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米,”海倫說,“今晚的約會可千萬不能遲到,否則哈老太太會難過死的。”
我點點頭:“你說得不錯,太太。可是今天隻要跑三個地方,晚上又是屈生值班,我想不會出差錯的。”
為了赴約吃頓晚飯就這麽緊張兮兮,這也許是一般人想不通的。但要是你當了獸醫就能體會這種心情——更何況診所裏隻有一個人的時候。我碰過幾次別人擺好了晚餐等我而我卻不能趕去的情況,那真是要讓人恐怖好幾天的。
所以每當有人邀請我和海倫時,我們的心裏就開始忐忑不安,更不用說這回是碰到了哈老太太。哈先生是個可愛的老農夫,他的眼睛近視得近乎半瞎,不過那對厚鏡片後的眼珠倒是蠻友善的。哈太太和她先生一樣和藹,兩天前當我頭一次到她家的時候,她就好奇地一直盯著我。
“你餓嗎,哈利先生?”
“是有點餓,哈太太。這場麵真壯觀。”
當時我正在她家廚房洗手,我偷瞄了桌上一眼,那上麵擺著金黃的蹄膀、全瘦的排骨、成串的香腸和一大鍋醃肉。爐火旁還放了一大缸剛熬好的豬油。
她若有所思地看著我說:“你為什麽不找個有空的晚上帶尊夫人一起來幫我們吃呢?”
“你真好,我也確實想來惠顧這些佳肴,但是……”
“別‘但是’了!”她笑著說,“你曉得我們家裏的東西吃不完。難道你願意看著我倒掉不成?”
這話一點也不假。那時候的農戶養豬完全是為了自己吃,除了可以灌香腸或製醃肉的部分,其他的肉都得立刻吃掉。大戶的農家還不愁這些,但小戶人家就隻好三天兩頭地請朋友來分享了。
“好吧,先謝謝你了。”我說,“就禮拜二晚上7點好了。”
所以禮拜二下午開始,我的腦海就一直被那些油淋淋的烤肉和排骨霸占了。晚上的那種場麵幾乎是隻有在夢中才見得到的。
當我把車駛進威家農莊的時候,腦子裏還在想著這頓美餐。我走進穀倉,看著我的病人——它們是十來隻剛長成的閹牛。我的任務是替它們打牛痘疫苗,否則它們之中有幾條會得傳染病死去。
威先生有個長工名叫維夫,他是一流的捕獸家。當我看到他背著繩子由空地那一端走過來的時候,他趕緊把頭抬起來瞧著天空。
威先生六十多歲,他說他的前半生都在美國度過,所以他自稱學會了得克薩斯州人那套牛仔捕牛術。你可以用任何一件事來侮辱他,而他都可以裝著沒聽到。但要是你懷疑他的捕牛術的話,他決不會饒你。然而,最不幸的就是他的技術實在很糟。
現在,他手臂上拎了一捆繩子,一隻手揮動著一個繩圈,悄悄地朝最近的一頭閹牛走去。等他終於扔出繩圈的時候,我所見到的景象跟想象的相差不遠——繩子落在半途之中的草堆上,而那頭牛根本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他媽的!”他叫了一聲,拉回繩子,又重新開始。他是個很細心的人,因此,在他準備好下一個套捕動作之前,差不多已經過了一個世紀那麽久。這回,他仍舊轉著繩圈,但遲遲不肯出手。
“去你的!”維夫大叫道,因為威先生的繩子繞上了他的脖子。
威先生回過頭對他說:“站遠一點,維夫。害我又要從頭來!”
這一回,牛還是不知道所發生的事,因為繩子連一半都沒扔到。我和維夫擔憂地靠在穀倉的牆上休息。
第三次,繩子套上了屋梁——那頭牛依然沒有動靜。
“維夫,替我搬梯子來。”威先生仍舊跟先前一樣鎮定。
梯子搬來了,繩子也解下來了。他又準備第四次的行動,這回繩圈還是落在地上,但那條笨牛居然不小心踩進了圈套。威先生興奮地拉緊繩子,全身激昂地抖動起來。我看得出他根本沒想到打不打針的事,他套牛隻是為了滿足他的“牛仔”欲。
當然,一頭亂踢的狂牛很快就可以掙脫腿上的繩圈,於是威先生毫不氣餒地又展開了第五次行動。我開始發慌了,照這樣下去,不知道要到什麽時候才能把12條牛的疫苗打完。如果威先生不在的話,我和維夫幾分鍾之內就可以解決這件事。老實說,捕這種牛根本不用繩子,你隻要走過去拍拍它,再抱住它的頭,就可以隨意下針了。
原來這些牛兒都安靜地站在那兒吃著草的,可是給威先生這麽一攪,全體都不安起來了。現在要想套這些亂蹦的牛簡直比登天還難。
這真是個不幸的下午。我在診所裏吃過午飯還看了兩隻狗,出門的時候已經快2點半了,而現在都4點了,我卻一針也沒打。
要不是命運之神幫忙的話,我可能一輩子也無法完成這項工作。
威先生的第七次終於成功了。這回他套中了牛角。當繩子繃緊的時候,那頭牛用力一甩頭,結果威先生以優美的姿勢飛上20英尺的空中,然後不偏不倚落在喂食槽裏。
我和維夫強忍著不敢笑,趕緊衝上去把他拉起來,他的臉嚇得發綠,卻絲毫未受傷。
“維夫,我看我還是回屋裏休息吧,”他咕噥道,“你們自己來吧。我才懶得管你們的事呢!”
等他走了以後,維夫對我說:“謝天謝地,我們開始吧。”
維夫采用約克郡最典型的捕牛法。他用孔武有力的胳膊夾住牛頭,然後由我在牛尾處下針。結果不到20分鍾就大功告成了。
車子駛離威家的時候,我瞥了瞥手表:4點45分。我的心髒不禁隨著秒針悸動了幾下。一個下午就這麽悄悄流逝了,而我還有兩個地方要跑。不過下麵兩家不會又是像威先生這種人了。我不禁又想起這位小老頭,是他人老了不行了,還是他一直就是個這麽糟的牛仔?要不,他根本就是騙人的?
這時,我想起一個禮拜四的晚上,我和海倫到巴村看電影的事。那是一部美國西部片,當我們離去的時候,我在昏暗中瞥見威先生縮在最後一排的椅子裏,一副很怕被人認出來的樣子。
從那時起,我就懷疑……
5點左右的時候我衝進鄧小姐家的專用道路。她家的豬被欄舍裏的釘子割傷了脖子,上回我來看過它,沒什麽大不了的,所以我猜想應該很快就可以看完。
鄧家的兩位小姐獨自經營道林村外幾英畝大的農場。這對姊妹一切靠自己,不依賴男人。她們對牲口的寵愛就同城裏人寵愛貓狗一樣。她們的牛舍裏養了四頭母牛,每回我來看它們的時候,它們就會像家犬一樣用那恐怖又粗糙的舌頭舔我的背。她們家的羊一看到人就會衝過來聞你的腳,心情太好時它還會咬你的鞋帶。更糟的是,那幾條小牛會吸吮你的指頭,而那匹小馬會用鼻尖蹭你的臉。然而,在這些“過分友善”的寵物中,惟一例外的便是那隻名叫“謹慎”的豬。它真的是完全給寵壞了。
當我看著它的時候,它正在聞豬圈裏的稻草。它是隻不折不扣的大母豬。我望著它脖子上那道四寸長的傷口,心想,這麽肥的豬,再深的傷口也不會威脅到它的性命。但是我還是得盡量為它醫好,否則將來會留下一條疤。
“必須縫幾針。”我說。那位大鄧小姐立刻用手捂住嘴,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噢,我的天!它會痛嗎?我不敢看,我會害怕的。”
她身材高大,肌肉結實,年紀約五十出頭,臉色紅潤。每當我看著她那寬闊的肩和粗壯的胳膊時,我就深信隻要她有誠意的話,一拳就可以讓我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可是這麽一個大塊頭卻不忍心看一個獸醫做最普通的小手術。因此,每回我來治病時,都是由小鄧小姐出馬,幫我抓住動物的四肢。
“鄧小姐,你不用擔心,”我回答說,“在它還沒弄清是怎麽回事之前,我已經縫完了。”我爬進豬圈向“謹慎”走過去,然後輕輕地摸著它的背。
幾乎是同時,它發出了慘不忍聞的尖叫,好像有人用燒紅的利刃刺它一樣。我立刻將手抽回,等它冷靜一點以後,又輕輕地放在它背上。這回,除了尖叫之外,它還轉過來,向我展示那威脅的牙齒。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我隻好撐著欄杆一躍而起,跳出了欄外。
“我們得設法將它弄到一個較小的地方。”我說,“否則我永遠也無法動手。一來是豬圈太大,我不能追著它跑;二來是它太肥,我根本捉不住它。”
小鄧小姐指著牛舍說:“那邊有間小牛舍,如果把它趕進去,它就無法亂跑了。”
“好極了!”我搓搓手說,“這樣我也可以跨在欄杆上下針了。”
我打開豬圈的門,試著把這隻龐然大物推出去。可是它隻是低頭站著,喉嚨裏發出不悅的咕嚕聲,細如絲的眼睛直瞪著地上。我把全身的重量都頂了過去,但推它就像推大象一樣,隻要它不打算走半步,你就拿它沒辦法;而那小牛舍距這兒足足有20米之遠。
我偷瞟了手表一眼。5點15,而我卻毫無進展。
突然小鄧小姐打斷了我的思緒:“哈利先生,我知道怎樣才能把它弄過去。”
“真的?”
“嗯。‘謹慎’一向很頑皮,所以我們想出了一個法子可以讓它動。”
我開心地笑了:“好啊,你有什麽法子?”
“哈、哈……”兩位小姐都笑了起來,“它很喜歡吃蘇打餅幹。”
“有這種事?”
“我也不知道。反正它愛吃就是了。”
“它真的愛吃那玩意兒?”
“不僅是愛吃,而且是崇拜。”
“那好啊!”我說,“可是……”
大鄧小姐笑了:“你等等,我就來。”
她跑向屋子。在我看來,時間這個敵人並不能使她老邁,鄉間的農人即使五六十歲了也能跑跑跳跳。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我開始擔心她會不會在屋子裏沏杯茶喝起來了。我轉過身看著山腳下灰色的房子和巍然矗立的道林村教堂。那一片安寧的景象和我的心情正好成了強烈的對比。
就在我放棄希望的時候,門開了,大鄧小姐手裏拿了一個紙盒從屋裏走出。她對我淘氣地一笑,然後朝我走過來。
“這就是它愛吃的,看好了。”
她從盒裏拿了一片餅幹扔在它麵前,“謹慎”漠不關心地看了幾秒鍾,然後毫不猶豫地走了幾步。它謹慎地檢查了一下,才一口將它吃掉。
大鄧小姐得意地看我一眼,又扔下了第二塊餅幹。“謹慎”不慌不忙地走向前去,又是漠不關心地盯著它的第二道菜。這樣一直下去的確是可以將它騙到對麵的牛舍去。我估計,每一塊餅幹可以騙10英尺的距離,可是牛舍在20米之外,以它這種細嚼慢咽的速度吃下去的話,最少要20分鍾才能到達牛舍。
想到這一點,我的前額不禁冒出冷汗。我這麽擔憂並不是多餘的,因為除了我之外的人都把它當成遊戲來消遣。不僅鄧家小姐不慌不忙,就連“謹慎”也態度曖昧地一步一徘徊。它不把餅幹屑及其四周可疑的殘渣吃完,就不肯邁出下一步。
“嗯……”我結結巴巴地說,“鄧小姐,你是不是可以將餅幹的距離再拉長一點?……我是說,這樣或許可以節省些時間。”
小鄧小姐開心地笑了起來:“這一點我們也試過,可是它是個聰明又可愛的小家夥。它才不肯上當呢!因為這麽一來,它可吃到的餅幹就會減少了。”
為了要讓我心服口服,她把下一片餅幹扔在15英尺以外。結果那頭肥豬抬起頭用嘲諷的眼神瞄著我,但腳卻不肯向前邁半步,直到鄧小姐把餅幹又擺回原來該在的位置時,它才不情願地向前挪了半步。鄧小姐沒騙人,它並不是一隻笨豬。
我隻好磨著牙齒慢慢欣賞她們玩遊戲。好幾次我都忍不住想大叫,可是她們卻完全陶醉在“謹慎”那高雅的吃相之中。當最後一片餅幹放進牛舍中時,她們姐妹倆又發出“咯咯”的笑聲,然後才慢條斯理地關上門。
我邊穿針引線,邊跳上牛舍的欄杆。我的左手剛一摸到它的背,它就發出淒慘的嚎叫聲。大鄧小姐捂著兩耳隨著傷心欲絕地哭叫了幾聲,然後逃之夭夭。小鄧小姐勇敢地陪我留下來,幫我遞剪刀、紗布和消炎粉。
當我駛上公路的時候,滿腦還是“謹慎”那持續了幾分鍾的慘叫聲,但那並不使我煩心。我真正擔心的是時間,因為現在已經6點整了。
萬物有靈且美 一隻名叫“謹慎”的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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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物有靈且美 愛管閑事的佟太太 -緋- ♀ (11054 bytes) () 02/09/2010 postreply 15:0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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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謝你喜歡, 就鼓足勇氣再貼幾段了。 -緋- ♀ (0 bytes) () 02/10/2010 postreply 12:30:15
• 真的很不錯,溫馨又美 -baitian- ♀ (0 bytes) () 02/24/2010 postreply 21:0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