰,好好一場會獵,以驚險刺激、大家遭殃告結。
事情,還要從頭說起。
皇帝悶了兩年,長安城一幹紈絝也是悶了兩年,當下,想跟著劉徹一塊兒打獵的人擠破了頭。要說,長安城外就是野地,愛怎麽打都成,可這回是到上林啊,還是跟皇帝一起,多難得的體麵事?皇帝打獵,也不全是為了玩樂,也有政治考量的。帶誰不帶誰,也是有打算的。這種活動,與酒宴一樣,都是聯絡感情的好場合。許多規規矩矩的情況下說不攏的事兒,到了這時,說不定一說就成了。
而且,漢初尚武之風很濃,男子漢嘛,這種炫耀武力的活動,自然是卯足勁兒要來參加的。表現得出色,不但能得個好名聲,說不定還能被皇帝選中,有些意想不到的收獲。
於是,這次活動參加的人,也就出奇的多。幸好,沒有女眷,不然,這上林諸監非得忙死不可!本次活動的組織,劉徹交給了中尉,中尉掌長安治安,尋常權貴都要給他麵子,這回人太多了,由他出麵,比較好管理一點。兩位衛尉,因為職責重大,就專管著守宮去了。不過,兩人的子侄、弟子,李家兄弟和韓嫣倒是被劉徹點名隨同。一同的還有劉徹新選的侍中,尚武的時代,書生,也不全是手無縛雞之力的,甚至,會擊劍也是基本技能之一的。諸位在京的列侯及其子弟--如果列侯擔任中央官職的話,也是不用回封地的,比如韓則,可他標榜身體不好,這次就沒參加。還有許多軍中新秀也一並被提了過來,劉徹原來的做太子裏的屬官也很點了些人,韓嫣在裏麵就發現了原來的太子舍人公孫賀。
撇撇唇角,對於這位公孫大人,韓嫣一向是繞著走的,趨利避害,人之常情。公孫賀,衛子夫的大姐夫,因為他娶了個衛君孺然後生了下倒黴兒子公孫敬聲,這個敗家的小混蛋挪用軍費1900萬錢,被下獄,為了贖他的罪,公孫賀帶人追捕大盜。這大盜朱安世,也是光棍,被抓了之後直接拉了公孫家墊背,連連爆料,把公孫敬聲跟陽石公主私通的事兒給捅了出來,更要命的,是捅出了公孫敬聲居然用巫蠱詛咒皇帝!!!被政敵抓住了這個機會,從此揭開了武帝末年巫蠱案的序幕--所以說巫蠱,不全是誣陷,也是有真實引子的。
公孫賀,其實是個很會見風使舵的人,不然以公孫昆邪這樣前列侯、兩千石的孫子的出身,他不會娶一個衛君孺了。你可以說他是真的愛這個女人,一點也不計較她的奴婢出身,隻不過當時這個保守估計在25歲、在當時人看來青春不在的女人的妹妹剛好被皇帝寵幸,成為唯一為皇帝生下了孩子的後宮嬪妃罷了--這樣的解釋,你信麽?然後,他就成了太仆了,這是九卿之一的官位,雖然也隻是兩千石,--哪怕是比起那個被史書定為侫幸的韓嫣,誰,更無恥一點?想想霍衛,就更冤了,如此軍功還被放到侫幸裏順嘴提了一句,連帶著挨了不少譏諷,公孫賀卻愣是逃了過去,誰,更“侫、幸”啊?
韓嫣一向緊跟著劉徹,幾乎是世事不問,公開場合唯一插嘴的情況,是給受罰的人說兩句求情的話,跟同僚的接觸也是不多的--他的主要責任就是伴讀,不是負責具體事務。因此,這躲著公孫賀的事,倒不顯眼,也沒人發現他的小心思。大家見了麵也會打個招呼,不過,也就僅止於此了。
扯遠了,回歸正題。大隊人馬浩浩蕩蕩殺到上林,一時間雞飛狗跳。
通常情況下,這種會獵,並不像大家想像中的那樣來個自由活動什麽的,然後看看誰獵的東西多,給誰頒個第一武士之類的獎--那都是歪歪來的情節。或者說,再往前個幾百年上千年,那個時候的會獵是這樣的。如今的會獵,卻是先出動人手,把獵物給趕到一個特定的範圍,圍起來了,然後大家再抄家夥上,這種情況下,隻要不是太笨的人,都能有所獵獲,麵子上也能過得去,不至於出現跑了一圈兒什麽動物都沒見著的倒黴情況。切記,這是組織活動,可不是什麽讓你自由發揮的項目。
參與的人多了,難免就會出現混亂。本來組織得好好的,後來也難免出現誤差--中尉又是第一次組織這樣的活動,與上林這邊的配合並不是很熟練。就算是配合熟練了,這回人這麽多,出現問題也很正常。
人多了,就會有人亂跑,雖然中尉能壓得住這些權貴,可過來維持秩序、驅趕野獸、兼負責安全保衛工作的士兵,就壓不住他們了。本來上林會獵組織的時候,是劃定了一個範圍的,同時,往這個範圍裏趕些野獸之類。雖然這個範圍很大,不過,終究還是會有人跑出這個圈來。
中尉還不覺得,上林的人卻急了--皇帝駕到,還帶著一群人來,能跟皇帝一起打獵的,身份都不低,哪個他們都惹不起,同樣的,哪個出了事兒,他們也都賠不起。出了這個圈兒,外麵的,不止是沒有野獸那麽簡單,更重要的是,還有猛獸!
上林的動物如鹿、羊之類,是散養的,其他的猛獸,根據危險級別,決定飼養的方式,不過,總的來說,越危險的,養得越小心,生怕一不留神,衝撞了哪位貴人,那時,麻煩就大了。今天趕到圈兒裏的,是鹿、羊等動物,夾雜著些數量不多的狼之類的,圈外頭就是攻擊力與狼持平或者在狼之上的猛獸了,還拿木頭籠子裝了兩三頭虎、還有一頭熊--預著到大家都打得差不多,保衛人員就位後給皇帝打著玩兒的,皇帝嘛打中的獵物總歸要比大家好些,對不?
這些人一衝到圈外,說發現了猛獸,大家都沸騰了--獵羊和獵狼,名聲是不一樣的。掂量著自己本事不錯的人,開始舍圈內而就圈外,就是覺得自己稍有不足的,也往外頭擠,想看看能不能揀點便宜什麽的。一時之間,事先準備好的會獵計劃,就這麽被打亂了。
其實,本來不會這麽亂的,頂多幾個摸不著頭腦的傻大膽兒或者是路癡亂躥也就是了。偏偏這次,出了意外。劉徹帶著韓嫣,兩人射了幾箭,也獵到了一些羊羊兔兔的,互相吹捧幾句。一時就有人不太高興了,來的都是權貴,大多是年輕人,比較衝動--也可以說是上進心強,同樣被韓嫣的外表所迷惑,這些人也曾被家中長輩以韓嫣為例狠訓了一頓修身立業之類的話題,於是就想挑戰一下皇帝近臣,表現自己勇武,這就出現了當初在南軍時的狀況。
韓嫣自然不想答應,沒事兒亂顯擺,這不是找抽麽?韓嫣已經不需要這樣的當眾表演來給自己出風頭了,再說,大家都跑了,閃著皇帝一個人,出了岔子,誰負責?別人還好說,一向跟著皇帝的韓嫣,那責任是跑不了的。然後,重複前次,語言升級,這回,有了李當戶在倒省了韓嫣的事兒,李家大哥當下暴起,拉著挑戰者下場了,決定以李家神箭把這些人的自信打到土裏埋著。
“真出息啊?會找人單挑了(這詞是從韓嫣那裏學來的)。怎麽樣?有出息的,跟咱比一場?”外人還真沒見過韓嫣當眾表演,以為他本事不大,這挑戰的人是專撿軟柿子捏。如今李當戶一出來,言詞挑釁,意思就是“你欺軟怕硬,很不要臉。”不接李當戶的話,那是坐實了這層意思,換個場合保不齊他就真這麽無賴一句“我就是要跟他比”,如今皇帝麵前,不能無賴得太過分,沒辦法,隻得應了李當戶,臨行,狠狠地瞪了韓嫣一眼,試圖拿韓嫣練習一下用眼神殺死對方的絕技。哼一句:“沒種!”走掉了。
韓嫣眯眯眼:勇於敢者殺,勇於不敢者活。一群白癡!
既是要比賽,打羊就沒意思了,咱們打狼去!呼呼啦啦,一大幫子人,連著看熱鬧的,都去了。不少人一邊往往外頭擠,一邊看著劉徹往韓嫣這邊湊著說話。劉徹是來打獵的,又不是來看人的,就是看人,也要看漂亮的,這些人,雖不至於影響市容,卻也稱不上養眼,一揮手,全都去獵東西吧。不能拉近與皇帝的距離,大家開始想別的法子了,不是說,是大家獵東西麽?於是一幹人等一哄而散,形象地解釋了什麽叫“作鳥獸散”,雖然他們才是獵鳥獸的人。也有不大願意動彈,隻是想來湊個熱鬧見見皇帝的,如今見皇帝不想大家在跟前礙事兒,當下也很有眼色地跑掉了。
劉徹憋了很久,終於開口了:“你今天這是怎麽了?幹嘛不跟著一起去?”
“這會獵,不過是在陛下麵前顯顯本事罷了,臣有多大本事,陛下已經知道了,”揚揚下巴,“可別人有什麽樣的本事,陛下未必清楚,正是該看清楚的時候,何必讓臣擋了陛下的眼呢?”
“又來了,李當戶不是下去了麽?”
韓嫣笑而不語,見劉徹麵上開始不高興,方開口:“李氏兄弟,頭上頂著衛尉大人的光環,其實,也很累,該讓他們表現自己,讓人知道就算沒有一個有名的父親,他們自身的本事,也是很好的。”
劉徹默然,半晌道:“走吧,咱們也去瞧瞧熱鬧。”
兩人策馬而去。
那邊正獵得盡興。婁子就出來了--一陣嘶吼,一頭斑斕猛虎,跑了過來。大家一看,高興了,抄起兵器就一起上了。劉徹看得也很興奮,很想自己也上去,無奈圍上去的人太多,大家都想在皇帝麵前表現一下自己,反倒把同樣想表現一下的皇帝給擠到一邊兒去了。
上林的人暗暗叫苦,原本下達的命令是:一旦皇帝出現,而且,身邊圍著許多拿著武器的人時,就把籠子打開,把猛獸放出來。這猛獸卻是喂過食的,差不多快飽了,這樣就不會太凶狠。放獸也是一門學問,靠得太近了,讓發覺這是造假,皇帝麵上也不好看,大家都討不著好。於是,這專管籠子的人,離得就要遠一些,此時模糊瞧著一堆人來了,皇帝也到了,就把籠子打開了。放虎的先放,稍一頓,這放熊的也動手了。
不成想,老虎吃飽了,就不太想動彈,跑到跟前,一看這許多人,它居然很沒有王者驕傲地跑了!一堆人跟著追。
大家跑了,這剩下的那頭熊瞧見人不多,卻直奔劉徹過來了!!!負責放野獸的,眼神兒還算好,要不然,隔著這麽遠,他也瞧不見皇帝帶著人來了,現在,卻痛恨起這自己的好視力了。眼見著碩大的熊往皇帝身邊奔去,而一幹人等卻追著那虎跑了,負責放野獸的,快要嚇瘋了!
熊奔來的時候,劉徹還在注視著老虎呢,韓嫣倒是發現問題的不對勁了。事前,因為收束部下的關係,韓嫣也跟上林的人有過接觸的,而且新軍營畢竟是在上林的地盤上活動的,韓嫣多少對上林會獵的貓膩有所了解,知道是要劉徹動手射獵的。因此,他是一直呆在劉徹身邊,準備不著痕跡提醒劉徹按著大家暗地裏排好的劇本走,來個皆大歡喜的。
此時熊一出來,韓嫣就明白事情不對了。那熊帶嘶帶吼,絕不像是準備好了被射的活動靶。好在劉徹騎的是專門飼養的禦馬,禦馬和軍馬,在養的時候就會在馬的旁邊敲鑼打鼓,鍛煉一下應變能力,防止遇到突出狀況會受驚,然後出現一些不可原諒的事故--比如摔著皇帝,或者把騎兵摔到地上變成了步兵。
看著這麽大個兒的熊,劉徹挺緊張,也挺興奮,抽出弓箭,抖開了就射。他的力氣固然不小,可熊最著名的,就是重重的熊掌和厚厚的熊皮,這一箭射在熊的肩上,是讓熊覺得疼了,卻也沒有對它的實力造成什麽影響,如果硬說有影響的話,那就是--它被激怒了。
巨吼一聲,抖抖肩膀,甩掉了箭,這熊就衝劉徹衝來了。劉徹還要再搭箭,韓嫣飛快地在心裏算了一下,就算這一箭射中了,熊也能衝到跟前來了,哪怕是一到跟著就死了,如果不巧往前一倒,正好例在劉徹的馬上,馬翻了,劉徹也要摔得不輕,再倒黴一點,摔個腿斷胳膊折的,也有可能。
心思飛轉,一鞭子抽在了劉徹的馬上,馬也算不錯了,馱著劉徹就往一堆被熊吼回神往回奔來救駕的人跑去。眾人沒追上老虎,便想往回走,見了這樣也是心急,人跟熊離得太近了,不敢冒然放箭,隻能大喊,讓劉徹快跑。劉徹瞧見韓嫣還留在原地,一拉韁繩就要往回返,這馬卻是被抽了一鞭子的收不住腿,仍是帶著他飛奔向安全地帶。
韓嫣見劉徹跑了,熊居然也要跟著追,忙自己向熊放了一箭,試圖引回注意力。這熊好像認準了劉徹一般,就追著他去了。韓嫣忙策馬追了過去,要是手裏有杆長槍,連著馬的速度,一個衝鋒,拚著雙手脫力馬腿骨折,韓嫣也敢試著把這熊往樹上釘,如今手上隻有短劍和弓箭。狠狠心,定定神,拉開了弓箭,算算熊的移動速度,對著熊的脖子就射了過去!
射熊不比射人,射中了軀幹,失血加上疼痛就會讓人失去戰鬥力,熊皮粗肉厚,吸引過他注意力就行了。韓嫣這一箭,力道不小,準頭也有,熊紅了眼,脖子上插著還在打顫的箭就奔過來了,一邊跑,一邊把脖子上的箭給拍了下來。
韓嫣舍了弓箭,抽出短劍,策動駿馬,往直奔自己的熊衝去,離得三尺遠,飛身前撲,在慣性作用加上本身的彈力,更重要的目前騎馬配的是舊式馬具沒有馬鐙困住腳,飛上前去,一劍插進了熊的左眼,熊吃了一痛大聲嚎叫,一爪子就拍了過來。
韓嫣右手握住劍柄,一借力,全身淩空飛起,打了個旋,轉騎到了熊的肩上。讓這千鈞一拍險險掃過了手上的皮甲護腕,拍飛了護腕,並且在腕子上留下了幾道的血痕。
顧不得腕上的疼痛,韓嫣雙膝合攏,死死卡住熊的脖子,雙手抱住碩大的熊頭,狠狠一用力,“哢嚓”一聲,擰斷了脆弱的頸椎。此時,巨大的熊掌向後笨拙地襲來,拍向肩頭……
通常壞人中了一槍後,是立馬就會停止一切動作倒地不起的,為什麽這熊就不一樣了呢?脖子斷了,顯是活不成了,可這一巴掌居然還是照著原來的軌跡落了下來,韓嫣有些不解。不過素質良好的身體卻依然反射性地向一邊歪過,終究還是慢了半拍,雖然躲過了重擊,半邊肩甲被刮了下來,連同裏麵的衣服從肩頭撕掉了整條袖子。幸運的是,這一下力量最重的時刻被躲了過去,人,隻是被餘力刮了一下,又有皮甲擋去了大半力道,肩上雖然掛彩,卻也沒有皮肉翻開。
可是視覺效果就太有衝擊力了。如果真的挨實了這兩巴掌,皮開肉綻,血肉橫飛,雖然受了重傷,可那樣真是一點美感都沒有了。如今這樣,傷得不重,卻見著紅,配著白皙肌膚,越顯得傷得很重,嗯,很心疼,很口水……
四下一靜,劉徹直奔了上來:“阿嫣!”
韓嫣鬥熊的過程,數數絕不會超過一百下,卻是精神高度緊張才能達到這樣的效果的,真真“台上一分鍾,台下十年功”、“高手過招、隻爭分毫”。習武十餘年,全在這數息之間發揮了作用。不然,一個估算不準,把自己送到熊的懷裏感受一下什麽叫實實在在的 “熊抱”--全身骨頭都別想要了,最後一記若是沒錯開一點兒,力道全挨上了肩骨怕是要不保……直到此時,韓嫣才覺得害怕,直想趴在軟軟的熊皮上昏死過去算了。隻是大家都還瞪著眼睛看著,許多都不相信方才所見,數息之間,一己之力,就擰死了一頭熊,尤其還不是個看起來高大威猛的人,一時有些難以接受。
韓嫣見大家都不散去,自己也不好當眾擺出一副賴皮相地趴著不起,心裏暗暗叫苦,因為怕丟臉,隻能咬牙硬撐。這時,劉徹趕到身邊了,韓嫣這輩子就沒這麽熱切盼望過劉徹緊挨著自己,此時真是把他當成救世主了。借著這個台階,就從熊身上爬了下來。
身上還在輕輕地打著囉嗦,一邊兒努力借著劉徹攙扶的力量站得直一點。
又是一番擾攘,中尉抹著汗招呼大家集合,派兵護送眾人回家。劉徹卻是帶著韓嫣,李家兄弟的護送下,去了建章宮。
建章宮本是這幾人的大本營,左肩右腕都傷著沒法兒拉韁繩騎馬的韓嫣被抬了進來,翻出酒精消毒--蒸餾酒目前沒市場,被韓嫣稍作改進就奢侈地拿來當成軍隊消毒的用品了--再上藥包紮。本來傷得就不重,隻是要注意傷口防止感染罷了。會獵總是準備好禦醫以防意外的,今天這事出來,可見有備無患還是很有道理的。
一切準備好了,眾人這才有心情想別的。李家兄弟覺得自己脫崗很愧疚,劉徹覺得韓嫣這樣護著自己很感動。韓嫣卻在罵老天--劉徹什麽時候上林射獵遇到過危險的來著?難道是自己這個蝴蝶效應的原因?蝴蝶效應應該改變別人才對,這效應怎麽就效應到自己頭上了?還背著一身傷?太倒黴了吧?
其實沒有他之前樹立的那些被中年男女非常喜歡的兒子形象,害著眾人回家挨罵,人家也不一定就會跟他單挑,想讓他在武力方麵出點醜。大家不湊熱鬧,這意外,還真不會發生。不管怎麽說,大家都還活著,也沒缺胳膊少腿,真是萬幸。
略作整頓,韓嫣便勸劉徹回未央宮去,然後親自向竇太後、王太後報備一下,省得她們擔心。劉徹很是看了韓嫣一會兒,終於答應了。跟著的人也鬆了一口氣,大家都知道劉徹挺待見韓嫣的,再說,這次是韓嫣舍身相救,劉徹就是用這個理由呆在這兒,大家也不好說什麽。如今見韓嫣勸了,劉徹也應了,大家也就放心了。
劉徹跑到長樂宮去報告事情經過,臨行囑咐韓嫣老實呆在建章宮裏休息。韓嫣應了,轉臉就派人回家先報告去了--對自家的母親大人也是要有所交待的。
紛紛擾擾的最後結果是:上林苑很是罰了不少人,罷職的罷職、降級的降級,不小心放錯動物的人自是丟了性命--這是誰說情都不頂用的失誤。竇太後對上林的安全工作非常不滿,連帶著就想起來景帝年間遊上林--野豬都跑到賈姬的廁所裏了,害景帝都想親自去救小老婆--心裏更是火大。劉徹原本就想撤換的中尉剛好就借著這個由頭拿了下來,換上了張歐。一幹負責安全工作的人也是受了牽連。其他的參與者還好,不過是覺得掃了興。
最大的受害者與受益者,就是韓嫣了,雖然受傷又受驚嚇,卻得了休假,還被王太後提議,經劉徹允許,從二千石變成了中二千石漲了薪水。兩宮太後加上皇後的賞賜自是不少的,因為衣服被撕壞了,還得了阿嬌大方地給予內造衣物的賞賜。
盡管韓嫣口述、韓則代筆地上書,稱自己這麽做是職責所在,是盡自己的義務而已,隻是做了自己應該做的事情,本身領的俸祿就是為了做這些事情的,雲雲。可東西還是被賜了下來。
“領俸祿的多了,怎麽不見那些混蛋往前去救駕?!!!”阿嬌的語氣都能聽得出實體化的感歎號了。
68.議婚
雖然再三聲明自己沒有什麽大問題,韓嫣仍然是被迫休假。窩在家裏,數著又一堆賞賜,韓家人麵麵相覷,這工作,工資還沒有小費多。隨後,也就不再計較了,他們家收這樣的賞賜也不是頭一回了,這次收的還不算燙手。
真正讓人覺得燙手的事情,卻是嫡母大人與韓則帶來的--議婚。
韓家兩個年長一點的男子,韓嫣十七,韓則二十,正是該娶妻的年紀了。韓嫣還好一點,韓則卻是不能再拖了。於是,趁著大家都有空,嫡母大人列著一長串的單子--顯然是思考好長時間了,收集這麽多權貴家的資料絕非一朝一夕之功--開起了家庭會議討論一下。
韓則母子本也有不少想法的,因著韓嫣那三條出名的娶妻條件,韓則擇妻的時候,也就更慎重了些。
婚姻,結兩姓之好,是兩個家庭乃至家族的事情,不光是兩個人看對眼就算完的。講究個門當戶對,是非常必要的。旁的不說,如果一個是錦繡堆裏長大的,而另一個是過慣苦日子的,一個睡覺想蓋綢被,另一個覺得布被就好了,這就是問題了。老公喜歡大宴賓客,老婆卻想節儉度日,準備酒菜很薄,麵子上也不好看……諸如此類,看著都是小事情,可生活,它本身就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堆起來的,日積月累,這婚姻還能維持得下去才叫怪事。灰姑娘能被王子選中,是因為她本身是受過貴族教育的小姐,兩人有共同語言啊。不然,一個談莫紮特,一個講今天小青菜降價了我趁機屯了一百斤……這日子,真的是過不下去的。不是嫌貧愛富,而是生活,它本來就是這個樣子的。
舉個例子,六朝時某駙馬,原本生活條件不大好,娶了公主之後,物質生活提升了,上完廁所,把澡豆和洗手水一塊兒喝了,成了天大的笑話--澡豆,是用皂莢和著香料等製造的洗滌用品。出了這樣的事兒,你說尷尬不尷尬?夫妻倆麵上都不好看啊。婚姻是為了讓自己愉悅,最起碼能從這段婚姻裏取得物質上的滿足,而不是為了創造一個童話故事供人驚歎。童話故事是到王子和公主結婚就沒了的,你也可以認為這是從另一個側麵反映了這種童話情節到這個時候就徹底結束了,下麵,大家得直麵殘酷真實的柴米油鹽再也童話不起來了。
就算一句有愛就有可能可以模糊兩人之間的問題,那麽家庭問題呢?多少愛得死去活來的夫妻,因為與雙方雙親之間相處的問題,最後磨光了愛情,慘淡收場?媳婦與兒子很合拍,可婆婆非要媳婦乖乖伺候自己不許出去陪兒子看電影,你說要怎麽辦?女婿和女兒很圓滿,可遇上個吃喝嫖賭樣樣精通,最後老是欠一屁股債讓女婿掃尾的嶽父,這日子要怎麽繼續?真能說一結了婚,就讓雙方父母結伴消失在小夫妻的生活裏麽?
因此,韓家兄弟的妻子,主要是準備從列侯、秩比二千石以上這樣的人家裏挑的。而且,家庭還必須和睦,親戚還得老實。
看著一韓則母子拿過來的單子,韓嫣才驚覺:這大漢朝的列侯還真是多啊!這還是家裏有適齡女兒的,那其他的加起來,百數不止!這些人吧,白拿這麽多租稅,還整天裝死不幹什麽正事兒,怪不得劉徹最後要借口酎金奪了百多個侯爵去。
“阿嫣也看看,妹妹也跟著挑挑,大概齊年紀能跟他們兄弟配的,我都找來了,最好啊,能把他們的婚事兒一塊兒辦了,能對先侯爺有個交待,咱們也就放心了。”嫡母大人招呼大家。
母親很感動,因為身份的關係,她本身的社交其實很窄,對這些上流家庭其實接觸不多,最近一直擔心韓嫣的終身大事,正在犯愁,如今見這一長串的資料,而韓則母子還能考慮一下韓嫣的問題,真是驚喜交加。
當下,嫡母大人提供官方資料,母親大人招呼奴婢們打聽小道消息,韓則評論某人家中祖、父、兄弟的為人,韓嫣回憶在宮中感受到的頂頭上司對各家的態度、順便想一下各家在曆史上的下場換個說法兒提醒一下。其實吧,這麽些個侯,韓嫣就是專研漢史列侯方麵問題的,都記不全他們究竟下場如何,最後隻得放棄這方麵的考量,努力從各家為人、出身等方麵考慮一下妻子的人選。
匈奴降王為侯的,就先不考慮了。王子為侯者,也就罷了,誰知道這侯都連著哪個王?萬一這王有了問題,也是要受牽連的。兄弟為人差勁的不要,父親惹事生非的不要,家裏三妻四妾鬥天鬥地的也不要,權勢太大的人家還是不要……
挑挑揀揀,就揀出了一個人家--塞侯直不疑家。
直不疑,目前是三公之一的禦史大夫,為人謹慎,相貌極好,家裏人口也簡單。女生肖父,他的幼女,想必長相也是不錯的。家風嚴謹,直不疑一向寬厚,這樣環境出來的人,想必脾氣也壞不到哪裏去。
當下商定,這個就是韓則媳婦的最佳人選了。不過,還是要再悄悄地觀察一段時間,瞧著差不多了,再由韓則,嗯,“巧遇”人家姑娘一下,作個最終的評斷。家裏去提個親,把事情定下來,接著就著手準備婚事,最遲明年就能成親了。韓家人覺著自己的條件也是不錯的,家世極好,直不疑與韓頹當都是參加過平定七國之亂的人,也有點拐彎抹角的香火情。開口提親,也不是件太難的事情。
韓嫣壓根就不知道曆史上自己的嫂子到底是哪一位,如今見選了直不疑家的女兒,想想,也還行。直不疑,至少在韓嫣的認識裏,沒犯過什麽大事兒,也沒想起他家後人跟巫蠱之類的事情有什麽牽連。就允諾,一旦兩家定下來了,幫忙跟宮裏打招呼,得個賜婚的好彩頭。
接下來,就是韓嫣的妻子了。韓嫣也明白,這事是不能推脫的,當下,也認真挑了起來。套句寶哥哥的話:“清清白白的女孩兒,造了什麽孽,要被人這樣議論。”當下,大家把這一長串的資料,從頭到尾又給翻了個遍。
議來議去,倒也挑著幾家。母親看了一看,有些猶豫:“這都是列侯家的女兒,阿嫣如今雖說是中二千石,可畢竟不是侯。如今太平日子,這大約是到頂了,再進一步實是難如登天。不如--選個家世稍次的,日子也過得下去。”
“你怕什麽?難道咱們家阿嫣還配不上她們不成?”嫡母大人不以為然。
“我這不是怕他受媳婦兒的氣麽?你瞧這些,”壓低了聲音,“尚了公主的列侯,日子過得這麽慘。聽說,娶了翁主的人,也挺難過的。咱們家阿嫣,外人誇他少年得誌,可咱們自己清楚,畢竟根基太淺,娶了列侯的女兒,不是一樣的情形麽?這麽樣的孩子,實在舍不得他受委屈。”
滿室靜默。母親最近日子過得不錯,社交圈子的層次也高了不少,雖然韓宅一向不提倡張揚,不過,母親串門之類的事情,韓嫣還是支持的,因此頗知道一點高層八卦的。堂邑侯這個衰人就不說了,就說平陽侯如今都回了封地他老婆陽信長公主卻留了下來--一般不都是糟糠扔家裏自己逍遙的麽?他們家倒反了過來。
降一級選二千石家的吧,心有不甘,而且,這混朝廷的,風險很高,誰知道他什麽時候就被拿了下來?在韓家人看來,韓嫣的前途挺光明的,如果受了嶽家牽連,就太不值了。郡守一級的呢,又覺得太掉身價了,中央和地方,這聽起來給人的感覺就不一樣。
“怕什麽?他在上林可出了風頭了,力格猛獸呢。哪個女人敢欺負他?”韓則開始打圓場。那場與熊搏鬥,最後被傳得神乎其神--畢竟,結束得太快了。與此一同結束的,是韓嫣“小白臉”、“娘娘腔”的名聲。如今,提起韓嫣,普遍的觀點,頗能把他放在“勇者”這個定位上,而不是“漂亮的少年”了。萬幸!
話雖這樣說,最終,大家還是決定再觀望一段時間。
“就這麽著了吧,先看看再說。雖說行了冠禮,也還沒到二十,還不算晚。仔細相看著也就是了。不過,妹妹還是給阿嫣房裏放兩個人的好。”嫡母大人建議。
母親同意:“是呢,也到時候了。他房裏本就有兩個長得不壞的丫頭,可不見他動,怕是不合心意。再另挑兩個吧。”
韓嫣此時才明白,這就是紅樓夢裏說的“通房大丫頭了”。黑線萬分~~~迎上韓則促狹的目光,韓嫣扭曲了。
兩位母親卻不以為意:“害什麽臊啊,要不是這接二連三的白事,也不至於給你們拖到現在,先通通事兒也是好的,有個一兒半女的,也算是給我們老婆子有個盼頭了。”
誰說你們倆老的?!日子越過越滋潤的兩人,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要年輕個十歲八歲的,就算一度體虛的母親,看起來也是好得不得了。韓嫣都懷疑是不是基因的問題了,自家死在戰場上的外公韓嫣是沒沒見著,這外婆,雖然號稱老太太模樣還是很年輕的--除了臉上自己劃的幾道疤痕讓她看起來一臉皺紋以外,額頭其實很光潔,匈奴習俗尊長者去世,卑下者是要割破自己的臉頰出血,以示哀痛的,外祖父去世,外祖母就依著自己的習慣割破了臉頰。韓嫣幼年初見外婆覺得她已經很老了,其實就是這臉上的劃痕在作怪。以此類推,自己會不會也,嗯,“長生不老”?
“阿則前一陣子已經收了兩個入房了,你們兄弟好好聊聊好,開導開導阿嫣。”嫡母大人扔下重磅炸彈。
兩兄弟眼神交流。
[你個禽- 獸,自己身體剛養好就辣手摧花!]
{這就是本事!有本事,你也摧啊?哦,對了,馬上就選好了花讓你摧了。}
[我是個高尚的人,沒你那麽沒道德!]
{是我沒道德,還是你沒膽子?小·弟·弟!}
[我那是對未來的妻子一·心·一·意!]
{表解釋了,解釋就是掩飾,乃就是沒膽子,我們了解就行了,放心,我不會到處亂說的。}
[跟你說不通!]韓嫣開始生悶氣。
一生一代一雙人,不好麽?韓嫣挺無奈的。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傳說是卓文君的詩,經考證,當時漢代還沒這詩體,是後人托名所作,可是不管怎麽樣吧,它說的都很在理。
韓嫣覺得自己穿過來這十多年裏,原本的堅持都快丟光了,幾乎是個人人稱讚的模範漢代好青年了。可是,畢竟是活過兩世的人,總該有些什麽是不該被磨滅掉的。接受了這父母家人,接受了奴婢成群的伺候自己,接受了要自己在宮裏跟人下跪,接受了這讓人厭煩的交際,不代表就能全盤的接受了這裏的一切。
也為了生存拋棄了許多東西,讓自己的膝蓋學會了跪拜,讓自己的臉龐學會了引人好感的輕笑,把腦子裏塞滿了不想去接觸的鬥爭哲學,把算計得失裝進了心裏。
人,總該留著最後的一點堅持。比如,明知說出來很嚴重的評論當前學說,比如,想著法兒轉著圈兒地不想成為劉徹的內寵,比如,不想讓母親立規矩在十二歲的時候強行要求分家,比如,很想和一個人平平淡淡地過一生。
韓嫣很鬱悶。
當在自己房裏發現兩個新來的丫頭,眼神羞澀地望著自己的時候,韓嫣更鬱悶了。
如果把原來房裏的侍女給調走再調新人進來,還是準備從事特殊服務項目的,難免會讓原來的人受到非議,哪怕明知她們是間諜,韓嫣還是不希望她們因為這件事情被人背後指指點點。最終協商的結果是--原來的留任,現在的也留下。於是,韓嫣得到了比寶哥哥更可怕的四個大丫環的伺候的待遇。
逃到韓說的院子裏,美其名曰監督寶寶學習。耳朵裏聽著周公搖頭晃腦地解讀《詩經》,韓嫣心思卻飛到了房裏四個女人身上,很是莎士比亞了一回:要,還是不要,它是一個大問題!在外麵拈花惹草,是你這個人道德上有問題,在家裏收的小老婆太多,還是你這個人人品上有問題,不過,要是什麽女人都不碰,連老婆都沒娶,那--你是不是有“毛病”?男人,寧願被人說好色,也不願被人說“不行”的。韓嫣這個半路出家的男人,雖然很想堅持一把自己的理念,卻也不由得糾結了一回。
而且,這點小心思,實在是沒有一個人可以商量。李家兄弟大大咧咧,跟他們說,怕不嚷嚷得滿世界都知道了。要說韓則是個好人選,可保不齊會被他嘲笑的,韓嫣不太想丟這個臉。劉徹,還是不要講了,他目前還是守著一個老婆苦熬日子的可憐人,還是不要拿討小老婆的事情刺激他了。
漢時社會就是這樣,一夫一妻多妾,你不弄個小妾,倒不正常了。苦惱……
咬咬牙,韓嫣決定回去跟母親講清楚,娶就娶吧,家世差點就差點也沒關係。不然,讓他這麽三妻四妾的收房裏,他心裏真是不好接受。再說,人家好好的姑娘,讓自己給占了便宜,這輩子就嫁不了別人了,給自己當小老婆,實在是太虧了,韓嫣還做不出這樣的事兒來。
想了半天,韓嫣回去對母親說:“阿娘,那房裏的人,您還是先別急著……嗯……了吧。要不,咱們就娶個媳婦兒回來?”
“這是什麽話?娶媳婦和收房裏人,有什麽衝撞麽?”
“一邊打量著娶媳婦兒,一邊就收房裏人,嶽家麵子上也不好看。再說了,新媳婦進門,曉得了這屋裏已經有人了,兩下也都尷尬。兒子要媳婦孝敬懂禮,自然不能虧待了她去。”
“她進來就是當家主母,娘還會跟她爭不成?我還樂得清閑呢!哪有虧待的說法?你這孩子,怎麽說話怎麽顛三倒四的?”
“不是,我是說。您看吧,要是真先出個庶子出來怎麽辦?按說是長子,可他又不是嫡子,卻不難辦?生了兒子,自然要好好教養長大,可他又不是正經的嫡出,卻是要受氣的。那媳婦兒,一進門先當了娘,這事兒,也說不過去。再說了以後若是兄弟不和什麽的,卻不是家中愁事?”
母親若有所思,最終道:“那你也別虧了自己啊。想收便收吧,孩子的事兒,我來辦。”
韓嫣打了個寒顫:“阿娘……”
“沒事兒,聽你這麽一說,我倒明白先侯爺的想法了……罷了,咱們就先相看個合適的媳婦兒吧。侯府那裏,侯爺快要娶親了,大概就這幾個月了,太夫人已經找人相看過了,說是人品不錯的。等侯爺的喜事辦完了,兩邊再給你相看一下兒。你那房裏人,娘替你打發了罷。”
韓嫣鬆了口氣:“給阿娘添麻煩了。”
“行了,你去忙你的吧,阿娘也沒別的本事,辦這個還是成的。”揮揮手,讓韓嫣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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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自己的院子裏,卻被韓祿又給堵上了。
“爺,宮裏又來人了。”
黑線著去看看這回來的又是誰,一瞧,是熟得不能再熟的六兒。
劉徹自從遇險,就被他家家庭會議正式宣布關在未央宮裏了,連建章宮都不讓他去透氣了,三個女人看著,其中兩個是長輩、一個是老婆,他是沒機會偷跑的。於是,隻能派六兒有時間就上韓嫣家來探探情況、送送東西。食材、藥品、禦醫、衣服、解悶的書、劉徹的信……林林總總,六兒來了,總是要帶點東西。
今天,六兒又來了。
兩人見麵,互相抽抽嘴角,對這個皇帝真是沒有什麽話好說了。按照這幾日已經非常熟練的程序,先由六兒代表劉徹詢問一下,再由韓嫣回答,然後六兒再念一下賞賜的東西的單子,韓嫣謝恩,完畢。
然後,兩人閑聊。
“這麽多東西,太招眼了。”
“大人不必擔心,這些都是兩宮太後和皇後同意了的。”
“???”
“也是個提醒大家的意思,皇家不會虧了忠臣。”
明白了,新君即位,拿自己當個典型,給大家樹立一個忠君而得重賞的例子,讓大家更賣命一點。
“就是這樣,也太多了。”
“東西越多、越瑣碎,越表明陛下心裏惦記您不是?不然,光賞錢就行了,用得著費心挑這些東西?”
韓嫣心裏一沉,他挺忌諱諸如“陛下心裏惦記你”之類的話的,可是對方是六兒,又不好意思翻臉。一時間氣氛有些悶了。
六兒反倒自在:“您別生氣,這宮裏頭,至少咱們未央,有眼睛的都看出來陛下待您不同。這也沒什麽的,陛下怎麽想,咱們是管不著的,咱們管好自個兒就成了,您說是不是?”
“???”韓嫣更摸不著頭腦了,這到底是什麽意思呢?還是有誰讓他這麽說的?索性就直問了:“你這麽說--想是知道什麽了。相識這麽多年了,還望你能給我說個清楚。”起身一揖。
六兒忙口稱不敢,扶了起來,附上來小聲道:“其實吧,這宮裏頭,也就椒房殿那位傻點兒,其他的,全是人精兒,誰也不敢亂嚼舌頭的。您大概還不知道,長樂宮的兩位,下令大家封口的。”
韓嫣瞪大了眼睛:“明明,我可什麽都沒做啊,怎麽就……”
“您做沒做,咱們這些貼身伺候的能不知道麽?都被暗地裏叫過去問過話了,不然--您以為,您現在還能過得這麽舒服?就連宣室裏啊,也是有探子的,春大人知道,正盯著呢,隻要春大人知道了,就等於陛下知道了。”
韓嫣開始糾結了,這都什麽世界啊。宣室裏要是沒個把眼線,反倒奇怪了。不過,劉徹現在就掌握了這情況,實在是有點出乎意料。
“你就放心吧。大家都知道,您不是那樣的人。不過,您還是當心點兒,宮裏的事兒就是這樣,哪怕您沒心,隻要陛下有心了,跟您有心,那是一個樣兒的。虧您是男子,若是女的……您可有個數兒才好。”
韓嫣點頭:“我以後盡量留在建章吧。今天,真是多謝你了。”
“這可不敢當,咱們都是熟人了。知道跟您說話出不了紕漏才說的。新來的人,是高談闊論生怕別人不知道,這樣的人就是再得勢,給咱一百個腦袋,也不敢跟他搭話的。這宮裏頭,小心使得萬年船,您說是吧?”
這有點兒結成利益聯盟的意思了,連被太後詢問的事兒都說了,韓嫣會意,笑了:“這是自然,響鼓不用重槌,一向不都是這麽過的麽?你就安心回去歇著吧,見天跑來跑去的,也累著你了。早些回去,也讓大家放心。”
“可不敢這麽說,替陛下跑腿兒麽。再說,要沒有這差使,奴才也見不著宮牆外是個什麽樣子呢。”
有些事情,不用明說,彼此心裏明白就好。有時候,就算是喝了血酒,到了背叛的時候,還是會背叛。像目前韓嫣與未央宦官結成的這種關係,卻是什麽明麵的話都沒講,有事情的時候,卻能想到扶一把,就是這樣了。十幾年相互看在眼裏,對方的行為方式就是保證,而且,那是一點把柄都不留,正是所謂心有靈犀不點都通。
韓嫣心裏明白,未央宮的宦官也是被情勢逼的,儒家向來是不待見宦官的,這些新進人員對他們的態度自是可想而知,哪怕明麵兒上沒擠兌,臉上那諷刺的表情卻是作不了假的。朝裏大臣對宦官利用的居多,態度也僅止比儒生好那麽一點兒。大家算來算去,也就隻有找上韓嫣了。這種沒有實物把柄的利益聯盟,韓嫣也就沒有拒絕--多個朋友多條路,誰知道哪片雲彩上有雨呢?
69.銷假
待韓嫣正式銷假到崗的時候,時間已經進入了夏四月末。早朝之前,韓嫣就很受到了一些熱烈目光的追逐,聽到風聲說韓家要選妻的人,也把目光投向了這兩兄弟。比較起來,其實韓則還是更受歡迎一點的,他是列侯,光這一點就很吸引人眼球了,而且一向低調,又是正經嫡子。韓嫣雖然最近風頭比較盛,而且很得皇帝青眼,不過,根基終究是淺了點。這種情況下,大家先把目光往韓則這裏放一下,覺得不保險或者有兩個以上未嫁女兒的,也把韓嫣當成候選人。有話沒話的,總會有人過來聊兩句。韓家兄弟也隻能微笑以對。
終於,早朝開始了,大家排好隊,一起進殿。韓家兄弟互看一眼,擦了擦汗。
大朝會,也是了無新意。劉徹雖然一門心思想弄出點與眾不同的東西來,雖然對黃老學說比較煩,到底他還是帝王,還剩了點理智,事到如今還沒有太大的舉動。自建元元年十月以來,真正稱得上大動作的,除了那道求賢詔,是在春二月,赦天下。賜民爵一級。年八十複二算,九十複甲卒。行三銖錢。在這個月的己巳詔令“民年九十以上,已有受鬻法,為複子若孫,令得身帥妻妾遂其供養之事。”還有,就是追查了一下上林會獵事件的責任問題。
餘下的,就是一幹儒生吵吵嚷嚷什麽先王之製一類,他們在劉徹耳朵邊念叨著儒家“仁、義、禮、智、信、忠、孝”等等,念叨得久了,劉徹也聽進去了一些,這對於年老者的優待政策,一方麵是顯示新皇德政,一方麵也是竇嬰等一幹學儒的大臣提議的結果。劉徹對於儒家最大的期望,是為自己的統治找一個最佳的理由,為自己製訂一個非常光鮮的禮儀製度。與黃老那翻遍典籍都沒有明確說明的學說不同,儒家,對於“先王之製” 這東西,研究得很多,比如,天子吃飯要用幾個碗他們都記得清清楚楚。這時,就注重這些東西,儒家自然更得歡心一點。
朝上主學黃老的人,自然不太甘心,也有些反攻的架勢,一時之間,朝上暗流洶湧,明眼人瞧著他們互相使絆子,看得很是熱鬧。今天的朝會,也是延續了前幾個月的風格,最後,無聊地結束了。
劉徹大手一揮:“該幹什麽的幹什麽去,有事兒沒事兒別來煩朕,整天吵,吵得朕心裏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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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韓嫣恢複了回來,劉徹很高興,朝會結束後就把他留了下來,也沒讓他回上林,直接留在了未央宮裏說話。
進了內室,迎頭看見春陀,兩人目光一交,各自微微躬身。未央宮裏,春陀是一向陪在劉徹身邊的,大朝會人太多,韓嫣尚來不及與他打招呼,現在正好表示一下善意。春陀笑了笑,眼睛顯出弧度來,韓嫣翹了翹嘴角,彼此心中有數。
拉著人坐下,翻開了袖子檢查一下傷口,見隻留下幾道白印子,再過些時日也就差不多全好了,劉徹這才放下心來,開始說些養傷養得悶不悶,用什麽藥好,會不會留疤的無聊問題。這時,長樂宮來人了。這回是大家要見韓嫣,不敢耽擱,韓嫣忙辭了劉徹要去長樂宮報到。劉徹正好沒事兒,就一起來了。
到了長信殿,隻見太皇太後竇氏、皇太後王氏、阿嬌、大長公主、三位長公主居然都在。劉徹先跟大家打個照麵,韓嫣規規矩矩地上前行了大禮,女人們倒很熱情。
“快起來吧,還不快拿個座兒給阿嫣?”王太後招呼。
韓嫣忙謝了座,坐在這一家子的下方。眾人少不得再問候一下韓嫣的傷怎麽樣了,同時對韓嫣護駕的行為提出表揚。
韓嫣忙說不敢,都是應該做的,讓劉徹遇到危險,自己也很自責。大家再對韓嫣如此有自覺表揚一下。
官樣文章做完,就是八卦時間了。
陽信起了個頭:“聽說你們家要辦喜事了?”
韓家現在能有什麽喜事?不過是婚事罷了。
“母親們想媳婦兒了。”韓嫣乖乖地回答。
“母親想,你就不想了?”大長公主打趣兒,“說到底,什麽樣的好姑娘讓你看上了啊?”
“還沒個影兒呢。”
大家不免再議論一番擇妻標準。
“說來你也不小了,可要上點心呐。”王太後叮囑。
“是。家裏想先給兄長辦完婚事,再辦臣的事。總沒有弟弟越過哥哥去的。”
“這是正理,”竇太後插話了,“隻是也別忘了自己,什麽時候要娶媳婦兒了,別大家說一聲,帶過來給咱們看看,也沾點兒喜氣兒。”
“喏。真到了那一天,少不得要帶進宮請安的,隻是到時候您別嫌煩就是了。”
“嗯,我們老人家啊,就愛熱鬧,沒事兒,盡管帶來。”竇太後很高興的樣子。
“聽你這口氣,是不是心裏已經有人了?”陽信開始發問了。
“噯?是麽?我怎麽沒聽出來?”阿嬌好奇。
“不都說要帶進宮請安了麽?還說沒有?”
“長公主說笑了,不過是應太皇太後的話罷了。到如今,心裏還沒數呢,就是哥哥,也隻是有個大概想法兒。”
“你哥哥看上誰了?”阿嬌追問。身體前傾,顯得很有興趣的樣子。
“這可不能說。”笑。
“說說又怎麽了?我又不能搶了你嫂子去。”
“是啊,你就說說吧,又沒外人。”館陶應和。
“好好的姑娘家,咱們這麽說來說去的比劃,已經是得罪了,再說了出來,萬一人家姑娘不願,麵上可不好看。”韓嫣下套兒。
“怎麽會不好看了?還怕不成事兒?盡管說出來,咱們做主。”阿嬌打包票了。
“這倒是,你哥哥咱們也是見過的,弓高侯咱們信得過,不怕說壞了媒委屈了人家姑娘。”王太後也答應了。
“既這麽著,臣回家問清了哥哥的意思,請您給當回媒人?”
大家同意了。又說了一會兒家長裏短,便散了。
回到未央宮,擺上朝食,劉徹揮去了樂師,表示要跟韓嫣邊吃邊聊,清靜一點。
“真是把我嚇壞了,你怎麽就敢自己挑上熊了?”劉徹抱怨。
“我怎麽知道?什麽都沒想,回過神來已經到熊背了,真是‘騎熊難下’了。當時要是給我半盞茶功夫仔細想想,我就溜了。”韓嫣實話實說,末了翻了個白眼。
劉徹高興了:“你幹嘛不想啊?啊?~再說了,遇到危險不是該想都不想先避開的麽?想了才會往前湊吧?啊?啊?~是不是啊?”
無聊的人!韓嫣翻個白眼,努力扒飯。劉徹嘿嘿笑了兩聲,也享用起豐盛的皇帝套餐了。吃著好吃,居然指著一盤羊肉:“把這個端給阿嫣,他養傷的時候不能吃性熱的,可別饞壞了。”說完又笑了。
韓嫣臉色很僵硬,春陀也扭曲了。韓嫣跟劉徹在一起吃飯,不管是原來他是太子的時候,還是如今做了皇帝,都是一式兩份的,哪怕礙於禮製,韓嫣麵前的碗碟少了些,即便把羊肉跟牛肉共到一個盤子裏,菜色也還是不會少的。更不用提禦膳房已經把韓嫣當成老師的現在了,怎麽會虧到他?
“那個,羊肉,我這裏也有的。”
“我怎麽瞧著少了一盤?”伸頭望。
廢話,天子食器九鼎八簋,韓嫣算是大夫級的五鼎四簋,數目少了幾乎一半,哪怕再得寵,吃飯時偷偷給他個諸侯級別的七鼎六簋,連著王太後早先給加的一簋,那數目也比不上的。眾人默……
劉徹縮縮腦袋,悶頭吃飯了。韓嫣慶幸,傳說中“左史記言、右史記事”的史官不在,不然,今天這個場景,夠自己喝一壺的了。要說史官有些時候,與狗仔隊,其實有些相似,就是記錄挖掘別人的隱私,好在他們還聽不到皇帝的壁腳,不過是在朝會上記記,然後如果風傳得太厲害的傳言,他們也會考察一下。史官的級別並不是很高的,一些事件,上位者如果是密談的話,極少會讓他們知道。想想看,要是你在自家房裏跟老婆膩膩歪歪的都讓史官知道了……這跟後世那個X照門也差不多了。
這頓飯,後半截是在搞笑的靜默中度過的。後來,再跟劉徹一塊兒吃飯,禦膳房的開始變聰明了,禮製規定的食器級別還是那個數兒,其實的飯菜,用盤啊碗的盛著,既不是鼎也不是簋,這樣既加了菜又不違了禮--這是後話了。
吃完了,劉徹清清喉嚨:“好久沒見了,留下來聊聊天兒吧,騎營那裏,我已經讓李當戶先去了。”他已經把自己和韓嫣的時間全空了下來,韓嫣正好也有事情要跟他說,自是應了。
“你們家--開始議婚了?以前怎麽沒聽說過?”劉徹開了個頭。
“也就是這幾天閑下來才想起來的,兄長大人今天二十了,再不成親,就太遲了。”
“你呢?真要等他娶完了再說?不先看看有沒有喜歡的?”
韓嫣皺了皺眉毛:“再說吧,也不是很急。”他自己是挺無所謂的,倒沒有那麽迫切。
“也是,再看看吧。你想要什麽樣的?”劉徹今天很八卦。
“投緣的。”
劉徹的臉皺到一塊兒了,這都什麽標準?“不是說要賢惠的麽?”
“是啊,不賢惠,那也投不了我的緣啊。”
“你可真是……不過,公主裏是沒有了……翁主麽--”劉徹歪著頭開始考慮把韓嫣變成自家人的可能性。
劈裏啪啦,韓嫣下巴掉地上了:“什麽公主、翁主的,你在說什麽呢?”
劉徹拍拍韓嫣肩膀:“好好幹,我說,你要快點立功啊,我才能給你封侯,然後,再配上個翁主就好了。現在麽,雖說翁主不一定要列侯,可還是要弄得好看一點兒。”
韓嫣傻了:“我沒要娶翁主啊。”
“放心,有我給你做主,誰也不敢不賢惠的。”
……
雞同鴨講,無語問蒼天。這話還能聽麽?劉徹的腦袋,到底是什麽構造啊?人說三年一小溝,五年一大溝,韓嫣與劉徹之間相隔二千多年時光積出的溝溝坎坎,都快比得上雨水過後的黃土高原了--代溝太嚴重了,嚴重的溝通不良。還是說,今天這個決定是因為劉徹已經把韓嫣當成心腹大臣而不是別的什麽了?
“別說我了,你那裏,就看著朝上吵成一團麽?”忙轉了個話題,封侯要軍功,想起兵事,要在竇太後死了以後,真到了那時候,搞不好,自家孩子都能打醬油了。
“他們吵著,不好麽?”
“隻怕到最後,變成為吵架而吵架,一方同意的另一方必定反對,那時候,就什麽事都辦不成了,還是控製一下吧。”
“這倒是。兩邊都壓壓?”劉徹還是有些猶豫,他到底還是對儒家偏心一點點,而且這些學說並沒有一個是被明文規定了的唯一正確學說,不怕他們鬧,“等他們把明堂製度給議出來再說吧。”劉徹最近對於傳說中的明堂很上心。
“不如壓完了再立明堂。”韓嫣想了想說。
劉徹滿眼問號。
“現在壓下了,以後再用的時候,就老實了。如果讓儒家把明堂立了起來,你坐在明堂裏壓儒家……”就怕壓不下去了。
“這倒是,要怎麽壓呢?父皇的時候,曾讓黃生和轅固生當庭辯論,可也沒有個結果。那時雖說是題目出得不太好,可我怕萬一再辯出個一樣的結果來,未免不好。”
“誰說壓製就是要他們兩家互相拆台的?”韓嫣揉了揉額頭,果然,大家沒有搞清楚學說與政治的關係,對上劉徹發亮的眼睛,“就算他們有一家贏了又怎麽樣?壓一下,不過是讓兩方都知道,他們的學說隻能是供人取用的,別把自己擺得太高了。他們拿的不是詔書,一出來,所有人都必須遵行。挑出兩家不合理的地方,敲打一下,讓他們知道自己的學說並不是那麽完美,不可以全照著用,別老嚷嚷著自己學的全是對的,也別把自己也給看得太高了,要踏踏實實地做事,想要大家認可,就要做出實績來。”
喝了口茶,繼續講課:“大家都搞錯了一個問題,以為學了某一家,就得一條道走到黑了,單說孔子吧,他就求教過不少人,從周的樂師到老子,還有七歲的孩童。兼容並包,不斷學習,才是大家應該學習孔子的地方,可大家倒好,把孔子說出來的話,給當成根本了。所有的話語,不過是思想的載體罷了。就像書和知識的關係一樣,大家重視書籍,是因為它承載了知識,得透過文字,連起來看整篇文章才能讀出意思來。”
“廷辯,辯什麽呀?你把自己和大漢朝廷當成獎品了麽?誰辯贏了,就聽誰的?你是傀儡麽?弄反了吧?學說猶如器物,合適的拿來用,不合適的,就修正,不修正的,就拋棄,這不是很自然的事情麽?朝廷用什麽樣的學說來治國這件事情,要搞清楚重點,重點是治國,而不是見了鬼的學說。大漢朝廷它是治國的地方,不是學堂。為官治國,要看政績實效的,不是看誰說的有道理。”為什麽大家都搞不清楚這一點?
“是得給這些學說一個定位的時候了。”定位這個詞,韓嫣常掛在嘴邊,劉徹倒也理解。
“就算現在用了某一學說,並不代表它所有的說法就是對的,比方說孔子說種田他不如老農,孔門弟子就對農事頗有鄙視。如果天下人都接受了這樣的思想,都不去種田而想著做官,豈不是大家都要餓死?當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官的,也可以說是沒本事的人才去種田。可畢竟,這與國家重農的說法相背離了。文人士子,可以雅,但雅,不能用來治國。治國,要有實幹的人,不是光會嘴上說著仁義道德發號施令的人。不計後果地隨便指揮,實在是件太簡單,可後果太嚴重的事。”
“用哪一個學說,取決於朝廷、國家有什麽樣的需要,而不是哪個學說更光鮮體麵。裏子都沒了,縱便麵子再光鮮,也沒有掛的地方啊。隻要保住了裏子,麵子的事兒還不好辦麽?”
“不光是這兩家,哪一家學說,都得擺正了自己的位置。借這個機會,也是表明朝廷的態度,能者上,庸者下。大臣是這樣,學說也是這樣。位子不是哪一個人的,治國也不是單靠哪一家的。實踐才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說得再動聽,做起來沒效果,那就不能說他是對的。哪怕現在合適了,以後不合適,照樣得下來。要與時俱進才行。”呼呼,對最後兩句話,韓嫣非常滿意。
劉徹有點呆,正在消化韓嫣的言論。
“儒家現在看著好,也確實比黃老更適合。可自漢興以來,卻是用黃老而得盛世的,為什麽呢?因為開國之初,百廢待興,必須用黃老與民休息。如今休息夠了,黃老就不太適合了,所以要用儒家。須知,‘文武之道,一張一弛’,儒家也有用到不合適的時候,這時就得再換個法兒治國了。單看如今要換掉黃老就這麽費勁兒,也可以想像得出以後要換儒家時的景象了。與其到時候再費事,不如一開頭就把這事兒給結了,省得日後囉嗦。”韓嫣繼續攛掇。
“朝廷用了一種學說,這個學說的人就把自己給當成朝廷的準則了,能行麽?他是麽?可惜的是,大家都把他們給當成朝廷了,太奇怪了吧?他們把自己擺到正位上,大家都把他們當正位了?想著打倒?用打倒麽?位子本來就不是他們的。”此時哪一種學說都沒有得到政府明確的規定說是正統,哪怕是占優的黃老,也隻是大家印象裏的約定俗成而已。真正由政府確定一門學問是正統就是源自眼前的這個人。
“是啊,我幹嘛要跟著他們的說法走?”劉徹回過味兒來了。
“不單是你,其實,包括現在正在朝上爭執的諸位,也都把自己跟學說捆一塊兒了,忘了自己是有選擇權的人。誰說吃了餃子就得一輩子吃餃子不能吃麵條了?”其實不止這樣,與一種學說捆在一起,也是一種無奈,都這麽大年紀了,再改換門庭,也困難,再說,這一學說給自己帶來了若大的好處,連著許多同學、師生的關係網絡,要改,還真是麻煩事。
“那要怎麽讓大家都認清呢?旁人怕是說不清楚,我又不好出麵,”望著韓嫣,劉徹很為難,“你要出頭,怕是要讓兩邊兒都怨上了。這可不是捧一家壓一家的事兒,還有一家做靠山。”
是啊,根本就是撕了人家的麵子、搶了人家的飯碗的勾當。
“說不得,試一試吧,”咬咬嘴唇,“也沒說一下兒就全倒出來,事緩則圓,慢慢講,讓大家習慣了就行。儒家和黃老,也不是一提出來就是天下響應的。當然,還得挑個好時機。”
劉徹點頭:“難為你了。”
不難為,是我自己沒事找事做。韓嫣頭疼了,到現在,他也隻是希望能夠讓各種學說擺正自己的位置,別太把自己當回事兒,目前認準一條道走到黑的人是不多,可是依現在“殉道者” 的執拗,自己恐怕要很費腦筋,還不一定能辦得成事兒。目下,隻希望能夠把握住建元初年許多大事的契機了。
70.一辯
契機來得並不算晚。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這句話說得真好。
皇帝身邊,尤其是劉徹這個皇帝身邊,向來是不缺人的,不管是什麽樣的人,他都不缺。所以,劉徹身邊的是非就特別的多。
韓嫣自打重新回來到未央宮之後,劉徹待他更是親近了許多。原本劉徹還是有顧忌的,如今有個借口就開始露原形了。以他的脾氣,能忍到現在已經不錯了,可惜,韓嫣的要求更高一點。偷了個空,向春陀打了個求援的眼色。春陀點頭,抽空兒勸劉徹去了。也不知道春陀恐嚇了劉徹什麽,總之,劉徹是收斂了,不過,惡果也是種下了。
新進人員,本來就是看韓嫣是不大順眼的,他們進來的時候,有關韓嫣和劉徹之間關係的說法隻是有一個小苗頭,後來被一堆事兒給打了下去流言並沒有怎麽傳播,因此隻是覺得韓嫣是個關係戶。可最近有點苗頭不對,就算是不想歪的人,難免也覺得韓嫣的待遇太過了:他就是不說話,劉徹也要看一看他的臉;除了大朝會,他永遠坐在劉徹旁邊;散了會,留下來一塊兒吃飯……於是,有人心理不平衡了--就算是救過皇帝的命,受這樣的恩寵也讓人眼紅啊。
經了上林一事,大家不在武力上對韓嫣挑釁了,改文鬥了,卻不知道韓嫣正等著這個機會呢,他當時是跟劉徹保證過要出頭挑一挑儒家的缺點的,拖得太久,他也不好交差,隻能抓住機會了。
開頭幾次言語挑釁,韓嫣隻當人家是空氣,了不起用一種“你很幼稚”的眼神,非常同情地看了看人家。此時無聲勝有聲,這樣的挑釁……不吵起來也困難。
於是,在四月末的小朝會上,韓嫣如大家所願地與眾儒生文鬥了。從這些新進人員的構成上,就可以看出劉徹的態度了--清一色的儒生,劉徹還是比較欣賞儒家的,如果沒有韓嫣在一邊努力吹歪風,他怕是要到董仲舒拿出以天命製約人君的理論的時候,才會對儒家比較不待見一點。
文鬥的開始,自然是沒有新意的言語挑釁,隻是大家沒想到,這回韓嫣回應了。韓嫣是特意選在這個時候說話的,如果是在大朝會上,這麽多人,亂哄哄的,你一言我一語,最後發展成朝堂大火拚就壞了。就算場麵不火爆,人一多,你一言我一語,也有可能造成論壇發貼一樣的歪樓現象。而且,一出現就在大朝會上,衝擊太大,不大符合韓嫣的計劃--韓嫣還沒想抹了儒家,儒家也不是他能抹得了的,不過是想稍壓一壓儒家的氣勢罷了。
再者,現在的儒生也遠不是後世那種腐儒可比的,他們也更靈活一些,同時功利心更強一些,大家瞧韓嫣不順眼,最主要的原因其實就是嫉妒,嫉妒韓嫣比較得劉徹的青眼、官職又高、前途眼見比大家更好。
小朝會,人比較少,而且成員的話,丞相衛綰是一定要有的,他是黃老的忠實執行者,禦史大夫的直不疑,也是黃老一派的,太尉從缺,三公僅存的兩公都是學黃老的,有他們坐鎮,儒生講話也要注意一點。
小朝會的範圍也比較小,先撅了這些人,在小範圍內慢慢地動作,“溫水煮青蛙”說的就是這樣的策略。這些人不管是聲望,還是官職都不高,折一下影響不太大,然後,再循序漸進地操作。況且,現在的環境比明清時期好得太多,批批儒家,不是什麽太驚世駭俗的事情。
於是韓嫣把“學說與治國的關係”又給搬了出來:“大家都是朝廷大臣,應該擇采各家所長為朝廷所用,對天下學說有所揚棄,而非單一的做為某一學說的門徒,弘揚某一學說令某占據朝廷。諸位是朝廷大臣而非是某一學說的大臣。”
果然,招來了一致批評--這論斷其實跟申韓之論有點相似的地方,有用的就用,沒用的就扔,太刻薄寡恩了!韓嫣被人指著鼻子罵了,直到此時,他才反應過來,自己還有一個比韓王信更加有名的親戚--韓非。沒錯!就是韓非子那個韓非。
真是痛哭流涕,韓非,法家集大成者,戰國韓國王室公子--韓嫣不知幾代遠的叔祖。韓嫣幾乎要被扣上個法家刻薄的帽子了,招誰惹誰了,老天爺,你玩我,哪裏蹦出來這麽一堆親戚啊?
韓嫣隻能另僻蹊徑,聲稱自己對儒家也是有研究的,也是比較讚同的,隻是覺得目前大家讀書都讀錯了,理解得很有問題。對儒家的批評也好,解讀也罷,是所有諸家百家裏最多的,韓嫣跑到兩千多年前,許多觀點,就成了他的了,占了兩千多年智慧積累的優勢,底氣還是有的。再說此時,儒家也是分很多流派的,並沒有後世那種固定的模式,比如董仲舒也隻是治的《公羊春秋》一種《春秋》流派罷了。韓嫣奉命點校經籍,說是自己也有所得,卻也合適。
先從孔子的年齡算起:“孔子活了72歲對吧?”
對陣的是口才極好的莊助,他這點記得很牢:“是啊。”
“如果他再活10 年,大家樂意不樂意?”
“當然願意了。”
“孔子好學,三人行,必有我師,是他說的吧?求教於老子、樂師…… 這些人對吧?”
“那是當然。”很得意於孔子的光輝事跡,仿佛那就是自己做的一樣。
“孔子一生都在學習,如果他再活10年,他是繼續學習呢?還是抱殘守缺?”
“……”無語了。
如果說不繼續學習,那就是打孔子的嘴巴了,連帶著把自己的嘴巴也給打了。如果說繼續學習,就是說,目前儒家的說法還不完美,還要改進,也就是說,它沒有那麽神聖不可動搖。把孔子從聖人變成個學者,從神壇上走下來了,以後許多事情都好辦了,韓嫣的初步目標算是實現了。
第一回合,韓嫣勝。
劉徹坐那兒沒動,“楚王好細腰,宮人多餓死”,上有所好,下麵才有所效。儒生一邊之所以膽氣這麽足,一方麵固然是傳道的正義感,另一方麵也是覺得皇帝偏向他們,如今劉徹不動,儒生這裏的感覺有點不大好了。劉徹看來,把一個可能會被拿來製約自己的“聖人”打下神壇,對他來說,是一點壞處也沒有的,自然不會多嘴。
折了一局,並不代表就這麽認輸了,百折不撓才是時代精神。
還有就是鄙視農業的言論,與漢文帝那重農的理論之間的對立是非常顯眼的,你說,是哪個錯了?讀書就不可以種田、種田就不可以讀書了麽?這不是把官員與百姓對立起來了麽?你想做什麽?
……
……
……
議論很熱烈,可韓嫣占了上風,道理很簡單:“你說你的學說是完美的,你就要一條一條的去證明。而我說它不完美,隻要提出一條證據就可以了。哪怕隻有一條證據可以證明我說的,那我就可以推翻你的結論。也就是說,你說的學說它不完美,我能找出一條來,保不齊就能再找出另一條來。如此不完美的學說,你還把它當成聖旨做什麽呢?三人行,必有我師,擇其善者而從者,其不善者而改之。孔子自己都說了。你還強什麽呢?改吧~~~”
“聖人?那是孔子死後,大家評的,他活著的時候可自己沒承認過。你說是他說自己不是聖人說錯了,還是弟子們說他是聖人說錯了?什麽?那是他謙虛?為了謙虛的名聲,就可以不要誠實了麽?”
看著一堆不肯住嘴的人,韓嫣真替他們哀悼。這些人是真心向學,一腔熱血。如果是同時代的人,韓嫣怕是找不出那麽多條反駁他們的理由,可惜韓嫣帶了兩千多年以後對儒家分析的成果而來,雖然並不深入,他知道的可能隻是皮毛,但就是這點皮毛,簡直能要了儒家的命。最起碼,是斷了儒家獨霸的命。
再者,儒家現在,自己還分這麽多流派呢?各個流派之間還互有齷齪,你們說,哪個是正統?自己都搞不清楚的指令,居然還要人家按你們的指令做事,這不是瞎指揮麽?--還有一句心裏話沒說:再吵,我就引穀梁對抗公羊,讓你們窩裏鬥。
……
……
……
儒生一邊的臉色越來越沉重,最後實在講不出話來,大家都知道,這學說上的辯論,是輸了。韓嫣的立意本就比他們高出一個層次,大家說的是經文,韓嫣卻從經文看到了對學說的揚棄。其時讀《詩經》一篇愛情詩的《關雎》就能讀出後妃之德來,比較講究微言大義,單從這一點上來說,至少韓嫣想得比他們深,也比他們更用功些。
有認的,也有強的,硬扯到韓嫣這樣攻擊儒家,是居心叵測上來。韓嫣也火了:“鄰家焉有許多雞?乞丐何曾有二妻?其時尚有周天子,何事紛紛說魏齊?他該言行一致吧?怎麽就目無主君了呢?周天子尚在,怎麽就跑到魏、齊去了呢?魏、齊是強國?是啊,見到強國,就忘了共主了。這人,還有資格談‘忠’麽?”單隻一條,就夠儒家表白的了--就是表白,也表白不清楚。到底是誰居心叵測啊?
劉徹臉都黑了,之前韓嫣可沒對他說這麽一條,現在想來,是越想越可怕。要是大家都效仿這兩人的行為……
這說的是孟子了,孔孟並稱,說孟子、其實也把孔子給說了。這種遊說諸侯想做官的事情,孔子也沒少幹,可他倆,就硬是沒怎麽巴結過周天子。一個人做事,不僅要聽其言,更重要的是要觀其行,如果一個人言行不一,那麽,這個人的品德就很有問題,他真是個“偽君子”了。這個講究禮法、正名的孔子,居然接受過反政府組織的邀請,想去做官,被他弟子當麵盤問過,這,又要怎麽解釋?
後世不少人攻擊儒家,就是拿的這件事情做文章。這種事情,後世兩千餘年的時間裏多少儒家弟子,誰也沒有給出一個能讓大家信服的合理解釋來,整個封建時代,大家選擇性地失明--忽視了這兩個人有些不太能拿上台麵的做法。那時,儒家、孔孟已經被拱上神壇了,想換掉,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如今,這神壇是空的,阻止他們上去比把他們趕下來,無疑要簡單得多。
儒家,看似溫文爾雅,其實比黃老要更具攻擊性,很有些要讓自己的學說“德布四方”的意思,再加上國情所需與劉徹偏心,所以,在朝堂上,黃老居守勢的。衛綰、直不疑為人雖是持重,可心裏不失落那是不可能的,如今見韓嫣駁了儒家,還滿有道理,心下大慰,當下裝聾作啞隨他說了。
劉徹本就與韓嫣是一夥的,此時也不會訓斥韓嫣什麽,隻說:“大家都是在討論經籍,把事情辯駁清楚了就好,朕聽下來,也是獲益匪淺。”回頭望了望正在拚命記錄的史官--這不是不能進去聽壁腳的皇帝內室,正經會議,史官是在場的:“都記下來了麽?”
史官擦擦汗:“記下了。”
“抄幾份,給大家研究研究。”
“喏。”
71.後續
拿到史官的筆錄副本,韓嫣抽了。
韓大夫說:“孔子是好學之人。”
韓大夫說:“看人,不僅要聽其言,還要觀其行。孔、孟,言稱共主,而結交諸侯,背棄天子,言行不一。”
韓大夫說:“……”
韓大夫說:“……”
諸儒生無言以對,遂人身攻擊。
……
以前讀史書,看到大臣、謀士、說客遊說的時候,寥寥幾句話,就說得主君聽了,一直就很納悶:究竟是主君太白癡,還是當時氣氛太美妙,怎麽幾句話一說就成了呢?自己勸劉徹的時候,磨破了嘴也隻是讓他的觀點略偏一偏罷了。
今天,終於明白了:不是太白癡,也不是太美妙,是史官他們偷工減料。大家說了多少話啊,到他這裏,就這幾句解決了。
虧他們能概括得如此準確,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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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研究研究”,其實也是小範圍的,畢竟,很多事情還要用到儒家,畢竟,劉徹對黃老也很厭倦。不過,這也是一個信號:誰都知道劉徹和韓嫣觀點近似得不得了,甚至,從某從層麵上說,韓嫣就是劉徹的代言人。如今韓嫣掰儒家,劉徹居然有縱容的傾向,一時不少學習儒家學說的人,腦子也活絡了起來。
前麵說過了,此時還不是儒家一統天下、其他學說苟延殘喘的時代,改換所學也不是件太困難的事情。尤其,這還沒讓人家改換所學,隻是,嗯,換個角度看問題。連借口韓嫣都給大家找好了:孔子不也是個不斷在學習進步的人嘛?!
即便是這樣,儒家還是讓韓嫣給得罪了。這時代,腦子活絡的人固然多不勝數,戰國遺風下那種人往高處走的思想還很濃厚,不過,死腦筋硬拚的人也是不少的。消息到底還是透了出來,議論也就是難免的了。
儒家六經:《詩》、《書》、《禮》、《樂》、《易》、《春秋》,裏麵其實是沒有《論語》的,而《論語》又是孔子言行的記錄,這樣《論語》的地位就又更高了一些。駁了《論語》,是駁了崇孔子的一批人的麵子,不過,這六經,卻沒有一本是孔子自己寫的,雖然《詩》、《春秋》是他刪定的,隻是這刪定《春秋》,也就是後世的“春秋筆法”——借刪削之名而行口誅筆伐某些人之實、以宣傳一下倫理道德,讓韓嫣拿他奔走諸侯之間求發展一事一比,顯得有些虛偽了。
學六經的人,要比學《論語》的人多得多,或專攻一經,或通讀幾經,為的,也就是混一碗飯吃。大多數人,其實沒有那麽太堅定的立場的。政治經濟學的原理在哪裏都挺適用的,讀書為什麽?不就是一個“貨賣帝王家”麽?皇帝批儒家,關咱們什麽事兒啊?隻要不妨礙大家混日子,愛誰誰唄。
六經,在儒家之前就已經存在了,不能說儒家拿它們當教科書,他們就掛在儒家名下了。你是讀書人啊,不是強盜啊,怎麽能搶人家的書呢?侵權盜版,好不要臉!
這些話,經過各種渠道一放出來。頗有些人恍然大悟:這不是針對咱們的,咱們攙和什麽呀?皇帝又沒說不用咱們。
其實,大家不群起而攻,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為悄悄流傳的一些關於當日那場辯論的隻言片語和劉徹的態度——韓嫣當時說的某些話,其實很誅心,反駁他,很容易被當成是支持無視皇帝討好藩王。韓嫣有著上林救駕之功,一時算是忠得不能再忠的忠臣,他的這種關於忠的言論一說出來,怎麽著大家也得掂量一下,實在不好開口反駁潑髒水。
表麵不動,暗地裏,卻也人心惶惶。畢竟那誅心的言論,如果有心牽連的話,也是了不得的大事。
就在部分人憋足了勁兒,以為要打一場硬仗的時候,韓嫣又偃旗息鼓,跑回上林練兵了。那些話,竟像不是他說的似的。朝會上,哪怕是吵得再激烈,他也裝聾作啞——引起大家關於學說的討論這個目的已經達到了,再攙和,就沒意思了——怎麽也不開口。
韓嫣不開口,不代表別人不開口。一時之間兩家吵得很是熱鬧,韓嫣歎氣——讓你們分析一下人與學說運用的關係,不是讓你們分兩派互相攻擊啊,弄來弄去,又變成攻擊對方學說的缺點來了。好在這回大家不再說自己的學說是完美的了,改成說對方的學說是不完美的了。
劉徹倒是高興:兩家打起來了,拚命討好他,他樂得坐收漁人之利。儒家不講什麽“不聽我的你就是昏君”了,開始拚命引經據典,給他刷金粉。黃老也不說什麽要皇帝“重拱而治”了,開始拚命鼓動皇帝有作為,下手壓壓一群煩人的儒生。大家互相挑對方的毛病,也就沒功夫挑皇帝的毛病了,劉徹樂得清閑。另一個好處就是——劉徹和韓嫣挑不到的某一學說的毛病,也被對方給挑了出來,省了他們不少麻煩——某一學說萬世適合不可更改的說法已是搖搖欲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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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元元年六月,丞相衛綰、禦史大夫直不疑被免,理由就是太“無為”了,不管事白拿俸祿,尤其是衛綰還要清算一下在位期間有很多冤假錯案什麽的,兩位被去了職、回家看孩子去了。曾經的太傅,如今居然不是自己辭職而是被問罪拿下,多少讓人有些唏噓。
學黃老的兩位被拿下了,新任的丞相竇嬰、太尉田蚡又標榜是學儒的,一時儒家的腦袋又高高地抬了起來。同時,明確是儒家出身的王臧成了郎中令——掌宮掖,說起來,位份還在衛尉之上。不久,禦史大夫從牛抵換成了同樣是明確儒家的趙綰。
大家以為劉徹這是表明態度要支持儒家了,開始等著看韓嫣的笑話,學黃老的暗地裏也在為韓嫣著急——他們倒把韓嫣歸成自己一類了。王臧、趙綰,連著其他儒生也在不停地向韓嫣發難,很想在辯論經文上找回一點麵子。
論背書,韓嫣的腦袋要好用一些,不過,論講經他就不行了。而且,王臧、趙綰,師從申公,是韓嫣啟蒙老師周公的同門,也就是韓嫣的師叔,有些很不給麵子的話,他們是能說的。再者,王臧,曾一度擔任過太子少傅一職,也算是韓嫣師傅了,訓起話來,比趙綰更理直氣壯。遇到這種情況,是不能像對待一般儒生一樣當人家不存在的,韓嫣隻有乖乖地跟這兩人辯駁一下。
韓嫣知道自己的弱點,也不跟他們在論經上頭多糾纏,仍然是自己的老一套:朝堂,不是學堂。儒家好,可《六經》,沒一本是儒家寫的,頂多是孔子修訂的,版權不歸你們,不要剽竊。這就是說王臧、趙綰這些學《詩》的,不算正經儒家子弟了。再就是,關於孔孟兩人行為的問題,哪怕是這兩個再活過來,滿身是嘴,都未必解釋得清楚。
《論語》明載,當孔子的學生問孔子為什麽要接受叛軍的邀請去做官的時候,孔子自己都是“王顧左右而言他”,沒有給出正麵回答的。
當被王臧質問:“讀了這麽多年的聖賢書,你到現在居然還要質疑聖賢?這怎麽多年的書你是白讀了麽?”就差沒說是讀到狗肚子裏去了。
韓嫣引用了一句讓王臧吐血的聖賢語錄:“盡信書,則不如無書。”
孟子讀《尚書》時說的原話,沒有任何改編,王臧啞然。
辯到最後,竟是沒有人能辯得了他。大家都被韓嫣給坑了——他光挑別人的錯,就是自己不發表意見。好比是兩個人,一個人把自己的商品拿出來,另一個人盯著商品挑毛病。被挑毛病的火了,想反挑,卻發現,挑毛病的人他根本就不是賣東西的,別人想挑他的錯就無處下手。
他們一開始就跳坑裏了 ——韓嫣雖然開頭說了一句自己的觀點“學說隻是治國的手段,而不是國策本身。這兩者是不同的東西,不要把某一比較適合的,當前適合的學說就當成國策本身了。”來引出與儒生的論戰之外,再也沒有明確地說自己的觀點。就是這句話,大家覺得也是針對儒學比較多,沒有想得更深。
這個時候,劉徹的意見就很重要了,偏他待韓嫣一如既往,反而有越來越好的傾向。沒幾天,他又任命灌夫做了太仆,把內史也給換了,竟像是一門心思要重新進行人事安排了。然而,這被罷免的禦史大夫直不疑,最後卻得了劉徹的允許,招了韓則作女婿,漢宮的幾位主人還送了很厚的新婚賀禮,大家又看不透了。
“話趕話,趕上了。不然,我也不想說得這麽狠,畢竟,如今儒家更有用一些。不過,如今看來竟是儒家能壓得過黃老,多敲打一下儒家,也是好的。省得一旦采用了,讓儒家變得太過張揚,”韓嫣對劉徹解釋道,“這與高祖時不一樣,高祖時隻是從諸多學說裏選一家合適的采用,並沒有明說黃老比別的學說更高明。而如今,儒家一旦取代了黃老,很容易讓大家以為是儒家比其他的學說高明,是儒家打敗了其他的學說,然後人為地把儒家抬得太高,以為與儒家不同的便是錯誤,這種想法兒一旦紮了根,誰都擰不過來,真成了無冕之王了。”
劉徹沉思,點頭。
韓嫣一點也不著急,照舊練他的兵、呆他的建章。儒生卻急了,開始議立明堂,議了半了,卻也議不出個定案來,最後,終於下定決心,上報劉徹“遣使者安車蒲輪,束帛加璧,征魯申公。”
申公,師祖一級的人物。儒生有些興災樂禍,不管怎麽說,韓嫣見了申公,日子怕是不好過了,輩份擺在那裏呢。
“敏而好學,不恥下問。正該如此,有不懂的,就問好了。申公先學自有不凡之處,正該請教呢。”韓嫣如是說,驚掉一地眼鏡——如果,大家有戴眼鏡的話。
這是七月間的事情。與此同時,還有另外一份奏章送上了劉徹的案頭——淮南王劉安,請入京朝見的先期行文,劉徹照準了。諸侯王五年一朝,是定製,當然也有特殊情況,有事不來的、或者得寵年年跑來的,都是有的。一般情況下,入朝的時間也是有規定的,就停那麽幾天,大家聯絡一下感情,也就讓藩王回去了,防止在京城作亂。
劉徹剛登基,劉安卻是劉姓諸王中頗有賢名的長輩,此時見這麽個王叔過來給自己請安,自是覺得很有麵子,除了允了他的申請外,還特別囑咐劉安好好準備一下,好在長安多住些時日。韓嫣見劉徹如此高興,暗自皺眉,尋思著得先做點兒準備才好。劉安此行,可是給劉徹添了不少麻煩的,而且,劉安可是一向包藏反心想自己當皇帝的。此時卻又不能明說,隻能自己小心戒備了。
允許劉安入京的批複送出去不久,秋高氣爽的時節,申公入長安了。
令許多人失望,也令劉徹失望的是,申公看著長得很有神仙相卻居然木訥少言,對曰:“為治者不在多言,顧力行何如耳。”與韓嫣那“朝堂不是學堂,要做出政績來。”的說法竟是出奇的相似。韓嫣好歹還能說出一串一串的大道理來,讓劉徹聽了耳目一新,能激起他的興趣,而且還有其他的觀點可以說,但申公就這麽一句。再問,他又不說話了。看著他老態龍鍾的樣子,劉徹頓時癟了,可是人已經請來了,隻好要他做太中大夫,秩千石,就這麽養著了事。
“說是不說,不說是說。”韓嫣總結。
申公微笑。王、趙二人很是傻眼。劉徹想問,韓嫣道:“臣在和先生討論功課呢。”這申公講的是《詩》,很容易被歸入儒家,其實吧,活到八十多歲,幾經亂世,見得這麽多了,沒有了那種殉道者的情懷,更傾向於法家實用。又經了幾十年了與民休息的無為時期,他的思想,並沒有固定到儒家一家上頭,反而有些黃老在裏麵的。
沒有被申公罵,難道他說的真的是對的?有些人開始重新審視韓嫣。申公,照說也算是如今儒家的一麵大旗了,光年歲就很占優,他還是晉見過劉邦的人,人瑞一級的人物。
局麵更複雜了。
在這複雜的局勢下,建元二年,到了。注定要帶來一番風雨的淮南王劉安,來了。
72.新紙
劉安這一來,因為劉徹允他多住些時日,便帶著家眷。他帶來的人口也簡單,不過是兒子劉遷、女兒劉陵,傳說中極得寵愛的淮南王後倒是被留在國中了。
王叔的到來,讓劉徹很高興,這是他登基以後來朝的第一位藩王,接待工作,自然是要到位的。於是,便預先點名派了自己的舅舅、新任太尉田蚡,在淮南王一家到達的時候,去城東灞上親迎。長安城裏,也給劉安一家準備好了住的地方。相關部門不停地與正在路上的淮南方聯係,相互之間了解一下情況,讓這一次的活動雙方能夠配合默契。
兩邊使者來回奔波的時候,韓嫣也沒閑著,他除了訓練擴充至三千人的騎兵以外,剩下的時候,都貢獻給了作坊——造紙,是他目前最關心的事情。造個紙,居然用了好幾年,韓嫣深覺自己不是當主角的命,不然,為什麽人家一穿,隨便一擺弄把紙給造了出來,而自己,傷了好多腦筋,養了一堆匠人,最後,還要刀架到脖子上的時候,才有了點眉目呢?
此時已經有了最初的造紙技術,隻是紙質太差,韓嫣對造紙的認識,不過是在曆史課本裏那點“漁網、破布、樹皮、草根搗爛”之類的,似乎看到一個介紹造紙廠的電視片裏好像要放石灰還是什麽的,最後是抄紙、晾幹>
他自己就知道這麽一點,當時的造紙工匠科技水平也不高,較之後世成熟的造紙工藝,可以說是兩群外行碰到一起,工作難度可想而知。沒有化學實驗室之類的供他試驗,隻能挨著樣兒的去試,試了幾年,才逐漸發現要在紙漿裏加點草木灰,具體加多少,又是一番試驗。痛苦地抱住頭,發明家真不是人幹的差使,那都是人才啊~沒有整個社會的進步作為後盾,想在某一方麵做出點跨時代的進步,真是難比登天。
如果21世紀也是沒有紙的,但是有了那個科技水平,想要造出這樣東西來,絕對要簡單得多得多,至少,在分析紙漿成份、研究往裏麵添加什麽才能讓紙張有韌性不易碎方麵,簡直是易如反掌。放到漢代,就隻能用最笨的辦法,一點一點的去試了。
雖然痛苦,這紙,算是及時造出來了。韓嫣看時,卻是很像後世見過的那種白紙了——黃色的類似寫毛筆字時用的大字紙造出來得稍早一些,可惜看著不太亮眼,韓嫣沒有把它當成品看。
急忙抄了一份《老子》,連同造紙的方子一塊兒密密地藏好。劉安快來了,劉安帶來的,不止是淮南國的王太子和翁主,還有賄賂漢廷官員的財寶,更重要的是,他還帶來了《鴻烈》。這本《道德經》,就是為了衝擊這本《鴻烈》而來的。
至於為什麽抄《老子》,不是因為竇太後喜黃老,而是因為它的字數少,一共就五千來字,換了《論語》,還不知道得抄到什麽時候呢。韓嫣順手還把早就準備推出的楷書等字體,也給寫了一些,與小篆寫在一起,對照著可以看。端詳了半天,覺得這楷書確實漂亮,看著也比小篆要清爽,就是拿出這樣的字體來,也不會被說難看,於是便放心了。
再打聽到劉安要到新年過後,竇太後生日左右才能到達長安,韓嫣就更放心了。另外特備了些沒有裁開的大紙,準備當場寫幾個字什麽的,或者如果有人想當場試驗,也能用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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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準備妥當,建元二年的新年到了。
新年大典,是個吉利的場合,誰有什麽問題也不會在這個場合拿出來說事兒。一般呢,有什麽“祥瑞”、“吉兆”,也都會在這個時候往上報一報,裝一下朝廷的臉麵。
過去的一年,是熱鬧的一年,朝上吵得很是熱鬧,官員升降也很惹人眼,不過,沒有什麽太劇烈的情節發生,總的來說,還算和諧。於是,歌功宏德的文章一篇篇的往上報。一樣的了無新意——開國這麽多年,一年一次新年大典,這樣的文章就像是曆史論文,除非有新的考古資料,不然,想有新意都難,不過是東拚西湊顯得很新罷了。於是,建元二年的新年慶典,很像是隻表揚成果的總結大會,而且還是沒成果強行擠成果的總結大會。
於是,當韓嫣要向上獻東西的時候,大家很興奮,注意力也提得很高——如此無聊又必須集中精神表現熱情的集會真是難為大家了,尤其是常參加這類集會的高層人員。
卷軸打開,是裱好的五千言《道德經》,依次用的是幾種不同字體,看得大家嘖嘖稱奇。韓嫣因為最初理解上的誤差,逼自己練了一手好字,小篆是不必說的,楷書一寫出來,更讓眾人看得移不開眼。最起碼看著清爽,還一看就知道某字是某字。
盛世修史,隻有人民物質生活水平提高了,才會有更深層次的精神生活的要求。同樣,可以反證,如果是精神生活、文化生活的水平提高了,那麽這個社會就是個不錯的社會。
大家圍上來,看的看、問的問,詢問一下創作過程什麽的。韓嫣很鬱悶——讓你們看紙啊,不是讓你們看字,雖然這字拿出來,也有顯擺的意思就是了。少不得一一回答了,這是在看到下人寫的隸書時受到的啟發,不過隸書太難看了,而小篆又太難寫,balabala……
又有人看到了字上的標點,再問這是什麽。再解釋。
新的字體,大家都是識貨的人,即便不識貨,也怕貨比貨。小篆的出現就是為了書寫方便,如今楷書,書寫起來顯然更方便,而且,這時隸書也已經出現了,讓大家接受,並不是件困難的事。況且,曆史上有關文字的大事,隻有兩件:一,倉頡造字,二、李斯統一小篆。倉頡的老板是黃帝,李斯的老板是秦始皇。連起來看,你是說把韓嫣比成李斯呢?還是把他比成倉頡?蜂擁而上拍皇帝馬屁,劉徹聽得舒服極了。
對於標點,大家的反應就不一樣了。千年以來,就沒有人使用過標點!礙於如此大慶,不能說太刺耳的話,暗諷畫蛇添足的也是有的。
韓嫣拿出一張寫好字的紙:下雨天留客天天留我不留。抬起筆,點了點。
下雨天,留客天,天留我不?留!
下雨天,留客天,天留,我不留!
這就是完全相反的意思了。小學時學習點標點常會用的句子,記得很牢,因為自己小學時點過,到了弟弟上小學還點它,表弟小學還是它……
“如果,這種事情出現在斷獄上,豈不要死人?”輕輕一句,“如果是軍情,就不止是死人了。”
眾默。
韓嫣也默——到現在,怎麽就沒人發現紙這個東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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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及嚴肅問題,堂上氣氛一時有些沉悶,女人們坐不住了。新年大宴,國母自是不能缺席的,三代國母同在,最有發言權的是竇太後:“老身不懂什麽朝政,隻覺得阿嫣說得有道理,什麽事兒,說得明明白白的,總比讓人猜意思強。得啦,大過年的,不說這些了,這事兒啊,你們到朝上說去。”竇太後文化水平不太高,隻覺得標點這東西一出來能讓大家讀東西的時候省力不少,應該是樣不錯的東西。她都說成這樣了,誰還會在朝上說不好呢?
“哎?這是什麽?”阿嬌。
韓嫣抹去後腦勺上的汗滴,心說,終於有一個人發現了。上前,揖禮:“回皇後的話,是紙。”
“紙?”這些人地位不低,接觸得不是竹簡,就是帛,而當時的紙可以稱得上“粗製濫製”,這樣的東西是入不了他們的眼的。此時聽到“紙”這個稱呼,都覺得新鮮。
再次解釋一下什麽是紙,然後評論道:“此物易得,比竹木簡要輕得多,能寫更多的字,比帛又便宜得多,略貧些的人家也用得起。臣見到這樣東西以後,就想著怎麽弄得更便(bian)宜些,僥天之幸,居然能在年前給做出來了,剛好當成新年賀禮了。”
圍觀。
“去年,詔舉賢良,東方生上書,用了三千奏牘,兩人共持,僅能勝之。陛下翻閱也頗為吃力。若是用紙,就要輕便得多。”
大家點頭,繼續像土包子似的圍觀白紙。
“隻是——”拖長了調子,見眾人的注意力給吸引了過來,方道,“此物易損,拿起一張紙,”唰,撕了,“至於其他,卻與帛同。”自己先把缺點講出來了,你們要怎麽挑錯?
再圍觀。
當眾表演一下書法,再引來驚歎,畫兩筆水平不咋地的水墨畫,嗯,稱讚的就更多了。出現了紙以後,才正式出現了作為藝術而存在的書法與繪畫,這兩項技能才真正成為知識份子階層所特有的高雅娛樂。
紙的意義有多大?不提四大發明對世界的貢獻,單看一個例子就知道了。蔡倫,一介宦官,誣告安帝祖母,最後,他雖然是自殺,可名聲,卻比世上所有的宦官都要好些,大概曆史上能與之相當的也就是個下西洋的鄭和了。而鄭和的名聲也是在後來大家意識到海洋的重要時才被逐漸提高的,在此之前,蔡倫可謂宦官裏的“一枝獨秀”。他造的紙被稱為“蔡侯紙”。宦官,在史上文人最痛恨的生物中可入三甲,蔡倫居然能從文人嘴裏得到一線生機,最大的原因,就是他改良了紙。
大殿上再次安靜下來的時候,韓嫣又掏出了一張紙:“這便是造紙的法子了。”
劉徹笑了:“你怎麽弄個什麽東西都要寫個法子啊?以前那些東西也是,哎,都什麽東西來著?”
春陀忙接口:“是筒車和曲轅犁。”
這兩樣東西,如今已經推廣到了很多地方,尤其曲轅犁的可推廣性比筒車更甚,對農業增產的貢獻不可謂不小。因為出現的時間比較早,那時韓嫣剛剛回到漢宮,一到了就把東西給獻上去交給相關部門繼續研究,所以,知道這東西是他造的人,還真不多。此時提起,不相信的人倒占了多數,散了之後,少不得要再打聽打聽,是不是劉徹為了給親信造勢才這樣編造的。
農業國家,最關心的,無過於怎麽樣多產糧食、留住人口,改良農作物品種固然重要,這改進種植方式也一樣重要,史書中被稱為“循吏”的人,是有自己的傳的,安撫民眾,使其衣食有著落,是考核最重要的指標。這時候,高產的紅薯、馬鈴薯還在海外飄著,稻穀還是南方作物,而廣大的南方地區更多的是的是越人。於是,興修水利、改進生產方式、改良生產工器,就是件大事了。可以說,如果韓嫣是某一郡守,而在治內造出了這兩樣可以提高產量的東西,足以讓他在《循史傳》裏留下美名了。得知確有其事,大家對韓嫣的評價自又好了一分。
這樣的場合,出了這樣的風頭,賞賜是免不了的。
這次的賞賜令韓嫣很驚訝——關內侯。
蔡倫封侯,是在造紙後十年,而且,原因是跟著鄧太後混得年月久了,勞苦功高,文臣看在他造紙的份上沒有阻攔而已,絕不是因為他造了紙就封了侯。
但官方的說法也很明確:漢代雖然看起來隻實行王、侯兩級爵製,不過漢承秦製,秦的二十級爵製還是保留了下來,不過用得不多就是了。韓嫣是侯府之子,出身就是“士人”,然後,每逢有大慶諸如封後立太子新皇登基,是要賜民爵的。不要以為賜了民爵,那官就沒有賜爵了,他們更是要拉攏賞賜的。原有的出身,加上後來的拚拚湊湊,韓嫣身上的爵位級別已經很高了。如今得了新年彩頭,封個關內侯,也是正常的。這關內侯,可世襲,有封邑,就是無具體名號。
漢初有誓:“非功不得侯,非劉姓不得王。”這裏的侯,指的是有具體封地、名號的列侯,而非關內侯。這麽說來,給他個關內侯,也還算合理。再說,這造紙、改進農業生產工具,硬要說,也是大功一件的,倒也沒什麽人反對的。
新年嘛,誰不想見點好事兒呢?這時候給的賞賜,隻要不太過,一般是不敢硬推辭的——推了,不是壞氣氛麽?不給皇家麵子,你自己是不想要臉了是吧?
於是,韓嫣就在這樣的情況下成了新鮮出爐的關內侯。親近的人賀一賀也是正常的,有不少人上門來討要紙張,韓嫣隻道:“法子已經交給少府了,頂多個把月就有新紙出來,這東西也不難做,要不,待稟了陛下,我就抄出來給大家看著就是了。”把法子公布了出來,倒是省了不少麻煩。再者,拿勞動人民的智慧給自己貼金的事情,做出來真是沒麵子,又不是給逼急了沒錢用。而且,一項技術的革新再好,它不能被普遍接受、推廣並且造福大眾,那這東西還不如不出現呢。
十月的天氣還不是很冷,開工造紙也還過得去,沒多久,少府的紙就出來了,質量非常好——人家設備好、技術人員多,質量自然好,不服都不行。這時,韓嫣向劉徹建言,公開了造紙的方子,並且推廣紙的使用。
新生事物的推廣,沒有強有力的推動是不行的,蔡倫造出紙後一百多年,天下還是用簡帛的多,直到晉代造紙技術再次改進加之政府的大力支持,紙才普遍了起來,幾十年功夫,天下就都用上紙了。
這種裝門麵的事情,劉徹自是情願的,當下準了。一同批下的,還有標點各類書籍,天下文書要用標點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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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就是劉徹的生日,十一月又是竇太後生日,大家忙著準備皇帝、太皇太後生日了,這樣也就沒多少人來鬧韓嫣這個新晉的關內侯了——韓家祭祖,今年倒是更光彩了不少。
瘋忙的年前年後,大家都在做手頭上的事情,建章營索性就放年假了。韓嫣等教官也得了休息,今年擴軍,又把新人軍訓從頭來了一遍,痛苦得韓嫣很佩服小學一年級的老師。
得了假,韓嫣特地跑了一趟李府,見了一下李廣。麵上的說法是,認識得這麽久了,還得到大家照顧,卻從來沒有登門拜訪過。逢年過節,本就是走親訪友聯絡感情的最好時機,雖然大家都忙,到底還是見上了一麵。
寒暄完了,賓主坐定,開始慢慢說其他的。
“說來早就該登門拜訪的,開始不得見麵,後來又太忙。”
“你這小子,書讀得多了,淨繞彎子,想得也太多了,想來就盡管來,論起來,讓你叫我一聲叔父,不為過吧?”李廣道。
你就是太直了!韓嫣心裏翻白眼,不過,既然李廣這麽不把自己當外人,韓嫣有不少話就能講了。
“說也來是,祖父在世的時候,常說起七國亂時,叔父神勇非常。”韓頹當才沒這麽說,祖父大人講李廣這人好沒腦子,居然私受梁王將軍印,就是個莽夫。
李廣臉色有些不大好,七國之亂,他出了大力,最後沒有受賞,他到現在還不明白是什麽原因。
“要說當時梁王也是出了力的,不知叔父見過梁王沒有?”仍然是慢條斯理地開口,卻在李廣要說話的時候又細聲細氣地說了下一句,節奏把握得剛剛好,“聽說淮南王要來。”
李當戶直接從座位上跳了起來,躥到韓嫣旁邊,胳膊一拐,拐住韓嫣脖子:“有什麽話就說,再繞彎子試試。”
“叔父是衛尉,守衛宮掖,責任重大。重臣結交諸王,不是好事……”韓嫣推開李當戶坐正,看著李廣,“小侄不過就是這麽一說,自五歲蒙先帝、陛下恩典,得入宮讀書,得有今日,不過一個謹字。叔父不拿小侄當外人,小侄就直說了吧,叔父是漢臣,與諸王交,須小心,尤其,您還是衛尉。”
撣撣袖子:“今日小侄來,旁人都不知道。不知來得是對是錯,也不知說得是對是錯。叔父與諸位兄弟待我不薄,將心比心。我也想看見大家有什麽……”
李廣忽道:“不用說了,今天這事,我李廣記住了。說來,我是一介武人,這些個事情還真是不懂,既然你說了,阿椒,吩咐門上,淮南王來了,就說咱們當值,底下人不敢擅自作主。”
李椒忙應了。
李廣的臉色有些灰敗,終是年紀大些,見得也多,明白了一些彎彎道道。李家三兄弟,這些日子跟韓嫣、劉徹很混了不少時候,性子是改不了的,腦子裏到底是塞進了一些彎彎繞繞的東西,一經點撥也明白了其中關竅,也變了顏色,互相看了一眼。
“他們兄弟三個,”指了指自己的兒子,“雖說年紀比你大些,可有些事情,還請你多提點一下。”
韓嫣忙直起身:“提點不敢當,隻是,有什麽說什麽罷了。”
李廣點頭。
該說的都說完了,而且主人家目前興致並不高,韓嫣很有眼色地告辭了。李廣倒是親自送到了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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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內室,李廣把三個兒子叫到了一起:“都學著些吧。老程倒是教了個好學生,這份小心還真是像他。小心也有小心的好處啊……沒想到……七國……”
三兄弟麵麵相覷,終是應了——直脾氣的人就一個好處,認準了的,就不會回頭,原就比較信服韓嫣的,見父親也這樣說,當然是點頭了。
韓嫣回到家裏,把自己往榻上一拋,心道,自己這算是提醒李廣了,也是還了李家仗義出頭的人情——欠什麽都別欠人情,現在心裏終於好受些了。
73.淮南
“淮南王安為人好讀書鼓琴,不喜弋獵狗馬馳騁,亦欲以行陰德拊循百姓,流譽天下。時時怨望厲王死,時欲畔逆,未有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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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安是在新年過後才到長安來的,到了才知道新年大會上,韓嫣獻了紙,還要重新標點書籍,心裏很是懊惱。他這回是帶著《鴻烈》來的,而且,是挑在竇太後生日前到達,想在竇太後生日上出個風頭的。眼見著這紙和標點書籍,比他那本書更引人注目,心裏怎能不惱?
事前得了劉徹同意,可以多住些時日,他特意錯過了新年和劉徹的生日,為了就是在竇太後生日上一鳴驚人,在天下人麵前露個臉,這回這主意算是落了空。劉安確實惱了,然而卻也沒法,隻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劉徹擺出的盛大的歡迎儀式讓劉安好過了一點,太尉田蚡親自迎到了灞上,言詞之間很是親熱,劉安見到田蚡也是高興的,不為別的,就為田蚡這個人實在是太猥瑣也太好收買了。兩人見麵,沒說兩句話,就定下日後到田蚡家接著慢慢聊。得到太尉的善意,劉安很高興,也暗示了將會送田蚡大禮。賓主盡歡,一道出發向長安。
到了長安,劉徹這傻孩子還很高興地設宴款待劉安一行人,召了朝廷公卿、天子近臣作陪。劉安隨行的,頗有一些有才之士,宴上,劉家人表演溫情脈脈,各自的臣子卻在暗中較勁,唇槍舌劍暗潮洶湧。
這是常見的,哪怕是邦交再好的回家,兩邊兒使者見了麵,還要較量一番,以顯自己國中人才濟濟、繁榮興旺。最典型的例子是三國時期的吳蜀,《三國演義》裏寫得精彩,《三國誌》中也有提及,最高發的時期是南北朝,各派自己國中最博學、長得最有風度的人出使對方,去打擊一下人家。
在韓嫣看來,這就是口水仗,看看熱鬧也就是了,沒必要摻和。
這口水仗卻被人引到了他身上了,淮南伍被是劉安的親信,才學不凡,與莊助鬥了半天的嘴,也是難分難解。莊助善辯,伍被博學倒也鬥得旗鼓相當,不分勝負的收場讓劉安有些不滿,也讓沒有辯倒莊助這個比自己年輕的家夥的伍被麵上不大好看。為了贏一次,伍被挑上了一直不說話的韓嫣。
還是那個原因,漢代交通通訊不夠發達,韓嫣在長安傳了一些的名聲沒有傳到淮南一係的耳朵裏,致使大家對他有了錯誤的估計。日後BH已極的著名的高端女諜劉陵,抽抽嘴角斜斜眼,她還是個跟韓寶寶差不多大的女寶寶,憑良心說,她確實很漂亮,也是個美人,不過,這個美人實在是太小點兒了,她旁邊坐著年紀更小一點的淮南王太子劉遷。
這就是傳說中的高端女諜,她還和劉徹什麽什麽過,她還是上流社會最著名的交際花,引著一堆人倒向淮南……我什麽都沒看見,我什麽都沒看見……她現在才幾歲啊!!!
伍被出言挑韓嫣,劉安跟著說:“韓王孫高才,聽說要點注經籍?必有所得,不妨說說,也讓大家開開眼界。”劉安家的兩個孩子跟著起哄。
“晚輩後學,不過為諸生執韁而已,奉旨點書,不過是為大家看著方便罷了,怎比得上諸位有自己的見解呢?還是不現醜了吧。不如諸位繼續,也好讓在下學一點兒。”笑眯眯地。我自己認慫,行了吧?一點也不想跟他們辯啊。
韓嫣很有自知之明,自己那種死背書加上後世一點不同見解對上這種白首窮經之人,雖然大方麵的立意是自己更優,不過,談上某個細節,自己就隻有丟人的份了,還是裝神秘比較好。
韓嫣不應,劉徹有些失望,倒也覺得這符合韓嫣一貫的表現,雖然最近韓嫣比較活躍地與儒生吵架,卻也沒改了脾性。淮南這邊,反覺得抓住弱點了,很有些一定要韓嫣出個醜的意思。尤其劉安,覺得韓嫣雖說無意(他以為),到底是壞了自己的好事,也想要他來個難看。
這時王太後倒發話了:“你們說的這些個東西,咱們婦道人家很是不懂,好好的宴,別弄那些東西啦,真要說些文呀武啊的,你們朝上說去,別弄得大家吃不好飯。”眾人都笑了起來,一起應了,開始聊些風土人情。
宴會結束,劉徹命人送劉安一家回住處休息,自己卻使了個眼色給韓嫣。
宣室內,劉徹看著韓嫣:“你今天不太對啊。”
“怎麽不對了?”
“怎麽不答他們的話?你最近不是對這個挺感興趣的麽?”
“我對這些一向不太喜歡的,最近,那不過是不得已,不是麽?”挑挑眉,居然這麽說,這可是你讓我跳上前台的,不然,我何苦得罪人,做個隱藏係的不好麽?
劉徹卻沒有一點不好意思:“我知道,那事虧了你。可今天,不對勁兒,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不太喜歡淮南王叔。”
???他看出來了?怎麽可能,自己一向是麵癱或者微笑的,今天,也沒有超出這個範疇啊。
劉徹看到韓嫣的眼睛略張了張,有些得意: “我還能看不出來你麽?不過啊,淮南王叔,久有賢名,你別對他不禮貌。”
韓嫣點頭,然後問:“真能看出來麽?”
“也就是我吧,其他人,跟你不熟,可看不出來,你還真能裝。”笑。
那就好。韓嫣放心了。
“不過--你為什麽不喜歡淮南王叔呢?他人還不錯啊。”劉徹開始發問了。
確實,如果不知道淮南王以後的謀反事跡,有了先入為主的印象,公正地說,劉安的形象還是不錯的。長相麽,挺符合漢代的審美觀念,留著儒雅的下須,五官生得也很和善,對著劉陵、劉遷也是發自內心地疼愛,待人很有禮貌,稱得上是禮賢下士了。很完美的形象,完美得都像假的了。
“……”現在說他會謀反,你未必會相信,“也沒什麽,不過是覺得淮南王這回朝賀帶的行李太多了,而且,不知道為什麽,一瞧著他,我就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又說不上是哪兒不對了。”
“是麽?是你多想了,我允了他多住些時日的,行李多些也是正常麽。”
“他那些行李裏,多的可不止是衣食擺設,還帶了不少人來呢,那個伍被,就不是個簡單的人,藩王入京,帶這麽些人,有些過了。”韓嫣含蓄地提了一下,劉安的作為,不太像個守規矩的藩王。
劉徹倒是沒往這上頭想:“既是要在長安多住幾天的,自然要帶些人解悶的。你也別想太多了。”
劉徹待劉安,好得有些奇怪。
果然--“有這麽個王叔來朝,我說話底氣也足些,”劉徹壓低了聲,附在韓嫣耳上,“我想,太皇太後若大年紀,咱們還天天把朝廷大事奏到東宮去煩他,實在是太不孝了,她老人家曆經三朝,該歇歇了--”
韓嫣僵了一下:原來如此。以為來個姓劉的就是給自己撐腰的了,淮南也是大國,劉安的兩個兄弟,一個是衡山王,另一個是廬江王,輩份又高,如果得到他的支持,想架空竇太後,也是很可能的。怪不得,一向對藩王帶著一絲敵意的劉徹,這回對劉安竟會如此優容。
很想說:你現在,還鬥不過老太太,你那叔王正打你的壞主意呢。可是沒有任何依據,隻能忍了。
“太皇太後曆經四朝才是。”
“怎麽是四朝?孝文朝、先帝朝還有本朝,不是三朝麽?”
“還有呂太後朝,當時的太皇太後是以良家子選為呂太後宮人的,然後,呂太後以宮人賜諸王,太皇太後才歸了當時還是代王的孝文皇帝。”
劉徹瞪大了眼:“你是說--”
“我什麽都沒說,”韓嫣忙澄清,“呂太後末期,宮中攘亂,最後孝文皇帝得繼大統,經曆過這麽多的事情,太皇太後於朝事必有我們所不及的敏銳,多聽聽她老人家的意思,也是好的。”
劉徹陰著臉不說話了,呂後,是漢家心頭上的一道疤,提起來就不自在。
“朝上大臣,當陛下與太皇太後意見相左之時,有多少會站在陛下這邊?”韓嫣見劉徹臉色不對,忙改了稱呼,順便給劉徹潑點涼水。
劉徹斂了怒容,深思了起來。
“朝廷大臣,難道會背棄朕麽?”劉徹還是不願意相信,自己堂堂一國之君,在大家眼裏份量還沒個行將就木的老太太重。
“未算勝,先算敗,才是不敗之理。臣,不過是給陛下提個醒罷了,有些事情,總要有個人想到了,說出來。想到了不說,臣就是失職。說出來了,哪怕是杞人憂天,好歹總比天真的塌下來了要強。”韓嫣低頭,又偷偷抬眼看了一下劉徹。
劉徹的臉色緩了過來:“我說呢,你就是小心得過了頭了,想太多啦~~~”
這種心態很鴕鳥,就是不願意去想失敗,或者,他是太自信了,從小到大,就沒遇到過真正的、能夠讓他成長的挫折。如今,挫折到跟前了,他還不覺,還在往南牆上撞。韓嫣不再說話了,這種時候,說什麽,他都不一定能聽得進去。
有句話是怎麽說的來著?能提前知道一天以後的事情,你是先知,提前一個月你是神仙,提前一年,這也太久了,提前十年,你傻了吧?提前二十年,這人腦袋進水了,提前五十年,該關瘋人院,提前一百年,足以上火刑架了。布魯諾先生就是前車之鑒--他提前的時間是多少年來的?
現在,韓嫣提前知道了兩千多年的曆史,如果口無遮攔,他就是隻貓,那命也不夠賠的。
於是,不是貓的韓嫣,老老實實閉嘴了。
回到家,劉安派來送禮的人已經來過了。韓嫣事前是千叮嚀萬囑咐,不許放這樣的人進來的,連根針也不許收的,韓祿、吉利兩人得了吩咐,一左一右站在門口,把人給擋了回去。韓嫣回到家,聽了兩人的匯報,放下心來的同時也驚訝與劉安的行動力。
次日,劉徹要跟他叔王聯絡感情,又覺得韓嫣對劉安有些莫名的距離感,思來想去,還是自己的大計比較重要,於是就放任韓嫣跑到上林窩著去了。
到了上林,與李家兄弟一碰頭,果不其然,劉安也送了大禮去李家。李廣借口宿衛未央,責任重大,一早就卷著鋪蓋去了宮裏值班,李家兄弟也學他們爹打包行李到了上林,家裏沒主人,這禮也就沒收。
李當戶拍拍韓嫣: “你神了,他還真敢送。”
李家人如今對藩王是敬而遠之了,被韓嫣提醒了一下忌諱之後,他們才恍然大悟:咱們家有功沒成侯,可不都是這些人害的!於是,對藩王頗有些敬而遠之和遷怒的成份在內--倒不敢恨皇帝,最主要的還是自己行為不太妥當和藩王的引誘。
當日的情形也不能怪李廣啊,你想,誰對著梁王這樣的藩王,能非常明確地當麵拒絕他的好意呢?所以,怪來怪去,還是梁王不好藩王不好。淮南王也被劃入危險份子一類了。再說了,一般藩王都不敢落這個把柄的,哪怕是擔心自己封國遙遠朝裏有人使壞而送點小禮,也不會在自己入朝的時候大放送的,藩王一般都是遣一些心腹或是子侄長駐長安來處理一下這類問題的。劉安這麽做,確實有些不對勁,隻是皇帝正在興頭上要優容叔王,大家也就跟著不覺得劉安過份罷了。
幾個人窩在上林,就是練兵,練著練著心裏就煩了。本來都是挺喜歡訓練的人,不讓他們練還會覺得閑得慌,如今這卻是像躲難一樣的躲了過來,再喜歡做的事情,一旦有了“被迫”這個前提條件,也就變得索然無味了。
休沐日,幾個人打聽到劉徹還要宴請劉安一行,頓時高興了--躲了這麽久,家都不敢回,今天算是暫解除警報了。
韓嫣回家不久,門上來報,說是淮南王的隨從來訪,人都堵上門了,顯是查到今日韓嫣在家,如果從後門溜走就太小家子氣了,韓嫣隻得整了整衣冠,到前廳見客。來的是左吳,是劉安的心腹了。
見了麵,寒暄了幾句客套話,左吳就開始大吹法螺,先是把韓嫣給狠誇了一通--來長安有幾日了,淮南方麵對長安的情勢有了更深的了解,聽了韓嫣的事跡,也明白韓嫣不是可以隨便打發的人,便派了左吳過來拉攏收買一下--接著就是更狠地吹一下淮南王如何禮賢下士、思賢若渴,雲雲。
韓嫣隻聽著,也不接他的話,左吳有些急了,幹脆就直說了:“侯爺年少有為,淮南王最愛結交有為之士,特命吳奉上些許薄禮,不成敬意。”不由得他不急,他人是被放進府了,那箱子還攔在門外呢,叫人圍觀了,可不是沒麵子?有心自己看著箱子呆在門外吧,更不成話。隻好直接跟韓嫣挑明了--我老板很欣賞你,我就是被派來送禮的,你快收了吧,完了我也好交差。
“無功不受祿。嫣是漢臣,食漢祿忠漢事。王是藩王,鎮守一方。當各守本份,豈能私下交通?還請左先生原物帶回為好。”打死你我都不能收一文錢。
左吳臉都綠了,眼見著韓嫣直接端起了茶盞,吉利一聲高喊:“送--客--”左吳心說,我講了這麽多話,口幹舌燥的,還沒喝口水潤潤呢,你就趕我了。一抬眼,韓嫣已經起身作出恭請的手勢了,隻能忿然離開了。
不管是不是得罪了劉安和左吳,韓嫣都不甚在意,“書生造反,三年不成”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就是劉安,連璽印都造好了,愣是不敢動手,想靠著“積陰德”讓大家擁戴他,本質上就不是一個合格的政治家。
回到上林,與李家兄弟一對眼:“不會吧?你們家也被堵門口兒了?”
三兄弟點頭。
“阿嫣,藩王進京,給朝裏大臣、陛下親近的人送點禮物,不是常有的麽?為的是讓大家不要在陛下麵前說他們的壞話。”李當戶直接問了。
“是常有啊,可你看淮南王這禮是按便來的麽?太厚了吧?禮下有於人,必有所求,他已經是王了,還有何求?再說,自呂氏亂後,朝廷優容藩王,七國之亂,反王不少,可楚王一脈如今仍是楚王。就說淮南吧,厲王死後,文皇帝把厲王三子都封了王,如今的淮南王就是先淮南厲王的兒子。他有什麽要咱們做的?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還是小心一點吧。”
三兄弟再點頭。
“噯~這話,哪兒說哪兒了啊,千萬不敢傳出去,不然……”
“放心吧。”齊聲應了。傳給了別人,咱們還拿什麽混呐?
74.議罪
也不知劉安跟劉徹許了什麽樣的保證,總之,近幾日少有的幾次見麵,劉徹走路都是飄的。“淮南王叔,還是向著朕的。”劉徹如是說。
他這麽說完沒多久,十月底的一次大朝會上,王臧、趙綰兩個便跳了出來,請劉徹以後“毋奏事東宮”。也就是說,朝中大事別跟住東麵長樂宮裏那個老太太商量了。接著丞相竇嬰、太尉田蚡跟著附議,底下也有一幫子人跟著附和,劉徹很高興。挑挑眉毛看著坐在底下的韓嫣:怎麽樣?你就是太小心了,這麽多人支持呢。
韓嫣抽抽眼角,正瞟到劉安老僧入定,像被點了穴一樣的坐著不動。還有一半以上的大臣是持觀望態度的,這些雖然不是丞相、太尉這樣的顯官,卻是朝廷的中堅力量,聯合起來是絕對能對抗得了丞相的,搞得丞相下台都是正常的事情。再說了,王、趙兩人那是用的什麽借口?先是說了不要累著太皇太後,最後,還是憋不住講了一句“婦人無得幹政。”這不是打竇太後的臉麽?明擺著是要老太太少管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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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終究還是老的辣!
第二天,居然又是一次大朝會,地點,是那個劉徹不想讓她再管事兒的老太太住的東宮。
一開始,老太太便大發雷霆,劉徹顯然是被這道雷給劈懵了。積威之下,整個朝堂,無人能跟她對視。簡簡單單一句“離間天家骨肉”就夠一個人死十個死的了。漢家以孝治天下,如今,你要把老祖母給扔到一邊兒去,天理不容啊。這時,同是“天家骨肉”的劉安要是能說句話也就好了,偏他好像也被老太太給嚇傻了似的不說話。別的人,就更不敢說了。
竇太後化身電母,道道閃電銀光霍霍,狠罵了一通:“國家選士,為的是讓你們幫襯著皇帝,你們倒好,正事兒不做,先欺負起我這孤老婆子來了!……¥@%¥#……”停下來下來喘口氣,“如此胡言亂語,蠱惑天子,是要做新垣平麽?”
新垣平,文帝裏的著名神棍,被戳穿後死得淒慘。竇太後拿他作比,顯是恨透了王、趙二人。
劉徹拚命給劉安使眼色,劉安終於動了:“太皇太後且息雷霆之怒,不要氣壞了身子,有事兒您慢慢兒說。”
“王叔說的是,皇祖母且休息一下。”劉徹忙接話,想讓老太太消停一會兒。
“你們是想著我死了吧?”竇太後並不領情,伸手挨個兒指了一圈兒,不扮電母,開始演被欺負的孤寡老人了,“這些人,他王叔,你是不知道,整天在皇帝耳朵邊兒念叨,就是瞧我老婆子不順眼,巴不得我早死。攛掇著皇帝聽了他們的,好有個擁戴之功,自己把持朝政。”這話很露骨,很難聽,但也不能保證這些人就不是這麽想的,八成,還真讓她說中了。底下更不敢言語了。
劉安還是打打太平拳:“怎麽會呢?您別想得太深了。”
竇太後繼續:“你才來幾天,不知道。這幫子儒生整天念叨著婦人不得幹政。我幹過政麽?他們這一說,倒像是我一向不守規矩似的!這樣的臣子,居然指桑罵槐罵到我頭上了,他們還是忠臣?還做對了?”
“唉……您別介……”劉安兩手前伸,擺了擺,似乎要勸竇太後消消火。那架式倒是挺像留客的時候三個指頭往外推、兩個指頭往裏拉,嘴裏還說:“您別走啊,留下來吃飯呐。”
“你是不知道啊,大漢自立朝以來,就是行的黃老,他們這些儒生卻要廢黃老之言要儒家一門獨大!擅改國策!排擠老臣,讓大家都走了好給他們騰地兒,使勁兒地糟蹋祖宗留下的基業!真是該殺!”火氣越來越大了。
“有這種事?”劉安很驚訝,望向劉徹,“陛下?”
劉徹也是措手不及,他勸說劉安的時候,因為時間緊急,沒功夫細學說長短,直接開了條件,是用的“後宮不得幹政”的理由以及對劉姓諸王許下好處作誘餌的,關於學說的問題,也隻是泛泛提了一句博采各家所長。現在一想,劉安算是老一輩裏學黃老的人,據說還帶了本書準備在太皇太後生日上進獻,劉徹心裏暗叫不妙。
“陛下這就有些欠思慮了,祖宗成法,不可擅變啊。”劉安中規中矩的老成謀國之言。哪怕劉徹現在改口說他崇黃老,劉安都未必會站他這一邊兒。
劉徹無語。
“哼!都愣著做什麽?還不把這兩個胡言亂語的東西給拖下去?”竇太後發話了。眼瞅著就有衛士上來押人了,劉徹發急了,四下一看,想找個人出頭。田蚡早縮了,竇嬰身為丞相,座位靠前,此時一見劉徹發急,當下挺身而出。
“臣啟太皇太後,禦史大夫、郎中令,皆為朝廷重臣,豈能隨意處置? ‘必也正其名’,當有個合適的名目才是,難道要說,是因為他們不要太皇太後幹政惹惱了您,所以獲罪?”
竇太後更氣了,這位娘家侄子已經不是第一回拆她的台了。“你給我住口!身為丞相,不知道老成持國,居然也跟著皇帝胡鬧!你知不知道改國策是多大的事情?!”
竇嬰語塞,他本不是個善辯的人,有道理在口的時候,他能說兩句,如果說不過別人,他就開始非暴力不合作,當年景帝改立太子的時候,他就是賭氣辭官不幹了。今天看著竇太後不聽勸,他又開始非暴力不合作了起來,也陰著臉,一聲不吭生悶氣。
竇太後一看,更火了,當下又扮回電母眼冒電花挨個人去瞪,莊助本是極有口才的人,被竇太後扣上個“離間”的帽子,卻也分辯不得,事實擺在眼前,儒生就是要皇帝別聽太皇太後的,要皇帝廢了黃老獨尊儒家,雖被韓嫣折過一回這獨尊的話是不敢講了,可想自己上位的思想還是存在的,心理上就先有些弱了。加上莊助其實並不是像王臧、趙綰這樣的耿直儒生,也不像竇嬰這樣雖然軟點卻也能堅持的人,新進的人員的資曆又淺,當下,也是不說話了。
看了一圈兒,竇太後一聲冷哼:“假站著幹嘛?還不拉下去了?”這說的是王臧和趙綰了。誰都知道這兩個人一被拉下去,隻有死路一條了。
大家也都看出來了,這老太太不好惹,劉徹在她麵前是一點兒招架的餘地都沒有,其實大家要是都不聽她的,一個老太太她能掀起多大的風浪呢?可竇太後她不是一個人,她還代表著一整個的原有的利益集團,大家明麵兒上是說儒家與黃老之爭,但是這種學說上的爭議在早先韓嫣挑了個話題換了個思路後,已經不是爭議的重了--背後更大的原因還在於相互之間的權利、利益分配。
劉徹要用新人,自然要拿下舊的才能騰出地方安置新的,大家都在慌著呢,寧願維持現狀,也不想被皇帝給抹了去。衛綰的例子卻是有些讓人寒心的,哪怕他再不稱職,好歹做過太傅,一向不去主動開罪人,就是看著做過太傅的麵子,也不能給他一個不稱職的考評再追究責任然後把他給免了職啊?
當下,新人這邊兒被壓下了勢頭,不敢講話了,舊人這邊兒心裏不太痛快,也不願意為劉徹說話。眼瞅著事情要糟,劉徹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唉,還不如熱鍋上的螞蟻呢。起碼人螞蟻還能團團轉,他高坐在大殿上還要保持風儀,轉都不能轉,隻能心裏幹著急。
韓嫣心裏一思量,站了起來:“太皇太後且慢。”
大家挺驚訝,韓嫣在大朝會上,他就是一個擺設,雖然是高級擺設挺賞心悅目的,從來不見他在大朝會上奏事,哪怕是在挑了儒生生氣在大朝會上向他開火,他也是裝聾作啞的來著,今天這人是吃錯藥了?劉徹卻是心下一喜,繼而有些擔心。
竇太後也有些意外,她原以為韓嫣是反儒家的,而且,王、趙二人沒少刁難韓嫣,今天韓嫣出來說話,還是攔著她處置這兩個人,竇太後覺得奇怪:“是阿嫣呐,你又有什麽話要說?”這是純粹的疑問句,竇太後很想知道原因。
一句“阿嫣”,底下人心思各異,實在沒想到韓嫣已經到了能夠讓太皇太後在大朝會上叫他小名的地步了。
“回太皇太後,臣以為當朝折大臣,不妥。”韓嫣卻管不了別人的想法,直接保了這兩人。
“哼!”竇太後的臉霎時陰了,“有何不妥?這兩個家夥居然離間我與皇帝!你也以為他們說得對麽?”你不是反他們的麽?
離間你們,當然是錯的,可我不能承認,一承認了,這倆人就全玩完了。
“回太皇太後,禦史大夫,是言官,覺得事有不妥,就必須直言,這是他的職責,郎中令,掌宮掖,帝王家事亦國事,事關二位,附議禦史也是份內之事。這兩位大人隻是做了他們份內的事情,不應受罰,至於他們說的內容對不對,那就是另外的問題了。至少,兩位不能因直言而獲罪……”我繞!
“話也不能亂說!!!”竇太後一聽這話,很是生氣,她就聽到最後一條了。
竇太後生氣,卻有人高興了,劉徹算是鬆了一口氣,至少韓嫣的理由算是正當,頗能抵了那條離間的罪名--人家隻是說錯了話,可那是在覆行職責,並不是有壞心。這樣,王、趙二人至少不用死了。
一見竇太後口氣有所放鬆,而劉徹麵露喜色,再聯想一下韓嫣日常的行為--這幾乎就是皇帝的代言人,加之權利之爭的誘惑,儒生也不管之前韓嫣批儒家的過結了,跳出來接著韓嫣的話頭往下講。
開頭的自然是莊助:“臣稟太皇太後,昔者周厲王時……道路以目……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國人暴動……陛下做得很對,望太皇太後勿阻言路……”莊助口才很好,學問也不錯,引的例子很有震憾力,把國人暴動講得活靈活現,隻可惜講太詳細了,弄得竇太後就是那不許人家說他壞話的笨蛋周厲王,說得竇太後現在這麽做就是要逼人造反似的,竇太後不高興,劉徹也不自在。再說,這地方選得也不對,你要是單獨跟他們說,他們說不定就接納了,可在大朝會上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就……
當下,學黃老的不用竇太後生氣就先反駁了:“莊助!你把太皇太後比周厲王,是何居心?不聽你們的,大漢就要亡了麽?!”聽聽這強硬的語氣,誰說學黃老的“清靜無為”?
莊助對著主座長揖至地,道:“前事不忘,後事之師,臣何敢做此比?不過是身為大夫,有言事各詢之責罷了,想不到便罷,想到了,不說,那是臣失責。”
“不說老身的壞話,你就是失職了?”竇太後陰聲怪氣。對韓嫣,不管怎麽說是熟人,無論如何總有幾分香火情,又一向乖巧,先頭講話又沒講得太死,隻是說王、趙罪不至此,因此竇太後還不算太生氣。莊助語氣太過強硬,內容又驚悚,竇太後惱了。
竇太後自幼沒讀過什麽書,被收入宮中之後,也就是讀讀黃老,但同時,她又是從呂後末期到文帝朝轉變的腥風血雨中走過來的,並且在漢宮中經曆了幾十年,這就造就了她在某些事情上笨得可以,但在更多的事情上精明得令人害怕。你跟她說話,得注意方式方法,吊書袋,她不一定聽得懂,聽得糊塗了,她就按自己的理解來判你個沒道理。同時,她就牢牢把握一點:不能放權,至少,不能沒有話語權。莊助講了這麽一大堆,她就聽到一個意思:莊助這是要她閉嘴。
能不火麽?
竇太後話一出來,黃老的開始群攻莊助,儒生又為莊助辯解,一堆人吵作一團,活似到了生鴨養殖場。鬧到最後,已經聽不清大家在說什麽了,就聽到一群人在扯著嗓子吵。文明國家的議會還會發生個議員掄拳幹架或者跳上桌子亂蹦的喜劇,何況是這野蠻的封建國度?沒有赤膊相擊已經不錯了。一時間朝上熱鬧非常。
竇太後雙止失明,隻能靠耳朵來接收訊息,此時聽得一片嘈雜,頭都大了,心裏火得一拱一拱的,一拍桌子:“都閉嘴。”
大家閉嘴了。
“朝廷大臣,吵成這樣,成什麽體統?”竇太後先罵了兩邊太吵,然後,忽然想不起剛才在吵什麽了,當下決定,“都行了,把那兩人先押下去,回頭再說。”
得,又繞回來了,這老太太。
黃老得意了,儒生急了,劉徹也急了,當下向韓嫣使個眼色-- 快攔著。韓嫣第一次見到群臣互攻的壯觀場麵--以前都是互相出一兩個代表暗諷的--正在發愣,見靜了下來才回過神,看到劉徹的眼色,忙點了點頭。
“太皇太後,此二人何罪,要被押下?”押字咬得很重。
大家醒過神來。竇太後也不好裝傻了,揮揮手,原本在劉徹眼光下就不敢上前的衛士退得更遠了,恨不得自己是不存在的,總好過夾在中間挨瞪。
“我也不是不講理的人,既然說話沒罪,可說錯了話,難道就可以這麽算了麽?”竇太後反應也不慢。
韓嫣張了張嘴,挑挑眉:“失職自有有司定論,太皇太後不必過慮。”
“就是說,他們說了我的不是,我還不能過問了?”
“您可以責成有司,國家自有製度定論。”
“好!”竇太後很幹脆,“廷尉呢?”
廷尉就在下頭站著,此時聽到點名,心裏叫苦不迭,卻也隻能上前:“臣在。”
“大漢律法你熟,說說,該怎麽辦?”
一邊是皇帝、一邊是太皇太後,怎麽辦都不行。廷尉滿頭大汗:“禦史大夫、郎中令有言事之責,”劉徹點頭,竇太後冷哼, “可言語不當也該罰。”
說了等於沒有說。
“那要怎麽罰?”竇太後直問了。
“不如免職。”廷尉心說,這下雖然兩麵都不太滿意,卻也沒有把兩邊都得罪了。
可竇太後卻是太不滿意了,說了她的壞話,想搶她的權,怎麽能隻是罷官免職?當下竇太後開頭:“一個禦史大夫、一個郎中令就能抵得上一個太皇太後了?設若他們說的成真,要置我於何地?”答應了,就說明她以前是握權的,大家說的對了,事情鬧到現在這麽大,竇太後那呂後第二的名聲就跑不了。
問得直白,卻也不好答,廷尉啞了,儒生有些蔫了。黃老高興了,開始攻擊儒生搖唇鼓舌,惑亂君王。儒生正愁沒台階下呢,接過話頭又開始吵了起來。本次朝會的議題徹底歪樓。
“吵死了!”劉徹發怒了,大家安靜了,“有什麽話一個一個的說,別一起吵,聽都聽不清楚,誰有話說,就站出來。”
誰敢單獨站出來啊?槍打出頭鳥,大家都不傻,於是自歸自位站好,就剩韓嫣站當間了。
“唰”大家目光全注視到了韓嫣身上。一邊的小宦官在竇太後耳朵邊低聲報告,竇太後道:“韓嫣,你還有什麽話說?”這會兒不叫阿嫣,顯然是惱了。
“臣下議的,太皇太後不滿意,不知太皇太後有何高見?”
太皇太後的高見是殺了他倆,可被大家一攪,這話又說不出來,但心裏的這口惡氣還是得出:“長流。”
流放,在漢代就是徙邊,把人遷到邊關去充實那裏的人口,也算是為了保家衛國的需要,看看王臧、趙綰,已經有五十開外了,這把年紀,在後世算是中年,如果換個職業可以說是青年政治家,可到了漢代,就是個進棺材都可以被稱為“喜喪”的年紀,到了邊關,也就是個死的事兒了。
竇太後沒有明說讓他們去死,可意思卻是表露了出來了,她也沒有直接說要這兩個人的命,大家再反對她,就是自討沒趣了。當然,你也可以討一下,硬強試試,領教一下老年婦女的不講道理與胡攪蠻纏。或者,在這種對方占絕對優勢的狀況下當一回炮灰烈士。
不能跟她爭刑罰,大家看向王、趙二人的神色開始憐憫了起來。
王臧、趙綰臉色灰敗。
聽不到大家言語,竇太後決定了:“就這麽著了吧?明兒就送他們上路。”這話說的,“上路”,很有歧意啊。其實竇太後巴不得現在就一腳把他們開到雁門去。
“且慢。”
“你又有什麽話說?”竇太後覺得韓嫣今天是專門跟自己過不去的。
“回太皇太後,依大漢律法,還可以以銅贖罪的,兩位隻要交了贖金,自不用走這麽遠。”
放走了這兩個人,哪怕是死了,他們都是烈士了,為儒家爭來了大量的印象分和同情分,再要說儒家不好、儒生不對就很困難了。怎麽可以讓這種狀況發生?
“是麽?”竇太後火得厲害,“廷尉,這要怎麽個贖法啊?”
廷尉心說我招您惹您了,老喊我。硬著頭皮開口:“千金。”
“交了千金就能罵太皇太後,這買賣不錯啊。”老太太跟你耍賴的時候,大家隻能認栽。她是恨上這兩個人了,怎麽會讓他們好過?
韓嫣再一尋思,站了出來:“金不可贖,以爵何如?”伸就把腰上係的關內侯的金印給解了下來,方寸大的金印,托在掌心,金光閃閃。小宦官又湊到竇太後耳朵邊了。
“你這是做什麽?”竇太後今天被韓嫣弄得陰火很旺,又不好發作。
以爵贖罪,比以金贖罪自是要大手筆得多,也比較不好拒絕。這是把子孫基業都填了進去,可不是一句“千金散盡還複來”能夠解釋得了的瀟灑。漢初那樣動亂的年代,以軍功封侯的不過百餘人,何況如今?
拿自己的錢去贖別人的罪,想圖個好名聲的人或者會做。拿爵位去贖別人的罪,是大家都不會做的,爵位拿了出去,不是說你降爵位,而是說,你變成了平民,成了白板一塊的庶人。大家看韓嫣的眼神,像是在看瘋子。
“王大人曾任太子少傅,臣忝為伴讀,亦受學於師,怎能眼見師傅受此難?”眉眼間一派清冷淡然,“且,不因人廢言,不因言廢人,方是明主之所當為,今日議直言之罪,臣恐日後,朝上鴉雀無聲,實在可悲。”
徒弟保師傅,是知恩圖報。不因言廢人,是勸諫君王。兩條都很在理,忠與義都有了,竇太後不再耍賴,心下忿然地令人收了金印。然後:“你們兩個也滾回家去吧!”
然後嘀咕:“好好的孩子,跟儒家混一塊兒都混傻了,”這是說的韓嫣,轉過頭對著劉徹,“皇帝也看看,阿嫣這都是怎麽了,讓儒生迷了心竅,居然替他們開脫。”竇太後抓重點的本領很好,單盯著出頭的兩個不放,而不是跟狗熊掰玉米似的,或者擴大打擊麵最後鬧得大到不可收場,原來的目的很可能會被攪得達不到。
劉徹神色複雜,不說話。
75.再辯
“臣隻是按自己的想法做事,與儒家無幹,更不關儒生的事。”韓嫣回答了竇太後。
“你又想到什麽了?”竇太後開始有氣沒力了。
“臣,不因言獲罪,君,不因人廢言、因言廢人,風氣開闊,海納百川方是天朝氣度。”
這話說得很持正,再駁他也沒意思了。再說,王臧、趙綰都下台了,這痛打落水狗的買賣,做起來太掉身份,也顯得自己不厚道。大家開始熄火--皇帝還在上頭看著呢,意思到了也就行了。王、趙出頭,也算是為劉徹爭取權利,大家雖然不喜歡這兩個人,可總得給皇帝留點麵子。
王臧、趙綰此時很是訝異地看著韓嫣,沒想到韓嫣能說出這樣的話。
韓嫣冷冷地看著二人,那句話是怎麽說的來著?“我不可能同意你說的每一個字,但我誓死扞衛你說話的權利。”正對著王臧、趙綰,話,卻是說給所有人聽的。這麽說,是堅持了不能隨便給二人定罪,卻也沒有承認二人說的就是對的,其實是比較高明的中立。
先前很多時候韓嫣的諸多表現,讓大家已經開始重新定位這個人,如今卻發現先前的那些諸如忠、孝、聰慧的評價還不全麵,還得加一個有膽氣有義氣--在這個時候還能跟竇太後扛的人,實在不是一個普通的“有勇氣”能概括的--況且,他這麽做是因為自己心中的理想,至少他說出來的這個理想很崇高。能做到這一點,皇帝待他與旁人不同,就解釋得通了。儒生對韓嫣雖有些心結,今日見他能挺身而出,也不免改了顏色。
大家細看時,發現人還是那個人,臉還是那張臉,可明顯的有什麽東西不同了。平日裏他也是平靜的表情,卻是透著柔和的,如今依舊是眉目如畫,平靜若水,卻添了絲冷然,水也有溫水和冰水的區別。這樣的神情映得人如美玉,雖美,卻冷,有種凜然之感。
“我一直以為,各家學說,各有長短,博采各家所長而避其所短,才是正理。嫣今日所為,非為二位,其實,是為了自己心中的理想罷了,”韓嫣還是對著兩人,聲音也很冷,“二位做自己認為對的事情,我,也是一樣。不管別人怎麽看,雖千萬人,吾往矣。”
竇太後不高興了:“難道是老身錯了?”
這時候,誰也不能說她錯了。也沒有人說韓嫣說錯了,本來嘛,做事就是憑自己的判斷--覺得錯你還做,不是傻麽?
這兩位都沒錯,也不能說是皇帝錯了,總該找個做錯了的吧?大家開始努力找。
莊嚴肅穆的大會,頓時又化成菜市場。韓嫣快瘋了--誰來告訴我如此有喜感的潑夫大罵還是不是大漢朝的大朝會啊?還有,你們是不是吵錯方向了?不是說各有長短的麽?怎麽繞來繞去,又繞回對方全錯自己全對上了?
其實,經過這些時日關於學說的爭論,大多數人都明白韓嫣的說法比較正確,可問題是,大家都拉不下臉啊。不光是拉不下臉,這裏頭還有個利益的問題,就更不好放鬆了,在得到具體保證之前,他們怎麽會放棄之前的立場?就像跳槽,不找好下家,自己就先炒了老板--想喝西北風了吧?
既然是堅持原來的見解,至少是明麵上堅持原來的見解,那這架,還得接著吵下去。
劉安看看下麵辯得熱鬧,心裏挺得意,黃老的人駁不過儒家的時候,他就會插上兩句。叔王的名份,祖宗成法的大旗,學問還不賴,他是占了不少的便宜,一時不顯山不露水就成了黃老的後盾。黃老得了勢,吵得更凶了。
韓嫣上前拱手:“請教淮南王。”
“不敢當。”
“垂拱而治,可乎?”
“自然。”
“今王何不垂拱,而於此責問於我?黃老尚無為,大家號稱尊奉黃老,為何今日卻一反無為,赤膊上陣?”你們不是無為嗎?今天爭得什麽爭!
這話說得劉安麵上無光,想要發火,又礙於一貫的斯文形象,不好表現得太過明顯。韓嫣這話,是偷換了概念的詭辯,所謂垂拱無為,真正的含義是與民休息,韓嫣把它的外延擴大,一直擴大到了一切行為上頭來。讓人無語,當時人對於邏輯推理這東西,並沒有形成一個完整係統,至少不是大家都知道的明確的係統,又被韓嫣給繞到坑裏了。劉安無語,心裏窩火。
這邊劉徹看到劉安如此表現,心裏更是窩火,他不是對劉安沒有防備之心,隻是要借重劉安的身份來幫助自己對抗竇太後方才如此容忍劉安。
關於田蚡對劉安說的天子無後之類的話,劉徹不是不知道,而是覺得說話的那位“舅舅”田蚡更可惡,這劉安被當成從犯。今天開始的時候,劉安立場也還算持正,後來說到黃老,顯得激動,在別人看來是很正常的。在劉徹眼裏,就顯得混帳了。再年輕,再衝動,他還是漢武帝,不會因為年輕就可以認為他是個傻子。劉安就算沒有什麽想法,他在劉徹眼裏就已經變了味了,想想開始的時候韓嫣說劉安不妥,更覺得韓嫣說得對,他開始後悔不該把這個叔王留在京裏裹亂。越看劉安越不像好人,以前說是“長者風範”的舉動,現在在劉徹眼裏看起來都像是偽裝,心下更恨。
此時,劉徹見韓嫣拿《道德經》裏的話把劉安給問住了,心下暗樂。偷偷瞄了瞄竇太後陰沉的臉--這也是崇黃老的,也是崇黃老而不“垂拱”的--劉徹決定給老太太點麵子,好讓她別太記恨了。
“說了這麽多,阿嫣你自己有什麽見解?”劉徹清清嗓子發問了。
這一問卻是兩人沒有事先彩排過的,好在韓嫣也不是真的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當下作了回答。
“漢家自有製度,當以霸王道雜之。諸家各有長短,唯聖主擇之。誰給的膽子和權利使臣下要脅君主一定要用自己的學說,不用就是昏聵?”韓嫣高聲回答,冰涼的眼光掃了一圈,被看的都低下了頭,“高祖之時,文有酂侯、留侯、曲逆侯等,武有淮陰侯、舞陽侯等。文武有之,儒、法、兵、黃老俱備,諸家並備,亦無用一家而逐另一家之說。”
“漢家自有製度”一語,是漢宣帝的名言,這位是劉徹曾孫,他這一輩子令大家最覺得深刻的也就是這麽一句話了。此話一出,自是擲地有聲,劉徹心裏自是高興。韓嫣後半句的解釋,也讓大家不好反駁--不是說祖宗成法麽?劉邦是怎麽做的?要不要學習一下?
大家被問得有些掛不住麵子。
“學說隻是治國的手段,而不是國策本身。猶如官職,今日是此人,明日又是彼人,不是說這個官職隻能是此人做不能換別人了。”
“孝、悌、忠、信、禮、廉、恥,儒家說錯了麽?大家可以不遵守麽?”
“農為立國之本,兵為保國之基,法家尚耕戰,這,也錯了麽?”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博愛無私,老子此言難道不當?”
連著三問,誰也不能說錯,下麵就是總結了:“所以說,各家都有長處,摒棄掉實在可惜。諸位為何隻言人之短,而不言人之長呢?”
劉徹看著底下侃侃而談的人,心神有些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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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殿下耐心點,馬上就會出來的。”脆生生的童音輕輕地說,“殿下抱起來暖暖的,像是小太陽呢。小太陽就在我身邊,怎麽會沒了呢?”
“一定會!每年都會陰天下雨,可下完了雨,滿天雲霧散了之後,太陽不是照樣出來麽?殿下不要擔心。”
……
……
拉起暖暖軟軟的小手環到自己的身上,自己也抱緊了那個香軟的小身子: “好啦,不要生氣嘛,今天都沒人會想到我,隻有你……”
一隻手拍拍自己:“都過去了,睡吧。”
“你要一直都陪著我哦~”
“嗯。”
“一直一直,不許離開。”
“好。”
一碗鹹粥,切細的青菜、碎碎的蔥花、蒸熟切絲的雞蛋清還浮著幾滴香油;一小盤油煎老豆腐,塊成薄薄的長方體,煎得金黃,四片豆腐放在青菜葉子鋪底的淺盤裏;蒸雞蛋;一碗蘿卜丸子豆腐青菜湯,看著就覺濃香四溢。擺在麵前,食指大動,是父皇駕崩那段日子裏吃到了第一餐可口的飯,心裏很暖和。
“你要我怎麽勸?節哀?若能節,便不是哀了,不是麽?這個時候,什麽安慰的話,都不過是隔靴搔癢罷了。我從來不會勸人,便讓我陪你哭一場吧……”
這人總在自己最難受的時候陪著,有他在身邊,就覺得安心。
--------回憶完畢--------------------
那廂劉徹口角含笑還在回憶前塵往事。
這廂韓嫣也在繼續,越說越想說:“朝廷養士,為的是求賢治國,如今朝上隻聞學說爭論之聲,不聞國計民生之論,此是大臣的所為麽?”
“不定下國策,沒有一個正確的說法,大家要怎麽做?像個沒頭蒼蠅一樣麽?”有人不同意了。
“二千石,理民政,清人口,開荒地,撫貧弱,這、需要什麽指引?”韓嫣涼涼地道,“若是連做好份內之事都不懂,這個官,就不要做了。任一職,就是沒有國策也該知道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吧?”二千石,卻是郡守的別稱。
啞火。各個崗位確有明文規定的職責要求。
“坐而論道,那是學者,不是官員,官員就是要做實事的,對學說有想法,可以在朝下交流,為什麽一定要吵到朝堂上來呢?百姓純樸,不識字的大有人在,講大道理他們聽不懂,可誰給他們飯吃給他們衣穿,他們清楚。大漢得人心,就是在於能讓百姓豐衣足食,所以孝文皇帝才重視農桑。倉廩食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如今大家拋棄了根本,卻反倒糾結於枝節,豈不大謬?”
“食不果裹、衣不蔽體,誰有精力去論道?世稱顏子安貧樂道,難道忘了顏子因貧困而早夭致孔子悲痛麽?”
“無論對學說有什麽樣的看法,都不應該影響到正事。至於孰是孰非,不妨閑暇再辯。”摘,使勁地摘,把學說從政治裏摘出來。
國以民為本,民以衣食為本,誰敢說不是?
韓嫣的觀點算是發表完了,一邊的史官還在拚命的記,韓嫣心裏抽抽眼角,心說,不知道又在總結什麽了。
大臣們不敢說不是,之前的爭辯也算有不小的收獲,頗有些人能把學說和政治分開了看,大家吵,不過是借著學說的幌子來爭政治利益罷了。如今兩邊相持不下,來了個和稀泥的,把兩家學說各打了五十大板,然後再各給一顆甜棗,總算是沒有一邊倒,兩邊兒不可能百分之百的滿意,倒也沒有很不滿。誰都希望壓倒對方,可在內心的最深處、理智仍然告訴大家,徹底壓製對方是不可能的,這位皇帝又是心腹,實是拿他沒辦法,勉強算是能夠接受這樣的局麵。他們沒辦法,可不代表別的人沒有辦法。
竇太後雖然是死記住了王臧、趙綰,對別人隻是捎帶,到底還是惱了韓嫣:“既這麽著,你不是正在點校經籍麽?回家去老老實地把這事兒辦好吧。成了,大家都該幹什麽幹什麽去吧,別老爭長短,都做點實事。”
潛台詞:一邊呆著去,別來煩我了你。劉徹直了身子要說話,被韓嫣瞪住搖了搖頭,也就歇了下去。
大朝會,接著就散了。
76.原因(上)
韓嫣如今這關內侯是沒了,身上什麽爵位都沒有,是白丁一個了,他見了田間得了賜爵的老農,都要禮讓三分。建章營也是暫不能去了,竇太後讓他老實呆家裏,其實就是免了他的職務,這上大夫的職銜,他也自覺地退了回去。
由於是常住宮裏的,還掌了建章的事務,需要交割一些手續。交割下來的結果,讓人很歎服--帳目清清爽爽,卻是一錢都沒有差--負責與韓嫣交割的人,瞧著竇太後的臉色,要給韓嫣點小教訓,本以為處在這個位置怎麽著也得貪點兒,哪知道人家一點好處都沒拿。韓嫣進出宮廷,有任何錢、物上的出入都會造冊,這是第一次入宮就養成的習慣了。帳目上用大寫的漢字標明了數目,經手的人全得簽名蓋章,韓嫣字又好,模仿也模仿不來,想篡改陷害都不成。
這個結果一報上去,自是不由得大家不佩服。光能做到這一點就不容易了,更何況還有對比的。
竇太後終是沒有放過王臧和趙綰,還是想尋了個由頭要把兩人下獄,兩人在竇太後的使者到了門前的時候,不約而同地選擇了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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竇太後在大朝會後,越想越生氣,她如今是記住王臧、趙綰了,命人收集兩人的罪證--不是說不能因言獲罪麽?那麽,他們要是做錯了事呢?
竇太後手底下使老了的人精,都查不出韓嫣的問題,可見這人是真沒有問題了,竇太後不免也有些佩服,對韓嫣的不滿不覺就減了幾分。行事端正的人,必得人敬佩,無論朋友還是敵人,韓嫣於竇太後,還不是敵人呢,或者說,竇太後壓根就沒有覺得韓嫣夠資格做她的敵人,要收拾他隻是捎帶的。於是一肚子火氣就衝著王臧、趙綰來了。上有所好,下有所效,當天散朝,天沒黑,兩人的黑狀就送到了竇太後的案前。
做官,還做了這麽多年,清廉的固然有,可確實不多。像韓嫣這種比較不太上進的,又不缺錢花,還整天擔心自己名聲、小命的,自然要謹慎得多,習慣一旦養成,也就十幾年如一日了下來。可大部分人卻不同,不免和光同塵了起來。
王臧、趙綰雖然出身並不算太寒酸,不過比起韓嫣來就差著點兒了,況且,韓嫣年紀小,小時候與這些陰暗麵不怎麽沾邊兒,長大了又因著小時候給人養成的印象謹慎慣了,自是沒有事情。王、趙就不同了,本身家底子並不豐厚,又有一堆人要養活,得的賞賜、俸祿還要散給貧窮的親族,難免拮據,偶有人送禮,無傷大雅的,也會收些--誰能不食人間煙火呢?
再者,處在這個位置上,有個三親四顧的想尋求點照顧,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古時重親族,有些麵子上的事情是不好推脫的,瞧著不太涉及原則的也就辦了,循私情的事情也是有的。兩派相爭至今都暗地裏憋著找對方的錯處,此時得了機會,自有人上報。
其實他們已經是好的了,真正收錢收得凶的,比如田蚡、館陶,那才叫手起刀落、幹淨利索呢。說起循私,最循私的就是劉徹了,田蚡何功,可以封侯?
但是,無論有什麽樣的解釋,都掩蓋不了真正要細責起來這兩人算是“德行有虧”,兩人哪裏受得了這個?真正要被抓到廷尉府問罪,那是什麽麵子都沒了,兩人想法一樣,自殺!
--------再倒回來--------------------
這個消息卻是聽韓則說的,韓嫣被禁足,幹脆封了新宅帶著母親和韓說跑到西郊莊子上住去了,消息,自然是韓則次日跑過來說的。與這個消息一道的還有另一條--竇嬰和田蚡,兩人都被免職了。
“老太太下手可真快。”韓嫣驚歎。
“誰說不是呢?說來,王臧、趙綰確實是冤,當今朝上誰沒點小毛病呢?偏要細究,瞧瞧魏其侯和武安侯,手上都不幹淨。”韓則與韓嫣坐在別莊小花園裏,摒了從人品茶閑談。
“我就沒問題。”韓嫣得意。
“梆!”腦袋上著了一下,自是韓家大哥的手筆。
收回手,韓則滿意了:“還敢說!要不是你以前謹慎,如今怕是也要出大醜,整日把仁義道德掛在嘴邊,結果出了這樣的罪名,也太難看了。還有,你發什麽瘋?一向小心,卻跳出來說這些,是那個人讓你說的?”
“是我自己要說的,跟他沒關係。再說了,出來說話,我也是想了好久了的。”
“你想什麽啦?笨蛋!”再敲,“好不容易有個關內侯,再差一級就是列侯了,你居然自己給讓了出去,還敢說思之再三!對了,王、趙兩家人倒是讓人轉話來的,兩人臨終前說是對不起你,害你白丟了爵位。你說說你,弄了半天,爵位賠了出去,什麽也沒撈到,你打的什麽主意?”
“誰說什麽也沒得到?”韓嫣慢條斯理地喝了口茶,看韓則又開始手癢了,忙道,“別的不說,單說這麽一來,大家對我的看法是不是會好上許多?”
點頭。“這倒是,昨天就傳開了,”歪著腦袋斜看著弟弟,“韓大夫高義啊如此維護曾經的師傅,這師傅還不大給自己好臉色。嗯,不記仇,挺好的。”
“就這些?說正經的。”嚴肅了起來。
韓則也不是不懂看人臉色的:“不止,說是敢直言勸諫,你昨天說的話都傳開了,說你為民著想的也有,說你不畏權勢的也有,”說話間手指指了指天,“儒生現在對你挺有好感的。”
“黃老呢?”
“不太高興,卻也沒有太生氣,你也沒有直說他們不好,最終還是要看陛下怎麽做了。”
?????
“大家哪裏是在爭學說,不過是老人多學黃老、新人多學儒家,如今新的想上位,老的不想下,其實是兩家爭權,若陛下能處理得好,自是無礙。”
“就怕處理不太好,如今,我是兩家都批了,兩家也都捧了,兩家固然不把我當最大的對頭,可也沒把我當自己人。”
“我跟你嫂子娘家說了,請他們幫著解釋--你,總比儒家更能讓黃老接受吧?”韓則得意。
韓嫣大喜: “謝謝啦~”
“就知道說好聽的。”韓則別過臉,不讓韓嫣瞧見他笑歪了的嘴。
“咱倆誰跟誰呀~”韓嫣決定厚顏地無視韓則的抱怨。
“說到最後,你也沒說,昨天為什麽會這樣啊。”
說到這個,韓嫣高興不起來了,直視韓則: “我隻問你,若我不是陛下的伴讀,而隻是侯府庶子,以我的本事,從小到大,做了這許多事情,會怎麽樣?”
韓則想了想:“嗯,你弄的那個--”指指農田方向,“筒車什麽的,若是無官,也能得個一方令長之職,若是二千石,可稱為循吏了,有仁孝的名聲,再加上救過駕,學問上也很有研究,自然是--”
猛地頓住了!
韓嫣苦笑:“是啊,若我不是陛下伴讀,或者,不生了這張臉,隻要不沾上這其中一條,自是青年俊彥,可……”搖搖頭,“別人受寵,便是君臣相得,我受寵,就是佞幸媚主;別人升官,便是賞功酬能,我升官,就是主上偏愛;別人尚武,便是名將奇才,我習武,就是討好皇帝;別人受賞,便是理所應得,我受賞,就是鄧通第二;我冤,我實在是冤。我認真做好本職工作,憑什麽死咬著我不放?我又沒對誰始亂終棄!我得想著法兒洗了不好聽的名聲,才能再圖其他。我還不想在臉上劃兩道,隻能……”
韓則沉默,拍拍韓嫣的肩膀,都羨韓郎俊朗,極得君王欣賞,誰想如此煩惱?
“對於他,自小就在一起,他小時候生得很可愛,想肅穆也肅穆不起來。初時我也是大禮相待,可相處得久了,”看看韓則,“不瞞你說,跟他在一塊兒的時候比跟你都長,那時咱們又不親近……”
韓則也是點頭,有些不好意思:“那是……”
“我也不是鐵石心腸,自然跟他親密些,他也是這樣,知道麽?當年栗太子在的時候,他的伴讀說我壞話,那隻小豬為這個還跟先帝告過黑狀。小時候好,倒沒什麽,後來,他成了皇帝,事情就變得很糟了……”
“他不會--”伸手抓住韓嫣的手,韓則語氣急切。
“他說他不強我,可我心裏能當他什麽都沒說麽?”韓嫣無奈地撇撇嘴,“本來沒什麽的,被他一說,也難免要不自在起來,有事無事也要多看他兩眼,看多了就……他又待我極好,再這麽下去,我怕自己--”
韓則的手更手力了,韓嫣皺皺眉,輕輕掙開,拍了拍韓則的手背:“所以,我要離他遠點兒,至少,不能就這麽……”
韓則道:“這可不是小事,你怎麽能!”
“所以,我要在管不住自己之前把它給掐了!”語氣有些陰狠。
“你自己有數就行。”隻是已經覺得不妥了,會不會心裏已經……
“我還沒笨成那樣!涼一涼,他有了新人,自然就會忘了我,我這也就順利退了。經了昨日,名聲也回來了,不怕說是黯然收場然後自己心裏難過。就算真是他先棄了我,也不能讓旁人看了出來,然後說我被他給甩了。”
“你就不怕老太太不放過你?”聽見韓嫣有退出的打算,韓則略放了放心,開始八卦關心的問題。
“我可一句也沒說老太太錯了,也沒請老太太老實窩在長樂宮裏不要出來。她也就是一時惱了,倒不至於像對那兩個似的對付我。老人念舊,我一向雖不得她多少眷顧,好歹做得也不是很糟糕。何況,還要顧及陛下的麵子呢。”
“這時又想起陛下來了?”
“考慮事情,自然要周詳一些,他給我惹這麽大麻煩,我不讓他幫我擋點事,怎麽對得起自己?哪怕我不想,隻要他起了這樣的心思--你覺得,我想不想,重要麽?連拒絕都不是辦法都抹不去嫌疑。他不跟我明說了,我能跑他跟前說:你別纏著我麽?他就是明說了,我又能怎麽做?拒絕?女人哪怕拚了嫁不出去還能得個烈女的稱號,我呢?大家會怎麽說?”
韓則發現,一旦韓嫣認真分析起問題來,自己沉默的時候總是比較多,尤其是在這件事情上。他一直覺得韓嫣處理得不夠好,跟劉徹撇得不夠清,今日才知這問題有這麽麻煩。
“不管怎麽樣,有什麽要我做的,你就說一聲好了。”韓則許諾。
“知道了,少不得要麻煩你的,”韓嫣歎口氣,不想再說這個沉重的話題:“劉安那裏有什麽動靜?”
“接著四處灑錢唄,”韓則不屑, “笨成這樣的藩王,真是天下少有,明目張膽的送禮。人家都是在到京城前,由京裏的親信先送過了,進京之後開兩次宴大家混個臉熟就罷。他倒好,你知不知道,他親自跑田蚡家去了。”
怎麽會不知道?我連他們說了什麽都知道。
“他沒做別的?我可把他的麵子給掃了去,不怕得罪君子,就怕得罪小人,劉安,可不是個君子。”
“放心吧,皇帝已經對劉安有所察覺了,他再想對付你,那是自找難看。”
“就怕來暗的……”韓嫣還是不放心。
“他遠在淮南,就算在京裏有幾個人,也成不了大氣候,昔日梁王如何?不過是刺殺了一個袁盎罷了。你又不是阻了他當皇……”頓了頓,“難道……”
“很有可能--”點頭,“他父親淮南厲王的事你忘了?按說罪人之後,當低調,可他,四處收買人心,不是傻到家了,就是另有所圖。”
“這個,咱們小心就是了,劉安也就這麽大膽子了,昨日朝會,他就會躲人堆裏放冷箭。”
也對,真正聰明的劉陵還沒長大呢,暫可以放心了。
“外頭學說呢?”
“你不是說過麽?學成文武藝,貨賣帝王家,如今,陛下是擺明了不喜歡一家獨大,大家怎麽還會鑽牛角尖兒?黃老、儒家,爭的是什麽?明著說是光大自己的學說,內裏不過是想借著光大學說來光大自己罷了。要光大自己,自然得要陛下首肯,見你說的陛下喜歡,再一琢磨,已經有不少人開始改講‘博采眾家之長’了,”韓則懶懶地道,“你那句,漢家自有製度,可引了不少人側目,老太太隻是讓你老實呆在家裏,也沒說要罷了你的官,那爵是你自己不要的,老太太待你比待魏其侯還厚道,大家心裏能不琢磨麽?昨天晚上我被一群人堵住了問話,可累壞了。”
韓嫣笑了:“今天晚上我請客,想吃什麽,你點,好不好?”
食指戳在腦門上:“一頓就夠了?”
“那你還想要多少?”
“看著辦吧,以後啊,有空我就來蹭飯了。”
……望天,好懷念這位大哥不搭理自己的時光啊,為麽現在變成牛皮糖了?
77.原因(下)
晚飯的時候,是兩位母親與嫂子直氏、韓說在一起用的,韓嫣和韓則兩人就呆韓嫣的院兒裏另吃的。正吃著,韓則放下了筷子:“說起來,拿個關內侯換了王、趙兩個當時沒被下獄,真是不值啊。哪怕是如今大家因此對你更高看了一眼,還是不值!”
“誰說不值了?你沒發現麽?——”拖長了調子。
“發現什麽?——”湊過頭來。
“如今,我是被老太太打擊的那一派人!”韓嫣挑高一邊唇角,笑得邪惡,“不管怎麽說,凡是現在被老太太閑置、打擊的,在大家眼裏,都算是正直的人,王臧、趙綰,他們就算是被老太太拿實在的罪名給逼死了,同情他們的人還是不在少數。這個時候,我要是不站出來拿爵位贖了他們,過後,我也是罪人一個,別忘了,我是一直批儒家的,跟這兩人大概齊算是對頭了。事後大家想起這一茬來,我也沒什麽好果子吃。”
韓則挑挑眉:“也對,可你為什麽要反儒家呢?漢家自有製度?這名話,陛下要是自己想得出來,他自己就說了,比你說更讓人信服,”琢磨一下,“是你自己想的吧?”
韓嫣點頭。
“你不會真是為了這個,才把天下學說挨個兒挑挑揀揀的理了一遍吧?然後順帶把現在最得勢的兩家也得罪了?”
韓嫣苦笑:“我還真是這麽想的。”要怎麽跟大家說這兩千年多來因著對一種學說的偏執而引起的種種惡果?隻能自己硬捱了。
韓則真是有些驚訝了,一邊搖頭一邊道:“你還真是……自己小心著點兒,不然,把大家都得罪了,你吃不了兜著走!別自己的想法沒實現,先把小命給搭了進去。這兩家,沒一個是省油的燈。”
“你不是說,現在大家頗能接受了麽?我瞧著,如今的人,也沒那麽死守著一種學說走到黑。”
“你還敢說!”韓則又手癢了,“大家的心思雖然活動了,可也沒完全放棄原來的想法,還是那句話,這隻是開了個不算太壞的頭,以後會怎麽樣,還得看接下麵的處置,尤其是陛下!他的想法很重要。”
韓嫣拚命點頭:“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一定想辦法。”
“你要用什麽辦法?別瞞我!”韓則有些吃不下飯了,“你不是說要離他遠點兒的麽?過近則狎!就算不說狎吧,靠得太近了也不好,晁錯你知道吧?”
繼續點頭:“這個我明白,你聽我說——這就是拋出去爵位的另一個好處了。”
?瞪大眼。
“要是我拿爵位,保了這兩個人平安無事,現在陛下固然是高興的,可過了這陣兒,不免會想——我都保不了的人,他保下來了……就是他想不到,也保不齊會有人這麽說出來傳到他耳朵裏去。”
倒吸一口涼氣:“果然是……”
“再說了,這次如果保下了這兩個人,就等於是保下了陛下,這是市恩於君,也表現我比他高明。咱們知道,他對我……嗯……,可他畢竟是皇帝……這事兒要是做下來了……提攜男人,永遠別想著他以身相許。太子之位……王太後把他許給了阿嬌,現在你看,天天吵,”以後還要廢,“若我這麽做了……離被他抹了,也就不遠了,”聲音低了下去,抹抹臉,“我還不想自己這麽慘,這麽窩囊的死法,我就是死了,也會被再慪死一回!”不喜歡他,這麽個死法實在是太冤,喜歡他,這個死法就是淒涼了。
“這樣,表現你也力有不逮,卻仍然努力幫他?不錯,大妙!”韓則拿筷子敲碗沿兒。
“這樣,能讓他領我的情,卻不至於疑我,”韓嫣甩甩頭,“這事兒,好有一比。比方說,如果我現在倒了黴,要是家裏隨便哪個奴婢,不離不棄的跟著我一塊兒受罪,待我翻過身來,自是待他不同常人。若是倒黴的時候,這奴婢略施小計,便保得我恙,大家誰都沒有大損失,那我這麵子上先就有些過不去了,其他的……”
就是把自己也放到弱勢群體的一方,讓被幫助的人覺得你是跟他一塊兒努力的同一類人,而不是高高在上的施舍者。有些人得了幫助固然會感激,另一些人也會感激,卻難免不會老羞成怒,最後演變出一些不好的結果來。對於帝王這一類一向高高在上、比別人更愛麵子的人來說,小心些,總是好的。
“想這麽多,也不嫌累得慌!”韓則口上嗔著,卻是著實放心了,還覺得這多想一點總是好的。他比較擔心韓嫣跟劉徹在一起久了,失了分寸,最後惹來大禍,今日一談,覺得韓嫣的理智還在,終是能睡得安穩些了。
“太皇太後那裏,要不要——”韓則猶豫了一下,還是開了口,“讓你嫂子她們去宮裏請安解釋一下?”
韓嫣咬著筷子:“我怕越描越黑啊。再說了,剛鬧了這麽一出,那邊兒嫂子就進宮了,倒顯得咱們家底氣不足的樣子,”想了想,“不如,哪兒都別去,除了親戚間的正常應酬,其他的時候,咱們還是不動聲色,閉門過日子。”
“坐得穩些,也讓別人心裏沒底?”韓則同意了,“這法子不錯。”
“再說,咱們又不是兩家直衝的對頭,四處活動是不相宜的。哪怕要解釋,也不能這麽上趕著去,到底要怎麽做,等我想想,再請你幫忙。”
“成,咱們啊,就還是照原來的樣子過。說到底,還是自己家舒服。”
“那是,外頭的酒宴,哪裏是去吃喝的?簡直是去受罪的,得眼瞅著次序去敬酒,還得小心著跟誰別走太近了,又別得罪了誰。先跟誰說話,後跟誰聊天……真是比訓一天的兵都累。”韓嫣讚同。
“你還說呢,”韓則不同意了,“有些宴是必須的,不然,跟大家接觸得少了,大家不了解你,至少說,你沒了一個在眾人麵前表現的機會,這閑話,也就傳得多了。”
“知道了,”老老實實地點頭,“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以前不是沒機會麽?再說,以前那些宴,躲都來不及了。如今又被禁足,哪敢再出去亂晃?”
“我不過是這麽一說,又沒讓你立時就辦,以後小心著點兒就成了。原來祖父在時,也不是好與人交往的,隻是人情麵子上該有的還是和有,少了這一條,以後會吃大虧的!現說的,你若是與大家交情好,朝上有爭辯的時候,也不會下死勁的整你不是?你以為你全身而退,全是自己謹慎的功勞麽?王臧、趙綰,也不是大錯,還不是讓人給翻出陰私事?就算你是什麽事兒都沒有,流言這東西要什麽依據?”韓則開始糾正弟弟的不正確觀念,“你本身就是跟大家夥是一樣的身份境況,該與大家有些交往才是,這樣有事的時候互相也有個幫襯,再不濟,幫不上忙的時候也不會有人落井下石。裝清高、守規矩、不與人來往,隻能是適得其反。或許一個皇帝在位,你能憑他的恩寵得到安全,換一個主子,那日子就難過得緊了。或者,你死在皇帝前頭,你家兒孫不得寵了,還是一個死。”
韓嫣忙垂手認真聽了,自己到底還是曆事不多、涉世不深,想著謹小慎微加之憑真本事建功立業,也就能保得一世平安,也給後人留點底子了。如今聽韓則一講,忽地想直起一個人來,衛青可不就是這樣麽?他不是裝清高,隻是守規矩,活的時候沒人動衛家,一死,他家讓人連根撥了。
韓則卻不再往下說了:“得了,我也就是先跟你說一句。你以前年紀還小,這些事情疏忽一點才正常,小小年紀就跟外頭混得精熟,也不是個理,隻是以後小心罷了。”
“你說的才是正理,”韓嫣抹抹額頭,“我險些誤了大事。”
“得啦,吃飯吧,都涼了,”韓則舉起筷子猛攻美食,“味兒不錯。”
“好吃還堵不住你的嘴麽?”韓嫣如今是心情大好,開始取笑人了。
咽下一口湯:“總不能老堵著吧?別說,這樣的日子過得實在是舒服,要不是為了子孫計,我還真想就這麽守著田園過日子,可子孫日後也要有出息啊,咱們總得為他們掙個立足之地,以後他們有什麽本事就得什麽結果,也怨不著咱們。可咱們不能連這點地方也不給他們守住,要我兒孫日後想有所抱負還得看別人臉色、讓別人挑剔,自己拖著幾千斤的竹簡千裏奔長安地詣闕上書,想想就心疼。若我隻能幹瞪眼看著,一點兒力都使不上,那我自己都覺得在兒孫麵前抬不起頭來。”
韓嫣嘿道:“你現在已經有立足的地方了,可憐我還得接著拚命。”
“你還用拚麽?如今,把手頭上的書點好了,尋個由頭獻上去,陛下定是樂定你回去的,至少多個不向太皇太後效忠的人。”
“還有,”韓嫣續道,起身從書架上取出一樣東西來,“看看。”
《匈奴概況》!
這是韓嫣早就留心了的東西,哪怕不知道曆史上的韓嫣有“知胡兵”的本事,到了武帝朝,了解匈奴也是必須的。韓嫣的條件得天獨厚,匈奴有降王入漢封侯,可匈奴人與漢人語言不甚通暢,想記述下來,難度很大,漢人也有到匈奴做生意的商人以及邊關守將,但是完整的情報意識不強。
韓家本身就是從匈奴回來的,韓嫣還守著幾位匈奴活字典,又有後世的一些綜合評述與對諸將的請教,早就著手做這事了,連地圖,都采用後世的嚴格的比例尺的標準,對比現在的情報,給畫了出來,屯兵處、王庭、蘢城、水源、沙漠……都標得清清楚楚。
“行!有你的!”韓則高興了,明眼人,誰不知道與匈奴一戰不可避免?有這個東西,真是老天給的恩賜,不管是獻上去,還是留著自己上戰場的時候用,那都是好處多多。
於是,在丟了爵、罷了官、禁了足的第二天,韓家兄弟高興得像是被加官進爵一般喝酒慶賀了起來。
78.私會
第二天,早上韓則卻沒有再來蹭飯——路確實遠了點,吃飽了也得跑餓了。
韓家卻來了一個想都想不到的人——劉徹。
劉徹是在韓則走的後沒多會兒,天已經黑了的時候來的。他來的時候,韓嫣正在書房裏看書。
劉徹是偷跑過來的,到了韓宅,也沒走大門,翻了牆就進來。算他還有點頭腦,沒有翻到後院去,卻被前院當值的韓祿給撞了個正著。
當日戲言差點成真,如果韓祿不是對劉徹還有點印象,怕是真要把他當賊拿了——韓宅的保全工作一向比較到位,要是被人偷偷埋個小木人兒說你巫蠱,那是全家都沒活路了。韓祿見到劉徹,沒敢讓他等,直接把人帶到書房來了。
當劉徹一邊拍著身上的塵土一邊走過來的時候,韓嫣還以為是自己眼花了,直到劉徹走到跟前,伸出手來在他麵前晃蕩,韓嫣這才回過神來。
“你、你、你怎麽來啦?”韓嫣舌頭有些打結,腦袋也打結了。
“我怎麽不能來了?”劉徹滿不在乎。
韓祿小聲道:“陛下是翻牆進來了……”
現在可不可以昏倒?
好像不行!
於是,韓嫣怒視劉徹: “你就這麽過來了?還翻牆,摔著了怎麽辦?一個人出門,跑這麽遠,連個隨從都不帶!”你就是個給我添麻煩的!不對!你就是個大麻煩!麻煩一向是躲不掉的,越躲越往身上沾,韓嫣想哭,卻還不能表現出來。
“六兒守在外麵呢,我怕別人知道,給你添麻煩,這不是要悄悄的來麽?”劉徹有些委屈,解釋完了,又有些生氣,自己怕他被閑在家裏受了委屈,巴巴地跑來安慰,誰知道沒討到好,反而被罵了一頓。雖然是關心自己沒錯啦,可是,終歸沒有得到想要的那種驚喜表情,心裏有些悶悶的。
“現在都是什麽時候了?你吃了麽?餓不餓?會不會很累?你這種時候過來,會不會有人難為你?”
一連串的發問,砸得劉徹頭暈眼花,終於有了笑影:“還沒吃東西呢,我出來的時候,說是要歇在建章的。騎營裏吩咐好了,要是趕不及,就說我帶著人出去拉練。”
“祿叔,吩咐廚房做飯去。”
“喏。”韓祿忙跑了出去。
“去把六兒給悄悄請來,他以前來過咱們家的,你也知道的,給他也備一份飯菜,想也沒吃呢。”
“喏。”
“這個給你。”順手扔了個大大的包袱。
“這都什麽呀?”解開一看,是在宮中時用的鋪蓋。這是在上林的時候連裝修一起置辦的,韓嫣在上林住的時候就用的它們,離開的時候韓嫣沒貪這小便宜,回家的時候仍留在那裏了,如今,劉徹居然連夜打包送了過來。
老板送你鋪蓋,是不是說,炒魷魚了?
疑惑間,劉徹道:“都說你小心,卻連這個都不帶,用慣了的東西,換了能習慣麽?”看看書房小憩的臥榻上的鋪蓋俱是布製的,“你怎麽能用這個?”
“我怎麽就不能用這個了?”韓嫣笑問,“布的比綢的好用多了,宮裏的東西不能太寒磣了,我才用的綢。其實,我頂用不慣這個的,布的東西蓋著暖和,綢的東西,一貼著皮膚就覺得涼嗖嗖的。”
“什麽東西剛貼上身都是涼的,焐一會兒就熱了,畢竟是綢子的好。”
“可綢子一拿開就涼了,布拿開一會兒還是熱的。”
劉徹歎氣:“說不過你。”
“說不過啊,就再背回去。宮裏的東西能隨便拿出來麽?”
“我倒是多管閑事了?”劉徹覺得自己好心遭雷劈。
“不是,”韓嫣耐著性子解釋,“如今等著看笑話的人多了,還是別再授人以柄妥當些。”
劉徹看了韓嫣一會兒:“隨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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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兒最後還是被領進了韓宅,劉徹軍營訓練學來的站崗放哨顯然是不適合本地特色的。
一起吃完了飯,劉徹開始跟韓嫣訴苦:“今天一天,老太太連著免了丞相和太尉!現在正打量著找個新丞相呢。太尉這個官職,我打算給省了,太尉掌兵,無論如何,不能落在旁人手裏!”
韓嫣繼續聽。
“昨兒阿嬌還跟我鬧,煩死了!”朝裏說完了,自然輪到宮裏了。
“夫妻倆,哪有不磕磕絆絆的?能吵得起來,說明你們倆還沒那麽糟。”
“哼!”劉徹還是沒緩過來,“你道她是為了什麽?”
阿嬌與劉徹拌嘴,原因很有限,以前隻有一個原因,就是劉徹待她不好——這個不好具體是什麽標準,要看她的心情。如今又添了另一個原因——待館陶大長公主不禮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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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
這回是兩條都占了,劉徹忙朝裏的事,焦頭爛額,自是沒有那麽多時間和好顏色來對待阿嬌,這已是讓阿嬌很不滿了。
竇嬰和田蚡被拿下,韓嫣被責令停職反省,一群儒生也被打壓得縮了回去,另一些人覺得自己的機會來了,開始跑官。大長公主一向是跑官的熱門人選,她也當仁不讓,在這個時候又湊了上來。她這回倒也是為劉徹著想了,覺著自己薦的人,竇太後不會太生氣,同時也會靠自己女婿近點兒,兩邊兒和個稀泥。再說,這些人,雖然不那麽正直,卻有另一樣好處,不會跟皇帝擰著幹,也算是對劉徹有所交待了。順帶的,自己也收了點好處。
劉徹不知道她的想法,被老太太狠狠打擊了一通,心裏正窩火著呢。身邊的宦官也勸解他,可他的思想裏,是並不很看重宦官的話的,尤其是在朝政方麵,這些話就給他當成耳旁風給刮過了,再說,宦官也有兩種,見識深的比如春陀、六兒之類,是不會隨便說話的,見識淺的,想勸,他也勸不到點子上去。於是劉徹繼續窩火,然後,碰到館陶過來求官。
在劉徹眼裏,館陶、竇太後就是一體的,阿嬌,原本不算,如今也算了——因此,他對館陶自是沒有好臉色。館陶覺得委屈了,好心遭雷劈。跑過去到女兒那裏訴苦去了,阿嬌一聽,想為她娘出頭。一鬧,就鬧到劉徹跟前兒了。
又是一番忘恩負義的指責,阿嬌覺得館陶這也算是為劉徹著想了,哄哄外婆,哄得她開心了,不就結了麽?可丈夫居然不領情,還給自己母親臉色看,阿嬌很掃興,尤其是,帝後兩人,各自身邊的宮女宦官一大堆,大家都在看著,這,怎麽下得去台?
結果,自然是吵架。他們成婚至今也有五六年了,人說七年之癢,帝王的新鮮感去得更快,哪怕是重壓之下,劉徹如今待阿嬌也好不起來。說白了,就是看著家裏的黃臉婆,他煩了。再加上一切不順心全湊一塊兒了,劉徹態度更差了。
於是,他就跑上林去了,卷卷行李,翻牆翻到了韓嫣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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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完劉徹訴苦,韓嫣無語,最近他們常吵。阿嬌似乎越來越易怒,劉徹先頭忙朝裏的事不在乎,如今閑下來,還是被迫閑下來,他更暴躁。
“喝口水,順順氣,好不好?”韓嫣終於開口了,劉徹就是這樣,有事悶在心裏的時候,他想發泄,想找個人訴說一下。你聽著就好,他說完了,基本上,心裏已經有了決斷。除非有什麽一定要他知道的,否則,不要在這個時候插嘴替他拿主意。
劉徹身邊幾乎沒有什麽可以傾訴的人,這種現象隨著他的地位一步步地提高,越來越嚴重。疑心固然是一方麵,大家唯唯喏喏也是一個方麵,不唯唯喏喏的,說不定就有什麽壞心算計他了。數來數去,就找著一個不跟他提要求的韓嫣。
韓嫣覺得自己上輩子是欠了劉徹的,這輩子,他給自己找麻煩不說,自己還是當他的心情垃-圾筒。
“話說完了,心裏好受些了沒有?”扯起個標準化的微笑, “說完就完了,別記這隔夜仇。”
劉徹要發作。
“生氣,對自己身體不好。人一氣極了,就會衝動,然後做出許多事後讓自己覺得不可思議的錯事來。所以說,生氣,是用別人的錯來懲罰自己。”
劉徹靜了下來。
“看樣子,你是不打算罰自己個兒了。”
“就你會說。”伸手點點那個如花笑臉的鼻子尖。
韓嫣木了。劉徹呆了。六兒躲院子裏去了。
“咳、咳”劉徹收回手,就手握成了拳在嘴前咳了兩聲,“你——還好吧?”
韓嫣也有些尷尬:“挺、挺好的。”
“你放心,我終不會忘了你的,一定會把你失去的都給你補回來!”劉徹堅定地說。
這都哪兒跟哪兒啊,誰欠了我都?
“我什麽也沒失去啊?人還是原來的人,也沒缺胳膊少腿兒,家人也都平安健康,日子也還過得下去。”
“……”劉徹不再說話,屋裏有些沉悶了。
“你——心裏不痛快,別太憋著了,說出來終歸要好些。”韓嫣起了個頭。
“那是,”劉徹展眉,“其實,跟你說完了,我心裏好受多了。”
忽地想起了一個問題:“你之前,說劉安不大對勁,到底是怎麽回事兒?現在越想越覺得你有話沒說。”這會兒他不叫淮南王叔了。
太熟了就是這點不好,韓嫣算是摸透了劉徹的脾氣,劉徹又何嚐不是對韓嫣熟悉已極?
“……”韓嫣頓了一頓,見劉徹一瞬不瞬地看著自己,躊躇了一下,“其實,不是什麽大事……嗯,之前不說,是因為,天子近臣,一言行都可能影響到天子,所以,不得不慎……”
“你就直說,跟我還有什麽好隱瞞的麽?”
不讓你知道的事兒多了去了。“也不是,就是……淮南王入京,會打聽京裏的情況,”頓了一頓,“其實藩王進京,也都會這麽做,而京裏的人,難免也會打聽一下藩王的消息。”
劉徹點頭:“這是常理,那你為什麽待他疏遠?”劉徹對於韓嫣那“嫣是漢臣、王是藩王”的說法很滿意。
“就是一則流言——說是淮南王太子,雖是稚齡,卻脾氣暴躁、心胸狹窄,常常折辱庶兄。而淮南王身為人父,卻是專寵王後、太子並翁主劉陵。我覺得,他太沒擔當。既然把兒子生了下來,就要照顧好,沒照顧好庶子,他就是個失職的父親,哪怕不喜歡,也不能讓這兒子受這樣的侮辱。同樣的,生下了太子,寵愛是可以的,卻不可以不教他做人的道理,他還是失職。身為一家之主,讓這種事情發生在自己家裏,這是失察。出了這樣的事情,卻還要在人前裝出和善長者的樣子,這是虛偽。”
劉徹在韓嫣麵前常常變臉:“我竟不知還有這種事情!”
“之前不說,是因為……嗯……有事要用到他……”韓嫣有些吞吞吐吐。
“他不扯後腿就好了!”劉徹憤憤,“以後你有什麽事都要告訴人,知道麽?我算看透他了,”看看韓嫣,“前天要不是你說,我差點讓他給混過去了。你知不知道?他跟田蚡——”
韓嫣挑挑眉,見劉徹不說下文,也就不催。
劉徹張了張口,又閉上,再張開,顯得為難。
“不想說就別難為自己了,我又不是好奇的人。”韓嫣一點也不想知道這些“秘聞”,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田蚡說今上無子,宮車宴駕,就該他淮南王登基了。劉安居然為此厚贈田蚡珠寶。”劉徹終是說出來了,說完,捂著眼蓋住一臉的的黯淡直接躺到了地板上。
對個正常男人來說,這確實是極大的打擊。
含糊的聲音傳來:“我是不是真的被老天厭棄了?至今無子……”
“你終會有子嗣的。”
“是麽?阿嫣又來安慰我了。”
“從小到大,我跟你說過假話麽?”
“那倒沒有,”劉徹的聲音清楚了一些,卻仍是有些猶豫,“可這事……”
“打個賭吧,我最喜歡打這種必定會贏的賭了。”
“好……”劉徹還是有些沒信心。
韓嫣心裏歎了口氣,裝神弄鬼說他命中一定會有兒子,那不是韓嫣的作風,又不能直說:“你不用擔心,你兒子好幾個呢,史書裏都記著呢。”當下隻有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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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徹發了一通牢騷,自己心情變得很好,然後不好意思地摸摸腦袋,覺得剛才的作為有點丟臉,然後又慶幸韓嫣不是別人,在他麵前這麽發牢騷也不是第一回了,這麵子,果然是丟著丟著就丟習慣了。
心情大好之餘,劉徹便有了興致跟韓嫣討論久未接觸的功課了,也不過是再講講黃老的缺點——劉徹現在對黃老更不喜歡了。還要喊韓寶寶過來,親自教他一教。
周公先生見申公沒有罵韓嫣,且覺得韓嫣人還不錯,韓說又極聰明好學,因此並沒有離了韓家另謀高就,如今韓宅已經收拾好了,韓說那宅子就住著母子二人,韓嫣這邊,除了自己還安置了周公。
韓說有自己的老師,自是不用劉徹來教的,雖然這老宅子被掌控得很好,奴婢也很乖,不該看的不看不該說的不說。劉徹的到來,到底是件需要保密的事情,因此,教韓說這事,暫且放置一邊。
論了兩句功課劉徹又沒了學習的興趣,給韓說當免費老師的事情又被攔了,劉徹就挨著韓嫣坐著,看韓嫣處置些家務——剛搬回來住,雖然一向有規矩,還是有些事務要處理的。
韓嫣,看著天色已晚,要是明天一早有人找皇帝找不到,這事情就大發了,方才好說歹說把劉徹給勸回去了:“今時不同往日,別出來得太久了,回去看看,別出了什麽事兒你來不及知道,誤了大事就不好了。”
“丞相、太尉都免了,郎中令、禦史大夫也殺了,還能有什麽大事兒?”
“朝廷總還在吧?”
沉默。“好,你等我。”
79.會麵
劉徹前一天晚上剛走,第二天一早,韓則就出了城往城郊韓宅來了。
一進門,劈頭蓋臉:“你怎麽又招惹上他啦?”
韓嫣頗覺冤枉:“不是我招惹的,是他自己來的,我忙家務都忙不過來呢。還要點校這些書、教寶寶騎射什麽的。”
“你……”韓則也回過神來,那位可不是別人一說就聽的,“不管怎麽說,也要避避嫌的。”
“這個我也想啊……”韓嫣嘀咕。
於是,劉徹蹭了晚飯,韓則蹭了次日早飯。吃早飯的時候,韓則還沒走呢,劉徹又偷偷摸摸過來了,來的時候自然還是翻牆,好在是白天,韓嫣家裏的大黃值完夜班已經休息了,不然……昨天要不是正好撞上韓祿,早就上演一場精彩的追逐戰了。當然劉徹今天也是沒吃早飯,於是,倆人一塊兒蹭。
劉徹見到韓則覺得有些意外,韓則見到劉徹有些無奈。互相招呼過了,悶悶地吃了一餐飯。
吃完了,劉徹見韓則坐那兒不動一臉的凝重,顯是有話要說。兩人對視了一眼,劉徹道:“阿嫣,我想喝你泡的茶……”韓則也看著韓嫣,眼中的意思很明顯:識趣一點,大人說話,小孩閃一邊。
韓嫣隻得應了。想也知道韓則不會害自己,那自己就不添亂了吧。
磨蹭了好一會兒,再回到自己院子的時候,兩人看樣子是聊完了。證據就是劉徹有些陰沉的麵容和韓則無所謂的表情。
“慢工出細活,這茶聞著都香。”韓則笑道。
“喝完了再說好不好吧。茶就是個解渴的東西罷了,香不香的倒在其次,隻要不難喝、不難聞就行了。”韓嫣回他。
“雖說是解渴的東西,也不能太隨意了。比方說水,也能解渴啊,可有了香氣不是更好?”劉徹突然插話了。
“是麽?”韓則接口,“茶有茶的好處,水有水的好處,人不能沒了水,卻未必不能沒了茶。水喝得多了覺得沒味兒,就想喝點茶換換口。其實啊,終歸還是會覺得水好。”
“況且,飲食男女,飲在食前,飲裏,水當是第一。”韓則繼續發表高見。
劉徹冷道:“蜂蜜、羊乳、香茶、美酒都喝過,宮裏就是少有備清水的。”
!確實,高人一等的地方麽,除了韓嫣這個怪胎,在有新茶出來之前是喝清水的,宮裏的主子就沒什麽人愛喝水,哪怕是為了解渴也要弄點與眾不同的味道來以示自己高貴。
“喝個茶也能引出這麽多話來,快喝了吧,別說些有的沒有的了,”轉向韓則,“你不是還要回去麽?我給太夫人備了些東西,你給帶過去吧,我就不出門了。”
韓則道:“知道了,喝口茶也催。”一邊一口仰了,起身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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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韓則一走,劉徹就開始哼哼,“混帳東西!”壓低了聲音,韓嫣還是聽到了。
“又怎麽了?”
“沒事兒,我就愛喝茶!”
[“陛下貴為天子,瓊漿玉液任君品嚐,何必糾結於這杯茶呢?若不喜飲這些,還有水呢。人的生活,是絕少不了水的,就算不喝,潔麵淨身也少不了它,怎麽能夠疏忽了水而整天捧著茶呢?”
“陛下今日覺得這茶好,待想起水來,又扔下了茶,到時候,這茶要如何自處?扔到牆角生黴麽?不如一開始就放在一邊,安安靜靜的,待有緣人不離不棄的好。”]
韓則!!!你混蛋!
“你愛喝的是茶吧?”韓嫣看著他,“那你咬杯子做什麽?”
劉徹臉上一紅,忙把杯子放下了,掩飾地咳嗽了兩聲,從懷裏摸出一包東西來,打開看時,卻是一盒子墨塊。拈起一條來,端詳一下見是上造的好墨。
“這東西你用比我用更合適,我瞧著你如今寫字用得多,就拿來了,用完了說一聲,我那兒還有。”
“哪裏就用得了這麽多了?我這兒也是有的,你這大老遠的巴巴的送來也不嫌累?”
劉徹有些粗魯地直塞到韓嫣手裏:“給你就拿著,你用的那些也是墨?粗製濫造的。”
冤枉!韓嫣絕不會在這上頭虧待自己,用的都是精製的好墨,再說,宮裏也三不五時的賜些好的下來。隻是,與專供劉徹用的有點差距罷了。
看著韓嫣有點呆呆的樣子,劉徹又開始嘟囔了:“過得這麽差,你那個哥哥是幹什麽的?小時候他就待你不好,現在居然還跳出來裝正經。”
這都哪兒跟哪兒啊?
“小時候謳氣也是常有的,說不上好,可也說不上壞啊?再說,現在已經分家了,斷沒有分了家的兄弟還要哥哥供我揮霍的道理。我自己能養活自己,再讓他貼補,我還要不要臉了?”把手上的東西往案上一擺。
“……”劉徹的眼神有些不大對,伸手就把韓嫣給拉到身邊,力道極大,韓嫣一時不防,被他給拽到了懷裏斜臥著,忙掙紮著要起來。
“你這是怎麽了?”韓嫣臉上有些燒。
扶起懷裏的人,圈住,蹭蹭:“別離開我。你那個混帳大哥他擠兌我!”
勉強掙出手,拍拍劉徹的背:“他有時候說話會氣人,不過沒壞心的。他到底說什麽了?”拍順了氣兒,覺得環住自己的手臂鬆了些,悄悄往後退了一下。唰,又收緊了,繼續蹭。
“溫潤若水,清新如茶。”
“?什麽?”
“管它是茶是水,都是你了。”
大哥!你害死我了!不知道這家夥就是個驢脾氣麽?牽著不走,打著,他還要倒退!老實交待,你是不是恐嚇、威脅、暗示什麽了?
“旁人這麽說,他怎麽也能這麽說呢?明明我待阿嫣是與人不同的,”劉徹開始小聲在韓嫣耳朵邊碎碎念,“我又沒要拘著你,隻是要你別離我遠了,怎麽就成了……”
“真不是好人,他就是個悶著壞的家夥。”
“阿嫣,別理他好不好?”
……
……
……
不曉得韓則會不會一路噴嚏打回家?韓嫣輕撫劉徹的後背,撫得他放鬆才住手:“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太多,你想得有些亂了,別想太多了。他不管說什麽,終歸沒壞心的,不然,他也不跑我這兒來了。你多擔待點好不好?嗯?”
“哼!” 還有些氣乎乎的。
韓嫣無聲地翹了翹唇角:“別管這些鬧心的事兒了,說點高興的好不好?”
劉徹的腦袋還是趴在韓嫣肩膀上:“我如今還有什麽好高興的?”抬起頭,很有點埋怨地斜了韓嫣一眼,“你也不在身邊,莊助他們也不敢上前,朝裏越來越亂,老太太要選新丞相,大家夥兒正瞪大眼睛往前看呢,哪有心思理我?阿嬌還要跟我吵……”
“風雨總會過去的,這陣兒完了,現在不先振作起來有點兒準備,你要怎麽麵對風雨後的滿目瘡痍?”轉移話題、轉移話題,我剛才什麽都沒聽到。
“?”
“大漢朝的家,最後還是要你來當。你有沒有想過這次為什麽會沒有達到你想到的成果?”
“為什麽?”提起這個,劉徹來了精神,不再糾纏與韓則剛才的話——到最後他也沒跟韓嫣說韓則到底講了些什麽。
“因為你準備得不夠啊。咱們先說學說這裏,雖然抬了儒家來對抗黃老,又挑了儒家的毛病,可是學說的問題,你還沒有準備好,底下就急著讓太皇太後不問政事,這樣當然不成。”韓嫣見他轉到這上頭來,心裏鬆了一口氣,忙繼續轉移話題。
“怎麽算是沒準備好呢?各家算是平衡了,王臧、趙綰才上書的。”
“不是的,幾十年來,黃老畢竟是占優勢的。就像兩戶人家,一家根基深另一家是新起,大家有什麽事兒,自然是向著老戶人家,哪怕是新起來的再有權勢,大家心裏並不是很信服他。”
劉徹點頭,這點人情世故,他還是明白的。
“為大局計,不能全鏟了黃老,況且,黃老也不是全錯了,儒家也不能獨大,因為儒家也不是全對了的。這需要平衡,把這兩家對的挑出來,錯的也挑出來,然後合計一下哪些適合用的,弄個大概完整的說法,這事兒才算完。一種學說得到朝廷的肯定,是會長久占據大家思想的,看黃老如今的情勢就知道了。這新的學說會影響未來幾十年,甚至更久,”可能會是幾千年,“這就不得不慎。在沒有弄出個適合的替代品之前,就跳上前台,很難成功。”
劉徹點頭:“這倒是了,儒家,不能直接拿過來卻是可惜了。”
“黃老——雖然現在占上風,”劉徹說起這個來還是有怨念的,“不過,要再想得寸進心,我就讓他們全都‘垂拱’了去!”笑,“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你那天說得挺好。”
我那是詭辯好不好?!韓嫣腹誹,這人居然拿歪路當正道走了。
卻聽著劉徹又轉了語氣:“儒家雖然缺點多了去了,可是,大漢朝總要有一樣學說來充門麵,讓大家有個目標去學習啊。比起來儒家更合適些。前秦用法,太過深刻,故而覆亡。黃老也不適合,算來算去,也就儒家了。可儒家也不好,我琢磨著得把儒家給修正一下。”
修成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三綱五常”、“三從四德”的儒家麽?韓嫣一下寒顫:“萬萬不可。”
劉徹很驚訝地看著韓嫣:“你怎麽了?那麽激動做什麽?”
韓嫣頓了一下:“剛才說新的學說,就是說,這學說必須是全新的,至少,名字要是新的,不能再頂著儒家、黃老這樣的舊名字。”
“為什麽?隻要能用就好了嘛。”
“不是的,”韓嫣確實有些急了,“如果你用了黃老的名字,那麽,不出十年,你的新學說,就又會回到現在的樣子來,因為黃老,他們講的才是真正的黃老。同樣,如果用了儒家的名字,那麽大家就會說了,既然是儒家,那麽,就應該是純粹的儒家,攙其他的做什麽?就又會恢複到咱們不希望看到的情形來了。如此一來,最近忙的有關學說的討論,就算是做白工了。”
“可現在是沒有一家能用的啊,朝廷又不能等,反正我不想再讓那幫人太得意了。”
“那就自己弄一門新的學說。”韓嫣鼓動。
“你有什麽想法?”
當然是總結篩選。
首先列入目標的,是神道教!
無論對東鄰有多大的不滿與怨恨,卻不得不承認,他們在凝聚人心方麵,有著常人所不及的手段。韓嫣對這種“國家神道” 了解不多,但是一點常識還是有的,他覺得至少可以借鑒其中的某些做法,比如為國戰死者可以被奉為神明,以鼓勵國民為國獻身。神道教中,本身也吸收了不少儒家的東西,不難理解。
這是一種極具侵略性的思想,它的侵略性為韓嫣所看好,我們不希望鄰居富有攻擊性,卻不代表希望自己的孩子沒有進取心。這種向外發散的思想,是韓嫣希望能夠通過自己的努力,為大家所認可的。
而且,這種侵略性還掩蓋在嚴謹、溫和、守規矩的麵紗之下,《菊與劍》是二戰後美國人研究日本人的經典之作,用極柔的花與鋒銳的劍概括了一個民族極端的性格。
真與異端裁判所宣判布魯諾時的評詞:“主是仁慈的,讓他以這種不流血的方式死去吧。”——於是,他們活活燒死了他。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真的很希望咱們也能說出這樣的話來,無恥,確實無恥,總比成為別人無恥的對象要好太多了,多少不平等條約是以《XX友好通商航海條約》的名字簽訂下來的?
韓嫣承認自己不是聖人,也沒想做割肉喂鷹的聖人。
進取心、忠、孝、實用……揉雜在一起,就是一個新的思想。
劉徹真的驚訝了: “這——是你想的?”
“不是,”實話實說,“是從各家采的,各取所長吧。”
使勁往裏麵攙沙子,隻要這種不斷向上的進取精神被整個民族所接納,整個民族思想上不被所謂“仁愛”所愚弄,以致出現周邊國家隻要牽幾頭羊說是進貢就能得到大量珠寶、金銀、玉器、絲綢之類的事情就好。更可笑的是,上一道文書聲稱承認自己是附屬,也能得到如此這般的許多東西。而此時,本國百姓而在承擔著沉重的賦稅,衣食難繼。
真不想回去上朝了,就接著整理這些東西好了,再整理出一本國與國外交的原則就好了——“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有的隻是永恒的利益。”
劉徹沉默了一下:“這是好東西,要是早拿出來就好了。”
“早了也拿不出來,我也就是到現在才有空兒把想到的給寫了出來,還要再具體的整理一下呢,等真寫出來了,你再看,保管讓你大吃一驚。”
目前的理論雖然多,但是沒有成係統,全是零散的,連寫的人都搞不清條理,別人讀的結果自然是五花八門。先寫出概念、原理,再進行推理,未必做到明晰、準確,少產生歧意。
“這裏頭有些東西……”劉徹頓了頓,“還要想一下。”
“嗯,就是先寫出來,再慢慢琢磨有所取舍,一起看一下吧。”
劉徹點頭:“合適的時候,你就把這個拿出來。”
“不行!”
那不是孔子的位置麽?哪怕現在呼籲百家爭鳴了,也不行啊。這新的學說,就是要拿來當成國家宗教的,可以說,它根本就不是一個學說,而是一種即將作為國家強製力推廣的民族精神。做一個學說的創始人,誰都願意,可作為一個宗教的創始人,就不是什麽好事兒了。尤其是韓嫣先頭拚命把儒家拉下神壇,這會兒,他自個兒上去了……這個位置,誰都不能去坐!韓嫣也不想讓任何一個人坐上這個位置。
再解釋一下這中間的區別,劉徹明白了:“這話,誰都不能說,難道要找個魚肚子塞進去咱們再剖出來?那不成新垣平了麽?”
“這倒不用,不如,由你下旨,命大家一起評定,與現在正在點校的經籍一塊兒拿出來就成了。”群策群力的結果就好。
“不過,這墨家怎麽也寫進去了?”工人、技術人員、研究人員,在漢代的地位,隻有一個字,低!商人還能賺錢,拿錢捐個爵位洗一洗出身。可“工”這個階層,連這點都辦不到,隻有做點小手藝養家糊口。
“如果全國的人,都想著怎麽改進農具好多產糧食多開荒,這個國家會怎麽樣?怎麽看都比理著琢磨聖人之言,然後一鳴驚人,到朝堂上謀個一官半職,然後整天聒噪強吧?好歹有點真本事。”揀最簡單的說。
點頭。
當下一個問,一個答,把細節給推敲了一下,約好了明日再談。
直到天黑前劉徹離開,韓嫣才回過味兒來——他,怎麽明天還要來啊~
80.情動
第二天,劉徹果然來了,照例蹭了頓早飯,如此蹭飯的行為,讓韓嫣想收他餐費。
“昨兒說沒準備好,你先說了學說上沒準備好,難道還有別的不成?”
“是啊,在朝會上,你隻是用了儒家,可對黃老卻沒有一個明確的安排,他們不放心,所以,太皇太後生氣的時候,他們自然就站在太皇太後那裏了。這倒不是因為他們不忠什麽的,而是人之常情,不喜歡動蕩。儒家與黃老成見太深,儒家又是慣常針對黃老,見學儒的出頭,黃老自己事先一點消息都不清楚,能不慌麽?”
劉徹拍拍腦袋:“卻是忘了這條。”
繼而拍拍腦袋:“先前不是沒想到這條麽?”嘟囔了一聲,“本以為他們掀不起風浪的,”再埋怨地看一下韓嫣,“你又沒提醒我!”
!這還怨起我來了?不是問過你了麽?你覺得跟老太太對上了,有多少大臣會站你這邊兒?居然選擇性失憶!
不過,現在不是翻舊賬的時候,事情都發生了,再翻舊賬除了讓事情變得更糟糕、更混亂以外,絲毫不能解決任何問題,我忍!
“這我也是沒有想全的,”韓嫣雖然委屈生氣,仍得解釋一下,“是兄長大人說起,我才想到的。”
“他?”劉徹有些驚訝,因為最初韓則大哥別扭的不理韓嫣,讓劉徹對韓則的印象停留在這是一個傲慢無禮的家夥這一麵上,至於其他的方麵,劉徹才沒有功夫理他。
“是啊,”點頭,“我也搞不明白,明明之前黃老已經不那麽抵觸了,為什麽還會跟儒家硬扛到底。”
“這卻是我沒想周全了,”劉徹有些懊喪,繼而兩眼放光,“你說,要是我想到了,給了他們一個安撫,昨天會不會就——”
“這個我也說不好,沒發生的事,我不敢亂猜。”韓嫣答道。
“你就猜一猜嘛!”劉徹非要韓嫣推演一下。
這算不算是阿Q的精神勝利法?韓嫣在心裏翻個白眼。
“若大臣們不抵觸陛下,那太皇太後再生氣,她也沒有辦法的,”順著他說,“太皇太後,是皇帝的祖母,先有皇帝,皇帝的祖母才能被稱為太皇太後,後宮,永遠是依附於帝王的。”
劉徹高興了,笑了又,又覺得不好意思,撓撓頭:“不說這個了,事到如今,說了也沒意思。”
“那就讀書吧。”韓嫣提議。
“老是讀,一點意思也沒有,咱們騎馬去吧。”
“別忘了,你是偷跑出來了。”韓嫣涼涼地刺他,“要讓人知道了,你最近都別想出來了。”
“那把你寫的那個,給拿出來,咱們再改改。”呶呶嘴,目標正是寫著雜燴學說的新主張。
“好。”
昨天劉徹走後,韓嫣自己又尋思了半天,終是覺得這新的學說有些太雜,必須先整出個條理來才行。儒家、黃老,之所以影響如此之大,除了有社會基礎外,還有另外一個非常明顯的物質,那就是他們的思想很明確。包括之前秦國的法家,也是立意明確單一的。
越是簡單的道理,越容易普及推廣,越是純粹的東西,越好接受。而韓嫣的新學說,很持中,又把各學說給揉雜到了一起,內容太多,能全部把握的人實在不多,不能全部把握,就隻好揀自己感興趣的部分去體會,那樣,事情就又回到了原點。
韓嫣想了半天,也不忍刪去任何一個部分,最終決定以體係、形式、條理來取勝。定義、概述、原理、分章論述。這是後世隨便翻開一本普及讀物都會有的結構,在這個時候卻沒有出現——《論語》中心思想是“仁”,可從開頭講到結尾,也沒有給出一個明確的定義,隻是東一句仁者愛人,西一句克己複禮為仁,等等等等。到底什麽是仁?孔子也沒有集中給個定義,於是大家便從中摘句,按自己的意思來理解。然後,誰都不服誰,搞出若幹流派。再然後,得到國家承認的那個流派本身就是殘缺不全的,這樣的學說居然成了國策,那這個國家從精神上也就是殘缺不全了。
於是,韓嫣便寫了這樣一個範本——哪怕這個學說不能流傳下來,有這樣一個想論述什麽,就事先給出定義的習慣讓大家接受了,不論是社會科學還是自然科學都會有很大的發展。中國古時的自然科學一直領先於世界,後來卻沒落了,主要原因一是封建國家思想上的蔑視,另一個,就是自然科學沒有形成一個理論體係,隻記了配方卻不研究原理,因而缺少了進一步發展的一個平台,讓發明猶如橫空出世,下無根基、上無發展。
我沒那個本事把兩千年後的知識全背給大家,至少,我給大家一個可以發展出這樣先進文明的體係框架。如果連這個目標都達不到,至少,我把建立一個科學的學科的模式給大家畫了出來。再退一步,最起碼,給大家帶來一點實驗科學的精神也是好的。
一門學問,是要讓大家都明白,進而努力去鑽研,使之發展,而不是自己說出來之後讓大家都仰視,把自己尊奉為神的。
後人更比前人好與前人隻能跪拜前人,這兩種情形,顯然,前者更有前途。長江後浪推前浪絕對比一代不如一代,更讓人欣慰。一個人,一旦有希望後人永遠不如自己的教主心態,那即便他再天才地開創了一門學說,這個人也是不值得尊敬的道德缺失者。
哪怕被公奉為某一學派、學科鼻祖的人,也應該把自己當作整個學派、學科的一份子,自己隻是開章,後續要其他人來寫,這篇章才會宏大,這學問才會發展。不能把後來者都置於自己的陰影之下,大家都隻是整個篇章的組成部份,隻不過位置不同而已。
韓嫣要傳達出來的,就是這樣一個訊息。也明確地把這個寫進了自己的手劄裏。
劉徹看著韓嫣熬空畫出來的樹形圖,很是感歎了一番,真的很直觀很好理解。當下,一條一條接著推敲,又是一日過去了。
自此,劉徹就成了韓嫣家的食客,蹭飯不交錢的那種。蹭著飯,不發人家工錢,也沒有洗碗洗盤子抵債,還要韓嫣給他當參謀、心理醫生。
開始的時候,劉徹還正正經經地與韓嫣麵對麵坐著討論問題,分開桌案吃飯。後來,便硬是厚著臉皮,以靠得遠了討論不方便為借口,到底還是讓他挨著韓嫣坐著兩人並排靠著肩坐了,湊在一起看同一份文稿。
韓嫣耳朵都紅了,這文稿內容頗多,當天修改的地方能當天整理出來就不錯了,再抄一份時間上是來不及了,內容上又要保密,不能讓別人知道,隻有自己動手,劉徹,是指望不上了,隻能韓嫣自己抄。因著這樣,韓嫣手上隻有一份文稿,兩人不能隔遠了討論,麵對麵坐著也不方便,隻好挨緊了。
挨了就挨了吧,劉徹的手還不老實,挨著挨著就挨太緊了,他說:“這麽挨著不得勁。”啪嗒,左手就擱韓嫣腰上了。
韓嫣坐左邊,劉徹坐右邊,韓嫣的右手正挨著劉徹的左手,負責記錄的是韓嫣,所以,劉徹就打著方便韓嫣記錄的旗號,把左手擱人家腰上了。偏他還一臉的坦蕩,見韓嫣有些羞惱地瞪了過來,劉徹很無辜:“怎麽了?寫好了麽?”臉上很無辜,手也很無辜地在人家腰上亂逛。
韓嫣真想拿手裏的筆在他臉上畫個大烏龜!在我麵前裝大尾巴狼!臉上更紅了。
劉徹卻開心了,越發靠得近了,左臉蹭右臉:“阿嫣……”
“阿嫣……”
韓嫣渾身燥熱無力,他心裏待劉徹確是與旁人有些不同。韓嫣待自己算是誠實的,他能承認自己的心意,此時就有些莫名的心虛了,本來劉徹若不這樣膩歪,韓嫣也還能當沒自己什麽事,目前劉徹這行為……要他再裝沒事,還真裝不出來——兩人心裏都明白,還都要揣著明白裝糊塗,一個裝對方不知道自己偷偷占便宜,一個裝自己不知道對方占便宜,裝著裝著就裝不下去了,尤其是韓嫣對著劉徹那雙戲謔的眼睛時。劉徹卻隻是左蹭右蹭,嘴裏隻是叫著韓嫣的名字。
恨恨地看向劉徹:“混蛋!”
“?!”劉徹眼裏閃著疑問,臉上卻笑了出來:“我又怎麽了?”說不強你,可沒說不碰你啊,再說,現在你又沒反對。
“你就是混蛋!”放下手上的筆,“沒事惹我做什麽?!”
劉徹要不說那“不強”的話,韓嫣也不會放鬆對他的警惕,然後,就心裏對他有情感方麵的注意,這注意與以前不同,以往是防範式的注意,如今是觀察式的注意。注意得久了,就有些放不下了。
想到這裏,韓嫣狐疑地看著劉徹,他不會就是以退為進,然後……就跟三級跳似的先退兩步,再借這個距離來個加速跑,噌地就躥過來了吧?
再看看劉徹,他要是有這個情商,自己這頭呆鵝,早就成了人家盤子裏的烤鵝了。
心下歎氣,這是歪打正著了。本以為自己退居家中,他在宮裏周旋,見得少了,事情多了,也就淡了。誰想他又追到這裏來了呢?要仰天長歎,大呼一聲:“這就是命啊——”麽?
“你——說話啊……”劉徹見韓嫣臉上神色變來變去,一言不發,最後扭過了頭去,有些慌了,忙把手放了下來,在這自己衣服上搓了搓,“你別生氣好不好?我是混蛋……就是忍不住麽……”
韓嫣歎出聲來:“坐了這麽久,有些累了,要不要出去走走?”笑問劉徹。
劉徹沒想到還能得著好臉色,呆了一下,韓嫣已經站了起來朝他伸出了手。劉徹沒反映過來,韓嫣手伸在他麵前,不見劉徹有動靜,有些尷尬,訕訕地想收回手,卻被啪的一聲抓住了。
好疼!那麽大力做什麽?
劉徹順勢起來,隻是嘿嘿地笑。
這家夥是劉徹麽?不會是突然被ET附體或者被誰穿了吧?
花園裏。
農曆十月的時節,能看的花,實在是有限。到了花園,韓嫣才發現選錯了地方,不過,本來就是找個開闊空間的,花少了些,正好。
“可惜時候不太對,夏花已謝,冬梅未開,這時候隻有菊花了。”這話怎麽這麽別扭?
“菊花就挺好,我最喜歡了。”劉徹現在隻要是韓嫣說的,他都不會說不好。
“我這兒種的也不是太好。”越說越不得勁兒。
“怎麽會?你的就很好。嘿嘿。”傻笑。
沒法溝通了……
於是,被劉徹偽裝憨厚的“嘿嘿”笑得頭皮發麻的韓嫣,直接把人給趕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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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韓嫣躺在床上,心裏狠狠地抽了自己兩巴掌——我今天是怎麽了?!中邪了!一定是中邪了!明天要怎麽辦啊?對著劉徹,想要出爾反爾,那是不可能的。或許可以試一下,明天對劉徹說:“我昨天是逗你玩兒的。”然後……打了個哆嗦,裹緊被子。
再說,自己真的是對他沒感覺麽?
所謂“烈女怕纏郎”,不是說你死皮賴臉的纏有事沒事去調-戲一下就一定有效,纏,也是有學問的,天天到她家門前站崗,買早點拎書包,隻要這個男的不是太差勁,或者這女的若非名花有主或者要求太離譜,這事兒,多半就成了。
這道理換到韓嫣這兒也是一樣成立。慢慢的,日子久了,劉徹這個人,也就浸到了心裏,想從心裏抹去,還真是不容易。
以後的日子,要仔細思量了,韓嫣輾轉反側,想了一夜的相處之道。
81. 繼續
韓嫣想了一夜,終於下定了決心,自己不是鴕鳥,以為把腦袋埋土裏就沒事兒了,有了問題就要麵對,不然,掩耳盜鈴,是會因為盜竊罪被抓進大牢的。
直麵感情問題,並不代表就要把自己定位在“受寵”的位置上,雖然,如果,嗯,有什麽問題發生,那個,自己想“在上麵”是很有難度的。可是,婦女都能解放了,為麽我就得做個唯唯諾諾的小媳婦兒?等著君王寵幸?我呸!劉徹要是敢這麽想,我踹死他!韓嫣猛地從榻上坐了起來,揮了揮拳頭。
就是穿越前,也是覺得嫁得好不如幹得好,萬事獨立比較不會因為靠山突然崩了讓人措手不及。哼一聲,氣鼓鼓地躺下了。
所以,比較實際一點的做法,就是充實自己,不能把自己等於深宮婦人,看著皇帝臉色過日子,爭寵吃醋想著法兒留住他。再一次慶幸自己穿成了男人而不是女人,至少,還有一點獨立的空間,給自己保留最後的尊嚴。對!就這樣,咬住被子點頭。
其實,還是有些後悔,自己的心情,自己知道就好,為什麽昨天鬼摸了頭,居然……就是默認了吧?雖然是自己的真實心意,可表達了出來,總覺得氣勢上弱了一些。雖然感情這回事用經營、較勁、輸贏之類的字眼來形容,讓人覺得很功利不配談感情,不過,這些字眼無疑很直觀地表述了兩個處在感情中的人的情勢。
拉起被子蒙住了頭,在被子裏扭來扭去,心裏慘嚎:衝動是魔鬼!
韓嫣輾轉許久,方定下了以後的相處之道:還是不遠不近的就好,不是為了什麽 “放風箏”,其實,就是膽小鬼的自我保護。自嘲一下:到底還是有些後世的“俗”啊,承認了喜歡這個人,好吧,雖然沒有過愛情經曆,那麽這個其實也算是 “愛”了,不是想著“有你就好”,還在想著如何自保,果然,自己的感情是不夠深的。
從被子裏探出憋得通紅的臉,深呼吸了幾下:如果想著自保代表自己的感情不夠深,是不是說,自己還是處在一個安全的心理距離上?應該是吧……
一夜不知想到何時,韓嫣終是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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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嫣有自己的相處之道,劉徹當然也有他的。無論從心理上還是從行動上來說,劉徹的決心是一點兒不比韓嫣差,他是打定主意粘上韓嫣了——天時地利人和,不趁現在把人給攏住了,待到韓嫣回到朝上,他再想找這麽個好機會狠狠親近一下喜歡的人,就沒那麽容易了。
於是,韓嫣遠著他,保持距離,劉徹就近著他,接近關係。大朝會,是皇帝一定要參加的,這一天,劉徹就呆宮裏了,其他時候,他就借著練兵跑上林去,然後轉一下腳,帶跑韓宅裏。好在上林建章本就在城西,跑去也方便。跟著劉徹來回跑的人員名單裏,是有一個六兒的,建章營的人與韓嫣自是連成一體,見皇帝不因韓嫣為太皇太後所不喜而疏遠了他,心下也是高興,也就幫著瞞著。李家兄弟,也會抽個空子來瞧瞧韓嫣。
韓嫣也因為李家兄弟的關係,與建章營的聯係就沒有斷過,通過李家兄弟對騎兵的建設進行一下遙控指揮。有時候,李家兄弟會與劉徹在韓宅遇上,李家兄弟與韓嫣聊的,多半是軍事,劉徹對這個也感興趣,幾個人倒是聊得投機。
韓嫣萬分感激李家兄弟粗大的神經。其實吧,人就是這麽回事,同一件事情,落在有心人眼裏和落在無心人眼裏,那是有著不一樣的效果的。要是在最初,李家兄弟還有點疑心這兩人有什麽什麽關係的時候,劉徹掩飾不住地拉拉韓嫣的手、扯扯韓嫣耳垂的舉動,不曉得要經過這幾張大嘴巴傳成個什麽樣子。如今,李家兄弟因先前確認過兩人沒問題,遇到同樣的狀況,他們就不會往這上頭想,自然是覺得兩人很“鐵”,作為韓嫣的兄弟,他們很高興。
一來二去,劉徹也發現了,嘿嘿地笑著,動作也就大膽了起來,甚至於不動聲色地摸一下韓嫣的腰。
“嘿!不帶這樣的啊!”李當戶大叫,指著劉徹還沒來得及收回的手,“陛下怎麽能給阿嫣打暗號呢?”
這時李當戶、李椒兩個無良兄長把李敢扔在騎營當值,自己跑韓宅裏正跟韓嫣、劉徹進行戰役推演,模擬一下對陣匈奴。四人分作兩個陣,此時見到劉徹的小動作,李當戶炸毛了。
……飛將軍,您是怎麽生出這個活寶來的?原來暗惱劉徹的韓嫣,聽了這句,一時連生氣都忘了,呆在當場。劉徹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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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兄弟走後,劉徹很吃了韓則不少暗虧。
這位兄長大人,待韓嫣這個弟弟著實是盡心了。一來,作為韓氏這一支的長房長子,他有義務照顧弟弟,韓家人丁不多,自然更要抱成團;二來,兩人關係隨著交往的增多也越來越好,人都是互相敬出來的,韓嫣雖然不卑不亢但是待韓則那邊卻是盡心,韓寶寶也很可愛懂事,嫡庶之爭隨著分家與韓嫣明確的和平表示也結束了,嫡庶之事在此時,是權貴有錢人家常有的現象,也不算驚世駭俗,不用那麽緊張,相處得好的異母兄弟多得是,不差他們這一對;三來,不算上前兩條,大家小人一點地評論一下,韓嫣也算是潛力股了,為人也不壞,哪怕從功利的角度來講,放棄了也可惜;最後,韓則遇到大事能放心商量的人,確實少了點。
綜合起來,韓則倒是真心為韓嫣考慮了。對韓嫣在政治上的表現,韓則還算是比較放心的,捫心自問,雖然也會發現一些韓嫣的不足之處,但是要讓自己來做,還不一定能做得比韓嫣更好。也就是旁觀者清罷了。
但是對於韓嫣與劉徹的關係問題,韓則就緊張了。如今見著兩人微妙的互動,韓則怎會看不出來?在一日晚間,劉徹走後,韓則便表示要留宿,韓嫣知他有話要說,對韓則要說什麽心下也有幾分明白,更不好拒絕——對於與劉徹的關係,韓嫣畢竟還是有幾分心虛的——便應了。
是夜,兄弟二人促膝而談,韓嫣乖乖地招了,得了滿頭包之後,聽得韓則說:“你到底還是掉他坑裏了!”
“嗯。”
“現在說什麽都晚了,你說你,哪怕心裏……你也別對他說啊。”
“我沒明說。”
“沒明說!”韓則歎氣,“瞧你們的神氣,你是明做了吧??”
“也不算……”韓嫣更心虛了。
“罷了,不跟你計較這些了,”韓則在心裏默算了一下,“知道我為什麽沒揍你麽?”揮揮手,不讓韓嫣插嘴,“這事怪他!你對這些事情本就不明白,他挖了坑,你自是跳了進去。要是光這樣,我也要打醒你。還好你明白自己的處境,能沒讓帝寵迷了心,知道要自己上進,這頓揍,先給你寄下了!”
乖乖點頭。
“你不覺得麽?你一步步陷得越來越深了,初時是謹守君臣之限,後來把他當朋友,如今又……雖說人非草木,處得久了,有點情份是真的,可你這事,太危險……”
韓嫣驚了一下,果然是旁觀者清,自然的舉動,由著韓則這樣的明白人看來,真是一步步的滑向深淵了,接下來會怎麽樣呢?宮裏的人精,會不會也看出來了?
抬眼望向韓則,卻見韓則微微閉目點頭。
韓嫣低下頭,想了一陣:“我明白了。”
“現在跟我說實話,你們到底到哪一步了?”
“?”不明白,“!”
滿臉通紅:“沒到哪一步,”看到韓則不滿的眼神,忙澄清,“就是緊挨著罷了,旁的真沒有。”
“我瞧見他手放你手上的來著。”別想糊弄我!
“也就那樣挨著了。”
“人跟人,不管做到哪一步,都能說隻是挨著的,不過是挨得緊點兒罷了,不挨著,也就沒事兒了!”
臉都能滴出血來了:“就是摟一下抱一下,真沒別的了。”真的,沒有全壘。
略放心了:“人心向來難測,大家看事隻會看你做了什麽,若真是這樣,倒也還好說……”沉吟了一會兒,“你有點誌氣行不行?別讓他牽著鼻子走!聽好了,不娶妻生子,不許跟他鬼混!弄壞了身子不是玩的!”我成親這麽久,也沒見有動靜,阿說還小,不管怎麽樣,你可不能出事兒,畢竟,兩個比一個要保險些。
“知道了。”
歎口氣:“別以為我跟你開玩笑。我自認對你還有點了解,你做什麽事,都喜歡單純、完整。你造出的那些東西,不做得最後讓人挑不出毛病了,是不會拿出來的,單那紙,給寫的黃紙早就造出來了,你非得要白紙出來以後才肯拿出來見人。待人也是這樣,開始咱們沒和好的時候,你理都不想理我,別以為我看不出來,後來,有什麽好東西都少不了我的。待人好的時候你是掏心掏肺,你待我好,我怎能不為你著想?這事,我不許你待他掏心掏肺,聽明白了沒?”
吸吸鼻子:“明白了,我從沒想著作踐自己,其實吧,我要是孤身一人,無牽無掛,或是對家人沒什麽情份,怎麽折騰都行。如今,我有自己的責任,我知道不能由著性子胡來……”
“罷了,”拍拍肩膀,“別想那麽多了,趁著太皇太後生辰快到了,他怎麽著也得留宮裏,你,把親事辦了吧……”
!
四目相對,許久,韓嫣垂下了頭:“我知道婚事再拖了不成話,可匆忙間,定了婚事……又怕媳婦兒不妥當……”
“這個麽……這幾天咱們也甭做別的了,單想這一件事總成吧?真的不能再拖了,娶來的媳婦,實在不行,還可以休了再娶,不管怎麽說,哪怕是個母老虎,你也得先娶了再說!婚姻大事,不能再拖了。”
“……”還是有些猶豫。
“趁現在,你大概還不知道吧?你的聲望在外頭越來越好,擇一良妻是沒問題的,家教好的,大有人在。”有個溫柔賢惠的女人,總歸要比那個皇帝好百倍,弄不好,就把弟弟給掰過來了。韓則得意地摸下巴。
猶豫地點點頭:“那個,不能太著急啊。”其實,理智上知道這樣最好,而且,又是人倫常理應該做的事情,可心理上總覺得這麽做,有點像是掩飾什麽似的,好像做賊心虛一樣,終歸不大痛快。
君子坦蕩蕩,雖然不是君子,但自己的情感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說出口,心裏終是很難過。這樣掩飾性的娶妻,又覺得是耽誤了另一個人的一人,更瞧不起自己了。縮縮脖子,覺得胃疼了。
韓則挑挑眉,心下了然,也不說破:“睡了吧,又不是什麽大事兒,”這會兒他又改了口風了,說娶妻不是大事,“誰能故意給你選個不好的媳婦呢。”
要是個好媳婦,心裏就更愧疚了……緊了緊被子,兩人一夜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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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則到底是年輕人,又因身份的關係,見識的事情不少,也有顧忌,沒有立刻暴起揍人。隻是因此對劉徹的感觀又差了幾分,頗有點嶽父見了勾引自家乖女兒的混小子的心態,這韓嫣又是個男的,韓則對劉徹的不滿更甚。
哥哥到了受到不公正對待的弟弟家來安慰一下,這是很正常的,於是,劉徹便常受到韓則攪局的困擾。
追人家妹妹的,可以對大舅哥說: “大哥,與人方便,自己方便。”那,追人家弟弟的呢?饒是劉徹,也沒那個臉皮說出這樣的話來。
於是,隻有鬱悶。
韓則要是礙眼也就罷了,頂多不去看他,然後,等他走了,再多吃兩口嫩豆腐賺回來。可韓則不但杵那兒,他還會暗諷兩句。不外是暗示劉徹“鬆柏當為棟梁”你這麽做是耽誤了我弟弟之類,他說的挺對,劉徹也不好意思說:“我沒說不讓你弟弟做他想做的事,隻是開發他的感情世界。”於是繼續鬱悶。
“這茶盞好像是上造的啊。”韓則又開始了。
“是啊,”劉徹沒好氣,然後又炫耀道,“上造的東西,拿來給阿嫣用,正合適。”
“陛下賜的麽?”韓則肅容。
“是又如何?”我對他還不壞吧?
“敢問陛下,這東西經過宮裏記檔的麽?若是沒有,私藏禦用之物,這罪名,舍弟可擔不起。”為弟擔憂的好哥哥模樣。
“……”
如是再三。
劉徹這些日子總愛在身上揣些精致的好物件,拿過來送給韓嫣:“你原來那個不好用了,都舊了,來,這個比較順手。”希望韓嫣身邊用的,全是他的東西,因此,帶過來的東西卻是比較多。
被韓則一天挑一樣,最後,是生生逼著劉徹再帶了回去,劉徹七竅生煙。
韓嫣在這事上,本身就覺得理虧,韓則說得也是正理,他也是想推辭的,隻是如今情形不太好意思直說不要,正在想借口呢。韓則說話的時候,他早低了頭乖乖聽著了,也不幫腔,韓則說得實在有些刺人的時候,也隻是一句:“哥哥累不累?要不要喝茶?”
韓則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我自己回家喝去!”一瞪眼——你給我小心點!
狗狗一樣的點頭:知道了。
82.親熱
韓則一走,劉徹便蹭了上來,先是報怨:“他管得還真寬!”
然後再表白:“是我想得不周到,先頭老太太還著人查過你的賬目,虧得是你仔細,才沒出事兒。我居然給忘了,真是對不住。下次不會了。”
韓嫣心裏是鬆了一口氣的,劉徹這脾氣,誰都甭指望他能改,他想要對一個人好,才不會顧及那麽多,誰說都沒用,除非給他來下狠的。韓嫣還不想把自己當成犧牲品,用自己的性命給劉徹當個血淋淋的教訓,刺激得劉徹瞬間成長。因此,隻能軟磨硬泡,無奈效果並不是很好。如今韓則能刺激得劉徹老實了,韓嫣自是開心的。
心裏也就高興,臉上顏色不免又柔和了幾分,劉徹大樂:“再笑一個好不好?”
黑線!!!換個場景,這劉徹就得是那等著正義俠士來鏟除的當街調戲良家,嗯,那個,的地主家少爺了。
忍不住手癢地送劉徹一個暴栗子:“你怎麽不給我笑一個?”
咬住下唇,我這都抽的什麽風啊,居然說這樣的話。
劉徹果然聽話,嘿嘿地笑個不停,一邊笑一邊還直瞅著韓嫣,看得韓嫣老羞成怒,撲上去拿手捂住他的嘴。
“唔。”飛快地收回手,瞪眼,這家夥,居然在自己手心親了一下。
劉徹卻斂了笑容,眼見著韓嫣紅著臉斜眼嗔他的表情實在可愛,韓嫣有雙豔麗的鳳眼,本當最是風情萬種的眼睛,韓嫣卻整日努力嚴肅麵容,少見風情,劉徹心裏一直大呼可惜。此時見了與平時不同的樣子,不免心神一蕩,順著韓嫣撲上來的姿勢,一把就把韓嫣給抱個滿懷。
“你……別鬧了……唔……”
韓嫣呆呆地看著劉徹,半晌才回過神來——初吻,沒了……
劉徹見韓嫣傻傻的樣子,顯是沒經過這事的,心下大喜之餘更添了些柔軟。左手托住韓嫣後腦,右手攬住他的腰,放緩了力道。唇先在韓嫣的唇上輾轉磨蹭,見韓嫣沒有反對的意思,慢慢伸出舌頭,在唇縫上輕舔。韓嫣覺得唇上發癢,動了動唇瓣的同時也醒過神來。醒過來就發現劉徹的舌頭已經突破了防線,再要掙紮時,發現自己被他托著腰已經後背懸空,使不上力氣,兩人身體之間一絲縫隙也沒有,自己的雙手正在他的背後亂舞,當下臉燒得更厲害了。
標準的菜鳥遇到這種情況的反映啊~心下真是又羞又惱又無力。
劉徹再輕舔韓嫣的牙齦,力道拿捏得正好,讓韓嫣隻覺得像是羽毛輕拂在掌心的那種感覺——有癢難搔,頭被劉徹托在手裏沒法轉動,當下隻得放鬆了一直咬緊的牙關。
很好!策略很成功,劉徹很滿意,當下長驅直入。舌頭向上彎起,再輕舔一下上顎,韓嫣癢得受不了,舌頭亂動,想趕出這個入侵者。
正中下懷!劉徹收回作怪的舌頭,不再挑弄可憐的上顎,轉而纏住一直躲著他的丁香顆,吮-吸、廝磨。韓嫣確是沒經過這場麵,一時手腳發軟,自身的重量都交給劉徹了,最後連眼也閉上了,雙手搭在劉徹背上不動了,隻剩下長長的睫毛在輕顫,竟是全由劉徹作主了。
許久,劉徹方才從韓嫣唇上移開,看韓嫣麵泛桃花雙眸緊閉,不由得呼吸一滯。韓嫣卻突然睜開了眼,下視,看到在自己腰帶上動作的那雙手,才驚覺事情有些過火,慌忙從劉徹懷裏掙出來,衣衫寬大,一時纏了他個手忙腳亂跌到了地上,韓嫣顧不得這些,忙用手肘撐地,向後挪一兩尺,這才慌忙直起身係上被拉開的腰帶。
做完了這些,再抬起頭來看劉徹,正一臉懊惱看著自己,韓嫣臉上發燙,又別過眼去。
劉徹又撲了上來,把韓嫣又撲得躺下了,賊手還在亂動:“阿嫣……”聲音是沙啞的,再“不通人事”的人也聽出這裏麵對於“通人事”的渴望。
韓嫣不由輕顫:“別迫我,好麽?我……你……”雙手緊捂住腰帶,抬著有些濕潤的眼,看著劉徹。
劉徹心裏一軟,停了手,右手撐地,直起身來,左手卻伸向韓嫣。韓嫣頓了頓,小心地伸出右手,握住了,略一用力,也坐了起來。
抱住韓嫣,不甘心地又狠狠吻住,直到兩個都覺得喘不過氣兒了,才鬆開唇,然後有一下沒一下地碰著:“我不強你……”還是不甘心啊,再親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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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說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偷、偷著不如偷不著,劉徹就處在這個微妙的情境下。好比一個人嗑瓜子兒,嗑一顆吃到一點點的肉,覺得真是香甜而且非常不過癮,卻又忍不住還想再嗑下一個,這回的吃完了還想著下一回,總是吃不夠。如果有人剝好了一堆讓你吃,抓了一把塞嘴裏嚼了,覺得香是香了,總像是缺了點什麽,再抓一把,嚼,抓個三把五把以後,卻提不起勁再嚼了。
說穿了,這就是欠抽型的欠虐物種,非在被折騰了以後,費一番力氣他才覺得自己真是付出了才有回報,得來不易的才會珍惜,白送的他還不要,簡單直白的說——就是犯-賤。劉徹的狀態,基本上就是這樣。尤其是身為帝王,一般而言,至少在情之一事上,隻有他不要的,沒有他得不來的,一旦求之不得,便要輾轉反側,想著法兒上趕著討好了去。要是有人上趕著討好他,他覺得高興了,或許能看兩眼,若是當時沒興趣,那甭管旨多大的力氣都是空氣。當然,你的架子也不能端得太高了,太高了,整天覺得自己比他還高貴,那就壞事兒了,例子,就是阿嬌了。
當下,劉徹也不再迫著韓嫣,隻圈緊了他,有一下沒一下地蹭著。韓嫣麵色卻沒褪——當你明顯感覺得到緊挨著你的人,這個男人,他身體某個部位有明顯變化的時候,而你又不願意用他希望的方式為他解決問題,而他沒有強迫你的意思的時候。最好的辦法就是像韓嫣這樣,裝不知道。
這不知道,也不是好裝的,時間稍長,劉徹還沒有發生讓韓嫣放心的變化,想當然,玉人在懷,劉徹能沒有立時化身成狼,已經很有君子遺風了,你還想讓他怎麽樣?
於是,韓嫣裝不下去了。猛地從劉徹懷裏掙了出來,臉對臉,麵色緋紅地看著劉徹,越靠越近劉徹驚喜萬分,難道……
正想著,韓嫣湊過臉來,在唇上輕碰了一下,劉徹激動了,待把這磨人精抓回來好好教訓一番,好讓他知道什麽叫老實。這回,韓嫣的行動力回來了,噌地就跑到門口去了,在門口立定。回眸一笑:“快把自己收拾好,我在外麵等你。”
本就身形修長,此時配上寬袖的曲裾深衣,冬日的陽光,透過門給他周身鑲了一圈柔和的金邊,加上仍透著淺粉色的輕笑,劉徹看得移不開眼。呆愣間,韓嫣早溜了,還非常體貼地把門給帶上了。院子裏傳來清脆的笑聲,劉徹暗咒!
待整理完一身狼狽,出門去尋韓嫣時,卻發現他正站在院裏等著呢。走近了,卻見韓嫣已沒了方才的模樣,臉色已是恢複如常,隻是劉徹覺得那臉上掛的笑容,有些可惡。美則美矣,可怎麽看,都像在調侃自己。心下暗恨,要不是你,我怎麽會這麽狼狽?
心動不如行動,伸手抓過罪魁禍首,要讓他付出點代價來讓自己的心情變好些。出了門,韓嫣便不如在房裏那般乖順了,他身手本就靈活,劉徹費了半天勁兒,連衣角都沒碰到。兩人你追我趕了半天,劉徹終於耐心耗盡,真惱了,不動了。
韓嫣笑著回頭,見他不動,悄悄走了過去:“怎麽了?”
“哼!”扭頭,不理。
伸手捧起:“說話啊。”
把頭從手裏擰出來,這回連哼都懶得哼了。
韓嫣也覺得鬧得有些過了,咬住下唇,拉拉劉徹的袖子。
“哼!”抽回袖子。
韓嫣麵上也掛不住了,立住不動了,垂下眼瞼,有些手足無措,他哄過劉徹,卻沒哄過這種情境下的劉徹。哄一個被自己逗得慪氣的情人,韓嫣是從來沒有接觸這樣的案例的,更遑論經驗了。
劉徹本是生氣的,至於生完了氣要怎麽樣,他自己也沒想好。不過,現在他知道生完了氣要怎麽樣了!見韓嫣沒動作,他一下子噌出火來了——你怎麽就沒再動了?我生氣就是要你再,那個什麽什麽的。我哄你時可是死皮賴臉的費盡心思要你開心,你倒好就這就完啦?
這純粹是胡扯,估且承認劉徹有耐心哄人吧,韓嫣還真是不用哄的那種人,也沒怎麽給過劉徹臉色。
劉徹自覺得受了委屈了,再一聲冷哼,一甩袖子,看都不想再看韓嫣一眼,直接撥腿就要走人。走到院門口,得順著跟拐個彎才能繞到大門——如今,他是不用翻牆了——拐彎的時間眼風不經意一掃,正看著韓嫣呆呆的看著他。
韓嫣本是站著不動的,局麵有些僵,他拉不下臉再說話,再木著呢,劉徹突然走人,他聽得動靜,有些驚訝地望向聲音源處,看到劉徹徑自走了,一時腦子反映不過來。見劉徹看了過來,方才明白,這位是要走了,心下不失望是假的、不委屈是假的、不懊悔也是假的。這麽多表情掛在他的臉上,配上漾著水光的眼睛,比平日豔上幾分的唇色,倒教劉徹不忍了。
於是,劉徹又折了回來,在韓嫣麵前立定,挑眉,也不說話。
韓嫣不自在地動了動,囁嚅道:“你……”你不出來了,眨眨眼睛,咬咬唇,還是拉住人家袖子。然後,動作都做出來了,頗有了一點破罐子破摔的勇氣了,昂起頭,臉上的意思很明顯了—— 敢這麽走了試試看!
劉徹看著韓嫣嘟著嘴、擠著眉的樣子,頗覺有趣,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韓嫣倒放開了,斜眼睨他:“笑什麽?你,你就折騰我吧。”
劉徹上前攬住韓嫣肩膀:“到底是誰折騰誰呀?嗯?誰把我扔屋裏的?嗯?”
韓嫣不好意思了,確實有點不厚道。劉徹何等人,怎麽會抓不住這機會,當下便膩了上來。
直到劉徹滿意地回宮去了,韓嫣才發現自己真是被他吃得死死得,跑到三壘了都。
劉徹也有同感:真是被韓嫣降住了,他說不要,自己居然就放手了,煮熟的鴨子,就這麽從禍裏撲騰著翅膀飛到天上去了。到最後,連氣都消了,居然沒降住他。
83.驚雷
雖說與劉徹還在肉麻兮兮,韓嫣到底還算沒忘了正事,把那一套理論的東西整理出了個大綱之後,再細細與劉徹商量了一下,又找來韓則密談了半天。
有些言論就悄悄地流散了開來,崇揚君權,卻避開了母後幹政這個敏感的話題,其實,隻要有皇帝,這後宮、外戚、宦官在朝政上的影響力是必然存在的,沒必要在這上頭死磕。然後就是BALABALA一些其他的老生常談,再佐以實績的觀點,一時之間,長安城裏,又刮起了一陣小風。
王太後見劉徹常不在宮裏,心下憂慮,田蚡等人如今是不大進宮了,平陽來了也帶不了太多的訊息。王太後也知道劉徹去上林,不過是個借口,倒是借這個機會去會韓嫣比較多,心下暗恨。好在竇太後生日將近,劉徹眼看著就是非呆宮裏不可了,王太後心裏才舒坦了些,此時倒感激起竇太後的生日真是時候了,連囑平陽,抓緊時間把家裏的女人準備好,最近事多,一閑下來,就想法兒把劉徹給拉回來。平陽自是應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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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徹到了十一月的下旬,卻是沒有功夫再來了——竇太後的生日又要到了,祖孫倆再有齷齪,這朝廷的麵子還是要的,劉徹還是要表現得比較像樣子一點,於是,隻能滿心遺憾地窩回未央宮。
這未央宮,他是極不願回的,未央宮裏有個在他眼裏已經看厭了的黃臉老婆常常跟他上演潑婦的戲碼,動不動就拿“恩情”壓他 ——阿嬌發現每次一說到這個,劉徹就悶聲不吭,以為抓住了罩門,自是要拿來掛在嘴邊壓劉徹,讓這丈夫老實些、對自己好一些,卻不知劉徹最恨人提這個。未央宮旁的長樂宮,卻是他心中最深的陰影,連看著都覺得壓抑。劉安偏還要打著“侍奉”竇太後的旗號,得空就進宮,劉徹更覺得這宮裏膩味透了。
再膩味,他還得乖乖地呆著,不能出去,心下真是難過到了極點。
冬日到了,他惦記著韓嫣,照常例,太皇太後、皇太後、帝、後、太子的生日,對百官都是有賞賜的,想著韓則那真真假假的提醒,再翻翻韓嫣的履曆,發現他頭上還有個屯騎校尉的銜沒去——上大夫韓嫣自己辭了、關內侯他拿來贖人了、建章監因為被禁足不能視事也交了印,就剩這校尉還掛在頭上——當下大喜,特特囑咐春陀等人挑選了實用又不打眼的賞賜著六兒親自送到了韓宅去。
一大早,六兒就帶著東西敲門來了,韓宅少不了開了大門接禦賜的東西——皇帝有時候還偷偷摸摸地翻牆呢,這會兒他的東西倒光明正大地進來了。
韓嫣看著這些賞賜:衣服、被子、筆墨紙硯、錢帛、還有一套玉製的碗筷茶具,攏在一起,也就是一箱子的東西,數量倒是不多,質量卻挺好。
看過東西,與六兒不免又交換了些近日消息,得知了宮中動態。六兒比較關心韓嫣:“韓大人,不是奴婢多嘴,您跟陛下,可要小心著點兒……”
韓嫣很尷尬,事情被說破,他有些說不出話來。
“最近,這風聲可不太好,”六兒倒沒再八卦,續道,“陛下最近常來您這兒,雖說瞞得好,可貼身的人,都曉得一些,難保不會……”
“再者,最近——”看看左右,方才小聲道,“外頭頗有些傳聞,說是陛下無子……淮南王又常帶著一雙兒女在大家眼前轉悠,小翁主確實聰明伶俐,招人喜愛,童言無忌,旁人誇她的時候,她卻說,陛下與皇後的孩子可能會比她還好呢,然後……”
如同再年輕劉徹終是漢武帝一樣,再小,這孩子她還是淮南王的那個智囊翁主,真是“童言”真是“無忌”。
“您可別把自己扯進去了,”六兒最後囑咐,“遠著點陛下。”
在這時候,能得這樣的提醒,韓嫣著實感激六兒,當下長揖。而後,道:“你能這麽提醒我,我也不藏著掖著了,這事,我曉得了。另外——”歎口氣,“淮南王,你們也別太近了……他……論血脈與陛下、太皇太後畢竟遠了,又是孤身在京……”他當不了皇帝。
六兒心領神會:“奴婢曉得了。”
“這賞——還有旁的人有麽?”
“您的意思是—— ”
“先頭也有些一塊兒被命回家讀書的,他們怎麽樣了?”
“太皇太後正厭著他們,陛下也惱他們不成事,自是 ——”
“這樣……”招招手,附耳過來,小聲說了幾句。
“您放心,這話,奴婢一定替您一字不錯地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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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兒走後,韓嫣卻是心下難安,翻看著東西發呆。
無子!劉徹到底是要直麵這個問題了,這絕不是空穴來風,當然,也沒有人會直接當著劉徹這麽說——直到了這個地步,隻能是劉徹被廢已是板上釘釘了,而劉徹的情況還沒有這麽糟糕。
然而,無論如何,孩子,都是無法逃避的現實問題。
衛子夫!
韓嫣仰麵看向房梁,自己真是糊塗了,憑什麽能讓劉徹隻為自己一人駐足?身為結發嫡妻的阿嬌,不過也是這個要求罷了,然後,得到的隻有厭棄,自己又算是劉徹的什麽人?自己注定是不可能得到一個完整的劉徹的,那麽,如今,自己這是在做什麽呢?又把自己放到了什麽位置上來?
建元二年三月上巳,未央神話的起點,快到了……該抓住這點時間,做最後的瘋狂麽?韓嫣覺得自己的心像是被放進了沸水裏,不停地抽搐,難過得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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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樂宮,長信殿,正有人在議論著韓嫣。
“程將軍,”這是竇太後,“你教的好學生啊,真是陛下肱股,君臣相得,他為陛下硬扛,陛下也能在這個時候不怕老身不高興,賞賜也有他的一份。真是難得呢。”
程不識一向是寡言的,此時牽涉著自己的學生,自是更不好開口了。
竇太後今天偏想要他表個態:“你怎麽不說話啊?”
程不識無奈,隻得回話:“回太皇太後,韓嫣與陛下自幼相熟,他不向著陛下,又能怎麽做呢?他若不站在陛下一邊,那—— 臣才要覺得這個人——背主。”也是做過韓嫣老師的人,程不識對於韓嫣保王臧,好感隻有比別人更多,雖不願意說話,不過一開口,卻是不由得偏心了幾分。
竇太後點頭:“卻是可惜了,忠心可嘉,他倒與那幫子想著自己出頭的儒生不同,能舍得自己的爵位,卻是不容易。隻可惜,他也不是很信黃老,居然在殿上說那樣的話!”竇太後對於“垂拱”一詞,頗為不滿。
“至少,比儒生好……臣等已老,陛下卻年輕,身邊圍著的全是不安份的儒生,韓王孫雖然不是極崇黃老,卻也沒有要把黃老擠下朝堂的意思。”說話的卻是直不疑,對於說動這位嶽父大人,韓則倒是沒費多大的事兒,利害關係擺在那兒——就像直不疑說的,學黃老的年輕人沒有得用的,至少,韓嫣不是很排斥黃老。加之又是姻親,直不疑自是不會說韓嫣的壞話。直不疑再“清靜無為”終要食人間煙火,終有自己的利益,他會做怎麽其實並不難猜。
程不識抬眼看看直不疑,心道,這才是真正的會說話呢,一下子就說中了竇太後的心病:年齡!符合自身利益的人!
“再看看吧……”竇太後如是說。
兩人稱喏告退。因是長樂衛尉,程不識便送直不疑出宮,一路上又對於近日傳出來的那些言論,作了點交流,得了各自想知道的東西,滿意地分手了。
於是,直不疑知道了竇太後言詞之間,對於韓嫣本人還是沒有太大不滿,隻是對於他為曾經的太子少傅出頭而不高興。程不識也知道了,最近劉徹對朝上舊人,並沒有很大怨氣,願意妥善安置——至於已經閑在家裏的直不疑為什麽反而知道皇帝心思這種事情,消息來源自是不用問,這不用問的消息來源彼此心知,隻能更證實其中的可靠。於是,在位的與在野的都有了新的秘密情報和新的談資。
程、直二人退下後,館陶從屏風後走了出來:“娘,您這是——”
“廷辯,萬沒有事先想好了詞的。”
館陶不解,卻聽竇太後道:“以前倒是小瞧了他,你啊,以後待韓嫣要改個心思了。”
“娘,您說的這些,我怎麽不明白啊?”
“韓嫣於皇帝,不止是個玩伴那麽簡單。”
“朝中這麽多大臣,皇帝在如今都沒有想著結交,還想著到他那兒去,不是玩性大麽?”館陶說得有些輕蔑又有些生氣,“整天跟男人混一塊兒,難怪阿嬌到現在沒懷上了。”
竇太後皺皺眉,沉聲道:“你少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皇帝這些年究竟是與阿嬌在一起的時候多些,至於韓嫣,廷辯可不是事先想了什麽到時就能用到什麽的,他倒還真有點學問,你沒聽說過麽?如今外頭傳的那些,倒是他想出來的。皇帝一心要自己做主,斷不會有這樣軟和的心思。再者,韓家連著塞侯,給他沒臉,難保大家心裏都不自在。”
“可皇帝也不能老往他那兒去吧?”館陶的心思與竇太後壓根就不在一處。當家管事的與下頭不管事的,想的不可能一樣。竇太後是那個當家的,館陶就是那個沾光的。位置決定大腦的運轉方向。
“再過些日子,晾一晾他們,再召回來吧,也磨磨他們的性子,省得覺得自己了不起了想亂折騰,”竇太後拍板,“你就甭管這個了,先去看看阿嬌吧,老這麽鬧,也不是個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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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宮,宣室,劉徹也在向六兒問話:“東西都送到了?”
“回陛下,奴婢親自交到韓大人手上的,”六兒垂手回道,“韓大人親自接了,說是東西都很合用呢。”
“是麽?”劉徹笑眯眯地,“你這事兒辦得不錯,下去領賞吧。”宮中賞格都有定數,如果主子們不直說賞多少東西,那就是按這個定數來的,依各人品級和辦的事,賞格也有不同,六兒這份,無疑是挺大的。如今,劉徹卻瞧著六兒竟沒什麽歡喜的神色,一時有些納悶:“怎麽了?還有什麽事不成?”
“這——”
“說!”
“奴婢眼瞧著,韓大人似乎有心事……”抬眼瞄瞄劉徹,見他的表情分明是很想知道,再不說怕是要掐著脖子問了,“韓大人似乎很抑鬱,他說——”頓一下,回憶一下,“陛下很該安撫一下先時替您出過力的,由著太皇太後誕辰,正可賞些人,實在不方便的,嗯,不好明著賞賜,至少,也要派個人到人家那裏坐坐。這樣,也顯得陛下沒有忘了他們。”
劉徹聽完,揮退了周圍的的,自己坐著想了一會兒,隨即又跑上林去了。
劉徹跑到韓嫣家的時候,正是韓嫣的午飯時間。從各個方位到韓嫣院子的路線,估計劉徹比韓祿都熟,當下熟門熟路地奔了過來。瞄了一眼韓嫣的午餐,一時愣住了:竟全是素食,一碗青菜湯、一小碗米飯、一碟子糖醋脆醃的蘿卜皮兒,再沒旁的了。
入了冬,自十月過年開始,年節、皇帝生日、太皇太後生日、正旦,節慶是一個挨著一個,有條件的人家,自是魚肉不斷,韓家也是如此,加之冬日裏本就沒什麽素食,韓嫣一向講究經營搭配,全是葷的,吃得實在是膩了。今日一早,剛用了早飯六兒就到了,因著那“無子”的話題,他又想得自己心裏難受得不行,實是沒什麽心情吃東西。兩相作用之下,就把一頓寒酸至極的午餐顯現在了劉徹的麵前。
“你就吃這個?!”劉徹顯然很震驚。
見劉徹來,韓嫣更吃驚——他不是很忙麽?他不是應該擔心著到哪兒弄個可以生兒子的女人麽?怎麽有時間到這裏來了?
正驚訝間,劉徹已經到跟前坐下了,拿過韓嫣手裏的筷子,撥拉了一下飯菜:“這都什麽啊?你怎麽能吃這個吃?前幾天我在這兒的時候還吃得挺好的——”猛地頓住。
看著他的表情,韓嫣倒被逗笑了,這人怕是以為自己已經窮得隻能吃青菜了,自己窮得隻能吃青菜還要把他照顧得妥妥當當的。韓嫣對劉徹的了解顯然到了一個讓人驚奇的程度,因為此時劉徹的眼圈都有點兒紅了,聲音也哽了:“你怎麽就到這樣兒了?日子難過,你就不會跟我說一聲?我、我、我、你跟我強什麽?!”
果然是想岔了。 “真以為我吃不上飯了?”韓嫣歎氣,“隻是今日沒胃口,才要吃得清淡些。我要是真窮了,才不會在這時節吃青菜呢,你不知道冬日裏能吃上菜的都是富人麽?”
劉徹狐疑,他還真不知道,須知這食肉和食菜,本就是劃分生活水準和社會地位的一個直觀標準。宮裏有溫泉地種的菜,建章那兒還有土製的溫室,劉徹從來沒有為吃的困擾過,他那點常識都是從書本上看來的,這季節的因素,他就沒注意過。
“真的麽?”
常識普及中……
“那也不能光吃這個!吃菜怎麽能跟吃肉比?!”劉徹算是接受了韓嫣的解釋,仍是不放心地命令。第一印象很重要、固定思維很強大,在劉徹心裏,韓嫣就是個寧願自己委屈,也不會給人添麻煩的人。哪怕明白韓嫣並沒有很委屈,他還是不放心。
“知道了 ——”韓嫣拖長了調子,回答得沒精打采,“你不會單為了瞧我吃什麽就跑過來的吧?”
“險些忘了,就是六兒回來說……”
“那個事情,不對麽?”
“隻是沒有合適的人去,你也知道,老太太不喜歡那些人,如今,我沒法兒明著安撫,隻能著人暗地裏去。”
什麽意思?沒有合適的人,就來找我?
“我是說,你覺得讓誰出麵妥當些?”劉徹生怕解釋得不清楚,“你不行,還在禁足呢,沒得招了老太太不喜歡,韓則也算了吧,別讓他得罪老太太了,反正,你們家別牽進來……田蚡讓他歇著吧,其他的人,怕是……”
“不是還有魏其侯麽?雖說姓竇,到底是向著陛下的。雖然老太太如今不待見他,可以前也削過他的門籍,最後,還不是讓他做了丞相?”
“也成。”
於是,韓則悄悄到了韓嫣住處一回,回到長安城裏,他又因著年節走動的由頭禮節性地拜訪了一下竇嬰,竇嬰接著結束了非暴力不合作,走出家門,悄悄地走動了幾家相熟的人……
84.險情
十一月二十七,竇太後的生日又到了。生日宴上,劉安果然是出了風頭——他終是把《鴻烈》給獻了出去。竇太後大是讚揚了一番,命朝廷大臣有空都讀讀,大家隻能沒口子的答應。
這場本該高興的生日宴,最後讓大家都叫苦不迭。朝上的大臣,近日很是有些人接受了韓嫣的新說,但是,幾十年的習慣使然,還是有著自己的偏向的:偏儒的人經過清洗,留下的不多了,這些僅存的人,對黃老色彩極濃的《鴻烈》興趣自是不大;雖說更多的人是偏黃老的,可到了如今這個位置上,都是一把年紀的人了,本就精力不濟,《鴻烈》又是本大部頭的書,抄寫的時候,還沒有可用的紙,全是用竹簡,堆起來就是一坨,看著就胃疼。
無奈上有太皇太後發話,下麵,劉安四下還送了大家不少禮物,不看他的書,麵子上也過意不去,於是,捏著鼻子看。至少,下次談起來的時候,咱不說全看過,也要能講出其中一小段,證明看過了。別到時候一問起來,張口結舌得答不上來,那就丟臉了。
《鴻烈》這書,是劉安集了不少博學之士寫的,嚴格來說,與《呂氏春秋》一樣,算是雜家,客觀地說,水平還是不錯的。隻是生不逢時,前頭有韓嫣的紙、標點搶了風頭,後麵透出的新學說更讓人耳目一新,他這本《鴻烈》在這樣的情況下,引起的關注被壓到了最低。這種情況與劉安最初的預計實在是差得太遠,大家雖也誇“淮南王高才”之類的話,不過,言不由衷的比較多、因為麵子的原因誇他的比較多,劉安心裏挺窩火的。好在雖然沒有得了熱烈的反響,他倒也出了不小的風頭——竇太後壽宴,別的禮物都沒他的出彩,劉安也就沒有太過失望。
劉安沒有很不高興,那很不高興的就是劉徹了。先前關於無子的話題,他是知道一點的,劉安又整天帶著自家兒子亂晃,怎麽能不礙他的眼?如今,劉安又出了這樣的風頭,劉徹恨得牙癢。
阿嬌也不高興,劉徹心情不好,自是沒耐性哄她,阿嬌怎麽會高興?
劉徹心裏現在就兩件事:朝政、韓嫣。想著朝上一團糟的情況,丞相罷了到現在一個多月還沒新的,朝廷是什麽大事都辦不成,權利不在自己手上,他一肚子邪火,原因就是正在慶生的老太太,這老太太的女兒、外孫女還要給他繼續添堵,他哪裏來的耐性再去哄這個整天煩他的老婆?想想韓嫣被老太太這麽對待,閑在家裏還在為自己籌劃,還要開解自己,韓嫣的生活又如此清苦——他就記著那碗青菜湯了——真是越想越喜歡,再看看阿嬌——阿嬌本就是出身不低,天之嬌女,生活富貴慣了——兩相對比,更覺得厭煩了。
大長公主,自己的請求沒得到同意,女兒又與女婿不和,她能高興得起來才是怪事。
王太後、平陽等人,劉徹如今這樣的處境,她們自是清楚,她們比劉徹還急呢,麵上還要裝作很為竇太後高興的樣子,苦得像連灌了一個月的黃連湯。
好好一場宴,最後高興的卻是極少,大家心裏不滿,麵上還不敢表露,手上捧著作業,懨懨地回了家。唯一高興的,就是劉安一係了,見有名有份的人都拿著自己的書,劉安心裏得意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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竇太後生日過後,劉徹又恢複了他原來的作息,有空就跑上林去。竇太後、王太後雖想讓劉徹別四處亂轉,劉徹名義上卻是去上林、建章的,那裏是皇家宮苑,皇帝去那裏也沒有不合理的地方,正逢多事之時,兩人沒了正當理由也不好說出來,要是直說不讓劉徹去,又有軟禁皇帝之嫌——冬天了,野獸都休息了,用安全當借口也說不出去。兩人心裏都不痛快。
阿嬌不樂意了,開始發脾氣,她越鬧,劉徹離她就越遠。她十二、三歲的時候鬧是天真爛漫,到她十七、八歲鬧的時候,是嬌俏可愛,到了如今過了二十,早該進入大漢朝母親序列了,她還這麽鬧,就是胡攪蠻纏了。
好吧,她還是挺漂亮的,隻要不是氣得七竅生煙弄得表情扭曲,小小鬧下脾氣,樣子還是很可愛的。問題是她現在生氣的指數一直居高不下,形象不剩什麽了,而且,再可愛的形象,看多了,也會厭,尤其是這種生氣式的可愛。
劉徹不甩阿嬌,阿嬌心裏存不住話,一肚子的火氣當然要找人訴苦,最佳人選就是親生母親館陶大長公主。館陶自己也火著呢,她自己也不順,如今女兒也不順,於是她也想找人訴訴,最佳人選也是她自己的母親——竇太後。
於是,竇太後耳朵邊就是這些對劉徹不滿的聒噪,老太太也不知道是怎麽想的,居然沒有訓斥她們。雖然她沒有再說劉徹不好,可也沒有出言維護,便有些躲在暗處觀望的人,起了異樣心思。誇劉安的人,漸漸多了起來。
韓則把這消息帶到韓嫣家的時候,韓嫣正歪在榻上裝憂鬱。
“你那付死樣子給誰看呢?那人可沒來,看不到你這為他擔心的樣子,你快拿個主意吧,他如今的情勢可不大好。”
我才不擔心他,我是煩我自己!“他能有什麽事兒?外頭吵吵嚷嚷的,都是些沒頭蒼蠅,劉安是什麽人?在他眼裏,竇太後是他殺父仇人的妻子!老太太旁的本事沒有,皇家、宮裏的事兒,她是門兒清!會扶劉安才是怪事!”
“呼——”韓則長長吐了一口氣,“你這麽說,我倒是有些放心了,不過——當初孝文皇帝即位時,可是凶險,畢竟都是姓劉的,誰到得早些,那大位……”
“老太太在這事兒上清醒著呢,說句不恭敬的話,就是廢了他,老太太也該先召了先帝諸子回來,至少,要召一個老太太喜歡的,比如,河間王劉德聰敏好學,或者是老實的長沙王劉發。再不濟,梁孝王生前最得老太太喜歡,他還留下五個兒子呢,”韓嫣冷笑,“這些人,哪一個不比劉安更有名份?”
韓則一拍腦門兒:“是啊!可笑大家都看不清楚。”
“這話我隻跟你說,你可別說出去,議論廢立……”
“曉得了,咱們家的姻親,都是老實巴交的,”這說的是直家了,“也用不著提醒,咱們就一邊兒看戲得了。”
韓則這回沒看到劉徹,心裏比較滿意,當下再也不提有關劉徹的話題,開始說些家長裏短。一邊說,一邊看著韓嫣的神色仍是有些倦倦的,暗中決定加快韓家二少的選妻節奏,能把他拉到正路上來最好。
韓則是憋著一肚子的怨氣,無處敢訴,生怕傳了出去,自己一家子的名聲就完蛋了。出了這種狀況,他自覺得難辭其咎,要是小時候多關心一下弟弟,興許,韓嫣就不會因為感情上缺乏關懷而對劉徹有好感了呢?可要信由事態發展,韓則又不是個要富貴不要臉的人,這種關係比裙帶關係更可恥,怎麽著也得把人給拉回來。
之所以暫不強硬反對,也是有個放鬆韓嫣的警惕的意思,別讓他產生了逆反心理。隻要韓嫣還能聽得進家人的話,事情就有轉機。隻要劉徹不再有進一步的舉動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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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則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第二天,劉徹又跑到韓嫣家來了。
韓嫣本是窩在自己家裏過著小日子,覺得遠離紛爭,過得還不錯。不想這一個月來,與劉徹卻發展成這種關係。因為一直呆在自己的小天地裏,韓嫣倒也覺得這樣的日子還挺甜,過得也舒服。一朝被來自外麵世界的訊息攪亂了心湖,就再也平靜不下來了。
這些日子,劉徹來得少,韓嫣的時間自是大把的,新的學說又搞得差不多了,朝上的事情也盡在掌握之中,他開始想別的了。
無子、皇帝、後宮、女人、生孩子、衛子夫、衛青、李夫人、傾國傾城、李延年、鉤弋……
我怎麽把自己放到這個境地上來了?他是個有妻子的人,未來,還會有孩子。我算什麽呢?現在是第三者,整日裏守著小院子,等他的到來……打個寒顫,難道要一輩子這樣過了麽?連站到陽光底下的資格都要失去了麽?不行!!!
可如今已經走到了這裏,想退步,比先前又難了幾分。自己,也很舍不得……不退麽—— 以後的日子要怎麽過?我是一家之主啊,做人,必須有擔當,怎能讓家人跟著一起受閑語?真的可以拋棄家人的感受麽?不考慮母親的養育之恩,不考慮自己的行為會對整個家庭榮譽帶來的影響?隻一句愛情是偉大的,就把什麽都犧牲掉了?憑什麽要求家人為我犧牲?隻因為我要追求那不切實際的鏡花水月?
事到如今,再回頭想想,明明剛明白自己是誰的時候就下定了決心要躲開的,終還是與劉徹糾纏到一塊兒了,多年來的堅持,簡直就像是一場笑話。一頭紮進被子裏,難過得很想哭。我這都發的什麽瘋啊?自己都搞不明白自己了。
劉徹到的時候,就看見韓嫣把自己埋被子裏。輕手輕腳地走過去,猛一掀被子,想給韓嫣一個“驚喜”,反倒被淚眼汪汪的韓嫣給嚇著了。
韓嫣確實“驚”了,他是沒想到劉徹這麽快又跑過來了,也沒想到居然沒人通報一聲。劉徹因為跑這裏跑得太勤快,韓祿已經從最初的腿抖,變成現在回話都不帶顫音了,因為熟悉加之他又是皇帝,因此一揮手不讓韓祿去報,韓祿也就乖乖站著由他進去了。
“怎麽哭了?”劉徹挨著韓嫣,坐在榻邊兒上。
韓嫣頓覺不好意思,忙拿袖子抹了抹臉,坐了起來,吸吸鼻子:“沒什麽,心裏有些悶,不曉得為什麽就流了點淚,哭過了就痛快了。”
伸出右手,挑著韓嫣下巴:“眼睛都哭紅了。”
這姿勢,真是……別過臉去:“都說了沒事兒了。”
劉徹湊近了:“才幾天,你就瘦了一圈兒……”頓住了,有些得意、有些滿足,帶著幾分戲謔,“是不是想我了?嗯?”
這話說得,語調有些輕佻,韓嫣心裏正不痛快呢,聽到耳中,更不痛快了,當下也不答話。
劉徹見韓嫣抹不開臉,也不再逗他,隻說些外麵這幾日的新聞。他這裏說著,韓嫣有一搭沒一搭的聽著,一直沒開臉。
“太皇太後壽誕,劉安可出了風頭,不過,他也沒得意多久,拿本破書就想讓大家全看著他,做夢吧。”劉徹對劉安意見很大。
說到劉安,就不得不說到他那兒子女兒,一說到孩子,就不得不哼兩句無子的話題,劉徹發了狠:“守著那個潑婦,能生得出孩子才怪!”他開始怨阿嬌了,“終得換個人……你說,我要是給別人一個孩子,老太太的臉會有多有趣?”
韓嫣終於閉上了眼睛,皺著眉,抿緊了唇。
睜開眼,啞著聲音:“別太擔心了……”
人難免會從自己的角度來衡量別人,此時劉徹自己其實是很擔心的,見韓嫣也是一臉的難過,忙靠得更近些,伸手抱住了:“我沒什麽的,你也別擔心……我生了孩子就好了……”
一個跟你算是戀人的人,能毫無芥蒂地與你談著他選女人生孩子,是該高興於他根本沒把你當外人,還是應該絕望於他根本就沒把你當愛人?
“我總要想法兒把這事兒給辦妥了,如今,這才是一等一的大事呢……”劉徹還在繼續,“這是正事,我竟一向疏忽了……”
原來我不是正事!難道不是一開始就應該想到的麽?如今卻在這裏唱苦情戲做什麽?分明是自己自作自受啊。
韓嫣掙開劉徹,對上劉徹不解的眼神,深吸一口氣:“既這麽著,你還是快些回去吧,至少,多在老太太跟前轉轉,老人家畢竟是疼孫子的,你們終歸是祖孫,沒有解不開的結。多哄著她點兒,你的日子也鬆快些。至少,在劉安走之前,不能再讓事情變得更糟了。”
提到劉安,劉徹有些動搖,再看看韓嫣有些憔悴的麵容,終是不放心:“你都瘦成這樣了,別操心那麽多了,啊——”摸摸有些消瘦的臉頰,“快躺下歇了吧,閉上眼睛多睡會兒,飯要吃好,看你睡著了我再走。”
看韓嫣閉上了眼,呼吸漸平,劉徹言躡手躡腳地走了。聽到輕輕的關門聲,韓嫣睜開了眼。
85.男女
與韓嫣談過了之後,劉徹倒也頗在竇太後跟前承歡了幾日,老太太確實是疼孫子的,劉徹厚著臉皮,在她跟前蹭前擦後,她也確實高興了。老太太這麽整劉徹,無非是要孫子乖一點罷了,如今見著孫子老實了,她還有什麽氣好生?
劉徹見情況穩定了下來,也就放下心來了,雖然天氣是越來越寒冷,他心裏卻是越來越舒坦。
一日,竇太後忽地對劉徹道:“皇帝如今怎麽老跑上林啊?天太冷了,別走得太遠,小心凍著。”
“您就放心吧,孫兒身子好著呢。”
“那也要小心,”忽又不經意地道,“許久沒見著阿嫣了,你最近見過他麽?”
劉徹頓了一下,道:“他如今賦閑在家,孫兒也不常見的,不過有時覺得騎兵上的事兒有些問題,他又是懂這個的,便會與李當戶他們一道去問一問。”
“這樣麽……”竇太後沉吟,“也對,他倒是文的武的都有一套,” 笑,“隻是啊,年輕人,銳氣太盛血氣方剛,以前覺得他有些太悶了,如今看來還是有些跳脫,還要再磨磨性子才好。磨好了,才能用得順手。”
“喏。”劉徹垂手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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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因著劉徹要多陪陪竇太後,來得便少了些,韓嫣心下悵然的同時,也慢慢平複著自己的情緒。
劉徹來得少了,六兒卻沒少偷偷摸摸的過來,言談之間,神色有些古怪。
“你——”韓嫣終是問了,把表情擺在臉上,分明是引人發問的,“是不是有什麽話說?”
“這——”
“嗯?”
“近日陛下有些不對,”小六鬼頭鬼腦地,“未央宮逐了幾個宦官,上林苑也清了不少人。”
靜靜聽著。
當下,六兒又把竇太後與劉徹的對話給背了一下兒:“回來以後,陛下就有些不對,常常打量大夥兒,有時會突然站到人身後來,還常問春大人,有誰亂說話什麽的,”停一下,組織語言,“巧了讓陛下聽到有人說什麽,嗯,孩子的事兒……”看看韓嫣,“陛下借著這個由頭狠處置了些人。”
同時,阿嬌也被這事困擾著,她焦躁起來,求醫問藥的不說,居然開始埋怨劉徹了,情形更是不妙。
韓嫣陰了臉:“宮裏的閑言,你們可千萬不能傳,陛下沒事兒!更不能傳到宮外頭來!如今誰圖著自己的嘴痛快了,日後追究起來……”
六兒縮縮脖子:“奴婢曉得了。”雖然很想知道韓嫣對劉徹哪裏來的自信,也比較懷疑韓嫣是不是與劉徹關係太近所以才如此為他說話,不過,因為以前韓嫣對他說過的話,從來就沒有不應驗的,因此六兒還是決定要信這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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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韓嫣揉著麻到習慣的胸口,打算認命地接受韓則的提議相親的時候,劉徹又恢複了有事沒事往他家跑的習慣。韓嫣內心無力,很想把這個人給裝麻袋裏給埋了。若不是明白這人驕傲霸道得不屑於作假,愛憎很分明,而自己也沒什麽讓他好圖謀的,韓嫣真以為他這是故意的了。
劉徹見韓嫣還是沒有往日的歡愉,急得團團轉。想上去摟住了慢慢煨熟了他,讓他笑一笑,沒等挨著熱乎了,又被他掙開了。一來二去,劉徹急了:“這到底是怎麽了?”見韓嫣還是沒反映,不由得放緩了聲氣,“我這幾日,不是聽你的話,去陪老太太了麽?老太太近日鬆動了,我這就又來陪你了,別生氣了啊~”
“我沒有生氣,”我已經沒力氣跟你生氣了,“怎麽能讓你沒事兒就陪著我呢?”那是奢望啊,“隻是,你現在情勢還不是很好呢,老太太雖說好了些,可你還是不能掉以輕心,別大風大浪都過來了,卻在小渠溝裏翻了船。”快走吧,彼此不見了,我心裏也痛快些。給我點時間喘口氣,直到我能平靜地麵對這一切。
“沒事兒,老太太已經開始問劉安淮南國的情況了,還問他跟王後之間怎麽樣,想不想之類的,已是有攆人的意思了。”
“這樣……”
“是啊,”劉徹滿不在乎,“劉安,已是掀不起風浪來了,別擔心了,”又覷著韓嫣的臉色,“這些日子,倒是累著你了。老是為我操心費力的。”
“我費什麽力了,整日裏足不出戶的,快要捂出黴來了,倒是外頭的人,很 是為你忙了不少,有時間,你也去看看他們。能得皇帝微服親臨,卻是天大的榮耀,也能為你更盡力些。”
“哎~”劉徹應了,搓搓手, “行了,這事兒就這樣了,別冷著臉兒了,啊~”
再湊上去,好久沒摟摟抱抱了,好懷念。撲,抱個滿懷,上下摸摸:“果然清減了,你都吃什麽了?不會又是青菜湯吧?”
掙出來:“沒有……到冬日了,莊上要結一年的事務,又要安排好春日裏的事,忙了些。”
“再忙要也當心身子,累壞了怎麽辦?”不滿了,親親臉頰,不老實的手在後背上下滑動,最後落在人體上肉最多的部位,輕輕捏了一把,“胖些抱起來才舒服麽 ——”
越來越不成話了,韓嫣紅著臉,丟開了劉徹:“活動一下才能身體好,我騎馬去了。”
“別啊,明知道我不能這樣露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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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劉徹又沒來,韓嫣心裏有些失落,一時又憤恨了起來——真他娘的好像巴浦洛夫反應啊,自己就是那隻流口水等骨頭的狗狗!!!娘的!
劉徹沒來,到了晌午,韓則卻到了,拎著一隻碩大的食盒,“撲通”一聲,就扔到韓嫣麵前的書案上了:“快給我吃了!”
“?”
“我上輩子欠了你的!”韓則悲憤,“不對,上上輩子都欠了!我欠了你八輩子了!”開始訴苦,“昨天晚上,那個六兒跑咱們家來了,說是陛下說了,讓我盯著你吃飯,非把你喂胖了不可!”
停下來,喝口水,繼續:“你還真是瘦了不少,都怎麽了你?”自己先明白過來了,“不會是因為他吧?你真把他當回事兒了啊?他是皇帝,你能這樣做麽?就這麽茶飯不思的?我看你腦子裏真是豆腐渣!”
“他是長得還不錯,你要是覺得悶,跟他一塊兒混鬧著玩幾年,權當是解悶了,那也沒什麽,怎麽就當真了呢?你也不瞧瞧如今是個什麽形勢!”韓家大哥發怒了,“外頭,雖然沒人明說,可對於皇帝無子,大約都是有個數的。皇帝到底能不能生,估且不論,皇後奢妒,已是讓大家有些想法了。若你這事露出來,真是陳後一個現成的借口!你還不醒醒?!”
“已經醒了……”韓嫣聲音低低的,“要不,我就不會這麽難過了。先頭覺得過得很快活,竟是把這院子以外的世界全給忘了,真是掩耳盜鈴。如今一棍子打到腦袋上,我真是……”揉著額頭。
“早明白不就沒事兒了?”韓則明白這事兒不能逼得太緊,轉了口,“來,吃點東西吧,可憐我,還得給你當送飯的,明明你這兒的飯菜是最好的……”忿忿地,“這一頓吃我的,下一頓,我非吃窮了你不可!”
韓嫣被逗笑了,胸中塊壘消了不少,也鬆下一口氣來——韓則關心自己,固然是覺得溫暖感動,可劉徹為了自己專程去指使韓則過來,韓嫣也是感動的,要他立時下決心,真是有些困難——如今韓則轉了話題,韓嫣也就跟著捧起了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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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徹見一招湊效,心下大慰,不時地手抄些勒令禦廚新製的菜式,奔過來就塞給韓嫣,努力想把韓嫣給喂胖了。
韓嫣胃口雖是回來了,可心情卻一直好不起來,看著忙前忙好的劉徹,頗不是滋味,很想說一句:“別忙了,我不是因為別的。咱們再這樣下去,不過是窮折騰罷了。你這樣一時過來,一時又要去生孩子的,我實在是受不了!分手得了,大家都好過些。”可對上劉徹那雙期望的眼睛,什麽話又都說不出來了。
韓嫣覺得自己真是沒出息,一點決心都下不了,居然還這麽吊著。有時甚至有些自暴自棄,想把自己埋土裏算了,對劉徹一些親密的舉動,居然沒有太過拒斥。劉徹因為韓嫣這樣,倒是心滿意足,雖然到底沒把韓嫣喂胖,到底還是讓他“保重”了,加之喜歡的人沒有拒絕自己親近,劉徹頗有些誌得意滿——唯一的不滿,就是韓嫣一直不願讓他做到最後。
韓嫣對於性之一事,確實有些抗拒與未知的害怕,倒不是因為同性的關係,而是,他在這上頭,從未體驗過,對這樣的事情,總是有些奇怪的心態在裏頭。所謂近鄉情怯,其實,這種心態拿到這裏,也差不多可以適用了。
劉徹痛並快樂著,眼見著愛人在懷,卻不能最後吞進肚,說了“我不強你”真是個無奈——其實他就是想“強”在武力上也“強”不了的,也隻能打落牙齒和血吞,隻盼著哪天把韓嫣繞暈了,好得償所願。
韓嫣下了多少次決心,終是對劉徹狠不下心來,越來越唾棄自己。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試試脫敏療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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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兩人都糾結的時候,又一件大事發生了——“春二月丙戌朔,日有蝕之。”
日蝕發生的時候,劉徹正在韓嫣那裏,忽見得天色變暗了,許久沒經有日蝕了,他就沒往這上頭想。正納悶的時候,外頭又傳來叫嚷,這才知道是日蝕了。當下,劉徹的臉色變得很難看!
“別傻坐著了,”韓嫣推一推他,“出了這事兒,肯定有人要找你的,再呆在這裏,可真要出大事了。”
“啊!”劉徹這才醒過神來,“是啊,”神色之間還是抹不去擔憂,“又要出什麽事了。”
韓嫣拉住他,看著眼睛,一字一頓:“不是要出什麽事,而是已經出了事,朝廷幾個月沒有丞相,老天爺看不下去,這才有的警示……”其實,本來說,太陽被遮住了,是國君蒙難不得掌權,這樣更好,隻是如今朝上形勢,若無人響應,怕是會適得其反。因此,韓嫣並沒有提這一出,“不管怎麽樣,先挑出個丞相來,這個位置有了人,不管他原來是聽誰的,你都好對著這個人下手,不然,沒人坐這個位置,你想把他變成自己人都無處著力。”
“嗯!”劉徹點頭,平複了不少,“是這樣沒錯。”
不去計較封建迷信的問題,韓嫣送劉徹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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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蝕事件,在朝堂被歸結為沒有丞相。在韓家,唯一的後果,就是有關韓嫣的親事暫被擱置了——就算韓家不怕,那個,有姑娘的人家,還要覺得不吉利,得避一避呢。
劉徹在渡過了日蝕事件後,又跑過來與韓嫣聊天:“還好你先想好了理由,不然,沒了丞相,這日蝕的罪過,就是我的了!”麵上很上森冷,讓韓嫣有種“我不認識這個人了”的錯覺。
其實,這種感覺,韓嫣賦閑在家之後,便常常會有,隻是,劉徹待韓嫣總是溫言以對,韓嫣極少有機會見到他的另一麵,隻因太過熟識,才能從他的言談舉止中感受到一些與往日不同。這種不同,自讓韓嫣驚心。
劉徹見韓嫣有些呆,忙轉了顏色,溫言道:“怎麽了?你不會在想媳婦兒了吧?”有些玩笑地道,“現在可得想著我,媳婦兒以後再想吧。”
“?”
“先別這些了,你要什麽樣的媳婦兒都包在我身上了,你且陪我吧~”賊笑著靠近了,上下其手。
躲開了:“我娶媳婦兒,跟咱們倆的事兒……”猶豫一下,“是兩回事兒麽?”
劉徹聽不明白了:“本就是不相幹的啊,你怎麽了?”
可能是自己沒說明白:“那個,你覺得,我,嗯,跟你之間的事兒,呃,同你與你宮裏的人的事兒,是不相幹的麽?”
“你是你,宮裏是宮裏,有什麽相幹?”
一咬牙:“咱們之間的事情,與男女情事不是不同的麽?我是男的,她們是女的,你到底,怎麽看我?”
“你今兒是怎麽了,老是男啊女啊的,別拿自己跟她們放一塊兒,多沒意思,”劉徹道,“你就是你啊,怎麽也變不成女人,”頓了頓,“別想那麽多,咱們,都要該做的不是?少不了要娶妻生子的,”他倒看得開,“隻要咱們在一塊了,快快活活的,不就成了麽?”又想了一下,“不過,你要真是女的就好的,我一定娶你!”
韓嫣默了。雞同鴨講,劉徹怎麽也不會明白自己的意思了。
我隻是想說,在愛情的天平上,我是不是可以與女人有同樣的份量?我是不是有同樣的資格去要求?
如今看來,劉徹的腦子裏是根本沒有這意識,所以,他才會聽不懂韓嫣到底想要表達什麽。
於是,韓嫣繼續沉默。敢情這位是把這事當成一夜情式的了,隻圖一時快樂,問題是,此時快樂了,後來呢?果然是根本就沒有重視或者說正視過啊,他是把這當成互不相幹的兩個係統的事情了,壓根就沒想到這根本是同一性質的事情。
86.詩餘
詞,稱長短句,初現時為詩之餘,詩人多不常作詞,以為小道。我,是女之餘,跟人家永遠不能比,男人大概是妻子之餘的消遣吧。大概,我就是那詞吧。
劉徹走後,韓嫣如是想。
自作多情!以為劉徹待自己比待別人好,就真是把自己給放到愛人的位置上了。或許,劉徹真是把自己當做愛人的,隻是,他的“愛人”,與自己的“愛人”定義不同,內涵、外延全不一樣。
就像事業與愛情之間的位置一樣,大多數人選的是先事業後愛情,劉徹這個帝王更是如此。在他那裏,如果做個類比的話,韓嫣與女人的位置,卻是女人類似於事業,而韓嫣類似於愛情,沒得比!韓嫣絕不可能取代了女人!
如是想,韓嫣心底的絕斷之意更濃。這是漢代啊,大家道德的責任就是傳宗接代,劉徹絕對沒有把韓嫣放在與宗嗣相比的位置上。哪怕是戀人,與後世那尚 可以尋覓立足之地領證結婚的同性之愛,也是不同的。韓嫣把劉徹放到那個唯一的位置上,劉徹也不可能給韓嫣以同等的待遇。韓嫣與皇嗣,孰輕孰重,這個問題,真是連想都不要想的。
都說愛情若計較了得失,就不是純粹的愛情了,當奉獻一切不計回報才是真摯。好吧,我承認我愛得不夠深,你可以說,愛情猶如飛蛾撲火,愛上了,就應該是一切都不顧,更像是一種生命的本能,哪怕是死,也要堅持到底。可能是我太理智了,當然,也可以說是市儈,總要計較一下得失,我怕死、怕沒麵子、怕得不到回怕、怕失去現在的生活——可是,人,不能光剩下本能了啊。如此失去自我,隻為一人而活,隻想問一句——你連自己都奉獻出去了,什麽都沒有了,你拿什麽去愛人?愛,它是個動詞,它要有主語,你把主語丟了,這個動作,隻能交給那個有自我的人去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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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老天太過厚待自己地拉了自己一把,還是瞧自己不順眼地踹了自己一腳,總之,韓嫣現在是不用再為到底要不要斷了關係而發愁了——劉徹用自己的行動替韓嫣做了決定。
二月時,劉徹見韓嫣擔心這擔心那,心裏歡喜他緊張自己的同時,也想要給他排解排解。
“春困惱人,你也出去走走吧?”
“我現在被禁足。”
“太皇太後不過讓你在家點校經籍,又沒說關著你。”
“那也差不多了,這些書,我一個人,點到死能點完!校經的事,沒有博學之士一起,光一個人,點出來也不能讓大家信服,何況點的又不是一本。”
“好了,不過是想讓你出去走走,悶在家裏,把自己都悶壞了。你如今,性子比以前還悶了,”劉徹覺著也有些鬱悶,“見著外頭天地廣闊,心情也好些。至於那些書,先放著,看老太太也快消氣了,我給你找人一塊兒做。”
韓嫣被一句“把自己都悶壞了”以引起心思,是啊,這些日子,變得都不像自己了。看看劉徹,若是以前,能出去,有朝上、軍隊裏的事情忙時,自己也不會就這麽地跟劉徹處到了一起。就是處在了一起,覺得劉徹不可靠的時候,決斷起來也要容易一些,不像現在,要斷不斷的吊著難受。
所以,如果喜歡一個人,那就製造與他(她)單獨相處的機會吧,沒有別人可以依靠,哪怕是靠著習慣成自然,你也能把他(她)追到手了——就像是做選擇題,卻發現隻有一個選項一樣,不選他,還能選誰呢?
劉徹見韓嫣若有所思,忙加了把勁:“三月上巳,正是踏青的好時候,到時,盡早把那邊打發了,咱們一起去騎馬。”
韓嫣一震!
劉徹覺得這個效果很滿意:“怎麽這個表情,我就不能陪你麽?”
韓嫣咬住唇,片刻:“好,我等你!”那一天,要是你不來,咱們……
那一天,劉徹沒有來……
“武帝祓霸上還,因過平陽主。主見所侍美人。上弗說。既飲,謳者進,上望見,獨說衛子夫。是日,武帝起更衣,子夫侍尚衣軒中,得幸。上還坐,驩甚。賜平陽主金千斤。主因奏子夫奉送入宮。子夫上車,平陽主拊其背曰:‘行矣,強飯,勉之!即貴,無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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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該想到的,”韓嫣聽了這個消息,卻是舒了一口氣,近幾個月來,被劉徹的溫情與對未來的擔心折磨得不堪重負的心髒,終於得到解脫,“你別這麽看著我,我早該知道有這麽一天的,”看著擔心的韓則,“男人與女人怎麽可能在他心裏有同樣的份量?除非我能給他生個孩子,否則,怎麽也攔不住他的。”
韓則不說話,隻看著韓嫣。
“就是能生,也還是攔不住他,”韓嫣自嘲地笑笑,“要皇帝專一,不如讓豬在天上飛!”哪怕把愛情跟賬本似的算計了一個來回,已經不純粹了,韓嫣還是覺得愛情畢竟不同於利益那樣得一點是一點,不得白不得,得了是賺的。感情,不能得到全部,寧願全部不得。
你既無心我便休。這心,要是全心才行。不是全心,我也休。
實是不願再做被鼻子前的胡蘿卜引得四處轉的傻驢了。
“不是說麽?陳後都不能讓他專一,那是正經的結發嫡妻,占著名份,身份高貴,仍是見棄。我呢?我有什麽?在感情上我什麽都沒有!!!我自己明明可以獨立,卻把自己給生生降到了依附於人的境地,真是自作自受。”
“愛情使人盲目,”不管韓則聽不聽得懂,韓嫣隻想說,“我自認理智,真的遇到了事兒,還是把什麽都給忘了,哪怕是想到了,還是視而不見,非要到事實給了我一個大耳光,才回過神來。到了這個份兒上,再巴著他,我就是豬!”
韓則拍拍弟弟,他也火,好好一個男孩子,弄出這些事來,要是韓嫣養孌童,他頂多嘮叨兩句注意身體,先生個兒子之類,然後一笑了之。如今,韓嫣與劉徹在一起,那個,明顯大家意識裏被“寵”的是韓嫣,韓則怎麽會不惱火?為這,他沒少諷刺過劉徹。
如今見弟弟這樣,韓則實是強壓了怒火,好不容易韓嫣有了退的心思,別給嚇得又回去了。至此,韓則才明白,韓嫣是把這劉徹當成那麽男女式的一心一意了,心裏直打哆嗦,更是擔心——因此,韓則也越發小心了。
“小時候,我隻能靠自己,我有母親、有弟弟要照顧,連哭的資格都沒有。我也會累,強撐到如今,真的是倦了,真想有個依靠,給我一個懷抱靠一會兒,哪怕隻是一小會兒,也是好的。他一直在我身邊,真是渴睡的時候有人給遞了個枕頭,我接了。”
“我靠了人家的丈夫,現在得了報應,有什麽好冤的?”
韓則坐不住了:“是我沒照顧好你。”
“不是的……”韓嫣搖頭,“沒有誰是必須得照顧誰的,也沒有誰是注定要被人照顧的。相看兩相厭的時候,你就是照顧我,我也未必會領情,如今,你待我真的挺好。”
韓則沒再糾結於此,過去的事情再糾結也沒有意義,況且,兩房人家如今相處得還是不錯的。“你如今有什麽打算?不能再深陷了明白麽?你要是再這麽下去,別怪我——”
“我知道,今兒算是明白了,始亂終棄,其始於亂,終必遭棄。我與他,開始就是一個錯誤,得這樣的結果也是公道。這樣還算好的,終比有一日得了彌子遐的下場要好。”
“我不是好人,我不痛快,也不想讓別人痛快了。我知道,這事兒,要不是我鬆口,他是得不了手,所以,我認栽,我做了的事,自己承擔後果。可是,終是有些怨——他要不跟我說那樣的話,我也不至於——所以,我要是不幹了,他也不能再難為我。”韓嫣最終是下定決心了。
“他能答應麽?他如今可沒有要放手的意思。你也知道,他是把你與他那後宮分成兩類來看的,可不覺得應該對你一心一意。如今,他是寵女人去了,卻對你還沒放手……”韓則滿意於弟弟的清醒,開始擔心後來了。
“所以,我才要放手,我才會生氣!我成了他空虛時的填充品!我他媽的是豬!”突然發現不對勁,敲敲自己的腦袋,“怎麽就把自己給比成彌子遐了?我怎麽就把自己放到內寵的位子上了?!我腦子被驢踢了麽?!啊~”
呼呼地喘著粗氣,看著韓則一臉受驚嚇的表情,韓嫣突然對自己之前幾個月的糾結有些莫名其妙:“對啊,我怎麽突然傻了?誰說我就非得跟他嘰嘰歪歪的了?”
“陳後自不必說,哪怕是平陽府上的女奴,也能光明正大的與他同立,我呢?像陰溝裏的老鼠一樣,不敢見天日!他能對著天下人說一句他喜歡我麽?不能!!!”終是哭了,“就是說了,還是我倒黴!!!更成過街老鼠了,世人都不容。要是他全心全意隻待我一個,我也就認了。可如今,他是一個又一個,我幹嘛犯-賤啊?”
“我要的,他不能給,既不能給,也就別再給了,也就別再向我要什麽了。他不答應,我會有辦法讓他答應的!不答應,可不行……”抽抽鼻子,“答應了,他還不能怨我。”
韓則瞧他這個樣子心裏又好氣又好笑,甩了塊帕子去:“快擦擦吧,都成花貓了。”
“我不會再為他哭了,”吸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就這一回,沒下次。我才不要在這棵歪脖樹上吊死。”
韓則挑眉,很希望他說的是真的,又有些狐疑,畢竟,韓嫣在這方麵的記錄可不好,尤其是對上劉徹,很容易心軟。
“哥,幫我。”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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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徹沒能去找韓嫣,韓嫣卻又回到了漢宮。
趕他的是老太太,招他回來的,還是老太太。劉徹領著衛子夫回宮,剛到大門口就被攔了下來之後,阿嬌理都沒挑直奔主題,把衛子夫扔到永巷去了。永巷,後來改名叫掖庭,其實,並不算是特別的虐待,按規矩,凡是要入宮的,都要經過這裏,作個記錄,就算是宮裏的人了。隻不過她比較不走運,招了皇後的眼,哪怕是入了宮,誰會不長眼得把她再往上安排?後世大學生是畢業即業,衛子夫這個狀態,是入宮便等於入冷宮了。
然後,阿嬌眼裏怎會揉沙子?就是個普通婦女,也不能興高采烈地看著丈夫出軌啊~如今,還把狐狸精帶家裏來了,還是自己丈夫親自拿車帶回來的!——這純粹是誤會,劉徹是把人吃幹抹淨了,順捎帶車裏的沒是特意做的。於是,她再找劉徹算賬,問題越搞越複雜。
阿嬌發酸很正常,她這是吃醋的成份居多。大長公主就不同了,她從中嗅出了不同的味道,劉徹這天的行程很好查,他又沒有半道偷跑,路過平陽公主家,歇了一會兒,就多了個女人。這種橋段,館陶簡直太熟悉了——做這事兒,她才是前輩!於是,母女兩人趕到長信殿,竇太後本來對劉徹最近的表現還算滿意,如今聽了這事,覺得是打了她的臉——一麵哄自己,一麵到外頭鬼混,這不是明擺著把她當傻子玩兒麽?再者,自己的外孫女兒還沒有動靜呢,就到外頭找女人……
阿嬌頂多是罵兩句“妖精”,把衛子夫打發到永巷呆著,再不濟打死了事。另外兩外,想得就多了。於是,平陽被禁足,削了五百封戶。
理由很正當:攛掇皇帝做壞事。這種事情館陶自己就沒少做過,不過,這回,館陶找了個非常有理的借口:我向先帝進美人的時候,都是帶進宮來的,手續齊全,你這是算什麽事兒?在你自個兒家裏就把事兒辦了,這不合規矩。再說,館陶進的都是良家子,衛子夫的身份卻是奴婢,在所有人眼裏,這都是配不了皇帝的。就算這是取樂,那也不能這麽登鼻子上臉,還要帶進宮來給個名份,皇室血統,豈能混淆?從這一點上來說,平陽確是犯了大錯,罰她也不冤,隻是當今的情勢下,罰她確像是故意找了個借口似的。
竇太後對於後宮之事,比這兩人看得更深遠,劉徹這分明是要脫離大家的掌握啊,於是,不但作出了對平陽的處罰,連帶的,把劉徹也給禁足了——關在宮裏,他還能鬧出什麽出格的事兒呢?
三月上巳,祛邪修禊,是件大事,雖說演化而來,遊玩踏青的成份更多些,不過,這祈福的名頭還是有的。身為皇帝,不好好做這個工作,居然跑出去偷-歡,也要反省,於是,劉徹被拘在了未央宮。
劉徹沒過來,韓嫣也就沉下了心,做他自己的正事,努力整理資料去了。外麵的消息卻也是沒有斷,自然是知道了“帝後和好”這檔子事。抬起頭,對著鏡子,冷笑了一下,低下頭卻發現手裏的杯子被捏得粉碎,揚眉對著坐在對麵的韓則笑了下,命韓祿換個新杯子,重又與韓則討論韓說的功課問題了。
87.假意
時間走到四月,韓嫣在韓則麵前哭過了,抹幹了眼淚,便開始計劃起以後的事情來了。處在這個情境下,生活,它真的連哭的資格都不給你——眼淚還是生命與尊嚴,你選一個吧。韓嫣選了有尊嚴地活下去,所以,在抽空哀悼一下早逝的初戀後,他又一頭紮進了書堆裏,開始整理資料了 ——劉徹被禁足剛好給了韓嫣一個安心準備正事的時間。
長信宮的宮使到的時候,韓嫣正在埋頭苦幹,擺了一屋子的竹簡和紙張。聽得韓祿來報,韓嫣右邊眉毛向上抬了一點,旋即恢複:“知道了。”
韓宅正廳裏,韓嫣見到了來了,這人也不算陌生,長信殿裏也算是排得上號的。照例是禮節性的對話,沒幾句,就聽到了正題:“韓大人,太皇太後宣。”
要是再看不出來這人臉上表情代表的是什麽意思,韓嫣這十幾年就是白在漢宮裏混了:“喏。”
如今,韓嫣打賞這些人,是不用自己動手了,韓延壽早在一旁端了一盤子金銀候著了。韓嫣使個眼色,韓延壽忙捧了上來,韓嫣淡道:“大老遠的,倒是辛苦你了,拿去喝茶吧。”
有些人情來往,是必須的。
因是來報喜的,長樂宮使並沒有太過推辭,況且,他也不是白收東西不是?竇太後在命人查韓嫣經濟問題的時候,他也是幫襯著說了兩句好話——在沒查出問題之後,跟大家一樣,歎了兩句。
當然,順便透露一下本次行程目的地的氣候條件,也是自然的了。韓嫣心中有數,麵上不動,仍是眉眼清冷地上了車,出了門,進了宮。
這次,卻是直被領到長樂宮去的。
進了長樂宮,依舊是按老規矩行禮,聽得竇太後一聲:“起吧。”韓嫣直起身,略理了下衣襟,一邊站了。竇太後不說話,他自然也沒有開口的打算,聽,就是了。
果然還是竇太後開口了:“韓嫣。”
“臣在。”
“你那些書,弄得怎麽樣了?”
“回太皇太後,正在點校,雖然說已經過了幾個月了,無奈臣一人之力有限,實在是忙不過來。臣請太皇太後許臣請博學之士幫忙。”
“是麽?你都想請誰啊?”
韓嫣忙報了幾個名字,卻是偏儒家與偏黃老的都有,竇太後聽了,也沒覺得有什麽大不妥,隻道:“你倒是誰都不得罪。”
“回太皇太後,古人有雲,‘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這些人各有所長,既是點校各家經籍,自是要請精通之士來做。既得太皇太後問了,臣隻能照實回了。”
“要不是看你是個老實孩子,也就不會讓你再回來了,”竇太後聲音很平靜,“皇帝的事,你都知道了麽?”
“回太皇太後,聽了一點兒。”
“去陪著皇帝吧,別讓他沒事兒就亂跑,阿嬌,是看不住他了,我也沒指望你能看住了。皇帝若隻有一個女人才是怪事了,隻是—— 他必須先有嫡長子。你——明白麽?”
“請太皇太後示下。”
竇太後被噎了一下,她本以為這話一說,韓嫣順著一句“明白了”,也就完事兒了——她其實,說得已經夠明白了。沒想到韓嫣卻是請她再“示下”。這話,要怎麽說得更明白?
“你還有不明白的?”
“正是,”韓嫣平平地道,“臣不明白,皇帝要做什麽,為什麽要人看?皇後看不住的人,要臣怎麽看?”
“好!”竇太後這聲音絕對是生氣了,“我就告訴你,跟緊了陛下,別讓他亂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四處亂跑,成何體統?!到外頭,酸的臭的都碰,像話麽?”
“若家裏有合了胃口的,又何必去外頭呢?”韓嫣倒沒被她嚇住,“您這是逼著他往外頭去。臣小時候,家裏越不讓碰的東西,就越好奇,越想瞧瞧到底是什麽。”
竇太後何嚐不知道這個道理?隻是在她心裏讓阿嬌先生下皇子的願望比其他的都強烈,韓嫣今天說話又太噎人,全沒了以往溫和的語氣,調子還是很平靜,隻是透著冷,聽得人心都覺得冰涼。不光竇太後,宮中幾乎所有與韓嫣接觸的人,對韓嫣的印象都是溫和守禮,此時他給人的感覺一變,竇太後便覺得很不舒服,又因著要用到韓嫣,便壓下了不滿:“那個,不用你操心,你隻管這段日子就成了。”
“喏。”韓嫣也沒有再硬強,他說這話,是站在自己目前“劉徹心腹”的立場上說兩句符合自己身份的話;同時,也算是在竇太後這兒留了下話——我已經提醒過你了,以後,他要是再偷嘴,可就不幹我的事兒了——為了宮裏的破事兒把自己攪進去,越想越覺得沒意思。
竇太後又鬱悶了,本以為韓嫣還會再說什麽的,韓嫣頂了她一句以後,她又想起韓嫣以前還做過一次這樣的事情的——以韓嫣當日廷辯時的氣勢,該會再跟她辯兩句。竇太後都已經準備好了,若是韓嫣再頂,她就直接把人再扔回家裏,有用沒用,也不再召回來給自己添堵了,沒想到他居然又不說話了。
“你怎麽不再說了?”
“該說的都說完了。”
“……”竇太後默了一陣,揮揮手,“你去交接吧。”
“喏。”韓嫣再一揖,徑自出了長樂宮。跟竇太後扛上,與上巳日等劉徹,其實是一樣的心路曆程,沒發生的時候,擔心得不得了。事到臨頭了,倒平靜了,反而生出一種“不過就是這樣”的想法。可以稱為大徹大悟,也可以說是破罐子破摔、死豬不怕開水燙。
不怕燙的韓嫣,有點恐怖……
竇太後大方地把韓嫣的頭銜又都還給了他,上大夫、建章監,屯騎校尉是軍職,倒是還掛在他身上的,侍中,當時沒想起來,也還在身上掛著。因此,除了丟了個關內侯的爵位,韓嫣在外頭轉了圈兒,他又回來了。
出了長樂宮,自是直奔未央宮報到去。
到了宣室,一眼掃去,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卻也沒有功夫細看——已經到了劉徹跟前了。當下便拜下去行大禮,膝蓋著地,雙手交疊,置於膝前地上,以額觸手。劉徹見韓嫣進來,待要招呼,人已經拜了下去,從從容容、衣袂翻飛。
韓嫣行止,本就極優雅,劉徹看得一愣——他受了氣,本是惱火已極,已是得了消息,早在等著人來了好說說話也順便宣泄一下心中憤懣。本想迎上去抓住的,也確實已經站在殿中間了,手都伸出去了,韓嫣卻在他身前站住,拜了下去。見了這樣的韓嫣,劉徹一時倒平了心裏的火氣。
韓嫣起身,靜靜地看著劉徹。
一時相對無言。韓嫣下了決心要離劉徹遠些,因此,自從入宮以來,就是冷著臉裝冰山。見了劉徹,仍是這副表情,心裏卻還是有些不大能純粹把他當老板看待的。生怕自己一開口就破了功,此時就是強撐著。暗罵自己沒出息,見了麵就有些動搖了。
劉徹先開了口:“來了。”不是問句,是陳述句。
“是。”
歎口氣,劉徹引著韓嫣坐下,韓嫣謝了座。看著韓嫣一舉一動皆有法度並不慌亂,劉徹倒安下心來。定了定神,他終是把抱怨給說了出來,抱怨的對相自是竇太後、大長公主與阿嬌。對竇太後,自是怨她專橫,對大長公主,是怨她貪得無厭又無禮,對阿嬌,無子,已是劉徹的心頭大患——你要是沒毛病,花那麽多錢去看大夫做什麽呀?看病的事情做得再隱密,終是有泄漏的時候,劉徹知道了阿嬌瞧大夫治不孕症的那一刻起,就已經萬分惱火了。
“不就是幸了個女人麽?”劉徹噴了一輪口水,以下怨氣消了些,怏怏地道,“我是皇帝,怎麽就隻能守著一個人?她又生不出孩子來!白花了那麽多錢!”
[“竇太主恃功,求請無厭,上患之。皇後驕妒,擅寵而無子,與醫錢凡九千萬,欲以求子,然卒無之。後寵浸衰。”]韓嫣在心裏默念。
無論外界如何傳聞,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阿嬌母女表現得再蠻橫,對外頭皇帝無子的說法有些讚同,也會嚷嚷兩句,可心裏,究竟是有些心虛的。阿嬌二十多了,在漢代絕對算是“高齡不育”,婚後這麽多年,無子,她們早就急了。宮闈之事,外頭不敢亂傳,也沒人知道劉徹這麽些年隻守著一個阿嬌,隻道是皇帝不大好。劉徹因為這個,承受了很大的壓力,對她們更是不耐煩,若非有竇太後在,劉徹根本就不想見阿嬌了。
“我從灞上回來,路過皇姐家,就不能進去坐一下?為什麽要罰皇姐?”
“我不過就是歇下腳……”然後就看了一下歌舞,再然後,精心準備的、訓練好了的沒入得他的眼,倒是意料之外的衛子夫把他留住了……再然後,留下千金,他就帶走了人家姐弟好幾個,跟個奴隸販子似的……
雖然他這是出了高價。當然,如果從後來的價值來看,才千金就買了一個皇後一個大將軍實在是太劃算了。但在現在,這其中的意思就很耐人尋味了。
韓嫣一直在聽。這時,劉徹卻停下了,看著韓嫣依舊平靜的麵容,他有些不好意思了:“我、我、我沒想到會在那裏呆了那麽久,那個……你……嗯……”結巴了好一會兒,“沒等多久吧?這些日子過得好麽?”
好!好得不得了!鬆快了好多。建元二年,三月上巳,或許是許多人命中的一個轉折。別人,韓嫣無法顧及,自己,卻是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地由煎熬變成了解脫。時間進入三月,他便想著上巳這一天,想著自己心中的賭注,終於,在前一天如沸水翻騰的心髒,在當日,漸漸地平靜了下來,居然連一點傷痛的感覺都沒有的,隻留些許失落——失落了那種沸騰的心情。
“還好。”
劉徹還想說什麽,外麵卻來了通報的——皇後駕到。
劉徹與韓嫣本就坐得很近,所以,韓嫣有幸目睹了劉徹變臉的全過程——從對韓嫣有點不好意思,到聽到阿嬌來時的不耐,最後定格在溫柔欣喜隻在一刹那。
韓嫣覺得,未央宮的四月天,比自己臉上的表情更冷。
阿嬌過來,自是受到了很好的接待。見到韓嫣,阿嬌還很關心地問了一下韓嫣的狀況,末了還說了一句:“都瘦了呢,你在家有這麽累麽?是不是吃的不好?不過也不什麽,如今回來了,沒多久又長回來了。”
韓嫣對著那雙沒心機的眼睛,心下有些羞愧,垂下眼斂應了。劉徹卻是站在阿嬌旁邊,在她進來的時候就走過去扶住了她。韓嫣覺得心裏膩煩,便請辭說來,說是得去上林瞧瞧建兵去,好久不見了,心裏有些掛念。
劉徹答應了,阿嬌對這個懂得不多,如今,她隻想著看牢了劉徹,對別的卻是留心不多,韓嫣順利地出了未央宮。春陀送到門口,韓嫣站住,看向他。
“攛掇陛下去平陽府,趙順兒被杖斃了。”仿佛說的不是一條人命。——上趕著不太好。
韓嫣點點頭,隨即道:“那畢竟是陛下的姐姐。”很簡的陳述句,春陀會意。——也別落井下石。
韓嫣策馬奔向上林,跑得快了,身上有些冷,緊了緊衣領,再也沒回頭看向身後巍峨的宮殿。
[“皇太後謂上曰:‘汝新即位,大臣未服,先為明堂,太皇太後已怒。今又忤長主,必重得罪。婦人性易悅耳,宜深慎之!’上乃於長主、皇後複稍加恩禮。”]劉徹,連感情都開始做假了……
一直以來,韓嫣對劉徹的評價裏,覺得他這個人身為帝王理智也好、無情也罷,不管其他方麵如何,哪怕心機至深,至少他的感情都是真實的,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今天,猛然發現,他連個人喜惡都可以偽裝了,對劉徹的印象一下子跌到了穀底,對他的信任之感也打了折扣。對阿嬌,劉徹以前並不掩飾喜惡的,喜歡的時候固然好得跟一個人似的,不喜歡的時候他能連著幾個月不踏進椒房殿。現在,也開始作戲了。
連讓他做假的本事都沒有的人,還是自求多福吧,自己的日子,沒他,也挺過得下去。有他,倒是難捱得很。原有的那點動搖,立時不見了,心思也越發堅定了起來。就算是為了愛情吧,愛一個人,也是為了感受那份甜蜜,而不是為了讓自己心裏難受。從中得不到一絲的滿足,而隻會帶來痛苦的感情,還是愛情麽?請,不要以愛為名,來進行傷害,還要以愛為名讓受傷的人無條件的接受,那樣,是褻瀆了這個詞。愛,絕不等於傷害,它該是圓滿美好的代名詞而不是相反。
如果,你說,為了愛人忍受一切,才是愛,那麽,我告訴你,我的定義與你完全不同,道不同,不相為謀。
《伴君(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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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伴君(四)》 -不周山- ♀ (269330 bytes) () 06/09/2010 postreply 19:5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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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hanks a lot! I was looking for this everywhere, really like thi -4everyoung- ♀ (0 bytes) () 06/11/2010 postreply 18:02:01
• 不用謝!我也挺喜歡這個。 -不周山- ♀ (0 bytes) () 06/11/2010 postreply 21:58:21
• 還有嗎?好像沒完。 -留意- ♂ (0 bytes) () 06/13/2010 postreply 17:36:15
• 完了。結局太簡略,就是韓嫣死了,第二天劉徹也死了 -不周山- ♀ (0 bytes) () 06/14/2010 postreply 07:59:10
• 其實真實的情況是韓嫣死後,漢武帝又寵愛李延年。 -留意- ♂ (58 bytes) () 06/14/2010 postreply 12:42:35
• 作者一開始就說了,她要給韓嫣個HE。作者姑妄寫之,我等姑妄看之,圖個樂嗬嘛:) -不周山- ♀ (0 bytes) () 06/14/2010 postreply 21:23: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