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瘭疽,”皮克吉先生以審判似的口吻說,“實在很令人討厭。”
我點點頭同意乳腺炎帶給他的困擾,同時,我相信全世界沒有一個農夫聽得懂“瘭疽”是什麽。如果你說“乳腺炎”,他們全都會懂那是怎麽回事,可是皮先生卻專愛賣弄一些不太正確的學名。
我不知道他從哪兒學來這種怪異的學名,但我知道他是個不輕易改變表達方式的人。隻要他認定一樣東西是對的,誰也別想改變他。我猜想他之所以會把乳腺炎稱為瘭疽是因為他深信自己是擁有“學術背景”的人。他今年將近六十,但他永遠忘不了四十多年前的那份榮譽——十多歲的時候,他曾在利茲大學參加了兩個禮拜的農業講習。就這麽匆匆地惠顧了一下學術界,卻為他留下了沒齒難忘的榮譽。所以他經常錯誤地借用一些聽起來很深不可測的學名。
我想即使是牛津大學的博士,也不會對自己的大學生活眷戀得像皮先生懷念他在利茲大學的兩個禮拜那樣深。他在談話中時常提到他的偶像——梅裏森教授,很顯然這位梅教授是曾經教過他的人。
“我不曉得這是什麽毛病,”他接著說,“過去我在大學的時候,梅教授說得了瘭疽的話,動物的乳汁會變髒。看來這又不像是瘭疽,因為乳汁裏的雜質很少。”
我拿起皮先生為我沏的茶,輕輕地吸啜了一口:“我確定這些乳牛一定有些問題。”
其實,我知道問題在哪裏。有一天下午,我看到皮先生和他的女兒莉芙在牛舍中擠牛奶。莉芙的動作很輕柔,而她的老爹卻恨不得要捏扁乳頭似的拚命壓榨。
由於每回出毛病的都是皮先生擠過的乳牛,因此,我深信這些慢性乳腺炎源於外傷。
可是我如何告訴一位老農夫說他的看家本領——擠牛奶——是錯誤的?
皮先生是個自覺很有威儀的人,所以要他換一種擠奶方式的建議是不太可能被接受的。盡管他的法蘭絨襯衫的衣領已經不見了,但這種衣料是隻有工業大亨才穿的。此外,他那多層的下巴,高貴的眉毛與嚴肅的眼光都像是出自於一張正在辦公室中閱讀《時代》雜誌經濟版的臉孔。如果再給他加上條背帶褲並補上襯衫的領子的話,他就是個地道的董事長。
麵對這麽一位對自己的身份地位與尊嚴毫不懷疑的農夫,你說話的時候就得非常小心了。他的幾頭乳牛是屬於“速歿種”的,雖然它們命短,但個個肥胖,出奶量又高,品質又佳。像皮先生這樣隻靠賣牛奶和雞蛋維生的人應該會很懂得如何照顧那些乳頭才對。
我永遠也搞不懂像皮先生這種擠法,那些原本就短命的牛兒怎麽還不死。不僅如此,它們看起來還一副生活得很安適的樣子。
皮家的兒女全都結婚了——除了莉芙之外。雖然她已將近四十了,但她並不擔心自己仍是小姑獨處,因為她和德祿漁市的胡查理勤奮地戀愛了15年。胡查理並不是個激情派的人,他做什麽事都喜歡細水長流,因此在10年之內,他還不想和莉芙談論婚嫁。
皮先生請我嚐了一塊奶油酥餅,然後清了清喉嚨,儼然一副準備開口演講的學者相。“哈利先生,我不喜歡指責別人,但你的方法對那些瘭疽一點效都沒有。我研究了一下當年梅教授的講義,發現他有一套更好的辦法。我想請你看看這玩意兒。”
他從口袋中掏出一張黃色的膏藥貼紙:“如果我們用這張膏藥揉搓它們的乳房或許就可以解決問題。”
我看看背麵的成分表,發現那全是一些老掉牙的配方。我很想說用這玩意兒貼什麽都不會管用,可是又不敢開口說。
當他伸手到口袋拿東西的時候,他的腰扭了一下。於是他伸直腰杆坐著,臉上浮現出痛苦的表情。
“又是老毛病!看了好久都沒有用。醫生給我開了一些藥,但一點效都沒有。”
“皮先生,”我很嚴肅地說,“我想我能治好你的背痛。”
他的兩眼瞪得又直又大,似乎除了驚訝之外,還對我的話深信不疑。這道理很簡單,有時候農夫們寧可聽信屠夫或肉商的話,卻死也不肯相信一個獸醫所說的。所以,現在他們自身有疾病的時候,他們就寧可相信獸醫而不相信內科醫生。
“你知道如何醫好我的背痛?”他用微弱的聲音說。
“我想是的。這和藥無關,你隻要停止擠奶就會痊愈。”
“停止擠奶?你這是哪一門子的論調?”
“道理很簡單!你想想看,像你這麽大的塊頭成天窩在牛肚子下,一天難得有幾個小時把腰直起來,當然背會出問題啦。”
皮先生瞪著天空,好像上麵有人跟他說話似的:“你真的認為……”
“對,至少,你可以試試。讓莉芙一個人去擠,她不也說過這該是女孩子的工作麽?”
“是啊,爹,”她附和著說,“我喜歡擠奶,而且你也該退休了——你已經累了50年了。”
“好!年輕人,我相信你說的!就這麽決定好了!”他重重地拍了?下桌子,眼光向四周掃了一圈,好像一位剛和石油公司簽好合約的經理。
我站起來說:“很好,這張膏藥給我,待會兒我幫你貼在乳牛的乳房上。”
一個月以後,我在市場碰到了皮克吉先生。他神采飛揚地騎著腳踏車,一看到我,就從車上跳了下來。
“哈利先生,”他喘著氣說,“我正要去找你呢。你知道嗎?自從上回你貼了那張膏藥之後,我的牛奶就純淨得沒有一絲雜質了。”
“那好啊。哦,對了,你的背痛怎樣了?”
“這就是我要跟你講的另一件事,你說的一點都不錯,自從那天起,我就洗手不擠了,結果背一次也沒痛過。”他停下來縱情地笑了一回,“哈哈,梅教授的法子醫好了我的牛,而一位獸醫卻醫好了我的背。”
下一次我們再見麵是在電話裏。
“我在亭子裏。”他在話筒的另一端叫道。
“亭子裏?”
“電話亭,我們村口的電話亭。”
“怎樣?”我說,“需要我為你做什麽嗎?”
“我想請你立刻來一趟,我的小牛得了三毛亞。”
“對不起,請再說一遍。”
“我的小牛得了三毛亞!”
“三毛亞?”
“是啊,我聽收音機廣播過這種症狀。”
“哦,原來這麽回事。”我聽過農人談論小牛得沙門氏菌病的事,“你怎麽曉得那一定是沙門氏菌病?”
“因為我的小牛跟收音機中說的完全一樣,它的闌尾流血。”
“闌尾?哦,哦,你是說腸子出血?我立刻就過去——不會太久的!”
那條小牛確實病得很厲害,它的腸子也確實在出血,但並不像是得了沙門氏菌病。
“皮先生,它並沒有拉稀,”我說,“事實上它還有些便秘的跡象。我看這隻是純出血,因為它也沒有發燒。”
他好像有點失望:“我以為它得的就是收音機中講的病。他們還說,要是不敢確定的話可以把動物的大便送到圖書館去化驗。”
“老天,你說送到哪裏?”
“圖書館,你沒聽過嗎?就是檢驗各種東西的地方。”
“我聽說過圖書館,不過我不知道它還有這種用途。我想,你說的是實驗室吧?”
“不管怎樣,難道那位廣播員說的不對嗎?它的闌尾不是的確有問題嗎?”
“是有問題,”我說,“不過,我猜想可能是直腸堵塞才導致出血。”我看著那條顯然不太舒服的小牛,並輕輕地摸摸它。這時我聽到它的腹腔內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現在想起來,當時我應該立刻就知道是什麽病的。可是,人時常被眼前的情況所迷惑,以至於連續幾天我都弄不清它到底是什麽病。因此我隻好開一些可能的藥去碰運氣。
還好,我很幸運,那隻小牛竟康複了。我一直到皮先生將它排出的壞死組織拿給我化驗時,才恍然大悟地弄清它得的是什麽病。
於是這天我羞愧地對他說:“你給我化驗的是一段壞死的腸子。我化驗後才知道它得的是‘腸管嵌入症’。這種病原可致命,但我們運氣好,竟然胡亂把它醫好了。”
“你剛剛說那是什麽病來著?”
“腸管嵌入症。”
皮先生的嘴唇隨著說了一遍,但沒有發出聲音:“不錯,它得的就是這種病。”
“嗯。至於什麽原因引起的就不得而知了。”
他嗤鼻一笑:“我想我知道原因——它從小就體弱多病。”
我和皮克吉先生之間的事還沒了。一個禮拜之後,我又在電話中聽到他的聲音。
“哈利先生,請趕緊來一趟,我的豬發了瘋。”
“發瘋?”我想不透一隻豬發瘋會怎樣,“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給它吃了一些藥。起初它隻是哼哼亂叫,後來就開始狂奔,還在地上打滾,這不是發瘋是什麽?”
“我馬上過來!”
那條豬確實像得了神經病,當我過去的時候,它還在地上滾,嘴裏還不時地發出類似笑聲的呻吟聲。
我給它打了一針嗎啡和鎮靜劑之後,它似乎好轉了一點。
“看來它快沒事了。”我說,“你到底給它吃了什麽?”
皮先生沒精打采地拿出一個小瓶子。
“一個小矮個兒向我推銷的,他說這玩意兒能打蟲。”
“打蟲?我看你差一點把豬的命都打掉了。”我用鼻子在瓶口聞了一圈,“老天,這根本就是膠水嘛。”
“膠水?!那個小混蛋說是新的打蟲藥。”
我把瓶子還給他:“好了,以後別再上當就行了,快把它扔了吧。”
坐進車子的時候,我打量了一下皮先生說:“你一定很討厭再看到我,先是乳腺炎,接著是小牛,現在又是豬發瘋。你的運氣真的不太好。”
皮先生笑著拍拍我肩膀說:“沒關係,壞運完了就是好運。人的運氣不都是颶風①的?”
萬物有靈且美 自以為是的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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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物有靈且美 健忘的西格 -緋- ♀ (10045 bytes) () 02/09/2010 postreply 14:56:26
• 萬物有靈且美 一隻名叫“謹慎”的豬 -緋- ♀ (9377 bytes) () 02/09/2010 postreply 14:58:53
• 萬物有靈且美 愛管閑事的佟太太 -緋- ♀ (11054 bytes) () 02/09/2010 postreply 15:00:46
• 好看,讓人耳目一新 -醜醜丫- ♀ (0 bytes) () 02/10/2010 postreply 08:43:54
• 謝謝你喜歡, 就鼓足勇氣再貼幾段了。 -緋- ♀ (0 bytes) () 02/10/2010 postreply 12:30:15
• 真的很不錯,溫馨又美 -baitian- ♀ (0 bytes) () 02/24/2010 postreply 21:0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