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銀發的老紳士雖然並不像輕易動怒的人,但他那對憤怒的眼睛正盯著我。
“哈利先生,”他說,“我是來向你抗議的。我堅決反對你讓我的狗吃不必要的苦頭!”
“吃苦頭?什麽苦?”
“我想你心裏明白,哈利先生。幾天前我的狗腿跛了,我帶它來你這兒看病,你不記了得嗎?”
我點點頭:“當然,我記得。可是……這跟吃苦頭有什麽關係嗎?”
“它成天都吊著一隻腳跳著走。一位權威說它一定是骨頭挫傷,應該上石膏才對。”那老紳士伸伸下巴說。
“你不用擔心這些,”我說,“你的狗不是骨折而是放射器官麻痹症,隻要你有耐心地照我的方法去醫治,它很快就會複元的。”
“可是它走路的時候拖著腳。”
“我知道,這是正常現象,而外行人卻會以為骨折了。它看起來很痛苦嗎?”
“還好。但那位淑女卻為它感到難過。”
“淑女?”
“是啊。”老紳士說,“她對動物的心理很有研究。她每隔幾天就來看我的狗,有時候還帶藥來給它吃。”
“哈!”我心中的疑霧頓時釋開,“是佟太太,對不對?”
“嗯……可以這麽說。”
佟老太太確實愛管閑事。德祿鎮內一切婚喪喜慶都有她的份,就連拍賣房屋的時候,你都會在人群中看見她那矮胖的身影、胡桃型的臉和四處張望的類似黑紐扣的眼睛。當然,少不了的是她一定會牽上一隻狗。
我說“老”隻是出於個人的猜測。不過我想她的年紀總該在55歲到75歲之間吧。她的體力一定很充沛,否則她不可能趕得上四處發生的事情。她是全世界好奇心最強的人,所以她參加的活動涉及全鎮的任何一個階層與任何一個角落。當然,我們的獸醫聚會她也是絕不會放過的。
一位興趣如此廣泛的人難免會對動物有些心得。事實上,我猜想為動物看病已經成了她人生的目的。
她可以長篇大論地談小動物的各種疾病,而且向你展示她的行頭和藥品。她不但自己調配出動物的補藥,而且用狗的洗毛精調出了改良貓狗毛質的藥劑——這在獸醫界堪稱是史無前例的壯舉。她自稱為小動物的權威,可以一聞就知道動物害的是什麽病。
由於在獸醫聚會中,我擔任的是小動物部門的報告,因此我受的罪遠比西格多。每當我發表言論之後,佟老太太就扯我的後腿說:“哈利先生對牛羊之類的牲口也許還算得上是權威,可是像貓狗之類的寵物他就是門外漢了。”
當然相信她的人很多,因為她有神奇的說服力——不過,最主要的還是因為她看病開藥從不收錢。
老一輩的鎮民常提到她過世的丈夫。他們相信他一定有些積蓄,否則在毫無收入的情況下,佟太太不可能這麽隨心所欲地享受自己的樂趣。由於她終日在街頭晃蕩,所以碰見她的幾率很大。每回一瞧見我,她就笑著對我說她昨天又照顧了某某人的狗一夜,而那隻狗是剛在我診所中看過病的。
可是有一天我和西格正在診所中喝茶,而當她衝進來的時候,她的臉上是全無笑容的。
“哈利先生!”她氣喘籲籲地說,“你能來一趟嗎?我的小狗被車子碾了!”
我馬上從椅子上跳起來,和她一起衝進汽車裏。她坐在旁邊低著頭,雙手扶著膝蓋。
“它掙脫了皮圈,衝到一輛車前,”她喃喃地說,“它現在還躺在學校門口。請盡量快一點。”
三分鍾後,我們趕到了那兒。當我彎下腰打量著那可憐的小家夥時,我知道一切都太遲了。它的兩眼直瞪,呼吸微弱,舌頭無力地垂掛著。
“我把它帶回診所灌一些藥鹽。”我說,“佟太太,不過我擔心它的內出血可能很嚴重。你看清楚它真的是給汽車碾過的嗎?”
她咽了一下口水說:“嗯。車輪從它的腰部滾過。”
肝髒破裂,毫無疑問。我輕輕地把它抱起來,可是它的呼吸已經停了,而且兩眼空虛地看著前方。
佟太太跪在地上呆望著小狗,過了好半天才開口說:“它死了,對不對?”
“嗯。”我點點頭。
她木然地站起來,搖搖晃晃地穿過圍觀的人群。她顫抖著嘴唇想要說什麽,卻沒有發出聲音。
我扶著她走向汽車。“坐進去吧,”我說,“我送你回去,這兒交給我處理。”
我把小狗用工作褲包起來放在靴子裏。
快到家門口的時候,佟太太又哭了起來。我把車停下來坐著不吭聲。她擦幹眼淚轉過來問我:
“它在死前會感到痛苦嗎?”
“當然不會。它還沒感覺到就已經去了。”
她試著笑了一下:“可憐的萊克。沒有它我簡直不知如何活下去。我們在一起度過了多少歡樂的時光,你知道嗎?”
“我想象得出它的確曾充實了你的生命。佟太太,我有個建議……你何不再養隻小狗?否則你的生活會失去重心的。”
她搖搖頭:“?,我不能這麽做。它對我的意義很特殊,我不能讓別的狗取代它。”
“這也許隻是你現在的想法,我希望你為長久打算。並不是我冷酷無情,我對所有失去愛犬的人都會這麽說,而他們都認為這是最好的建議。”
“哈利先生,我不是那種人!”她堅決地搖搖頭,“萊克是我最忠實的朋友,我要永遠記得它——它是我這一生中最後一隻狗!”
那次事件之後,我還是時常在街頭看見佟太太。雖然沒有她的小狗作陪,她還是很積極地參加各種社交活動。直到過了一個月以後,我才能有機會和她再說話。
那天下午皇家動物保護協會的檢查員霍先生對我說:“哈利先生,我想請你去看一隻動物——一隻被迫害的動物。”
“哦?什麽動物?”
“一隻狗。它很憔悴,很顯然是被人遺棄的。”他把街巷名寫給我,並要我在那兒與他碰麵。
當我把車倒進河邊的磚房巷口時,霍先生已經在那兒等著我了。他穿著一身黑製服,繃著張嚴肅的臉向我走來。
“就在這兒。”他領我走向一扇門。附近的路人好奇地圍聚過來,我在人群中又瞥見了那張不可避免的臉孔——佟太太。
我們推開門,走進一個狹長的院子。我發現德祿鎮最底層的居民都能享有巨大的生活空間。他們也許沒有牲口也沒有田地,可是他們利用院子種植蔬菜水果,甚至養些土雞或自由活動的小豬崽。
然而,這家人的院子卻是一片荒蕪。當我打量著那一株枯死的蘋果樹時,一陣淒涼的寒風掃過我的心裏。這是塊被所有的生命拋棄的地方。
霍先生走到一間油漆剝落、木頭腐朽的車庫前,掏出鑰匙,打開了那扇生鏽的鐵門。由於車庫沒有窗子,所以我很難看清裏麵的情形。我慢慢地走進去,才發現裏麵全是廢家具之類的東西,而靠近車庫的底部,有一隻狗靜靜地坐在那兒。
我並沒有看清它的模樣,直到走近以後才發現它是隻大狗。它的脖子上拴了根鏈子,鏈子的另一端扣在牆上的鐵環上。我見過很多瘦狗,可是這隻狗使我想起解剖學裏的插圖。乍看上去,你會以為是隻狗的骨架坐在那裏。很顯然,它被關在這兒已經很久了。
“看看它的背。”霍先生說。
我彎下腰時,大吃了一驚。這屋裏的惡臭味不單是由於那隻狗拉了成堆的屎,而且它的後背約四分之一已經腐爛並且生蛆。
霍先生說:“它差不多一歲了,可是我猜想它從八個禮拜大時就被關在這兒。要不是巷子裏有人聽到它的哀鳴聲的話,它永遠不會被發現的。”
我不禁打了個冷顫,或許是由於那股惡臭,也或許是聽到霍先生所說的——一隻狗被關在漆黑的車庫中達一年之久……我看著它那冷靜的眼睛。有些狗在這種時候也許會瘋狂地搖頭擺尾,有些狗也許會遷怒到我們身上,用邪惡的眼神瞪著我們;可是它卻像沒有任何需求似的靜坐著不動。
“霍先生,我想你是要追究這是誰的責任吧?”
他低聲說:“其實也沒什麽好追究的。很顯然這是屋主的責任。我已經查過了,這屋主和他的老母親住在外地,高興的時候才來喂喂狗,不高興就幾天都不來。我想法院會罰他,而且判他終生不得養動物。”
“原來如此。”我拍拍狗的腦門,它立刻把前爪搭在我的手上。“如果你要我出庭作證的話,我很樂意幫忙。”
“謝謝你了。”霍先生躊躇了一下,“我想,你是不是可以解救它的不幸?”
我繼續摸著狗想了半晌才開口說:“我們應該為它找一個家,不過這恐怕不太容易。能不能請你把門開大一點,我好看清楚些?”
室內光線增強後,我更仔細地打量著它。這條狗牙齒很健康,身材比例很好。我把聽診器靠在它的前胸,發現心跳聲也很平穩。
我轉過來對他說:“霍先生,它的心髒還很健康,隻是我們該怎麽處置它?”
這時,我又看見門口的人群中,有一對黑紐扣似的大眼珠。我繼續說話,假裝沒看到佟太太。
“首先,這條狗得用特製的洗毛精洗刷一下。”
“洗毛精?”
“是啊。不僅如此,它還得好好吃些補藥。”
“補藥?”霍先生有點迷糊了。
“當然,”我故意說得很大聲,“這才是它惟一的希望。問題是咱們上哪兒找這些東西……我是說它一定要靠補藥才能撐得下去。”我歎了口氣,然後站起來說,“否則,我隻好給它打安息針了。”
佟太太終於忍不住衝了進來:“瞧!”她指著牆上兩個潦草的字說,“‘萊力’,那一定是它的名字。”她對我笑笑,“萊力和萊克不是很像嗎?”
“是啊,”我附和著說,“如果那真是它的名字的話,它和萊克的名字確實很像。”我很慎重地點點頭。
她靜站了一會兒才終於爆發出來。
“讓我收容它好嗎?我能醫好它。求你,哈利先生,讓我收養它。”
“這……我也不能做主。你得問檢查員,隻要他同意就成。”
霍先生疑惑地看看佟太太:“對不起,夫人,”他把我拉到一邊。
“哈利先生,”他對著我的耳朵悄悄地說,“我不知道她是怎麽回事,但是我不能把一隻奄奄一息的狗隨便交給一位臨時興起的太太。這位太太並不像是適合的對象……”
我舉起一隻手說:“檢查員,請相信我,今天能碰上她,我們都該感謝上天的安排。如果全德祿鎮的人都想要這隻狗的話,我想我還是會讚成由她來收養。”
霍先生顯然還是很困惑:“我還是不懂。剛才你不是說要有特製的洗毛精和補藥才能救活它嗎?”
“那個不重要了,我以後再跟你解釋吧。隻要把它放心地交給那位太太,一切都不會錯的!”
“好吧,既然你那麽肯定,我就同意你吧。”霍先生看了我三秒鍾才轉過身去。
過去,我從未主動在街上尋找過佟太太的影子,因為你到哪兒都會看到她。可是現在我日複一日地望著空蕩的街景,卻看不到她的蹤影。當高先生喝醉酒從腳踏車上掉進排水溝,而快樂的圍觀者之中並沒有佟太太時,我感到很不是滋味;當消防車呼嘯著駛往冒著熊熊烈火的漁市場,而佟太太並沒有跟在後麵追趕時,我開始為她擔心了。
或許我該打個電話到她家問一聲的。至少,我也應該了解那條狗的近況。當然,在佟太太把狗接回家以前,我已經醫好了它的背,可是我時常擔心它會不會還有其他的病。有時,我也會告訴自己,隻要有佟太太照料,它不會有事的。
就這樣,我每天都處在瀕臨拿起電話撥給佟太太的邊緣。三個禮拜之後,我終於又在市場邊上看見她像過去一樣駐足觀賞每一家商店的櫥窗。這回不大相同的,是她的手中牽了一隻大黃狗。
我將車子靠向人行道,慢慢地駛到她的身邊。她看見我推開車門,立刻對我一笑。萊力還是隻瘦狗,但氣色比以前好多了。它的背已經複元,身上也幹淨多了。我這才想到,前一陣子佟太太一定在忙著照顧它。
“哈利先生,”她說,“你看我是不是改造了這隻狗?”
我拍拍萊力的頭,對佟太太說:“你簡直創造了奇跡。你一定是用你特製的?毛精幫它洗幹淨的,對不對?”
她“咯咯”一笑,沒有回答我就牽著狗走了。從那天起,她又經常出現在街上。兩個月之後,她路過診所,而我正好出門,於是兩人才有機會交談。
“哈利先生,”她像前一次一樣地說,“你看我是不是改造了這隻狗?”
我低頭看了看萊力,它已經快跟一隻母羊一樣壯碩了。它的毛不但又密又長,而且顯得比從前有光澤多了。
“佟太太,”我輕聲地說,“現在它是全約克郡最美麗的狗了。”我知道她正在期待我的下一句話,於是我接著說,“一定是那神奇補藥的功效。你到底怎麽做的?”
“嘿嘿,這個可不能跟你講!”她神秘地一笑就離去了。
我想各位一定會同意,萊力從佟太太的手中得到了新生。一隻被人拋棄在黑暗中達12個月的狗,如今卻生活在愛心的光明世界中——這對一隻狗來說不啻是一種奇跡。
它的食物戲劇化地由剩麵包屑變成最好的牛排和狗餅幹;它的飲料是牛奶;它所涉足的社交場合高居全約克郡的寵物之冠,因為隻要佟太太出現的地方,一定也會有它的影子。
佟太太的社交圈並不隻限於德祿鎮。在城郊河邊的空地上有很多座位,凡是養狗的人都喜歡把狗帶到那兒去觀賞它們參加團體活動。我去過幾次,每回萊力不是在草地上與同類們嬉戲就是穿梭在座位間,供人們輕撫和讚賞。總之,它是全鎮最得“狗緣”的狗。
聽說佟太太給它買了各式各樣的毛刷和梳洗用具。她把晚上大部分的時間都花在洗狗梳毛之上,白天就帶著它出來亮相。
他們之間的情誼並沒有隨著時間的增長而淡褪,因為好幾年之後的一天,我在河邊的空地上又看到佟太太。我算算萊力差不多12歲了——而隻有老天才曉得佟太太的年齡。盡管那隻大黃狗的步態已經有點蹣跚了,但我看得出它還是很健康的。
“哈利先生,”她還是用那溫暖的笑臉對著我,“你看我是不是改造了這隻狗?”
萬物有靈且美 愛管閑事的佟太太
所有跟帖:
• 好看,讓人耳目一新 -醜醜丫- ♀ (0 bytes) () 02/10/2010 postreply 08:43:54
• 謝謝你喜歡, 就鼓足勇氣再貼幾段了。 -緋- ♀ (0 bytes) () 02/10/2010 postreply 12:30:15
• 真的很不錯,溫馨又美 -baitian- ♀ (0 bytes) () 02/24/2010 postreply 21:0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