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願長醉不複醒》作者:南瓜刀 41~80

來源: 小懶熊 2009-12-20 21:47:55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20192 bytes)
第一卷 第四十一章 俠義之道

司馬昂委實沒想到今晚會在這裏遇到舊友,憶及少年往事,不免多喝了幾杯,聽著齊烈與鍾無風說這這些年的事,他的話卻隨著美酒入腹而越發地少。鍾無風是豪爽漢子,終究想的少,那日在宮中與司馬昂交好,便視其為親兄弟一般,今日再相逢,也不想他是什麽身份,仍舊想什麽說什麽,當日是怎樣的如今還是怎樣。司馬昂倒喜歡他如此。

鍾無風說了自己這些年在江湖漂泊的種種,又說起父親來,“爹爹出了京城,與江湖中幾位高人交手之後才知道自己的武功已經獨步天下,昔日爭強好勝之心雖然平了,可不知怎的,他老人家卻越發覺得淒涼難過。可在外這幾年爹的武功卻又有了大進益,又創了新的功夫,卻不再與人比武,爹說我因資質有限,他的武功我學不到六成,倘或他因逞一時之快而得罪天下武林,在他身後必然有人來尋我們兄妹複仇。爹曾說過,倘或王爺不是王爺,倒能學得他的十成功夫,他也有了傳人,也可自立門派了。

可我想,還是宮中那人之死,讓爹爹難以釋然——罷了,也不提那人了。我接著說,後來,有一日全家行到江邊,恰遇一位道人,他與爹爹講了幾句話,我是粗人,不知道他那話裏含著什麽高深的道理,但自那以後爹爹竟像看破紅塵一般,也不像從前那般難過,對世間事也一概不聞不問。不多久,爹就離了我們。”

司馬昂聽到此處,未免也心中不暢,想到當日師傅在自己身上花的心血,又有些慚愧。想了想便問道,“後來你們兄妹又是如何在這裏落草為寇的呢?”

“說到這節,確實有個緣故,唉,這緣故真是要把我氣炸了肺。”鍾無風一拍大腿,“王爺,如今穆家……唉,我是直性子,說話不繞彎,見了好便說好,見了壞便說壞,若是得罪了王爺,王爺千萬要饒恕我。”

司馬昂道,“無風,要是連你都要想三句說一句,那我不如也去出家,跟著師傅走倒罷了。強過在這兒憋悶。”

說的鍾無風笑了,“那我便說了。穆文龍那老兒雖然不是個東西,可也算有些本事,排兵布陣那是古往今來的名將中都少有的,北邊的蠻子也忌憚他幾分,不敢隨意侵擾——這是良心話。可是他的兒子,那個什麽貓賁將軍,實在他媽的不是個人。”

齊烈聽鍾無風把虎賁將軍說成是貓賁將軍,忍不住笑了出來,又忙掩住,等他往下說。

“半年前我跟我妹子遊玩到此,見天黑了便想在這莊裏借宿一夜,誰知道半夜裏一隊官兵約莫二十幾個,來鎖拿一家人,上至八十歲的老人,下到尚未滿月的嬰孩,竟要全帶進京裏下到大牢裏。我想這連老帶小都要帶走,這是抄家吧。就打聽這家人犯了什麽罪,結果一問才知道這家的兒子是門下省的一個諫官,不知怎麽得罪了貓賁將軍。

這我就一肚子氣了,再一看帶隊來拿人的人我又認識,就是那貓賁將軍的心腹,叫孟凡義的。舊日在宮裏的時候,就是他替貓賁將軍管著我們這些侍衛,最他媽是個口蜜腹劍心裏歹毒的小人。

我這肚子裏的火氣就更勝,再見他指使人把那家人的兒媳婦另綁了放在一頂小轎子上,我心裏就明白了半截,那廝是個色中惡鬼,定然是看中了那個窮京官的媳婦兒,才有這麽一出戲。誰知那家的老頭看見兒媳婦被搶走了,竟然撲過去要跟孟凡義拚命,被他推在石頭上摔死。看到這兒,我實在受不了了,我知道孟凡義認得我的臉,便用一塊汗巾子蒙了臉,跟我妹子兩個把那些官兵揍了一頓,把那家人也救了下來。該著那孟凡義命大,騎的馬又好,他一見有人阻攔,丟下兵士就先跑了。我們也不敢久留,護送那家人連夜逃走。可誰知……唉!”

鍾無風狠狠一拍桌子,把桌上碗碟兒都震了起來,“一個月以後我跟妹子莫雨再來這裏……唉,全莊子的人,一百餘口人,除了一個小男孩被他娘藏在菜窖裏躲過這一劫……其他的人全死了。王爺,你說,就為了這麽一點事……一百多口人命啊,你說這穆建黎,他他怎麽就這麽不是人。”

司馬昂聽說這莊已是座死莊,不禁心下駭然,默默喝了一杯酒,想著這就是自己的江山,自己的子民,心口裏便有說不出的沉痛羞愧。

鍾無風繼續說,“我想這也怪我處事不周,才給這莊子無辜村民招來無妄之災,我就留在莊裏,召集了四方勇士,堵在這易守難攻的要隘,想尋找機會給這莊子人報仇,我想他穆建黎總有從這條道出京的時候吧,誰知那孫子竟然跟個王八一樣縮在京裏輕易不肯出來。我連劫了穆家幾次商貨,穆建黎竟都不理會,我想他大約也知道自己在這濫殺無辜,現下有人在這兒劫他的錢物,他隻以為惡鬼作祟不敢上前了吧。今年南邊幾處水災泛濫,我便想幹脆不拘誰家的錢,隻要是富戶,便劫他,拿富人的錢來賑濟災民,也是我輩俠義之士該做的。誰知今天晚上昏了頭了,竟劫到王爺頭上。”

司馬昂微微笑了。鍾無風看出司馬昂有話要說,連忙說,“王爺,若想罵我隻管罵,鍾無風是粗人,就得給人罵著才知道正道在哪。”

一句話說得齊烈也笑了,掄起大巴掌拍了鍾無風一下,“你看你,真是屬牛馬的,非得給人打著。”

司馬昂搖搖頭,“倒不為你劫我的事。我是想,你劫穆家的貨,穆建黎都不加理會也是可以想見的。穆家的生意一向都不是他打理,隻怕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貨被劫了。想來是主管穆家生意的那人,知道穆建黎動不動就要大開殺戒,所以一向能忍則忍,並未向他說明。”

鍾無風恍然大悟,“啊”了一聲,“若非王爺說明,我還在這兒跟他窮耗著呢。隻不知,穆家這麽大的家業不是穆建黎打理,難道還能交給外人麽?此人若像王爺說的這麽宅心仁厚,度量倒真不小,也是難得人物,我倒有心一見。不知王爺是否知道此人是誰?”

司馬昂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眼光卻投在別處,仿佛在看窗外黎明的微光,鍾無風是憨直漢子,隻知道一味追問,司馬昂才低聲道,“那人是我新婚的夫人。”

一句話說完,鍾無風愣住了,齊烈趕忙低頭忍笑,鍾無風訕訕地笑了幾聲,“王爺,我……我孟浪了,您可千萬不要怪罪。實不知是王妃在打理那麽大的家業,我我……唉……”

鍾無風這莽漢唉聲歎氣拍大腿畫圈圈的模樣也著實好笑,連司馬昂也撐不住笑了,“何必如此,我又怎會怪罪於你。倘或我不姓司馬,也浪跡江湖,隻怕咱們早已是結義弟兄,我怎會因為這些小事便動怒。”

鍾無風聽王爺言辭懇切,也有些感動,“我這些年,也著實想念你們,常想小時候的事,咱們天天一處讀書,一處射獵,那時是何等光景。如今我在外邊聽到不少京城裏的事……實在不放心,生怕穆氏一族會暗害了王爺。”

司馬昂似笑非笑地看著鍾無風,“我若隻想著我自己是死是活,那還不如自己一掌劈死自己,倒也省心了。我聽你說這些年在外邊做了不少俠義之事,倒也是男兒該有的義舉。隻是,如今天下傾頹,以你一人之力到底杯水車薪,縱然你武功高強,可你就算一輩子扶弱濟貧,能救者至多不過幾百人,餘下那千千萬萬的黎民蒼生你還救得了麽?”

一番話說的鍾無風無言以對,自這莊上一百餘人皆因他的義舉而死後,這也是一直纏繞在他心間的問題。

司馬昂略微仰起頭,眼裏熠熠生輝,“大丈夫誌當存高遠,我輩男兒當轟轟烈烈做一番事業,哪怕馬革裹屍而還,到底名垂千古。”說到這兒,後麵的豪言壯語又止住了,“若說到功名上頭又無意趣了,怎能動你這樣大俠的心。隻是待重整了這舊河山,再博得個河清海晏,那時節咱們再煮酒長醉,是何等的暢快。”

一席話說得鍾無風和齊烈都來了精神,鍾無風一陣血氣上湧,一幹豪氣都被司馬昂勾了起來,“好,王爺,我便跟你走,等輔佐王爺榮登大寶,萬裏江山河清海晏了,我再歸隱江湖,繼續做我的大俠。”

司馬昂抬起右手,“咱們擊掌為定。”

鍾無風也舉起右掌,與司馬昂連擊三下,他隻覺得自己選擇做了一件極好的大事,隻是一時間卻不知該說什麽話,齊烈也在一邊高興地摩拳擦掌。

就在這當,鍾莫雨跑了進來,“哥不好了,有大隊人馬奔襲而來。”

鍾無風一驚之下站了起來,“從哪個方向來的。”

鍾莫雨搖了搖頭,“哨探的兄弟回報說四麵八方都是馬隊,不知是從哪裏來的,隻知道最近的一隊為首的似乎是個女子。”

司馬昂本來端起一杯茶來正要飲一口,聽到鍾莫雨的最後一句話,差點把喝到口裏的茶吐出去。


第一卷 第四十二章 剿匪

鍾莫雨搖了搖頭,急急忙忙地向她哥哥回道,“哨探的兄弟回報說四麵八方都是馬隊,不知是從哪裏來的,隻知道最近的一隊為首的似乎是個女子。”

司馬昂本來端起一杯茶來正要飲一口,聽到鍾莫雨的最後一句話,差點把喝到口裏的茶吐出去。隨後又想到自己也太穩不住陣腳,即便是子攸慣幹些出人意料的事,可也不至於親自統帥兵馬來剿一夥強盜。

這時候柳葉也跟著跳進屋來,一副樂得看熱鬧的興奮樣,“王爺,王爺,馬蹄聲,有大隊人馬即刻便到了,你聽這馬蹄聲,除了南北羽林軍,哪裏能調得出這麽多人。”

鍾無風驚道,“南北羽林軍?穆建黎竟會調離戍衛京師內城的軍隊?”可是這風馳電掣的馬蹄聲,聽起來少說也有一萬多人馬,穆建黎竟然甘冒京城空虛的危險,將禦林軍主力調出城外。

司馬昂略一思索,“無風,你最近劫了穆家的貨了麽?”

“昨天確是劫了穆家一批貨,雖然沒有插穆家的旗號,可是咱們已經從南邊得來消息,所以預先埋伏下了。”鍾無風說了實話,又撓了撓腦袋,“要是真來了幾萬人,這個莊子就算再易守難攻,恐怕也會被踏平了。”

司馬昂還想再問他這批貨裏有什麽東西,價值幾何,可是耳朵裏聽著呼嘯而近的馬隊聲音,知道已經來不及再多說別的。莊子裏的好漢們也慌了神,亂哄哄地吵嚷了起來。

正亂著,外頭遙遙傳來一個女子呼喝的聲音,“裏頭的人給我聽著,馬上打開莊門出來投降,否則的話姑奶奶就叫你們的腦袋搬家。”

別的人聽了尚可,唯獨柳葉拍著手笑道,“哈哈,是王妃到了。”

齊烈愣了一下,“休要胡說,王妃怎麽可能帶兵出城剿匪。”可回頭一眼看見司馬昂已經從桌邊站起來,一臉關切的神色,登時沒了話說。

一陣馬蹄聲近,外邊的女聲更近了一些,也更大了一些,“裏頭的癟三,快點給老娘滾出來。既然敢劫老娘的貨,就別敢做不敢當,這會出來投降,或許還能饒你們一命,要是等老娘攻下你們的寨子,就別怪老娘心狠,老娘要千刀萬剮了你們,再刨了你們的祖墳。”聽著分明是小女孩婉轉動人的聲音,可說的話卻狠得可以,如今四下裏都是騎兵的呼喝聲,再聽她的威脅,莊子裏的人亂得更厲害了。連司馬昂的親兵不知所以,也都在跟著議論。唯獨柳葉笑彎了腰。

鍾莫雨實在受不了了,走到屋外向手下人大喝一聲,“你們這些膽小鬼都在吵什麽,大不了拚一場,死了又能如何?”

鍾無風略一沉思,向司馬昂道,“王爺,恐怕穆建黎也來了。今日我們躲不過去,也倒罷了。隻是王爺若被人發現在這裏,就說不清了,我帶人在這裏抵擋一陣,王爺快從後頭山上的小路攀過去,那裏尋常人雖然上不去,但王爺的功夫若沒撂下,還是上得去的。”

司馬昂搖了搖頭,鍾無風卻不知司馬昂為何眼前情勢危急卻不走,也顧不得保全司馬昂的臉麵,隻得直言相勸,“王爺,若是給穆建黎知道你在這裏……”

“不,”司馬昂又搖了搖頭,略微思索了一下,從懷裏掏出一包絲帕包裹的東西,交到鍾無風手裏,“你把這個給外邊的女子,她見了這裏麵的東西,就會跟你進來。你須製約你的人,休要傷著她。”

鍾無風愣了一下,隨即接過那包東西,“是,王爺放心。”

司馬昂目送他出去,眼見著窗外晨曦漸露,他不再坐下,慢慢地在屋裏踱步。

子攸此時正騎在馬上,打量著這個莊子的地形,倘或硬攻的話她占不到什麽便宜,這個莊子夾在兩山之間葫蘆形的空地裏,莊門就在葫蘆嘴上,地形狹窄隻容得兩人通行,真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就算她帶來千軍萬馬,也隻得兩個兩個地進攻,如果裏麵有幾個武功高強的人把守,她隻能以車輪戰不斷消耗。可若是那樣,她要犧牲掉不少將士,著實不是上策。何況她帶來的人並不像聽起來的那麽多,後麵的人隻是趕著馬群,也不過就是趁著黎明時候天色昏暗,大造聲勢而已。

子攸明白眼下仍是以攻心為上。要裏麵的人自行投降,不戰而屈人之兵才是上策。

上官縝在她身邊,用馬鞭指著那道莊門說道,“攸兒,我進去把這裏的賊首擒了,裏麵也就不攻自破了。”

子攸搖搖頭,“哥,裏麵的虛實還不清楚呢,我不叫你去冒這個險。我想裏頭馬上就會有人出來。”

話音甫落,莊子的門慢慢打開,走出一人來。子攸還沒瞧清他的長相,上官縝已經驚呼一聲,“鍾老弟,你什麽時候在這兒幹上無本買賣了?也不說知會兄弟一聲。”

走出來的人正是鍾無風,他見了上官縝也是一愣,“上官兄也在這兒。”

子攸聽了便笑問上官縝,“這位好漢,哥哥認得?”她見上官縝認識那人,便不再以剛才罵的癟三、小賊、縮頭烏龜稱呼,改口就稱了好漢。

上官縝笑道,“攸兒,這是鍾無風鍾大俠,使一套好劍法。我曾與他比劍,直比了一天一夜未分輸贏。”

子攸心道,以上官縝的能耐,那莽漢跟他比武竟然沒給上官縝一劍刺死,可真是稀奇了。便想到他必然也是武功極高的難得人物。這些日子她因提防著大哥穆建黎暗害司馬昂,便想到司馬昂身邊侍衛雖多卻沒有什麽真正有能耐的人。雖然她心中了然司馬昂今生難再屬意於她,可她卻不能真對他的安危不聞不問。所以今日見了鍾無風,心中便生了籠絡之意,想要收服他,使他能為司馬昂所用。

子攸見他未曾騎馬,便不肯自負尊貴騎在馬上。下馬向他行了一禮,笑道,“原來如此。鍾大俠,小女子孤陋寡聞,今日孟浪了。還望鍾大俠不要見怪。”

鍾無風其時已知道她是王妃,又見她如此自謙,行至又極合江湖的規矩,心中已對她有十分的好感。再見她立在那裏,明豔無雙,盈盈一禮,又是儀態萬方,他哪裏還敢再看她,連忙還禮不迭。雙手奉上司馬昂要他轉交之物,“王妃娘娘,有一人要我將此物奉給王妃。”

子攸微微一笑,心裏卻是大惑不解,“鍾大俠怎知我是王妃?”

鍾無風低頭道,“王妃見了此物便知。”

子攸雖然聽上官縝說過江湖中許多險惡之事,譬如送人東西上麵卻投毒的典故,但想到上官縝既然稱鍾無風為大俠,他必然為人光明磊落,不至於暗害自己。再說自己的義兄上官縝又站在身邊,那自是無虞,便伸手將那隻絲帕裹成的小包拿過來。接到手裏捏一捏倒像是隻手鐲,子攸將那帕子上係的結子解開,果然一隻碧玉手鐲現了出來。

子攸吃了一驚,忽然將那手鐲拿得更高,湊到火把跟前細看,確是司馬昂曾送給她的那隻手鐲,上麵兀自凝著她的血跡。子攸這一驚,可非同小可,一顆心在嗓子眼砰砰地跳,一口氣有些上不來,險些暈過去。上官縝看出子攸不對勁,連忙問她,“這是誰的東西?”

子攸緊緊攥著那隻鐲子,看向鍾無風,“鍾大俠,他在你手裏?這事可非同小可,鍾大俠不嫌太過了麽?”

“不敢,不敢。”鍾無風連忙向她作揖賠禮,“他說請王妃看了此物之後,獨身進去,小可自會保護王妃娘娘的安全。”

鍾無風說得都是實情,隻是在子攸聽來卻不是那麽個意思。她知道司馬昂在這一帶遊獵,本就憂心他會遇到這夥賊盜,現在見他的東西在這兒,滿心都以為他是被強盜逮住,又氣又急,隻以為這個鍾無風是要把自己也賺進去,待要不進去,又怕司馬昂會出事,想了一想,豁出去算了,便道,“好,我跟你去。”

上官縝雖不明就裏,但也大略看出其中關礙,知道子攸必是被這隻手鐲要挾住了,便冷笑一聲,“鍾兄,這可不是俠義所為啊。”

鍾無風麵露尷尬,“上官兄,這其中還有隱情,小弟在此無法道出。上官兄如不放心,小弟願請上官兄與王妃同入。”

上官縝笑道,“好。攸兒,那麽咱們不妨進去看看。”

子攸點點頭,上官縝隨她一起進去,或可見機行事。鍾無風鬆了一口氣,“王妃,請。”



第一卷 第四十三章 相逢


子攸心急如焚地跟在鍾無風的身後進了莊子,走過一條土路,進了一個院子,一眼看見正麵屋裏點著燈火,司馬昂正負手在屋中來回踱步,看著像是沒受什麽傷害。

子攸許多日子沒見到司馬昂,今日陡然在此相遇,先是擔憂他受傷吃虧,現在知道他無事,卻又不大敢跟他說話,突然間滿腹的委屈哀痛都被勾起,一股酸楚湧上心頭,胸口氣血翻騰,一股腥甜塞在嗓子裏。

司馬昂聽見腳步聲,回頭向門外看去。子攸果然來了,站在門外兩隻眼睛呆呆地看著自己,像有多少話要說又說不出來,看得他心裏一痛。滿院子都是男子武士,滿院子的刀槍劍戟反著清冷的微光,子攸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孤零零站在其間,司馬昂忍不住在心裏歎口氣。子攸何時不是如此?孤零零地站在京城暗無天日的朝局裏,在夾縫中苦苦支撐。

“子攸。”他喚了她一聲,向她伸出一隻手。

子攸凝望了他半晌,咳了一聲,眼淚止不住流出來,連忙抬起袖子擦了去,向前幾步,走到司馬昂跟前來,“王爺,你還好麽?”

司馬昂看著她點點頭,她仰著頭,俊俏的麵龐在燈下泛著柔和的光澤,隻是清瘦了許多,才幾日不見,就清瘦了這許多啊,連眼睛似乎都腫了。司馬昂尤恐自己剛才是看錯了,現在借著燭光細看,子攸的兩隻眼睛仍舊是腫的,“眼睛怎麽了?為什麽哭了?”

子攸連忙低下頭掩飾,她到底是女孩兒心性,哪怕司馬昂並不喜歡她,她也不願意叫司馬昂看見自己眼睛腫著不好看的模樣。

司馬昂有心再問,可是眼下這裏著實不是地方,見她衣衫單薄站在門口的涼風裏,便想叫齊烈拿自己的鬥篷過來給她,一抬頭又看見上官縝就站在子攸身後不遠,便知道他是隨子攸一起來的,隻是方才他隻顧著看子攸,竟沒瞧見他。司馬昂看著他在在子攸身後,也不知怎的,心裏忽然不痛快起來,待要說是因何不痛快,又說不分明,隻好強打起精神來說正事。

“為了什麽要緊的貨沒了,還要你親自帶了兵來這裏?”司馬昂問子攸,他說話的聲音不大,外頭的侍衛們聽不見。也算是給子攸留了餘地,隻是子攸今天實在是灰心失意到了極點,竟沒體貼出司馬昂的意思,反倒是驚覺司馬昂並非是被拘押在這裏,而是他本來就跟這裏有些關聯。

她臉上露出三分狐疑,被司馬昂看出來,堵在他心口裏,甚是不痛快。

偏偏鍾莫雨在一旁又說道,“哼,說的好聽的是貨,其實還不是搜刮的民脂民膏。”

子攸進來的時候一顆心都在司馬昂身上,也沒看見旁邊站的人都是誰,現在看見曾與自己有隙的鍾莫雨立在一旁,很是吃了一驚。隨即想到鍾莫雨既然姓鍾,恐怕跟那個鍾無風有些親戚,所以才會在這裏。

鍾莫雨其實是上官縝的未婚妻,子攸隻知道那是指腹為婚定的親事。舊年在江南她們曾見過一次,那時因鍾莫雨疑心她與上官縝有私情,便仗著自己有些武功,非要殺了子攸不可,子攸自是不服氣,支使著侍衛跟她爭鬥不休,鬧得甚是大發。後來鍾莫雨負氣出走,離開上官縝,子攸也回了京城,後來子攸自覺此事做的不大地道,跟上官縝賠了幾次不是,上官縝隻是一笑了之,並不在意。

隻是鍾莫雨到底恨著子攸,今日見麵如何能心平氣和,再掃一眼上官縝,上官縝避開了她的視線。她心下更氣,向子攸冷哼道,“你一般也是有了夫君的人,怎麽還隻管纏著別人的漢子。”

子攸被這村話氣得差點跳起來,要說什麽到底又說不出來,回頭看一眼司馬昂,司馬昂那臉繃得真夠緊了。子攸的麵上便燒熱起來,心怦怦地跳著,“鍾莫雨,你不要欺人太甚。”

鍾莫雨冷笑道,“我欺人太甚?你現下貴為王妃,領著幾萬兵馬,比王爺還厲害,我怎麽欺你。”

“你別扯上王爺。”這話太過危險,子攸氣得轉過臉去瞪她。

柳葉在旁邊卻已經瞧明白了,向上官縝說,“嘖嘖,師父,這人就是師父的未婚妻?好凶悍的婆娘。師父,我可不要這樣的師娘,那不是要折磨死我麽?”

柳葉這話一出口,不隻一個人驚訝,誰也沒料到這孩子是上官縝的徒弟。上官縝本來就被鍾莫雨那兩句話點的不舒服,再被自己徒弟當眾說出鍾莫雨是自己的未婚妻,更有些尷尬。鍾莫雨被罵成是凶婆娘,也氣得半日沒話說。

柳葉笑著走向子攸身邊,“師姑,師姑,我告訴你,我們跟王爺也是今晚誤撞進賊窩的,哪想到這裏的好漢頭目鍾無風竟然是王爺原先的舊友。”說著一麵笑一麵嘻嘻哈哈地把今晚的事詳詳細細描述給子攸聽。

他與子攸年紀相仿,認識的時日也久了,所以並不怎麽將子攸看作王妃。又說道,“王爺的劍法很厲害呢,跟那個凶婆娘竟是一路的,定然師出同門。我看那個凶婆娘八成是你的師小姑子,喲,我說錯了,她那麽大的年紀,怎能是你的師小姑子,定然是師大姑子。”

子攸見他樂得不成樣子,一巴掌便拍在他的額頭上,“你吵什麽?什麽大虱子小虱子的,我讓你跟著王爺,你怎麽把他帶到這種地方來了。以後你師父再要罰你,別指望我給你討饒。”

說得柳葉扁了嘴,沒了精神頭兒。子攸抬頭看了看司馬昂,再看看鍾莫雨,心頭很是一陣不舒服。

司馬昂也不好過,因說道,“什麽了不得的貨,莫無風馬上就會將劫得的貨送出去,你也將你帶來的人先撤回去吧。”

誰知子攸冷笑了一下,“什麽了不得的貨?嗬嗬,我為那批貨提心吊膽不是一天了。如今貨果然丟了,又費了我多少心血。我是為我自己口袋裏的錢麽?你問問你的人,問問他們到底是多大的膽子,問問他們劫的都是什麽?是一車車的銀子!那能是穆家的貨麽?那是南邊幾個富省交上來的稅銀,沒用官兵押送,就是怕這一路上賊惦記。”

司馬昂吃了一驚,以為子攸的眼睛是因為丟了銀子才哭腫的,雖然這事不怪自己,可心頭畢竟有些愧疚。子攸也不看他,低垂著頭低聲說,“前方大軍一日耗費錢糧無數,我們竟不是打仗,是在拚軍糧呢。王爺,難道這是我們穆家自己的戰爭麽?還有那大水衝了堤壩,戶部撥不出銀兩來,到處都等著錢使呢。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每一次運錢糧,滿路上都是匪徒,各個都說是要替官府賑濟災民。濟個鳥啊!流民遍野,都是因為堤壩垮了,不從根上治水,隻給災民一點銀子,有個屁用?不信去問問那些災民,是想要銀子還是田地?”

一番話說的鍾無風麵上燒熱,司馬昂默然。

子攸低著頭,司馬昂看不見子攸的眼睛,隻聽到子攸似笑似哭地說,“嗬嗬,今天這個罵我,明日那個棄我,可我又是為了誰呢?”

一句話說完,子攸隻覺得胸口裏氣血翻騰,眼前發黑,身子向後仰去,跟著便沒了知覺。



第一卷 第四十四章 情思凝結

司馬昂本來正在心思混亂之際,一驚之下竟然沒能上前扶住,眼睜睜看著她向後摔過去。

倒是上官縝見她要摔在地上了,兩步搶上前來,將她扶住。上官縝看著司馬昂一動不動,不聞不問的架式,便不覺動了怒,冷冷看著司馬昂道,“王爺,我雖然是子攸的結義哥哥,可她到底已經有了夫君,我這樣抱著她似乎甚為不妥。不知她眼下昏迷不醒,她的夫君能不能替我照料她。”

司馬昂緊緊抿著下唇,似怒非怒,那張臉上仍舊看不出情緒,沉默著上前抱起子攸。這時天已經亮了些,他借著門外的光亮看見子攸麵色煞白,毫無生氣,連呼吸都微弱了。他嚇了一跳,不再理會這是在人前,緊緊摟著子攸把她抱到裏屋的炕上,一麵喚她名字,一麵又用一隻手在她後背的穴位上推拿,好半天才聽見子攸咳嗽一聲,喘上一口聲來,雖然仍是未醒,但呼吸已然順暢起來,臉上也有了些血色。

司馬昂的額上滲出了冷汗,鍾無風連忙將眾人遣出門外等候,隻有上官縝跟著司馬昂進去。司馬昂端詳著子攸的臉,又覺得那麵色過於紅潤了,伸手去子攸臉上一摸,觸處一片火熱,才知道子攸在發燒。又看見子攸的手指上包紮著巾帕,他是常在外頭騎馬射獵的,一見那包紮的方式就明白子攸的指骨折斷了。雖然知道不甚要緊,可卻止不住又驚又怒,“她是怎麽了?她的手怎麽了?”

上官縝看著他冷笑道,“我隻聽她說了一句,大約是你那小老婆將她的躡影馬毒瘋了。哼,這丫頭愛馬如命,想來自然是不肯離那瘋馬遠些的,要我說,她隻是折斷了一根手指,不是折斷脖子,還真是命大。隻怕若是折斷了脖子,才是遂了你和你那小老婆的願了。”

他是江湖草莽,自然不將王爺放在眼裏,何況子攸從小他便認得,在他眼裏那一直就是個小妹子,哪知道出了閣竟然嫁了這麽一個男子,除了受氣,竟沒什麽好事。所以他說他幾句,完全是大舅子在損妹夫。

司馬昂沒聽過這樣小老婆長小老婆短的村話,被上官縝說的麵皮有些紅,一陣不自在,可是子攸的高燒讓他沒有心思理會別的,向外頭吩咐道,“快些去請郎中。”

鍾無風一直在外間伺候著,聽了這一聲連忙答應著。

上官縝在一旁冷眼瞧了司馬昂這一半天,見他是真的著急,也便罷了。向他說道,“不用去找郎中了,我雖是山野莽夫,倒懂些醫術。”

一句話提醒了外邊的鍾無風,他一拍腦門,“是了,是了,王爺,上官兄的醫術隻怕不比他的武功遜色,尋常的郎中哪能比得過他。”

司馬昂將信將疑,對上官縝的醫術並不放心,可又想到,眼下也不及去找太醫院的大夫,若是找來了小鎮上混飯吃的郎中,他也還是不能放心。

上官縝診了脈,便在紙上寫了方子,鍾無風這裏雖無大夫,但是劫得子攸的貨裏卻有不少名貴藥材,其餘要用的尋常藥材莊上本來就有。其實子攸也隻不過是斷骨之後沒有好生調養,再加上這些日子思慮過重,飲食不安,這一夜裏又驚怒交加,幾下裏累在一起,她才暈了過去,其實倒不要緊。

上官縝寫了方子,司馬昂先接過去看了一眼,他雖然不大通醫術,但是畢竟素日裏雜學旁收,也曾讀過幾卷醫書,醫理還是懂些,這會看了那方子並未覺有不妥之處,才轉手交給鍾無風,叫他照方拿藥煎熬。上官縝一笑不語,告辭出去,要將外邊的兵馬遣散。

一時屋裏沒有旁人,司馬昂才歎一口氣,伸出手慢慢撫摸子攸火燙的麵龐。想著子攸的馬死了,那必定讓她心疼得很的,他們都是一樣的人,倘或他的馬死了,他也會哀痛不已。一樣的人?司馬昂驚覺自己在想著什麽,倒有些詫異,自己怎麽就知道跟子攸是一樣的人?他呆了半日,想起舊日種種,心裏一陣難過。

子攸心裏有他,他是知道的。在穆府裏子攸給他毒藥,他是不惱她的,那是唯一的法子,他知道。他惱的是子攸為什麽要摻和進來,她明明可以隻管做她的王妃,隻是王妃。

子攸非要摻和進這惱人的政事裏。那麽他便難信她,她也必然難信他。否則為何那事之後,她就再不現蹤影。

想到此節,他又對自己有著說不出的憤恨。倘或他是個貨真價實的皇儲,而不是現在這個傀儡模樣,那麽即使子攸不嫁他,他也是一定要娶她的,他會給她一切,不叫她操半點心,她愛騎馬撒野也罷,愛射獵也罷,都是好的,那本就是他極喜歡的事,他會陪著她,就算她愛罵人他也不會苛責她。隻是……

司馬昂慢慢撫摸著子攸受傷的手,麵上仍是沒有情緒,可胸口裏一腔怒火亂撞,無可排解。他真想跨上駿馬,去山林間馳騁縱橫,宣泄了這口怒氣再回來。

可是他卻坐著沒動,疼惜地捏著子攸的手心。那些無可奈何的痛楚讓自己來受也就罷了,為什麽還要捎上來一個子攸。子攸又為什麽要來呢,將來他若敗了,她可怎麽辦?她的眼睛太明亮,容不得陰晦,性子又太耿直,見不得不平之事,卻不知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穆文龍終是要死的,穆建黎能容得下做過王妃的她麽?必然不會的,權勢似烈焰,那樣的蠢人到得權勢巔峰,哪還能有情義。

柳葉捧上湯藥來,司馬昂拿著勺子慢慢地喂給子攸喝下,仿佛在子攸不知道的時候,多為她做點什麽,自己心裏便多舒坦一點。

柳葉在一邊吊兒郎當地侍奉著,卻不知道司馬昂心中的煩悶。他親自送湯藥過來,原是來瞧子攸醒沒醒的,他在司馬昂身邊待了這麽些天,覺得司馬昂不苟言笑,下邊人便也嚴謹,那實在太無趣了,他本來是想來試探子攸的口風的。要是子攸同意他走開,他就要溜出去玩,但是如果子攸讓他回到她那邊去,那也是好的,子攸膽子很大,跟她一起玩更有意思。

可是子攸沒有醒,他便想出去。誰知被司馬昂一回頭看到,就吩咐他去打水拿帕子。他隻得照做。

“王妃發汗了,就是快好了。王爺,您要是想用濕帕子幫王妃擦汗的話,那帕子得擰得再幹些。王爺,您袖子得挽高點,不然等會王妃醒了還以為您掉過井裏呢,我又慘了。”

司馬昂有些尷尬,卻仍是照做了,剛伸手把擰幹的帕子放在子攸的額頭,子攸就哼了一聲,接著在夢裏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胡亂抓住了司馬昂的手。司馬昂回握了她的手,柔聲喚她,柳葉突然覺得自己站在那裏著實尷尬,趕緊一扭身走了。



第一卷 第四十五章 嬌癡不怕人猜

子攸醒過來時,隻覺得身上的衣衫都濕透了,很是不舒服。她慢慢張開眼睛,窗欞上的日光看著已近晌午,這半日她昏昏沉沉地做了許多夢,夢裏走了許多地方,見了許多人,忽悠悠竟仿佛活了半世似的。迷迷糊糊的時候,她知道有人喂她喝了藥,給她擦幹了額上的汗,那人不是六兒。

她抬起手,手指在夢中疼得很,可這會卻好像疼得好些了。她又清醒了一些,以為身旁坐著的是上官縝,便開口叫了一聲,“哥,”身邊坐著那人身子微微一震,卻不答她,她也沒留心,又叫了一聲,“哥哥,我好口渴。”

那人站了起來,取了茶碗來,她聽著他先用茶水涮了涮杯子,再倒掉,隨後才倒了茶來。子攸還在想上官縝何時這樣細致了,一麵在他手中就著茶碗吃了一口茶,一麵抬頭,一眼看見那人英氣勃勃的眉,兩隻深邃的眸子,她登時嗆了一口,咳嗽起來。

司馬昂坐過她身邊來,在她背上輕輕拍著,“莫非見我不是你那‘哥哥’,心裏不爽快麽?”司馬昂話裏那聲哥哥說的有些拖,頗有些子攸叫人時口齒綿軟的味道,子攸的臉立時紅了。司馬昂見她極不自在,也不再提,再要喂她喝水,她已經自己接過茶碗來。

“不敢勞動王爺,方才不知是王爺在這兒,簡慢了。”子攸已經喝幹了那碗茶。

司馬昂拿起茶壺,又給她斟上,看著她十指尖尖,捧著那小小的茶碗,一飲而盡,腕上是空著的,沒帶什麽鐲子。司馬昂再斟一碗,說道,“我是你夫君,在這兒守著你不是應該的麽?你醒來張口就叫你那‘哥哥’,豈非不守婦道?我這做夫君的,很是覺得顏麵無光。”

“屁!”子攸揚起兩彎柳葉眉,她本是不肯在司馬昂麵前罵人的,更別提罵司馬昂了,隻是病了一場,本來就覺得氣悶,再受了司馬昂的這話,她大怒之下來不及思索,便罵了出來。一句話出口,她麵上更燒,看見司馬昂也在看著她。隻是司馬昂修養極好,喜怒是不常形於色的。可惜子攸卻最恨他這種模樣,現下又見他平靜淡然,心裏更惱了,略一思索便想到自己就算比現在更好十倍,司馬昂也絕不會愛她,她又何苦藏著性情,使自己不能痛快呢。幹脆破罐子破摔,說道,“婦道是個屁!聖人之言本不足信,三句便有一句是狗放屁!”

這一句真性情的話出口,她已經不在乎旁的了,向司馬昂看過去,眼裏還帶了三分挑釁。誰知也不知是她看錯了還是怎的,倒覺得司馬昂眼裏有三分笑意,似乎對她的話反有幾分認可讚許的意味。

她也就沒有再往下說,氣哼哼地轉開了頭。

司馬昂也不理會,隻問她,“你現在覺得身上怎樣?昨晚你一直發著燒,自己不知道麽?還能死撐著騎馬跑到離京城這麽遠的地方來。”

子攸一愣,搖了搖頭,昨天晚上她隻是覺得頭疼眼花,但是手指太疼壓過了其他的難過,再說丟的銀子還沒找回來,就是要死也得勉力撐著,哪還想到自己在發燒。

司馬昂看她的模樣,也猜了個差不多,便問她現下餓不餓,想不想吃東西。子攸又搖了搖頭,眼裏沒了什麽精神,周身疲憊酸軟難受,便又躺了下去。衣裳都被汗浸透了,想換身衣服,又想到自己本未帶替換的衣裳,隻好作罷。又看看四周,這裏雖然是鄉下地方,被褥卻是極幹淨的綢緞麵子,勉強躺一會也是不錯了。

子攸躺下來舒了口氣,“我不吃飯,你自去吃吧。我已經好了,勞你守著我這半日,多謝啦。”

司馬昂見她掃視這破爛地方一圈,最後在枕上找了個舒服位置,舒一口氣,臉上竟露出滿意的神色,便知道她必是累極了,現下見不用即刻騎在馬上,還有這樣的地方可以睡便滿意了。可他看著她如此,心裏卻難過,也不知怎的就想討她的歡喜,“子攸,把我的馬送你可好?”

子攸看了他半天,才“哦”了一聲,“必是我哥哥——我是說上官縝——同你說了。”

司馬昂聽她脆生生地叫著上官縝哥哥,心頭頗有些不快,“他是你什麽哥哥?你哥哥不是穆建黎麽?”

子攸沒看出來司馬昂的不悅,況且她方才都已經豁出去了,此刻便是看出來了也未必在意,“他是我的結義哥哥,我當然叫他哥哥。”

“他都過了而立之年了罷,做得了你的叔叔。”司馬昂道。

“那不同。”子攸揉了揉眼睛,似乎還沒睡夠,“這個我叫他哥哥,也是有緣故的。我九歲那年隨我爹爹去南邊,路過荒郊野地的時候見了幾個重傷倒地的男子,我就叫小廝把他們抬到車上,又叫跟隨的太醫給他們治傷。我當時也沒在意,後來,又過了幾天,八月十五的夜裏,我正在讀史記,便有個二十幾歲的哥哥來找我,說感謝我救他的師弟。說了好些感激的話,又問我要什麽報答,他可以給我三樣東西。我見他夜裏從房上飛下來,輕飄飄的沒聲音,還以為他是神仙。我就說,一要跟我結拜做兄妹,我原想這樣我就有神仙罩著,就不怕大哥欺負我,二要她給我一百隻螢火蟲,三要每年八月十五時來見我一見。他都答應了,後來我一年年的長大,自然知道他不是仙人,不過他是江湖豪俠,我心裏很敬他。好在我大約也不是很蠢的蠢人,跟他言談起來很是投契,蒙他不棄,這些年我便是有不能求爹爹完成的心願,倒都可以找這位義兄相幫。”

“譬如今天你來剿匪,外邊來的也不是南北羽林軍罷?恐怕是你這位義兄又幫了你的忙。”司馬昂道,“你何止不是蠢人,你是天下最機靈的丫頭也還差不多。”

子攸笑了起來,“承蒙你看得起我。”司馬昂見她方才惱了就橫眉冷對,現下說得高興又笑顏如花,全然是個沒心沒肺的小女兒形態。又聽她笑著說,“京城裏統共就剩了那麽一點人馬,我怎能帶出來。我從範大江哪裏借了點人,又從義兄那借了些人外加他的一群馬,假充一支聲勢浩大的軍隊。我算著到這裏的時候天色未明,對方自然難以看破。”

司馬昂已經想到是這樣了,隨口道,“計是妙計,隻是若碰到的真是一夥黑道敗類,那仍是危險。”

子攸搖了搖頭,“不怕,我義兄的功夫天下第一,有他跟著我,準保無事。”

來來去去口裏都是義兄義兄,聽得司馬昂沒來由的好生煩悶,卻不好說什麽。誰知又聽子攸說,“你的馬也是難得的好馬,你又是個愛馬之人,為什麽舍得將那馬送我?我的馬雖然被人害死了,卻不是你做的,也不與你相幹,你為何賠我?”

司馬昂聽她的口氣像是有幾分咄咄逼人,他心裏有些著惱,一時便沒開口。又見子攸閉上眼睛,長長的睫毛合在一起,口裏卻說,“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怕我怪罪你那好動歪心眼的小妾,所以才替她向我賠禮的。她做了壞事,你照舊心疼她,體貼她,不叫她受我的委屈,是也不是?你定然覺得我行動就存壞心,她怎樣都是好人。哼,她是金玉一般的小姐佳人,我是磚頭瓦片一般的粗使丫頭。”

司馬昂從沒被人這樣言語擠兌,也不曾跟女孩子相處過,不知道小女孩子就是喜歡這樣歪派人,便也有惱了,冷冷說了一句,“不知好歹。”

子攸張開眼,呆呆看著司馬昂,倘或司馬昂跟她吵架她或許還不會覺得這麽委屈,可司馬昂這樣冰冷冷的,著實讓她心口難受。她的手指頭還斷著,高燒剛退,正是委屈至極的時候,就算沒事她還想找個親近之人發一會脾氣,現在司馬昂說了她一句,剛好給她找了個發泄的地方。她一雙妙目呆呆看了司馬昂半晌,忽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司馬昂嚇了一跳,心裏登時就軟了,手忙腳亂地給她擦眼淚,想要讓她別哭,卻又不知該說什麽。




第一卷 第四十六章 交易


子攸在司馬昂麵前嚎啕大哭一場,自覺心裏舒暢多了,也不理司馬昂,哭夠了就向枕上一歪,麵朝裏躺著,又想睡了。耳朵裏卻聽見司馬昂在她身旁歎了口氣。

“子攸,我知道你一向是為我好,大約是你心裏有我。”司馬昂輕聲說道。

子攸的臉上一熱,“現下沒有啦。”

司馬昂卻沒理她說什麽,又繼續說了下去,“隻是,恐怕你也不僅僅是為了我。”

子攸聽了這話,轉過頭來,司馬昂還從未正經跟她說過話,她能聽到司馬昂怎麽想的,這還是頭一回,“那你說我是為了哪個混賬?”

司馬昂看著她的眼睛微微一笑,她有些不好意思,轉開了眼睛,聽司馬昂說道,“我對你不好,從未盡過丈夫之責,你惱我也是應該的,我不怪你罵我。”她嘀咕了一聲,隻是聲音太低了,司馬昂側頭過去聽,貼近了她的臉,“你說什麽?”

子攸咬著嘴唇沒吭聲,麵上燒紅,司馬昂以為她又發燒了,伸手去她額頭上摸,被她推開,“說話便是說話,不要……不要動手動腳的。”

司馬昂道,“我不是你夫君麽?”見子攸沒吭聲,他又接著說下去,“我說你不僅僅是為了我,是因為我冷眼瞧了你這麽久,才知道我早先竟沒瞧出來你原是京城豪門裏頭的第一俠客。”

子攸“嗤”地一聲笑出來,“從沒人這麽說過,你在笑話我麽?”說是這樣說,可她心裏卻很喜歡,她若是不傾慕那些俠客,也就不會結交那些江湖中人了,現在聽見司馬昂忽然說她像俠客,她心裏自然歡喜。抬起眼睛向司馬昂看去,剛好司馬昂也向她看過來,四目相對,子攸連忙轉開視線。

司馬昂唇邊浮現一抹笑意,不過子攸並未看到。他收起了笑容,看著子攸的眼神仍舊溫和,“上官縝號令江湖群雄是俠,鍾無風打家劫舍也是俠。隻是,行俠仗義,濟人困厄,是俠之小者,為國為民,鞠躬盡瘁,才是俠之大者。若是這樣論起來,你雖為女子,功夫也微末,但卻是大俠了。”

子攸聽住了,自覺司馬昂說的十分有道理,隻是自己從未這樣費心琢磨過。

司馬昂接著說道,“所以我才說,你不隻是為我。比方說,你瞞著穆建黎開倉賑濟災民,這就與我無幹,今晚上你搏了命的算計著要找回丟失的稅銀也並非為了我,你暗地裏保護那些仗義執言的書生之時,心中也未必想起了我。你做那些事情是由著你的本心,一來並非為你的夫君,二來也不是要為自己攢什麽籌碼,這是我心裏敬你的地方。”

子攸萬料不到司馬昂會有這樣的話,她抬起頭來,看著司馬昂,這一番話直說到了她的心裏去,竟仿佛比她自己更明白她的心。她呆看著司馬昂,心裏隻覺得有了他這句話,她更比從前還愛這個身形高大,麵容俊朗的男子。

“我不是要詆毀穆家。可是穆家這一代唯一的那個男丁卻是個荒淫無度的人。你是他的妹妹,卻跟他大不相同,你心裏麵更多的是天下蒼生,你信的是天理公義,所以你跟他沒法相容也是可想而知的。隻是,將來代替大將軍統領大顥軍隊的人是他不是你,你隻管這樣一味拂逆於他,將來大將軍過世之後,他會念及你是他妹子便放過你麽?”司馬昂看著子攸的小臉漸漸襲上哀愁,已知她心裏想著什麽。

他深深地看著子攸的眼睛,停了良久,才說,“子攸,司馬氏與穆氏早就冰炭不能相容。你我之間本不該生出的許多嫌隙,諸多煩惱也隻不過因為你姓穆,而我姓司馬。不過,倘若你是個尋常蠢婦,那又不是今日的光景了。”

子攸的臉上徹底冷了,連心裏都發涼。她慢慢坐了起來,雖然她隻有十七歲,可是卻不傻,何止不傻,甚至還聰明得很。她在外頭打理家業已經有三年,世情冷暖,不是沒嚐過。

她低著頭向司馬昂道,“你的意思是,將來你跟我哥必然不能同存於世,於公於私我都該站在你這一邊,是不是?你接下來是不是還要說,倘或我要心裏有你,就要……要幫著你,才能免生嫌隙?我若幫你,你又要……要許給我什麽呢?”子攸說得心裏冰冷,她等著司馬昂反駁她,或者惱怒,那就說明自己說錯了,可司馬昂卻靜聽著她的話。她咬了咬牙,“你許我一個貨真價實的夫君麽?還是一個皇後位子?”

司馬昂沒有否認,一雙眼卻帶了幾分憐愛地看著子攸,隻是子攸低頭難過,並沒看到。她不肯抬頭,他的眼卻仍舊看著她的頭頂,“既然你已經直說了出來,我又何必繞彎。我記得你常說自己是個生意人,你既知道我要的是什麽,不妨來談個價錢罷。”

子攸心中深愛司馬昂是真,可此刻心中氣苦也是真,往常自覺心灰意冷,竟都沒有這次冷的絕望,這時候卻不想哭了,隻是一笑,“好,司馬昂,既然你這樣說了,那咱們就做個生意,約法三章,明明白白地把話說在前頭。我自會竭盡所能地助你登上帝位,但是你須做到三件事。第一件事,便是不得傷害我爹爹。”

司馬昂麵色如常,點了點頭,“那是自然。”

子攸抬起頭來,已是泫然欲泣,“第二件事,你做了皇上之後,不可濫殺穆氏一門。”

司馬昂看著她,又點一點頭,“無關的穆氏族人,自然無罪。你不希望要我答應你永保你的皇後之位麽?”

子攸慘然一笑,“我可不是無關的穆氏族人,將來你自然也會殺了我的。除非我是個尋常蠢婦,否則你當皇帝也罷,我哥當皇帝也罷,哪一個都不會放過我的。”

司馬昂本來唇角是含笑的,被子攸的話生生逼沒了笑意,心頭也是忽然冷森森的,好似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子攸竟然比誰活得都明白。平日裏隻見她對誰都有情,可不曾想到她心裏卻好像早已認定世上本無情。忽然又想到子攸的身世,她也算薄命了,母親被親生父親殺死在她麵前,那縱有錦衣玉食生活,縱有父親疼愛,也不知能否抵消得幼年坎坷遭際。何況穆文龍姬妾眾多,隻怕爭風吃醋還不夠呢,誰會真心疼愛那個沒有母親的幼女,子攸那獨擋一麵的能力,或許也是從那樣的孤冷生活裏磨礪出的。

子攸看著司馬昂,她此時的難過,也難說出口。她心裏對司馬昂又恨又愛,就如幼年對父親一般,想到父親,就想到母親,自己受這樣的委屈,不知道母親在那世裏知不知道。若是母親一直活著,定然不會叫她去學騎馬射獵,有娘親疼愛,自然也不會讓她跟爹爹去到處曆練些什麽有的沒的,她也像蕭吟那樣隻會吟詩作畫,豈不是少了幾分煩惱,多得人幾分憐惜?再想到司馬昂對自己竟然隻想著利用,便是跟大哥和爹爹一樣了,想到爹爹和娘親,自然知道世上男女本來便無多深的情愛,自己又跟司馬昂之間有那許多嫌隙,最後自己當然是免不了要死在司馬昂手裏,想來想去胸口的酸疼便無以複加。賭氣道,

“第三件事,就是你須得愛我,就算你不愛你,也要做出愛我的樣子。要時時體貼我,憐惜我,要替我著想,還要多花工夫陪著我。就像人家真正的夫妻那樣。”說到這裏,她又猛然想起蕭吟來,登時立起兩彎柳葉眉,“還不許你隨意去見你那側妃。這第三件事,你也能答應我麽?”

司馬昂笑了起來,神態自若,仿佛他本來就在等著這條要求,此時子攸一說,他反而安心了似的,“好,這條也可答應。夫人,還有旁的要求了麽?”

子攸被他這句“夫人”叫得一愣,隨機緩過神兒來,搖了搖頭,歎一口氣,輕聲說,“再沒有別的要求了。隻要你待我好,讓我歡喜,那麽我痛痛快快活一天便算一天。你若是覺得我要挾了你,你心裏委屈,那等你登基當了皇帝,就給我一道詔書,賜我一個死,你也就發泄了怨氣了,隻別牽扯到無辜的穆氏族人身上就是了。我也自當全力輔佐你。唉,你本來就該是皇儲,又比我那兄長不知道好上多少倍,你做皇帝,那……那自然是好的。”

“那先用飯吧,夫人。吃完了飯,才好再吃一回藥。”司馬昂卻好像不大關心她後頭的話,唇角還微微含著笑,“既然要像別的夫婦那樣,那你可要聽為夫的話了,不要隨意胡鬧。”

子攸又是一愣,心裏麵恍恍惚惚的,一時不知該說什麽才是。



第一卷 第四十七章 閑話一回


子攸本來又是煩惱,又是難過,心裏對司馬昂又愛又恨,此時看司馬昂扶她起身,那神色舉止雖不算溫柔多情,可比之從前已是溫軟了許多。子攸的心裏便恍恍惚惚的,思來想去,恨也無跡可尋,愛又沒有著落,一時五內俱焚,司馬昂這樣對她好,她反倒心酸落淚。

司馬昂伸手去擦她臉上的淚水,卻也不哄勸她,她哭得沒味道起來,便收了淚水。司馬昂又從錦褥上拿起那隻玉鐲,擦幹了舊日血跡,“那日我摔碎了你娘留給你的遺物,便賠給你我祖母的這一隻玉鐲,你為什麽又要還給我?難道你覺得我是戴玉鐲的人嗎?”

司馬昂自然記得那日子攸為什麽把這隻玉鐲還回來,如今明知故問,不過就是隨口渾說。說到最後一句,子攸也笑了,啐了他一口,“你不能戴,自然可以拿去送你那小妾,她總是能戴的。”

司馬昂拉了子攸的手腕,把那隻玉鐲重又戴在她的腕上,又笑道,“這是我幼年時候皇祖母給我的,她老人家說這是她入宮那天我皇爺爺給她戴上的。皇祖母讓我拿著這個將來給我的媳婦兒。我給了你,你要是惦記著給我表妹,那你自己轉送她去罷。”

子攸白了他一眼,“我幹嘛送她東西?”忽然瞧見司馬昂的衣服前襟破了,便指著問他,“這是在哪裏刮的?”

司馬昂自己都忘了,被子攸一說才想起昨夜裏衣服被鍾莫雨的劍劃破。“我都忘了。我去換件衣服,你也起床梳洗了,咱們就吃飯罷,隻是沒人伺候你。你想在裏頭吃,還是外麵跟上官縝和鍾氏兄妹一起吃?”

子攸沒答話,見他出去了,便自己梳洗了,整了整衣裳出去,上官縝正在堂屋裏與眾人圍桌笑談,子攸心緒不佳,看見鍾莫雨也在,便故意的向上官縝身邊坐了,“哥哥,我的馬沒了,你再送我一匹吧,我還要大宛名馬。”

上官縝含笑看著子攸,“你起來了,身上可好?你夫君呢?”

“問他做什麽?他一會就來。”子攸扁了一張小嘴,“隻是好馬難得,我的躡影死的實在……”說著歎一口氣,其實她今日難過的已經不是愛馬慘亡,而是司馬昂叫人心寒,隻是那些話不好對人講,所以還是要借著馬的事難過一下罷了。

上官縝見她形容憔悴,又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樣子,心中十分憐愛,連忙哄道,“好妹子,莫哭莫哭,不就是一匹馬麽?哥哥現在就給你一匹汗血寶馬,不信你去你袖子裏找找。”

子攸隻當上官縝是騙她,嘟著嘴去袖子裏摸,哪知道竟發覺袖子裏不知何時多了一物,拿出來看時,卻是一隻紅玉雕的小小飛馬,雕功精巧異常,紅色駿馬栩栩如生。子攸心中十分喜歡,不覺破涕為笑。心裏知道上官縝武功高深莫測,手腳也快得很,可能自己坐下的時候,他就已經把玉雕放進自己的袖子,自己卻不知道。

“這個哥哥是哪裏得來的,我在京裏從沒見雕得這麽好的玩意兒,這馬竟像要在我的掌上活了一般。”子攸摸著那紅玉馬,喜歡得舍不得放下。

上官縝笑道,“說到這宗東西,可有個大緣故。去年我去西邊草原上見一位好朋友,哪知道竟然在蠻子的地界上迷了路。我就在草原上跑了二十天,又翻過了一座大山,接著又騎著駱駝在一片茫茫沙海上走了三十一天,終於走到了一座綠洲古城。我以為定然要遇見西域人了,我不會說他們的番話,這可怎麽問路呢?誰知進了城,發覺那些人都穿著秦朝的衣裳,說一口陝西話,原來他們的祖先竟是當年秦朝軍隊中的一小隊人馬,本來是遠征匈奴人的,後來迷失方向,好容易在沙漠裏發現一片綠洲上有個村莊,大夥就在那歇腳。誰知他們見到住在那兒的姑娘個個都跟妹妹這樣好相貌,就不想回家了。就這麽著,他們定居在那兒,子孫後代也世世代代住在那裏。那個地方出產紅玉,我在他們村子裏見到一個能工巧匠,就會琢磨玉器,用的那方法是上古的精巧手法,如今咱們這兒已經失傳了,他那裏卻還有。這不麽?我就想買幾樣,那個琢磨玉的老人見我是從他祖先故土而來的,就說什麽也不要我的金子,竟送了我這個。今日可巧妹妹的馬沒了,我又沒法立刻給妹妹淘換一匹好馬來,就隻好把這個給妹妹了。”

上官縝說的認真,把個鍾無風給聽住了,因歎道,“還有這樣的地方,聽上官兄說了,我們也長見識。”

柳葉立在上官縝身後實在忍不住了,“噗嗤”一聲笑出來。子攸也已經笑倒在桌子上了,“鍾大哥,你聽我哥哥杜撰,他是騙你的。我從來也不曾聽說西邊有那樣的地方,再說,他若真迷了路,為什麽翻了山見了大漠了還不回來,難不成他要去西天取經不成?其實去取經倒也好,你看他身後已經有了一個孫猴子,在師父身邊才立了半日規矩就已經不耐煩到抓耳撓腮了。”

上官縝哈哈大笑,回頭看自己的愛徒,“柳葉,子攸說你是猴子呢。”

柳葉也不惱,反而嘻嘻笑道,“師父,我說我三歲那年師公怎麽送我一個金項圈呢,原來竟不是為了要我長命百歲,是要給我配個金箍咒啊。”

鍾無風素日便知道這一對師徒滑稽,聽了他們這樣說話也忍不住笑了。況且他一向視司馬昂為兄弟,方才聽到子攸叫他大哥,心下也是歡喜的。

唯獨鍾莫雨臉上頗有憤憤之意,子攸卻是小孩心性,成心要氣她。越發拉住了上官縝的衣袖,“哥哥,若真有那樣的地方,下次你帶我去可好?我也要住在那個村子裏,再不回中土了。”

果然鍾莫雨“啪”地一掌打在桌上,站起身來。鍾無風這莽漢不知道小女兒家的心事,倒罵她無禮,她氣得哽咽一聲,回身便走。子攸素來不喜歡那個鍾莫雨,雖然相貌好些,隻是驕縱任性得太可厭了,動不動就要拔劍殺這個砍那個的,心道義兄若是不娶她更好。

想到這兒,笑吟吟地回頭想望她的背影,卻看見司馬昂站在門口,臉色頗有幾分不快。子攸想到自己還挽著上官縝的胳膊,臉上一熱,連忙放下,上官縝正與眾人談笑,並沒看見司馬昂進來。

司馬昂走進屋,眾人見了都起來相見,唯獨子攸趴在桌子上,默默地摸那玉馬。司馬昂為人謙衝,並無甚麽架子,與眾人重新敘了座,坐在子攸身邊。



第一卷 第四十八章 結交


吃過了飯,鍾無風便跟司馬昂商議,什麽時候跟他同回京城,司馬昂命他先遣散了這裏的人,隻留幾個人品厚重,武藝高強的準備帶進京裏。兩人說完了話,司馬昂才發覺子攸已經不見了。

司馬昂見屋裏上官縝與柳葉師徒兩個正在說話,齊烈也與劉舍正互相鑒賞對方的刀,這麽說子攸出去了,身邊竟沒跟個妥當的人。這裏雖然是鍾無風的地盤,可到底聚著的是一群殺人不眨眼的強盜,何況還有個跟子攸素來不睦的鍾莫雨。司馬昂越想越是不放心,鍾無風進了堂屋跟眾人說話,他獨自退出去尋子攸。

誰知出了院子還沒走上幾步,猛一抬頭看見子攸跟鍾莫雨兩個站在一間屋子的房簷上,兩個手裏都拿著劍,司馬昂抽了一口氣,心頭又驚又怒。子攸那兩下劍術說是學來用於舞蹈還差不多,可鍾莫雨的武功是鍾師傅親傳的,兩人有天壤之別,怎麽居然擺出了決鬥的架式,還學人家高手決戰的場麵。

他疾走兩步,高聲喝道,“子攸,你給我下來,你還上房揭瓦了麽?”他本來惱的是鍾莫雨,但她是鍾無風的妹妹,又是恩師的女兒,他難以當麵斥責。

誰知子攸被他這一聲喝嚇了一哆嗦,驚慌地回頭來看他,隻聽鍾莫雨叫了一聲,“小心。”

子攸踩翻了一塊瓦片,身子猛地向後墜落……

其實這天司馬昂跟鍾無風談話的時候,子攸原是在屋中的,可是心口裏煩悶,實在不願在眾人麵前強作歡笑,便偷偷走了出去,想到外邊透透氣。到了屋門口,又見院子外頭那一樹桂花長得好,便想走出去看看,不知不覺的就走遠了。子攸還沒在鄉下住過,見了這個也新奇,那個也新奇,就在這莊子裏慢慢地溜達,每樣東西都過去細瞧。正走著,猛聽見身後一人喝她。

“死丫頭,你不在屋裏做狐媚子了?”

子攸慢慢轉過頭來,看到一個女子從另一個院子裏出來,烏油油的頭發,鵝蛋臉麵,一雙俊眼裏卻閃著跋扈的意味,便是鍾莫雨沒錯。子攸向著她嫣然一笑,“你學不會說人話,一輩子也別想得我哥哥的喜歡。”

鍾莫雨恨的牙根癢癢,一隻手按在劍柄上,就想拔劍。

子攸嘻嘻一笑,“莫拔,莫拔。我哥哥最疼我這個妹子啦,你若傷了我的性命,他這一輩子定是不會再願意見到你了。”

“你你……”鍾莫雨氣的手發顫,她也算是個女俠,那隻手也不知道在江湖上殺過多少人,今天竟然被子攸逼得拔不出劍來,“我我我殺了你,再殺了他,然後自殺,就幹淨了。”

子攸笑著看她,“姐姐,你怎地這樣糊塗,以你的武功修為,你打得過我義兄嗎?我聽說,昨晚你連我丈夫都沒有打過。我丈夫……他可是個養尊處優的皇爺,騎馬射獵還算好,可那幾下拳腳功夫,不過是用來頤神養性的,你連他都對付不了,還怎麽跟我義兄比?”子攸聽柳葉說過司馬昂昨夜將鍾莫雨打得敗下陣來,不過她其實並不大相信,柳葉說話就好帶三分誇張,司馬昂畢竟是深宮王爺,就算他真打贏了鍾莫雨,可能也隻是誤打誤撞罷了。

鍾莫雨想到上官縝便心頭酸痛,手裏的劍掉在地上,“穆子攸,我……我問你,你跟上官縝到底有沒有什麽?你說沒有,我是不信的,他看都不看我一眼……我……”鍾莫雨是江湖中的女兒,說話直爽比之子攸有過之而無不及,不過這樣的話本來也不能輕易出口,隻是今日見了子攸與自己心愛之人言談的模樣親熱厚密,便一股氣息在胸口鼓蕩,神思都有了幾分恍惚,這番話也就衝口而出了。

子攸沒想到她會有這樣失魂落魄的模樣,便想起自己被司馬昂逼到絕望的時候,又聽她說“他看都不看我一眼”,心裏就覺得鍾莫雨可憐,也跟著她心酸起來,又想到她自己又何嚐沒有問過司馬昂,“你為何看都不看我一眼”,又何嚐沒有疑心司馬昂心裏另有人呢。

子攸歎了一口氣,走到鍾莫雨跟前說道,“鍾姐姐,是我心裏不喜歡你,才故意氣你的。其實我九歲就認得義兄了,他就是我哥哥而已。我從小沒有娘,爹爹待我雖好,卻不能常見。再有,我雖也有一個親哥哥,可他總是想殺我。所以從小義兄對我好,我心裏就拿他當親哥哥看待,有事也願意跟他說。我今天跟你起個誓,要是我跟義兄有那樣男女私情,就叫我死在我丈夫的手裏。”

鍾莫雨抹掉臉上的淚,呆呆看著子攸,“你說真的?可他……可他為什麽從不睬我?”她雖然跋扈任性,可是卻也是爽直性子,一句話問的子攸也笑了。

子攸笑道,“快別大聲說了,叫人聽見。唉,上官大哥是什麽樣的人物,在江湖中說一不二,平素裏那些江湖豪傑沒一個敢違逆他的話。可偏偏是你,總是要當麵給他難堪,他自然不願見你了。”

鍾莫雨愣愣地看著子攸,她從小沒有什麽女伴,家中隻有兩個老仆料理家務,父親要麽在宮裏值班,要麽隻顧自己醉心武學,後來幹脆就把她送到了姨媽家。子攸尚且有一幹丫頭婆子小廝為伴,她比之子攸反要更孤獨些。像今日子攸說的這些話,從前倒沒人同她講過。她見子攸目光直視著她,語言堅定,並沒有什麽戲弄嘲笑之意,心中不覺將子攸從前的種種作為一筆勾銷了,問她道,“若我聽他的話,他就會對我好麽?”

子攸有些犯難,“這我也不知道,隻能看緣分吧。我聽人說,西方有靈河,靈河岸邊有塊石頭叫三生石,上麵寫著人的過去,現在,和未來。咱們和誰有緣分,早都寫在上頭啦。有些人兩情相悅,卻不得婚配,這是無緣,有人縱然有婚姻之約,可卻始終相看兩厭,這也是無份。唉,天下事,也難說。”

鍾莫雨有些急了,“你這說跟沒說不是一個樣嗎?難道你心裏還是有上官縝?”

子攸倒不惱,還幫她把長劍撿了起來,拉著她說,“你怎麽脾氣比我還急,我和你說實話罷,我心裏隻有我夫君,再多一個也難裝下了,不然我何必嫁他。”鍾莫雨倒信了,她瞧子攸和司馬昂的眼神來去,倒像情愛極深。

子攸想了一想,笑嘻嘻地說,“鍾姐姐,我也不知道義兄愛不愛你,不如咱們試試他玩,看他到底關不關心姐姐。”

鍾莫雨雖然長子攸幾歲,可也到底是青年女子,見她說要玩,便問她,“怎麽玩?”

“咱們去那邊房頂上,假裝比劍,咱們站的高,一會兒就會有人看見,定然以為你要殺我,自會有人去向他們幾個稟告。等到我義兄遠遠地來了,你就假裝出搖搖欲墜的樣子,我們穆家祖上就善於使毒,義兄也是知道的,他見你那模樣一定以為我給你下毒了。到時候我再推你一把,你就假裝掉下房去。我知道你們武功好的人,都是會摔的,你就使巧勁落在地上,隻別給上官縝遠遠的看出來便是了。”子攸比比劃劃的說的很是高興,“到時候上官縝定然不會偏袒我——這不用說了,你隻留神他怎麽對你就好了。”

鍾莫雨有些遲疑,她是可以假裝跌下房頂,可是……“可是你為什麽要扮壞人啊?上官縝若是罵你怎麽辦?”

子攸一笑,“鍾姐姐,你是好人,雖然脾氣凶了點,可我屢次與你針鋒相對,你還替我著想,我真是慚愧。隻是,鍾姐姐,我還怕人罵嗎?我姓穆,天底下罵我的人多了,別說罵了,想殺我的人也大有人在。不過我卻不怕義兄罵我。”

鍾莫雨看著她,臉上露出一絲迷惑的表情,“我原來以為你這樣金枝玉葉的女子,沒什麽不痛快呢。”

子攸像聽到笑話一樣,哈哈大笑起來,“鍾姐姐,就算做了皇上,也一樣有不痛快的事。而且,什麽金枝玉葉啊,一個人就算她是天下最醜的女子,若有人愛他,在那人眼中她就是金玉一般的人,反過來就算貴為皇後,卻連知己都無一個,那又有什麽意趣呢。”

這一番話把鍾莫雨聽住了,心中隱隱覺得子攸說的極好。但見子攸言語瀟灑,可眼角卻有隱隱憂愁,又隻不知這小小女子的憂愁從何而來。

子攸拉拉鍾莫雨的袖子,“姐姐,咱們上去吧。”

鍾莫雨點點頭,攬住子攸的纖腰,提起一口氣向上躍起,足尖在窗台上一點,已經帶著子攸上了房頂。

子攸拿出自己那個擺設般的短劍,在房上四處走了走。

鍾莫雨見她搖搖晃晃的連忙提醒她,“子攸,你沒有輕身功夫,可要小心別自己摔下去。”

子攸向她擺擺手,“沒事沒事,”又尋了一個房簷,“你瞧這裏的瓦片好滑,待會你站在這裏裝作失足落下,準像得很。”

鍾莫雨還未來得及回答她,下麵猛然傳來司馬昂的一聲怒喝。她眼瞧著子攸驚得變了臉色,急忙出聲提醒她小心,哪想她臉上現出恍恍惚惚的神色,回頭去看司馬昂,這一回身,身子搖晃了一下,便落葉似的墜了下去。


第一卷 第四十九章

司馬昂見子攸跑到房上跟人比劍,就以為是鍾莫雨脅迫她,他知道子攸的性子是好機變的,八成是明知躲不過,便激鍾莫雨上房比武,兩人站在高處明處,自然有人看到能將她解救下來。他哪知道兩人之間其實另有計較,昨夜他已見了鍾莫雨不問青紅皂白拔劍便要殺人的驕橫模樣,今見她威逼子攸,情急之下喊得急了些。

子攸從沒見司馬昂動氣,陡然聽他言語激烈,知道他大發脾氣,嚇得手足無措,腳底下打滑,“哎呀”一聲自己掉下了房去。

司馬昂大吃一驚,搶上前去,張開雙手,將她接進懷裏。子攸驚魂未定,尚不知自己在司馬昂懷裏,隻嚇得麵無人色,半天沒說出話來。

鍾無風與上官縝一幹人聽到動靜都出來看視,鍾無風一見這情勢,便以為是自己妹妹幹的好事,兜頭就給鍾莫雨一頓大罵。

上官縝瞧也不瞧鍾莫雨一眼,隻向司馬昂笑道,“王爺是真人不露相

啊。真想不到王爺的輕身功夫這麽好,上官縝佩服。”

司馬昂一愣,他從未有機會顯露武功,也不願與人交手,什麽功夫的強弱,他自己是不知道的,但見上官縝的眼神,倒像是真有讚許之意。

子攸被司馬昂放在地上站穩,本來正要叫鍾無風不要罵鍾莫雨,但是聽見上官縝讚司馬昂,心下好生好奇,便轉過頭來也看著司馬昂。

司馬昂被她看得有些尷尬,向上官縝道,“上官兄謬讚了,不過是跑得快些,哪算得上什麽輕身功夫。”

子攸搖頭笑嘻嘻地說道,“不是的,我義兄從不輕易讚人,他說你輕身功夫好,那你的功夫便是在江湖中也算上乘的了。誰知我竟不知道,那你昨晚比劍贏了鍾姐姐也是真的了?”她現下對鍾莫雨有了好感,便不說昨晚她是要殺司馬昂,隻說成是比劍。

司馬昂瞧了她一眼,有些惱她如此輕視自己,鍾莫雨連上官縝的徒弟都打不過,本也不算劍術高超。隻是他不知柳葉五歲習武,雖然看起來隻是個頑皮少年,其實天資頗高,功夫又得自師公的親自點撥,是以年歲雖不大,在武林中卻罕有敵手。子攸於這些卻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剛要開口說話,卻見鍾無風拉著鍾莫雨過來,非逼著鍾莫雨向王妃謝罪。

子攸“哎喲”一聲,才想起這事辦得擰了,“鍾大哥,你別怪姐姐,我們方才是在房上玩呢。再說我也不是被她推下房的,我是被他嚇掉的。”說著一指司馬昂,司馬昂臉上通紅,尷尬萬分。

司馬昂低聲問她,“你身子剛好,去房上做什麽?這裏還有一幹侍衛看著,你怎麽沒半分王妃樣子?”

子攸回過頭去,臉上現出惱火的神色,壓低聲說,“屁!老娘要怎樣便怎樣,難道還怕侍衛的眼睛看著?”

罵得司馬昂一愣。她說話的聲音雖低,可身旁幾個都是武林高手,耳音都不錯,鍾莫雨忍不住笑了起來,子攸方才勸自己要容讓上官縝幾分,可現在她看子攸自己對丈夫可沒有半分容讓的意思。鍾無風和上官縝都裝作沒聽到的樣子,上官縝隨口說了兩句玩笑,便拉鍾無風和齊烈回去喝酒。子攸一推鍾莫雨,示意她也趕緊過去。

眾人都往回走,單子攸和司馬昂兩人落在後頭。子攸等了幾句話的功夫也不見司馬昂開口,便回頭向他冷笑道,“你心裏惱了是不是?不願受我的氣是不是?”

司馬昂看著她,也不答話。子攸也不甘示弱地瞪著他,忽然抬起一隻手指著牆根一棵大鬆樹的樹冠,“給我把那隻鬆鼠抓下來。”

司馬昂一愣,似乎想了一下才明白子攸這句極簡單的話,子攸又補了一句,“你不是輕功了得麽,給我抓下來。”分明就是要看司馬昂爬樹。

司馬昂沒答她的話,低頭去地上撿起兩隻石子。子攸沒想到他要拿石子打下來,急道,“你不想上樹也使得,隻是你須打中鬆鼠的屁股將它打下來,不然就不作數。”

此言一出,司馬昂再也忍不住笑,看著她板起來的小臉說道,“你怎麽這般刁鑽古怪。”

子攸不理他的話,他拿著石子仰頭看著樹上那隻鬆鼠,觀察了片刻,手中忽然發出一顆石子,子攸聽見頭頂“吱吱”兩聲,一團毛呼呼的東西掉落下來,司馬昂伸手接住。“還是活的,給你玩罷,你自己去看它的屁股是不是破皮了,若是屁股破皮了,就要煩勞夫人給鬆鼠的屁股上藥了。”

子攸本來是一肚子氣的,可是那隻毛茸茸的鬆鼠嚇得在他手裏發抖,兩隻烏黑的小眼睛楚楚可憐地看著她,著實可憐可愛,她摸著鬆鼠忍不住笑了一下,又板起臉來看司馬昂,“你一個王爺,為什麽一句話裏帶了三個‘屁股’,就為說給我聽麽?也不臊。”

說著抬頭看司馬昂,司馬昂正低垂著眼皮看著那隻鬆鼠,嘴角帶著一絲微笑,俊朗的麵容上不像平日那樣冰冷,竟似籠著一層柔和的光彩。也不知怎的,子攸覺得這時候的司馬昂周身都很放鬆,平素的戾氣和緊繃都不大清晰,她想起上一次她跟司馬昂離開京城,離開王府,他也是如此。她不自覺地向司馬昂走了一步,輕輕靠在司馬昂的身上。他側過頭來看著子攸憔悴了好些的麵容,忍不住抬起手來撫摸了子攸的臉。

子攸的頭低得更深,忽然伸出一隻手來按住司馬昂的手掌不讓他放下,子攸緊咬了下唇。司馬昂皺起了眉,像是同樣心口裏發疼,像是同樣有什麽在他心裏煎熬。他反手抓住了子攸的手,握在手掌裏,掌心相貼,子攸冰涼的手指在他暖熱的手裏漸漸溫暖起來。

子攸緊緊挨著司馬昂,不願意再稍離開,司馬昂也沒鬆開她的手,兩人都沒再開口說話,可是子攸的敵意已經減卻了很多,司馬昂一貫的緊繃也化掉了許多。司馬昂拉著她的手,不想進他們歇息的院子裏去給人瞧見,便帶著她在莊子裏慢慢地轉悠。

這一日餘下時候倒沒什麽波瀾,左不過就是子攸偶然生些小是非,司馬昂卻事事避讓她三分,讓她心裏有氣不得撒,再有就是柳葉送了她一個小籠子裝鬆鼠,鍾莫雨送了她兩套替換衣裳,都是鍾莫雨做了未穿過的,她謝了鍾莫雨一把極難得的短劍。


第一卷 第五十章 回京

次日一大早,司馬昂便想送子攸回京城,她手上的傷要愈合還有段時間,不該再在外頭耽擱。鍾無風卻不能隨司馬昂一同回京,他這裏的兄弟不願立刻離了他,江湖人都散漫,非要擺酒宴話別幾日不可。再者子攸也覺得他不該跟司馬昂一起進京,想叫他進京時先到自己的櫃上,換個姓名,假充是穆家在外頭雇的鏢師,然後再輾轉進王府,這樣不會引人注目。司馬昂也深以為然,想到子攸的性子,說隨便起來可說是粗枝大葉的可以,說謹慎起來真是心細如發。

上官縝門下弟子甚多,聽說最近有在外省鬧事的,上官縝要去管束,便也不隨子攸回京。子攸本來一直在勸鍾莫雨跟她去王府裏玩幾天,但見上官縝不回京,鍾莫雨又神色淒然,便不再讓她,反倒慫恿她去糾纏上官縝。

柳葉是上官縝的關門弟子,平時受盡寵愛,他又是小孩子心性,最怕的事就是哪一天師父娶了個師娘,從此不再疼他,因此見鍾莫雨要跟上官縝一起去外省,便死纏爛打地想要把鍾莫雨擠走。他比上官縝小十幾歲,是上官縝師父收養的孤兒,從懂事起就是上官縝帶著他玩,在上官縝那,他壓根就是幼弟,他發脾氣,做師父的上官縝還要容讓他三分。他恃寵而驕,誰都拿他沒法子。

司馬昂從一出生就在冷冰冰的深宮裏,他已經習慣了那個等級森嚴,長幼有序的地方,現在看著柳葉拉著上官縝的衣袖,扭股兒糖似的廝纏,一個十七歲的少年還敢頓足耍賴,而上官縝那麽個威風凜凜的英雄人物竟真就被他纏得沒法子。司馬昂便忍不住笑,也不知怎的,覺得見了這樣的情景,他反而心頭舒坦。

又見子攸皺著眉頭,飛起一巴掌又打在柳葉的腦門上,“你吵什麽,死猴子。你還不趕緊跟我回京城去。”

柳葉扁了嘴,他跟子攸年齡相當,心性相當,所以他要撒嬌的話子攸是絕不買賬的,吵架的話子攸的嘴更快,他也吵不過,當下委屈起來,“我憑什麽要跟你一起走,當侍衛甚是無聊。”

“少廢話,是你自己打賭輸了,把自己輸給我的。”子攸又給了他一巴掌,打得“啪”地一聲,柳葉委屈地要哭了,子攸道,“你還敢哭,你本來就把自己輸給我了,所以哥哥才拿你當嫁妝送給我。”

司馬昂想起上次見上官縝時他所說的送給子攸嫁妝一事,原來他給的嫁妝竟是他徒弟。再說這孩子看起來也算精明,誰知竟然打賭把自己給輸了,想起來也是匪夷所思。司馬昂看著子攸跟他吵架,倒覺得很有趣。

柳葉說不過子攸,竟然眼圈一紅,就要哭了。上官縝素來護短,見徒弟不自在連忙代他向子攸求情,“罷了,妹子,你夫君的武功隻怕也不在小葉之下,縱然沒有小葉在身邊也沒人輕易傷害得了他。鍾姑娘要跟我去南方也好,小葉也一起走,人多熱鬧些。”

子攸向柳葉做了個鬼臉,靠在司馬昂身邊,慢悠悠地說,“那倒也是,王爺的功夫自然是好的。隻是哥哥你本來把柳葉當做嫁妝送給了我,這會兒又要回去,不羞麽?”

司馬昂聽到她當麵稱讚自己,忍不住微笑著抬頭看她,隻見她麵上微微笑著,雖然比舊日瘦了許多,但眉眼仍舊極美,一隻受傷的小手扶在自己肩頭,身子輕輕靠在自己身上,說不出的可憐可愛。從前兩人心存猜忌,要想這樣可是不能了,現在兩人說開了話,明火執仗地對壘了,反倒親近。司馬昂便覺得恍恍惚惚的,許多煩惱與好些緊要的關礙都想不起來了。

那邊上官縝笑著攤開手,“沒有法子了,隻有聽妹子說想要什麽,我盡著給就是了。”

子攸笑道,“那也罷了,就給我挑上一百個武功高強,為人仗義的人來給王府做侍衛,我就暫時放了柳葉罷。”

上官縝撫掌笑道,“可不得了了,丫頭一結了婚,成日家隻想著怎麽往女婿手裏劃拉。一百個武功高強還要為人仗義的人,我哪裏能立時給你弄來,且容我些時日。”

一句話說的司馬昂也臊了,子攸含含糊糊地嘀咕了一句,“不正經”之類的。上官縝哈哈大笑。

一時間大家話別,上官縝帶著柳葉,與鍾莫雨一同南去,鍾無風在原處暫留幾日,司馬昂同子攸仍帶著齊烈等一幹侍衛回京。子攸視上官縝為兄長,司馬昂為人謙和,所以兩人定要讓上官縝一行人先行,才肯上馬。上官縝是爽快人,不慣推脫謙讓,但臨走前向司馬昂深深一揖。這兩日他與司馬昂相處,細細品度了一番,司馬昂話雖不多,但往往精辟深邃,其人見識氣度亦頗不凡。

司馬昂還禮,他知道上官縝是草莽英雄,武功又很是了得,心中便很想留上官縝在京城,這一次又提了一回,言辭甚是懇切。上官縝微微一笑,“王爺,您前途不可限量,上官縝卻是江湖草芥之流,上不得台麵。上官縝隻想做個閑雲野鶴,悠遊四方,他日如若王爺有用得著的地方,隻管差遣就是了。”他笑著看了子攸一眼,又向司馬昂道,“金麟豈是池中物,一遇風雲變化龍。王爺,您化龍那一日,可別忘了我這妹子。”

司馬昂微笑稱是,又知道他本性灑脫倜儻,難以留他在京城的是非場裏,便不再提。

眼看著上官縝一行人離開,司馬昂便攜了子攸的手,“時候不早了,咱們可該走了。”

誰知子攸一翻手掌,摔開了他的手,一張小臉上突然冷若冰霜。司馬昂愣住了,方才他還如坐春風之中,這一下就猶如掉入了冰窟窿。卻莫名其妙,不知子攸為什麽突然不悅。要知道小女子的心態本來就難猜,司馬昂拿情愛跟她交易,實在是她胸中至痛,但她性子到底有幾分男子的豁達,所以開心時這痛楚便會忘掉大半,隻是方才上官縝囑咐司馬昂做了皇帝之後不要忘記自己,正戳在自己的痛處上。

司馬昂卻不知道這些,以為她看著坐騎不順眼,便把自己的馬讓給她騎。子攸初時不要,司馬昂卻非要把自己的馬給她不可,她賭氣上馬,待送他們的鍾無風回去,她忽然看著司馬昂一笑,猛地縱馬向前,疾馳而去。司馬昂才醒悟過來,連忙追過去,可子攸騎術本來跟司馬昂便相去不遠,騎得又是司馬昂那匹難得的千裏馬,司馬昂騎著普通的駿馬根本就追逐不上。司馬昂追不上,齊烈等一幹侍衛的騎術比之司馬昂還要略遜一節,那便更是追不上。

司馬昂追了一會,無奈馬匹實在不遂心,前麵的道路拐了幾個彎,已經看不到子攸了,心下著急起來。



第一卷 第五十一章 追襲

子攸騎著馬一路狂奔,心中一口悶氣便覺得發出了不少,估摸著司馬昂一定已經落後了自己一個時辰的路程。正自暢快,忽然見官道上迎麵風馳電掣地奔來十餘騎人馬,都是彪形大漢,身上穿著戎裝,背著弓箭。子攸一瞥之下心中有些納悶,猜不透這些人是什麽來路,要做什麽去,若說是打獵,斷不該在官道上疾馳,況且那騎術太好了,在京城中可是絕少見到的。

這一隊人馬跟子攸擦肩而過之時,其中一人忽地大聲叫了一聲,“穆子攸。”

子攸吃了一驚,不由自主地轉過頭去看,口中問道,“你們是誰?哪條道上的?”

那些人也不答話,在子攸身後掉轉馬頭,追了上來。子攸心頭一凜,見這勢頭不好才明白自己剛才犯傻了,那些人肯定是衝著她來的,能在官道上騎馬飛馳的女人怕是全京城隻有她穆子攸,他們本來已經猜出七八分,出聲喚她的名字,定然是為了確定自己是否便是穆子攸,自己竟然傻兮兮地承認了,這下可大大地糟糕了。

子攸雖然在外邊曆練了幾年,見過不少大陣仗,但現在落了單,心裏難免有些驚慌,隻管催馬快跑,一麵不斷尋思自己得罪了什麽人,她首先想到是穆建黎要殺她,想到此便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但隨即又意識到這些人隻是追她卻不拿箭來射,顯見是要捉活的,那又不像是穆建黎的人了。倘若是穆建黎想監禁她自可以在她回穆家的時候動手,不用到外邊來大費周折。

這一隊人馬緊緊跟在子攸的後頭,她仗著司馬昂的馬好,才能挨得這一時半刻,不至於立時被抓住。子攸的一顆心仍是嚇得“砰砰”跳,生怕後麵的人彎弓射馬,那她可是立刻就要落入這些人的手裏了。她的手心裏滲出汗來,拚命策馬狂奔,心裏麵後悔自己跑得太遠了,盼望著司馬昂快點趕上來。忽然心中又想道:哎呀,我穆子攸今日好糊塗,怎麽盡幹蠢事。看這陣勢,這些人就是衝著我來的,顯見是故意要來攔截我。他們既然得到消息我會在這條路上,那自然也知道我同誰在一起,帶多少侍衛。他們既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有恃無恐地攔截王爺王妃,這些人的功夫自然不弱,倘或司馬昂在我身邊,恐怕一樣要被他們擄走甚或是殺掉。我還在這兒犯傻,還希望司馬昂快些來呢。唯今之計,須得快些離開官道,不要叫司馬昂撞見他們,我再想法子自行逃脫才是。

子攸想到這裏,也顧不得害怕,瞧見前麵官道上一條小路拐進了一片樹林,連忙策馬過去,轉入深林。子攸是慣於在京城附近的山地裏騎馬的,她騎術很好,藝高人膽大,專挑樹木茂盛遮光蔽日的幽深地方走,好在司馬昂的馬也走慣了這樣的地方,一進了樹林,後頭的追兵就落了後了。

那邊司馬昂一路追趕子攸,越是緊趕越是著急,也顧不上等後頭的侍衛。再追一會忽地見到地上一樣東西金光閃閃的,勒馬回頭看視,果然就是子攸今天戴在頭上的一隻金步搖,上頭還有隻小小的鳳凰。他心裏疑惑起來,子攸就算是馬騎得再急,也不至於連釵環掉了都不去撿,自己追她又不是要追殺她。心念轉到這裏,司馬昂忽地一驚,胡亂地將子攸那隻金步搖揣進懷裏,留神看著四周。

這一回司馬昂細細地看路上的痕跡,果然有一隊快馬追在子攸身後,他心裏憂慮重重,想不出子攸遇到了什麽人,也不知道子攸給沒給人抓住。忽又想到子攸心思靈巧,決計不會那麽容易被人抓住,心下稍寬。料想子攸絕不會一條道跑到黑,等著人家追上,司馬昂一路留神,果然見官道旁的一條小路上留著許多馬蹄印,小路蔓延進一片樹林,兩旁的樹木果然有新折斷的痕跡。司馬昂大喜過望,順著小路追蹤而去。樹林中樹木茂盛,土地潮濕,追蹤起來甚是容易,約莫過了半個多時辰,司馬昂耳中便聽到了馬蹄聲。

林中道路崎嶇,馬匹難行,兼之馬蹄聲響易被人察覺,司馬昂知道對方追逐子攸定然是蓄謀已久,自己一人未必是他們的對手,須得謹慎從事,便下了馬,徒步追蹤而去。司馬昂腳步極快,且輕,一會功夫已經奔出老遠。遙遙地看到一夥人騎在馬上,他加快腳步,終於跟在那些人身後不遠,瞧見他們正不斷揮刀砍旁邊的樹枝,一邊用也不知道是哪裏的話吵吵嚷嚷,聽口氣似乎是在罵人。司馬昂沒看到子攸,登時鬆了一口氣,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急得滿頭大汗。司馬昂躲在樹後一麵擦了擦臉上的汗,一麵想到自己會為了一個人急成今天這個狼狽樣子,想想也是好笑的。

時候雖然是下午,可密林深處,樹木高大遮光蔽日,光線已與傍晚無異。司馬昂走進森林已經一個時辰了,料想侍衛們都不知情,定然已經從官道上走過去了。

司馬昂略略定了定,便開始想如何找到子攸,他雖然長了子攸三歲,又是男子,可他到底是嬌養在深宮之中的皇子,這樣的情形處境還是第一次遇到,一時間也想不到什麽好辦法。他擔心子攸獨自一人勢單力孤,便想到繞過這些人到前麵去追上子攸,可又怕自己走錯路徑,或是繞得遠了叫他們先碰到子攸。

司馬昂見天色漸晚,便想鋌而走險加快腳步,緊跟在那隊人馬後頭,找機會借著天色昏暗走到他們前頭去,搶先找到子攸。誰知緊走了兩步突然發覺右手邊的草叢裏悉悉索索地動,似乎有野獸伏在裏麵,司馬昂緩緩抽出長劍,心裏卻懊惱至極,倘或此刻野獸暴起,即便他能夠應付,不免也要驚動前麵追蹤子攸的人,可真是打草驚蛇了。



第一卷 第五十二章 逃生

司馬昂緩緩地抽出寶劍,靜待事態突變,一麵還在思索著如何能一劍便治住草叢裏的猛獸,不被前麵的匪徒發現。他正全神貫注地注視著灌木叢,哪想到草叢裏發出一聲女孩子的低笑聲,司馬昂一愣,濃密的灌木叢裏伸出一隻小手,朝他擺了擺手,腕上還帶著一隻碧玉鐲子。

司馬昂心頭一喜,低下身子將灌木叢分開,果然見到子攸蹲在裏麵,笑吟吟地看著他。司馬昂長長舒了一口氣,壓低聲音問她,“受傷了沒有?”

子攸笑著搖搖頭,隻看著司馬昂,也不說話。司馬昂伸出手去,想把她從灌木叢裏拉住來,她連忙搖搖頭,拉了司馬昂一把,要他也躲到她身邊去。“他們在追馬跑出來的痕跡,可是很快就會發現我不在馬上,即刻便會掉頭來找的。”

司馬昂環顧四周,頃刻之間確乎難以找到更好的藏身之處,便將長劍入鞘免得它反射出光來,隨後小心撥開草叢,也走進去貼在子攸身邊,隻聞到一陣淡淡花香,也不知是周圍的幽暗處有花綻放,還是這花香本來自子攸身上。

子攸抬起眼睛看著他,那眼裏也是含笑的,她伸出一隻手來握住了司馬昂的手。司馬昂原本心急如焚,這一會卻握著她的手,隻覺得她的小手溫暖滑膩,再見她笑吟吟的看著自己,一雙眼裏仿佛隻有自己,他忽地覺得平生第一回有些心動神搖,他看著子攸,不覺便笑了,心裏恍恍惚惚的。

一直到林子裏響起男人粗魯的嗓音,司馬昂才低聲“哎喲”一聲,想起自己是個什麽處境。子攸瞧著他一笑,司馬昂有些尷尬,低聲說道,“他們回來了,別怕。”

子攸又笑著瞧了他一眼,神情很是有些炫耀,司馬昂知道她的意思——我才不怕呢。司馬昂一笑,聽到那些人走得近了,似乎有些氣急敗壞,揮著刀四處亂砍,口裏嚷著不知是哪裏的話,司馬昂一句都聽不懂。

子攸臉上的笑意褪了下去,惴惴不安地聽著馬刀在草叢間亂砍的聲音,耳聽著那些人漸漸走近,頭頂“刷”地掠過一刀破空的聲音,子攸差一點就嚇得叫了出來,司馬昂拉緊她的手用力捏了兩捏,子攸回握住他的手,心頭鎮定了幾許。

追襲子攸的這些人罵罵咧咧地走遠了,子攸還不敢出聲,緊緊靠在司馬昂的身上,從草叢裏眼睜睜看著司馬昂的馬被他們牽走,好半日才拉著臉說了一句,“三天沒了兩匹好馬,我真該一頭撞死。”

司馬昂也可惜自己的馬,勉強笑了一下,“別胡說,咱們趕緊走吧。”

子攸跟著司馬昂站起身悄悄地向那些人相反的方向走去,司馬昂常在這一帶山林間打獵,於這裏很熟悉,帶著子攸在樹林裏毫不費力地穿行,“子攸,你知道他們是什麽人嗎?”

“知道。”子攸笑了,有幾分得意,“開始我也不知道他們是什麽來路,後來他們一說話就泄了底了,他們說一口北疆的蠻語,身形又高大,想來定然是北方的蠻族。”

司馬昂吃了一驚,“蠻子要劫持你?”他的念頭轉得極快,“莫非是要趁著大將軍在南邊削藩的機會,攻打大顥麽?”

“想來也沒有別的原因,定然是想把我抓住,再來攻打,叫爹爹不但分身乏術,而且投鼠忌器吧。”子攸也皺起眉頭想了想,不過立刻就笑了,“可是……反正他們也沒抓住我。反而……反而讓我見到你來救我,我心裏喜歡的緊。隻是不知道他們怎得知道我的行蹤,若說你的侍衛裏混著我哥哥的耳目,那也是有的,難道是我哥哥要借蠻子的手除了我?那他也忒不成器了,整日家還說我吃裏扒外,哼。”

司馬昂握著子攸的手,沉默不語。子攸笑道,“你做什麽不睬我,莫非還為中午我騎快馬的事惱我麽?還是為了我弄丟了你的馬?”一麵說著,一麵拍了拍司馬昂的肩頭。

司馬昂身子一震,急忙用左手擋開了子攸的手。子攸一愣,此時林中尚有一線光線,子攸收回手掌,忽地看到手上有血,心裏“咯噔”一下。

“司馬昂,那夥蠻子的馬刀砍到你了?”子攸向司馬昂的右肩上看去,果然衣衫破裂,上頭染了一片血跡,“你……你怎麽不說呢?”

司馬昂笑著拉住子攸的手不讓她扯自己的衣服,“好了,子攸,隻是劃傷,你看它做什麽?再說,眼下你我身邊也沒有傷藥,你想止血也沒法子。這麽個小傷口,就等它自己慢慢止住吧。”

“那那那怎麽行?”子攸不是遇事慌亂的人,可是此時卻忽然沒了主意,看著司馬昂朝他笑,似乎真是沒事,可那肩頭的衣服都染紅了一片,“我我我……你有火刀火石或是火折子麽?”

“你怎麽又結巴了,”司馬昂笑了起來,“有也不能給你,那夥蠻子現下離咱們還不遠,咱們要是點起火把來,豈不是自行暴露了麽?”

“那那要是一會血流得多了怎麽辦呢?”子攸看看四周,荒山野嶺的,連個鬼影都沒有。一麵說著一麵抬頭去看司馬昂,卻發現他不急不慌地,隻是瞧著自己微笑。子攸惱了,“你你你看我著急好好玩麽?”

司馬昂剛要開口說話,猛然看見一叢火光在不遠處亮起,顯見是那些人又回頭來搜尋了,連忙拉起子攸快步向前走,那些人粗直著嗓子的說話聲卻傳了過來。

沒想到子攸聽了那話忽地像被燙著了似地回過頭去,司馬昂心頭疑惑,怎麽子攸竟像是能聽懂那些蠻子的話似的。

先時他並不在意,打算等脫離了險境再問子攸他們說的是什麽,誰知才走了幾步子攸卻站住腳不動了。司馬昂心頭一急,才要催促她,卻迎上子攸冷冰冰的眼神。司馬昂呆了一下,隨即猜到這變故必然跟那些人說的話有關,自己又被子攸那冷瑟瑟的眼光瞧的不舒服,幹脆也不再急著向前走,隻低聲問她,“子攸,你聽見他們說什麽了?”

子攸扭開了頭,“他們一個說,‘要不是舍不得她的好馬,早就射死她的坐騎,逮住他了。’另一個說,‘偏是你愛馬誤事。端王府裏的命令是叫咱們在這兒抓住她,倘或延誤了,如何向他交代。’嗬嗬,賢王府裏也不知道還能有誰下的了命令,想來不會是我,難道還能是蕭吟麽?倘或我猜是她,那我豈不是太抬舉那丫頭了。”

司馬昂凝望著子攸的眼睛,半天也沒有說一句話,子攸被他看得心裏難過,口裏說道,“你做什麽又要害我又要救我?難不成你是在唱雙簧?你若真恨我,在這沒人知道的地方一劍殺了我豈不省事?”其實子攸也知道,自己並不應該單憑旁人幾句話就要斷定個是是非非,隻是此時心亂如麻,這些天又本來就心灰意冷,根本沒有心力再去推敲細想。

其實子攸心裏還是希望司馬昂說幾句話的,最好為他自己辯解幾句,那麽她也願意信,心中也會舒坦幾分,哪知道司馬昂一言不發,隻是望著她,搜尋她的人越來越近,司馬昂卻站著一動不動,倒像擺明了是一夥的。子攸心中氣苦,咬著唇,隻等著那些人接近。


第一卷 第五十三章 困局

夜幕提前降臨在樹林裏,這晚天上籠著一層薄雲,遮蔽得星月無光,樹林裏便越發的漆黑一團。幾個北疆的武士本來已經不抱著還能抓到子攸的希望,誰知這一會兒竟然借著火把的光亮瞧見她同一個男子直挺挺地站在一棵樹底下,那可著實是意外之想。

這十來個人嘻嘻哈哈地衝上來,都要搶著抓子攸,子攸兩隻眼睛隻看著司馬昂,看都不看那些人一眼。她本來心裏委屈,打定主意死活隨司馬昂的便,可這一會兒耳朵裏卻聽見許多蠻子話,“嘿,先殺了她旁邊那個傻小子。”“那小子多半是她的侍衛,快幹掉礙事者。”“要殺你殺,我要先抓住那個王妃,那可是頭功一件。”

子攸愣了一下,她本以為這些蠻子都是司馬昂的手下,是他派出來的,可誰知這一會兒看情形他們壓根就不認識他。子攸眼見已經有一個人撲到跟前,舉起馬刀向司馬昂砍了過去,可是司馬昂卻仍舊看著自己,眼見這一刀是避不開了,子攸嚇得一聲尖叫,抓住司馬昂的胳膊,猛地推開他。

彎曲的刀刃從司馬昂身邊擦過,子攸驚魂未定地抬起頭,卻發現司馬昂仍在看著她,臉上還有一抹笑意,她那瞬間真是在想司馬昂是不是騎馬太快,腦子撞過哪棵樹杈。耳邊馬刀破空的聲音又掠起,這一次子攸已經嚇得叫不出來,司馬昂卻伸出手來,將她的身子一帶,她就撞進了司馬昂的懷裏。

她的臉埋在司馬昂的胸前,耳朵聽得他抽出劍來“呯”地一聲格開馬刀,他的左手摟住她的身子,千鈞一發的時候還低下頭來在她耳邊低聲說,“現下你知道了吧,這些人不是我派出來的。你的夫君可沒有忘恩負義。”

子攸說不出話來,緊緊抓著司馬昂的衣襟,她沒看到司馬昂是怎麽出劍的,隻聽到劍“噗”地一聲刺入人的身體又迅疾拔出,腥熱的液體濺在她的背後。

“別怕,子攸。”司馬昂在她耳邊低聲說,微微側身,把她推到自己身後去,讓她倚靠著一棵百年老鬆。

隻是血而已,子攸是不怕的。她七歲時候,有一次穆文龍手下的一員大將叛亂,兵圍了穆府。穆文龍跨著戰馬,一手抱著年幼的子攸,一手執著長槍,直殺出一條血路。待爹爹抱著子攸到得軍營,子攸簡直是渾身浴血。別的七歲孩子會以為某位故去的親戚是等仙而去,而她卻一次次地知道死亡就意味著血和冰冷。

子攸的後背緊緊靠在粗大的樹幹上,沒有理會倒在地上的屍體,她的手向腰間摸去,卻沒摸到短劍,這才想起那柄削鐵如泥的短劍已經被她送給了鍾莫雨。

司馬昂擋在子攸身前,一劍得手便不再倉促進攻,他知道自己方才之所以能一劍斃命,全然是因為對方輕敵,自己才能占得先機。

這夥蠻子也不再莽撞上前,“呼啦”一下散開在司馬昂和子攸的四周圍住了他們。司馬昂忽然覺得這局麵像是在狩獵,隻不過這一次獵物卻是自己。他後退了一步,距離子攸更近一些,盤算著局勢,恐怕隻要他一旦跟人兵刃相交,就難以守住子攸了。

他的心頭有一絲苦澀,這些蠻子說奉了王府的命令,那必然是奉了那個叫做月奴的女子的令,可他卻沒法告訴子攸實情。隻因為月奴是母親送來的,來抓走子攸的事母親未必不知,甚至未必不是母親設計的,而他為了保護母親也隻能三緘其口。

他看著圍住自己的人,十幾雙黑色的眼睛反射著火把的光亮,就像前年冬天,他和侍衛們在山裏被狼群包圍,冬夜無聲,冷月黯淡,那夜裏四下裏圍著的野狼,一雙雙狡詐凶殘的眼,似乎也是這般。

雙方都無話,忽然一人出刀,疾如閃電,直奔司馬昂的胸膛。隻是他身形微動之時,司馬昂已經看出了這步棋,他幾乎與那人同時出招,長劍抖動,繞著刀刃一轉,刀刃已經偏了方向,長劍削過,那人大叫起來,手腕被劍削斷,一隻手落在地上兀自握著馬刀。

斷了一腕的人狂叫著後退了幾步,呆愣地瞪視著司馬昂,仿佛不相信這中州儒雅的男子下手如此淩厲。

司馬昂腳步未動,仍舊擋在子攸身前,心中略微鬆了一口氣,剛才他真擔心對方一刀就迫得自己離開子攸。他自幼習劍,師父是傳說中的武林第一劍客,可他卻未見到他像什麽劍客,隻見得一個待在宮廷之中沉默寡言的武士罷了。師父甚少跟人比劍,所以劍術高下如何,他隻是聽人言,自己其實是不知道的。待他劍術稍成,陪他過招的又都是他的侍衛,他知道無人敢同他真打,所以縱然次次取勝,可心中依舊不覺得自己有什麽了得的地方,反倒覺得乏味。像今日這樣真正對陣,以性命相搏,他還是第一次,心中著實不知道深淺,卻聽見子攸在他身後歎息一聲。

“好劍法,我也算見過世麵,可見過的劍法如此精湛者,當世不過三人。”司馬昂聽見身後子攸讚歎一句,心中竟然隱隱覺得十分開懷,仿佛討得了子攸這句讚美,自己甚為滿足興奮。這可與他平日的性子大大的不相符合。又聽見子攸低低地說了一句,“想不到這樣的劍客竟是我夫君,我也……”底下的話細不可聞,司馬昂也不知怎的,隻覺得麵上微微燒熱,一霎時心頭一陣說不出的舒暢,有一點知己之感,又有許多憐愛之情,甚或還有被子攸這樣愛戀的幾分慚愧。

子攸微微歎息了一聲,又接著說道,“你先走吧,他們人數雖多,可你有這樣上乘的劍術定然可以衝出去。你放心,他們抓住我之後也不會殺我,等你找到幫手再來救我就是了。”

司馬昂愣住了,心口裏剛升騰起的一團熱意被子攸的話凍了回去,隨即化成了憤慨,這種情形下,哪個男子會把妻子丟在這裏先走。又想起昨日子攸提及上官縝時那信任無比的話,‘有我哥哥在,就算強盜再多也決計傷不到我。’司馬昂一時心頭五味雜陳,竟覺得苦得難過。


第一卷 第五十四章 死戰

司馬昂愣住了,心口裏剛升騰起的一團熱意被子攸的話凍了回去,隨即化成了憤慨,這種情形下,哪個男子會舍棄妻子獨自逃生。又想起昨日子攸提及上官縝時那信任無比的話,‘有我哥哥在,就算強盜再多也決計傷不到我。’司馬昂一時心頭五味雜陳,竟覺得苦得難過。

其時司馬昂隻是一人,對手是十幾人,如果對手齊齊衝殺上來,甚或是亂箭齊射,司馬昂恐怕也抵擋不住。可偏偏對方全是北疆的蠻族武士,北方民族的子弟還是要憨直一些,明明見司馬昂勢孤,卻偏偏不肯來占這個便宜。一時又有一人上來,還要一對一地跟司馬昂單打獨鬥。

司馬昂第一次與人對戰,起先不免有些膽氣不足,可一上來便殺了一人,斷了一人的手腕,此時血氣激蕩,隻覺得壓抑許久的鬥誌反而被激發出來。他劍勢如虹,招招淩厲,衣袖飄飛,姿態超逸,不但子攸看得目眩神迷,連在旁觀戰的對手中也有幾人忍不住低聲喝彩。

司馬昂其實已經幾次占了先機,隻是他身後有子攸,他需得守著子攸,不敢離開她太遠,所以幾次失去一劍製敵的機會。況且他右肩劇痛,想是傷口崩裂得更嚴重,有幾劍使得有些凝滯,對手似乎也看出了狀況,一口大刀使得虎虎生風,越發的快了。

子攸看得揪心,眼見對方大喝一聲,提起刀來,自上而下砍向司馬昂,其勢不可擋,子攸忍不住驚呼了一聲。司馬昂聽見子攸的驚叫聲,不由得臉上露出一抹笑意。他沒有格擋那一刀,他的肩頭有傷,這大漢的這一刀他是決計擋不住的。他舉起寶劍,身子猛然間向前撲出,一劍刺向敵方咽喉,一招漂亮的以攻為守。

子攸雖然身份尊貴,可畢竟出身將門,多少會一點點武功,她又聽過上官縝縱論武學,所以她確是有些見識的。今日見司馬昂的劍術貌似平實,而處處拿捏得恰到好處,頗合乎上乘武學的精髓,她在一邊忍不住又驚又歎。

司馬昂一劍得手,立刻退回子攸身邊。他伸出一隻手來握住子攸的小手,那隻小手冰冷得很,可是卻沒一絲汗水。他看向子攸的眼睛,子攸的眼神雖然焦慮可卻並不害怕,他一笑,接著忍不住笑得更濃烈,以前他隻覺得子攸愛他多半是可憐他,又或者他覺得那些輕聲慢語嫋嫋婷婷的女兒比她更可憐可愛,進而便對她有諸多嫌棄,可他現在才覺出來,他司馬昂的一生注定不會平順,刀光劍影,鮮血淋漓,那恐怕都不會少,就要有子攸這樣的女子陪他,才真得琴瑟和諧。

子攸眯起眼睛,貓一樣地盯著司馬昂,司馬昂甚少大笑,誰知今日命懸一線,他反而好像痛快得不得了。子攸雖然不知道司馬昂到底在想什麽,卻知道司馬昂心性極高,想趕他走,要他先去逃命,恐怕很難。她心裏雖然心疼他,可忽然又想開了,若他覺得這樣痛快,那又有何不可,倘或司馬昂死在這裏,自己便服下毒藥隨他一起死了也就是了,也算報答了他不肯獨活的一番心意。人活百年也好,二十年也好,誰又能逃得過一死?

司馬昂握緊子攸的手,輕聲問她,“攸兒,你怕不怕?”

子攸一笑,“死便死了,怕是不會的。”

司馬昂笑而不語,已知兩人心意相通。今日之險雖然自己是為子攸所絆,可他心裏卻清楚得很,倘或他日他至死地,子攸未必不隨,同生共死很像是子攸做的出來的事。

人履險境,心思常比往日清明。司馬昂思及於此,便想到自己昔日對子攸的種種顧及,以及自己麵對子攸之時諸多左右為難瞻前顧後的行徑,不禁一歎,自己何至於尚且不如一女子灑脫。既想要與子攸和好,卻有感於猜忌難釋,還要虛張聲勢地以交易字眼遮蔽。

他想同子攸再說些話,可眼前局勢已經頗為緊迫,司馬昂連敗三人,武功之高眾人已見,餘下十個人不想再跟他單打獨鬥,呼啦啦地圍了上來。司馬昂一柄長劍使開,出劍極快,隻是肩上疼得厲害。最緊要的是,司馬昂要應付這一群人,腳底下無法不騰挪轉移,離開了子攸兩步遠,他心裏急了起來,生怕有人趁勢帶走子攸。

子攸看了半日戰局,忽然悄沒聲地蹲下身拾起掉在地下的一柄刀來,一轉身貼著司馬昂,站在他的身後。

司馬昂感覺到子攸的脊背緊貼在自己的背上,又聽見她手裏的刀響,一時錯愕,隨即明白過來。雖然擔心子攸敵不過對方,但覺得子攸背靠在他的背上,他心中便有了說不出的踏實。

子攸的刀法並不怎麽高明,可是她打準了主意對方是要抓她,不是要傷她,便一味隻攻不守,結果攻擊子攸的蠻族武士還真就沒在子攸那裏討到好。

司馬昂割破了一人的喉嚨,又一劍刺進一人的心髒,淋漓的溫熱鮮血撲出來。他平生第一次殺人,不是心中沒有憐憫,可子攸就在他身後。子攸不可能堅持很久,他唯一的辦法就是下狠招快些殺掉所有的人。

他繼續出劍,餘光卻看到一個剛才跟子攸動手的蠻子腳步有些搖晃,他百忙之中瞥了那人一眼,隻是胳膊給子攸砍出一條不甚嚴重的傷口而已,怎麽就如此不濟。他還未想通,那人搖搖晃晃地倒在地上,竟像是死了。

正與司馬昂交戰的一個蠻子呆呆地停住手,發出一聲痛號,縱然司馬昂不通他們的語言,也聽出他悲傷至極,顯見方才死去的該是他至親至愛之人,這一聲痛號讓緊貼著自己脊背的子攸哆嗦了一下。

那人棄了司馬昂這裏,刺痛之下他也不管自己是否不該殺子攸,舉起刀就向子攸劈去,也不顧得自己露出多少破綻,司馬昂疾回身,不敢手軟,一劍刺進那人眼睛,那人長聲慘嚎,便猶如困獸一般。可司馬昂這一回劍救得了子攸,卻顧不了自己了,他瞥見一人揮刀向他腰間砍來,他卻來不及閃避,隻能勉強側身逼開要害,但腰上到底還是被砍了一刀。

“司馬昂。”子攸尖叫一聲,猛地一刀向砍傷司馬昂的人遞去,司馬昂看著她的刀僅僅在那人的麵上劃了一下,可那人再出招卻慢了半分。子攸也不去看他,伸手捂住司馬昂腰間的傷口,“好多血,我……”

“不要緊。”司馬昂感覺腰間劇痛,但還能分出心神去看那個被子攸劃了一刀的人,那人正緩慢地倒在地上,隨後便不動了,司馬昂意識到子攸拿的刀上必然有見血封喉的毒藥。

那十幾個人本來是來捉拿子攸的,可是卻被殺剩了五個,他們的功夫本來也不算弱,隻是敗在未能知己知彼上,總沒想到子攸身邊會有武功高強的人,一上來就有些托大了。此刻他們不再貿然上來,隻警惕地觀察著司馬昂的動靜,想看出他傷得到底嚴不嚴重。

子攸別過臉去,不願去看被她毒死的人,臉上大有不忍,“我在刀上抹了毒。算是江湖中下三濫的招數了,我可真是小人。”

司馬昂點點頭,想說點別的,可腰上疼得緊,也說不出太多的話,隻說了一句,“不是你的錯。”

子攸見他腰上的傷口不斷流出血來,知道這傷勢不好,心裏已經焦急萬分,又聽他這樣了還要安慰自己一句,剛才她雖然想著死便死了,可現在看著司馬昂這樣又經不起心如刀割,哽咽起來,“都是我不好,自找禍事。那時我若不使性子,跟著你走便是了。現下,倘或……倘或你命喪在這些小人的手裏,我也不要獨活著,我就用淬毒的刀劃破自己就是了。”

司馬昂有些站立不穩,身子靠在子攸身上,知道難以再戰,再看剩下那五個人的情勢,知道他們瞧準了自己傷重,再發動一次進攻,必然都是殺招,自己很快就抵擋不住,他既然不中用了,子攸也是保不住的。子攸心裏難過,他反而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喘籲籲的。左手握住了子攸的手,一時豪氣衝天,望著子攸一雙明澈的眸子說道,“攸兒,人生在世,誰沒有一死,何用這樣悲傷。我司馬昂也不知何德何能,竟能得你死生相陪,那縱然我一生抱負未酬,半世基業付諸流水,也當真是別無遺憾。”

子攸呆愣愣地聽他說完,想到自己這半世的不如意到此竟然是個了局,兩人若是活著,總免不了種種猜忌,倒是此刻若能死在一起,從此再無不能白頭的憂慮,那真讓她心頭大感寬慰。又想到,自己從前絕沒奢望到司馬昂會為自己做到這地步,到死前才知道司馬昂果然是個大丈夫,並非偽君子,而自己又能在最後一刻得知實與他心意相通,倒像一對知己,她也著實心滿意足了。

因而那五人雖然執刀逼近,她貼在司馬昂身邊,反而臉現微笑,兩眼隻望著司馬昂,心中自有說不出的喜悅滿足。



第一卷 第五十五章 離別

樹林中的夜彌漫著一股血腥味,天上的薄雲散去,一輪明月掛在樹梢頭。五個人慢慢逼近了司馬昂和子攸,子攸捂著司馬昂腰上的傷口,司馬昂的血浸透了她的衣袖。

司馬昂緊緊挨著子攸,向她微微一笑,“攸兒,死雖不怕,卻不能等死。”

子攸顰起了好看的眉,看著司馬昂又一次舉起劍,劍尖微抖,隻怕再出一次劍就要撕裂傷口,血流如注了。她心頭一痛,拉住了司馬昂的手,“等等。”司馬昂見她抬頭看著自己,柔情滿眼,一張小臉被月光澤被,泛著一層淡淡的光華,明豔無雙。

子攸看著司馬昂深邃明亮的眸子,不覺微笑,心中舒暢甜美,難以言說,天長地久豈是凡人能求得的,她穆子攸有這一回心意相通已是足矣。她轉頭向那幾個蠻子,口中說出一串司馬昂聽不懂的異族語言,聲調抑揚頓挫,司馬昂雖不懂她說的是什麽,可卻覺得很是好聽。司馬昂瞧見那五人聽了子攸的話,都有些發愣,不再向前走,似乎因為子攸的幾句話便心存忌憚。

那五個蠻族漢子中間的一個似乎是個小頭領,也開口向子攸說了幾句話,司馬昂聽來音是相近的,隻是音調粗獷的多,沒有子攸話裏那麽多的轉折。

司馬昂不知他們在說什麽,又見子攸抬起右手,按在胸口,隨即舉起,掌心向天,口中說了幾句話,語調甚是凝重,連表情亦肅穆端正,倒像是在神龕前祈禱。司馬昂想到這裏,忽然覺得子攸像是在起誓,他聽說過遊牧民族最崇拜上天,且最篤信誓言,子攸難道是在祈求他們?他心中陡然不安起來。

方才與子攸對話的蠻子向子攸點了點頭,左手按在胸前,然後舉起雙手,也是掌心向上,喃喃誦讀了一段,也像是在起誓。隨即那人從懷裏取出一隻牛角似地東西,手中的馬刀指在地下,顯見已經不再懷有敵意,他走到他們麵前,將那隻牛角和一隻水囊遞給了子攸。

子攸又同他說了幾句話,他們便後退到十步開外,不再過來侵擾。子攸才扶著司馬昂坐下,她向司馬昂笑了笑,神色仍是如常。

司馬昂看她從牛角裏麵挖出黑色的膏藥,向他說道,“北疆產一種靈草,采摘下來製成傷藥,最是難得的。真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咱們中州的醫者雖然醫術高明,可若單論起外傷的治療,還真是不如北方的蠻子。”

子攸一邊說著,一邊解開司馬昂的衣服,司馬昂拉住了她的手不叫她繼續下去,可見她臉上一副泫然欲泣的樣子,不得已又將口氣放得和軟了,“他們為什麽給你傷藥?你方才跟他們說什麽了?”

子攸已經看到他腰上翻開的傷口很是凶險,忍不住一下子哭了出來。司馬昂嚇了一跳,連忙鬆開手,子攸咬著嘴唇用皮囊裏的水給司馬昂衝洗傷口,司馬昂咬著牙一聲不吭。子攸用手硬按住司馬昂的傷口,將傷藥塗抹上去,一時血止住了,子攸又重新塗抹了厚厚的一層,再從裙子上撕下一條來給他包紮傷口。司馬昂肩頭的傷口她也如此處理好,忙完了這些,她口裏隻說了一句,“我隻能做到這樣了。”隨後一跤坐在地上,仿佛用盡了心力。

司馬昂伸手拉住她,子攸見他渾身浴血,又被自己那樣草草地處理了傷口,也不知能不能挺過這一關,心裏哀傷不已。司馬昂見到她眼裏有不舍之意,神色淒惶,與方才大不相同,拉緊了她的手,心中忽而一痛,“你是不是拿自己換了傷藥給我?”

子攸一笑,眼裏淚光隱隱,“我向他們說,要是他們殺你,我就自殺,他們就不能跟上司交差了。我向遊牧之民崇拜的長生天發誓,與他們交換了誓言,他們雖然粗魯,卻最重誓言,我跟他們走,他們就絕不會再來殺你。嗬嗬,我要是真能跟你死在一起,那是我這輩子的福氣。可我想,你還是不死的好。你是個英雄了得的人物,比我哥哥強多啦,我死了活了都沒什麽,可你若活著卻是萬民的福祉。隻是我走了,你一個人重傷在這裏,也不知什麽時候才能被人發現,我心裏真是放心不下。”

司馬昂心中急痛,死死拉著子攸的手,“你說什麽混話,我一個男子漢大丈夫,怎能拋棄妻子,更不要說用妻子來換自己活命。”

子攸抹了抹滾下的淚珠,“我從不知道你心裏其實當我是妻子,我若早知道,那真要歡喜壞了。不過,你也不要這樣想,劉邦被項羽追趕的時候,就不曾顧過妻兒,可他成就了霸業,也沒人說他不是男子漢大丈夫。”

司馬昂急道,“他也不過就是個老流氓。”

子攸倒被他的話引的笑了出來,伸手攬住了司馬昂的肩頭,額頭貼在司馬昂的臉上,低聲說,“我心中有多愛你,總是難說明白,不過我也從不怪你不愛我,想是緣分不到,難以強求。隻是……隻是你可別忘了我。我爹爹是絕不會拿什麽來換我的,此番我若真到了北疆就是必死無疑。你……你一定要即位做個好皇帝,那我也不白費這一番心機。”

子攸心中實在對他愛極,忍不住在他臉上輕輕一吻,司馬昂被她這一吻擾得意亂情迷,一時手勁鬆了,叫子攸站了起來,等他再去拉子攸,她已經後退了幾步。

司馬昂一時心亂如麻,隻是覺得若要讓他這樣舍卻子攸,他是萬萬做不到的。又看見子攸抹幹眼淚,站在幾步開外,仍舊對他笑顏如花,“我走啦,你可要保重,別忘了我說的話。”

他也不知怎的,心痛如刀攪,就要站起來,誰知失血之後,勉強站立尚可,可這時他坐在地上,要站起來是根本不能。眼看著子攸隨著那五人走了,他一時胸口氣血翻騰,也不知怎地憑著一口氣,硬是站了起來,可隻提著劍向前走了兩步,眼前一黑,一跤跌倒,再動彈不得。

他才及弱冠之年,雖然素來誌大心高,可是畢竟自幼養在深宮之中,並未實際曆練過什麽,今日之事還是平生頭一遭。他坐在地上,呆看著子攸越來越遠,最後消失在林中的幽暗裏,胸口的憤怒痛惜卻是他這一生至此尚未嚐過的。


第一卷 第五十六章

天亮時候,子攸騎著一匹蠻子的馬走在這些蠻子的中間。她原來騎的那匹馬被那個蠻子首領給騎去了,這讓她很是不爽。

這一隊蠻子隻有健全的五人,那幾個被司馬昂砍斷手腕和刺瞎眼的同伴眼睛被遺棄了,子攸知道這支剽悍部族的習俗,瞎子和沒有手的人是弱者,弱者將不再被他們視為同族。即使是在草原上,那些弱者也會被逐出族群,部族的長老們會任他們自生自滅,如今在異國的土地上,踏錯一步都會招致危險,他們當然更不會允許弱者同行。

這夥蠻子的首領是一個黑瘦細高的漢子,留兩撇小胡子,有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看起來極為精明。

子攸用蠻語向這男子道,“我累的要死啦,想歇歇。”

那人點了點頭,他們的水囊都空了,肚子也餓,正該歇一歇,補充些清水,他便領著這些人拐進了一處隱蔽的山穀裏歇息。

子攸看著他們在溪水裏把幾隻水囊都充滿了水,再掛在馬鞍上。隻是所有人都陰沉著臉,死氣沉沉的。一個胳膊上有傷的人坐在一塊石頭上,口裏哼著一隻哀傷的歌,子攸聽不懂他的歌詞,那應該是用草原上的古語寫的,她不大了解那種複雜的古老語言,隻是感覺那支歌的曲調憂傷蒼涼,仿佛透著幾千年幾百年的沉重哀痛,他們大約是在哀悼死在異鄉的同伴。子攸被這歌聲感染,呆了半日,想著司馬昂重傷之下一個人孤零零地待在樹林裏,也不知到底能不能活命。想到這裏,又搖搖頭,她隻是覺得,像司馬昂那樣的人,是決計死不了的。

領頭的蠻子給了子攸一塊幹糧,髒兮兮的不知是什麽,子攸留心看了其他幾個人吃的倒也是一樣的東西。可是她再看看那髒兮兮幹巴巴的東西,還是覺得吃不下去,她站起來,隨手把那塊幹糧丟在溪水裏。

誰知這個舉動竟然激怒了人,一個粗粗壯壯的蠻子猛地站起身,衝著子攸大喝一聲,“喂!”

子攸不懷好意地衝他溫婉一笑,中州的女子有多美啊,淺淺一笑,便動人心魄,那粗人喂了一聲沒了下文,又坐回地上,粗眉下的眼睛瞪著子攸。

子攸拍拍手上的殘渣,用蠻語問領頭的男子,“你們是怎麽知道我的行蹤的?難道是我們的侍衛裏出了叛徒?”

那男人哼了一聲,語氣略有些輕蔑,“你們中州人不是最喜好當叛徒的嗎?還用問我們?”

子攸有些被他激怒了,“難道草原人就沒有叛徒?如果蒙德爾大汗的弟弟沒有叛亂,那麽你們也沒有百年之禍了。”

那人的肩頭一縮,像是被子攸的話刺到,“你是什麽人,為什麽會對我們過去的事那麽清楚。”

子攸報複地哼了一聲,故意不答他的話。

那人果然被激怒了,“我說你們中州人好出叛徒,王妃不服氣。嗬嗬,可我們大汗連你們大顥京城裏的大事小事都知道,靠得還不是你們中州人的叛徒?王妃不信,我就說說。王妃家事背景極大,可說是中州第一尊貴女子,可是王妃平日裏並不受王爺寵愛,是也不是?王妃耐不得冷清,就與一個叫上官縝的侍衛有些曖昧勾當,是也不是?”

子攸沒想到草原人會把道聽途說來的話說得這麽直白,她突然被人這麽一說,臉上下不來,半天說不出話來。

那人滿不在乎地,“昨晚王妃以命相換的那個男子,一定就是與王妃有情的侍衛吧?”

子攸一怔,隨即想道:是啦,司馬昂拚命護我,他們自然以為是我的侍衛,倘或他們知道他是大顥的王爺,正牌的皇子,他們不把他也擄走才怪呢!如此一想,倒是她占了便宜,他們吃了虧。子攸想到這兒就笑了。

那人瞧見子攸麵上有喜色,便譏笑說,“大顥國簡直沒有男人,我們草原上的兒郎可不容許我們的妻子不忠貞。”他旁邊的兩個男子聽了都笑起來,看著子攸的眼神頗有些**意味。

子攸的胸口騰起一團怒火,想要發怒卻知道在這種時候隻能自取其辱,眼下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她勉強忍住憤怒屈辱,“我能喝些水嗎?”

那個小首領為能夠侮辱大顥的王妃而略微有些得意,昨晚他們十幾人不敵一個大顥的侍衛,他的憤怒幾乎難以抑製,如果不是奉有上司嚴令,他早就想一刀殺了這個王妃,那會讓他更加快意,也更符合他眼下嗜血的**。他不大情願地拋給她一隻水囊,可子攸沒有喝水,隻是隨手把玩了幾下那隻皮水囊,草原人的東西果然很結實耐用。“是誰告訴你這些的,王府裏的側妃?我還想她身邊為什麽要跟著個北邊民族的奴隸,莫非就是那個叫做月奴的給你們通風報信?”

“月奴?我並不認識什麽月奴,不過我也不會告訴你那個中州的叛徒是誰。”

子攸也不再問,掂了幾下水囊,突然猛地把水囊擲還回去,那人一把接住,哈哈大笑,“王妃,難道水囊能打死英雄好漢嗎?”

子攸笑而不語,那人也不再搭理她,手裏抓著他的那份幹糧狼吞虎咽地吃下,就站起身來,要招呼大家起身繼續前行,誰知他的話哽在了喉間,他緊緊地抓住自己的喉嚨,仿佛他再也喘不過氣來。子攸退後三步,遠遠站開。那男子沉重地倒在地上,呼掉了最後一口氣。

那個粗壯的漢子衝了過來,一馬鞭抽在子攸的胳膊上,“你,你這個妖孽女子,是你作祟殺了他,是不是?你明明立過誓言,你……你……”

子攸忍著劇痛,連躲都不曾躲,她抬起一雙明眸毫不膽怯地瞪著他,底氣一點也不比那男子若弱,“不服氣就殺了我。我隻發誓跟隨你們去北方,並且不會自殺,可我也沒發誓不殺你們。如果你們現在害怕了,自然可以拿馬鞭逼我發誓不傷害你們。哼,你們這些人隻會誇口自己是什麽英雄兒郎,好不要臉!”

那男人瞪著子攸,說話越發遲緩,“你——陰謀詭計——中州人——陰謀詭計。”他到底是粗人,揚起馬鞭又是一鞭子狠狠抽向子攸,子攸的肩頭衣衫被抽破碎,血都流了出來。

可偏偏子攸的性子最是執拗,那人越是打她,她越是硬氣,“你隻管打,倘或今天你不打死我,日後我就滅了你的族。”

那漢子不知怎的竟然心頭有些怯,第三鞭子終究沒打下去,“依你的意思,我要是打你,就是怕你了。你這中州的邪魅小丫頭,趕緊騎上馬,馬上跟我們走,不要再碰我們的東西。”

子攸冷著臉,翻身上馬,仰起一張小臉,竟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勢,“有種就告訴我你們是草原上哪部的?老娘今生倘或滅不了你的族,誓不為人。”

腳底下還躺著一個死人,這幾個北疆的漢子,抬眼看著馬背上的女子,一時居然沒人答言。


第一卷 第五十七章

子攸一天沒有吃東西,傍晚時候騎在馬上已經餓得有些搖搖欲墜。子攸直覺自己走的並不是一條去北疆草原的路,她還鬧不清楚到底是這幾個蠻子故意迂回行路,還是他們的頭兒一死,剩下的這四個不怎麽認路。

子攸打死不肯吃那幾個蠻子帶的幹糧,隻是她也知道,這幾個蠻族武士是一定會繞開有人家的地方的,她就別想吃到東西了。她騎在馬上,手裏拿著一隻珠花,貌似無聊地揉搓著,金絲攢成的珠花經不起她這麽粗暴的揉捏,幾下就扯散了。

子攸在每一個路口都有意無意地掉了那麽幾顆珠子,可她是不抱什麽希望的,拿這麽值錢的東西做記號,如果這裏有路人看到,準保會拾走。

天色漸晚,四個蠻族武士在幾個路口前都猶豫不決,子攸故意流露出不屑的模樣,要知天下男子大抵相同,最忌諱在女人麵前表現的軟弱猶豫不像個大丈夫,而這種情形更多地發生在武士與美女的組合裏。

轉過山坳的時候,子攸無奈地看了一眼山坳下邊的小村子,她餓得要死,真想走到那裏去,用她所有的金銀首飾換一碗米粥來喝。她又向那村子瞥了一眼,一彎流水環住了那個小村子,日暮、蒼山、流水、村落,儼然便是一副古畫,如果再有嫋嫋炊煙……子攸愣住了,又回過頭去瞧那村子,如今已是晚飯時候,怎麽那村子連一縷炊煙也不曾飄起到?子攸想起來路上看到的風光景物,山坡上那塊雜草地有些過於平整了,如果那裏原先是塊耕地,後來荒蕪了,那這村子……

子攸打了個冷戰,再回首向那村子望去,沒有一點燈火,也沒半點人影。

“喂,你,狡詐的中州人,快走。”一直盯著子攸的那個粗魯的蠻族武士壓低了嗓子呼喝她。

子攸掃了他一眼,沒有吭聲,卻滿腹狐疑,這一次她留了心,再向前走幾十裏地,看到得仍舊是荒蕪的耕地,又有一個同樣死寂的村子。她有點害怕,回頭向那個蠻族武士說,“你看到接連兩個村子都沒有人了嗎?”

那武士憨直地說,“哼,搬家難道不許麽?”

子攸翻了他一個白眼,“這裏是中州,你知道我們花多大力氣蓋房子嗎?窮人家裏就那幾間房子是值錢的,誰能輕易搬走?你當是你們的帳篷麽?說卷走就卷走了。”

那人被子攸嗆得沒了話說,子攸又說道,“也許這裏流行了瘟疫,還沒來得及上報給朝廷,這裏的人就都死了。你們遊牧之民平素裏住的都是遠的,所以不知道這瘟疫的厲害。我們中州人都是很多人住在一起,一旦有了疫病很快便會流行起來。而且中州的疫病又很凶,哪怕距離疫病流行的區域太近都會染上呢。咱們還是快離了這裏,到官道上去吧。”

那個武士聽了這話也有些猶豫,不過他自然不肯因為子攸的三兩句話就走到大路上冒險,隻是說,“絕不可能那樣。”

子攸無聊起來,“你知道嗎?得了疫病而死的人,冥界是不收他們的靈魂的。他們死了之後,靈魂隻好寄存在他們腐爛的身體裏,可是人一旦死了,身體是無法聚斂起所有的魂魄的,那些魂魄就像氣一樣從死人的身體裏慢慢散去。在魂魄散掉一點,又沒散全的時候,人當然是已經死啦,連親爹親媽都認不出來,可殘存的魂魄卻會驅使著身體行動,到處殺人,這就是我們中州人說的活死人。活死人雖然能活動,可他們到底也是死人,所以根本不知道疼,刀刺斧砍都不怕,是個勇猛的武士也打不過一個活死人。喂,你們幾個怕不怕?”

“百夫長,天已經黑了,咱們點起火把吧。”一個武士向跟子攸說話的武士說,得到了默許,五根火把立刻就點了起來。

子攸也接過一根火把,“我告訴你們,活死人是死的,是至陰的東西,所以最怕陽光,都是晚上行動的。不過,火把也是陽的,如果你們遇見了活死人,一定要用火把去烤他們,他們就會害怕,不敢上前來。”

子攸說得繪聲繪色的,好不真實,草原人都是不撒謊的,幾個武士一時也不辨子攸話裏的真假,幾人對視一眼,草原上有很多關於中州土地上的恐怖傳說,頗有一二能跟子攸的話對的上的,幾個武士不免都麵露怯色。

“小丫頭,”身後的百夫長粗聲粗氣地說,“你看你生的細皮嫩肉的,比我們都嬌嫩百倍,若真有你說的那種東西,一定會先吃了你。”

“胡說。”子攸哼了一聲,“那宗東西都是不吃飯的。”誰知她舉起火把向前看了一眼,竟發出一聲驚悚的尖叫聲,半夜聽起來甚是恐怖。

那百夫長催馬上前,“中州人,不要裝神弄鬼,你想吃鞭子嗎?”

子攸沒有理會他的無禮,她直直地盯著前麵的一個影子,在火把的照耀下,那像是一個人的影子,卻又比人高大的多。如果那影子是人的話,卻太過怪異了,那影子幾乎一動不動。

那個百夫長“嘿”了一聲,覺得今天真是邪門,他有的是蠻力氣,揮起一刀就像那影子劈了過去。馬刀揮出了一道銀光,重重地磕在那影子上,“呯”地一下崩出幾點火花來。

“原來是個石頭像。”百夫長哈哈大笑,“中州丫頭的膽子真是小,沒用的東西。”

哪知道子攸沒有一點緩解的意思,火把的光亮下,她的臉色還是慘白的,隔了好一陣功夫,她才舉起一根指頭指著那石頭像,“這……這是武將像,那是文將相,這裏是皇陵。”

“皇陵?”百夫長重複了一遍,“你們大顥的皇陵在這兒?”

“不……不是大顥的,是前朝的。”子攸不知道他們是怎麽走到這裏來的。子攸知道不論史書上如何曲筆遮掩,大顥的第一代皇帝都是前朝的大將,是篡位得到的江山,所以前幾位皇帝對原先君主的祖先陵墓都禮敬有加。可是到了先帝時候,京城發了一次地震,震塌了宮裏的一座偏殿。便有術士向先帝進言說此地有前朝龍脈,該挖斷才是。依子攸看那就是胡謅八扯,可自那以後這裏就遭了殃,許多陵墓都被掘開,連前朝皇帝的屍體都被扯出來丟在露天的地方。子攸一想起這樣的事,就覺得毛骨悚然。

她想說服那些蠻子武士另尋他路。

可那百夫長偏偏平素就好蠻幹,好勇鬥狠的,聽說這裏是前朝的皇陵,便非要進去看看不可。子攸遙望著那片黑暗的山地,再想到方才見的無人村莊,益發害怕,隱約見到前麵一點亮光,仿佛便是鬼火。


第一卷 第五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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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石頭鋪就的路徑如今已經掩在衰草從中不分明了,子攸忐忑地踏進了這座帝王的陵寢,貼近地麵的草叢裏有一隻人頭似的東西,嚇得她驚叫一聲,退後半步,猛地把火把放低。火把的光下,那隻頭顱反射出金屬的光澤,所幸它隻是一隻馬頭,銅鑄的馬頭,想來它原來是立在陵墓中的,如今已經隨著前朝的宮殿一起傾頹。

子攸鬆了一口氣,她還記得家人說過,奉命摧毀這座皇陵的人就是自己的父親。子攸本來就怕黑怕鬼,又知道自己家族的先祖不但是助著司馬氏奪取皇位的亂臣賊子,還是毀陵之人,因而今日一腳踏入陵中,恐懼之情就不用言說了。

子攸回過頭向那個蠻族的百夫長說,“你既要劫持我去北疆,咱們就趕緊走吧,何必在這裏耽擱?我們中州人說死者為大,不該在這裏觸怒死者。”

百夫長笑道,“打什麽緊?反正天色晚了,咱們也該找個地方歇歇。一直聽說中州的皇帝喜歡把墳修的跟活著時候的宮殿一樣華麗,我倒想看看到底是不是這樣。”說著大步走在前麵,無所畏懼地向皇陵的深處走去。

子攸無可奈何,幾次欲言又止,說不得隻能跟著他們進去。誰知百夫長也不知道在哪裏真的撿起了一隻人的頭骨,拿起來給子攸看,“這會是你們中州皇帝的腦袋嗎?”

子攸一眼看見那隻骸骨黑洞洞的眼睛正對著自己,嚇得她一把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你……你快放下那東西。”

百夫長哈哈大笑,“這皇帝還真是個小腦袋人,這隻腦袋拿去當酒杯大小還不錯。”他粗聲大氣地對子攸說,“昔日我們乃木古大汗率領鐵騎踏平你們中州的時候,就曾經從你們中州人的皇陵裏挖出你們第一個皇帝的頭骨來,乃木古大汗把那隻頭骨浸在銀水裏做成一隻酒杯,用它喝盡了天下美酒。哼,乃木古大汗才是真正的大英雄。”他得意洋洋地看著子攸,“等到我們大汗率領草原各部聯軍踏平你們大顥的時候,也會用你丈夫祖先的頭骨做酒杯,還會納了像你這樣的美人做妃子,你說好不好?”

其他幾個蠻族武士都笑了起來,子攸轉開臉,氣得渾身發抖,用中州話低低地咒罵了一句,誰知中州話說起來音調婉轉嬌嫩,在幾個蠻子武士聽起來就如同嬌嗔一般,便笑得越發**。

子攸臉漲得紅了,冷冰冰地用蠻語說,“可不要忘了你們原先的那個頭兒是怎麽死的。”

一句話說完,幾個蠻子都沉默了,突然一個身形精悍的武士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用蠻族話咒罵了一聲,“咱們來到這裏有十多個人,可是現在隻剩了四個,咱們的兄弟一多半是被這個娘們的情人殺的,咱們的頭兒是被這娘們毒死的。哼,我想了很久她是怎麽下毒的,應該是她在頭兒的水囊外頭抹了毒,頭兒摸了那隻水囊之後又手抓著幹糧吃,這才中了毒。其實這原不是什麽稀奇的招數,隻是咱們見她是個嬌滴滴的小女孩,就沒防備她。”

百夫長點了點頭,“正是。”

子攸心中一陣狂跳,隱隱覺得事要不好。

那武士又說,“咱們大汗隻是要抓中州大將軍的女兒為人質,又沒說別的,咱們隻要把她活著帶回草原就是了。她是這麽個惡毒心腸的小美人,那相貌勾得咱起火兒,那狠勁兒又對咱胃口,哥幾個就趁著這兒沒人,扒了她的衣服,享受了她怎樣?她的毒肯定藏在衣裳裏,她的身上可是幹幹淨淨噴噴香的。”

這話引得那幾個男人都笑了起來,色意十足地拿眼覷著子攸。子攸在家時候是大將軍的女兒,體麵尊貴,何曾被人這樣無禮對待過。一時又氣又怕,連話都說不上來。

幾個男人雖然都覺得扒光眼前女子的這個建議很好,可他們是北疆軍隊裏的武士,原先的頭目死了,現在依照軍銜都要聽那個百夫長的,如今隻等著百夫長先動手。再者說,他們見過子攸毒死了幾個人,都知道這女子手上握有的劇毒甚是厲害,下毒的手法又利落,雖然說是隻要不用嘴唇去沾她碰過的東西那便無事,可到底難讓人放心,所以誰都不想先去碰子攸。

不想子攸倒退兩步,忽然指著他們身後說,“那是什麽?”

眾人先還不信,可見子攸兩隻眼睛直直地盯著他們的身後,也不由得不回頭去看。但見兩簇藍綠色的火苗跳動著飛在風裏,飄飄渺渺,煞是恐怖。

子攸哆嗦著嘴唇,喃喃地說,“是鬼火啊,是鬼火,是亡靈的燈,亡靈就在後麵。”

“胡扯。”百夫長大喝一聲,“我看那就是死人身體裏的油脂滲了出來,燃了起來罷了。哼,等我們攻下了中州,逮著你的丈夫,就殺了他,用他身上的油點燈你說可好?”

子攸瑟瑟發抖,覺得惡心至極,又恨到了頂點,原先她還為自己殺人覺得內疚害怕,自覺那雖然是為了自衛,可到底歹毒了些。現在她卻恨不得把這幾個人立時都殺掉,“你們這些惡心的野獸,一定不得好死。”可她連把刀都沒有,一時竟覺得自己走到了絕路。

幾個人見了子攸這生氣的俏樣子,越發覺得更高興,都哈哈大笑起來,“好啊,就來看看你的詛咒怎麽應驗。”

隻是忽然間,幾個人都不笑了,像是回應著他們的話,靜謐的皇陵深處響起了詭譎的馬蹄聲。子攸滿臉煞白,又一次伸出手,指著他們的身後,這一次子攸的腿軟了,幹脆跌坐在地上,怕得像是再也起不來了。

幾個武士回過頭去看了一眼,這幾個北疆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兒也發起抖來,其實這也怪不得他們,實在是場景委實太過恐怖。子攸已經顧不得方才的氣惱,她坐在地上全身都在發抖,北疆的蠻子再可怕終究還是人,可是那個……那個東西隻能是亡靈。

隻見遠處奔過來的像是一匹馬和一個騎在馬上手握長刀的武將,可那馬和那人周身都散發著綠幽幽的光,便如同傳說中的亡靈一模一樣。一匹鬼馬之後又跟著一匹,也同樣是發著慘綠光亮的馬,同樣是亡靈一般的武將跨在上頭。

這是……這是守護著陵墓的亡靈將軍麽?她聽見自己抖得連牙齒都磕在一起咯咯作響。

幾個蠻族武士都忘了逃跑,呆呆地看著亡靈騎著鬼馬呼嘯而近。


第一卷 第五十九章

靜夜裏的馬蹄聲從來也沒有今夜這般令人恐懼,子攸坐在地上,呆呆地看著亡靈武士跟自己近在咫尺,鬼馬背上的亡靈武士穿著中州人盔甲,頭盔上的皮革護具擋住了它的臉,他周身的盔甲散發著綠幽幽的光亮,照亮了他手中的長刀,長刀反射出淡淡的惡心的綠色。她失掉了所有的力氣和勇氣,她這輩子都沒想到自己會見到這麽恐怖的東西。

那名百夫長雖然害怕,卻還能用他軍士的本能舉起馬刀,向那東西砍去,也不管鐵打的馬刀到底能不能傷害到亡靈。可是,子攸坐在地上看到那個百夫長因為害怕而遲緩了半步,亡靈武士手中沉重的長刀先落在百夫長的脖子上,刀勢下沉,隨著骨骼斷裂的聲音,那個百夫長被生生披成了兩半。

子攸舉起袖子,擋住噴射出來的溫熱血液,她全身發顫,想要尖叫,卻叫不出聲來。

另一個亡靈將軍抬起手中的巨斧,砍斷了傻愣在一邊的一名武士的脖子,他的頭顱滾到子攸的腳邊,鮮血淋淋漓漓地潑灑在子攸的裙角,她大叫一聲,猛地跳起來。恐懼把她逼到了極點,反而沒有了更大的危害,她的腦子裏突然有了個“逃”的念頭。

憑著這點求生的本能,子攸轉身就跑,一個武士想騎上馬跑,可哪裏還有上馬的功夫,他的馬騎到了一半人已經被亡靈將軍劈成了兩截。最後一個武士放棄了騎馬,跟在子攸身後逃命,他發瘋似地跑,很快就超過了子攸。

子攸聽見弓箭破空的聲音,急忙向旁邊黑暗荒草從中撲了過去,她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看見最後的那個蠻族武士後背插了一根白翎羽箭。那些亡靈將軍,若單論武功也許並不算多高,可他們出手毒辣,一招斃命,隻求殺人的模樣實在是太駭人了,何況他們既然是亡靈,那也無須多少武功,他們已經死了,自然不能再死一次,反抗他們是決計沒有用處的,所以當然情況便是他們想殺誰就殺誰。

子攸感覺到膝蓋上一陣疼痛,兩條腿軟的站不起來,可是一股求生的本能支撐著她重新爬起來,丟掉火把,在黑暗的草叢中疾跑起來。子攸覺得自己一輩子都沒有跑得這麽快過,可是身後的馬蹄聲卻越來越近了,子攸幾乎要大哭起來,真不知自己到底招出了多少亡靈。

她跑到了草叢的盡頭,一座傾頹的殿閣堆成了一座山擋住了她的去路,身後的馬蹄聲近在咫尺,她不知道那馬再跑幾步會不會就把自己踐踏而死。想到今天她要死在一堆亡靈的手裏,她心頭忽然燃起怒火,再想到,背朝著也是死,麵對著也是死,何不轉過身來,看著自己是如何被亡靈殺死的,倘或自己死了也變成亡靈,非要做個強的,讓這夥亡靈灰飛煙滅不可。

想到這裏,子攸猛然轉過身來,黑亮的大眼直直地瞪視著身後的亡靈。那隻亡靈舉起了長刀,正要砍落,忽然看到追趕的獵物轉過身來,正麵對它怒目而視,它不知怎的,就愣在了那裏。

就在這一瞬間,“嗖”地一聲,緊接著子攸聽見箭頭穿破大顥鐵甲的聲音,發著綠幽幽光芒的亡靈僵住了,子攸瞪著它的胸甲,一隻箭頭從裏麵露了出來。子攸大吃一驚,一瞬間忘了害怕,是誰,有這樣的力量和技巧,能用弓箭突破大顥上等鎧甲最堅硬的部分?

可接下來的情景更匪夷所思,那隻亡靈竟然因為被一隻活人的弓箭射中胸膛而從馬上搖搖晃晃地掉下來。子攸猛地蹲下,躲開差點砸在她腦袋上的重刀。

另一隻亡靈也同樣因為中箭而跌落馬下。馬蹄聲又響起,子攸幾乎要忍不住尖叫起來了,好在她看到的是黑色的暗淡的馬匹,她頹然坐在地上,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有人在她麵前下馬,拉起她的手,她呆滯地抬起頭,看見司馬昂一臉的焦急,看見他急切地張口說著什麽,好一陣子,她才聽見司馬昂的聲音,他在叫她,“子攸,子攸……”

子攸幾乎不敢相信會再見到司馬昂,又隔了好一會,她才“哇”地一聲大哭出來,淚水流了滿臉,司馬昂想哄她,卻說不出話來,他緊咬著嘴唇,拿自己的袖子給她擦臉,誰知自己的袖子上還有血跡,沾了淚水,反倒把血蹭在子攸的臉上。他吃了一驚,趕忙又用手把蹭在她臉上血印抹下去。

子攸推開他的手,司馬昂有些不知所措,難受地看著子攸,子攸身子前傾,貼進司馬昂的懷裏,伸手摟住了司馬昂的腰。司馬昂呼出一口氣來,放下手中弓箭,把子攸摟得更緊了些,“可真是嚇死我了,還以為追不上你了。”

子攸抽噎著不服氣地說,“我才被嚇死了,我居然遇到了亡靈。”

“是,是。”司馬昂答應著,在她背上輕輕拍撫著安慰。

子攸抬起頭來,司馬昂肩頭的傷口似乎又裂開了,她輕輕地摸了摸就覺得有新的血滲出來,“是你射的箭?傷口一定拉開了,你腰上的傷不礙事了?好的這麽快?”

司馬昂不在意地笑了,不過還是有三分尷尬,“你扶我一下,才起的來。”

子攸明白過來,趕忙扶他起來,在他腰上一抹,手上也沾了血。子攸忽然覺得怒不可遏,“你想死嗎?受那麽重的傷,還騎馬?要是……要是……我也是白為你操心。”她說不下去了,吞了一口哽咽。

司馬昂靠在她身上,這一日本來以為難再見她,可他既然想把她找回去,就決定非找到不可。倒沒想到晚上就見了她,且她又完好無損隻受了點驚嚇,並沒受什麽傷,這著實是意外之想。因而這一會兒憑她說什麽,他都隻有高興的份兒,聽著她責罵自己,反而覺得甚是有趣。

子攸數落了司馬昂一回,見他隻是“嗯嗯”地點頭,子攸的委屈無處發泄,心裏隻覺得憋悶,摟著他嗚嗚地又哭起來,隻覺得平生還從未吃過這兩日這麽大的虧。到底司馬昂勸慰了她兩句,她才好些,又問司馬昂,“是你殺死的亡靈嗎?難道你會法術?”

“什麽亡靈啊?”司馬昂笑了笑,“你看這亡靈馬還吃草呢。”

子攸怔了一下,也去看那馬,雖然周身都發著亮光,可是……可是它確是在低頭吃草。子攸踢它一腳,它嘶鳴一聲退後兩步,完全跟家裏的馬一樣。“可是,可是……”

司馬昂伸手去馬身上摸了一把,雖然像是綠色的火焰可是卻不燙,他抬起手,手掌上也發起了綠光,子攸立刻尖叫一聲。司馬昂連忙把手上的東西抖落,“別怕別怕,不知道是什麽東西,竟然可以發光,天下能人異士多得很,不知是誰做出的這等糊弄人的東西,別怕它。想來大約跟螢火蟲,或是墳地的磷火相類。”

司馬昂說著,抽出劍來,利落地劃開了那個亡靈將軍麵上的皮革護具,露出一張再正常不過的人臉,“你看,是人。”

子攸大吃一驚,呆看了半日,最後還是覺得太惡心了,轉開了頭。

又想起方才的情景,低著頭向司馬昂說道,“多謝你救我。”

司馬昂笑了,“攸兒,不是我救你,是你自己救了自己。你若不是最後一刻回過頭來,把這個裝神弄鬼的家夥驚得一呆,他那刀已經劈下去了,我也來不及射箭。”

子攸想了想,倒也是這樣,忍不住也笑了,“現在想想,他們這兩個家夥武藝倒也真是稀鬆平常,隻是有些蠻力氣罷了,隻可惜那幾個狗屎蠻子自己嚇破了膽,不敢跟他們真打了。你腰上疼不疼,再這樣下去,要流多少血啊,傷藥還有吧,我再給你敷上。”

司馬昂搖搖頭,呼哨一聲,他送給子攸的那匹馬跑了過來。“攸兒,這地方不對勁,那兩個裝神弄鬼的家夥是哪冒出來的呢?也不知還有多少這樣的人,咱們得趕緊走。”

一語未了,靜夜裏馬蹄聲又響起來,子攸哆嗦了一下,向司馬昂的身邊瑟縮,這一夜真是太長了。


第一卷 第六十章


靜夜裏的馬蹄聲格外驚心,子攸這兩天裏已經受夠了驚嚇,在外人麵前還能強撐著,這個時候卻不由自主地隻想往司馬昂的身後瑟縮。

司馬昂在她前麵靜靜地站著,傾聽著馬蹄聲從四麵八方而來,來的人至少在十人以上,而他不知道自己這一次還能撐多久,可他這輩子活到此時唯一能保護的人就在他身後,不能再退縮一步這反而讓他快意,他終於擺脫了要非顧全大局利益不可時的壓抑。這一天兩夜裏,沒有什麽皇子和權臣之女,隻是司馬昂和子攸而已,也沒有什麽政治、權力和堂皇的責任,有的這是生與死以及本能。當生命裏隻剩了生與死,一切都變得簡單了。他唯一的恐懼是擔心自己做不到,他害怕那個活蹦亂跳的子攸會倒在自己身邊。

他的右手按在劍柄上,鼓起勇氣來,劍在他的手裏。“攸兒,別害怕。”他低聲安慰身後那個已經精疲力竭的女孩,他的左手拉住了子攸的手,“我會保護你的,這次可別離開我。”

他聽見子攸在他身後輕輕地“嗯”了一聲,她的身子緊緊挨著他的胳膊,他心裏有了說不出的安定。他拉著子攸慢慢地移開原來的位置,他不希望在戰鬥開始的時候,他們就成了活靶子。

馬蹄聲慢了下來,他們就在周圍,但是卻看不見人,似乎對方也在觀察。子攸和幾個蠻族武士的火把都掉在地上,卻仍舊在燃燒,甚至引燃了一叢秋草。過了一會,借著那些火把的光亮,司馬昂看見有十幾個騎馬的黑衣人漸漸露出身形。

這一次他們雖然不再裝神弄鬼,卻有可能這次才是要動真格的了,那兩個裝神弄鬼的也許隻是小角色。司馬昂不知道這些人從哪裏來,待在前朝的皇陵裏到底是在做什麽,也許對方也在觀察他們的動靜,他們遲遲沒有動手,也許同樣是在猜測他們這些闖入者來到這裏的原因。

雙方都在對峙,子攸覺得自己就快要被這樣的緊張給撕扯碎裂了,她沒有任何辦法了,她隻能緊緊貼著司馬昂,仿佛在這無邊的黑夜中他所在的地方就是她唯一可以皈依之處。

當一個蒼老的聲音突然響起打破對峙的時候,子攸緊張得差一點尖叫出來。

“你們是誰?為什麽要來到這裏。”那個嚴厲的聲音裏帶著威嚴,半夜在陵墓裏聽著實在有些詭異,仿佛他們驚動了沉睡在這裏的主人。

子攸剛想大聲問那你們是誰,司馬昂輕輕地“噓”了一聲。子攸這才想到對方可能是故意要引他們回答,從而在黑暗中確定他們的位置,再弓弩齊射,他們立時就要送了命了。

她的心頭呯呯地跳著,被自己的大意嚇到了,這兩天的疲勞恐懼饑餓把她磋磨的幾乎快要失掉耐力和細致了,司馬昂捏了捏她的手,拇指在她的手心裏輕輕摩擦著,她知道司馬昂告訴她要穩住。

就在這個時候,她驚訝地聽見了新的馬蹄聲,足足有二十人左右,她聽見司馬昂輕輕地舒了一口氣。包圍著他們的黑衣人也有了反應,他們沒有在發出聲音,子攸聽見他們的馬蹄聲在陸續後退,速度並不快,但是到底還走了。

司馬昂搖晃了一下,他今天騎了一天馬,腰傷到底扯開,又流了不少血,他早就已經是勉力支撐了。子攸趕緊扶他坐下,“你……要不要緊?”

司馬昂不答,他坐在地上,抬起頭來笑著看她,“是侍衛們來了。今天早上他們在樹林裏找到了我。”他咬咬牙,忍著失血後的眩暈,“你這個死丫頭,居然自己就那麽走了,我在地上坐了幾個時辰之後才能站起來,可馬也沒了,隻好跟一個侍衛借了匹馬再來找你。那群廢物馬又騎得太爛,落在我後頭這麽遠,回頭非要好好整治他們一頓不可。”

大難已過,子攸聽著司馬昂數落自己,不覺就笑了,跟著又掉了眼淚,坐在司馬昂身邊,“你怎麽會帶著這麽重的傷還騎一天的馬?你不要命了嗎?就像個瘋子?一點都不像司馬昂。雖然我心裏是喜歡的,可是,你還是瘋子。”

司馬昂哈哈大笑,看著子攸。

子攸問他,“司馬昂,我要是死了,你以後想不想我?”

“你若是死了,我會滅了那夥蠻子的族。”司馬昂輕輕地說,他不笑了,眼睛裏閃過的陰涼讓他看起來才有些像從前的司馬昂。

子攸呆了一下,看著司馬昂那雙黑亮的眸子,那裏麵有多少玩笑的意味?就在幾個時辰之前,她也這麽說過,心裏也是這麽想的。她低下頭,額頭輕輕頂在司馬昂未受傷的那邊肩頭,雖然他們似乎都帶了些戾氣。在昨晚的那個生死相搏的時候,他們也都殺了人,第一次殺人,可誰也沒有手軟。大約他們求生的**同樣強烈,在京城混亂的政局裏,或許他們也早就已經在心裏做好了準備,在這個黑暗混亂甚至有點肮髒的漩渦裏,他們誰也逃不掉,總有被逼到死角的那一天,在那一天來臨的時候,他們不出手殺人,便會被人殺掉。

不過子攸覺得這一天來得並不像想的那麽痛苦,因為她不是一個人。

侍衛們打著火把,遠遠地尋了過來。司馬昂摟住了子攸,子攸微微地有些發抖,似乎這個時候才開始後怕,他本能地想把她摟得更緊一點,暮秋的夜晚很涼,他想讓她更暖一些。

子攸後來覺得,當她那天晚上第一次跟司馬昂背靠著背,同時揮刀麵對生死的時候,某些隱秘的盟約就結下了。那不僅僅是政治上的同盟關係,還有另一種能夠把後背交給對方的最古老最原始的信任關係。對子攸而言,信任代表著愚蠢,但卻是一種無法抗拒的暢快感覺。她無法舍棄司馬昂,所幸司馬昂也沒有舍棄她,這麽做的兩個人都是愚蠢的,但是後來子攸想明白了,絕對的聰明人就跟完美的美玉一樣不存在。

但是那一刻,她真的貼近了司馬昂,她不知道自己有多愛司馬昂,也不知道司馬昂有多愛她,不過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天他們都既亢奮戰栗,又舒暢難言。

許多年以後,雖然他們又經過了許多更危急的關頭,不過那天的事不斷被說起,司馬昂喝醉酒後還要把這事當做佳話告訴他的子孫。激起子攸的怒火,她說那也太過血淋淋些了罷,尋常人家的類似往事至多也就是一起偷青梅被隔壁家的狗咬而已。可司馬昂卻不在意。後世為這位皇帝編纂野史外傳的無聊書生,從記錄在史料中的司馬昂的隻言片語裏推測他性格灑脫不拘小節,雖是中興之帝,卻有創業之主的風格品性。

當然,那些史料裏記載的都是司馬昂做了皇帝之後的言行,如果今天的子攸就讀到了後世的那些野史外傳,一定打死都不會相信那說的是她的丈夫。



第一卷 第六十一章


第六十一章

侍衛們漸漸趕了過來,司馬昂呼喝了一聲,立刻有兩匹馬迅速超過馬隊,風馳電掣而來。兩匹馬在他們麵前幾步遠的地方收住蹄子,齊烈和劉舍一前一後跳下馬來。

齊烈呆愣了半天,老大過意不去,突然一屈膝跪在地上,他是粗直的漢子,羞愧得說不出堂皇的話,“屬下是窩囊廢。”他這一跪下,劉舍也隻得跟著跪下。

司馬昂不想責備任何人,錯不在他們身上,他笑了出來,開了句玩笑,“你還嚇得跪下了,你看你這沒出息的勁頭。小時候我若受了傷,你要挨你老爹的耳光,現在又沒人抽你耳光,你還怕個什麽?你不幫著王妃給我止血,是想等我的血流幹嗎?”

齊烈給司馬昂磕了一個頭,又給子攸磕了一個頭,“唉,我真該死。”他站起來去看司馬昂的傷,子攸並不大會做這個事,而且也不忍心看傷口,她見齊烈手法熟練,便幹脆讓開地方,交給他自己去做了。

司馬昂拉住了子攸的手沒有放開,向她說道,“如果不是劉舍找到我,恐怕咱們再無見麵之日了。攸兒引薦給我的這個侍衛,不但弓馬騎射都是好的,而且心思機敏,實在是難得的人才。”

子攸向劉舍行了一禮,劉舍忙還禮。司馬昂又道,“從明日起,你來做王府侍衛的副統領吧,幫著齊烈管理王府的侍衛。”子攸的手微微一抖,司馬昂攥緊她的手不著痕跡地將她的手按下。

劉舍愣了一下,“我……王爺,劉舍才到王府,不敢占那麽高的位子,還是請王爺另擇賢才。”

齊烈這幾日與劉舍一起打獵,已經對他頗有好感,再說若不是劉舍,隻怕王爺就真的沒命了,他心裏著實感念他,這時候抬頭向他大著嗓門嚷道,“你立下了這麽大的功勞,王爺給你這樣的賞賜也不為過,你還推辭什麽?”

劉舍不好說什麽,抬頭看著王爺,司馬昂一雙眼睛坦誠地看著他,“這隻是一個微末的小官而已。在我看來,我已經委屈了你,你是有大才幹的人,恐怕將來我交給你一隻軍隊,也是可以放心的。”

劉舍呆愣住了,他想說王爺謬讚,可是沒說出口,他是穆建黎的人,難道王妃沒有跟王爺說?難道王爺自己心裏猜不出來?他不知道王爺這話是要試探他還是怎的,王妃對他是知根知底的,有她告訴王爺不就成了嗎,王爺哪還用試探。可劉舍看著王爺,他一雙英氣勃勃的眼看著自己,那雙眼裏隻有讚許,像是並沒有什麽計謀的影子。再說他心裏其實也覺得王爺是個英雄,受那麽重的傷,硬是能咬牙騎一天的馬,這可不是尋常人物能做的事。無論怎麽看,眼前的這個王爺都比自己的主子穆建黎更像個人物。

他遲疑地看向王妃,那個年輕的王妃似乎也吃了一驚,她正在看著王爺,王爺含笑向她點了點頭,她似乎並不滿意王爺的這個安排。不過她轉過臉來的時候,似乎已經決定順從王爺的意誌了,“劉舍,謝過王爺吧。”

今晚子攸不想跟司馬昂計較什麽,隻想順著他的心思,不過她實在不放心哥哥的這個心腹離司馬昂那麽近。如果有小葉在這兒的話,那還好些,小葉可以防備著他,現在倒不知該怎麽留神才是了。不過眼下也還說不了那麽遠的事,當務之急還是趕緊離開這個不祥之地。

劉舍向司馬昂謝了恩,愣愣地站在旁邊好久都不發一言。子攸也不理論,隻問司馬昂眼下的事,“你不能再騎馬了,傷口還會崩開的。要怎麽樣才好呢?這裏也雇不到大車。”

她說著又看了齊烈一眼,像是也在詢問他,可齊烈現在是黔驢技窮,很是尷尬。“除非……除非有什麽床讓王爺躺著,然後四五個侍衛來抬,那樣既穩當又便宜。”

子攸皺了皺眉頭,“可是胡說了,難道找不到馬車,就能找到床麽?”

司馬昂拉了她的手,勉強站起來,“罷了,子攸,就再騎一會兒馬,等走到官道上再說罷。”

“那怎麽成呢?”子攸的嘴都要嘟起來了。

劉舍緩過神來,“王爺,王妃,行軍打仗時候時常用樹枝做成擔架來抬傷員,現下咱們也可以用這個法子,隻是要委屈王爺了。”

司馬昂倒不在意,“這法子很好,隻要能快些離開這晦氣的地方便是了。”

劉舍領命而去,帶著幾個侍衛砍了些結實的樹枝用繩子結成擔架,劉舍的手法熟練的很,不到一盞茶功夫就完成了。見王爺麵露驚訝,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解釋,“小人出身行伍,對軍隊中的種種都極為熟悉。”

隻不過司馬昂躺上去的時候很是有些尷尬不舒服,騎著高頭大馬出京城狩獵,竟然要躺著被人抬回去,更不要說一離了那皇陵,子攸就有了生氣兒,騎著他的馬,時不時地居高臨下衝他做鬼臉,嘲笑他隻能躺著。

天亮時候,他們終於遠離了皇陵,山間再見到村落的時候也有了人煙。子攸馬騎的累了,便說要走走,其實隻是想要陪在司馬昂身邊。

一輪紅日捧出,山間平地的田地裏已經有人勞作,遠遠的傳來一個女子婉轉的山歌,歌聲清脆,字字句句都聽得清楚,“

小奴今年一十八,兩個紅媒到我家。

紅漆椅子綠椅褡,兩個媒婆來坐下。

先裝一袋藍花煙,後倒一杯桂花茶。

吃罷煙、喝罷茶,四個菜碟來擺下。

喝的是閑酒,說的是閑話,句句說的小奴家。

又說他家兒郎好,又說他家家當大。

……

稀裏糊塗下了轎,拜了天地拜菩薩。

拜罷爹媽入洞房,奴家兩眼望著他。

背又駝、臉又麻,頭上是個光塌塌。

想睜眼睛先歪嘴,頸上吊個癭瓜瓜。

不怨爹媽怨媒婆,騙吃騙喝害奴家。”

司馬昂先撐不住笑了,子攸看了他一眼,別開頭也忍不住笑,司馬昂輕搖她的手,“也不知你怨不怨媒婆。”

子攸的臉刷地紅了,看了四周抬著王爺的幾個侍衛一眼,幾個侍衛沉著臉拚命裝作沒聽見。



第一卷 第六十二章

司馬昂睡在自己的榻上,因為失血過多,他的臉色是青白的,隻是現在回到王府已經好了很多了。在進京城之前,他曾經暈了過去,任憑子攸怎麽喊都醒不過來,把子攸嚇得哇哇大哭,但是現在,這些都過去了。

子攸就坐在他身邊,身上穿著家常的衣裳,頭上隻插了一隻白玉的簪,手裏拿了一顆夜明珠,一拋一接地玩著。司馬昂已經醒了,安靜地看著子攸自顧自的玩,她的袖子一飛一揚的,那袖邊繡著的小鳳像是要飛起來。

外頭一聲仙鶴鳴叫,子攸連忙向窗外看去,想看它們是不是跳舞了,夜明珠沉重地落在司馬昂的床鋪上,嚇了她一跳,連忙去看司馬昂有沒有被吵醒。沒想到低頭看到司馬昂那雙黑亮的眼睛睜得很大,好像本來就在看她,連嘴角都帶了一抹微笑。

她有點不好意思,把夜明珠撿起來送給司馬昂,“這個是外頭鋪子上新到的。你喝不喝茶?嗯……太醫說不能喝茶。那,你想不想喝湯?餓不餓?疼不疼?還有哪裏不舒服?”

司馬昂笑了起來,“你問了這麽一大串子,叫我怎麽答呢?我什麽都不想。你在這兒坐多久了?才剛回來不多睡會麽?不要乏出病來。”

子攸笑著搖搖頭,見司馬昂的精神還好,便跟他攀談起來。司馬昂聽她興致勃勃地說要把王府裏哪哪改成什麽樣子,還要做多少套衣服,要賞給侍衛們多少錢,要賞給王府裏的丫鬟婆子多少套衣服,還要喝什麽酒,又是想吃哪家鋪子裏的果子等等等等。

聽到最後司馬昂實在忍不住笑了,“說得像是再世為人似的。”

子攸嘻嘻一笑,“本來就是的嘛。”

司馬昂想起一件事來,“這幾天你沒有忙著去審蕭吟和月奴吧?”

子攸扭開頭哼了一聲,“我是想來著,可是投鼠忌器。我倒是審了月奴,可那丫頭不肯承認。我想蕭吟總是怕疼的,可是王府裏三步一個外人的眼線,我又怕叨登大發了,結果為了打她一個老鼠,折損了你這隻玉瓶。”

司馬昂卻不領她的情,揶揄道,“你不疑心是我了?若是審一審我,說不定也審得出事情來。”其實司馬昂說得沒有別的意思,隻是覺得這些日子的事情一過,子攸與他像是親近了不少,他心裏喜歡嘻嘻哈哈的子攸,說話便沒了防頭兒。

子攸聽了他的話,卻想起上次審問司馬昂的事,心頭一沉,抿著嘴唇不出聲了。司馬昂也想起那件事,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便有些訕訕的。

子攸站了起來,“你醒了,我叫你的丫頭進來伺候你。”

司馬昂想拉住她的袖子,偏偏外頭丫鬟進來稟告,說側妃來看王爺,一語未了,蕭吟已經進來,子攸一見她就氣不打一處來,一揚袖子甩開了司馬昂的手。司馬昂一怔,誰知子攸重新坐回他的身邊,又抬起手來,反扣住司馬昂的手,司馬昂攥住她的手,心裏便踏實了,瞧著她帶著惱意的眉眼止不住一笑。

蕭吟盈盈下拜,再抬起頭來,正看見司馬昂握著子攸的手,心裏便不舒服起來。她是大家閨秀,此時卻覺得自己總是在吃這個不守禮法的子攸的虧,隻是心頭煩鬱,卻無可排解。她依著禮規規矩矩地向司馬昂問安,司馬昂也淡淡地答了幾句。蕭吟心中不平,她心中認定子攸是個不守禮法的賤貨,又想起人人都說天下男子都喜歡放浪的女子,現在想想,這話果然不錯,竟連司馬昂這樣的大好男兒也要如此,竟連家仇己仇都不計了。

又瞧見司馬昂一邊說著話,一麵手指微微撫摸著子攸手指上的繃帶,顯見的他是在意子攸那處傷的。蕭吟又想起,自己在子攸院子裏的耳目告訴她,子攸昨日不知為何責打了月奴,便有些像是逼供,她心裏又怕得不行,不知司馬昂要如何裁度這件事,又想自己是不是該去回皇後,求皇後庇護。一時心裏又是驚又是妒,也難再待下去。何況司馬昂今日待她極為冷淡,雖不明顯,倒像是有幾分氣。她再待一刻,也就告退了。

這邊蕭吟一走,子攸就皺起眉頭,“憑什麽?你喜歡她麽?為什麽連罵都不罵她一句,哼,你賠我的馬。”

司馬昂慢慢聲地說,“我不是已經賠你馬了麽?”

子攸被堵得沒話說,想想司馬昂也確實是把自己的寶貝坐騎都舍出來了,可到底心裏不足,“我不要你的馬。我知道我哪一點都不如她,可是你不許喜歡她。”

司馬昂本想罵,‘你這個刁丫頭,你都占盡了天下的便宜了,還要這麽說’,想了想覺得還是算了,他已經見識過幾次子攸發脾氣的模樣了,大約跟女孩子說話就是要謹慎,稍不小心總是會招女孩子動氣。“因為你有度量我才偏著她,你想讓她到皇後那裏去告狀,攪合得咱們不能消停麽?”

子攸喜歡司馬昂說咱們,可樂了半天她有眯了眼睛瞧著司馬昂,狐疑地說,“你本來是想說你這個刁丫頭,得理不饒人,沒完沒了很討人厭是不是?”

司馬昂忍不住大笑,扯動傷口,疼了起來,口裏忍不住“唉喲”了兩聲,子攸瞪了他一眼,“別動,你亂笑什麽。”

司馬昂在枕上動了動,尋個舒服的位置,又向子攸道,“我口渴了,想喝水,你是扶我起來讓我自己喝,還是要我躺在枕上你喂我喝?”

子攸搖搖頭,向外間喊了一嗓子,“翠紋,你家王爺口渴了。”

司馬昂呆了一下,看著翠紋忙忙地跑進來伺候,司馬昂憋屈地看了子攸一眼,隻得讓翠紋服侍著自己在枕上喝了。子攸也不在意,一隻腳在地上一磕一磕的,抓起瓜子來吃,把殼丟得到處都是。

司馬昂在外人眼中性子冷淡,他的房子也極簡潔幹淨頗符合這樣的性子。這屋子什麽時候被人這樣糟蹋過呢,翠紋瞧著十分看不過去眼,偏偏司馬昂又不說什麽,她心裏不痛快,見司馬昂再沒什麽事吩咐她,便又退了出去。

司馬昂歎了口氣,“子攸,以後見到蕭吟不要過於鋒芒畢露。”

“我隻要自己喜歡,我又沒害過她,她還要怎樣。”

司馬昂看到她著惱地把瓜子殼丟得更遠,倒覺得子攸煩惱的時候十分好玩,不過口裏又勸她,“盛衰榮辱猶如月之盈虧,總是周而複始地交替。我隻是怕有一*****的情勢不如人,那時你豈不吃虧?”

子攸低了低頭,“你是說這次的事吧?”她把那堆瓜子又放了回去,“你說的也是,我是太心高氣傲了些。隻是……隻是我的情勢不如人的時候,你會救我吧。”

司馬昂笑而不語,子攸俯身過去趴在他的枕上,口齒綿軟起來,“王爺,你還會救我麽?”

哪知司馬昂突然聲色俱厲,“我當然不救你,你這沒良心的妮子,我救了你回來,你卻連口水都不肯喂我喝。”

子攸愣了一下,隨即笑趴在枕上,頭貼著司馬昂,司馬昂微微笑了,不覺在她發上輕輕一吻,她卻傻裏吧唧地沒有覺察。



第一卷 第六十三章

這些日子司馬昂的傷口漸漸開始愈合,他整個人也有精神多了。子攸這些天也不怎麽到外頭去亂跑了,外頭櫃上的掌櫃的都是她使了幾年的老人,即便是她不去各處巡查也放心的緊。這些日子她每天一睡醒覺,便是往司馬昂獨自住的院子裏跑。兩人一般也不過是聊天,隻是司馬昂從前還從未想過自己跟子攸能有這麽多話可說。

子攸本就是話多之人,聒噪起來一天都沒個安靜時候,司馬昂此時隻能臥在床上,有她在身邊嘰嘰咕咕地說個不停,倒也不錯。子攸開始幾天對皇陵那晚的事避而不談,一想起來那日之恐怖,便瑟瑟發抖。司馬昂知道她害怕便也不多說。

等過了五六日,子攸膽氣壯了起來,便問司馬昂覺得那些裝神弄鬼的人是什麽來曆,“難不成是前朝皇陵的守衛?他們的後代,世世代代子子孫孫都守在皇陵裏?”

司馬昂搖了搖頭,“天下哪有那樣忠君的?說不通的,世世代代守皇陵?那種違背人倫常情的事,多半是不會發生的。”

“那……會不會是江湖上某個派別,總舵在那裏。”子攸的猜測越發得五花八門了,“我聽那些說書的常那麽說,一般總舵旁邊都有暗探,闖入者——格殺勿論。”

司馬昂沒吭聲,子攸受到了鼓勵,繼續猜下去,從江洋大盜的藏寶之地,到前朝遺老的謀反之所,後來又扯回到神怪上去,司馬昂實在忍不住了,“攸兒,你幹脆說那裏是冥界入口好了。”

子攸手裏拿了個小茶盅,哈哈大笑,“你再容我說半句,就要說到那了。”

司馬昂忍著笑伸手向她也要了一盞茶,“有件事我還沒跟你說,我叫劉舍帶著人去查皇陵的事了。”

子攸惶惑地看著司馬昂,“你該知道他是我哥哥的人啊。恐怕他縱然能查出什麽,也是我哥先知道。”她猶豫了一下,放下茶盅,“我也想問你,那日劉舍雖然立功,隻是咱們可著金銀珠寶賞賜他們也就是了,為什麽要讓他做你侍衛們的頭兒呢?若是我哥……若是我哥有害你之意,他下手豈不便宜?”

司馬昂不在意地搖搖頭,“攸兒,倘或大將軍和虎賁將軍要殺我,我逃得脫麽?”

子攸一怔,隨即搖搖頭,黯然神傷。

司馬昂拉住子攸的手,她的手很小,綿綿軟軟,柔若無骨,“子攸,還沒到那個份兒上,你難過什麽?我隻是想告訴你,就因為我無法防備,所以幹脆不去防他。”

“是了,”子攸低頭一笑,“我總想著那一晚上的事,心裏雖然害怕卻又歡喜。我想咱們也就像始終活在那晚上似的,不知道什麽時候有危險,也不知道還能活多久,可我總是要跟你在一起的。若你活著,我便陪你,若你壞了事,我也不回穆家,也不入皇宮。我不是那類殉節的蠢婦,隻因為天下雖大,若沒有你,便如墳場一般淒涼,我一人活著便覺清冷孤寂,所以我總是要隨著你。”

司馬昂看著子攸,聲音很輕,卻並不飄忽,“不會到那一步的,絕不會。”他靠坐在床頭,也放下茶盞,“子攸,你過來,我有話要在你耳邊說。”

“嗯?”子攸有些疑惑,司馬昂的眼裏有某種笑意,看起來甚是古怪。不過她還是坐了過去,緊挨著司馬昂,坐在他的身前,把耳朵湊過去。

司馬昂什麽都沒有說,卻伸出雙臂把她摟在懷裏。也許是因為司馬昂還在病中,身上帶了淡淡的藥香,他的呼吸拂在子攸的耳邊,擁抱著她身子的雙臂輕柔卻有力。她的臉上燒熱,心口呯呯地亂撞,她是喜歡司馬昂的,但卻沒想過要這樣。她想起身,司馬昂卻摟緊了她,她不敢用力掙脫連累他扯動傷口,何況司馬昂在她耳邊輕輕地說,“如果我死了,你要替我活著,我不想讓這片江山落進穆建黎那樣的草包手裏;如果我活著,你會更難,不過不管將來我讓你如何為難,我都不會放開你。”

他的聲音低沉而柔和,繞在子攸耳邊,繞在子攸心裏。她緩慢地,膽怯地伸出手來,雙臂環在司馬昂身體的兩側,同樣緊緊摟著他。司馬昂輕輕地舒了一口氣好像他本來在擔心什麽,現在好了。

翠紋正走進來,愣在了門口,看著司馬昂與子攸相擁著坐在床榻上,司馬昂更不斷地低聲在子攸耳邊說著什麽,子攸乖巧地點頭,全不似平日裏那霸王似的一個人。翠紋的臉上燒熱,她本是來回話的,卻一扭身走出門去,在門口啐了一下,滿臉漲的通紅。

偏生又被六兒看見。六兒一早就跟著子攸過來伺候,這時候在廊下坐著繡花,她站起來向屋裏看了一眼,笑著走到翠紋跟前,“翠姐姐,他們夫妻倆說體己話呢,又什麽可啐的,莫非姐姐心裏也戀著王爺,所以不舒服。”

翠紋早就知道跟子攸的下人一向都是牙尖嘴利,她此時若是回嘴,占不到半分便宜,可她的心事被人說中,臉上下不來,終是忍不住要發作幾句,她低聲說道,“哼,伶牙俐齒,見人都要刺幾句。我勸你收著些,不要以為你主子能耐,你就是個人物了。將來一並都不知道是怎麽死的呢?”

六兒笑道,“喲,姐姐這話真不像個奴才說的,倒像是皇後了。哈哈,姐姐你可真是沒成算,你每常在王爺王妃麵前裝的那麽盡心盡力,在我們麵前也該略做做樣子才是,免得我告訴王妃去,你豈不是前功盡棄。我才正經該勸姐姐收收,連個側妃都沒掙上去呢,就指望著憑借王爺做上皇後了?我勸你一句,王爺這個地兒可不好站,你想把寶押在王爺這兒,那可未必賭得贏。”

翠紋的臉上越發下不來,她素日是有些心高誌大,將來想要爭榮誇耀這心思她一直覺得自己埋得深了,隻不知道這個丫頭是如何瞧出來的,瞧出來也就罷了,竟然還這樣大大咧咧地說出來。她心中恨極,口中卻不再說,一時又有小廝來回話,虎賁將軍來了。

六兒有些吃驚,也不再理會翠紋。翠紋在廊下站了一會,聽得屋裏傳人去引虎賁將軍過來,六兒進去伺候,她不願意跟六兒一同進去,吩咐了幾個小丫頭,隻說自己頭痛,要去外頭走走再回來。眾人也不大著意,都不理論。



第一卷 第六十四章

穆建黎還是頭一回親自到他的好妹子和好妹夫的府上來,在他看來這座王府簡直是寒酸,根本不能跟前前後後擴建了三次穆府相比,真不知穆子攸那丫頭怎麽就看上了這地方,連自己姓什麽都忘記了。

王府裏的管家見了虎賁將軍穆建黎就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出一聲,低著頭唯唯諾諾地領著穆建黎向裏走,一路上也不知出了多少冷汗。穆建黎很得意,奴才都是主子調教出來的,什麽樣的主子就有什麽樣的奴才,司馬昂的奴才自然各個都是窩囊廢。

穆建黎又進了一道垂花門,外邊站了兩個小廝,見了他們一行人過來都跪下行禮,那副模樣也是怕得很。就在上個月他穆建黎的兵還曾經橫衝直撞地闖進王府二門裏來拿王爺,打傷了不少家人,這些人如今見了上次鬧事的正主,如何能不怕。穆建黎沒想到那事,隻覺得司馬昂使出來的的人果然都是沒用的貨色,心裏越發不把那個王爺放在眼裏。

誰知垂花門裏偏走出來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姑娘,倒不怕他,一雙水靈靈的大眼上上下下地瞧他。這姑娘雖然不是十分的絕色,卻也還算俏麗,他故意拿眼瞪她,她也不見得怎麽害怕,垂下眼睛,低眉順目地做了個萬福。再一抬頭,正碰上他的視線,眼波流轉,隻是一瞬,又轉了頭。穆建黎心中一樂,嘿嘿,這妮子有點意思。

“你叫什麽名兒?”穆建黎停住了腳步,看著那姑娘。

“奴婢叫做翠紋。”那女子笑語嫣然,嬌聲說道,“王爺命我來請虎賁將軍,將軍請隨我來吧。夏總管,您忙去就是了——將軍,您不會嗔我孟浪吧。”

穆建黎幹笑兩聲,越發覺得這妮子大有意趣,“那自然不會,你快些前麵帶路罷。”其實若按著子攸著惱時罵的那樣說來,穆建黎隻要見到略微平頭正臉的,都會覺得大有意趣。這時候穆建黎隨著翠紋一麵向裏走,一麵慢慢細問她年齡籍貫,平素在王府裏是伺候誰的。

翠紋一一的都答了,又道,“奴婢原是皇後宮中的宮女,原是伺候皇後梳頭的,後來皇後將我撥給王爺使喚,因王爺出來開牙建府,我便跟到這裏來了。”

“原來是宮裏出來的,怪不得看著不俗。”穆建黎腳步遲緩,她隻得停下來等他,穆建黎便笑著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那情景越發尷尬,“翠紋姑娘是宮裏出來的,一定覺得這小小的破敗王府很是局促吧?要依我看,姑娘可不是這樣的命,本該住更好的地方才是,姑娘頭上的釵環首飾也樸素了些,不合姑娘的氣質。嘿嘿,我倒有心想使姑娘翻身做個人上人,享受些榮華富貴,隻不知姑娘自己願不願意?”

翠紋心中已經知道他是什麽意思,她笑了,語調溫婉,“聖人尚且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翠紋不過是小小奴婢,連將軍您的貓兒狗兒都比我尊貴些,翠紋哪敢高攀?翠紋沒有那樣的好命。”

穆建黎見她說話的模樣嬌俏動人,骨頭都要酥軟了,“哼,富貴在天?爺我就是天,你隻要跟著我,我保你榮華富貴。你若是聰明人就該知道,跟著我的日子長了,怕還不隻榮華富貴,別看你如今隻是王爺的丫頭,隻要跟了我,將來必然要比穆子攸風光的;你若是個糊塗人,我也不勉強你,等你家王爺敗了的時候,哼哼,你想想吧,覆巢之下哪有整個的蛋?”

翠紋連忙跪下,“將軍息怒,將軍若是氣惱了,賤婢就該粉身碎骨了。奴婢能有什麽主張,也不過全憑王爺王妃一句話罷了,他們讓奴婢往東,奴婢自然是不敢往西的。隻是……隻是奴婢雖不懂得什麽,卻知道將軍是個了不得的大英雄,若奴婢有幸能得服侍將軍這樣的英雄人物,那別說什麽榮華富貴,哪怕就是要奴婢的命,奴婢也是情願的。”

這一番話說得穆建黎全身通泰,親自去扶她起來,“好,好孩子,算你有眼力,我絕不會辜負你的這番心意。你說的也對,我要了你這事,還得我那妹子和妹夫鬆口。我這就去跟他們說,你也跟我一同進去,隻怕我那妹子羅嗦,還要問你願不願意,兩次進去倒費事。”

翠紋吃了一驚,她原是想讓穆建黎自己去跟王爺要出她去,她料想王爺不會不給,縱然不給,穆建黎也可硬要。誰知穆建黎卻要她一起進去,難道她要當麵跟王爺說,自己要跟著穆建黎走?那可……那可大大地尷尬。

可是穆建黎也根本容不得她再多說什麽,直催著她一同走到司馬昂所在的院子裏,也不等下人稟報,拉著翠紋直走進去,扯著銅鑼似的大嗓門說,“妹夫,大舅子我來看你來了,你這幾日可好啊?”

一進門見司馬昂坐在榻上,麵上猶有病色,子攸正坐在他身邊冷冰冰地看著自己。穆建黎哈哈一笑,“妹子也在這兒。正好,你替我跟妹夫討了這丫頭吧,你放心,我不是白要,回頭我再送十個丫頭來補了這個的空缺也就是了,斷不讓你夫君短了丫頭。”

子攸見他說的不成體統,有些惱了,“哥哥,你今兒來就為討個丫頭?”

穆建黎怔了一下,他來自然不是為了這事,隻是見了這丫頭便把正事忘了,“那自然不是為了來要個丫頭的。不過等先把這事辦了,再說正事也使的。”

翠紋抬頭看了王爺一眼,見他臉上隱隱已有怒氣,那雙瞳仁越發黑不見底了。又聽見王妃說,“哥哥想要帶走個人,我們如何能攔的住。隻是也得問問人家姑娘願不願意跟你走,倘或人家不願意,你這不成了欺男霸女了麽?等爹爹回來,我倒要跟他說說。”

穆建黎鼻子裏哼了一聲,“翠紋,你倒是願不願意跟我走啊?”

翠紋有些發暈,卻知道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再說這裏已經沒什麽可留戀的了。她素日是個心高誌大的人,自幼入宮服侍皇後,便留心處處學著皇後的樣兒,那也是因為她心裏有個輕狂的想頭兒。到後來服侍皇後的嫡子司馬昂,她更覺得有了希望,一心想要爭出個頭臉來。誰知道司馬昂幼時雖然待人和氣,可是他越大她就越摸不準他的脾性了,況且司馬昂似乎也知道她的本主是皇後,知道她是皇後的耳目,一向不大與她親近。等有了王妃,她就更是常常見不到司馬昂了。

等到蕭王妃嫁進來,司馬昂又在穆子攸的手裏吃了那麽大的虧,她本以為時候到了,她跟蕭王妃互為臂膀,定然可以籠絡住王爺,疏遠了正妃。可誰知事情偏不遂人願,王爺出去打獵一趟,也不知怎麽就受了重傷跟王妃一起回來,自此以後,這二人更是日日在一處,她原以為王爺定然是忍辱負重,虛與委蛇,誰知在一旁冷眼旁觀,卻發覺王爺與正妃在一處時那歡欣滿足的模樣絕不像是裝出來的,自己服侍王爺這麽多年,也從沒見他笑得這麽溫柔歡喜過。

她知道自己論容貌論才幹,沒一樣比得過正妃,有正妃擋在前頭,她想出頭隻怕比登天還難。她如今已經二十一歲了,眼看青春已逝,韶華不再,再不做定大事,就全完了。

她一咬牙,向著司馬昂跪了下去,“奴婢……願意去。”

子攸愣了一下,“翠紋,就是你不答應,我哥哥也不能把你怎麽樣,你明兒就跟了我罷。”

翠紋心裏著慌,連忙說,“不不,將軍沒有逼我,奴婢……奴婢是情願的。”

子攸有些吃驚,重新打量了翠紋一番,她容貌算是好的,可也不是十分好,比她容顏美麗的女子穆府裏有的是,若不是她自己一心答應,恐怕哥哥倒不會非逼迫她不可。

司馬昂轉開頭,口裏是對子攸說的,可眼睛卻冷冷地向著翠紋,“罷了,攸兒,這是人大不中留。打發人告訴蕭氏,給她置辦一份嫁妝。”

子攸隻得答應著,翠紋不敢再抬頭,僵硬地給司馬昂磕了三個頭,又給子攸也磕了三個頭,退了下去。

六兒在門廊下侍立,把裏麵的話都聽見了,見她出來,便笑道,“恭喜夫人揀著高枝了。”

翠紋滿臉漲得通紅,狠狠地瞪了六兒一眼,似是恨意深重,看得六兒退縮了一下,她轉開頭,一言不發地走了。



第一卷 第六十五章


侍女奉上茶來,司馬昂微笑著說道,“穆將軍,我府上有位茶師,烹茶功夫名滿天下,穆將軍請嚐嚐。”

穆建黎笑著端起茶來,有些猶豫,穆子攸給司馬昂下毒的那一幕還在眼前,他還真就不敢喝這杯茶,就算這杯茶喝不死他,可穆子攸若是有心算計他,他可沒有司馬昂那麽能撐著。

子攸已經看出來了,嗤笑一聲,“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量你也不敢喝,浪費一碗好茶。”

“攸兒。”司馬昂責備地叫了她一聲,“不要無理。”她哼了一聲,向司馬昂做了個鬼臉,不過乖巧地坐在榻上不再吭聲。

穆建黎本來被子攸說的下不了台,正想發威,隻是司馬昂已經嗬斥了子攸,他也就不便說什麽了,順勢把茶盅放下。幹笑了幾聲,“我這個妹妹,就是嬌縱得可惡了。”

司馬昂一笑不語,並沒順著他說子攸的不好,也沒有逆著他說子攸的好,子攸笑吟吟地看了司馬昂一眼,不知怎的心情就很好。穆建黎不大喜歡司馬昂這個不慍不火的勁兒,心裏老大的不願意,可他還是壓住了脾氣。今天他是來探司馬昂和子攸的口風的。

穆建黎思考了一會要如何開口,他希望司馬昂能問他點什麽,比如他來此有何貴幹,最近前線軍情如何,等等。但是司馬昂隻是坐著,他不開口,司馬昂也不開口,而且態度安閑自得,這情形很是尷尬,可司馬昂卻還能氣定神閑。

司馬昂的心思並不在穆建黎身上,他是來幹什麽的,他猜不出來,幹脆不去管他。隻看著子攸那丫頭坐在榻邊,東搞搞西摸摸,倒似乎跟這兒沒什麽關係,一會兒搞出來個金彈子玩玩,一會兒又在膝蓋上鋪了一塊帕子,把荷包裏的糖倒在帕子上,一顆一顆地細看顏色,顏色不同的大約味道也不同,她看了一會,拿起一顆糖小聲地問他,“你要梅子味道的麽?”

司馬昂看了穆建黎一眼,擔心穆建黎覺得他們無禮,再把罪怪在子攸身上,可看見穆建黎似乎正在發呆。司馬昂向子攸搖搖頭,子攸換了一顆糖,“那桂花味道的呢?”

司馬昂忍著笑搖搖頭,子攸不理他了,把那顆糖放進嘴裏,皺了皺眉頭,低聲說,“是薑味的,真難吃,這是誰進上來的糖,不要他的狗命了嗎?”

司馬昂轉開了頭,再看著子攸他就要憋不住笑出聲來了,“穆將軍,我這裏廚子做菜的技藝,據攸兒說是不及穆府十分之一的,僅有鴨信做的算是略勝一成,不如將軍中午就留在寒舍,也請將軍嚐一嚐。”

穆建黎愣了一下,隨即緩過神兒來,“不必,不必。我聽說妹夫受了傷,所以來探望妹夫,吃飯倒不必了。”

司馬昂也不再讓,穆建黎知道他的意思是在送客,隻裝作不知,一麵盤算著一麵對他說道,“也不知妹夫是在何處受了這麽重的傷?該說出來才好。做哥哥的統領京城治安,誰得罪了妹夫,我該去捉拿才是。”

這話說得極為目中無人,也是根本不拿司馬昂當王爺看待的意思,子攸又拿起一顆糖給司馬昂,“這顆肯定是桂花的,你要不要?”

司馬昂接過那顆糖,微微笑著,“穆將軍,襲擊我跟子攸的是一夥北方蠻子,我們也隻知道這些,其他的,委實不知。”

穆建黎笑了笑,“難道隻有蠻子麽?我怎麽恍惚聽人說,妹夫跟妹子是在前朝的皇陵裏被人襲擊了?”

子攸抬起頭來,“我們是被蠻子從官道上劫持走的。我們被他們帶到皇陵裏,那裏還有埋伏的蠻子接應,哪知道這兩夥人後來竟然動手火拚起來,想來大約是在爭功罷。虧得王府的侍衛後來趕上,才救了我們。那可不就是被蠻子給襲擊了麽?難道還能有兩撥人要殺我們?我們怎麽就得罪那麽多人了?哥哥這樣問,莫非知道那夥蠻子的底細?難道還真有兩撥不成?”

穆子攸沒接子攸的話,他跟子攸說話還從來沒有討過便宜,“哈哈,既然這樣,那我就先告辭了,還望妹夫好生養傷。我一旦捉到那夥蠻子,立時便會差人來告訴妹夫和妹子。”

司馬昂跟他客套幾句,也就不再挽留,子攸更是不吭聲。一時穆建黎去得遠了,子攸哆嗦了一下,“你聽出來了嗎?他其實是想打聽咱們對那個皇陵裏的神秘騎兵知道多少。恐怕那些騎兵十之**是他的人,爹爹百年之後,大顥的兵權都是他的,他還在那裏藏一隻私人衛隊,是什麽意思呢?”

“死士。”司馬昂忽然低聲說,子攸抬起眼睛看著他,眼裏是掩不住的驚懼,司馬昂把手裏的桂花糖塞進子攸的小嘴,“你哥哥在那裏豢養死士,他是不放心。”

“不放心我?不至於,我在他眼裏算不得什麽。”子攸含著糖,向司馬昂身邊瑟縮了一下,“他是不放心我爹。可我爹隻有他一個兒子啊,難道他……難道他是等不及了,等不及我爹把兵權交給他?他也想效仿唐太宗來一場玄武門?”

“噓。”司馬昂摟住子攸,輕輕地說,“不可說。”

“我該告訴我爹。”子攸攥緊了司馬昂的衣服,微微有些發抖,但是她知道,她根本就辦不到了,她沒有提前想到,如今便已經是晚了一招。

“穆建黎沒有看著那麽傻,他定然已經設卡盤查京城各門,如今王府該是也被嚴密監視了。”司馬昂低聲在她耳邊低語,“退一步說,即使你把消息告訴了你爹爹,穆建黎也必然早就轉移了他的死士,你爹爹查不到實據,必然疑心你為了幫我而在設法除掉穆建黎,穆建黎也會對你懷恨在心,那種態勢下,他驚慌失措,必然會對你下死手,先除掉你,再起事弑父。你就是打草驚蛇了。”

子攸低下頭,轉著手指上的玉扳指,“我真有些害怕了。”司馬昂握住她的手,卻沒有安慰她,他微微皺起了眉頭,像是在思索。



第一卷 第六十六章

從下轎的地方,到皇後的寢宮這是一段不近的距離,司馬昂一路走過來,腰上的傷有些隱隱作痛。他的母後並沒有多問他受傷的情形,或許是以為他現在能站在地上回話,那自然是好了的,何須多問。

司馬昂是清早來朝見皇後的,皇後正在梳妝。四十歲的女人,一頭長發還是烏黑的,被太監扭來扭去挽成兩種宮妝的式樣,蕭後都覺得不妥。太監將她的頭發解散了,重新梳好,又改梳成第三種式樣。

皇後慢慢地說道,“昨日吟兒又來給我請安了。還是自己家的丫頭知道好歹,你那正妃都多少日子不見了?哼,沒規沒矩的,難道他穆家的丫頭就比婆婆還尊貴些?”

司馬昂微微低頭,“是,回去孩兒便命子攸來給母後請安。”

太監拿起一隻象牙把的手鏡給皇後照著後麵的頭發,蕭後點一點頭,“就是這個式樣了。”一麵又向司馬昂道,“怎麽,你那正妃還聽你的話?我怎麽聽說,前些日子她們穆家差點把你治死,她連理都不理。”

“沒有那樣的事,想是母後聽錯了。”司馬昂的態度很恭順,聲音卻有些僵硬。

“我聽錯不聽錯什麽打緊。”皇後向鏡子裏看著,“不要這隻釵,再換一隻,這隻太素淡了。”太監將手裏的玉釵放下,又換了一隻金釧。皇後接著向司馬昂說道,“隻要你自己心裏有數就是了。倒是昨兒蕭吟跟我說,前幾日穆家丫頭從馬上掉下來摔傷了?這跟吟兒什麽關係,吟兒是大家閨秀,見著畜生隻有躲的份,難道還能擺布她的馬?她還拿出款兒來訓斥吟兒?哼。還有你,做什麽要冷淡吟兒?難道你也覺得是吟兒的錯?你可真是糊塗東西。你還要為穆家的野丫頭就遠著吟兒?真不成話了。回去給我好生安撫著吟兒,可不許委屈了她!你不招惹穆家的丫頭是對的,隻是你可不許對她動心,別忘了她姓的是穆。”

司馬昂一一答應,皇後略微覺得滿意了,“行了,你身子不好,回去歇著吧。”

司馬昂卻沒有動,“母後,孩兒還有一事要回母後。”

“你還有什麽事?”皇後對著鏡子看著頭上的釵環,這樣雍容華貴的頭飾才是適合自己的。

“母後,是什麽人勾結了蠻族意圖劫持子攸?”司馬昂的聲音很低,卻帶著一絲蕭後並不熟悉的冷峻,“母後事先是否知情?”

皇後倏地轉過頭來,頭上插的一隻步搖叮叮當當地叩在一起,她冷冰冰地瞪著自己的兒子,“你這是什麽意思,你這是懷疑你的老娘?”

司馬昂沒有避開母親威嚴的雙目,他看著母親,聲音低沉似乎又有些遠,“母親,您聽了此事一點都不奇怪,想必您早就知道此事吧。”

皇後緊緊抿著嘴唇,臉色變了變,司馬昂在她眼裏一直都是個隻會走馬射獵的少年人,雖說上次已經有了些些衝突,可她總以為那不過是個少年人不知好歹一時血氣方剛,隻是今天的司馬昂再此與自己衝突,已經不可能是一時衝動。她心下生出一股暗怒來,“你是我生出來的兒子,今日竟為一女子來質問親母,你是什麽東西?”

司馬昂深吸了一口氣,“母後,您不要遷怒子攸。我還是那句話,我司馬氏絕無賣國通敵的子孫。”

司馬昂向母親行禮告退,蕭後冷著臉一言不發,司馬昂也不再說什麽,轉身退了出去。一直到回到王府,司馬昂都壓著一股說不出的怒火,下了轎子便想去尋子攸說話,誰知子攸卻不在他平日起居的院子,反倒是蕭吟在等著他。

司馬昂有一些煩亂,“表妹來有什麽事。”

蕭吟心中老大不舒服,卻也隻得行禮回話,“是為翠紋姐姐嫁妝的事,我備了一份,這是單子,請王爺過目。”

司馬昂沒有接,他的傷還未好得怎樣,今日走了不少路,又站了半日,現下已經站不住了,隻在門口的椅子上坐下,隨便揮揮手,“你自己裁度就是了。”一回頭看見六兒站在一邊,想起這一早上還沒見到子攸呢,“你主子呢?早上用飯了沒有?”

六兒忙回話,“回王爺,王妃早上使喚奴婢過來回王爺,王妃可能過來遲些,請王爺先用飯便是了。王爺,我去叫外頭擺早飯?”

司馬昂搖搖頭,“罷了,等她來再擺吧。”

六兒一笑,退了下去。

司馬昂轉過頭來看了蕭吟一眼,想了一想,總是無話。蕭吟勉強陪笑,招手叫侍女捧上酒壺與一隻小酒盅,“昨日父親送來個難得的方子,乃是養生的妙法,配成藥酒每日喝了,最是補血養身,正是刀槍傷後該服用的。這也是妾與父親的一點心意,就請王爺喝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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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奴的臉色有些蒼白,她看著子攸,這個中州的尊貴皇妃站在她麵前,卻並不顯得怎樣威嚴,好像她並不希望人家怕她。月奴的雙腿微微有些顫抖,她已經被餓了三天,現在隻憑著一股不肯跪下的念頭站著,“我不會說是我做的,也不會說不是我做的。”

子攸隻看著她的眼睛,也不說話,月奴不知道她是不是打算殺了自己。但是半響之後,子攸歎了口氣,轉開頭去,“是不是你支使人意圖劫持我已經不那麽重要了。一個蠻族女人出現在皇後身邊,又被皇後轉送到王府,再陰差陽錯地到我的身邊,而後一夥蠻子便要劫持我,若說此事與你無幹,世上絕沒有那麽巧的事。你不說,大約是因為此事中夾著皇後,還有她聯絡北方蠻族的諸多隱事,你無法說。那也罷了,我也不想聽。”

“你要殺我麽?”

子攸轉回頭來,看著月奴,月奴那雙黑眼睛裏沒有什麽驚恐的意味,子攸心中忍不住有絲敬佩,“我要殺你也易如反掌,可你到底救過我的命。”子攸搖搖頭,“你走吧,回你的北方草原吧。若你從此待在草原上,也便罷了。”

月奴一怔,似乎不能相信,子攸不再多話,轉身離開。一時心緒雜亂,無可排解,低著頭慢慢地向司馬昂的院子走。

誰知在門口偏偏瞧見蕭吟正給司馬昂斟酒,司馬昂舉起酒盅一飲而盡。子攸有些錯愕,隨即拉下臉來,滿肚子怒火。



第一卷 第六十七章

蕭吟見了子攸進來,便告退了,分寸拿捏的剛剛好。

子攸走進來的時候司馬昂也沒覺出什麽不對來,他於猜測小女孩的心思上不通得很。子攸眨巴著一雙秋水眼看了他半晌,他心裏在想著皇後的事,全沒留心,還想著叫下人們擺飯。

子攸低聲說了一句,“什麽意思呢,傷還沒好,就陪小老婆喝酒。”

司馬昂有一會子沒緩過神兒來想子攸說的是什麽,子攸更是心裏不痛快,轉身就走了出去。司馬昂才醒悟過來,“子攸,才剛進來,你又要去哪裏?”

“反正不是找小老婆喝酒去。”子攸嘟囔了一句。

司馬昂又好氣又好笑,“你給我站住。”

子攸口裏低聲說了一句,“不站住又如何?”可腳步到底還是止住了。

司馬昂扶著腰上的痛處從椅子上慢慢站起來,沉著臉說,“你又要上哪去啊?騎馬出去撒潑?還得我出去找你,你才回來麽?這一向你還覺得鬧騰的不夠麽?”

子攸被這句話惹惱了,再兼上羞愧,上一回若不是自己任性,也不會把司馬昂連累的差點沒命,隻是司馬昂總是沒怪過她的,她還能裝個臉皮厚,如今司馬昂教訓她幾句,她就吃不住了,惱羞成怒,抬起腳來就要走。

司馬昂知道子攸的脾氣,這一走又不知道要去哪,況且也不知道多久能回來,連忙急走幾步,一把攥住子攸的手腕。“你還真走,我真想看看你這丫頭生的是什麽心肝。”

子攸已經瞥見司馬昂左手捂著腰間,想是早上走動得多了又扯動腰傷,回過頭來又見司馬昂臉上有氣,倘或司馬昂如舊日那般冷冷淡淡無動於衷,她也就走了,可司馬昂居然真動了氣,她心裏反倒一甜,司馬昂跟小老婆喝酒這一段公案也丟開暫且不提了。伸手握了司馬昂的手,“皇後娘娘召你什麽事啊?這一趟走下來,傷口隻怕又扯痛了吧。”

司馬昂見她緩和下來,自己心頭一鬆,也笑了,“我若說了為什麽,你又要生氣。”

子攸想了想,大約是為司馬昂冷落了側妃的事,“那你怎麽說呢?”

“我還能怎麽說。”司馬昂無奈地笑了笑,“不過也不隻有這件事,還有別的,我知你心中也明白,我也不說了。”

子攸喜歡司馬昂這句,“我知你心中也明白”,倒好像他們本來是心意相通,好些話都不用明說。她也知道司馬昂說的是襲擊自己的蠻子的事,想到司馬昂也許去跟皇後挑明了此事,心中又感念。子攸低下頭,半日不語。

司馬昂看著她,“攸兒在想什麽?”

“我在想,這就夠了。”子攸抬頭望著司馬昂微笑,然後又不說話了,一隻小手握著司馬昂的手慢慢撫摸,顯見得對他喜愛已極。

司馬昂看著子攸滿臉的喜氣洋洋,輕輕靠在他身邊心滿意足的模樣,心中不禁有些酸澀,自己明明什麽都做不到,她卻仿佛對他這個丈夫心滿意足。“子攸,我……”

子攸抬起頭好奇地看著他,他有些心疼子攸,因心疼她便心酸起來,叫子攸名字的聲音聽著甚是有些動情,他自己不好意思起來,轉開了頭。

六兒進來,“都這時候了,王爺王妃還不吃飯麽?午飯都是時候了”

子攸沒說出話來,司馬昂吭吭哧哧地說,“嗯,好,好,就擺午飯。”

聽得子攸一笑,拉著司馬昂的手要他坐下,“你站了好半日,腰上不疼嗎?”

司馬昂見她體貼自己,越發覺得心甜意順,也不想想當初子攸對他也是好的。

子攸收拾掉拘謹,也不再顧慮以後,一時用過了飯,她跟司馬昂談談講講,說得多是子攸童年趣事,子攸說起自己幼時闖下的大禍,做出的種種糊塗事,司馬昂也忍不住笑。待子攸問司馬昂的舊事,那就簡單的多了,讀書、騎馬射獵——可知皇家的生活是無趣的。

子攸說起童年時的趣事,便想起爹爹來,“爹爹這一次出征,我原以為月內就能凱旋,誰知到現在尚未攻下城池。”

其時子攸正與司馬昂對弈,司馬昂棋逢對手正覺高興,聽到子攸說到這裏,拈了一子沉思了半日,“倘或大將軍即刻便打了勝仗班師回朝,你哥哥可能就要動手奪權了。大將軍在外耽擱的時間越長,局勢便越不明朗,你哥哥便越要觀望,而且大將軍久不能取勝,必然要生一變,你哥哥更不能動手了。如此說來,就是好事。”司馬昂說到這兒,又歎息了一聲。

“你為什麽歎息呢,”子攸望著他,“你說的生變是什麽呢?”

司馬昂的棋子落了下去,笑吟吟地看著子攸,“我這盤還是輸了,為夫不是夫人的對手。”

子攸隻要聽到司馬昂叫她夫人,必會臉紅,這時低了一回頭,忽然心頭一震,“啊,你覺得北方蠻族真有那麽大膽子會趁機發兵嗎?”

“那就要看大將軍的軍隊要被南邊藩王拖累多久了。”司馬昂不笑了,“我倒不想讓你也擔心,可總要跟你說出來,叫你心裏有個數。你想,連母後都能跟北方蠻族互通聲氣,難道南邊的藩王就不會麽?”

子攸的心頭籠上一層陰影,“戍邊的軍隊如今並不算太少,隻盼著他們能為國家出力。”

抬起頭卻見司馬昂搖了搖頭,“他們隻是防備蠻子一兩個部落小股騷擾的,倘或是草原上的蠻子集結成軍團,那便又不好說了。”司馬昂停了停,“倒是多日不見陳長卿了,這小子雖然狂妄,卻常有些出人意料的見解。”

子攸掩口笑起來,“他必然是上次跑到這來出主意被你撞見,再不敢來見你了。”

司馬昂也笑了,歎了口氣,“我知道,他也罷,你也罷,那時總歸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既如此,我又如何隻在意自己,卻不肯體諒你們?那也太無氣度。陳長卿不敢再來也是人之常情,明日我叫齊烈去望侯他一番,他雖然是個書生,卻有些氣魄,隻怕與齊烈倒說得來。”

子攸看著司馬昂笑而不語,司馬昂也是一笑,“夫人莫非是笑我軟弱婆媽,不像個英雄好漢?”

子攸搖搖頭,“我隻是想起我的啟蒙先生,有一日他醉酒之後品評曆代帝王,說道,要平而不庸,威而不猛,雄才大略而不失機敏,正大光明而不失人情,這才是人君該有的資質。我想他若見了你,必定喜歡。”

司馬昂哈哈大笑,“可我此時並不想做人君,隻想做你的夫君。”

一語說的子攸又紅了臉。



第一卷 第六十八章

接下來的一個月裏,風平浪靜。子攸不再東想西想,父親素來並不十分信任哥哥,也許已對他的圖謀有所察覺,司馬昂似乎也沒有立刻就會發生的危機,她想著自己也不過就是個十七歲的女孩,男人們都比她有算計,她做什麽還要跟著操心呢。

這一個月裏,子攸每日早起到司馬昂那裏打個照麵,陪他一起用個早飯,再閑話一回,然後她溜達出王府去她各處的商號照應一番,司馬昂便會會朋友,這些日子,他王府裏養了一班文士。一直到一個月後,司馬昂身上的傷漸漸好得差不多,偶爾也陪子攸出來走走,子攸是很歡喜的,拉著司馬昂專揀熱鬧的地方逛。

這些瑣事暫且不提,隻說有一日,司馬昂入宮去朝覲皇帝,子攸在她偷開的戲樓子裏閑坐,耳朵裏聽著台上錦官兒正唱《牡丹亭》。子攸今兒穿的是一身男兒裝,她素性豁達態度風流,所以扮上男兒裝,別人隻覺這少年郎風流倜儻,是潘安宋玉一般的人品,倒不會一眼就看出她是個女兒來。

子攸拿著紫砂的小茶壺,就著壺嘴兒喝了一口上好的雨前,聽台上的杜麗娘唱道,“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子攸聽得入神,她平素是不好聽戲的,也不知戲裏竟有這樣的好文字。又想到司馬昂是雜學旁受的主兒,隻是宮中大約無戲本,想來他也是未讀過的吧,改日該邀他一同來聽聽,錦官兒唱的也是好的,也不枉她當時花了一千兩銀子買他。想到銀子,子攸又覺得自己俗了,趕緊收回飛到天外的心思來,認真聽戲。

可旁邊一桌的人聊天嗑瓜子的聲音卻越來越大,子攸皺起眉頭,身邊素日裏跟她的小廝連忙道,“我去趕走他們。”

子攸搖搖頭,“莫要多事,哪有買賣人把主顧往外趕的。”一麵說,耳朵裏卻聽見了他們說的話。

“你聽說了嗎?聽說大將軍十萬大軍都敗了。”

“敗給一個藩王?我可不信。”

“可京城中人人都這般說,如何不信?”

子攸微微皺起眉頭,想再聽下去,這幾個人偏不說了,話題都轉到戲台子上邊的戲子身上去了。

那桌人為首的是個有錢人家的公子,相貌也是好的,隻是舉止輕浮了些,笑著說,“這杜麗娘叫得我全身都酥軟了。”

幾個相陪的都笑了,其中一個說,“原來你不知道他,他名叫錦官兒,是今年才入京的,才幾個月啊,就紅遍了京城。隻是年紀到底大了些,十八歲了,不知可對您老的口味。”

頭前兒說話的點一點頭,“那是大了些,可知男寵不比女兒,女兒是十六七歲正是好時候,可男寵卻要十四歲為妙,眼前這個大了些,扮相雖好看,可床第間就差了。”

這話說的粗鄙,子攸心頭不快,小廝也低聲道,“主子咱們走吧,回頭姑爺要是知道了,我有幾個腦袋頂罪?”

子攸也想走,誰知那公子領著幾個人喝起倒彩來了,子攸更惱,兩個小廝知道子攸心思,剛忙都喝起彩來,聲音壓過了那邊。錦官兒早就看見老板坐在底下,這時候一雙勾人魂魄的眼向子攸望了過來,感激地笑笑。子攸也不著意。

可這就激怒了旁邊那個公子,他搖著扇子過來,上上下下地看了子攸一眼,嗤笑一聲,“我道是誰?原來是個粉妝兔兒公。”

子攸不知道這粗俗的話是什麽意思,愣在那抬眼睛看他,見他眼露調笑之意,便知道這不是什麽好話,氣得臉都有些紅了。子攸的兩個小廝早喝罵了起來,也是一堆粗俗的市井俚語。

那公子見她麵上緋紅,嬌羞宛若女兒,更得了意,“兩個小奴才罵什麽啊?誰知道你家公子是誰?大約是梁園裏的兔兒相公吧,哈哈哈。怪不得捧那戲子,你們原是一路貨吧。”

子攸被氣得愣住了,說也說不出話來,更不知道他罵的兔兒是什麽意思,她知道有罵人豬狗的,卻不知道小兔子也能用來罵人。那公子見她不說話,越發輕浮,一雙桃花眼溜著子攸,“不如跟哥哥我走,哥哥我保你今晚風流快活,如何?”

一語未了,也不知道是哪裏飛過來一隻茶杯,打在那公子肩上,碎片劃破了他的臉,他捂著臉大叫一聲,“誰他媽幹的?”

他帶著的人也都站了過來四處幫著他找。他捂著臉上的血,掃視了一圈,隻見隔著三張桌子的地方坐了一個青年公子,容貌俊朗儀表不俗,正麵露怒色地看著他,他便知道就是此人幹的。“他媽的,敢在太歲頭上動土,也不打聽打聽你老子我是什麽人。奴才們,給我抄家夥把他往死裏打。”

子攸卻看著那人發了呆,她哪想到司馬昂也到這裏來了,他身邊還跟著陳長卿,想是被陳長卿找來聽戲的。子攸瞧著司馬昂的滿臉怒氣,心裏就知道壞了,心裏琢磨著到底是現在就跑回家裝幾天乖呢,還是逃到自己手底下的安和客棧暫避兩天風頭。那公子的一夥奴才都在抄家夥,子攸一愣神兒的功夫,就被一隻凳子掃著了。

子攸“哎呀”一聲,頭頂被一隻凳子腿撞著,把她疼的眼淚都下來了,趕緊後退兩步,讓出戰場來。

司馬昂的身上是掛著寶劍的,不過他倒沒拔出來,順手擋住一隻凳子來砸掉凳子腿,一隻凳子腿敲倒了五個人。子攸站在一邊,一麵揉腦袋上撞出來的包,一麵忍不住哈哈大笑,使凳子腿在戲園子裏打人的皇儲,多少百年才能出這麽一個啊,這比戲台子上演得都熱鬧,她哪裏舍得逃走不看。尤其事主是司馬昂這麽個冷麵王,那更是千年一遇的奇觀,拚著等會兒要被司馬昂帶回家責罵,她也得把這出戲看完。



第一卷 第六十九章

外邊鬧得不成樣子,子攸戲樓裏看場子的已經跑了出來,原就是準備出來看人下菜碟兒的,司馬昂他們雖然不認得,可子攸他們都是認識的,再加上子攸兩個小廝殺雞抹脖子的使眼色,他們也就明白了個大概,亂哄哄地上來拿住那公子。

子攸還在看熱鬧呢,司馬昂已經沉著臉走到她麵前來了,“你在這種魚龍混雜的地方做什麽?要看戲難道咱們自己家裏請不了戲班子麽?”

子攸有點沒氣勢,小聲嘀咕了一聲,“這裏……這裏就是我開的啊。”

司馬昂愣了一下,環視四周,果然見那戲園子的主事正站在五步開外,等著回話的樣子。他轉過身來瞪著子攸,子攸不由自主地退後了半步,“你還開戲園子?”

子攸沒吭聲,想說我開了戲園子又沒包戲子養戲子,你生哪門子的氣,不過口裏卻也知道理虧,司馬昂壓著火氣一拉子攸,“快跟我走。”

“等……等……”子攸連忙說,“不成不成,我還不知道對方鬧事的人是誰,我還得跟這裏的主事交代一聲怎麽裁奪。”

司馬昂硬把她拎出了戲園子,“走罷,把餘下的事交給陳長卿,他自然能料理的了。這邊鬧得這麽凶必然會驚動京兆府尹,範大江跟陳長卿見了麵,互通聲氣,自然能酌情處理。咱們走便是了。”

“那那……”子攸還想羅嗦幾句,已經被司馬昂拉著走出了戲園子。

司馬昂隨口向她說道,“你有什麽不放心的,你一個人能有多大精神,哪能事事都料理的周全。所以事情但凡能讓底下人幹的,就放手交給他們去做,居上位者隻要有識人之明就足夠了,倒未必非要有做事之能。”

子攸愣了一下,出了半日神,忽然又奉承起司馬昂來,“高見,高見。我怎麽從前就沒琢磨過來這個理兒。你說得極是,極好!你走路這麽快,腰痛不痛。”

司馬昂慢下腳步來,又好氣又好笑,“怎麽有你這樣的女兒家,一會小性兒,一會又沒心沒肺,明兒不許你出王府。我看要有人認出你我來怎麽辦。那明日京城就要傳說,王爺跟王妃在戲園子裏為了搶一個戲子,爭風吃醋,打了起來了。”

子攸聽了忍不住笑彎了腰,“夫君說的極是,極是。”可司馬昂並沒有笑模樣,子攸把笑忍了回去,拿出一副也惱了的樣子,“我也是看中了這種地方龍蛇混雜,上有朝廷高官,下有市井小民,是探聽消息的好去處,所以才留心叫人盤下店麵,蓋個大戲樓子的。哪知道惹你不高興,我若早知道就……”

司馬昂接過她的話來,“你若早知道,還是會開,是不是?”

子攸笑道,“還真是那樣呢。大不了我以後不去還不成麽?不過看你惱了,我心裏卻歡喜得很。”

司馬昂瞪了子攸半天,歎了口氣,抬起手摸了摸子攸的頭頂,“撞壞了沒有?”

“倒不曾撞壞。”子攸小聲小氣地說,司馬昂以為子攸是怕了,或是惱了自己方才的惡聲惡氣,剛想要說兩句軟化,子攸按著眼角向他一吐舌頭,扮了個醜臉。司馬昂抿著嘴唇忍住笑,轉開頭去。子攸這些日子與司馬昂早已熟慣了,見司馬昂一身白衣,本來英氣勃勃的,又因為方才動氣麵上有些泛紅,看著更覺俊美,起了調笑之意,拉了司馬昂的手,“快跟了本公子離了這龍蛇混雜之地吧。”

司馬昂忍不住輕輕笑了,拉了子攸又向前走,王府的小廝牽了兩人的馬跟在後頭。子攸被司馬昂拉著在街上逛,眉飛色舞,硬要繞著圈走,多逛一逛。

“司馬昂,今天我聽見他們說爹爹戰敗了。”子攸在司馬昂身邊小聲說。司馬昂見她完全是一副不在乎的樣子,眼睛還掃著路邊攤上,便知道那確實是謠言。子攸見到那邊攤子上有一隻竹子做的小馬車,高興得不得了,拿起來擺弄。

“何止是那個人說。”司馬昂輕聲說,“如今京城到處都在這樣傳說。”他沒看子攸正在挑了那堆東西,旁邊站著一個賣梳子的小販,司馬昂順手就拿起了一隻梳子,這跟王府裏用的那些又是寶石又是象牙的梳子不同,這把梳子是隻桃木的,雕得很細致,握著的地方刻了小小的並蒂蓮。

他隻是隨手拿起,小販上了心了,“喲,公子,您真有眼力,這是京城最有名的老手藝人做的梳子,您買一隻送給心上人吧。別看這東西沒幾個錢,可送給心上人做定情之物最是好的。你想,這梳子每日在您心上人的一頭青絲上劃過,青絲就是情思,她收了這梳子,就明白您對她的心思了,這多好的事啊。”

小販說的唾沫飛濺,總之是司馬昂拿起來就別想放下了,司馬昂也沒說什麽,拿出錢來,連同子攸挑中的小玩意兒一起付了帳。

再向前走,子攸就詭異地安靜了下去。司馬昂還有點不習慣,“攸兒,怎麽沒話了?”

子攸瞥了瞥他掖在袖子裏的梳子,司馬昂似乎沒瞧見,問得還挺上心,“是不是走累了?咱們騎馬回府吧。”

子攸不是能忍的人,站住了腳,拉了拉司馬昂的袖子,“你的梳子不是要送我的嗎?”

“梳子?”司馬昂似乎才想起來自己買了把梳子,“不是啊。”

“你要送給蕭吟?”子攸惱了。

可司馬昂也還是淡淡的,“我不是說了嗎,你老惦記著我表妹,想送她什麽就自己去送便是了,不用要我去。”

“那那……你是要送誰呢?莫不是陳長卿引著你認識什麽勾欄裏的丫頭了。”子攸扁扁嘴,抽抽鼻子,“文人就好那些,看回頭我不打斷他的狗腿。”

司馬昂笑了,“你自己還不是去戲園子裏捧戲子?”

“那……那才不是。”子攸老大的不好意思,“那麽說你真要送給別的小女子了?”

“我是要自己留著用的,我又不是和尚,自然也是要梳頭發的。”司馬昂答得很坦然。

子攸張大了小嘴,“什麽啊,你還用自己買梳子。”

“你真想要麽?拿東西來換。”司馬昂跟她站在一處店鋪的屋簷底下。

子攸不敢相信地看著司馬昂,“好小氣喲,不過就是個梳子麽?”

司馬昂看著她,“你每天都在做的那個香囊,就拿那個來跟我換。”

“你你你要那個?”子攸驚訝地挑起了眉,前兩天她偷偷做香囊的時候,一不小心被司馬昂看見了,司馬昂還好奇地問她,為什麽要縫個蟾蜍,讓她臉上半天下不來。

司馬昂皺起眉頭,半是真怒地問她,“你做得那麽認真,又不要給我,莫非是給上官鼎的?”

子攸驚訝地快要把自己嗆住了,她吞了一口口水,“好,給你了,梳子拿來。”

精致的桃木小梳子被司馬昂放在了子攸的手掌上,子攸立刻笑顏如花,像握著人間至寶一樣。不過司馬昂剛把那隻蛤蟆式的香囊係在衣服上,就被子攸拽下去,塞進他懷裏,“不要丟人現眼了,好像王府針線上的人都壞了手似的。”司馬昂一笑,正被子攸看見,那也像是個孩子的笑。



第一卷 第七十章

過了十月初九一連幾日都是彤雲密布,大雪紛飛。京城的局勢也如同這天氣一般晦暗不明。大將軍穆文龍戰敗身死,前方十幾萬大軍全軍覆沒的謠言在京城傳的沸沸揚揚,京城百姓惴惴不安,恐慌就像壓在京城城頭的那團陰雲。虎賁將軍穆建黎氣急敗壞地想要查出是什麽人在散布這樣的謠言,可查來查去總無頭緒。

這一日午後,天上又好似扯絮一般地撒下雪花來,子攸從外邊回來,滿王府遍尋不到司馬昂,過後還是抄近路穿過園子時聽見一陣清越的琴聲,子攸知道司馬昂就在左近,不禁停住了腳,細細地聆聽。那琴音初時好似靜夜裏雪落湖麵,過一時又如春雪消融,溪流潺潺,子攸的心隨著安靜下來,再聽一會,那琴音又化為了波瀾壯闊的洶湧潮水,最後一切又歸於祥和,子攸呆呆地聽著,仿佛見了一片煙波浩渺。

她向湖邊的亭子走去,司馬昂就在亭中撫琴,一旁的爐上正熱著美酒。子攸走進亭子,放下了風帽,她手裏捧的手爐早就冷透了,隻是忘記該隨手遞給小廝丫鬟。司馬昂住了琴,伸手過來從她手裏拿走暖爐,她才醒悟過來自己還在緊緊捂著那隻冰涼的手爐。

子攸笑了,好像覺得自己實在有點傻。司馬昂撫起她的臉,他的呼吸微微有些重,“累壞了,還是在外邊哭了。”

“啊……”子攸輕輕喘了口氣,轉開頭,“我……我大約隻是冷了,我想喝口你的酒……暖一暖。”

司馬昂沒有再說話,他握起子攸的手,放在口邊和了和氣,又把子攸的手揣進自己的衣服裏。子攸強打起精神來,笑著說,“好像集市上挑擔子賣菜的小夫妻。”

司馬昂沒有笑,他凝望著子攸的眼睛,就仿佛看得透子攸的心思,子攸躲不過,笑著嘀咕了一句,“你看我做甚?還不給我酒。”可是眼淚就下來了,司馬昂一言不發,隻是把她緊緊摟在懷裏。

子攸把臉埋在司馬昂的懷裏,喃喃地說,“本該速戰速決的仗現如今打了幾個月了,倘或這一仗真不能贏,京城的局勢立時便要變了。我也不知那敗仗的謠言到底是哪裏傳出來的,總也查不出來,可隻有一點我是知道的,倘或前方真的吃了敗仗,我那哥哥馬上就會在京城大開殺戒。”這樣孤立無助的時候子攸平生不是第一回遇到,卻是第一回向人說出。從前這時候這些憂慮埋在心裏也便罷了,如今說出來了,也不知怎的,更覺得委屈,說到後頭,忍不住哽咽起來。

司馬昂一動不動地摟著子攸,她比先前瘦得更多了,他看著她的肩頭因為哭泣而微微抽動著,她摟著自己,好像自己是她唯一可以依靠和傾訴的人,而他甚至不知道有一天當危機來臨的時候,他能不能保得住她的平安。

司馬昂呼出一口胸中的酸脹,低下頭吻了子攸的額頭,他撫摸著抬起子攸的臉,忍不住親吻她臉上的淚水,他不知是如何開始親吻子攸的嘴唇的,子攸的嘴唇柔軟濕潤,他忍不住微微用力,子攸回吻了他,雖然臉上還帶著未幹的淚水。

一吻終了,子攸忍不住笑了,雖然小臉上還帶著淚水。司馬昂嘴唇的觸感還留在她的唇上,她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自己的額頭,袖子掃歪了鬢邊的珠花。司馬昂的臉也微有些紅,

這天的晚些時候,子攸坐在小酒館的窗邊,桌邊的小火爐上正燙著酒,司馬昂就坐在子攸的對麵,微微地有些醉了,拿起小酒壺又為子攸斟滿一盅酒。酒家的歌姬正在唱一支市井的小曲兒,司馬昂這個大顥未來的皇帝,就在這小酒家裏被歌姬的詞兒弄得麵紅耳赤。

“可還是這裏好,是不是?雖然比不得你的曲子。”

他看著子攸微笑,子攸也許也是醉了,臉上緋紅,拿起自己的酒盅一飲而盡。

子攸模糊嘀咕了一句,醉得趴在桌上,“司馬昂,你爹爹寵不寵愛你?”

司馬昂沒有回答,他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他並不總是能見到皇帝,偶爾他入宮去覲見了父皇,那也僅僅是走個虛頭而已,父皇隨意囑咐他幾句什麽,他認認真真地應個是,也就可以了。雖然說天家是沒有多少骨肉親情的,可他是皇帝唯一的兒子,而皇帝又沒有實權……

子攸沒有得到回答,又問了一句,“司馬昂,你爹爹會不會不相信你,防備著你?你爹爹會不會完全把調動軍隊的權力交給你?”

司馬昂想說我爹爹沒有調動軍隊的權力,你爹爹才有這個權力,隻是忽然心念一動,仿佛心台現了一點清明,他看著子攸的眼睛,那雙黑亮的眼該是沒醉得沉的。“我若是你爹爹,倒是不會把兵權全部交給你哥哥的。隻是也不能將兵權交給你,那麽如果有一些……”

“外姓的將軍們,他們就可以分化京城的兵權,這是京城迷局裏的變數。我想來想去,爹爹是絕不會把所有的一切都交給穆建黎的。”子攸慢慢撫摸著手指上的碧玉扳指。司馬昂看著她纖細的指頭,不停地轉著那隻粗粗的扳指,“我曾向爹爹要求過給王府一隻軍隊以求我將來自保,爹爹沒有說可以也沒說不可以,隻是給了我這個。這些日子,我猜測這是危難之時的一隻鑰匙,可卻不知鎖在哪。”

她把扳指脫下來,放在司馬昂的手心。司馬昂細細地看著那隻扳指,它的紋理十分獨特,看起來就像一隻飛鷹。玉質溫潤,像是已經被佩戴過許多年了,他看著它,驀地想起了什麽,他的酒徹底醒了。

“子攸,”他思索著,喃喃地說,“你該知道祖皇帝當年起事,靠的是江湖豪俠,那時你們穆家就是江湖中一支勢力極大的門派。傳說這支門派的信物就是一隻玉扳指。”

子攸驚訝地抬起頭,“我怎麽不知道?就像上官縝那樣的門派?你是怎麽知道的?”

“過往的諸多秘事在宮中都記有密檔。”司馬昂低聲說,看一眼子攸因為吃驚而懵懵懂懂的臉,倒覺得十分可愛,“等你進了宮,我可以把宮中所有的密檔都拿給你看,眼下你倒不必這麽羨慕,什麽皇家密檔,也不過是你夫家的舊事筆記而已。”

子攸的臉熱了,微微咬著下唇,司馬昂伸過手去握了子攸的手。子攸在想著自己有機會看到那些正史上所未記載的秘事,光顧著高興了,連手被司馬昂拉住也未覺察。

“可即便那時候有什麽門派力量,如今也該沒有了才是,他們昔日的兄弟手下在祖皇帝開國的那日就該被封官爵了。”子攸說到這裏突然愣住了,她模糊想到,即使真的都被封了官爵,他們也仍舊是穆家的親信,便宛如一黨,如果當初有嚴格的門派約定,那麽這些人跟穆家便暗地裏構成了朝中之朝,穆家為什麽能榮耀百年,長盛不衰,直至最後篡權奪政,恐怕與這些都大有關係。

“也許門派早就已經沒有了,但是這隻扳指卻曾榮耀過,你爹爹要調動某些元勳老臣,確是要用這樣的東西才配得上身份。”司馬昂輕輕地說,小酒館裏輕佻的歌姬引了大多數人的注意,倒沒人留心他們。

子攸半信半疑,“可他並沒告訴我——爹爹自然不會告訴我,他若不信哥哥,自然也是不信我的。”

司馬昂把那隻扳指套回子攸的手指上,他思索著慢慢地說,“我想,你爹爹一定有一些表麵上沒有密交,而暗地裏卻忠於他的將軍們,隻是這些人你哥哥並不知道名字,我們也不知道。這些人終於遠在千裏之外的將軍,而眼下卻終於這枚扳指。”

子攸來了興頭兒,“不如明*****就帶我進宮去查查那些舊檔,興許那裏麵有頭緒呢。”

司馬昂笑了笑,門派消失已逾百年,哪有人心能忠勇過百年的,不過難得看到子攸現在心情大好,他也不去說破使她煩心。


第一卷 第七十一章

子攸不喜歡隻能等待的日子,尤其厭惡如今這種隻能坐以待斃的感覺。這些日子裏,她時常跟司馬昂共處一室,司馬昂或許會撫琴沉思,而她則是不斷地想要跟他討論眼下的局勢,希望司馬昂能幫想到她想不到的。可是眼下其實他們隻能等待,所以說來說去也隻能是車軲轆話滾來滾去,根本說不出什麽新的話來,局勢始終沒有什麽新的變化,那就好比對弈時對方遲遲不肯落子,你雖然可以猜出對方的許多路數,但是卻不知道對方到底會走哪一步。

子攸也不斷地去琢磨爹爹的後招到底是什麽,有時候又會想,爹爹到底給沒給自己留後手。她很不喜歡現在這種無力掌控的感覺,她心頭很是惶恐,她似乎從小就有這樣的經驗,一旦她無力掌控事態,那就意味著危險近在咫尺。她思度司馬昂也該如此,他從前的處境不會比自己更好,也不會比自己更安全。可司馬昂這時候依舊安之若素,似乎因為他本來就是話少,所以眼下倒沒什麽不好挨的。子攸因為無事可做而焦急得屋中團團轉,司馬昂卻還在撫琴,隻是偶爾高雅清越的曲調忽轉,成了小酒館裏市井俚曲的調調,倒是詼諧得很,子攸煩悶發呆的時候,常被這忽轉的曲調引得忍不住笑。

這些日子裏,子攸在心中暗暗品度司馬昂,隻覺得自從他們上次回京之後,司馬昂那冰塊似的表情就暖了許多,雖然也沒見司馬昂有多少大笑大怒的時候,可仍是覺得他有了更多活人的情緒,隻是這變化淡淡的並不分明。子攸心中更喜歡這樣的司馬昂。

隻是子攸其實還是不知道司馬昂心中到底在想些什麽,子攸得到一直跟蹤著月奴的耳目送回來的消息,月奴在邊境小城中蟄伏了一段日子,這幾天突然重新回了京城。而那些一直跟蹤著月奴的廢柴們,竟然就在京城把她一個大活人給跟丟了。

這可是一個大消息,子攸知道了之後有半日說不出話來,若不是局勢危急,想來這個月奴是斷不敢返回京城孤身犯險的。她本來想要放月奴這個誘餌,看她背後扯得出多少條大魚來,如今魚餌丟了,魚還沒有一條。

子攸想了半日,嘀嘀咕咕地說了一句,“也不知到底出了什麽事,也不知她現在藏在哪裏。”

司馬昂正在呆看子攸從前畫的畫兒,好半日才說出話來,“攸兒畫的這是什麽?”

子攸也去看他手裏拿的那畫,皺著眉頭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我也忘了畫的是什麽了……大約是閃電劈在山上。”

司馬昂沒忍住笑,子攸白了他一眼,“你做什麽在我屋子裏亂翻,真不像王爺樣,你像從前那樣規規矩矩的不好?”

“從前我還可在夫人房中過夜,如今為什麽倒不行了?”司馬昂像是沒聽到她的話,歪在榻邊亂翻子攸的書,“你的書裏都有你的批注,讀著倒挺有趣,你看這段,‘聖人之言,統統是屁’。”

子攸簡直要對自己這個寶貝夫君生出嫌憎來了,“不許看。不聽我說話,就不許看我的書。”

司馬昂手中的書被子攸奪走,他也坐起來,挨在子攸身邊,伸了個懶腰,“那有什麽可說的,現在到處都在傳說大將軍慘敗。這京城裏也不知道有多少蠻子的耳目在四處活動,隻怕如今北方的蠻族首領已經知道了這個消息。如果這個情況屬實,對於蠻子來說,眼下就是進攻中土的最好時機。這個時候,能跟咱們大顥宮廷聯絡的月奴忽然冒險來到京城,也許就是來刺探消息,聯絡母後的。隻怕這個時候,她已經通過某些渠道,進了宮,在我母親的庇護之下了。”

司馬昂歎了口氣,看著子攸微微皺起小鼻子,那模樣像是有些微的惱怒,卻可愛得很。他捧起茶來,沒有喝便又放下了,略微想一想又笑了,“其實這些事,你也都想到了,是不是?”

“想到了,可我總希望自己想錯了。自然希望你說出不一樣的話來說服我才好。”子攸手裏拿著一根簪子,無聊地在司馬昂的茶盅上輕輕磕著,“可皇後真能知道前方情況麽?我就不信皇後娘娘的耳目有那麽厲害,穆家可是針插不進,水……”

子攸忽然想起什麽,一下子頓住了。

司馬昂也想了起來,他的聲音壓低了,“翠紋跟了穆建黎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她走的這一步路會不會是母後的意思?”

子攸不知怎麽的忽然覺得有些冷,“皇後娘娘真會通敵嗎?她……她真會在這條路上走那麽遠?她……她可是母儀天下的皇後啊,她大約是不會的。”

司馬昂沒有說話,不過子攸知道司馬昂的心思,似乎司馬昂每進一次宮裏請安,回來的時候都會消沉一個下午。皇後真是太讓司馬昂為難了,皇後住在深宮裏,她熟悉的是法力詐術,不熟悉的是外邊這個天下,子攸有時候想,如果她真的跟北方蠻族打過交道,大約如今就不會這麽相信那些如同草原狼群一般的民族.

隻是當時子攸沒有想到,月奴忽然返京,這件事根本就是個不詳的陰影。

那一天下午時候,子攸出了王府去街上巡視自己那幾個鋪子,原是問了司馬昂要不要同去,偏偏司馬昂在她的書架子上翻出了一本孤本書,一見之下心愛不已,便不肯丟下,也就沒跟子攸一同出去。

子攸在外邊逛了一個時辰之後,才被一個氣喘籲籲的家人找到,告訴她,虎賁將軍請王爺見麵了。那時子攸正在古董店裏,失手打落了一隻漢代玉杯。

家人催著子攸想法子,她定了定心神,心裏卻知道這時候也隻能等著了,該來的總是要來。再等半個時辰,子攸實在等不下去了,剛要出門,她在穆建黎身邊的耳目暗暗使人出來送信兒了——北方蠻族大舉進犯,要塞銅羊關岌岌可危,虎賁將軍欲請王爺帶兵前去支援,請王爺務必在大將軍回援之前守住銅羊關。此事虎賁將軍已得大將軍同意。王爺方才也應了下來。

子攸好半天沒有言語,過了一會兒突然喘了一下,自覺方才像是已忘了呼吸。


第一卷 第七十二章

子攸騎馬回家,下了馬便急匆匆地向司馬昂平素歇著的院子裏走,本想在那兒等著司馬昂回來,卻見司馬昂正好從院子裏走出來,見了子攸便溫和一笑,過來拉她的手。她喪著臉,對司馬昂報以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司馬昂拉著她的手站住了腳,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攸兒,你這臉是怎麽了?”

子攸不搭理他,低著頭慢吞吞地跟著他進院子,“你這是要去哪裏?”她又瞥了他一眼,他已經換了家常衣服,該是不出門子的了。

“怕你擔心,想去找你。隻是看攸兒這神情,應該已經知道我應下虎賁將軍的事了罷。”司馬昂摸了摸拉著他的小手,那隻手有些涼,“有什麽可擔心的,你喜歡讀史,難道不知道重耳在外而生,申生在內而亡的典故,眼下這事還不一定是歹事。”

子攸不知道司馬昂怎麽還能有這麽高的興致,“可那畢竟是打仗,而且……還是一場不怎麽可能打得贏的仗。穆建黎給了你多少人馬讓你守銅羊關?”

司馬昂有一會兒沉默不語,子攸瞪大了一雙眼,“穆建黎沒給你人?那你王爺也不要做了,咱們私奔去罷。”

司馬昂愣了一下,隨即笑得軟在椅子上,伸手拉子攸靠在他身邊,他抬起頭,深深地看著子攸的眼睛,胳膊漸漸環在子攸的腰上,子攸等著他說話,他卻隻是這麽沉默著看著她,嘴角似乎還帶了一點微笑,眼裏的神采溫暖柔和。子攸慢慢地也笑了,長長舒了一口氣,伸出胳膊摟住了司馬昂的脖子,那些惱人的事都抵不過眼下司馬昂的溫柔,子攸的心思都變得軟綿綿的,尖銳不起來也緊繃不起來。

“穆建黎給我一萬人。”司馬昂輕聲說。

“一萬人?”子攸重複了一遍,司馬昂看到她的眼睛貓一樣地眯了起來,“他這次好闊氣啊!假的吧。他肯給你一萬人的話,隻怕會安排五千人朝你背後放冷箭。”

司馬昂輕聲笑起來,站起身在子攸的麵頰上輕吻了一下,子攸溫軟皮膚上淡淡的香讓他有些沉醉,“他給了我一萬金吾衛。”

“啊?”子攸在他懷裏猛然抬起頭來,她覺得有些眩暈,“金吾衛?那不跟你了你一萬傻子兵差不多麽?”

司馬昂笑而不語,子攸生怕他不知道,“金吾衛都是從貴族子弟中選拔出來做宮廷禁衛的,可他們其實並沒甚麽真本事,做金吾衛也不過就是將來做官的一條途徑罷了。我聽說他們平時驕縱豪奢,不服管製,根本就不進行甚麽戰術操練,根本就沒有什麽作戰能力。不過哥哥這是什麽意思呢,派那些皇親國戚到前線去送死……”子攸忽然頓住了,她猛然意識到摟著她的男人就是大顥最大的皇親國戚,穆建黎的意思是要這些與司馬氏沾親帶故的人都到前線去送死。

子攸有些顫抖,“他怎麽能……他怎麽能……”

司馬昂撫起子攸的臉,“你要哭了麽?”子攸沒吭聲,司馬昂低下頭輕輕吻了她的嘴唇,“不要怕,我會活著回來的。”子攸緊緊摟住了司馬昂,額頭緊緊貼著他的額頭,司馬昂笑著擦掉她臉上的淚水,“我發誓,一定活著回來。若是我做不到,甘願再喝你的毒茶十次。”

子攸被氣得笑了,“你……你……”可是又說不出什麽。

子攸卻也沒有別的法子,次後被司馬昂支使出去到武庫那邊兒替他收著撥給他的弓矢箭弩。她心緒終究是不好的,便隨手拿了一張弓,抽了一枝箭,放了一箭。弓箭偏了她要射中的目標,子攸有些不服氣,搭上弓,又放了一箭,還是偏了。子攸有些惱怒,又抽了一枝弓箭,惱怒地折了一下,不成想,就是她這麽個小女孩的隨手一折,箭竟然斷了。

子攸看了看自己的手,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突然間這麽大力氣了,索性拿起弓來,用力一折,“哢吧”一聲脆響,一張硬弓就這麽被她給折斷了。

子攸笑了。回頭惱怒地對跟自己的人說,“你們都看見了吧,還愣著幹什麽,去把負責的孫子給我叫來。”

她身後常跟她辦事的已經知道不好,一溜煙地跑去傳話。不一時一個軍官跑了過來,見了子攸慌裏慌張地跪下就磕頭。

子攸看了看他,“你怎麽這麽害怕?看來你是知道的。你是知道這批弓箭有問題的吧?你說這簇新簇新的東西,怎麽就這麽不經用呢?這麽脆,準度也沒有。你們拿這些東西來,那麽殺了前線將士的人便不是敵人,而是你們了。我看你這也算得上通敵叛國的罪行了吧?”子攸偏了偏頭,問身後自己的人,“你以前是小吏出身,你知道這罪該怎麽判吧?”

那人知趣地答道,“屬下知道。該判車裂之刑。”

“嗯,就是這樣。”子攸笑道,“不如我今兒就設個私刑吧,這兒都反了天了,誰還管得了誰啊。你芝麻大一個小官,給王爺撥軍械,居然敢做這麽大的手腳。”

那軍官嚇壞了,不住地磕頭,“王妃娘娘,王妃娘娘,小人有幾個腦袋,看見王妃娘娘在這兒,還敢以次充好,實在是這幾批軍械就是這樣,娘娘您不信就去庫裏看,全都是這樣的東西。”

“胡扯!”子攸惱怒地瞪著他,父親是什麽樣的人,倘或他用的弓箭是這樣的,他要不殺了所有造辦軍械的人,那他就不是大將軍了。

“王妃娘娘,真是如此。下官就鬥膽向娘娘稟告實情,下官聽說自從大將軍走後,軍械造辦上的錢就到三不到兩的,那幾個錢隻夠買便宜材料,工匠們的工錢更是發不出來,那幫窮瘋了的工匠要跑,又被兵士拿回來,逼著他們造軍械,他們故意造的不合規格,上頭要怪罪他們,可他們飯都吃不上,還怪罪個什麽啊?如此幾個月下來,庫房裏全是這樣的東西了。娘娘您知道這東西不能打仗,我們如何不知道?可是,娘娘您說我們有什麽法子?”

子攸愣住了,造辦軍械的錢還有人敢挪用?可如果有人敢挪用,那也必然是自己那好哥哥穆建黎。她發了一會兒呆,無話可說,擺擺手叫那軍官走開。

子攸已經無可奈何,隻得叫人去把王爺身邊的齊烈叫來,叫他帶著王府的侍衛在這裏親自挑揀能用的,又有人來問子攸那些不能用的是退回去麽?子攸一惱,“不能用的全一把火燒了。”

她再去找司馬昂,司馬昂正在金吾衛的校場裏坐著喝茶,子攸吃了一驚,低聲向他說,“你這是什麽吊兒郎當的樣子啊?他們可都是你的兵,還在看著你呢!做統帥這樣可要不得。”

“是是,好夫人。”司馬昂笑道,“為夫給你看場好戲,一會你也會想喝茶敗火的。”

司馬昂一麵說著一麵拉子攸坐下來,子攸抬頭看了一眼那些騎馬狂奔的隊列,“怎麽好像有點奇怪,這是什麽姿勢?”

司馬昂笑道,“夫人,你等著看。”他向身邊的侍衛說道,“發令叫他們射箭。”

命令發了出去,子攸看著那些騎在馬上的騎兵,鬆開韁繩,搖搖晃晃地拉起弓,別說射準了,這一排五個,倒有兩個掉落馬下,還有一個死死地抱著馬脖子不敢鬆開,別說射箭了,隻要再騎一會,他保準兒就要自個兒從馬上摔下去了。

子攸看得目瞪口呆,她原是知道金吾衛的騎射不怎樣,可也沒想到是這幅模樣,她回頭看司馬昂,司馬昂已經在笑了,“莫生氣,若真跟他們生氣,便不值當了,待會兒你再看他們演練別的,就不知該哭該笑了。”


第一卷 第七十三章

司馬昂聽子攸說完了軍械幾乎無法使用的話,臉色終於嚴峻起來,“他們不能馬上射箭,這還不是最嚴重的,此次要做的是守城,並非要他們衝鋒陷陣。軍械上的問題才是緊要的。”

子攸點了點頭,“離出征的日子還有十五天,十五天裏咱們自己拿錢造辦軍械也是可以的。雖然一時無法湊齊所需,可是你們前麵出發了,我仍可在這裏督辦此事,隻是……”子攸拉下臉來,“隻是你看那些金吾衛的那個狗熊樣,即使給他們弓箭他們也是射不準的。”

司馬昂好一陣子沉默不語,子攸隻看著他眼睛越發地亮,卻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他不說話,子攸無聊地直想走開,她心裏盤算著還有不少事要幹,錢從穆家的產業裏出,要走哪裏的賬麵,眼下時間緊迫,倘或要督辦製造軍械的話,該派哪個人才妥當。

正發呆的時候,忽然聽見司馬昂自言自語似的說,“而今之計,唯有盡快造辦一類弓弩,裝箭極快,最好能夠連發,那便縱然無法瞄準也無大妨礙了。”

子攸愣了一下,“你說的那類弩咱們本來就有啊,原本是用在戰車上的,過去大顥每輛戰車上三人,一人駕車,一人向弩上裝箭,一人發射,每次能連射五枝箭,隻是準頭不大好,不如弓箭,但是用在防禦上射退敵軍還是管用的。現在之所以不多見了,大概是因為這些年我們大顥從西邊引入良馬之後,大多數時候運用騎兵機動作戰,逐步淘汰了戰車,所以這些年也隻裝備騎兵。你說的那樣的弓弩,隻怕現下去武庫裏還能找到前些年剩下不用的,還可少造辦一些呢。”

司馬昂本來是慵懶地坐著的,這時候抬起眼睛來看著子攸,忽然笑了,子攸舔舔嘴唇,貓一樣地眯起眼睛,“你笑什麽?”

“我在想大將軍是怎麽把你養大的?”司馬昂站了起來,“既然現成就有這樣的東西,我該去看看。按你這麽說,既然有原先裝配戰車的弓弩,那肯定不隻一樣,我帶著齊烈去挑選幾樣守城時實用的。”

“唔,”子攸還在盤算別的,聽他說了便傻嗬嗬地點點頭,“那是正理。”

司馬昂瞧著她發呆的小臉忍不住又是一笑,“也不知你還知道多少這些亂糟糟的東西。”

子攸黑起臉來,“你必定不喜歡我這樣的野丫頭,你必定喜歡蕭吟那樣會畫畫刺繡說話慢悠悠的賢淑女子。”

司馬昂在前麵走,沒搭理她的話。

她惱了,緊緊跟上去,“你喜歡不喜歡我?”

“喜歡。”司馬昂隨口便回答了她。

子攸一愣站住了腳,她沒想到司馬昂回答的這麽痛快,想了想又跟上去,“那你是不是不喜歡我這樣直接問你喜歡不喜歡的女子?”

司馬昂嘴角上揚,再也忍不住笑了,“喜歡。”

子攸臉一熱,“你嘲笑我?”

“不敢。”司馬昂微微低著頭,還是含著笑。

“你的臉上在嘲笑我。”子攸嘟嘟囔囔地低聲說著。“你是不是嫌棄我?”

“我都已經撿到寶了,為何還嫌棄?”司馬昂似笑非笑地看著子攸,子攸緊張地咬了咬嘴唇,司馬昂這時的臉看起來半真半假,最是讓人費解了。他平素裏人前極為穩重內斂,背過人去又懶散得要死,說話也沒有幾分正經,就如同他彈琴一樣,明明聽著是陽春白雪,可聽著聽著又會拐成下裏巴人的調調。也不知道哪個是他的真性情。

子攸還在發呆,司馬昂伸手扶了她,在後頭的侍衛看起來那姿勢也算是個溫厚的謙謙君子在禮讓夫人,其實他卻在子攸耳邊低語,“夫人,咱們成婚的日子也不淺了,可膝下仍無一男半女,眼下為夫又要出征在外,生死未卜……這個,今晚為夫能否在夫人房中過夜?”

子攸的臉紅到耳朵根,眉都要立起來了,司馬昂真能胡說八道,他們成婚還不到一年,就算早就圓房那也生不下一男半女來啊,“你胡扯什麽?你這王爺真討嫌。我回家去了,武庫你自己去吧,我叫兩個妥當人跟你一起去,你要什麽就跟他們說便是了。”

說完了真要走,司馬昂連忙一把拉住她的手,“攸兒,真生氣了?”

子攸滿臉燒熱連忙抽回自己的手來,掃了一眼後頭的侍衛,回過頭來低聲說,“我回家去看著丫頭們給你收拾東西,還有傳外頭藥鋪裏掌櫃的籌措兵士們急需的藥品,北邊還有幾家跟我們有生意往來的藥鋪,我去修書叫他們在那邊原地籌措傷藥。還有那許多大大小小的事要打點,我就不跟著你了,我回去就打發一個鋪子裏的總管去聽你吩咐,你挑完了早些回家來。”

子攸口齒利落,辦事腦子也清楚,一段話說完了轉身要走,手腕卻又被司馬昂拉住。子攸惱怒地抬起頭來,卻正對上司馬昂看著他的眼,司馬昂的眸子深邃,看著她就像是也能看進她眼裏很深的地方去,又仿佛她就是他眼中唯一看得到的人,子攸沒有再甩開他。司馬昂仿佛有多少話要說,可是現在時候不對,地方也不對。

子攸笑了,笑得很暖,也很舒心,他聽見子攸說,“不用說了,我都知道的,我先去了,你早點回家就是了。”司馬昂心中一陣舒暢,雖然如今他的處境跟過去比,隻能說是每況愈下,可心中卻比舊時輕鬆了不知多少,好像也不為別的,隻為如今他已經不是一個人。有子攸這個想說便說,想笑便笑的人陪在身邊,他自己都不再像從前的自己,也或者如今這樣才是真的活著。如今他唯一懼怕的,就是自己做不到,毀了江山,毀了自己,也毀了子攸。不過眼下他最能做到的,就是讓身邊這位說精明又傻嗬嗬,說傻又精透了的小夫人寬下心來,少擔些煩惱。

子攸回家的路上倒也確實是樂嗬嗬的,什麽亂七八糟的愁悶都丟到了雲霄上,回到家又在自己的梳妝台上看見了一隻金箔剪成的飛鳥,忍不住笑出聲,“上官大哥也來京城了,好極好極。”說著掉頭就向外邊走,六兒喊她外邊下雪了加層羽褂吧,她也沒顧上。

那時她哪裏想到,禍端就從這時候生出來。



第一卷 第七十四章

司馬昂這天很早就回府了,倒也不是該做的事都做完了,隻是因為子攸跟他說要他早點回家。也不知怎的,他聽子攸說了那句話心裏就刺刺癢癢的,他想看著子攸,尤其是這個時候,他馬上就要出征了,他心裏知道,隻要他一腳踏出了京城,還能不能再回來已是未知。

隻是等他回得家來,子攸又不知道哪裏去了。轉眼已是掌燈時分,司馬昂在自己屋中看著銅羊關左近的地圖,直看得那山山水水已經爛熟於心。他對著地圖,其實已經陷入思索,所以屋裏光線昏暗他也沒有注意到,若不是婢女點上燈來,他還不知道已經到了這個時候。可問了問婢女,還沒聽說王妃回來。

司馬昂微微歎了一口氣,起身到廊下看著外邊,這雪已經下了半日了,也不知道子攸跑到哪裏去了。又想到子攸每日隻管這樣到處跑,倘或有一日穆建黎想殺她,那簡直是易如反掌。也許他可以把武功不俗的鍾無風留下給她,如果他真的回不來了,穆建黎發動政變的時候,或許鍾無風能保她離開京城,如果她的父親無法護她,或許鍾無風可以把她帶到上官縝那裏。在那以後,她可以像個平常人那樣活著。隻是想想子攸也絕不會同意他把鍾無風留給她的,她有時候似乎比個男子更像個男子。就不知道她心中到底如何看待自己,如果自己無法再回來,如果她須得像個平民百姓一般生活,那時節她再想起自己來,會不會覺得他實在是個無能的夫君?

司馬昂忽然心裏有些不是滋味,那個一直對子攸甚好的上官縝,子攸一向對他有十分的信任,就連自己也不知不覺地被她傳染,竟想要在自己身後把子攸托付給他。他在宮中活了這麽些年,竟然還願意信任他人?那個上官縝又為何要如此厚待子攸,隻因為江湖義氣?子攸是個絕色女子,甚至還不僅僅如此,她更是個奇異女子,上官縝本是奇人,他會對子攸這樣特立獨行的女子傾心那也是應該的。

外邊雪更大了些,司馬昂決定去子攸房中等她回來,順便問問六兒子攸是去哪裏了,倘或打發婢女們去問,那些婢女們平日裏連二門都沒邁出去過,聽不懂六兒說的外邊的那些個地方,所以倒是自己直接問問六兒還便宜些。

其實子攸是去見上官縝了,子攸自己是不避諱這事的,倘或司馬昂早回來了,說不定她還會邀請司馬昂同去,在她看來上官縝就是兄長。可六兒卻不這麽覺的,興許是她年紀上長了子攸幾歲,再說她到底也是底下的人,家長裏短的事比子攸聽到的多些,知道男子們總希望自己是女人們的天,是不喜歡自己的女子與別的男人有什麽幹係的。這樣相比之下,子攸雖然聰明,可到底是個小丫頭,於人情上其實是不大通的。

所以雖然六兒見子攸的梳妝台上多了隻金箔剪成的飛鳥時,已經知道那是上官縝召喚子攸見麵的意思,可晚間司馬昂詢問她子攸去向,她還是說了不知道。

司馬昂沒有法子,隻得在子攸的房裏等著。他先是翻了一會兒子攸的書,無聊地打開子攸畫的雲裏霧裏的幾卷畫,再看看天色,等了一會還不見子攸的影兒。他心裏開始有些擔心,想著再過一刻不見子攸,還是出去找找的好。一麵隨手拈起子攸梳妝台上的一張紙,看下頭壓著的被拆得亂糟糟的一隻珠花,司馬昂忍不住笑,這必然是子攸嫌棄那珠花下頭墜的珠子太多太長了,妨礙了她東跑西顛。可是換一隻簪子不就是了麽,或是交給造辦的人去改,偏是子攸手癢,非要自己去拆,拆壞了又壓在紙底下藏起來。

司馬昂放下信封,忽然瞧見那張紙上貼著一隻金箔剪成的飛鳥,司馬昂還不知道是什麽紙要做成這麽精巧的模樣,上麵又似乎有字。司馬昂以為是子攸寫的什麽,便拿了起來坐在一邊的椅子上,向著燈燭的光下看去,卻不是子攸的筆跡。

隻是司馬昂越看心頭越沉,六兒跟另一個丫鬟晴兒正在屋裏伺候著,也看出來司馬昂的臉色不好來。六兒見司馬昂手裏拿著那張紙看,心裏覺得好生奇怪,子攸走時那梳妝台上明明隻有一隻金箔剪成的飛鳥而已,且已經被子攸揣走了,怎麽這時候桌上又出現了一頁貼著金箔飛鳥的紙來,雖然不知道寫著什麽,可是看司馬昂的臉色,她的心裏已經突突地跳了起來,知道那絕不是什麽好東西。

她暗暗捅捅晴兒,晴兒隻是茫然的搖搖頭。

司馬昂卻抬起頭來,隨意似的向六兒問道,“王妃是去見上官縝了吧?”

六兒吃了一驚,愣了半刻,可是看著司馬昂的臉色又著實冷得嚇人,便也不敢拿往日取笑的口吻臉色出來應對,戰戰兢兢地回答,“奴婢不知王妃去哪裏了。”

她心裏知道事情不好了,一愣之間已經想了個大概,多半是有人溜進這屋子裏寫了什麽陷害子攸,可那飛鳥的記號外人又如何得知呢?難道又是穆府裏出來的禍患?六兒本以為司馬昂會繼續逼問她。可誰知司馬昂坐在椅子上,竟不再發一言。隻是冷森森地沉默著,連帶著似乎把整個屋子都凍成了一團冰,六兒大氣都不敢出一聲,她本想出去差人去尋子攸,也給子攸送個信兒,讓她心裏有數,可上頭坐著司馬昂,屋中成了如此情勢,她如何敢隨意出去。

再等半個時辰,忽然聽見外頭子攸的跑步聲,跟著就聽見外頭屋子裏子攸的說話聲音,“好冷好冷。怎麽就你們幾個小的,哎喲,我的耳朵都要凍掉了。怎麽了?六兒,六兒?你跑哪去了?六兒呢?”

六兒聽在耳中,卻不敢答。

子攸一推裏屋門,看著裏頭泥胎似的一動不動的三個人,沒心沒肺地還哈哈一笑,“你們幹什麽呢?扮道觀裏的三清麽?”

六兒給了她一個要命的眼色,子攸愣了一下,“怎麽了?”

“你們兩個都退下去吧。”司馬昂低聲說。兩個侍女不敢再多留,隻得出去。司馬昂冷冰冰地看著子攸,“你去見上官縝了?”

“嗯?嗯,是的啊。”子攸傻嗬嗬地一口應了,“我等了他這半日,他也沒來。”

“你等他做什麽?等他再給你寫情詩?”司馬昂冷冷地說。

也不知道子攸是不是凍傻了,看了司馬昂半晌,才吭哧出一個字來,“嗯?”



第一卷 第七十五章

“你在說什麽?”子攸看了司馬昂半日,也不知道司馬昂在生什麽氣,為什麽突然間這樣冷冰,她沒來由地有些心虛。其實大約總是這樣的,誰愛的深些濃些,誰便最會在本來並非沒理的時候先餒下去,也不為別的,隻為對方的喜怒哀樂都牽連在自己的心司馬昂問她,那聲音並不十分嚴厲,可是隱隱得卻透著怒氣。

“做什麽這麽凶呢?”子攸撇了下嘴,她是不怕司馬昂的,更何況她總沒想到事態有那樣嚴重,還湊到司馬昂近前去,“你想我了?我的手好冷,給我暖暖。”

司馬昂看著子攸那雙澄澈的眸子,聽她輕輕的聲音,也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地就伸出手去握住了子攸冰涼的小手,給她暖著,仿佛全然忘記了自己本來是在生氣的。

子攸還不知道司馬昂在為了什麽生氣,隻是覺得在這世上,自己最不該隱瞞的人就該是司馬昂,所以總要把自己做了什麽沒做什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說出來才好。所以司馬昂遞給她一杯熱茶,她便以為是並沒生出多嚴重的誤會,也就向司馬昂說了實情,“今天我收到一隻金箔剪成的飛鳥,那是我跟義兄上官縝約好見麵的信號——隻要見到他的金飛鳥,我便去細水街的酒樓上見他。隻是也不知道今兒他是怎麽了。我等了這半日也沒等到他來,以往他從來也不曾爽約地。想來他一定是遇到了棘手的大事,隻不知有什麽樣的大事能困住他那樣的能人。”子攸歪著頭想了想,還是想不出,她以為自己解釋到這兒也就完了,也就沒怎麽留心看司馬昂的表情。

司馬昂卻在看著她。“你倒是很會替他擔憂。”

這話就不好了,子攸是直筒子的性子,不喜歡聽人說歪話,“你在說什麽啊?怪裏怪氣。”

司馬昂轉開了臉,他不願意直視著子攸跟她起糾紛,她那眼神太過澄澈了,實在不像有心藏奸地模樣,甚至他也不願意說子攸的不是,他倒寧願一走了之。可是子攸拉住了他的袖子,“司馬昂。話不說完就想走,信不信我今晚拆了你的王府。”

司馬昂一愣,低頭看子攸的小臉皺在一起,仿佛剛吃了個酸梅似的,可那一副霸道的模樣是不改的。他看著子攸,吐出兩個字,“請拆。”

子攸的小臉有些泛紅,卻不肯鬆開他的袖子,“吞吞吐吐不清不楚。好沒有男人樣“你隻覺得上官縝那個野人是個男人,是不是?不然你也不會跟我撒謊。你說你沒見到他——你沒見他,怎麽他有情詩擺在你地梳妝台上?可笑你既然有情人做什麽還要糾纏我?難不成你也想養出麵首三千不成?”

子攸被司馬昂這一串問話弄得愣了,半日還是懵懵懂懂的一句話,“你在說什麽啊,司馬昂?”她叫司馬昂這三個字的時候,聲音仍舊是軟軟糯糯的,叫得司馬昂心頭一軟,他喜歡聽子攸叫他的名兒。他雖然從未說出來過,可有時候卻希望子攸一日叫上他三百遍才好,叫他知道自己也是掛在人心上頭的。

可是司馬昂轉開了頭。把手上揉成一團的信紙塞進子攸手裏,子攸心裏正不好受。被人向手裏塞了一團廢紙更覺惱火,看也不看隨手就把那團紙給扔了出去。司馬昂被她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連抬腿走都忘記了。

子攸被他那莫名其妙地話惹了一肚子火氣。是無論怎麽都要發泄地。“又罵我。又罵我。我是說過謊。可我哪裏有跟你撒過謊。你竟然這樣說我?我又有哪裏不好了?難道非要吃你地、靠你地才是好?你說地是什麽話。叫我哪隻眼睛瞧得起你?”

子攸低頭賭氣。手裏卻緊緊攥著司馬昂地袖子。司馬昂緊緊抿著嘴唇。也沒有話說。

紙團飛到了門簾外頭。六兒本來就悄悄在外頭伺候著。見紙團飛出來。便撿了起來。雖然上頭地字他認不全。可還是知道個大概。心就突突地跳了起來。趕忙掀簾子進來。扯了扯子攸地衣角。把那信紙給子攸看。

子攸低頭掃了一眼。吃了一驚。“這是誰寫地?這麽露骨?王府裏怎麽有這玩意兒?”

說完話抬頭卻看見司馬昂正在瞪她。她還有些不得要領。“看我做什麽?難道我會有這下三濫地東西?”

急地六兒用力扯了一下她衣服地後襟。子攸不再開口。六兒先向司馬昂福了一福。正色道。“王爺。您請消消氣。我們小姐是好亂說話不假。可小姐人品如何。您該是最清楚不過地。若說那種不檢點地事。那可是斷斷沒有地。這頁字兒。不管它是什麽都不是我們小姐寫地。我們小姐地字您該是看得出地;若說這是外頭什麽男人寫地。依奴婢看卻也是不可能地。王爺您細想。我們小姐倘或有這樣地東西。如何能叫您看到?我們這些做奴婢地如何能叫您看到?這是什麽東西啊。奴婢幾個敢就這麽大大咧咧地放在桌子上。明明知道王爺您是一日也要來三回地。那奴婢們不是找死嗎?就請王爺細想想。是不是這個理兒?”

司馬昂不語,他心裏知道六兒說的沒錯,倘或自己真是冤枉了子攸,不但臉上下不去,而且傷了子攸的心,那可是大大的……

子攸卻驚訝地抬起頭來,她這才知道是怎麽回事,又拿起那頁紙看,看了半日也沒有話說。

六兒見子攸一言不發,越發著急,再說話前也沒有細想,“王爺,這東西斷然與王妃無關。倒是……倒是王爺來這兒之前側妃過來了一趟,也或者……也或者是側妃的什麽人放在這裏的,也……也說不定。”

隻是這話說的太急了也太直了些,司馬昂反而有些著惱,臉上的神色越發地冷了,“隻要有事總要賴在她身上。嗬,蕭吟就算有這個心機,她又怎麽會知道在信裏貼隻金鳥?”

六兒慌了,“可是,可是穆府裏總是有人知道的,保不準就傳了出去。”

司馬昂冷笑起來,“她一個閨閣中的女人,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穆府裏的秘事,她如何能知道?”

六兒被問的啞口無言,她一時間也想不出個合乎情理的回答來,子攸跟上官縝的義兄妹關係,便是穆府裏也不會有幾個人知道,現在忽巴拉地說王府裏的側妃知道,那是不大說得通的。

這當口偏偏子攸又插了一句,“信封上帶了我的記號,這真是沒法說了。”

司馬昂看了她一眼,心裏忽然有些難過,子攸眼下的模樣很沉穩,倒好像根本不吃驚,他心裏希望子攸把話說清楚,至少也不是這樣一副默認了的模樣。

可是子攸硬氣的不得了,兩把團了那張信紙,順著門口又丟了出去,“老娘從來最不怕的就是暗箭。”

六兒隻覺得自己的胸口都要破裂了,這個主子怎麽這麽能意氣用事地胡來,在她看來,現在最該做的就是向司馬昂說幾句軟話,或者幹脆大哭一場,哭得司馬昂心軟,然後再細細解釋清楚也就是了。可也知道子攸哪怕事後會哭得昏天黑地,這時候總是不會服軟的。

子攸看著司馬昂的眼睛,“從前不論出了什麽事,我說不是我幹的,你總不會相信。我本來以為如今不同了,哪怕是我在你眼前做了匪夷所思的事,你也總能領悟原由,因為你總該知道我的心的,總是該知道那些歪扭的事態不過是亂象。在這個亂紛紛的地方,亂紛紛的時候,倘或你不信我,那你還站在我這裏做什麽?”

司馬昂看著子攸,她已經鬆開了自己的袖子,卻擋在自己的麵前,視線筆直地看著自己。司馬昂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惱火。那張也許真的隻是被人精心設計來陷害子攸的信紙已經被子攸揉成了一隻紙團,正靜悄悄地躺在門檻旁邊。子攸麵上緋紅,眸子裏卻亮晶晶的,司馬昂幾乎不敢看進去。

等到司馬昂繞開她,怒氣衝衝地出門去,已經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氣什麽了。

尤其是子攸又追出來,他還以為子攸會說點什麽,可是子攸顛顛地跑過去擋在他麵前,又說出來一句讓他差點氣炸肺的話來,“司馬昂,你做什麽就是不信我?上官縝就不會信不過我。早知道你是這樣的,我還不如嫁給土匪,土匪也要比王爺爽利得多。”

司馬昂皺起眉頭,什麽矜持什麽城府全都不見了,一個大好的王爺降格成了跟婆娘吵架的菜販子等級,一把推開了外屋門,“我捆著你的手腳了麽?要走你不會走?待在這裏做有名無實的夫妻什麽意趣?要改嫁就要趁早,趕緊去嫁你

一陣冷風從大開的門裏進來,嗆得子攸說不出話來,但是她總是不吃虧的,揚手就給了司馬昂一記耳光。

司馬昂愣了一會,怒氣衝衝地瞪著子攸,忽然出門大步地走開,子攸待在門裏,追也沒有追,氣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氣什麽。還是六兒去關了門,回來看著發呆的子攸,有氣無力地說,“行了,小姐,您這還是占了便宜的,還呆什麽呢?王爺才是真正倒黴



第一卷 第七十六章 兄妹反目

六兒看著子攸一言不發地走回屋裏,她再向門外張望,司馬昂已經出了院子。

“小姐,你這到底算是什麽啊?跟姑爺好的時候,好得像是一個人似的,轉眼就惱了,又掐得像是烏眼雞似的。”六兒合上門,一邊說著一邊想吩咐小丫頭們傳晚飯來,可轉過身來發現屋裏都沒人了,方才主子們吵得那麽凶,小丫頭們早就溜出去躲了,這會兒如何立時就能喚出人來。

六兒搖了搖頭,自己進裏屋去看子攸,子攸倒是沒被氣哭,隻是坐在窗下生悶氣。

“小姐,你也是太浮躁了些,難不成今天這碼事要怪王爺嗎?這事哪個男人能忍,若依我說,王爺雖然發火,可已經算是看著素日跟小姐的情分

子攸抬起頭來,“那難道就是我的錯嗎?我又沒勾搭哪個男人寫情詩豔曲!”

“小姐是沒寫,可也不能往自己身上認啊!”六兒歎了口氣,“奴婢今日是話說的急了,犯了王爺的忌諱。可是……”六兒恨恨地咬了牙,“可是今日側妃確實是來過的,就算小姐跟上官縝傳遞信息的金飛鳥確實是機密事,側妃不該知道,可怎麽就那麽巧呢!那個側妃早不來請安晚不來請安,偏偏來了之後就冒出那麽一頁紙來。”

子攸的臉還是緋紅的,“我不管是誰把那東西送來陷害我的,我隻是惱他不該不信我。”

“罷了,小姐,你也該講講理才是。”六兒的聲調提高了,走到子攸的麵前來,“你們是什麽人,小姐不知道?隻怕以後調唆起事的人永不會絕。難道小姐次次都要這樣不理論事情,單埋怨王爺?今天奴婢是說錯了話,可小姐是何等聰明,若是小姐肯多解釋幾句,必然會說得清楚明白,隻怕姑爺也不會動這樣大的氣。何況我以為姑爺也不是單為那一首情詩就生氣,還是小姐最後那句話招惹他動了大氣。”

“我說什麽了?”子攸抬起頭。她是真忘了她方才生氣的時候說什麽了。

六兒又好氣又好笑。“你說你嫁他是嫁錯了,當初不如嫁給上官縝。小姐,說句奴婢不該說地話——你這說的是什麽玩意兒啊!咱們話說回來,往常姑爺多看了側妃一眼,你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姑爺還沒有別人寫的情詩呢!倘或這時候你見著姑爺房裏有女人的東西,你又怎麽想呢?你那火炭似的脾氣,隻怕比王爺吵得還要歡。這會兒王爺都要被你剝掉一層皮了。饒是這樣,你還給了王爺一個大耳刮子,好不好人家是皇子。是金枝玉葉,你倒好——古往今來從沒聽說有你這樣的王妃!我看他幾時能理你?可是老人說地那句俗話,腳上地泡都是自己走出來的。眼下人家又要出征了,怎麽說那也是去打仗了。到時候你在家裏牽腸掛肚的,不說別的。隻要人家信也不給你來一封,我看你到了那時節心裏怎麽樣呢?”

子攸不說話了。那氣勢也下去了,從椅子上起來就歪在榻上一言不發。六兒瞧見她眼圈紅了,也就收住了口,不再說下去,悄悄退出去,吩咐了小丫頭們去小廚房傳話進晚飯。

六兒知道此時勸不動她。也隻得默默陪著。子攸在榻上歪了半日。忽然坐了起來。到底不忿些。“這事到底是他娘地哪隻呆雞幹出來地?”

“還能是誰呢?也不知道那側妃是怎麽打聽出來小姐地事地。看她人模人樣地。誰知竟這麽下作。”六兒哼了一聲。上次她借著一匹馬就差點要了子攸地命。這事她可很是記在心上了。

子攸地眉頭卻越皺越緊。“倘或這次真不是她呢?我這些年拚了命地往哥哥身邊安插耳目。焉知哥哥沒有也如此呢?要買通咱們屋裏幾個年紀小地丫頭。原不是十分地難事。”

六兒也鎖緊了眉頭。“小姐。這該不會是大爺想要離間小姐跟姑爺吧?姑爺眼看要出征了。這當口倘或小姐不夾在裏頭。大爺想要擺布姑爺就更容易些了。”

子攸站了起來。有些焦躁地在屋裏走來走去。現在這個時候她應該去做點什麽。至少也應該去跟司馬昂說點什麽。可是先說什麽呢。她根本就不覺得自己有錯。難道司馬昂他一個大男人。還要自己去跟他賠不是麽?何況司馬昂他自己難道想不出麽?難道他就看不出這一步?不過話說回來。這事若真是哥哥穆建黎做地。他可真夠下作地。

子攸慍怒地皺起眉。偏偏這個時候一個丫頭跑進來稟告。“小姐。小姐。不得了了。大爺怒氣衝衝地來

一句話還沒說完,穆建黎已經闖進了院子,嗓門大的隔著窗子也聽得見。他粗聲大氣地罵外頭攔他地丫頭,“稟告個屁!那個不幹淨的死娘們生出來地妞子有什麽可尊貴的?都是被老頭子慣地,倒很會拿大。”

把子攸氣得手直發抖。

穆建黎向來如此,但凡生氣時見到子攸,嘴裏總是要不幹不淨地把子攸去世的娘扯上。當日本來就是穆建黎的娘在穆文龍跟前陷害子攸的娘親,致使穆文龍酒醉之後一怒之下勒死了自己的正妻。穆文龍醒酒後明白過來,很生後悔,便將穆建黎的娘流放到了蠻荒之地,再不見她的麵,也不許人再說子攸娘親的是非。可隻要穆文龍不在跟前,穆建黎總要大肆散布子攸娘親不貞的流言,甚或當麵用這事侮辱子攸。

這事倘或其他時候子攸還能稍微忍忍,今日聽著卻格外刺心,何況今日之情勢下,什麽韜光養晦全都屁用不頂了。她也不顧外頭下雪窗子關得緊,徑直走到到窗戶底下,“哐當”一聲狠狠推開窗子,“誰在這裏放!你們底下的人都死了不成?王府的侍衛也不知道攔住這個混人?整日都是吃白飯的麽?外邊的,去把齊烈和鍾侍衛一起給我叫進來。”

六兒尷尬地看了看外屋地下站著的丫鬟。那裏頭不少都是王府的侍女,有些還是宮裏出來地,都愣愣地四處張望著。可不是麽?人家雖然隻不過是些卑賤的侍女,可也都還算是好人家的女兒,哪裏有見過穆建黎跟穆子攸這樣的兄妹。過去他們在家裏也罷了,如今跑到王府裏來丟人現眼了。隻是若僅僅是兄妹間的口角也就罷了,六兒在穆府裏冷眼看了這些年。知道穆建黎不但本身暴虐成性。而且似乎把幼年失去母親的怨恨都指向了子攸,時不時的便想要生出事來治死子攸。六兒原來還以為等子攸出了閣,他也就該丟開手各過各地了,誰知現在看來卻是自己太癡傻了,原來權力場中地人不到最後一口氣,是沒有抽身退步的可能的。

穆建黎這時候卻已經走進門來了,給他開門的小丫頭不知道事兒,開門後躲的慢了一些。被他一巴掌推開,撲倒在一邊的椅子上,似乎磕得不輕。可低叫了一聲,捂著額頭也不敢再吭聲。

子攸從裏屋出來,掃了外邊一眼,“六兒。把她扶下去,讓郎中瞧瞧。穆建黎。你吃撐了是不是?推我的門幹甚?你幹得那些下作事,我沒去尋你的晦氣。你就該在一邊歇著了,現下你還找上門來?”

穆建黎立在地當間兒。插著手大罵,“把你那小白臉派去守城地是老頭子,你有話自去與他說去,可你竟敢向我下手,你他娘的不想活了?你千不該萬不該,就是不該把老子屯的那些奇兵都吞掉!我恨不得現在就折了你這個死丫頭。”

“你屯地奇兵?”子攸吃了一驚,“你屯什麽奇兵被人吞掉了?”她雖然不知道是什麽事,不過忍不住歡快地補了一句,“真活該。”

穆建黎氣得瞪圓了眼睛,半日沒說出話來,半晌才低沉著說道,“你說是什麽奇兵?難道你還真不知道了?”

子攸的心思還不算遲鈍,有點高興地說,“你在前朝皇帝墳頭裏藏的奇兵?被人平

穆建黎愣了一下,他打量著子攸,仿佛想看出子攸那驚訝喜悅的表情是不是作假地,可是看起來子攸確實像是事前不知道的,他也知道子攸未必有膽子去打掉自己地勢力。況且,就算這個傻丫頭有那個膽子,他也不該有那麽大的力量才是。

子攸也納悶,穆建黎若是剛剛設計陷害了她,那就該是個連環計,沒有這麽沉不住氣地,不等後頭收拾了司馬昂,就先跳出來尋她的晦氣。這樣說來,今日之事倒像與他無默不語,隔了一會穆建黎甕聲甕氣地說,“倘或不是你,也是你那小白臉夫君做地。你娘那個蕩婦下出來的黑心種子,自然也會招來不是東西的女婿。”

子攸的臉沉了下來,她的手在袖子裏微微發抖,穆建黎卻越發肆無忌憚,“怎麽著?小東西,你還想動手不成?”

六兒緊緊拉著子攸的胳膊,生怕她氣極了真生出什麽事端來,給了穆建黎可乘之機。正在這時候卻聽見外頭齊烈粗直的聲音,“王府侍衛統領齊烈在此。”

子攸一挑眉毛,厲聲喝道“進來。”

齊烈兩步跨進門來,後頭還跟著一幹侍衛,“請問王妃娘娘有何吩咐?”

“給我打!”子攸一指穆建黎。穆建黎愣住了,齊烈也有些發懵,子攸又重複了一遍,“把這人給我打出王府。”

“是。”齊烈高聲答應一聲,他是實實在在的喜歡王妃的這道命令。穆建黎是作威作福慣了的虎賁將軍,全然沒想到有人敢向他動動指頭。所以齊烈拉起他,把他摔出去時,那是摔得結結實實的。

子攸又轉頭吩咐六兒,“看什麽呢?關門!”

六兒剛關上門,子攸忽然聽見裏頭屋裏一人輕笑的聲音,子攸一怔已經聽出那是誰的聲音,她沉著臉嘟囔了一句,“這倒是好,那邊正惱呢,若是他現在來了,可真是抓了個現形!”



第一卷 第七十七章 夜探

大約是從午後便開始飄雪的緣故,入夜後的京城比往日不知寂靜了多少。子攸一身男裝走在上官縝的身後,風雪撲在臉上,讓她幾乎說不出話來。穆府的一小隊軍官醉醺醺地打街上經過,子攸連忙背過臉去,生怕自己被人認出來。

上官縝會意,領著子攸向街邊背風的牆角走去,等著那隊已經喝得搖搖晃晃的軍官走過。子攸偷偷打量了那小隊軍官,“有一個還是穆建黎的心腹,他既然還有功夫在外邊胡混,不像是穆建黎要起事的模樣。”

“穆建黎即便要起事也必定不是今晚,就算他覺得自己的巢穴被人端了,忤逆之事已經暴露,應該立即起事——可你爹還遠在天邊呢,他大可再等幾日,等到王爺離京之後一麵下手殺王爺,一麵在京城中殺掉你,之後再起事,那就要更便利一些。”上官縝低聲說,一麵係緊了鬥篷上的毛領,現在他看起來就像是京城尋常的商人。“我今天不過是帶你去看看熱鬧,你可敢不敢去?”

子攸抬起頭來,夜色中上官縝看不出子攸的神情是不是害怕。子攸見到那隊官兵過去了,便轉過身來,風雪重新打在她的臉上,她不禁縮了縮身子,“真的不是你端了穆建黎的老巢麽?”

“我是有那心思,可我隻怕沒有那麽大的力量,反而打草驚蛇弄巧成拙。”上官縝低笑起來,落雪的冬夜裏,他渾厚的嗓音低沉溫暖,讓子攸安心了不少。

“是啊,穆建黎經營那些死士恐怕已經有些時日了,不是那麽好動的。也不知道到底是誰做的。”子攸又跟著上官縝在飛雪中慢慢地向前走去,她其實已經想到了是誰在背後捅了穆建黎一刀,隻是她不願意說出口,那太恐怖了。

上官縝嘿嘿一笑。“王爺還不知道這事。倘或他聽說了必然立時就猜得出是誰做的。你那個夫君很是有些帝王才幹。”

子攸沒回答他,隻是自個兒悶聲不響地走著路,就在上官縝以為子攸不想再說話的時候,子攸忽然說了一句,“古人說天家無骨肉,我們穆家雖然不是名義上的天家,可實際上卻握有天下的權力。所以穆家沒有父子兄妹。也沒有妻子夫君。”

上官縝沒有立刻接過她地話來。隔了一會他忽然想到明日是子攸母親的祭日。“何必庸人自擾。我看司馬昂跟穆建黎不同,跟大將軍也不同,他既有才幹,也未必沒有胸懷。我倒頗喜歡看他做事,雖然他也算有些城府的人,可是做事倒也磊落。”

子攸低著頭。聲音很低微地嘟囔了一句,“你們這些傻裏吧唧的大男人知道什麽?”

上官縝瞪著眼睛無話可說,子攸又自言自語似的說道,“也不知道天下有多少女子,拚了命的想要做皇妃皇後的。其實都是傻子。就算是貧賤之民地女兒也多有巴望著想嫁給貴人做小妾往上爬地麽?可權勢就是那麽好麽?隻是她們大約都不知道,不論是進了大宅門還是跨進了宮裏的門檻子,多半都不會有好結果的。權勢就好比是烈焰,人人都巴望著得到。卻不知那烈焰也會引人**的。我倒是常想,倘或能得在這樣的窄巷裏住一世。那才是阿彌陀佛。”

上官縝看了看他們身處地小巷。咧嘴一笑。“子攸。這裏可不是你以為地窄巷寒門。咱們不能再大大咧咧地往裏走了。再往前就有暗哨了。你也別傷情了。你若感歎。那簡直都不是你了。你就隻管假小子似地傻咧咧地。我看著還順眼些。”

子攸惱火地扭過頭來。瞪著自己地義兄。剛要還口。上官縝突然一攬她地腰。提行李卷似地把她提了起來。子攸低叫一聲。眼前一花。頭也有些暈。雲裏霧裏似地就已經被上官縝帶著越過院牆。急速掠過幾個院子。來到一個園子裏。子攸隻是隱約知道這條窄巷地某個破木板門後頭是個極大地院子。倒也暗暗稱奇。

子攸一落地張口就想罵。上官縝捂住了她地嘴。示意她蹲在一叢梅花地後頭。子攸勉強照做。發覺麵前是個池塘。湖邊花廳之中這時候正燈火通明。從窗子隱隱看得見裏麵觥籌交錯。

上官縝低聲說道。“我在城裏走了幾天。發覺這裏必定是穆建黎在城裏密談地地方。恐怕他也是知道穆府裏必定有大將軍地眼線。外頭……外頭你在那戲樓子裏跟人幹了一架。鬧得好些人都知道你是那地老板。穆建黎原是好去那些地方跟京城官員見麵地。可現下也知道那裏也不夠穩妥了。所以才會有如今這地方吧。你看!”

子攸瞪大一雙黑亮地眼睛。順著上官縝說地方向看過去。遠處仆役引著幾個人漸漸走近了。從子攸身邊地小路上經過地時候。一個人差點踩到子攸地手。子攸吐吐舌頭。縮回撐在地上地手。仆役後頭地那兩個人她認得。是吏部地兩個文官。看來這裏頭地人就是穆建黎地一黨了——隻是也不知道是心甘情願與他做一黨。還是被逼來地。

子攸不似先前那樣情緒低落了。“穆建黎是真要弄個小朝廷了。”她側耳聽了聽。花廳裏傳來陣陣笑聲。可是到底隔得有些遠。聽不清裏頭說地是什麽。“哥。你進過那處墓地裏去看了嗎?”

“探查過一番。我一直派人監視著那裏,所以發覺情形不對進去看時,還是搶在穆建黎的人之前的。”上官縝一邊低聲說,一邊留意著四周的動靜,“那裏似乎有過一場搏鬥,不過卻還是有些古怪之處。穆建黎豢養的那些死士多是從江湖中召來的,該有不少奇人異士武功高強之人,可我去墓道查看痕跡時,卻並沒發現有他們逃出去的痕跡,估計是全軍覆沒。更怪的是,他們每個人的死法都是一樣的——都被人一劍封喉

子攸轉過臉來看著上官縝,這寒夜更讓她覺得有些陰冷了,“一劍封喉?”

“你還記不記得你夫君的劍法?”上官縝低著頭,子攸看不見他的眼睛。“他地劍法空靈瀟灑,然而劍劍不離敵方要害,那套劍法裏的殺氣極重,務求一劍斃對手命。教你夫君劍法的人是鍾莫雨和鍾無風的爹,我曾見過鍾莫雨在我麵前使過這套劍法,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一招莫過於攻擊對手喉嚨的那一招,舉重若輕。一柄劍猶如微風送落葉。可是卻要使劍者幹脆利落地割斷對方咽喉。”

“就是……殺死穆建黎手下的那一招?”子攸試探地問。

上官縝點了點頭,“世上會那劍法地人隻有鍾氏兄妹和王爺以及鍾老前輩三人,鍾莫雨沒那個本事,創製劍法地鍾老前輩出家之後雲遊四方不知所蹤,此事該與他們兩位無關,餘下的鍾無風可是一直跟在王爺身邊。”

“絕不會是司馬昂。先不論他跟鍾無風兩個人能不能殺得了那麽多人,隻是司馬昂絕不會在做這麽大的事之前招呼都不跟我打一聲。”子攸輕聲說,卻說的很堅定。

上官縝沒想到子攸張口就否了他的想法,而且還說的斬釘截鐵。他剛要說話,耳朵裏已經聽到又有人來了。這一次子攸在他身邊壓低聲音驚呼一聲,“是王府地侍衛劉舍!”

“噤聲。”上官縝生怕這園子裏有武功高強的人聽到子攸的聲音。

子攸卻忍不住又多告訴了他一句,“這是穆建黎安插在司馬昂身邊的,為人倒是好的。司馬昂不知怎地很信任他,如今是王府裏侍衛的副統領了。”

上官縝真想捂緊子攸的嘴。這是什麽地方啊,還有這麽多話的。可子攸卻不大在意。眼看他跟著仆役進了花廳,口裏嘀咕著。“真是地,在說什麽呢?隻能看見卻聽不見,真是急死人了。”

“我真要近前去探聽一番,你隻在這裏看著都有什麽人是穆建黎一黨也就是了。”上官縝拍拍子攸的肩頭,提起氣來,無聲無息地從一旁地長廊頂上掠了過去,上官縝輕功很好,此時黑色的鬥篷被夜風展開,黑夜之中看著好像一隻大鳥竄上屋簷,看得子攸好生羨慕。

可是自此以後園中小路上不再有人過來,花廳裏地人似乎還在喝酒談笑,外頭園子裏卻冷清的很,子攸沒趣起來,直抱怨自己沒能耐像上官縝那樣四處活動而不被發覺。

再等一會兒,風雪停了,快要變成滿月地一輪月亮從雲朵間露了出來,園子裏越發靜了下去,就在子攸覺得自己被凍得都困了的時候,忽然覺得眼前掠過一個白色人影,半夜三更的好似鬼魅,把子攸嚇得清醒了。再看去,那身法還該是人,隻是輕功高些,他走過子攸身邊的時候,子攸幾乎聽不到他的腳步聲。

子攸一動不敢動,她知道這人該是武功極高的,不然也不會這麽托大,半夜三更的穿一件這麽風騷的白衣裳出來活動,這是生怕別人瞧不見他麽?誰知那人走近她的時候,她忽然瞧見他生著白胡子,竟是個老頭。子攸目送那人也欺上花廳的一邊屋簷,便知道他也是來偷聽的,忍不住一笑,穆建黎的侍衛真是吃白食的,這會兒功夫外頭已經兩個人在偷聽了,穆建黎還渾然不覺,還在裏邊商議什麽機密,真是恍若兒戲。又想到這個白胡子老頭穿的這麽顯眼,上官縝必然已經看到了,也就安心在花叢後頭蹲著不動。

可沒過一刻功夫,子攸又看見一個身穿夜行衣的人鬼鬼祟祟地從那邊房子上下來。子攸趕忙捂住自己的嘴,以免自己笑出聲來,這人是個光頭,這時候風雪停了,那光頭錚亮地反著月光,也不知他頂著這樣的腦袋還穿夜行衣有什麽用處。

子攸目送著他也小心翼翼地上了那花廳的房頂,真想站起來大笑一會兒——照這個情形,花廳裏的酒席倘或吃上一宿,那房上還不站滿了人。隻是這樣一來,隻怕後來的這兩個人不動彈,上官縝也不敢回來。

子攸的心思有些放鬆,也有些忘了自己是在什麽地方,在誰的地頭。忽地一陣冷風迎麵吹來,子攸覺得這冷氣好像吹進了自己的心窩裏,一下子沒忍住就輕聲地打了個噴嚏。這一聲雖然輕,可在這靜夜的園子裏也夠明顯的了。

子攸心頭一陣害怕,緊張地張望著花廳外頭穆建黎的侍衛,好在他們離她都有一段距離,子攸那小貓哈欠般的動靜也沒人太在意。子攸放下心來,想站起身舒緩舒緩筋骨,換個地兒藏著,這時候月光皎潔,地麵上積的白雪輝映著月光,把個院子照得很亮。一陣風吹過,子攸頭頂的花樹輕輕搖晃,掃了子攸一腦袋雪,雪花冰晶順著她的脖頸就滑了進去。她縮縮脖子,四處看看有沒有什麽北風的地方可以藏,轉頭的時候她無意地瞥了地麵上的樹影一眼,突然愣住了,隻覺得一股冷氣從腰間自脊梁骨竄了上去,跟著她連頭皮都覺得發麻。

子攸呆呆地看著腳下的樹影,慢慢地、一點一點地轉回頭去。她身後的那棵樹上,也不知從何時起就蹲著一個人,她卻全然不知,如果他要殺她,她早就已經死了。而更可怖的是,或許他早在她跟上官縝來之前就已經在這裏了,而以上官縝的武功之高,竟然渾然不覺。

那人一身黑衣,臉上罩著一隻陰森的青鐵麵具,子攸一動不能動,他正在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從麵具上的兩隻窟窿裏露出的一雙眼睛閃著冰冷的光。子攸覺得那雙看著她的眼似乎還有些不屑,她不知道是不是這點不屑讓他沒對自己動手。可是那也僅僅限於子攸沒發現他的時候而已。

子攸絕望地看著他的手慢慢摸向腰間的劍柄,細長的寶劍被無聲地緩緩抽出。子攸知道自己現在應該不顧一切地趕緊跑開,即使被穆建黎發現那也是後話了。

可她還是沉穩地一動不動地蹲坐在花叢裏,倒不是她不想跑,也不是她多有能耐,而是她這半日沒有動彈兩條腿都麻木了。子攸不能動,心裏卻已經開始罵街了,那一瞬間她都已經搜腸刮肚找出所有她知道的市井罵人話,暗暗地詛咒這個帶麵具的鬼魅。

麵具人身子突然變換姿態,子攸知道這是最後的時刻了,他無聲暴起,一劍朝著子攸胸口刺出。就在那一刹那間,另一棵樹後突地欺過來一人,一把抱起子攸急速後退。麵具人一劍落空,看了他們半晌,再看看一眼花廳外離他們並不算太遠的侍衛,終於沒有追擊過來。

子攸看著他腳尖一點,也如同飛鳥一般地竄上樹,跟著又躍向稍遠些的樹,漸漸不見了。她又喘上氣來,回頭看著緊緊抱著她的人,“司馬昂?”


第一卷 第七十八章

司馬昂的不悅子攸還是看得出來的,他幾乎未發一言,拉著子攸躲在廊後。子攸忽然有些沮喪,自己方才還在看著後來的人發笑,卻不知道自己也不過就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裏的憋屈螳螂,更慘的是原來司馬昂居然在這裏,估計她是怎麽跟著上官縝一起來的,他都看在眼裏。

本來自己還有些嫌疑呢,現在好了,方才她跟上官縝嘀嘀咕咕地說話,他一定也看在眼裏。子攸真不知道自己現在還怎麽跟他說,月光底下司馬昂的麵色冷得快要讓子攸哆嗦了,她不知道該說什麽,卻記得自己還抽了人家一記耳光呢,下意識地就伸手去摸司馬昂被打的那邊麵頰。其實她也知道六兒說的不是沒有道理,司馬昂對自己已經算是很好脾氣了,她也不知道是怎麽了,本來自己也不算是驕橫跋扈的人,可是司馬昂說的那些話卻比別人說的更讓她不能忍。

司馬昂沒想到她會突然伸手撫摸他的臉,一怔之下也沒有動作,隻覺得子攸的手心很是溫暖柔軟。他有子攸之前,甚少與人親近,連他母親召見他,也不過就是遠遠的站著說幾句話而已。更何況當下正是他緊張地防備著高手突襲的時刻,子攸突然之間的舉動讓他心頭一鬆,卸掉平日的許多顧忌,隱隱地生出了些微的羞澀,又覺出子攸的動作極輕柔,讓他覺得子攸原本就十分喜歡自己。便覺得子攸無論做了什麽都沒有不能原諒地,隱約覺得若是憑著自己的本心。那隻要疼愛子攸就好,何必管太多。

可忽然間又想起子攸跟上官縝相攜而來時地親昵,頓時心頭又冷了,皺著眉頭向後仰了仰身子,躲開子攸的手。子攸咬著下唇。僵硬地收回手去,想了想還是沒話說。

司馬昂卻很是惱火,早些時候在子攸房裏發現一頁情詩,當時縱然生氣,其實過後想想也罷了。子攸過他府裏大半年了,他就沒見她寫過什麽詩。至於上官縝,雖然他自詡為風流大俠,可骨子裏根本就是個粗人,壓根不會寫什麽詩文送給子攸,退一步說就算他跟子攸有私,可私相傳遞的東西也不會是詩文。

不管那情詩到底是怎麽回事,怎麽會帶著個傻裏傻氣的金鳥。那大約都隻是個拙劣的陷阱而已。他本不該因為這點東西就生子攸地氣,子攸嫁進王府裏半年,是怎麽樣的人,他該是清楚的。何況他也給了她半年的氣受,忒不像個丈夫。現在又要出征,未來或許生死不明。總之更是不該現在還欺負子攸。隻是可恨子攸給了他一巴掌,讓他丟盡臉麵。可打了就打了吧,左不過就被一個丫鬟看見了,他還能為這個就真跟子攸動怒嗎?

他回到自己的房裏越想越是無趣,往日裏還有子攸膩在身邊,雖然他性子是不好多話的,宮中地二十年他已經獨處慣了,所以常是子攸嘮嘮叨叨地說著,他隻是聽著,可有些感覺他沒說,他喜歡回頭的時候,子攸就在他目力所及的地方。這是他作為一個皇子無法說出的話,他受過的教育不允許他多說甚至是多想自己的心,他須得無心,才能做個帝王。

他有時候想,像子攸這樣的話癆是不適合在宮中生活地,子攸不是不聰明,也不是沒心機,不然即使有穆文龍的保護恐怕她也沒法在穆家活到這麽大,司馬昂覺得她有時候隻是不屑於在瑣事上耍心機,不屑於像尋常宮中女子那樣走一步看三步。而假若有一天他真的做了皇帝回了宮,子攸的處境就岌岌可危了,除非自己總是信她地,否則……所以方才他還想,假若第二天王府的哪裏碰見了她,就說幾句和緩地話,或許過了一宿子攸也就不會很怪他冤枉她了。

可還沒等過夜,鍾無風來告訴他,柳葉跟上官縝回京了,聽柳葉的口風像是知道了穆建黎召集黨羽地一個什麽秘密地點。鍾無風本來是問司馬昂如何打算,要不要派他夜探一番,可司馬昂倒靜極思動了,想自己親自去看一眼。

哪知道這一晚上他隱在暗處看著穆建黎的私密莊園裏像戲台子一樣不斷地來著各色人,鬧劇一般簡直毫無秘密可言。

本來說好是要鍾無風先去這些人議事地屋子旁邊探聽一番,待看清情況後司馬昂再過去,可鍾無風上前不久,司馬昂就看見上官縝帶著子攸來了。兩個擠在一處嘰嘰咕咕的也不知說的是什麽,司馬昂窩了一肚子火,哪還有精神頭想到去前頭。

他離子攸稍微有點距離。他見上官縝上前去了。本來想要去尋子攸。可是之後園子裏一趟趟地有功夫不低地人過來。他也沒有機會動彈。一直到後來他聽見子攸突然有了大動作。心裏知道必然是出了紕漏。也就不再顧及是否會被發現。急忙向子攸地方向走。趕到子攸身邊地時候還不算晚。還來得及把子攸拉開。他也不知道那個頭戴麵具地人是什麽來路。隻是隱約覺出他地武功極高。

“三更半夜。你倒是還在跟著上官縝到處亂跑?”司馬昂轉開眼睛。低聲說。“你說是別人陷害你。可瓜田李下。就不能避諱一點麽?還是說你本來就喜歡如此?”

子攸平生最受不得旁人冤枉她。當下冷了臉。“瓜田李下——早你怎麽不覺得?總之今天地事也不過就是從我房裏那首下流詩開始地。老娘又不是你那側妃。有功夫傷春悲秋寫那些個淫詞豔曲。這事兒就是那時候起地頭吧。倘或不是你娶那個側妃。哪裏能生得出這麽多事?你怎麽就半點也不疑心她呢?做什麽總是這麽護著她?”

司馬昂本來想起蕭吟就心煩。平日裏就生怕子攸提起她來。現在更覺刺耳。本來從沒想說地話也順口說了出來。“哪個男人不是三妻四妾?你要隻管這樣吵鬧下去還想安生了麽?更何況你見過哪個王侯將相家裏地女子可以不守婦道。四處亂走?”

子攸沉默了。也不知是因為明日是母親地祭日了。所以她就有些魂不守舍。還是因為今天穆建黎來王府裏鬧又吵出了她娘親地舊事。讓她一直心頭難受。這時候司馬昂地話堵在她心裏。就分外地不好受。也不知怎地就說了一句。“那你不如休了我吧。想來以後這樣地事也不會少。何必待在一處不得安生。啊。我忘了你是休不了我地。你從來娶地就不是我。你娶地是我爹地刀。”

司馬昂愣住了。月光底下看著子攸低著頭。他瞧不見她地眼睛。卻知道自家地胸口有些涼。

有時候言語或者比刀劍還厲害,兩個人都挑了最戳對方心窩子的話,就這麽不知不覺地互捅了一劍。

司馬昂無話可說,想一走了之可眼下這也不是地方不是時候,他不能把子攸丟在這裏不管。走又走不了,子攸就這麽暖嗬嗬地貼著他站著,他惱也無法惱,隻有一股莫名的滋味憋在胸口裏,慢慢變成了酸澀,子攸的話沒說錯,可也不能說對,到了最後,他還是無話可說。

子攸有些惆悵,她總覺得那個慣於不聲不響的司馬昂離自己很遠,最近或許好了些,可她到底還是不知道他的心在哪裏。

子攸恍恍惚惚地想起有件事至少得告訴他,“穆建黎藏在前朝皇陵裏的那支兵馬被人滅掉了,你知道麽?不是你幹的吧?”

“你說是就是,說不是就不是,何必問我。”司馬昂冷冷地說了一句,心頭卻忽然覺得這話很是有些似曾相識。

子攸惱怒地揚起頭來,“我……”她的聲音有些大,可話沒說出來,身後傳來一聲低笑,“你們小兩口吵架不尋好地方,在這兒找死嗎?嘖嘖,看小攸這德行,小爺我一輩子都不敢討婆娘了。”

司馬昂微微吃了一驚,他光顧著跟子攸生氣,竟然有人走近都沒有聽到。子攸對這聲音似乎極熟稔,回頭就開罵,“柳葉,你敢教訓老娘,我看你才是找死。”

上官縝那寶貝徒弟柳葉在長廊頂上倒掛著懸下來,身子還忽悠悠地蕩來蕩去。

“你們不去那邊聽窗戶根兒,在這裏吵什麽?真有氣魄。穆建黎還自以為這裏隱秘得不得了。”柳葉笑得幾乎忍不住要掉下地來,“王爺,你是得了鍾無風的消息所以來的吧,都怪我管不住我這張嘴,被他逗引得說了出去。我知道你會來,小攸也會來,你們要是一起在這裏被穆建黎分了屍,我師父一定要大大地生我的氣。咳咳,所以我就急中生智,在江湖中傳言,穆建黎掘了前朝皇帝的墳頭,挖出一個寶藏來,因為錢太多,沒地兒藏,今晚兒上在這裏要找心腹之人商議該埋在哪裏才妥當。我在園子最高的那棵古樹上守了這晚上,哈哈,也不知道來了多少武林同道,傻嗬嗬地來湊這個虛熱鬧。”

司馬昂總沒想到是這個原因,著實吃了一大驚,子攸想說什麽,也沒說出來。柳葉倒疑惑了,他本來很滿意自己幹出的這件胡鬧事,滿心想要邀請子攸跟他一起鬧的。


第一卷 第七十九章 瀕死

時候已經是四更天了,子攸想找上官縝一起離開,不過現在她抓著柳葉這個白丁,也就用不著非得等上官縝回來。

子攸還在猶豫要不要叫司馬昂一起離開,一轉身發覺司馬昂已經獨個兒走了,她心頭惱火一腳踢在旁邊的石頭上,腳趾隔著靴子結結實實地撞在石頭上,疼得她就勢坐在地上,眼淚都要出來了。

柳葉翻了個跟頭,輕輕落在地上,“王爺跟你生氣了?為什麽生氣?難道你對他還不好麽?”

“不要理他,我做了什麽也都是白效力,他也不稀罕。”子攸恨恨地說,又想起柳葉來,“我叫你在王爺身邊,你為什麽就是不肯。你也見著穆建黎謀天下猶如做兒戲,這天下十之**將來還是司馬氏的,你現在跟著他,日後他登基稱帝,你就是股肱之

“我可不稀罕,難道你稀罕麽?你也不稀罕的,卻勸我去做。”

子攸回頭去看柳葉,月光之下,那瘦高的孩子站在石頭上,臉容清冽還帶了點桀驁的意味,不過說出的話卻很稚拙,“我隻要跟師父待在一起就行了。”

子攸嘟著嘴看她的朋友,她倒也不能說他不對,可也不覺得很對。忽然湖邊花廳外傳來侍衛的一聲暴喝,“是誰?”

“糟了。”柳葉嚇得跳下石頭,拉起子攸的手。“小攸,快走。那邊一定是有武功不太好地人被發現了。穆建黎的侍衛可能要傾巢出動戒嚴了,倘或你被發現那可就糟糕了。”

子攸也知道事態緊急,連忙跟著柳葉走。柳葉地輕身功夫雖然沒有上官縝那麽好,可以輕輕鬆鬆提著子攸從房頂上掠過,可柳葉卻預先看好了退路。這一會引著子攸七拐八拐的,再帶著她翻過幾個院牆,輕輕鬆鬆地把亂成一團的穆家侍衛甩在後頭。

柳葉把子攸帶到兩條胡同以外的一條街上就停住了腳,“小攸你趕緊回去吧,我得回去告訴師父一聲,他不知道你已經離開了。可能會被裏頭牽延住。”

子攸點了點頭,這是正理。“我回王府去了,你跟大哥都千萬小心,等離了這裏,不要忘記到王府裏給我捎個信兒,好叫我放心。”

柳葉答應了。子攸朝著王府地方向走了沒兩步。柳葉又追了過來。“小攸自己回去。我還真有些不放心。”他從懷裏抽出一支火流星來。“你拿著這個。倘或遇到什麽事。就把這個放到天上。我跟師父不拘多遠都能看見。立時就會趕過去地。”

“從這裏到王府沒有幾步路。會有什麽事呢?”子攸嘀咕了一聲。可還是接過了那隻火流星。揣在自己地袖子裏。

柳葉搖搖頭。“今晚地京城太不安定了。也不知道有多少勢力在活動。小心些。直奔王府回去。路上千萬別耽誤。”

子攸順著前路望去。一個人影都沒有。“廢話麽?連個路邊攤都沒有。有什麽能耽誤我地?”

柳葉撓撓腦袋。也覺得自己說地是句沒有地廢話。嘿嘿笑了笑。“總之。你也知道我那意思嘛。就是說。叫你一路跑回去。不要走太慢。”

“曉得了。”子攸擺擺手。像是要把他趕開。柳葉看著她消失在街道地拐角處。想想她大約沒什麽事。便轉身自去尋上官縝了。

這邊子攸卻越走越是心頭發毛,她原是有點怕黑的,這時候在寂靜無人的街道上走了一會,總覺得有人在後頭跟著她。開頭她還疑心是自己膽小東想西想的就有了錯覺,可越是走越覺得不對。

子攸不敢再直接向王府的方向走,既然這時候有人跟著她,前麵就難保沒有人在她該走的路上攔著她,倘或她被人圍堵了,那可就糟了。

子攸是無事就要在九城中閑逛的人,對這座老城熟悉地很,這時候她貼著街邊走,忽然拐進一條胡同。胡同裏黑漆漆的,子攸放輕腳步向前走了幾步,便靠向一家的破木門,脊背緊緊貼著木門一動不動地站著。

大約過了十幾下呼吸的時間,胡同裏果然走進來一個人影,子攸瞪大了眼,有一陣子她還希望這個跟著她地人是司馬昂,她總還是奢望司馬昂有些不放心她,會跟著她一起回王府。

可是這個人她也是認得的,她走了出來,輕輕鬆了一口氣,“鍾無風,你跟著我做什麽,嚇了我一大跳。”

鍾無風地身子一震,似乎沒想到子攸會在離胡同口不遠的地方等著她,一驚之下他說話甚至都有些結巴,“我,我……”

“你怎麽了?”子攸狐疑地看著他,“難道不是王爺叫你來保護我地?”

“我我……”鍾無風這個粗直的爽朗漢子有些結巴,“王……王妃娘娘,我我……鍾無風多有得罪了。”

鍾無風地劍術似乎跟司馬昂不相上下,這一門劍法抽劍的速度有多快,子攸已經見識過了好幾次了,可還沒有一次是這樣正對著她拔劍的。

子攸隻看見一道銀色的閃電在她眼前一閃,她的腦子裏有些眩暈,一時間幾乎不敢相信發生了什麽,她隻是模糊地感覺到危險的來臨,本能地側了一下身子。她在這個京城中或許很有權勢,也或許很有智謀,可歸根結底她跟普通的女孩子一樣柔軟,刀刃刺透肌膚,無常來臨,她同樣沒有任何抵抗的能力。

冰冷的寒刃刺進了她的左肩以下,距離心髒大約隻有一寸不到的位置,子攸幾乎聽見了長劍刺透她身體地聲音。她瞪大了那雙發亮的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鍾無風,他痙攣似地抖著手抽出了寶劍。血從她的肩頭流出,劇痛在向她的肩頭手臂蔓延。

鍾無風握著劍的手也在發抖,以他的功夫,他本該一劍刺進子攸地心髒的,可是他的手一直在發抖。他的本心是並不想殺死子攸的。現在子攸看著他,那雙秋水一般的眼裏滿溢著恐懼和絕望,他地手抖得更厲害,猶豫著難以再下

子攸知道這是最後的機會,她的半邊身子疼得要命,血浸透了她的衣服。可她的神智卻很清晰,她憋足了一口氣轉過身開始拚命地向著胡同深處奔跑,她的雙腿在發抖,她不知道自己能跑多遠,還能堅持多久,隻是拚命地向前跑。她哆嗦著從衣袖裏抽出那隻火流星,拚盡力氣將它放

火花竄上夜空。鍾無風從呆立中猛然醒悟過來,開始加快腳步追逐子攸。

子攸就快要跑出胡同了,她的心髒在胸膛裏地跳動著,疼痛已經不再明顯。她地腦子也不再清晰,奔跑時抽進口裏的冷氣刺痛著她的胸口。她的身子在搖晃,她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大限將至。她有心快跑。可邁出地每一步都越發吃力,寂靜的夜晚開始變得更像是一場夢魘。

身後地腳步聲越來越近。子攸捂住胸口,苦不堪言,她還希望自己能跑回王府去,她沒去想鍾無風為什麽要殺她,她隻是想著她從未想到過自己會死得這麽早,她還想再見見司馬昂,不想臨死前還在跟他爭吵,為一些根本就不那麽重要的事。

腰間突然刺痛地時候,她知道她沒有機會了,痛苦滿溢了她的胸口,還有一絲死亡迫近脊梁骨地冰冷絕望。尖銳的劍刃刺進了她的後腰,她腳下絆了一下,向前撲倒在地,又用盡氣力猛地轉過身來。她不想背對著死亡,她要轉過來,看著自己是怎麽死的。子時已經過了,今天是她母親的祭日,她想起母親死的那一天,她躲在桌子底下,看著娘親被爹爹勒死,看著娘親咽下最後一口氣。那時候她怕得連閉上眼睛都不敢,她睜著眼睛看著死亡的降臨,從那天起她就知道,恐怖並不會因為你轉過身去閉上眼睛就不再發生。

鍾無風沒想到子攸會轉過身來,她坐在地上冷冰冰地看著他,看得他無地自容。現在他要在她的瞪視下揮劍殺她,殺一個手無寸鐵的女孩。

子攸仰起頭,“你要殺我就快殺。兩劍都殺不了我,你還想砍我幾劍?”她顫抖著手按在自己的胸前,摸到一片濕潤溫熱,那是她自己的血,她戰栗地全身顫抖,卻冷笑著看著鍾無風,“我跟你有什麽仇怨?你要這樣殺我?你是想把我的血放幹?還是你想千刀萬剮了我?”

她的聲音極嚴厲,甚至有些威嚴,鍾無風沒有回答出來,他不知道怎麽被這個坐在地上的女孩子逼得心頭恐慌,“我……我跟你無冤無仇。”

鍾無風不敢再跟她說下去,他閉上眼舉起了劍,想給子攸最後一劍幹脆利落地殺了她。

子攸看著那清冷的寒刃,直瞪著它,等待它刺穿自己的胸膛,她不知道那是什麽感覺,也許是寒冷徹骨,然後就是長久的孤寂,看不到任何可以信任依賴的人,看不到司馬昂。她按不住傷口,血從她的手指下流出來,她的視線開始模糊,頭也開始眩暈。

模糊之間卻聽到“住手”也不知道是哪裏傳來的這一聲暴喝,“鍾無風,你怎麽可以謀害王妃,你要反了不成。”

子攸的眼前黑了,朦朧間她聽見齊烈的聲音,“你還不收劍就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隨後她又聽見鍾無風的聲音急促地回答他,“這是王爺下的命令,你不要莽撞壞事。”

子攸的心涼了,她終於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她似乎見到了很多人,上官縝,司馬昂,還有娘親,她分不出來是現實還是虛幻,也不知道自己是活著,還是已經死了。


第一卷 第八十章 混亂

五更天的時候京城的天才微微有些亮,王府裏子攸的院子裏裏外外點得燈火通明,丫頭們一聲不吭地抱著撐著清水血水的盆子走進走出,太醫院的太醫過來了十幾位,也是屋裏屋外的忙亂,小廝在子攸外間的屋裏預備下了煎藥的家夥事兒。

司馬昂才得到消息,他剛回到家,六兒打發來給他傳話的小丫頭不大會說話,一行哭一行說得糊裏糊塗,不過司馬昂看了一眼她嚇得發青的臉心裏就冷了半截,她說的什麽他也沒聽進去,就站起身急急忙忙地往子攸院裏走。走上內室正房台階的時候,他腳底下一滑,幾乎仰麵摔了下去。

司馬昂走進正門,柳葉正紅著眼睛守在外屋裏,司馬昂看見他的模樣便知道子攸必然是出了大事。

柳葉一看見司馬昂就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手移到劍柄上,可這裏還是王府,他終究沒有造次,隻是轉開頭不屑再看司馬昂。

司馬昂根本沒留心他那副神情是什麽意思,也來不及問他子攸是怎麽出事的,他本來以為子攸跟武功高強的柳葉在一起,是出不了什麽事的。

他直接闖進了子攸的內室,兩個太醫正指揮著一幹丫頭給子攸灌下保命急救的藥。司馬昂愣在門口,呆呆地看著子攸,她了無生氣地躺在榻上,麵如金紙,渾身上下血淋淋的,也不知道是哪裏受了傷。也不知道她是不是還活著,他呆呆地看著六兒在哭。連藥都喂不進去了,子攸就好像真地已經死了。

他看見子攸的一隻胳膊從榻上垂下去,手腕上帶著地玉鐲露了出來,他送給她的那隻碧綠的鐲子上凝了更多的血跡,比上一次更要濃豔。

司馬昂的心頭空了。好像什麽東西本來藏在那裏,現在已經杳渺飛上了碧落,他從不知道自己得到過什麽,然而現在他就要失去子攸了,他地身子便飄乎乎的,仿佛活人的氣息也已經飄飄渺渺地離開了他。他站在子攸身邊,隻剩了行屍走肉。

六兒在哭,幾個太醫忙亂成一團,誰都沒有留心司馬昂走進屋來。他粗魯地一把抓住一個正要跑出屋外的太醫,他的力氣太大,差點把那個幹瘦的太醫拎起來,“王妃怎麽司馬昂兩句話功夫才認出他是誰,“哎喲,王爺。王爺,王妃身中兩劍。重傷,重傷啊!好在兩劍都沒刺中要害。方才可算是把血止住了,可怕隻怕王妃失血過多。挺不過來。”

司馬昂直瞪著那老太醫卻說不出話來,老太醫急得直跺腳。“王爺,王爺,您快放開老臣,老臣得馬上去煎一副藥來。”

司馬昂放了手,渾渾噩噩地走到子攸身邊,呆看著子攸那張沒有生氣地臉。六兒一個時辰前見到子攸渾身的血便猶如失了主心骨,現在見子攸已經不能咽藥,眼見已經是不行了,她實在忍不住痛哭起來,她是子攸的大丫頭,她在上頭哭,底下的小丫頭更是不知道怎樣才好,已經哭成一團。如今六兒一眼看見司馬昂,就猶如見到了救命的法子,“王爺,王爺您可來了,您看可怎麽辦好,王妃……王妃她好像不中用了。”

可司馬昂就仿佛沒聽見似地。他輕輕拉起了子攸垂在榻邊地手腕。子攸地手握起來冰涼。他摸了一下。幾乎立刻就握緊了她地手。司馬昂甚至不敢去探子攸地鼻息。她看起來太像是在長眠。

太醫正在給子攸施針。六兒連忙躲開。給太醫騰出位置來。司馬昂卻對一切都不聞不問。隻是站在榻邊呆看著子攸。這個每天都在東跑西顛地女孩,每天都在操心勞力還能歡蹦亂跳地女孩現在終於安靜了,也不會再跟著他不斷地說司馬昂我喜歡你啊。

現在什麽都沒有了。司馬昂地心裏空得發痛。

司馬昂開始剜心地後悔,自己怎麽就因為幾句口角就把子攸丟在那地方不管,他怎麽就能放心。怎麽就那麽相信柳葉和上官縝一定就有能力保護子攸?他現在有些想要發笑。笑自己地無能和滑稽。他大約一定是在吃上官縝地醋。又有些嫉妒他地瀟灑隨性。更嫉妒他地這些好處被子攸看見了。被子攸欣賞。他司馬昂到底像是個什麽呢?小人麽?自己心裏是不是始終都覺得自己不過就是一個靠妻子庇護地窩囊廢皇子?

子攸是眼睛瞎了麽。非要嫁給他這個廢物?他看著子攸那張精致美麗地臉。她是個美人。從第一眼見到她地時候。他就把她記在心裏。隻是不敢多看。他有些怕這個美麗多情又隨性爽利地女子。怕看多了他就要把自己地心都交給了她。生在帝王家。卻把心奉獻給他人。那是世上最危險地事。

子攸就這樣做了。她把心給了他。結果呢。隻落得這樣地下場。司馬昂地手在發抖。他想起那夜地林中。子攸為了他而選擇死路。離開他地時候。她是怎樣地神情。那是種難以說清地眷戀。他不知道自己身上有哪一點好處被子攸看中了。能讓她那樣眷戀。

現在的子攸卻緊閉了雙眼,他凝望著她那長長的睫毛,希望她能再睜開眼看自己一眼,他想跟子攸說說話,這個念頭灼著他的胸口,隻要子攸能醒過來,挺過來,那麽他就……

身後卻有一個相當不悅的聲音傳來,“司馬昂,你在這裏做什麽?在找機會讓她咽氣

司馬昂回過頭去,看到上官縝就抱著劍靠在門框上站著,滿臉的憤怒之情似乎根本不屑於掩飾。

司馬昂轉過身兩步走到上官縝的麵前,他伸手向上官縝的衣服上抓去,上官縝嘲諷地一笑,若論功夫,他哪裏會真的把這個養尊處優的皇子放在眼裏。他沒有閃身去躲,卻輕描淡寫地伸手去拂司馬昂手腕上的穴道。可沒想到的是司馬昂的手就如同攻擊中的蛇一般,猛地避開了他的手,他一時大意輕敵,竟然被司馬昂抓住了胸前的衣襟,司馬昂手上一用力,猛地把上官縝推出了門外。

“你幹什麽?”門外的柳葉像被火燎了似的跳起來,刷地抽出了劍。

王府的侍衛齊烈本來是站在門外的,這時候聽見動靜也抽出劍衝進門來,紅著臉跟柳葉對峙。這裏到底是王府,上官縝示意柳葉放下劍,柳葉猶豫了一陣子也隻好照做。

上官縝重新打量著司馬昂,他意識到司馬昂這一招是從鍾氏的劍法中化來的,他從未見鍾氏兄妹們有這一招,恐怕這是司馬昂無意中信手拈來的,司馬昂倒果然是個極聰明之人。

上官縝思付一陣,並未還手,司馬昂卻怒氣衝衝,壓低了聲音向上官縝咆哮,“你為什麽要帶子攸去那麽危險的地方?你既然把她帶去了,就該把她平安無事地帶回來。你不是武功很高嗎?你不是獨步江湖嗎?怎麽你連一個小女孩都看護不好?”

上官縝撫著自己的絡腮胡子,看著司馬昂卻沒說話。柳葉忍不住冷笑出聲,“你還真能反咬一口?你要殺妻,還怪我們沒攔住?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你說什麽?”司馬昂沒聽懂這話,轉頭去看柳葉,柳葉那一臉的憤慨又不像是在說假話,司馬昂有些糊塗了。

柳葉向前走了兩步,“你還想抵賴嗎?齊烈攔著鍾無風不叫他殺小攸的時候,他說的是明明白白的,是你要他去殺王妃的,我們在附近都聽得真切……還王妃,什麽勞什子的玩意兒,做這個王妃有什麽好處,稀罕麽?”柳葉到底是小孩,平日裏最愛跟子攸一同幹些無法無天的勾當,因而跟子攸的感情是很好的,說到這裏紅了眼圈,“現在都不知道小攸能不能活到天亮,你終於如意了?”

司馬昂被罵愣了,他看一眼齊烈,齊烈隻是聽柳葉說完,沒有任何反駁的意思,這麽說柳葉不是瞎說的。他的心就像墜進了冰窖,差點殺了子攸的是他自己的人,那就如同……是他自己殺了子攸。

齊烈梗著脖子,滿臉通紅,一言不發,也不看著司馬昂。

司馬昂向窗外望去,沒有看到鍾無風的影子,“鍾無風在哪?”

“王爺。”齊烈粗聲粗氣地回道,“鍾無風敗在上官縝的手裏,我想著他謀害王妃的緣由不清,他是王府裏的侍衛,那就不能按照江湖的規矩來,還是應該把他帶回王府裏來,等候王爺的發落。現下他就在王府裏關著,王爺現在要審他麽?”

司馬昂還沒有回答,隻聽見裏屋六兒驚喜地叫了一聲,“小姐。”

司馬昂不再理會他們,轉身就裏屋跑,六兒正在把藥往子攸的嘴裏喂,“終於喝下去了。王爺,方才小姐張了眼了,這會又沒知覺了,可是知道喝藥了。”

一邊的老太醫大聲說,“王爺,隻要能喝下藥去,那就有希望了。”

司馬昂長舒了一口氣,走到子攸的榻邊坐下,這個晚上,他什麽是非都不想去辨別,什麽真相也不想知道,他隻想守著子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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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願長醉不複醒》作者:南瓜刀 81~120 -小懶熊- 給 小懶熊 發送悄悄話 小懶熊 的博客首頁 (291359 bytes) () 12/20/2009 postreply 22:08:51

《但願長醉不複醒》作者:南瓜刀 121~160 -小懶熊- 給 小懶熊 發送悄悄話 小懶熊 的博客首頁 (277619 bytes) () 12/20/2009 postreply 22:38:42

《但願長醉不複醒》作者:南瓜刀 161~200 -小懶熊- 給 小懶熊 發送悄悄話 小懶熊 的博客首頁 (301318 bytes) () 12/20/2009 postreply 23:17:35

很好看!文筆細膩。謝謝小懶熊 -青玉- 給 青玉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2/21/2009 postreply 22:35:45

^o^~ -小懶熊- 給 小懶熊 發送悄悄話 小懶熊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2/21/2009 postreply 23:28:26

哎呀,說早了,後麵越來越不好看了…… -青玉- 給 青玉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2/23/2009 postreply 20:44:17

回複:哎呀,說早了,後麵越來越不好看了…… -moming73- 給 moming73 發送悄悄話 (34 bytes) () 12/24/2009 postreply 22:21:47

回複:《但願長醉不複醒》作者:南瓜刀 161~200 -jy15002- 給 jy15002 發送悄悄話 (49 bytes) () 12/24/2009 postreply 08:3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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