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簡介】
宮商角徵羽,
人生如曲。
緣起幻滅,
生不知死,
不過是貪戀無限。
愛與救贖,
用一生來解答。
慕家的女兒曾經有著莫大的榮幸。
她還記得乘鳳輿從朝聖門進來,鳳袍長擺拖過錦毯的簌簌聲;她還記得嘉正殿上,同光皇帝用金箸挑開覆在上麵的黃綾,取出十六頁金冊,太監頌讀“今有豫國公之女慕氏,端方識禮,貞靜柔和,性情賢淑,品貌無雙,著冊為皇後!”而轉眼間同光西去,皇兄繼位,昨日的笑語晏晏刹那成煙,連塵土都厚得不可觸摸。
如今慕家的女兒仍有著莫大的榮幸,一個三千寵愛集一身的貴人,未進宮時新帝便為她重修先帝寵妃的沐華宮做成椒房,連新皇後都未出現的狩獵場,她揚著精致的小弓出盡了風頭。
嘉正殿上她起身抬頭,容光瀲灩,灼灼生輝。狩獵場上她轉眸一笑,眼裏頓時繁星盈光。
兩朝天子,僅一家寵幸,世人慨歎:“生男無喜,生女無怨,慕家澤恩獨霸天下”
其實,他們不知道,慕家的女兒一直隻有一個。
那就是我,慕毓宓。
內容標簽:宮廷侯爵 虐戀情深
主角:慕毓芫(yán) ┃ 配角:明帝,光帝,謝宜華,雲琅,樂楹公主,鳳翼,迦羅,傅素心,朱佩縝,朱佩柔,葉薔薇,杜玫若
【正文】
元徵宮詞 作者:薄•慕顏
第一章 輪回
新朝伊始,萬象更新。
此時正值晌午,驕陽猶如龍宮耀陽火珠一般赤明透亮。一群群馴鴿不知疲憊,在湛藍的天空中肆意飛翔著,自萬丈高空傳來陣陣鳴聲。有溫熱的風吹來,熏得空氣又幹又燥,四周愈顯安靜,整個元徵城都在炎熱下昏然入睡。
啟元殿內極為肅靜,蟠龍金鼎內焚著龍涎香,一縷一縷白煙嫋繞逸出,彌漫著柔軟舒緩的淡幽香氣。內殿愈深,光線愈加幽暗不明,明帝正坐在禦案前批複奏章,禦案右側一摞黃皮折子,堆放很是隨意,顯然已被朱筆禦批過。聽得有腳步聲也不抬頭,手上的玉狼毫朱筆亦未停頓,直到撂下最後一本奏折,方才問道:“王伏順,去慕府打探消息的人呢?是不是回來了?”
王伏順侍奉禦駕二十餘年,忠心有嘉、功勞良多,如今已升至宮內大總管,私下最會體察聖意,聞言忙道:“皇上莫急,慕侍郎剛趕到殿外,老奴去叫他進來。”
“嗯,快宣進來!”
“微臣慕毓藻,叩見皇上!”慕毓藻著正二品文雉官袍,身量合宜、氣度大方,一派門閥世家子弟遺風,上前躬身行禮。
“她怎麽樣了?”明帝身子往前傾斜,聲音略急。
“皇上放心,已經醒過來了。”慕毓藻先回稟了一句,又道:“太醫說,舍妹隻是一時氣血不暢,眼下脈象漸平,隻需再靜養一段日子。”
----那個懸梁自盡的女子,醒來會是何等心情?明帝揉著脹痛的眉頭,心中千頭萬緒交織,喃喃自語道:“唔,醒來就好……”
“皇上?皇上……”
“沒事,你接著說。”明帝緩緩坐正身子,擺了擺手。
慕毓藻欠了欠身,往下說道:“太醫俞幼安為人妥當、擅長調養,又跟微臣家是友之故交,若由他來照料舍妹湯藥,豈不兩全其美?隻是每天一來二去,甚是麻煩,所以微臣想……”
“好了,好了。”明帝心思不在這上頭,不待聽完便打斷他,“太醫院人多的是,既然你覺得妥當,就把人留在慕府好了。”
慕毓藻忙道:“是,微臣謝恩。”
明帝沉吟片刻,又問:“她醒來後,可說了什麽?”
慕毓藻微微一怔,忙搖了搖頭,“舍妹醒來後,隻喝了小半碗米湯,想來是精神還不大好,沒有力氣說話。”
“若是需要什麽藥材、補品,隻管讓人來宮裏頭取就是,別的也是一樣。總之,一切以她的身子為重,萬萬不可耽誤了。”明帝細細囑咐了一番,又指著王伏順道:“你跟著慕侍郎道太醫院,要了人一起去慕府,好回來稟告詳情。”
二人領旨退出大殿,門口小太監得了消息,趕緊進去傳人。不多時,隻見一名年輕太醫走出來,約莫二十出頭,不像是什麽名醫之流。慕毓藻大步流星上前,一把拉住那青年,笑道:“幼安,今兒可要麻煩你了。”
王伏順麵色疑惑,卻隻笑道:“這位就是俞太醫?真是年輕有為啊!”
俞幼安心知他是懷疑自己,卻也不去說破,回禮道:“有勞王大總管和慕侍郎親自前來,晚輩不甚惶恐,二位請先上車罷。”
慕毓藻笑道:“來來,王總管先請。”
“諸位大人,坐穩當了!”小太監嘴裏輕輕吆喝一聲,揚起細鞭抽下去,兩匹烏黑馬兒便“得得”的撒蹄跑開。
慕府乃是太祖武帝特旨築造,地勢風水都極佳,距皇宮隻兩裏餘路程,馬車大約隻需兩柱香功夫。王、俞二人跟著慕毓藻往裏進,先是穿過數掛水晶珠簾,接著便是層層綃紗懸垂的側廳,最後進到一間女子寢閣,內中布置恍若蓬萊仙宮一般。鎏金古獸雙耳熏爐內,透出若有若無的沉水香味道,侍女們皆淡紗彩衣,一屋子的人卻靜得沒有半點聲音。
俞幼安心中甚是疑惑,卻見慕毓藻朝自己遞了眼色,微微笑道:“等會俞太醫隻管請脈,不要多問多說。”又走上去前說了兩句,床邊的杏衣侍女點點頭,貼著帷帳低聲回稟著,等待她家小姐指示。
“太醫?”綃紗帳內傳出年輕女子疑惑的聲音,那聲音瀝瀝如水,說不出的軟綿輕柔、悅耳動聽,令人情願一直沉溺其中。
俞幼安恍似被一道焦雷劈下,腦子裏“轟”的一下炸開,簡直要懷疑自己走錯了地方,那聲音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王伏順陪笑道:“皇上聽說小姐偶感不適,特意讓太醫過來瞧瞧,若是沒事也就放心了。或者小姐還需要什麽,隻管吩咐一聲,老奴也好派人下去預備。”
那女子似乎悄聲低語了幾句,杏衣侍女轉臉傳話道:“我們小姐說,有勞皇上親自掛念,請王總管到外間先歇息著,讓太醫過來瞧瞧罷。”王伏順臉上是少有的恭謹,點頭答應著,跟著旁邊的侍女去側廳喝茶。
隻見綃紗帳下伸出一隻皓白的柔荑來,雖然掩蓋著明紫綃紗方絹,亦可看清那柔軟無骨,宛若石蓮花瓣般的纖細手指。俞幼安還怕自己看錯,待看到小指內側那點不容錯認的黑痣時,幾乎震驚的說不出話來。在床前小杌子上哆嗦坐下,搭脈診得片刻更是驚駭,那脈象浮躁盈動、生機勃然,分明就是女子妊娠害喜的脈象!可是,帷帳內的女子若真是猜測之人,那她腹中胎兒豈不就是----,俞幼安不敢再想下去。
“俞太醫。”那女子又開了口,柔聲問道:“我的身子可有何不妥?”
“沒…… ……沒什麽不妥。”俞幼安驚得坐直身子,顫聲道:“小姐身子大好,微臣這就回去稟告皇上…… ……”
“胡說!”那女子在帳內輕斥,淡聲問道:“俞太醫乃宮中名醫,更是婦科千金上的高手,難道連女子身孕都會誤診麽?”
“娘娘,萬萬不可!”俞幼安渾身上下顫抖著,急急跪下道:“娘娘的身孕的若是給外人知道,那可就……那可就保不住了。微臣就算送掉自己性命,也不能讓先帝骨血葬送,娘娘你沒有……沒有身孕的……”
“俞太醫糊塗了麽?眼前的人是慕家養女,哪裏來的什麽娘娘?”那女子輕聲打斷他,歎道:“你是宮中禦醫,皇上欽賜駐在慕府為我診脈,若知情不報,便是欺君罔上的大罪。”
俞幼安不斷搖頭,哽咽訴道:“若論私情,慕俞兩家是多年故交,娘娘先前更對俞家有莫大恩情,微臣一條性命有何可惜?若是為公,娘娘懷的是先帝骨血,若能換得小皇子平安,微臣粉身碎骨也決不後悔!”
“你有這份心,就很好。”帳內稍微沉默了片刻,那女子幽幽歎道:“隻是此事,並非你一味隱瞞就可以周全。”
俞幼安不敢在言語上駁她,仍舊辯道:“萬一,娘娘因此而出事,微臣就算粉身碎骨也難辭其咎,便是死後,也難麵對地下的列祖列宗。”
那女子聲調依舊平靜如水,淡淡說道:“你若真為胎兒著想,回去後就一定要如實稟告。隻有如此,你才能繼續在慕府診治,不然換做別人豈不更糟?你若一味魯莽,稍有不慎,就會把數百人牽連進去,豈不是白白浪費性命?”
俞幼安躊躇道:“可是----”
“沒什麽可是的……”那女子似乎極累極乏,輕輕歎了口氣,“今後的事我自有安排,你隻管照吩咐去做,去罷。”
俞幼安重重的磕了三個頭,含淚應道:“是,微臣明白了。”
那女子便不再說話,杏衣侍女領著俞幼安到偏廳,先打了一盆清水上來,奉道:“如今天氣炎熱多汗,俞太醫還是洗把臉再出去罷。”俞幼安忙將眼角淚痕清洗淨,又寫下幾個安胎補氣的方子,方才整理衣襟出去。
回到宮中俞幼安先回稟平安,明帝點頭道:“沒事就好,退下罷。”見他遲疑著不肯退出去,抬頭朝王伏順道:“這是怎麽了?王伏順,你帶他下去,領五十兩銀子。”
王伏順走下台階,作勢請道:“俞太醫,還不快走?”
“皇上----”俞幼安“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看了看王伏順,“微臣還有要事單獨稟告,請皇上讓其他人回避一下。”
明帝揮手讓宮人們退下,見俞幼安仍咬緊嘴唇不言語,似乎仍有什麽擔憂。王伏順倒是反應的快,見狀忙道:“皇上渴了吧,老奴去沏盞茶。”
“現在沒有旁人,說罷。”
俞幼安往前走了兩步,低聲問道:“皇上,不知那慕小姐可否成親?”
“放肆,這是你該問的麽?!”明帝將奏折甩在案頭上,冷聲喝道:“做太醫的隻管好生請脈,不要多管閑事!”腦中突然靈光一閃,隱約猜到某種不希望出現的狀況,不可置信的問道:“你的意思是,慕小姐她有身孕了?”
俞幼安一副惶恐之態,垂首回道:“慕小姐已有身孕三月餘,若她還是沒成親的姑娘,傳出去豈不是損壞她的名節?微臣不敢聲張,特奏請皇上明示。”
“什麽?”明帝豁然握緊拳頭,幾乎要將龍椅上的錦緞手枕捏碎,用盡量平靜的聲音微笑道:“好,此事你做的很好。從今天起,你專門負責慕小姐身孕一事,不能再有任何人知道!”
“是,微臣遵旨。”俞幼安麵帶喜色,一迭聲答應下。
“此事辦好了,朕自然不會虧待你。”明帝不疾不徐說完,話鋒一轉,“可若是出了差錯,你就先掂量一下自己腦袋!好了,你先跪安罷。”
王伏順有些尷尬走進來,平時皇帝讓他回避隻是幌子,故而方才並沒有走遠,俞幼安的話自然聽得一清二楚,上前陪笑道:“想不到俞幼安如此嘴嚴,方才的事,連老奴也一並瞞過去了。”
“他嘴嚴才好,回頭你好好的賞他。”明帝抿著嘴靜默半晌,冷笑道:“想不到,先帝還有遺脈在人間,真是可喜可賀啊。”
王伏順一臉吃驚,小心翼翼問道:“皇上,慕小姐她----”
明帝情知此時沒空上火,冷笑道:“這件事牽涉太大,若是給朝中元老知道,指不定生出什麽亂子來。別的人都不妥當,朕也不放心,往後還得你親自去跑腿,務必要將事情封鎖住!”
“是。”王伏順正色點點頭,壓低聲音問道:“慕小姐的身孕終究不妥,是不是去安排人弄幹淨?畢竟這孩子----”
“不,不可!”明帝連連搖頭,想到那剔透聰慧的女子,心中又痛又恨,“她是極聰明的,若是因為朕的緣故流產,今後還能兩相見麵麽?再說,她身子原本就虛弱,萬一因此而喪命,朕又該拿誰是問?”
王伏順也不免躊躇起來,歎道:“如此說來,眼下也隻有好生養胎,等到將來再從長計議了。”
“不錯,此事急不得。”明帝微一沉吟,起身道:“先起駕到鳳鸞宮去看看皇後,讓奶娘把抱寅柃出來瞧瞧,這孩子生來體質就不好,不知道還吐不吐奶?哎,真是沒有一件事讓朕順心的。”
第二章 紅顏
皇後朱氏乃是肅毅公之女,十四歲被冊為英親王妃,帝後少年結縭恩愛非常,更因她端莊淑惠而深得皇帝看重,朱氏一門風光無限。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膝下無子,嫁與明帝整整八載,隻誕育四公主寅雯一人,前不久生產五公主也不順利,人們背地裏都說這是天妒紅顏。
近些時日,因皇後身體不適,遂從中儀殿搬到東麵偏殿映綠堂。院子裏的古樹鬱鬱蔥蔥、十分茂盛,樹下花圃五彩繽紛,有微風拂過,散發出一股子清香之氣。明帝心中諸事煩擾,因怕皇後見到自己擔心,盡量平複心頭煩亂,微笑著走進大殿。
“皇上……”皇後一襲淡青色刺金綃紗宮裝,雲髻上綴著幾點零星珠花,臉上妝容素淨,更襯得她膚色略顯蒼白,“太醫說,柃兒是先天帶著胎熱,喝奶不易消化,說什麽隻能慢慢調養。”
明帝替她掖了掖絲絹薄被,微笑寬慰道:“佩縝,小孩子體質弱,有些費神也是難免的,等長大些就好了。柃兒有太醫、奶娘照顧著,你隻管養好自己身子,若是落下什麽病根來,朕豈不是更擔心?”
皇後眸中仍是擔憂,輕聲應道:“嗯,臣妾明白。”
奶娘抱著五公主上來,大約是哭得太久,一張小臉漲得通紅,嘴角還殘著零星的奶水沫子。“不哭,不哭……”明帝親自抱過五公主,左右搖了搖,想來是用力不當,反讓她哭得更加厲害,無奈隻好將繈褓遞給皇後。
“皇上,這可怎麽辦?”皇後幾乎要落下淚來,輕柔拍了拍,五公主稍微安靜了一些,“柃兒一口奶都沒喝上,再喂又怕她吐,哪裏經得起如此折騰?這會……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
明帝也是無法,不由怒道:“太醫呢?都死到哪兒去了?”
“皇上息怒……”有嬌俏的女聲傳來,一名桃紅色宮裝麗人走進,眉眼小巧、身姿嬌柔,行動之間頗為婀娜。
明帝看了一眼,問道:“你怎麽來了?”
“臣妾給皇上請安,給皇後娘娘請安。”那女子巧笑倩兮,粉唇間始終帶著一抹淺淡甜笑,“臣妾聽說五公主不適,怕皇後娘娘太過勞累,所以特意趕過來,若能幫襯一些也好。”
皇後輕輕拍著繈褓,微笑道:“有勞徐婕妤費心。”
“你有這份心意,就很好。”明帝抬眼看向徐婕妤,卻是搖頭,“隻是你年紀輕、有沒有生育過,小孩子的事也不懂得,坐會便回去罷。”
徐婕妤有些尷尬,妙目一轉,“臣妾雖然年輕,可是先前沒入宮的時候,也見過家中嫂嫂帶孩子,想來道理是差不多的。臣妾的侄兒,先頭也是不肯喝奶----”
皇後豁然直了直身子,急問:“後來呢?有什麽好辦法?”
“娘娘莫急,嬪妾慢慢說詳細了。”徐婕妤起身走近了幾步,又道:“當時家裏人也是著急,鬧得家中人仰馬翻。後來有人說,吐奶的孩子喝米湯能開胃,隻因米湯是素淨的東西,不比奶水有葷腥。嫂嫂無法隻得一試,誰知道侄兒喝了,竟然一點都沒吐,再後來喝奶也使得了。”
明帝很是高興,朝下喝道:“都還愣著做什麽?還不趕緊下去熬米湯?快些去!”
“等等!”徐婕妤抬手止住宮人,補道:“記得準備兩碗,一碗稠些,一碗稀些,聽明白了嗎?”又含笑轉回身來,“皇上、皇後娘娘,如今五公主餓得急,先得喝些稀稀的,把胃溫養好才能喝稠的。”
皇後的目光頗為感激,朝明帝微笑道:“徐婕妤年紀輕輕,就懂得這麽多,今後要是自己有孩子,倒比別人省心了。”
徐婕妤飛紅了臉,“皇後娘娘,拿嬪妾取笑呢。”
明帝笑道:“難為你如此細心。”
不多時,宮人呈上米湯來。徐婕妤走過去端了碗盞,仔細將米湯吹溫,又親自嚐了勺,方才小心喂給五公主。奶娘在旁邊小心擦拭著,歡喜道:“喝了,喝了。瞧瞧,喝得多香甜,小嘴兒直動呢。”
徐婕妤喂了小半盞,又喚了另一碗喂了兩口,起身回道:“頭次不能太多,雖然五公主沒有吃飽,但也比吐出來強,等到天黑再補一些。”
皇後喜極而泣,哽咽道:“柃兒這孩子……”
明帝拍了拍她的背,起身瞧了瞧,“沒事了,不吐就好了。”
窗外彩霞滿天、夕陽西墜,最後一抹燦色正在逐漸淡去。皇後遂吩咐預備晚膳,又對徐婕妤道:“辛苦你大半日,沒什麽答謝的,就留下一塊兒用膳罷。”
徐婕妤麵色甚是自謙,盈盈行禮,“皇後娘娘言重,嬪妾看著五公主安然無事,皇上和娘娘少些煩惱,心裏就已很高興,豈敢要什麽答謝。皇後娘娘賜膳原不該辭,隻是來時匆忙沒和姐姐說,隻怕她還在等著呢。”
明帝點了點頭,“你先回去,和惠嬪一塊用膳也好。”
皇後見他開了口,也不再多言。待那一襲嫋娜的桃紅色出去,方才微笑道:“徐婕妤倒是生得伶俐,不似她姐姐惠嬪,人老實本分,平時連話也少有幾句。”
明帝笑道:“既然龍生九子,那麽親姐妹自然也有不同的。”
稍時晚膳預備好,宮人們揀些精致小菜送進來,並不讓皇後下榻,隻在床上放上小巧方幾,帝後二人榻上對座。明帝親自夾了幾樣菜,放到皇後小銀碟裏,“佩縝,朕給你說個笑話罷。”
皇後抬眸望著他,微笑道:“什麽笑話?臣妾好生聽著。”
“前天在啟元殿議事,不妨瞅見杜守謙下巴上有破痕,隨口問了一句,倒讓他鬧了個大紅臉。朕後來才知道,那抓痕----”明帝說著笑起來,連連擺手道:“往常聽說杜夫人厲害,如今朕親自見識過,才知道果真是名不虛傳。”
皇後莞爾一笑,盛了碗烏雞老參湯與他,“皇上若看不過去,不如另賞他幾房嬌妻美眷,何必取笑做臣子的?”
明帝輕輕吹了吹湯,飲了兩口,“朕哪有空管這些,不過在朝上到底不雅,等到節日把外眷都請進宮,由你教訓兩句罷。”
“皇上不肯得罪人,倒把事情推給臣妾。”皇後佯作不樂意,含笑說道:“皇上可別笑話臣妾,往常跟夫人們閑談,聽人說起過,還有段才子佳人的故事呢。”
明帝饒有興趣抬頭,笑問:“什麽故事?你說來聽聽。”
“聽說,杜守謙原屬意一位書香小姐,可惜杜家人嫌那小姐出身寒素,便給他娶了一位公侯閨秀。誰知道那女子不死心,反倒尋上杜府,說自己願意為奴為婢。杜家人見她執著,有怕太拂杜守謙的意,也就默認了。那女子進府做了侍妾,杜守謙自然待她非同尋常,後來還生下一個女兒。”
明帝笑道:“如此,倒也是一段佳話。”
“唉,可惜好景不長。”皇後似乎大為惋惜,搖頭歎道:“那女子想來受了氣,進府不到兩年就患上重病,沒多久就亡故了。如今杜家丫頭已經六歲,杜守謙因她娘親去的早,未免多疼一些。杜夫人時常為此爭執,夫妻二人頗有不合,皇上看到的抓痕,多半就是因為這個緣故。”
明帝慢慢收斂了笑意,冷哼了一聲,“做女子的自當相夫教子,朕的臣工自由朝廷政事要處理,家中豈能如此不得安寧?”
“皇上若能著人照顧好杜家丫頭,豈不是讓杜守謙省下心事?他感念著皇上的恩典,今後必定更加勤謹,那可是一個難得的人才。”
“杜守謙是景帝爺親點的探花,年紀比朕還要小一歲。”明帝腳上的宮錦金線寶靴不斷點地,金光中透出帝王的威儀,漫不經心笑道:“不過那時候,探花郎可要比朕風光多了。”
“有如此人物為朝廷效力,此乃社稷之福,皇上應該高興才是。”皇後神色溫柔的微笑著,自有一種恬靜氣息,“臣妾倒是有個法子,那杜家丫頭跟寅雯年紀差不多,不如接進宮做公主伴讀,由宮人們照拂著長大。杜守謙也可放下心事,如此豈不兩全?”
“不錯,此事甚好。”為人臣子因此感激那是自然,不過明帝卻想到另一層,掌上明珠都已在宮中,他還能不用心辦事麽?如此果然省心不少,心情大暢,“還是佩縝能替朕分憂,得空把那些酒囊飯袋羞一羞,看他們還有沒有臉再領俸祿?此事你安排好就是,左右宮裏房子多,不拘安置在哪一處,寅雯也多個人陪伴。”
“是。”皇後仍是微笑,眸中盈著習以為常的體貼,“皇上為朝廷的事煩勞,後宮的瑣碎小事不勞操心,臣妾自會安排妥當。”
明帝握了她的手,認真道:“朕知道,隻是怕累壞了你。”
“皇上喝湯罷。”皇後有些不好意思,輕輕抽出了手,“等會都變涼不好喝,臣妾已經吃飽了。”
明帝笑了笑,略吃了些便吩咐撤桌。王伏順笑眯眯走進來,湊趣討好道:“既然晚膳已經用過,皇上今晚是不是宿在鳳鸞宮?老奴好下去通知掖庭令,讓其他宮的娘娘們早些安寢。”
“嗯。”明帝飲了一口清茶,點頭道:“朕也懶得動彈,去罷。”
“慢著----”皇後坐直身子揉了揉腰,對明帝笑道:“皇上不如先去瞧下寅瑞,聽說早起磕著腿,方才忙著柃兒的事,倒是忘記了。”
“那麽多人照顧著,怎麽又磕著了?寅瑞這孩子生來就淘氣的很,熹妃也不知道照顧好他,總不讓人清靜。”明帝有些不悅,不過到底還是不放心,又吩咐王伏順道:“朕現在沒精神動彈,你派個妥當的人過去,仔細瞧一瞧。”
“是,讓多祿就去罷。”王伏順轉回頭交待了幾句,多祿伶伶俐俐答應下,一溜煙碎步退了出去。
第三章 宮闈
華麗奢靡的大殿內,角落放著一尊三重鍍金博山爐,內中彌漫著蘭麝片香味,小宮女正用金香箸撥弄著爐灰。隻因熏香遇微火便要燃燒,因此要在爐灰中戳幾個小孔,以保持爐灰能夠通氣。熹妃懶洋洋倚在貴妃長榻上,華錦繡衣、珠玉堆壘,手腕上三連金鐲更是耀眼,慵懶神態下,頗具深宮貴婦的華美風韻。隻聽“啪”的一聲,熹妃吐出一小截茶梗,厲聲斥道:“該死的奴才,連個茶都沏不好!”
小宮女渾身哆嗦,“撲嗵”跪下去,“娘娘饒命,奴婢……奴婢知錯了。”
熹妃不依不饒,冷哼道:“你們見皇上不常來,做事也不用心,整天唉聲歎氣的惹人嫌,留著你們有什麽用?!”
“奴婢沒有,奴婢沒有……”小宮女嚇得哭起來,不住的磕頭,正在不可開交,隻聽殿外有人進來,“奴才多祿,給熹妃娘娘請安。”
熹妃心下大喜,迎出去卻不見皇帝,不由大失所望,忍不住抱怨道:“寅瑞磕破了腿,皇上也不過來瞧瞧,不聞不問的算什麽事?”
“哎唷,娘娘你太多心了。”多祿一臉驚訝,笑嘻嘻回道:“皇上每日忙著政務上的事,整日整夜不能安寢,不知道多辛苦。方才聽說二皇子摔傷,立馬派奴才過來仔細探望,怎麽會不聞不問呢?”
熹妃咬了咬嘴唇,恨恨道:“去年寅祺生病,皇上三天三夜的守著。如今輪到寅瑞摔成那樣卻沒空,同樣是皇上的兒子,難道敬嬪養的就要尊貴些?皇上這般厚此薄彼的做法,分明就是偏心!”
多祿也不著急,慢悠悠回道:“三皇子那次是出天花,性命攸關的大病,皇上如何能不著急呢?娘娘若想問,也得等皇上過來再說,奴才隻是奉命看望二皇子,可不敢有半句多嘴。”
“呸!!”熹妃朝地上啐了一口,怒道:“寅瑞他福大命大,皇上不惦記也照樣好得很,誰稀罕派個奴才過來看?給本宮滾出去!”
多祿依舊是溫吞水的神色,眯著眼笑回道:“既然二皇子身體無恙,皇上也就該放下心來,奴才這就回去稟告。”他也不管氣得發怔的熹妃,躬身行了個禮,步出鹹熙宮大殿。
熹妃這一氣得非同小可,後麵連著半月,心內都好似一團火在燒,熱烘烘的烤得人心煩意亂。多祿不過是皇帝跟前的奴才,就敢如此無禮,還不是因為鹹熙宮不得勢?可又拿不住錯處,一時沒法懲治,因此整日看誰都是不順眼。
大宮女珍珠隔著水晶珠簾,小聲道:“娘娘,惠嬪娘娘和徐婕妤過來請安。”
熹妃正沒好氣,氣哼哼道:“她們姐妹倆又來做什麽?那小徐氏,平日裏專會魅惑皇上,整日纏著在她身邊,難道還不知足?叫她們都回去,說本宮還沒起來呢。”
珍珠躊躇著,陪笑道:“徐婕妤說,有要緊事回稟娘娘。”
熹妃有些不耐煩,揮了揮手,“去罷,去罷。”
逆光之中,走進一對薄紗宮裝麗人。徐婕妤手握煙霞色絲絹,跟著惠嬪走進來,二人一母同胞,麵貌相似。隻是惠嬪年紀大些,眉眼不如妹妹生得精致,氣質也偏於溫和本分。
熹妃給二人賜了座,懶洋洋道:“有什麽事,說罷。”
“娘娘,你還不知道?”徐婕妤握著紗絹掩麵輕咳,手上寸長的指甲蔥管似的,水紅色的蔻丹亮得奪目,“這宮裏啊,可要出大事了。”
熹妃有些吃驚,直起身子問道:“什麽大事?”
“前幾日,皇上無端端的讚起老三,說什麽‘寅祺聰慧好學,敏捷多思,多虧敬嬪平日悉心教導!’,說這話的時候娘娘也在場,可還記得?”
熹妃麵帶薄怒,撇嘴道:“記得,哪有如何?”
徐婕妤搖了搖頭,慢悠悠歎道:“哎,若隻是隨口說說,倒也罷了。”
熹妃被她拖長的聲調撩得心慌,急道:“不是隨口說說,還能是什麽?寅祺他才多大歲數,今後還有皇後娘娘誕育皇子,難道還能立他做太子不成?”
徐婕妤起身貼近些,壓低聲音道:“容嬪妾問句不敬的話,眼下兩個皇子之中,皇上是更喜歡哪一位?”
熹妃冷著臉道:“皇上偏心,你們高興什麽?”
“娘娘多心了,嬪妾豈會那樣想?”徐婕妤解釋了一句,又道:“隻是娘娘再想一下,皇後娘娘沒有皇子,皇上又更喜歡寅祺,若是將來敬嬪升為妃位,那還不成了她的天下?如今寅祺不過是普通皇子,若等他立為太子----”
惠嬪素來人前少言,再者也插不上嘴,此時順著話頭附和道:“唉,若是皇上真的立寅祺為太子,咱們可該怎麽辦?”
此話正好說中熹妃的心事,當初進英親王府一年多,便生下長女寅歆,後來又生下次子寅瑞。皇後一直都沒有誕育皇子,側妃鄭氏雖有三皇子,也不過封為嬪位,可謂一時風光無限。難道,這一人之下的局麵,也將保不住了麽?想到此處,熹妃不禁心亂如麻,急忙問道:“那依兩位妹妹之見,本宮該當如何做呢?”
徐婕妤柳眉微蹙,輕聲歎道:“哎,嬪妾早已就慌亂,哪裏還有什麽主意?如今單等著娘娘給個示下,也不至於亂了分寸。”
熹妃橫豎也想不出主意,有些焦急,“皇上常誇婕妤聰明,如今總不能眼睜睜的看著本宮為難,好歹出個主意罷。妹妹你隻管放心,若是保齊我們母子的將來,本宮必定不會虧待你們。”
“唉,嬪妾能有什麽好法子。”徐婕手中的瓷蓋不停撥弄茶水,想了想道:“不過敬嬪算不上頂尖的美人,不過是仰仗寅祺,若是寅祺不好的話----”
“寅祺?”熹妃沉默半晌,終於下定了某種決心,恨恨咬牙道:“總不能被別人逼死,便是法子刻薄些,也顧不得了。”
徐婕妤又勸了幾句,便拉惠嬪起身,口中隻道:“出來時辰不短,怕是叨擾的娘娘勞乏,嬪妾等先行告退。”
熹妃正在心思恍惚,隨口應了句,“嗯,去罷。”
徐氏姐妹走出鹹熙宮,惠嬪看了看周圍,小聲問道:“妹妹,這法子能行麽?會不會惹出什麽大事……”
徐婕妤睨了她一眼,打斷道:“姐姐,先回去再說。”
當夜皇帝宿在鳳鸞宮,姐妹二人因嫌獨自睡覺無趣,便在一處安歇。惠嬪睡在床榻外邊,順手放下綃紗帷帳,翻身問道:“方才慌慌張張的,就被你拉去鹹熙宮,到現在,我還是雲裏霧裏的。你也沒說清楚,到底你昨夜聽到了什麽?”
徐婕妤把玩著紗帳上的雪珠,珠子質地精密,硌的手心一陣生疼,“昨天夜裏心煩的很,就多喝了幾盅。一時不想睡,便領著巧蓮出去透透風,誰知道,竟聽到一個天大的故事。”
惠嬪插嘴問道:“是什麽?皇上真的要升敬嬪?”
“你且聽著罷。”徐婕妤轉臉望向幽深夜空,回憶起當時情景,“當時我們隻坐了一會,就聽見花架子後頭來了人。聽聲音是幾個小太監,也不知哪灌了黃湯,趁著天黑就亂方便起來。”
惠嬪笑道:“你怎知別人在方便?倒好意思說出來。”
“難道非要親眼去看,滴滴答答的還能是什麽?”徐婕妤瞪了她一眼,接著往下說道:“當時我想,若給他們撞見倒沒意思,心裏罵了幾句,便想悄悄離開。正要走,那幾個小太監卻嚼說……”
當天夜裏,月明星稀。幾個小太監在花架子後頭閑話,內中一個先道:“宮裏最近怕是要大忙,咱們可趕上討賞發錢的機會了。皇上昨日命人收拾泛秀宮,如今統共沒幾個位娘娘,難道不是要升那位娘娘的位分麽?”
旁邊有人問道:“你平日裏最是伶俐,猜猜皇上會抬舉哪位娘娘?咱們也好提前去巴結著,若有好處,總不會少你的那份。”
“還能有誰?必定是沐華宮的敬嬪娘娘。”底下有人不解,那小太監接著說道:“你們想啊,熹妃娘娘那邊是沒指望的,她原本不討皇上喜歡。徐婕妤又太年輕,侍奉聖駕時間不長,況且也沒有生下皇子,多半也是輪不到的。”
那小太監分析的頭頭是道,內中有反應快的插嘴笑道:“明白了。皇上素來喜歡三皇子,敬嬪娘娘也是恭謹賢良的,難怪你說一定是她。”周圍的人也都明白過來,估摸著方便的差不多,便嘻嘻哈哈的散了。
惠嬪聽到這裏,詫異道:“別是他們亂嚼舌頭罷?”
“本來我也不大信,可前幾日,收拾泛秀宮的事卻是不假。”徐婕妤換了個舒適的姿勢,緩緩說道:“眼下離三年大選還早,宮內並沒有什麽新人,若說是抬舉沐華宮的那位,倒也合情合理。”
“罷了。”惠嬪歎了口氣,蹙眉道:“咱們琢磨也沒用,該來的自然還是要來的,到時候再說罷。”
“姐姐你這樣,皇上哪有功夫惦記咱們?”徐婕妤知她自由有些懦弱,心中怒氣不爭,出口語氣重了些,又柔聲哄道:“姐姐你別生氣,我說這些也是為了咱們好。姐姐別忘記了,咱們別說皇子,就連個公主都還沒有,豈不是比別人更懸一份心?”
惠嬪有些抬不起頭,小聲道:“都怨我肚子不爭氣,從前就沒能生下一男半女,如今隻怕是更難了。”頓了頓,又貼過去悄聲道:“如今皇上待你不錯,平多開幾個補氣方子吃著,沒準就懷上了。”
“如今整日不照麵,我到哪兒去懷他的龍種?”徐婕妤心中閃過一絲哀怨,繼而冷笑道:“先不要管孩子的事,眼看就要出亂子,咱們隻消安靜看戲就好,千萬別惹上是非。”
“妹妹你看,熹妃會不會真把寅祺弄死?”惠嬪有些怯怯,小聲道:“敬嬪曆來都是個安靜的人,平時也很和氣,倒是讓人有些不忍心。”
“你還替敬嬪擔心?”徐婕妤冷笑一聲,反問道:“她那人看著安靜,可何曾真的吃過虧?先時皇上常來沅瑩閣,她看得眼紅,三言兩語就挑撥的皇上多心,背地裏還不知使過多少絆子呢。”
“你跟表弟原有些瓜葛,也不能完全怪她----”
“姐姐!”徐婕妤忙尖聲將其打斷,怒道:“你既然這麽善心,怎麽不去庵裏守著菩薩?先不說此事到底該怨誰,你怎麽還敢拿出來說?若是皇上知道,焉能有我的命在麽?你心中不忍,明日就去告訴敬嬪,讓她治死我算了!”
“好妹妹,我……我再不說了。”惠嬪原本不是伶俐之人,此刻更是結結巴巴說不清,到最後反而哽咽起來,“都是我的錯,家裏人若不是知我無用,又怎麽會把你也送進來,你也是被我耽誤……”
徐婕妤聽她說的傷感,也不禁有些酸楚,“姐姐,為人若是知道哭哭啼啼,有什麽用?比方說現在,就算你我哭到天明,皇上他難道就會來麽?既然已是後宮女子,注定要爭個你死我活,就由不得我們心慈手軟,快別哭了。”
“嗯。”惠嬪哽咽著點頭,再說不出話來。
窗外月光皎潔如水,淺淡的樹枝影子投射在紗帳上,蜿蜒曲折猶如帳內女子無限心事,隱約的更鼓聲,更是一陣陣敲打著人心。在這偌大的後宮之中,到底有多少獨守清宮的女子徹夜不眠?
第四章 兩難
朝堂政事繁忙,明帝少有召幸後宮嬪妃。眼下將近午膳時辰,正是回稟要事的大好空檔,多祿腳底下步子飛快,進殿低聲稟道:“皇上,慕府剛傳來消息,說是慕小姐昨夜受了涼,今兒早起有些高燒……”
“高燒?”明帝手上朱筆一頓,剛蘸上的紅墨“啪嗒”滴在奏折上,好似一團欲要發作的火氣,“好好的,怎麽又著涼了?俞幼安呢?特意讓他留在慕府,怎麽連個人都照顧不好?真是一群蠢材!”
“皇上,先消消氣。”王伏順上前幾步,勸道:“慕小姐身子虛弱,又大病過,體質難免嬌貴些,還得慢慢調養。”
明帝聽得不耐,打斷道:“好了,不要說這些套話。”
王伏順忙陪笑點頭,又道:“如此下去也不是辦法,倒不如----”
“不如接她進宮?”明帝豁然站起身,牽扯的九龍雲文華袍微起漣漪,“朕何嚐不這麽想?可現在還不是時候,且不說她還沒調養好,便是後宮裏頭也是亂糟糟的,此事還得從長計議。”
“皇上說得是,老奴沒想仔細。”
明帝歎道:“別說你,朕也想得頭疼。”
王伏順小聲道:“那現在----”
朱牆碧瓦之上,天空湛藍無雲,幹淨澄澈的沒有一絲雜質。烈日綻著萬丈金光,迫使明帝微微眯起雙目,沉吟半日道:“起駕,出宮!”
慕府乃是太祖武帝特旨築造,地勢風水都極佳,距皇宮隻兩裏餘路程,馬車大約隻需兩柱香功夫。進到慕府內院,幾棵積年老樹十分繁茂,明帝在樹下濃蔭中靜立,輕輕嗅著花圃內的甜香氣息。見慕毓藻領著人出來接駕,禮畢稟道:“皇上,舍妹剛剛退燒睡下,要不要……”
“不用,讓她好好睡一會。”明帝擺擺手打斷,放眼環顧院子一圈,回頭笑道:“朕看這裏花草繁茂,風也過得很好,是個清幽安靜、素雅別致的好所在。去把府上的好茶拿來,咱們君臣二人飲飲茶、說說話,倒也不失為一件美事。”
“皇上好興致,微臣盡陪。”
院牆邊上的薔薇花開的正好,花瓣並聚簇在一起,鵝黃色的花蕊嬌嫩柔軟,上麵撲散著黃絨絨的花粉。一叢叢攢成雪堆似的花團,分散在深淺綠葉中,明綠瑩白、水珠凝滯,濃濃春色開得煞是喜人。兩個小丫頭蹲在花架下,小心扇火煮水,雪水“撲吐撲吐”沸騰起來,一團團白色水汽氤氳散開。
君臣二人說了會閑話,小丫頭奉上茶來。明帝細細品了一口,沉吟半日,“朕覺得口中浮嫩香滑,回甜宜很綿長,像是貢州的雲溪雪芽,不知猜對否?”
“正是,皇上一猜就中。”
“都下去罷。”明帝抬手揮退眾人,慢慢放下茶盞,“朕想接她進宮的事,你跟她說過沒有?她怎麽說?”
慕毓藻略微停滯,垂首回道:“舍妹聽了,沒說什麽。”
雖然答案在意料之中,明帝仍有些失望,勉強微笑道:“她現在身子還不大好,在家中靜養,倒也不錯,等她養好了再說罷。”
“是,謝皇上恩典。”
明帝抬頭看了看天色,想到朝堂、後宮都還有一堆事情,沒有時間多做耽擱,轉身笑道:“看起來,朕是等不到她醒來了。也好,讓人預備車輦回宮,朕進去瞧一瞧,站一會就出來。”
“是。”慕毓藻躬身讓開路來,出去吩咐宮人。
寢閣內懸掛數帷玉色綃紗,紗幔後放著一尊金紋雙耳梅花鼎,內中的沉香屑發出輕微的“劈啪”之聲,愈發顯得寧靜似水。床榻上素衫女子昏睡未醒,烏黑如墨的長發一絲絲散開,越發襯得肌膚瑩白、眉目姣妍。明帝靜靜立在床邊,目光落在女子脖頸間的勒傷上,心中一陣劇痛,她居然要追隨他去死!
文、慕兩家的女子,多為後妃之選,她是豫國公家的女子,怎會嫁給一個不受待見的皇子?若當年自己能稱帝,那麽以她豫國公女的身份,嫁的人便非己莫屬!而不是看著她嫁給弟弟,看著他們舉案齊眉!明帝覺得心中怒火灼熱,幾乎要噴出胸腔,忍了又忍,最後卻慢慢鬆開雙手。
----是的,這一切與她何幹?
在她出嫁之前,並不認識自己和弟弟,婚姻不過是一場政治交易。誰讓自己不受父皇待見,不能順利登上帝位呢?明帝輕聲一歎,俯身給那素衫女子掖好薄被,將其臉上青絲撫開,默然轉身而出。
…… ……是誰,是誰在輕聲歎息?無邊無際的黑暗,看不到路的盡頭,周圍景象更是交迭模糊,到底身在何處?耳畔傳來柔溫如水的聲音,似情郎低聲耳語,“芫芫,芫芫…… ……是朕啊…… ……”
慕毓芫慢慢轉回頭,一襲熟悉的明黃色龍袍映入眼簾,少年笑吟吟伸過手來,“芫芫,你要去哪兒?快過來,朕找你好半天了。”
“曄兒?”有晶瑩液體盈滿眼眶,使得少年麵容模糊不定,慕毓芫急急奔過去抱住不放,泣不成聲,“曄兒…… ……”
少年有些不知所措,一臉惶急,“怎麽哭了?是不是朕做錯什麽?”
“沒,沒有…… ……”慕毓芫不住搖頭,淚水沿著臉頰滑落,跌在少年衣襟上浸出小小團點,“曄兒,不要離開我……”
少年釋然一笑,有如初春清風般溫暖和煦,“芫芫,朕怎麽舍得離開你呢?我們不是說好的,今世來生,都要永遠在一起麽?你呀,又說傻話了。”
恍惚之間,慕毓芫想不起為何而哭,唯覺心頭一陣陣絞痛不已,隻是茫然點頭,“是啊,我們說好的…… ……”
“娘娘,娘娘。”月子門後傳來焦急的聲音,一名淺杏色宮裝侍女慌慌張張穿過門來,急聲道:“娘娘,你快去瞧瞧,皇上有些不好…… ……”
“胡說,皇上不是好好的在----”慕毓芫輕聲斥了一句,回頭再看,少年卻早已不知所蹤,不由趕忙尋找,“曄兒,曄兒你去哪裏了?曄兒…… ……”
“小姐,小姐你醒了?小姐…… ……”
“四妹,四妹…… ……”
為什麽,喉嚨上會隱隱做疼?慕毓芫想要撫摸一下,手上卻軟綿綿的,沒有半分力氣,隻得一點點費力睜開雙眼。陽光透過薄如蟬翼的雪煙紗,半瑩半明,稀稀疏疏拋灑進來,投下幾近虛無般的淺淡影子。牆角的攢心梅花高腳木架上,放著一尊海口青瓷大缸,水麵湃著新鮮香櫞,一絲絲甜潤氣直欲沁人心脾。
“二哥?”慕毓芫一瞬間迷惑,自己入宮已經好幾年,而眼前景象卻非宮中,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怎麽突然都想不起來?仿佛有千萬根鋼針刺入頭顱,越是去想,越是痛得厲害,腦中完全一片空白。
“四妹,好些沒有?你已經燒了一天一夜了。”慕毓藻走近一些,朝邊上杏衣侍女招了招手,遞過去一盞碗盞,“雙痕,先讓小姐喝些東西,長點精神再說話。”
“小姐,好些沒有?”雙痕有些麵色憔悴,眼睛裏卻閃著歡喜光芒,“新蒸的桂花酥酪,溫熱剛好,小姐喝完再歇一會,精神就慢慢好了。”
“不,不喝。”慕毓芫搖了搖頭,隻是連聲詢問,“現在是什麽時辰?皇上他喝藥了嗎?你哭什麽,快去預備著。”
雙痕掩麵啜泣,聲音顫抖,“小姐,先帝他已經…… ……”
“先帝?什麽先帝?”慕毓芫更覺混亂,腦海中掠過形形色色的人,在天禧宮來回穿梭著、奔走著,他們是在做什麽?頭疼得忍不住閉上眼睛,影像漸發清晰,恍若舊日之景重現,一點點拚湊起來。耳畔仿佛還聽得見縈縈之音,太監尖銳的嗓子喊道:“皇上駕崩了…… ……”
不!不會的!慕毓芫驚得睜開雙目,原來那不是夢,那些心痛、哭喊、掙紮,竟然全都是真的!那年僅十九歲的少年天子,墮馬受傷,轉而感染成頑疾,不過延綿半年時間,便駕崩西去。記憶豁然清晰,惶急間牽到喉嚨上的勒傷,汗水浸在上麵,越發火辣辣疼起來,“嗯,痛…… ……”
雙痕慌忙撲上來,小心拭道:“小姐別動,當心碰著傷口。”
待收拾妥當,慕毓藻吩咐眾人退出去,一並連雙痕也留在外頭,方才歎道:“方才皇上來看過你,站了會又走了。”
“是麽?”慕毓芫淡淡應道。
“四妹,咱們該怎麽辦?”慕毓藻雙眉皺在一起,一臉擔憂之色,“如今,不知道皇上怎麽想的,二哥也是琢磨不透。隻是皇上的脾氣,卻不是優柔寡斷的,縱使挨到你生下孩子,那以後----”
到那時,皇帝又豈能容忍?慕毓芫明白兄長的意思,雙手緩緩移向腹部,在這柔軟的地方,有一個小小生命正在長大。先頭琢磨的那個法子,自己心裏也沒有底,勉強微笑道:“二哥,沒事的……”
----幸與不幸,有時隻是一線之隔。
原本該驕婢奢童、養尊處優的皇子,人前人後,亦有數不清的擁護者,何等錦繡人生?而此時來到人間,出生便沒有父親,而母親又無力保護周全,甚至連能否生下來都是未知數。他或者她,注定將是一個命運多舛的孩子。
第五章 波瀾
啟元殿高高的房梁上,明黃的錦緞帷帳鋪天蓋地落落垂下,角落蟠龍金鼎內燃著上等紫檀香,青煙一縷一縷漸漸朝上擴散淡開,整個大殿肅穆而安靜。王伏順立在龍座下側,高聲唱道:“有本上奏,無事退朝。”
殿下隊列中響起輕微的腳步聲,站出來個鬢須花白的朝廷大員,身上是正二品的錦繡獸袍,上前稟道:“臣董崇德有本要奏!昨日青州傳來消息,雲大將軍出戰負傷,拖延纏綿半個月,也未見痊愈。然青州乃我朝邊塞重地,身為主將不能親自督戰,長此下去未免動搖軍心。特此奏請皇上,望早下聖旨做好安排。”
底下朝臣們頓時竊竊私語起來,明帝在禦座上含笑問道:“董卿家說的不錯,青州的確是邊塞要地,雲將軍的職責也很重大,以你之見朝廷該如何裁決?”
董崇德頗有幾分皇帝私密親信的死忠神氣,他能以王府長史身份做到如今的禮部侍郎,自然跟擁立明帝的過往有關,“老臣認為應當立即換下雲肅儀,再派朝中妥當的大將接替青州,此事正是兩全----”
“兩全其美的大好時機?”明帝並不為其言所動,反倚在瑞獸椅內笑問道:“青州乃我朝和霍連蠻國的邊境要塞,眼下有誰能既統領青州十六萬精兵,又能擔保國中的藩王不因此而生亂?董卿家有什麽上好的人選,不妨說出來聽聽。”
“這----”董崇德一時語塞,硬著頭皮補道:“此次乃掌控青州的大好時機,若是失之交臂,隻怕今後就難以再尋。雖然合適人選暫時沒想好,不過老臣的忠心還望皇上明鑒…… ……”
“朕問的是合適的人選,不要說這些官麵上的話!”明帝聽到後麵不耐煩起來,冷笑道:“滿朝文武個個都說自己如何忠心,動不動就搬出來做幌子,正經的主意卻說不出來。”見底下的臣子們各自觀望著不肯多加言語,心頭愈加惱怒,更可氣的是右側的高鴻中竟然在發抖,怒道:“你站在這裏怎麽不說話?朝廷每年發那麽多俸祿,就是讓你們替朕出謀尋策,難道都是白養活的嗎?”
高鴻中進內閣時間不久,先被皇帝的怒氣嚇得不輕,結結巴巴回道:“臣,臣求皇上明示…… ……”
“等朕明示?朕若都知道,還要你們這些大臣做什麽?從今往後,沒有主意的事不必急著議論,少做這等縮頭烏龜的樣子給朕看。”明帝氣得別過頭去,猛然間瞥見禦案側角的鎮紙,眉宇間浮起恍惚的回憶神色,朝下冷聲道:“朕乏了,退朝。”
幼年午睡夢魘醒來,憶起猙獰的夢境害怕不已,哭哭啼啼跑去尋找父皇,盼著能夠安慰自己一番。進得宣德殿,父皇正摟著弟弟寫字,那種慈愛讓人又羨又妒,上前纏著不休,囉囉嗦嗦訴說噩夢驚恐。誰知道,父皇卻隻是不耐煩的敷衍,全無對待弟弟的溫柔神色。心中無限委屈,便用力推了弟弟一把。父皇勃然大怒,抓起一樣東西就朝自己扔過來,至今額頭仍有殘痕。
幾年後,父皇因病駕崩西去。朝中為立嫡立長分成兩派,最後在太皇太後的強力支持下,擁立年僅十六歲弟弟登基。轉眼又過三年,太皇太後和弟弟相繼薨逝,弟弟膝下無子,自己終於以長兄身份登上大寶!明帝心裏冷笑一聲,一切不走到最後,又豈能知道結果?
雲、慕兩家手握數十萬重兵,如今風傳軍營兵士隻知將而不知今上,眼下若不能趁機替換下來,隻怕今後羽翼豐滿更難控製。不過眼前形勢卻不甚好,先不說臨戰換將帶來的軍心波動,便是朝堂中也定然會有大片反對之聲。明帝隻覺無奈比從前更甚,想到董、高等人的愚鈍,不由恨聲搖頭道:“朝中的飯桶們全無半點見識,到要緊關頭什麽也指望不上。”
“皇上息怒,董大人也是一片忠心。”王伏順親自奉上茶過來,歎道:“不過為人臣子不比我們做奴才的,光有忠心之還遠遠不夠。眼下朝局初定,皇上身邊更需要精通策略的人才,可惜科考的事急不得,還是要挨到明年開春才行。”
明帝被諸多大事糾纏的心煩意躁,千頭萬緒都等著挨次梳理,隻是眼下著急亦也是無用,起身拂袖道:“急不得,一件一件來罷。”
“皇上,皇上……”遠處有小太監慌張跑來,在殿門口叩頭道:“啟稟皇上,三皇子突然肚子疼得厲害,已經傳過太醫,敬嬪娘娘請皇上過去一下。”
敬嬪性子素來貞靜,如此著急,莫非寅祺病得非同小可?明帝很是擔心,風風火火趕到澤沁堂的內殿,已經是滿滿一屋子人。敬嬪端著一盞湯藥,正在床邊一口口喂著三皇子,身上七成新的秋香色宮裝,雲鬢上略綴珠花,唯有側首一支三翅雀羽金釵以示嬪位之尊。回頭見明帝等人進來,趕忙上前行禮,歉意道:“皇上不用太擔心,太醫說隻是吃壞了東西,喝些疏散湯藥就好了。方才臣妾太著急,所以----”
“嗯,沒事就好。”明帝抬手打斷她,走近床榻瞧了瞧三皇子,“寅祺,肚子還疼不疼了?來,把湯藥喝完。”
三皇子皺著眉頭,一勺一勺喝完湯藥,伸著舌頭道:“好苦,好苦……”
宮人們趕緊奉上蜜餞來,明帝拈了幾塊喂給三皇子,朝下問道:“皇子們的飲食自當放在心上,怎會無故吃壞東西?跟前的奶娘是誰?”
奶娘慌忙跪出來,回道:“奴婢們半點不敢疏忽的,平日裏吃的東西,都是親自嚐試過,才敢給小主子們食用。今日在禦花園裏玩耍,二皇子當時也在,遞給小主子一塊棗糕,誰知道……”
“休得胡說!”不容奶娘說完,敬嬪忙厲聲將其喝斷,“寅瑞才多大,哪裏懂得什麽好壞?小孩子們貪嘴,一時吃多了也是有的,不許胡亂生事!”
“既然如此----”明帝沉默半晌,方道:“等會朕再去瞧瞧寅瑞,沒準也吃壞了。”
如此一來,明帝自然在沐華宮午膳。席上父子說說笑笑,很是熱鬧,後來又哄著三皇子午睡下,方才往鹹熙宮那邊去。敬嬪恭送皇帝出去,單獨留下奶娘道:“方才你說二皇子,到底怎麽回事?”
“娘娘,奴婢一點兒都沒撒謊。”奶娘走進幾步,壓低聲音回道:“那棗糕,千真萬確是二皇子給的,隻怕不大幹淨。”
敬嬪手中搖著六菱紗扇,想了想道:“鹹熙宮那位自然不喜歡咱們,可是也未免太蠢些,縱使寅祺鬧肚子又能如何呢?本宮總覺得,事情不會如此簡單。”
奶娘忙道:“近些日子,鹹熙宮和昭德宮走的親近。那徐婕妤又是什麽好人,沒準是她想出來的好主意,正好一石二鳥呢。”
“不錯,倒也不是沒可能。”敬嬪點了點頭,抬眸往沅瑩閣方向看去,“徐婕妤自來深恨本宮,心計謀略更勝他人,想要謀算寅祺也是有的。隻是她行事心狠手辣,斷不會費盡周章耍這等小把戲,多半是中間出錯了。”
“出錯了?”
熹妃與敬嬪有著同樣的疑惑,不可置信問道:“那藥,不是你親自放進去的麽?本宮在花架子後看的清楚,寅瑞把棗糕遞過去,寅祺當時就吃了大半塊,怎麽會沒有死呢?”
珍珠額頭上冒出一層冷汗,哆哆嗦嗦回道:“奴婢也不清楚,興許……興許劑量放得不夠,興許是太醫們醫術高超,所以……”
“這麽一說,倒也有幾分道理。”熹妃指上帶著嵌珠金甲套,劃的桌子一陣陣“喀喀”尖響,恨恨道:“算了,算那小子命大!”嘴上雖如此說,心裏卻有些後怕,畢竟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不免又暗自慶幸起來。
珍珠小聲問道:“主子,沐華宮那邊會不會懷疑?”
原本那藥三天後才生效,到時候,三皇子不知道吃過多少東西,再想查清楚自然很是渺茫。誰料想中間竟無故出錯,可是眼下也隻有強撐著,熹妃低頭想了半日,反得意笑起來,“怕什麽?寅祺現在隻是鬧肚子,隻當是生病罷。”
珍珠麵色稍安,陪笑道:“主子說的不錯,想來----”
“皇上駕到!”
“行了,別說了。”熹妃打起十二分精神,摁著“撲嗵”亂跳的胸口,僵硬笑著迎出去道:“皇上今兒這麽有空?臣妾去把孩子們叫出來,陪皇上說說話……”
明帝徑直往裏走去,打斷道:“不用,單獨叫寅瑞出來!”
“是。”熹妃嚇得不輕,又不敢辯駁。
“寅瑞----”明帝笑容可掬,伸手將二皇子拉到懷裏,“瞧瞧,又長胖了。跟父皇說說,近些日子都念了什麽書?”
二皇子歪著腦袋想了想,認真回道:“兒臣念了《詩經》和《論語》,夫子讓我們每天都要寫字,要持之以恒才會有成。”
明帝笑道:“不錯,還會用成語了。”
二皇子很高興,衝熹妃嚷嚷道:“母妃,父皇誇獎兒臣了。”
明帝又問:“寅瑞,最近都跟誰在一塊兒玩?”
“兒臣喜歡跟三弟玩,不像大姐和四妹,整天玩什麽鬥草、鬥花,連個陀螺都不會轉,還老是愛哭!”二皇子連珠炮的說開,悄悄看了熹妃一眼,小聲嘟噥道:“可是,母妃不喜歡我們在一塊兒。”
“你這孩子,少渾說!”熹妃忙喝了一句,朝明帝訕訕笑道:“皇上,小孩子的話當不得真。寅祺聰明伶俐,臣妾怎麽會不喜歡呢?隻是怕他們一起貪玩,耽誤了學業,所以才……”
“好了,不必再說了。”明帝抬手止住她,吩咐奶娘帶著二皇子下去,摒退眾人方道:“寅祺不是你生養的,不心疼也沒什麽。隻是,他好歹也叫你一聲母妃,今後也別太為難他。”
熹妃被說得下不來,氣道:“皇上什麽意思?誰又為難誰了?前些日子,寅瑞磕破了腿,皇上足足過了一夜才來。若是換作寅祺,隻怕早就去了!”
“夠了,都是朕慣的你!”明帝拂然站起來,冷聲說道:“你要記清楚了,不論是寅瑞還是寅祺,都是朕的親生骨肉,容不得別人算計他們。朕也不再多說,免得大家臉上都不好看,今後再有類似的事,絕不輕饒!”
熹妃又恨又愧,索性哭道:“皇上厭煩臣妾,就直說……”
“哐當!”明帝氣得將茶盞拂在地上,甩開珠簾出去,一路上怒氣衝衝,趕到鳳鸞宮倒把皇後嚇了一跳。
皇後甚少見他如此生氣,忙問道:“皇上,這是怎麽了?”
明帝將事情大致說了一下,臉上餘怒未平,“寅祺哪兒招惹她了?怎麽能把黴壞的東西給孩子吃?還讓寅瑞拿給寅祺,這不是拿著孩子使壞麽?朕替她保全臉麵,她反倒張狂起來了!後宮裏的女子,從沒有她這般不知事理的!”
皇後沏了一盞新茶過來,遞過去勸道:“熹妃一向脾氣燥些,說話也直,皇上素來都寬待於她,今兒又何必如此動氣?想來是皇上說了重話,得空讓臣妾去勸勸。”
明帝麵色稍平,微笑道:“沒事,是朕氣糊塗了。你才出月子沒幾天,哪裏經得起勞累?好好歇著吧,原本不該----”
“皇上。”皇後溫柔喚了一句,認真看著他道:“為皇上分憂,是臣妾份內的事,也是臣妾心甘情願的事。若是皇上不跟臣妾說,反倒是生分了。”
明帝微笑頓了頓,歎道:“佩縝,朕該怎麽謝你。”
“謝?”皇後在心裏重複了一下,不無酸澀。
早起吩咐人燉了百合蓮子湯,想著皇帝快該下朝,便親自送去醉心齋,等他來時剛好喝上一碗。無意中看到書案上一摞雪浪紙,仿佛又不是很要緊,隻是淩亂鬆散堆放在一起。一時好奇走過去,卻驚得幾乎失手砸了碗盞,上麵密密麻麻、一筆一畫,全都是一個“芫”字!
----是她,絕不會錯!隻因他平日掩飾的太好,不僅瞞過外人,瞞過身邊的人,竟然連自己也都瞞過。往事再度重現,原本毫無道理的事情,忽然顯現出蛛絲馬跡,不過是自己後知後覺罷了。
“佩縝?怎麽了?”
“沒什麽……”皇後將神思拉回來,微笑道:“皇上忙了一天,累了吧?不如到裏間歇息一會,臣妾去看看柃兒,這幾天已經能喝一些奶了。”
明帝笑道:“好,朕先進去等你。”
側殿布置的溫馨柔和,小小的檀木搖籃內,五公主正睡十分香甜,皇後在小杌子上坐下,思緒一點點飛遠。從前大凡有她在的場合,皇帝幾乎總不在場,或因為外間大臣相邀飲酒,或因為臨時有事,當時從沒有並沒有留意過。時至今日才明白,並非他不願見到她,而是不願看到她與別人恩愛,因而才特意回避開。
----可是她已然逝去,又怎能再計較?突然一陣心驚,有一種奇怪的念頭跳出來,莫非她還沒有死?是了,他怎舍得讓她死去?他如今已是皇帝,要玩一點偷梁換柱的小把戲,實在是輕而易舉!
皇後倒抽一口冷氣,想要努力遏製住心底的衝動,卻不自禁站起來,茫然失措的往寢閣內走去。明帝正躺在床上看書,抬頭有些疑惑,“佩縝,怎麽眼圈都紅了?來,讓朕陪陪你,是不是哪兒不舒服?”
皇後搖了搖頭,隻道:“臣妾忽然想起已故的芫表妹,有些傷感而已。”
空氣裏瞬時安靜下來,帝後二人都是沉默。過了良久,明帝坐直身子起來,手裏漫無目的翻了會書,“佩縝,你前不久剛剛生育柃兒,朕不想你太過勞心,所以有件事一直沒說。”略頓了頓,輕聲道:“其實,她還沒有死……”
果然,她果然還活著!皇後被身側的明黃色光芒刺痛雙目,覺得身體有些顫抖,盡力讓語氣自然一些,輕聲問道:“皇上說的是真的?芫表妹真的還或者?那她,現在還好麽?”
“嗯,暫時住在慕府上。”
“那----”皇後心中五味陳雜,好似一筐調料全被打翻,酸、甜、苦、辣、澀,其中滋味早已分不清。然而,自幼培養的理智控製著情感,最後竟然微笑道:“那就好,隻要她還活著,臣妾也就放心了。”
“佩縝----,朕想接她進宮來。”
“芫表妹還不到二十歲,年紀輕輕,怎能一輩子獨自受苦?我們自幼相熟、脾性又和,正好在一起說說話呢。”皇後驚訝於自己的表現,竟能保持著微笑說下去,“想來芫表妹還在傷心,過兩天臣妾出宮去看看她,多多勸解著也就好了。”
是太理智?還是哭不出來?仿佛五髒六腑都已被人掏走,皇後覺得身體內空蕩蕩的,疼痛也變得遲鈍起來。或許,在那一刻說話的,隻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
第六章 遺珠
轉眼已是深秋,枯黃殘葉紛紛揚揚鋪了一地。秋高氣爽的天氣,明帝卻感受不到半分暢快,推開奏章問道:“不是說近日會下雨麽,怎麽連烏雲都不見?再旱下去,隻怕連新鮮瓜果都吃不上,欽天監的那些飯桶……”
隻聽“轟隆”一聲巨響,一道耀眼的閃電劈開天空,烏雲也跟著漸漸密集,喜得王伏順忙道:“皇上你瞧,馬上就要下大雨了!烏雲必定是從後麵過來的,大殿裏頭瞧不真切,不如出去瞧瞧?”
“好!”明帝甚是欣喜,大步流星往外走去。
剛走到大門口,天空中已經淅淅瀝瀝下起雨來。明帝站在台階邊,身上龍袍角擺都被濺濕,暢快大笑道:“不錯,真是一場及時雨!昨兒皇後還說,最近都在佛堂燒香祈禱,看來果然靈驗了。”
王伏順笑道:“皇後娘娘為天下百姓操勞,乃是社稷之福。”
明帝仰望珠簾似的大雨,水流沿著屋簷激流而下,在地麵上濺起一陣陣水霧,周遭都被水氣籠得朦朦朧朧。正在觀賞雨景,隻見遠處有人頂著大雨衝過來,不由微微蹙眉道:“那人是誰,這般莽撞?”
“老奴看不真切,隱隱約約像是俞幼安。”
“俞幼安?”明帝定睛看了看,有些不悅,“他不好好在慕府呆著,大雨天的跑進宮做什麽?朕白囑咐他了。”
“皇上,慕小姐小產----”俞幼安已經跑到跟前,還沒說完就被明帝抓起來,急忙補道:“皇上,皇上放心……慕小姐已無大礙。”
明帝放心下來,又問:“那孩子呢?”
“胎兒不足月,生下來就斷氣了。”
“你是說,那孩子死了?”像是一塊壓在心頭巨石消失,明帝鬆了一口氣,說不清是喜多一些,還是憂一些,一時有些怔住。
“皇上,要不要去慕府?”王伏順小心翼翼問道。
明帝剛要點頭,忽然又覺得有些不妥,以她此時此刻的心情,自然是不願意見到自己的,沉默半晌才道:“你去鳳鸞宮傳話給皇後,就說朕忙著政事走不開,讓她領著人去慕府,好生照顧著慕小姐。”
“是,老奴明白。”王伏順領命告退,急急奔向鳳鸞宮。
皇後聽完大吃一驚,忙吩咐宮人預備鳳輦,因事情機密不便張揚,隻帶著貼身侍女文繡跟隨前往。華翠瑞金鳳鸞車行至慕府側門,皇後搭著文繡的手下車,眼前的景物雖然近十年不曾見,一草一木卻仍是熟悉。恍然憶起兒時之景,兩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兒立在樹下,笑語晏晏、遙想未來,那時又怎能預料今日格局?
慕毓藻領人迎接出來,躬身道:“見過皇後娘娘,金安萬福。”
皇後抬手免了他的禮,微笑道:“此處並沒有外人,二表哥何必如此生分?芫表妹醒過來沒有?本宮先進去看她,等會再出來說話。”
慕毓藻忙道:“是,微臣在外等候。”
皇後獨自步進寢閣,已被收拾的幹幹淨淨。繞過玉石屏風,見慕毓芫臉上白得恍若一張素紙,不由哽咽道:“傻丫頭,你看你……”
“縝表姐……”慕毓芫聲音軟綿無力,原本水波瀲灩的明眸黯然無光,虛弱的好似隻是一抹靈魂,“你怎麽來了?咳,咳……”
皇後撫了撫她,歎道:“別太傷心,好好保養自己。”
慕毓芫輕輕合上眼簾,淚水沿著臉頰滑進濃黑秀發中,聲音裏透著絕望,“還保養自己做什麽?倒不如,跟著孩子一起去了。”
孩子是母親的心頭肉,那種心情自己當然能體會。可是,這個孩子縱使生下來也是保不住的,如今的局麵,或許還是另一種方式的解脫。皇後陷入沉默,心思複雜難以言喻,勉強微笑道:“別胡說。你還年輕,今後日子還長----”
“今後?”慕毓芫睜開雙眸,淒然一笑。
二人沉默無言,寢閣內靜得有如一汪池水。皇後幾乎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猛得覺得手上一陣生疼,原來太過用力,指上尖銳的金甲套紮進了手掌裏-,殷紅的小血珠滾出來,如細小的粟米珊瑚珠一般。
“姐姐,那孩子好命苦……”
“芫妹妹。”皇後輕聲喚了一句,安慰她道:“原本小產就是傷身的事,哪裏經得起眼淚浸泡?你身子不大好,別太傷心了。”
“我不傷心。”慕毓芫輕輕搖頭,明眸中帶著一抹冰涼之色,“姐姐你知道,我是死過一次的人,如今又這樣,便是心也跟著死了。”
心也死了?皇後在心裏重複著,那麽自己的心呢?比起她喪夫喪子之痛,自己卻要接受丈夫心有他人,還要將她接到丈夫身邊,兩個人到底誰更苦一些?可是,這份孽緣竟是自己播下的種子!那麽往後路上,自己到底該恨誰?又該如何去解脫?
“芫妹妹,好生睡一覺罷。”皇後覺得有些窒息難言,仿佛能清晰的感覺到命運枷鎖扣來,一切掙紮都是無用……
博山爐燃著蘇合香,薄煙若有若無的飄散開來,猶如一張無形的網,將寢閣內的人都籠罩其中。慕毓芫倚在紫菀花軟枕上,看著搖晃的綠玉珠簾,輕聲問道:“雙痕,皇後回去了吧?把俞幼安叫進來,我有話要說。”
“是,小姐好生躺著。”
俞幼安躬身進來,隔著珠簾回道:“小姐,孩子已經交給妥當的人,現在大約出了京城,先得安養幾日,才能送到外省去安頓。”
“好……”一陣悲愴湧上心頭,慕毓芫強抑著胸中氣流,深深吸了一口氣,以便能夠平靜說話,“雙痕,把紙墨取過來。”
“小姐,要不要扶著你?”
“不用。”慕毓芫搖搖頭,勉強半倚在軟枕之上,仍然有些吃力,提筆在紙上寫下三個娟秀的小字,“俞太醫,我不能養育孩子長大,隻能給他取個名字。你把這個交給撫養他的人,將來若是----”將來?將來他長大成人,亦不會認得自己。或許,還會恨自己生而不養,狠心決絕將他送走!
“這----”俞幼安稍作遲疑,點了點頭。
“顏忻夜,顏忻夜……”慕毓芫心內默念著名字,陰陽相隔的另一端,那溫如暖熙的少年是否能聽到?是否明白其中的含義?彼此曾是那樣心心相印、靈犀通透,想來他一定聽得到,也一定會懂得。
時光悠然而過,歲月無聲。
此後日子異常安靜,以至於讓慕毓芫生出一種錯覺。莫非,皇帝真打算讓自己在如此安養下去?雙痕端著青花瓷盅進來,揭開鈕珠蓋子,濃濃的老參雞湯香氣溢出來,一看便是精心燉製,“小姐,先喝點熱湯罷。”
慕毓芫沒什麽胃口,拿著勺子攪了攪,“前些日子,不是說雲琅要回來麽,怎麽還沒有消息?讓人去打聽沒有?”
雙痕搖搖頭,“不知道,想來應該快了。”
慕毓芫亦是搖頭,雖然這個弟弟隨母親姓雲,但二人一母同胞,實則比起幾個哥哥更加親密。想來也有好些年沒見麵,隻怕如今都快認不得,不由歎道:“雲琅自小就比比人淘氣,沒準又去別處玩了。”
“誰在說我淘氣?”後門傳來清爽的少年聲音,一名素衣少年執劍走進來,年紀約摸十六、七左右,進門喚道:“姐姐?你真的還----”
慕毓芫打斷他道:“怎麽不從正門進來?這麽大了,還是一味胡鬧。”
雲琅撩起月白錦袍坐下,劍眉星目、英姿銳氣,朗朗笑道:“自個上月收到姐姐的書信,馬不停蹄往京城趕。沿途碰到好幾個咱家的哨探,我嫌他們囉嗦礙事,專門揀小道趕路,結果還真沒有人發現。”
“雲少爺你還得意,可把小姐擔心壞了。”
“讓我看看,仿佛倒是曬黑不少。”慕毓芫細細瞧了瞧,問道:“這幾年去深山裏學藝,隻怕也沒吃好穿好,苦不苦?”
“不吃苦,將來怎麽去上戰場?”雲琅大不以為然,又笑道:“姐姐,我已經書信給大哥,讓他留我在定州參軍,你好歹幫著說幾句話。”
慕毓芫笑道:“我不攔著,有人管你也是好的。”
“姐姐,你最近可還好?”雲琅站起身搓著手,又道:“我聽二哥信上說,今年你一直在家中靜養,沒悶壞吧?要不,我陪你出去走走?”
慕毓芫剛要答話,卻見雙痕進來遞了個眼色,於是說道:“你回來,還沒去見二哥罷?等會他又該說你,不如先到前麵去一趟。”
雲琅深以為然,笑道:“好,我一會再回來。”
“小姐,皇後娘娘來了。”
“皇後?”慕毓芫心下明白,安靜的日子結束了。
皇後盛裝麗服、雍容華貴,在眾人簇擁下緩緩而來,迎麵微笑道:“妹妹到底是年輕,恢複的快,看樣子是要大好了。”
“雙痕,把舊年存雪取出來。”慕毓芫既然已猜到來意,反倒鎮定下來,將皇後迎到寢閣內,“姐姐請坐,等會讓雙痕煮茶,我們慢慢說會話也好。”
皇後笑得有些不自然,閑話半日方道:“你在府中養病時間也不短,整日悶在屋子裏頭反而不好,不如----”
“不如,到皇宮裏散散心?”慕毓芫看出皇後的詫異,淺笑盈盈道:“有勞姐姐費心來看望,原本早想著進宮道謝的,如此便更好了。”
“芫妹妹----”
“姐姐,別再說了。”慕毓芫緩緩站起來,臂間孔雀綠流蘇悠然垂下,微微生出漣漪,“我們還是喝茶,說說小時候的事罷。”
“好。”皇後點點頭,沒有反駁。
二人並肩移步,於臨窗邊的長榻上對坐。紅漆梨花木的短腳小幾,中央碎紋花觚內折有剪碧蕉,花瓣淺綠、薄而瑩透,散發著若有若無的清幽香氣。皇後習慣性坐在右邊空位上,默默飲了一口茶,“皇上說,不要為難你,什麽日子進宮都行。”
“嗬,是麽?”慕毓芫忽然輕笑起來,搖了搖頭,“我以現在的身份住在家中,無疑是置家人於油火之中、危弦之上,隨時都可能牽連到他們的性命。若是被叵測之人發現,隨便哪個臣子往上參一本,慕家上下怎麽擔待的起?如今,我還有別的去處麽?不用皇上為難,自己就夠為難的了。”
皇後出神看著茶水,靜默無言。
“縝表姐----”慕毓芫平了平心緒,此時倒不那麽關心自己,“皇上讓你來,難道就不怕你為難麽?”
皇後臉色有些僵硬,頗為自傷,“後宮佳麗三千,皇上豈會屬於我一人?縱使沒有你,將來也會有別人,難道能讓皇上散盡後宮麽?況且,妹妹又不是沒親曆過,如今又何必再來問我?”
自己即將再度進宮,其中是非曲折牽涉太多,豈能三言兩語說清楚?猶如一段盤根錯節的孽緣,夫妻情份、姐妹情誼,都在其中被浸蝕。命運總在給芸芸眾生開玩笑,將人生顛倒反複,其心何其頑劣?
皇後靜靜喝了會茶,臉上已恢複素日平靜大氣,起身整理衣襟,一步步走到門口珠簾處,婉然轉身道:“與其是別人,還不如是你。”
“不如是你……”慕毓芫想要笑一笑,眼淚卻掉了下來。
第七章 暗箭
延禧元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宮人們撥弄著暖爐火炭,偶爾發出幾下“呲呲”聲,反襯得大殿愈加靜謐,窗外落雪之聲清晰可聞。明帝倚在長椅上翻書,瞅見王伏順進來,抬頭問道:“進宮的日子可選好?到爐子旁邊說話,別哆嗦了。”
“是,謝皇上恩典。”王伏順搓手站到暖爐邊,躬身回道:“日子定在下月初九,是慕小姐親自挑的,別的沒有說什麽。”
“初九?”明帝側首算了下日子,心裏略微有些詫異,沒想到事情會如此順利,自言自語道:“今天都二十四了,那也沒有幾天日子。”
“正是,或許慕小姐急著進宮呢。”
“她急著進宮?”明帝失笑出聲,順手將書扔到一旁,“若是換做別的女子,朕或許還相信,唯獨她卻是不會。”
王伏順笑道:“慕小姐進宮,皇上也少操一份心。”
明帝不置可否,轉而說道:“泛秀宮眼下還沒收拾完,若是此刻另設一宮,倒是顯得有些招搖。朕記得雲曦閣寬敞透亮、景致不錯,先讓她在哪兒暫住一段時間,你去跟敬嬪知會一聲。”
“老奴這就過去,順便把雲曦閣收拾妥當。”
“等等----”明帝抬手止住他,沉吟片刻道:“傳朕的旨意,敬嬪鄭氏端靜淑和、恭順持禮,更對皇子教導有方,特冊為妃位,以宣昭後宮女子之德。”
王伏順來到沐華宮,先將皇帝的話轉述一番,待宮人們賀喜完畢,又道:“敬妃娘娘,皇上還有幾句話,要老奴單獨交待。”
敬妃揮退殿內宮人,頷首道:“好了,王總管請講。”
“娘娘的冊封禮,安排在三天之後。稍晚些,會有司儀監的人過來,再詳細的說與娘娘聽,老奴先給娘娘道喜。”
皇帝要交待的,斷然不會是這幾句話。敬妃心中疑惑甚多,卻依舊保持平靜,頷首笑道:“有勞王總管親自過來,本宮先謝過。”
王伏順欠了欠身,又道:“豫國公家有位養女,皇上想把她接進宮來,因一時沒有合適的住處,十分為難。想起娘娘知書達理、賢良大方,因此讓慕小姐暫住雲曦閣,有娘娘親自照顧著,皇上也就放心了。”
原來無緣無故升了位分,竟然是這麽個原因?看起來風光無限,實際上卻隻是給他人做屏障!敬妃胸口如有芒針在刺,痛得深吸了一口氣,“豫國公家的養女?怎麽從沒聽皇上提起過?”
“是,老奴也沒有見過。”王伏順一張老臉溝壑縱橫,滿臉笑容道:“不過娘娘也不用著急,過幾日慕小姐進宮,娘娘不就都清楚了。”
敬妃知他極難對付,再問亦是無用,遂揚聲喚道:“秋穗,陪王總管下去,封二十兩銀子打酒喝。”
王伏順笑道:“老奴謝娘娘賞賜。”
“啪”的一聲,敬妃將桌上書卷拂在地上,心頭怒氣仍不能平,這倒擢升的旨意未免太讓人氣悶。到底何等人物,能讓皇帝如此大費周章?不過眼下沒功夫慪氣,此次冊妃必定讓其他人不滿,更要小心應付才行。
天色將黑時,秋穗進來問道:“娘娘,是不是預備晚膳?”
敬妃正在跟奶娘說話,回頭道:“待會皇上必定會來,多預備幾個菜,挑皇上平素愛吃的,另外再取一壺玉團春出來。”
秋穗出去吩咐完畢,回來笑道:“娘娘大喜,奴婢們都跟著高興呢。”
敬妃略笑了笑,心裏估量了下時間,吩咐秋穗道:“把上月得的春藤雪蘿錦緞取出來,徐婕妤年紀輕,剛好配的上嬌嫩花色,派人給她送過去。”
秋穗嘟噥道:“娘娘也太大方,做什麽送給她?”
敬妃懶怠解釋,喝道:“多嘴!快去。”
晚膳時分,明帝果然領著人過來。秋穗趕著進來通稟,敬妃對著銅鏡整理一番,出殿含笑行禮,迎著明帝往內殿走,“皇上的恩典,臣妾還沒來得及謝呢。”
“嗬,朕這不是來了。”明帝笑著瞧了瞧,打量了一番,“你也是一宮主位,又剛升了妃位,身上就這麽點裝飾?雖說諸事都要節儉,但也不用太過了。”
敬妃親自奉上茶來,微笑回道:“最近皇後娘娘身子不痛快,裝束很是清減,所以臣妾也不想穿得太華麗。”
明帝頷首道:“嗯,難為你體貼。”
三皇子跟著奶娘出來,規規矩矩行禮道:“父皇,兒臣給你請安。”
明帝笑容和悅,將三皇子抱在腿上,問了些小孩子的玩事,又笑道:“今天你母妃高興,等會咱們給她慶祝一下。寅祺你來斟酒,好不好?”
“嗯,兒臣去拿酒!”三皇子認真點頭,歡快跑下去。
席麵上熱熱鬧鬧,敬妃被勸著多喝了幾杯,摸著發燙的臉笑道:“皇上,你別再逗寅祺斟酒,臣妾要是再喝下去,一會就該醉了。”
明帝笑道:“醉了又何妨,進去睡下就是。”
“咱們敬妃娘娘啊,樣樣都好,就是太節省了。”奶娘一麵給三皇子夾菜,一麵陪笑湊趣,“今兒是大喜的日子,娘娘別舍不得喝酒。隻管再喝上七、八壇子,皇上現在在這兒坐著,娘娘還怕沒酒喝麽?”一席話,說得眾人都笑起來。
“給皇上和敬妃娘娘請安。”外頭進來一個小宮女,垂首道:“我們主子說,讓把這盒海棠春胭脂送過來,謝娘娘的賞賜。”
明帝抬眼瞧了瞧,回頭笑道:“你又拿著什麽體己送人?朕知你素來大方,可也不能一樣都不留,自個兒沒得使。”
“是皇上賞的春藤雪蘿錦緞。”敬妃招呼香穗去接東西,靦腆笑道:“那花色太過嬌嫩,臣妾又不好意思穿,白放著也可惜了。徐婕妤年紀輕,膚色也相襯,配著那春藤雪蘿的花樣,定然更顯好顏色。”
明帝笑道:“你也還年輕,以後不用穿得太素淨。”
“你別走,我要吃棗糕。”三皇子跑下席拉住小宮女,也不管她連連解釋,不依不饒嚷嚷道:“你有,你有。上次還給我和二哥了,一人一塊棗糕。”
“拉拉扯扯,成何體統?”敬妃朝三皇子喝了一句,側首吩咐道:“奶娘,把寅祺抱下去。時辰也不早,先帶他去睡覺。”
明帝突然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小宮女嚇了一跳,忙道:“奴婢墜兒,在沅瑩閣當差。”
“這個墜兒很伶俐,賞她!”明帝的話頗有深意,臉色也不大好,隨後略吃了些就吩咐撤膳,隻說疲乏困怠,領著敬妃進去安歇下。
次日早朝上,朝臣們為邊境之事起爭執。明帝看著激烈爭辯的臣子們,隻覺比一群蚊子還要吵,也懶怠去喝斥,遂拂袖回到醉心齋。多祿小心翼翼進來,陪笑問道:“雲曦閣已經收拾好,皇上要不要去瞧瞧?”
“朕現在沒空,晚會再說。”明帝消了消氣,翻開早上呈上來的折子,看到青州戰事不由蹙眉,頭顱裏更是隱隱脹痛。
“皇上,內閣大學士杜守謙求見。”
明帝“嗯”了一聲,走進來一名赭袍年輕官員,長身玉立、秀麵若素,年紀輕輕已經頗具名臣之姿,上前叩道:“微臣杜守謙,參見皇上。”
“好了,又不是在朝堂上。”明帝順手將奏章遞過去,指了指上麵,“青州乃我朝邊境,常有霍連蠻子騷擾,搶奪些財物、牛羊,原本問題也不大。而此次之事,看起來卻有些不尋常,莫非霍連蠻子想要動兵?”
杜守謙粗粗看了一遍,合上道:“青州一直由雲、慕兩軍駐守,十六萬重兵壓在邊境上,若真有戰事,那就絕非一兩天能解決。”
“嗯,百姓又要受苦了。”
杜守謙又道:“邊境一旦交火,朝內就要預備大量糧草,不論人力、物力都消耗不輕,朝廷負擔大大加重。再者,戰事中士兵肯定會有損傷。朝廷若是想增援,就得抽出大量京畿兵馬,那麽----”
原本雲、慕兩家擁有重兵,朝廷忌憚多年,私下早就有削兵之意,如今再增兵豈不是愈添煩惱?明帝自然知道其中利害,心頭愈加煩惱,歎道:“不錯,朕擔心的就是這點!隻怕送出去容易,等到想要回來就難了。”
“皇上的擔心,朝廷一直都是有的。”杜守謙似在斟酌說詞,慢慢說道:“太祖武帝爺開國時,戰功顯赫的臣子不少。比方如今藩王們的先祖,還有雲、慕、郭三家武將世家,以及文、朱兩家文臣等等。這些家族的態度,對朝局穩定至關重要,以往解決的法子便是聯姻,以確保他們沒有貳心。”
“難道,要朕馬上去納妃?”明帝一聲輕笑,心裏陡然覺得很不舒服,原本不甚相幹的兩件事,此刻倒成因果關係似的。
杜守謙忙賠了個笑,道:“那倒不是。”
“縱使朕有這個心,此刻也不是選秀的時候。”明帝不願將話題深入下去,轉而說道:“聽皇後說,兩個小家夥很合得來,整天日同食、夜同寢,比同胞姐妹還親密。隻是寅雯自小任性,又淘氣,可別把杜愛卿的千金欺負了。”
“豈敢,微臣不甚惶恐。”
“朕去瞧瞧孩子們,你也別惶恐了。”明帝朝下揮揮手,起身離座道:“把案頭上的奏折理一下,弄好送到政觀閣去。”
杜守謙笑了笑,點頭道:“是。”
鳳鸞宮相距不遠,片刻便已行到。皇後正倚在長榻上看書,一身藕合色團紋錦繡鳳袍,已經有些半舊之色。明帝含笑走近坐下,摁住她示意不必起身,將手放在扁金葵口小手爐上,“佩縝,何苦整日看書寫字,如此費神?”
“皇上,怎麽又不通傳?”皇後放下手中書卷,替皇帝撣了撣身上碎雪,又沏了一盞熱茶遞過去,“悄悄的走進來,倒是讓臣妾禦前失儀。”
“朕以為你在中覺,怕吵醒……”
一陣嘻嘻哈哈的聲音,兩個小女孩跑進來。二人穿著同款衣袍,梳著同樣發髻,猛然看去,倒像是一對孿生小姐妹。皇後朝二人微笑招手,回頭道:“都是雯兒淘氣,非要讓玫兒穿成一樣。”
“父皇!”四公主身著蜜合色小襖,領口一圈雪色茸毛,襯得一張小臉粉嘟嘟,撲到明帝懷裏撒嬌,“父皇你看,我們兩個像不像?哪個更好看一些?”
明帝故意逗她,笑道:“依父皇看,還是小玫瑰更漂亮。”
“哼!父皇偏心。”四公主撇了撇小嘴,倒也不見得真有多生氣,跑下去拉那小女孩,笑嘻嘻說道:“玫若,父皇誇你,說你比我好看呢。”
“哪有,當然是公主好看。”杜玫若身量略高些,寶藍色小緞襖更襯膚色,一雙大眼睛撲閃撲閃,好似圓月之夜的光芒星子。
皇後指著杜玫若,側首笑道:“別說皇上偏心,臣妾也更喜歡玫兒一些。不像這淘氣丫頭,整天惹禍,沒一件事不讓人操心。”四公主吐了吐舌頭,做了個鬼臉,拉起杜玫若就往外跑,慌得奶娘們追之不及。
明帝搖頭一笑,“這孩子,都是小時候慣壞了。”
皇後微笑點點頭,說道:“將來柃兒長大,得從小就約束著,不能像她姐姐這般沒法沒天,任性又胡鬧。倒是那杜家小姐,年紀雖小,卻又文靜、又大方,比別的孩子都招人疼。”
“朕看寅祺還好,聰明又聽話。”明帝忽然想起昨日之事,雖然疑惑不痛快,卻也不想讓皇後擔憂,於是笑道:“昨兒寅祺高興的很,吃太多,有些不消化。不知道這會好些沒有,朕再過去瞧瞧。”
皇後起身相送,又道:“外頭天涼,皇上帶上手爐去罷。”
明帝依言拿上手爐,出了大殿卻吩咐往東麵走。一路上積雪早已掃淨,車輪壓著平整宮道,不過片刻功夫,禦輦便行至沅瑩閣正門。徐婕妤聞訊出來,迎著明帝進到寢閣內,嬌嗔道:“皇上,都多少日子沒來了。”
明帝脫下銀狸大氅遞給她,在美人榻上躺下道:“人都來了,你還抱怨?”
徐婕妤親手掛好大氅,順帶脫去外袍,上身一件蝴蝶銀扣對襟錦襖,做工精致、裁剪合宜,越發勾勒出曼妙的身段來。轉身倒了一盞花茶,翩然走到榻邊坐下,“臣妾可不敢,隻是整日想著皇上罷了。”
徐婕妤含笑斜斜倚坐著,咬緊嘴唇,紅豔豔似要破出血珠來,模樣極為動人。明帝有些出神,一時倒忘記方才來意。隻是恍惚想著,若是換作另外一位女子,也能這般巧笑嫣然就好了。
“皇上,皇上……”
“嗯?”明帝回神過來,抬眼笑道:“玉窈你過來,朕身上酸乏得很,依舊象往常那樣,仔細揉一揉才好。”
“要是臣妾偏不呢?”徐婕妤人已經歪過去,輕輕揉道:“若是皇上能常來,做什麽都願意,隻要別把臣妾忘記了。”
“不會忘的。”明帝在她臉上劃著圈,跟著順勢滑下,伸到衣襟裏麵亂遊一氣,小衣被扯得鬆動,露出一痕雪白無暇的香肩來。
徐婕妤反手捂住胸口,吃吃笑道:“皇上,還揉不揉了?”
“揉,當然要揉。”明帝被她誘得情欲朦朧,翻身坐起來摟住,伸手解開腰間雙疊束帶,貼到耳邊輕聲說道:“別動,朕來替你揉揉……”
徐婕妤動彈不得,聲音細若蚊蟲,“皇上----”
“噓,別說話……”明帝雙手環住美人細腰,翻身將其壓在身下,嘴唇觸碰到那微涼的柔軟肌膚,好似山間裏一泓清澈泉水。
柵格窗外,有雪花自萬丈高空灑下。大雪越下越多,越積越厚,似乎連聲音也被淹沒下去,時光悠然而過。徐婕妤滿頭青絲淩亂散開,珠翠釵環早已被卸下,隻剩耳間一對朱紅珊瑚釘,美得奪目。明帝撥弄著她的耳珠,玩轉半晌,輕聲笑道:“玉窈,你今天特別好看。”
“皇上,可不許哄臣妾。”徐婕妤輕輕依偎著,似乎沉溺在皇帝的溫柔裏,過了會方才抬起頭,撇嘴道:“可是,皇上卻隻抬舉敬妃娘娘。”
“怎麽,吃醋了?”明帝手上動作略緩,淡聲道:“敬妃服侍朕多年,又養了三皇子,所以才抬舉她。等過幾年,你為朕生下一男半女,自然也一樣。如今你還年輕,著什麽急呢?”
徐婕妤臉上一紅,又問:“聽說,皇上打算重修泛秀宮?”
明帝看了她一眼,大概明白其意,隻將目光轉到玉茜窗紗上,漫不經心問道:“玉窈,你喜歡什麽樣的窗紗?隻管說,朕讓內務府的人去辦。”
徐婕妤頭垂的更低,嬌聲回道:“隻要皇上賞賜的,臣妾樣樣都珍惜,哪裏還敢挑什麽花樣?皇上看著辦就好,臣妾不敢奢望太多。”
“不敢?”明帝冷笑一聲,翻身跳下床,“你已經奢望的夠多了!”
“皇上……”
“來人!”明帝朝外喚了一句,揀起衣袍胡亂穿在身上,冷聲道:“朕太縱容你,越來越不懂規矩!什麽都問,哪有半點後妃模樣?”
王伏順摸不著頭腦,小聲問道:“皇上,這是----”
“閉嘴,起駕回宮!”
宮人們嚇得不輕,紛紛讓出路來。偏生有個小宮女退得急,一個踉蹌沒站住,將花架上銅盆打翻,濺得滿地都是水。明帝見狀更是添火,瞧著小宮女有些麵熟,正是先頭的那個墜兒,一腳踹過去,“蠢材!來人,拖下去庭杖三十!”
第八章 浮世
雲琅此番回京,並無特別要去之處。早起出府,索然無味閑逛半日,猛然覺得腹中空空如也,於是找了家酒樓上去。酒樓小二笑眯眯迎上來,領著上了二樓,找了個靠窗的位置,笑問:“公子,要什麽酒菜?咱們這裏有…… ……”
雲琅哪有興趣聽這些,隻道:“上壺好酒,上幾個好菜就是。”
小二正喜得要下去,背後有人止道:“且慢!”
迎麵走來一個玄色裘服男子,約摸二十五、六年紀,一雙秀長鳳目似笑非笑,臉上線條幹淨簡潔。那男子抬手止住小二,緩緩說道:“按我說的去備菜,蘆薈燒雙翅、清蒸覆子魚、玫瑰河豚唇,再者雪天寒濕,另外熱一壺陳年玉露竹青。”
雲琅本在望著細雪出神,聽著聲音甚是耳熟,回頭驚喜道:“鳳翼師兄,你什麽時候來京城的?怎麽也不說一聲?”
鳳翼臨窗而坐,白雪襯得眉目愈加清晰,“師父怕你不受約束,特意讓我來京城看看,你沒有惹事吧?”
雲琅笑道:“師兄你淨唬人,我可不是小孩子。”
小二們端著酒菜上來,還沒有動筷子,已然聞得誘人酒肉香氣。內中一個得意的笑道:“二位公子,這是我們店的招牌菜,酒也是……”
“都下去,銀子不必找了。”雲琅聽得不耐煩,掏出一錠大銀扔過去,又給鳳翼斟了杯酒,“在京城呆的這些天,甚是無趣。我寫了信給大哥,準備去定州從軍,想著能作一番大事,心裏真是激動!師兄,你有沒有興趣?”
“你是將門之後,自當如此。”鳳翼微微一笑,飲了口酒,“師兄不過是草野村民,沒什麽大見識、大抱負,這種事自然比不上你。”
雲琅皺眉想了想,故意說道:“安家為國,哪用分什麽出身?師兄你一向灑脫,如今卻這般忸怩,一派小家子氣!”
“你這激將法,對我沒用。”
“罷了,隨你。”雲琅有些失望,卻也無法。
“瞧瞧,還說不是小孩子……”鳳翼話沒說完,突然聽街上一陣大聲喧嘩,接著是人仰馬翻的聲音,仿佛是起了大亂子。
二人急忙起身,朝遠處的街麵看去。一匹受驚的黑馬正衝過來,瘋跑的速度委實驚人,橫衝直撞一氣,行人們皆倉惶逃竄。偏生有對母女躲避不及,竟杵在街中,那母親似乎雙目已盲,並且還抱著個幼女。眼看黑馬衝來,這對母女要被當場撞飛,眾人都嚇得驚呼起來,膽小者已別過臉去。
鳳翼拍桌而起,自窗口臨空飛下,在黑馬即將撞上之時,抱著那對母女縱身一躍,竟然剛剛錯開。眾人都鬆了一口氣,黑馬衝過卷起氣流,玄色裘袍迎風翻飛,方才的驚心動魄,竟絲毫未損他的卓然風姿。人們還不及詢問,雲琅又從樓上飛下來,二人輕功甚好,引得眾人一片喝彩之聲。
雲琅見她母女衣衫襤褸、麵色焦苦,摸出些銀兩遞過去,“這裏有些銀子,你們拿著,隨便添置點……”
那女子神色冷淡,抱緊女兒,“多謝,我們不需要銀子。”
雲琅哭笑不得,氣道:“師兄你瞧,這人----”
鳳翼連忙擺手,止住雲琅,對那女子笑道:“在下的師弟為人單純,不懂得人情世故,並沒有看不起的意思,夫人不要介意。”
“夫人?”那女子似乎有所感觸,神色平靜下來,竟有幾分高貴氣度,“多謝大俠相救,小女子銘記在心。隻是如今落魄他鄉,無財無物,亦不能幫的上什麽,隻有來生再報答了。”說完轉身就走,竟連頭都沒回一下。
眾人紛紛議論,指責女子不識好歹。鳳翼不以為意一笑,雲琅卻甚是不高興,“這做好事的,反倒做出一肚子氣?算了,師兄你跟我回去,順便見一下我姐姐。”
“你姐姐?”鳳翼臉色瞬變,原先謙雅從容的風度全無,一把抓住雲琅問道:“你哪位姐姐?難道是----”
雲琅伸頭湊近些,揶揄道:“我就一個姐姐,哪裏還有第二個?師兄,你方才的話,可問得真新鮮呐。”
“她不是已經----”
“我也不清楚,誰知道呢。”雲琅隻是搖頭,待二人來到慕府側院,又悄聲道:“師兄,我去裏麵知會一聲,很快就出來。你在這裏等我一會,別四處走動,周圍到處都有宮中侍衛,遇上就麻煩了。”
“好,知道了。”鳳翼踱著步子,欣賞起一院子雪景來。
雲琅興衝衝來到內院,正碰上雙痕端著碗盞出來,不留神差點撞上,隻聽慕毓芫在裏麵笑道:“怎麽了,做什麽慌慌張張的?看你滿身是雪,快進來暖和一會。”
“姐姐,你聽我說。”雲琅依言抖了抖雪,在暖爐邊坐下,將上午發生的事說了一通,又滿臉期待道:“師兄現在正等著,咱們一塊兒出去吧。”
“鳳翼?”慕毓芫腦中閃過一個影子,卻沒有答話,隻是慢悠悠掀開小手爐,又往裏頭撒了點龍腦香,方才緩緩說道:“我身子不大舒服,不想見人。”
“姐姐,師兄又不是外人。”雲琅有些著急,“呼”的一下站起來,走近些道:“師兄難得來一次,今兒若是不見,不知又要等到何年何月去了。姐姐你不知道,師兄他這些年----”
雙痕忙打斷道:“雲少爺!”
以自己如今的身份,怎能去見外間男子?稍有不慎,就會惹出不小風波來,平白無故牽連到他人,又是何苦?看著一臉不解的少年,慕毓芫也不知如何解釋,隻得溫柔微笑道:“你師兄來京城,肯定還有正經事要辦,你出去替我打聲招呼,別耽擱他了。”
雲琅一臉無奈,歎道:“算啦,不管他了。”
雙痕上來收拾茶盞,抬頭問道:“小姐,明兒就要進宮,就這麽讓雲少爺出去?不留下說幾句話麽?”
慕毓芫轉身別開目光,淡聲道:“嗯,讓他去罷。”
冬日陽光原本清亮,更兼積雪反光,映得煙霞色的窗紗越發通透,極淺極淡,越發似一抹煙霞籠在上頭。慕毓芫望著窗紗出神,心思飄忽不定,躺了半日卻是睡不著,隻得起身道:“雙痕,去拿個瓜棱罐子來。我們到外麵去,把梅花上的新雪收起來,等到開春好煮茶喝。”
“好,小姐等會。”雙痕連忙答應下,轉身出去。
此時大雪已停,因前幾天積雪堆壘,院子裏已經是白茫茫一片,特別是梅樹下積雪未掃,更是堆的又厚又高。慕毓芫一腳踏上去,幾乎淹沒住半隻羊皮靴子,雙痕趕忙放下手中瓜棱罐,上來拍雪笑道:“小姐別淘氣,當心凍著你的腳。”
眼前一樹臘梅獨豔,半透明花瓣透出瑩瑩鵝黃色,雪粉撲灑在上頭,黃、白二色相互映照,更是讓人賞心悅目。一陣冷風吹過,清幽淡雅的香氣迎麵襲來。慕毓芫將身上羽緞裹得更緊些,絨毛柔軟溫暖,雙手合在一起嗬了口氣,回頭笑道:“雙痕,把蓋子遞過來,咱們開始收雪。”
雙痕捧著罐子跟在後頭,笑吟吟道:“是,隻要小姐高興就好。”
慕毓芫端著五瓣葵口蓋子,放在梅花瓣下,小心翼翼將細雪抖落進去,攢夠大半蓋子再倒進罐子裏。樹枝上的積雪並不要,隻挑花瓣上幹淨的,一點點找去,卻被兩朵並頭梅花吸引。去年冬天,也是自己一時興起去收雪。他捧著罐子站在身側,忽然看到兩朵並頭綻放的,十分高興,“芫芫,你快看它們!一大一小,又並肩挨在一起,好像咱們倆一樣……”
----梅花依舊,人卻已去。慕毓芫仰麵吸了口冷氣,將湧上來的氣息壓住,輕輕抖掉梅花上的雪,將其摘了下來。心緒略微平複一些,恍恍惚惚往前走,卻越來越不知自己在做什麽,回頭喚道:“雙痕……”
“撲”的一聲,蓋子打翻掉進積雪裏。明帝彎腰將其拾起來,拍了拍,抬手遞到慕毓芫麵前,溫柔笑道:“怎麽,朕嚇到你了?方才見你出神,怕出聲嚇著你。”
眼前微笑的男子,一襲明黃色雙龍海水紋華袍,上繡四爪蛟龍,金線蹙成的龍目光輝耀眼,隱隱透出迫人的帝王威儀。那麽他,到底是賢名遠播的英親王?還是與表姐舉案齊眉的良人?不,都已經不是了!他,是大燕朝的當朝天子。
那聲稔熟已極的稱呼,又該如何喚出口?慕毓芫怔了半日,伸手接了蓋子,卻無心再去收雪,側身繞開明帝便往回走。
明帝隨後跟上來,進屋笑道:“外頭有些冷,回屋喝點熱茶也好。”
慕毓芫無法,隻好自桌上取了茶具。折枝蓮花的青瓷蓋碗,內凹碎花,薄胎處一點點透出瑩光,甚是精致小巧。原不知皇帝愛喝什麽,再者也沒心思去琢磨,正好早起泡有雲台蓮峰銀針,遂隨手沏了兩盞。
“朕自己來。”明帝走過來端起茶,往屋子裏打量了一番,瞅見窗邊榻上的圍棋小幾,回頭笑道:“反正閑坐也是無事,不如下下棋?”
慕毓芫想要拒絕,卻不想開口。或許,比起兩個人沉默尷尬,下棋倒好些。轉身走到棋桌邊坐下,慢慢鋪開棋布。又取出黑油漆檀木棋盒,內中躺著兩盒棋子,一盒黑瑪瑙,一盒籽白玉。
二人相對而坐,卻聽明帝笑道:“今天是臘八節,朕隨意出來走走,不知能否混一碗臘八粥喝?”
慕毓芫點了點頭,算是回答。
“聽皇後說,你自幼就喜歡下圍棋。”明帝似乎也不介意,聲音依舊暖煦,“既然這麽著,你可不許讓子與朕,隻管放開了下。”
“啪!”慕毓芫慣於執黑,先撚起一顆落下。
明帝緊隨落子,一子一子,隨著棋子越落越多,棋盤上已經密密麻麻。慕毓芫先頭還有些恍惚,下了一會,神思掉進棋局裏,一時倒忘了對手是誰。
“嗬,這倒把朕難住了。”
“嗯?”慕毓芫聞聲抬頭,正好撞上明帝滾燙的視線,忙別開目光看向棋盤,白子已經被困到死角,情勢已然不妙。
若是再下一局讓給皇帝,未免太著痕跡。再說,縱使對方是皇帝,自己為什麽要去刻意討好?明帝似乎看什麽來,忽然笑道:“平時在宮裏下棋,沒一個人敢贏朕,勝之不武,也神是無趣。還是跟你下棋,更有意思,隻是朕好像要輸了。”
“雙痕----”慕毓芫不想答他,也不好一直坐著,遂朝外揚聲道:“去看看臘八粥做好沒有?若是好了,就盛一些過來。”
屋子裏又是一陣沉默,明帝隻得轉到書架邊,順手抽了一本出來,翻了兩下,在邊上檀木椅子中坐下。慕毓芫想到外麵透透氣,卻又不願從皇帝麵前經過,慢慢收拾著棋子,簡直是度日如年。
好在不多時,雙痕便捧著臘八粥進來。桌上放著兩個粉彩掐金蓮花小碗,雙痕各盛了大半碗,放上小勺進去奉過去,“皇上請用,新鮮熬的臘八粥。”
明帝笑道:“你就是雙痕?”
雙痕自然不便不答,應道:“是,奴婢雙痕。”
明帝勺起臘八粥嚐了兩口,慢慢品了半日,頷首讚道:“不錯,蓮子不硬不爛,紅棗也是甚甜,還有一股子清淡荷葉香氣呢。”
慕毓芫怕他說個沒完,雙痕又推脫不開,忙道:“雙痕,你先出去。”
“怎麽不喝?都涼了。”明帝放下自己的碗,起身走了過來,將另一碗端到慕毓芫麵前,溫聲道:“朕覺著很不錯,你也嚐嚐?”
“不用……”兩人距離甚近,慕毓芫忙抬手擋了一下,不留神碰到明帝的手,“嘩”的一聲,一碗八寶粥全灑在了龍袍之上。
“小心,有沒有燙到你?”
“沒有……”慕毓芫手一縮,往後退了兩步。
“嗬,那就好。”明帝反倒笑了笑,起身抖掉殘粥,在花架水盆上取了條絲絹,擦拭著笑道:“粥沒喝成,全喂給衣服了。”
看著明帝一身狼狽,慕毓芫也有些過意不去,正想叫雙痕進來清理下,卻外麵有人稟道:“皇上,快戌時了。”
“好了,知道了!”明帝側首答了一句,又回頭笑道:“別擔心,沒有燙著。朕先回宮去,預備你明天的事,晚上好好安歇著罷。”
----原來,要親臨其境才知艱難。慕毓芫送走皇帝,隻覺渾身都是虛脫無力,晚飯也沒有胃口吃,合衣倚在榻上,心思恍恍惚惚漂浮不定。
窗外似乎起風了,雙層紗帳鏤空刺著銀線花紋,零星光芒搖曳,生出一片朦朧的銀白光暈來。隔著紗帳看去,有個明黃色身影坐在桌邊,那人微微含笑望著自己,正是明帝無疑。
慕毓芫大吃一驚,問道:“皇上,你怎麽又回來了?”
明帝笑道:“朕舍不得你,又回來看看。”
慕毓芫聽他說的直白,連忙別開目光,“皇上還是回宮去罷。縝表姐,還有其他的妃子們,正在等著皇上呢。”
“那好,你跟朕一起回去。”
“不,我不去。”
“不去?”明帝突然收斂笑意,起身走過來,上下打量了一番,淡淡反問道:“你不跟朕回宮,還想去哪兒?”
自己到底要去哪裏?慕毓芫一時被問住,心內混亂不堪,除了家,除了皇宮,還能夠去哪兒?越想越是頭疼,突然仿佛看到一點明光,跪下懇求道:“皇上,妾身隻是蒲柳之姿、未亡之人,不配蒙受聖眷。請皇上寬憐妾身,許我去道觀清修,日夜青燈古卷相對,以此了卻殘生。”
“好啊,朕準了。”慕毓芫不料皇帝如此好說話,心中一鬆,正要起身言謝,卻聽他接著說道:“你想去哪個道觀?朕替你修整一下。等到空閑之時,朕再來看你,一塊兒下下棋、喝喝茶,倒也很不錯呢。”
“你----”慕毓芫又氣又急,一時不知該說什麽是好。
“來,跟朕走罷。”
明帝笑意深深笑走過來,好似要動手來拉人,慕毓芫慌忙往後躲,避無可避,隻得將麵前桌子掀倒,急道:“你走開,走開……”
“小姐,小姐。”耳畔響起熟悉的聲音,慕毓芫睜開眼一看,雙痕正滿臉焦急搖晃自己,急急問道:“小姐,是不是夢魘住了?”
慕毓芫搖了搖頭,“沒事,隻是沒睡好。”
“要不,去弄碗安神湯進來?”
此時此刻,心緒有如翻江倒海,安神湯還能有什麽用?想來今夜必定失眠,慕毓芫在心內輕笑,卻頷首道:“嗯,去罷。”
第九章 入宮
臘月裏,大雪越發厲害。熹妃整日守著暖爐不肯出門,珍珠在旁邊問道:“敬妃娘娘冊封時,咱們並沒有送禮過去,要不要補一份?”
“做什麽要補?”熹妃回頭瞪了一眼,懶洋洋打了個哈欠,“你最近越發多嘴,本宮乏的很,陪我到裏麵歇息會。”珍珠陪笑點點頭,剛扶著熹妃站起來,就聽小宮女稟道:“娘娘,惠嬪娘娘和徐婕妤求見。”
自上次敬妃擢升的消息後,熹妃便對徐婕妤的小聰明深信不疑,趕忙讓珍珠把徐氏姐妹請進來,問道:“兩位妹妹,坐下來慢慢說。”
徐婕妤一臉火燒火燎,上前急道:“娘娘,哪還有心情慢慢說?沐華宮的雲曦閣新冊封個慕貴人,娘娘還不知道麽?”
“慕貴人?”熹妃在重臣之家思量一番,疑惑道:“除了豫國公慕家,還有什麽要緊慕姓的女子?這又是什麽來頭?”
惠嬪捂著自己胸口,小聲貼近,“聽說,是豫國公家的養女。”
“娘娘,你可覺出裏頭的古怪?”徐婕妤指甲染著猩紅色蔻丹,越發襯得麵上的笑意寒冷凜冽,“慕家隻有一位小姐,早就追隨先帝去了。如今,又突然冒出一位來曆不明的養女,難道說…… ……”
“不不,這絕不可能!”熹妃心下大駭,連連搖頭道:“你也說了,那慕小姐早就追隨先帝生殉,又怎會是她呢?即便是她真的沒死,也不可能進來。反正,本宮曾經見過她,過去瞧瞧就清楚了。”
徐婕妤忙摁住她,勸道:“若是冒冒失失去看人,倒是惹得皇上不高興,等會慕貴人必定會過來請安,不如等著消息更好。”
果不其然,沒多久就有小太監進來稟告。敬妃正陪著慕貴人過來請安,徐氏姐妹為避嫌疑,二人便隱於玉石屏風之後。熹妃勉強鎮定心緒,飲了兩口熱茶方覺好些,朝下吩咐道:“快,快請她們進來。”
“嬪妾慕氏,叩請熹妃娘娘金安。”
一名十八、九歲的宮裝女子上前行禮,一襲天水綠的蹙銀線繁繡宮裝,皆用軟羅綃紗製成,下著月白色雲天水意圖留仙裙。身上裝束甚是清減,仿似不經意間描繪的淡墨寫意美人,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意猶未盡。
熹妃急欲看清她的容貌,忙賜坐道:“免禮,起來說話罷。”
那女子緩緩抬起頭來,一頭如雲青絲綰成瑤台望仙髻,點綴幾星艾葉珠花,雲鬢端處斜簪一枝碧色長簪,綠瑩瑩好似一碧湖水。隻見她眉眼如畫、雲鬢若裁,削若蓮瓣的嬌小臉龐上,一雙水波瀲灩妙目更是流盼動人。
“哐當!”熹妃手中的茶盅失手摔落,濺了一地,已然氣得渾身發抖,不可置信的指著那女子,“你,你…… ……怎麽會是你?豫國公家的養女?你以為有幾分顏色,就可以魅惑皇上麽,不知廉恥!”
那女子臉色一白,敬妃忙勸道:“大家都是姐妹,還是不要說得……”
“是麽?”熹妃憤然站起身來,震得耳上紅瑪瑙墜子跟著搖晃,“到底受過人家偌大的好處,自然是親姐妹了。”
“你----”一句話說得敬妃漲紅了臉。
熹妃朝下狠狠看了一眼,見那女子身子楚楚,大有弱柳不勝拂風之態,心頭更是一團惱火,冷聲一笑,“也不知哪裏尋來的狐媚女子,這般亂了規矩!做出這等喬致的模樣,到底想給誰看呢?”
“給誰看,也用不著你管!”
殿內的人嚇得一顫,隻見明帝臉色冰冷走進來,皇後緊隨其後,先扶那女子到旁邊坐下,又問道:“芫妹妹,有沒有事?”
慕毓芫微微搖頭,道:“沒事,姐姐不用擔心。”
明帝卻不依不饒,又問熹妃道:“你剛才大呼小叫什麽?慕貴人新進到宮裏來,才頭一天,怎麽就惹得你生氣了?嗯,你倒是說清楚。”
熹妃被他問得語塞,滿臉羞惱之色,“臣妾並沒有為難她,皇上何必動氣?無緣無故的,進門就訓斥臣妾一番,又是何必?!”
“放肆!”明帝一聲斷喝,道:“朕問你話,你反倒把朕編派上了。你不是要給別人立規矩麽?怎麽自己不先學學禮數?”
殿內氣氛十分難堪,皇後上來勸道:“皇上,芫妹妹剛剛進宮,必定身子勞乏,不如先讓她回宮歇息。有什麽事,晚一點再說罷。”
明帝回頭看了看,神色稍緩,“嗯,你先送她回去。”
雲曦閣乃沐華宮偏殿,外麵看著甚是尋常,內殿卻是重重綃紗帷墜,雪白瑩透、匝地垂下,比之正殿也絲毫不遜色。寢閣內一扇桃形新漆圓門,雙層紗帳挽於旁邊,中間垂著淡紫水晶珠簾,微微折射出迷離朦朧的光暈。
陽光透過窗紗映進來,迫得人不敢直視。皇後背對窗口而坐,將殿內眾人都摒退出去,方才說道:“今天的事,都怪本宮太疏忽了。那熹妃原有些沒遮沒攔,言語不知輕重,沒想到會鬧得如此不像話。”
“沒事,怨不得她。” 慕毓芫平靜一笑,手中一盞淺碧茶水微起漣漪,淡聲道:“我本是重生之人,豈會因些許言語自傷?她們會惱怒、會妒恨都是自然的,但我卻不能責怪誰,一起都是因己而起。既然決定進宮,早就已經想明白了。”
“我知道你的性子,不愛爭執。隻是如今----”皇後似有感慨,轉而說道:“你如今身份特殊,又有皇上看重,難免會惹出諸多事端來。今後若是有什麽事,你不便出麵之時,隻管著人來鳳鸞宮稟告,不要太委屈自己。”
慕毓芫微笑道:“有姐姐的話,還有什麽可擔心的呢?”
“聽你這話,就知道是在敷衍我。”
“嗬,姐姐如何知道?”
“你自小的脾氣,難道我不知道麽?罷了,不說這些。”皇後柔和一笑,神色溫柔恍似一湖春水,“對了,你養病那麽長時日,悶壞了沒有?等到開春,地麵上的積雪都融化,可以到西林獵場騎騎馬、散散心。”
“姐姐你呢,可還是害怕獵殺小東西?”
“嗬,怕是改不了。”皇後側眸想了想,搖頭笑道“想來就覺得丟臉,居然看到血就嚇得暈過去。爹爹說,你到底是武將之女,騎馬挽弓的英姿就不一樣。”
憶起幼時之事,慕毓芫心底生出一些柔軟來,“那好,開春我們一起去。你遠遠的看著,想要什麽小東西隻管說,我去給你抓活的。”
皇後很是高興,笑道:“好,你可別忘記了。”
二人又說了會閑話,皇後因惦記著五公主的病情,便起身領著人回宮。慕毓芫送她出去,在大殿門口站了一會,寒風陣陣襲來,拂得衣帶裙角翻飛不已。雙痕捧著真紅羽緞披風,在旁邊小聲說道:“小姐,你要是不痛快就說出來,便是打罵我們一頓也使得,千萬別悶在心裏。”
慕毓芫看了她一眼,淡聲道:“沒有的事,別胡說。”
“奴婢沒有胡說,今天那熹妃娘娘----”雙痕還要再說,卻見遠遠一簇人圍著明帝走來,忙道:“小姐,是皇上來了。”
兩個小太監抬著一盆東西,看起來甚是沉重,因上頭蓋著一方大紅錦緞,也不知到底是什麽物事。隻是人還未到跟前,卻先聞到一股清幽幽的異香,卻又不似熏香那般煙熏火燎,幾欲沁人心脾。明帝換了身海水藍寶團紋龍袍,頭上束著紫金冠,少了黃袍加身的威儀,卻多了幾分隨和親近。大步流星走上台階,笑吟吟道:“外頭冷,咱們進去再說話,不用行禮了。”
“是。”慕毓芫並不推辭,欠身跟著進去。
“聽皇後說,你素來不愛熏香。”明帝吩咐小太監放下東西,伸手掀開紅錦,露出一盆狀似假山的物事來。
慕毓芫看了一眼,原來是一盆精巧的上等香山子。約十五、六斤重的伽南香,整塊香料雕成山巒之形,加以描金等裝飾,盛放在放有薔薇水、蘇合油的檀木盆裏。上麵配以丁香、檀木做成的微型林樹,惟妙惟肖,清幽香味更是彌漫整間屋子。
“朕覺得味道還不錯,你看可好?”
“是,謝皇上賞賜。”
“怎麽了?”明帝走近些細瞧了瞧,疑惑道:“怎麽恍恍忽忽的?是不是,還在為方才的事不痛快?熹妃今天實在太不像話,朕已經說過她,你且放心,今後再不會發生那樣的事。”
那語氣太過親近熟絡,慕毓芫覺得很是不習慣,於是回道:“一點點小事,皇上無須掛懷,也不必去苛責其他娘娘。”
“怎麽能小事?你的事和她們不一樣。”
慕毓芫語氣依舊平靜如水,側首避開他的目光,“皇上是後宮所有女子的夫君,姐妹們自然是一樣的,臣妾亦沒有分別。”
“是不想有,還是不願意有?”明帝聲音有些不悅,抬手揮退殿內之人,緩和語氣繼續說道:“朕讓你進宮來,自然不會讓你受委屈。從今以後,隻要與你相關的事,就沒有什麽是小事。”
慕毓芫不願爭辯,隻道:“皇上說是,就是罷。”
“你----”明帝眸中光線泛出惱色,龍袍上的四爪飛龍乃金線蹙成,朱色龍睛閃出迫人之光,沉默片刻卻歎道:“罷了,朕不想為難你。有些話便是說了,此刻你也不願意聽,即使聽了,也不會放在心上。”
“皇上的旨意,臣妾自當遵命。”
“你看----”明帝搖了搖頭,歎道:“不論朕說什麽,你都是這麽一句。莫非,一定要跟朕劃出界限來,你才安心麽?”
“安心”二字仿似一把鋒利冰刀,輕易劃破了什麽。屋外傳來“嘀嗒嘀嗒”的銅漏水聲,伽南香味道如影如魅,帶著一種熟悉親切的味道襲來。
慕毓芫一時出神,恍惚憶起那年情景。
五月的天氣甚是炎熱,自己意閑閑穿了一身素紗羅衣,雙痕站在旁邊研磨,書案上鋪的是瑩白的雪浪紙,半成的雨後新荷圖就快完成。他一身簇新的明黃龍袍,滿麵春風走進來,捧著一盆小巧玲瓏的香山子,笑吟吟遞過來,“方才外省進貢東西,朕想你會喜歡,所以就趕著拿過來。你來聞一聞,喜不喜歡?”
自己放下筆仔細聞了聞,辨了辨,“仿佛是伽南香…… ……唔,還有沉香屑,正是臣妾喜歡的味道。”他聽了以後愈加高興,眼睛裏盛滿了濃濃笑意,凝目望著自己,“從今以後,你就不用熏香了…… ……”
----那時並不知道,很快就沒有以後。
“算了,朕也不想為難你。”明帝歎了一句,聲音有幾分悵然失意,“朕已經跟皇後說過,你還不熟悉宮內狀況,不必每天過去請安。”似乎還想說什麽,卻是忍了忍,“看你精神不大好,那就先去歇息。朕明日再來看你,不用出來送了。”
“是。”慕毓芫心思飄忽,隻淡淡應了一聲。
第十章 初芒
“皇上,這樣可不行。”皇後親自沏茶端過來,對明帝歎道:“芫妹妹位分太低,以後的日子,肯定不會清靜。她自幼以來,何曾受過那樣的委屈?”
明帝拿著茶蓋劃弄茶水,刮得沿口發出刺耳的聲音,“朕原想著先不要太招搖,打算過些時日再冊封,如今看來是等不得了。”側首吩咐王伏順,“傳朕的旨意,頒六頁金冊和玉印,冊慕貴人為宸妃,那些酸文腐詞,趕緊讓內閣的書呆子去寫,另外你再到各宮都傳一遍話。”
皇後又道:“昨兒皇上就去了一會,眼下還要不要過去?”
明帝默不作聲飲著茶,半晌才放下茶盅,“此刻不得空,朕先到啟元殿一趟,你過去瞧瞧,需要什麽裁定著就是。”
皇後也並不深勸,領著宮人們恭送明帝出得大殿,吩咐文繡道:“你去把吳連貴傳來,另外著人預備好車輦,準備沐華宮去一趟。”文繡答應著出去,不多時便回來,身後跟著一個綠袍青年太監。
“吳連貴。”皇後朝下看了看,溫聲道:“從今兒起,你就是正四品的總管太監,專門服侍新冊封的宸妃娘娘。”
吳連貴有些茫然,抬頭道:“宸妃娘娘?”
消息傳到雲曦閣,新派來服侍的宮人們都歡喜不已。慕毓芫倒沒多大驚訝,隻淡淡說道:“沒什麽可熱鬧的,各自下去做事罷。”宮人們皆有些悻悻,卻也不敢反駁。
“皇後娘娘駕到!”
“姐姐,怎麽又親自來了。”慕毓芫上前相迎,拉住皇後的手。
皇後笑盈盈握住她,手上的雙環翡翠鐲子滑下來,襯得手腕有些嶙瘦,“妹妹你剛進來,怕你沒人使喚,特意帶了個人來服侍你。”說著往身後喚道:“吳連貴,過來叩見宸妃娘娘。”
“吳連貴?”慕毓芫心裏閃過一絲驚訝,原來昔日舊仆還在宮中,沒想到皇後如此細心,旋即微笑道:“難為姐姐,處處都為我費心。”
“娘娘…… ……”吳連貴聞聲抬頭,滿眼都是不可置信,失聲顫道:“奴才……奴才吳連貴,叩見宸妃娘娘……”
慕毓芫淡淡微笑,“你先下去,起來罷。”
二人並肩進了寢閣,內堂與臥寢之處用一架錯格隔開,或是古意花瓷,或是玉石擺件,稀疏錯落,別有一番清逸雅致趣味。內堂正中懸掛一副春日錦繡圖,花中亭子間斜倚著一名淡妝美人,眉蹙春山、眼如秋水,正在揚起團扇撲著彩蝶兒。那畫工極是精致巧妙,美人栩栩如生,竟仿似要從畫裏撲出來一般。
皇後於牡丹鸞鳥團刻椅中坐下,擺弄著案頭的珠花盆景,環視了一圈,朝慕毓芫微微一笑,“當初,也不知你喜歡什麽樣的。讓別人弄又不放心,想了半日,索性照著你從前閨房的模樣布置,也不知合不合你的心意。”
“難為姐姐費心,比起從前還要更好些。”慕毓芫取了一盞木樨清露,往清水裏倒了幾滴,花露甜香之氣悠然散開,“記得你愛喝這個,嚐一嚐味道如何?”
皇後依言飲了兩口,稱讚不已,“不錯,香而不膩。”隻是其意似乎不在於此,略微沉吟又道:“昨日皇上回到鳳鸞宮,氣色很不好。晚膳的時候,還是悶悶不樂的,我也不便問他,想來是因為妹妹你罷。”
慕毓芫反倒一笑,問道:“姐姐是來問罪的麽?”
“我知道,你心裏有些別扭。”皇後搖了搖頭,又道:“隻是現在,你已經是皇上的妃子,過去的事,不如都忘了罷。”
慕毓芫看了皇後半日,卻是長聲一歎,“姐姐,你若是恨我、厭我,心裏反而好受些,又何必處處想得周到?難道隻要是為了皇上,做什麽你都心甘情願?”
皇後不由一怔,勉力微笑,“好好的,怎麽這樣問。”
時光隔斷記憶,彼時的英親王妃端方文靜、氣華秀雅,立在一彎皎潔圓月下,雙手合十,靜靜許下心願。看她那認真的樣子,忍不住上前取笑,“想什麽呢?莫非,想要給姐夫添個小王爺?”
她羞紅了臉一笑,嬌色頓生,“你以為自己小,過兩年也該嫁人了。”
“那又如何?”
“還能如何,到時候啊……”年輕的英親王妃尚帶少女稚氣,拉長聲調取笑,“到時候,讓你嫁一個厲害的妹夫,別的倒沒什麽,隻是先要生七、八個孩子再說。”
“看你胡說,我告訴你娘去!”
誰曾想,竟會是今日的格局?慕毓芫的思緒一路掠過,沒多久自己嫁了人,恩愛時光不過兩、三年,他便因病早早逝去。懸梁尋死無果,又輾轉生下那個孩子,如今卻再次入宮,一切都似做夢般不真切。
----絲蘿托喬木,果真如此麽?慕毓芫轉眸看向皇後,那恩愛和賢名的背後,到底藏有多少苦處?而自己,今後的路又該怎麽走?是寂寞老死在宮中,還是如其他女子一般,在皇帝麵前爭寵獻媚?或許當初死了,對大家都好些。
“皇後娘娘!”文繡打起簾子進來,急道:“娘娘,方才奶娘來說,五公主發燒哭得厲害,娘娘趕緊回去罷。”
皇後忙道:“怎麽回事?”
“姐姐莫急,我跟你一起過去。”慕毓芫趕緊站起來,吩咐雙痕跟著,陪著皇後步出寢閣,大殿外早已停好金頂華蓋流珠鳳輦。
清風從車簾縫隙逸進,溫差使得說話時呼出團團水汽,氤氳如淺雲彌漫,恰似皇後語氣裏的淺傷,“生柃兒的時候,足足鬧了一天一夜。好不容易生下來,如今還是時常三病兩痛的,想來這孩子也不是有福氣的。”
聽她說的甚是傷感,慕毓芫忙勸道:“姐姐,怎麽說這樣的話?小孩子哪會不費點心,先前養寅雯時也辛苦,慢慢就好了。”
皇後避開她的目光,淡聲道:“嗯,本宮想太多了。”
鳳輦行至映綠堂門口停下,文繡等人上前攙扶著二人下車。進到內殿,奶娘正抱著五公主不停的走動,五公主已哭得小臉通紅、鼻息急促,儼然是高燒不退的跡象。不待皇後問話,太醫先上前回稟道:“皇後娘娘,五公主恐怕不是尋常發燒。以微臣的一點愚見,多半是胎內帶來的病根,餘氣未消所致。”
皇後甚是焦急,忙問:“你撿明白的說,到底是個什麽病症?”
太醫有些誠惶誠恐,垂首問道:“微臣鬥膽問一句,皇後娘娘在懷胎之時,可曾時常憂思,仰或是整日不能安眠?”
“嗯?那會如何?”
“皇後娘娘明鑒,胎兒和母親本是一體,如若母親在懷胎時心緒不寧,或是憂思過度、飲食不耐等等,便會讓母親身體虛弱,生下來的胎兒也時常發病,根源都是懷胎時種下的病根,因此----”
皇後神色不動,平聲道:“沒事,你接著說。”
太醫躬身垂下頭,小心翼翼回道:“因此五公主的病症,並非一劑可治,唯有慢慢的調養著,一點點將胎內帶來的餘毒散去。微臣等人,自會盡心尋求醫治良方,隻是能否痊愈,還要看五公主的體質了。”
“你的意思是,寅柃她----”皇後的聲音有些微顫,卻沒有再說下去,回頭朝慕毓芫說道:“這裏太忙亂,你先回去罷。”說完,便抱起五公主進了內殿。
文繡見慕毓芫愣在當場,忙道:“皇後娘娘精神不大好,有太醫和我們照料著,宸妃娘娘不必太擔心,還是先回去歇息罷。”
皇後的舉止有些奇怪,慕毓芫卻不甚在意,恍惚想到自己的孩子,也不知現在長得如何?聽見文繡說話,隻是微笑道:“沒事,我也幫不上忙。既然皇後娘娘疲乏,還是先回去,替小公主祈福也好。”
文繡出去吩咐人準備車輦,剛到門口就“啊”了一聲,慕毓芫不知是什麽事,忙問道:“文繡,怎麽了?是誰在外頭?”
“是朕。”
慕毓芫稍微吃驚,不期會在此處與皇帝相遇,少不得上前行了禮,“柃兒有些不大好,怕姐姐著急,所以就一並跟過來了。”
“嗯,難為你了。”明帝神色間看不出喜怒,似乎已忘了昨日的不快,抬手虛扶了一下,“寅柃有太醫照顧著,沒事的,你也不用太擔心。朕進去瞧一瞧,等晚間空些再去看你,先回去罷。”
“是,臣妾告退。”
回到雲曦閣,隻聽裏麵絮絮嚷嚷的聒噪,慕毓芫心中疑惑,卻見一名小宮女走出來,喜氣盈盈回道:“方才王總管送東西過來,說是預備娘娘的冊封禮,堆了滿滿一屋子,大夥正在熱鬧……”
“嗯,知道了。”慕毓芫無甚興趣,不待聽完,便轉身去往偏殿。
偏殿有間小巧屋子,並不大,卻是三麵通窗,因此特意布置做書房。書案後頭整麵牆壁都挖空做成書格,有成本的書冊,也有絲帛製成的長卷,各自分類存放。慕毓芫不禁要歎皇後心細,隨手抽了一本翻閱,一頁一頁翻著,倒是漸漸心靜下來。
書房內幽靜無聲,時光悠然溜走。慕毓芫看了半日書,因覺脖頸間十分酸乏,便抬頭看了看天色,遂朝外揚聲道:“來人。”
“來了。”那邊有人脆生生答應,一陣腳步聲,香陶伶俐跑了過來,“娘娘,可是看乏了?方才,南院的陸才人過來請安,怕擾娘娘看書,不讓我們通報,現在還坐在偏殿廂房等著呢。”
慕毓芫曾聽敬妃說過,沐華宮還住著一位陸才人氏,因沒有心思招呼鶯鶯燕燕,故而一直沒有見過。此時人都來了,總不好將其拒之門外,隻好吩咐道:“去罷,請她過書房來說話。”
“嬪妾陸氏,給宸妃娘娘請安。”香陶上前打起珠簾,一名素藍宮裝女子欠身走進來,形態格外謙卑,襝衽禮畢道:“嬪妾愚笨,沒有拿的出手的東西,所以做了一些小糕果,留著給娘娘打賞下人。”
慕毓芫見其殷勤有加,也不好太冷淡,側身吩咐香陶道:“找幾個青瓷盤子,把點心都盛出來,大家嚐一嚐。”
不多時,香陶捧著青瓷蓮花托盤上來,內有粉蒸玫瑰糕、千層茯苓餅、綠豆糕、珍珠糯米團等等,每樣都不算多,卻是樣樣精致小巧。陸才人又站起身來,說道:“都是些尋常的東西,隻怕不入娘娘的口。”
如此小心翼翼,倒是讓慕毓芫有些不忍,遂拈了一塊珍珠糯米團,入口隻覺甜而不膩、鬆軟可口,於是微笑道:“才人好手藝,果然是心靈手巧。”
陸才人忙道:“承娘娘不吝誇讚,嬪妾慚愧。”
慕毓芫仔細打量著她,容色僅中人之姿,眉目間很是恭順安靜,有一種本本分分妥當的味道。隻是彼此間非親非故,如此殷勤客套,自然是衝著皇帝而來,想必已經把自己當著新寵,正盼著替她美言幾句。想到於此,淡淡笑道:“這糕點很不錯,才人回去再做一些,正好呈給皇上嚐一嚐。”
果不其然,陸才人欣喜道:“是,嬪妾謹遵娘娘旨意。”
這又算什麽旨意?但願,事情能夠遂她的心罷。慕毓芫在心內一笑,卻是懶怠再應酬,遂吩咐香陶道:“時辰不早,你送陸才人出去。”
“是,嬪妾先行告退。”陸才人反應極快,起身退出。
第十一章 木屐
隨後的幾日,或許是因為朝堂上政事繁忙,或許是因為五公主病情纏綿,皇帝並沒有駕臨雲曦閣。不過今日,乃是慕毓芫冊妃禮之日。天還沒有大亮,雲曦閣內就已經熱鬧忙碌開,宮人們各執一事,進進出出奔走著。按規矩,妃子要先到太廟行禮,待到頒下金冊和玉印,才正式成為一宮之主。
妃子之禮非比尋常,因此裝束特別繁瑣。紫汀早把胭脂水粉挨次打開,先用木樨花水給慕毓芫敷麵,待濕潤適度才開始上妝。先抹一層極淺極淡的胭脂,再用細白珠粉輕輕罩之,一點點暈散開,看上去好似天空中的一抹煙霞。
“還是紫汀手巧,飛霞妝畫得真好。”雙痕捧著冊封禮鸞袍過來,又喚來兩個小宮女幫忙,三人分執領口和袖口一端,將其緩緩展開。
“啊呀!真好看。”一名年輕的小宮女,失聲輕呼起來。
殿內宮人圍攏過來,原來是一件朱色蹙金雙層廣綾長尾鸞袍,仿佛是一整塊布料縫製而成,幾乎連個線頭都沒有。上頭的鸞鳳極為華麗,一身羽毛皆為五彩真絲織成,燦若雲霞、靈動無比,已有幾分破雲而出之姿。雙痕服侍著慕毓芫穿上,又在外麵罩上一層真紅紗衫,越發朦朧迷離,那六尾鸞鳳好似要活過來一般。
香陶又捧來首飾盤子,紫汀拾起一支九轉連珠赤金雙鸞步搖,其尾墜有三縷細長的瓔珞圓珠,插在雲鬢間搖曳生輝。平常冊妃之禮,雖然也是繁絮奢華,卻比不上慕毓芫這次隆重。單是一條雙疊珠絡縫金束腰,就費了半個月繡工,甚至連高底軟鞋都用玉珠綴邊,行走在毯子上摩挲有聲。
慕毓芫對著鏡子裏看去,鏡中人光華璀璨、寶光流轉,抬手理了理雲鬢,又將耳間的七蓮子玲瓏耳墜擺正,轉身吩咐道:“好了,走罷。”
此時天色已大亮,慕毓芫搭著雙痕的手出去。台階下站列著喜慶的儀仗隊伍,正中停著輛百鳥錦繡金塔雲蓋車,乃是冊封禮上專用。因華蓋四角墜有鏤空存珠金球,有風過時,一陣“鈴鈴”作響,清脆悅耳之聲沿路灑向太廟。
近些時日,皇後因公主的病而懶怠動彈,不過主持冊封禮卻是她的職責,早已一身盛裝麗服端坐皇帝側旁。寬闊良深的大殿中央,帝與後並肩而坐,麵上皆是微笑,似乎正在接受著天下子民的敬仰。禮儀太監宣布吉時到,慕毓芫俯身叩拜帝後行大禮,宗正寺長官宣讀完六頁金冊賜文,交付妃子專用玉印,底下眾人齊聲高呼:“恭賀宸妃娘娘金喜,福澤綿長!”
“來人,快扶宸妃起來。”明帝醇厚的聲音從上傳下來,一身簇新的九龍華袍,顯得修眉峻目格外精神,麵上笑意暖如春風。
皇後朝服正坐,按禮要說幾句教導之語,曼聲道:“宸妃妹妹,從今後你就是一宮主位,務必遵禮守儀、謹慎言行,以昭示其他宮妃位表率。”
“是,謹承皇後娘娘教誨。”慕毓芫背詞似的應下,隻覺自己仿佛變成另一個人,後麵禮儀太監又說了什麽,也聽得不是很真切。
按照祖宗的禮製,冊封禮之後帝後將同時從正門步出,而妃子則隻能從側門退出去,以示尊卑有序,倫理綱常。待帝後二人離去,慕毓芫由雙痕攙扶著退出,太廟的側門不比尋常宮門,依舊寬大闊朗,台階上的紅錦金毯漫漫延伸至門外。
“娘娘小心台階,留神腳下。”
“嗯,知道了。”慕毓芫微笑點點頭,誰知道踏上去竟猛地一滑,原本就穿著高底滾珠木屐,重心一偏,整個人便從台階之上滾了下去。
眾人都嚇得驚呼起來,“娘娘,娘娘!”
“嗯……”慕毓芫手臂上刺心的疼痛,因護著臉所以手先觸地,誰知頭上金枝步搖跌落其下,摔倒之時正正印在上麵。繁複的小葵花金枝紮進肌膚,鮮血正漫漫滲出,宛如一液蜿蜒延伸的珊瑚枝,格外觸目驚心。
是了,一定是那毯子有古怪!方才跨過門檻時,隱約覺得毯子有些汙跡,當時心想或許小太監弄髒,隻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此時來不及細想,忍痛吩咐道:“把大門都關上,所有人一概不許離開!”
底下早有人跑去傳喚太醫,雙痕趕忙上來攙扶,見鮮血破開肌膚透出,染得大紅鸞服上斑斑點點,急道:“娘娘,到底傷到哪兒了?”
慕毓芫蹙眉忍痛坐起身來,指著台階上的毯子,“讓人過去仔細瞧瞧,上麵好像有汙漬,在靠近台階邊緣的地方。”小太監忙跑上去摸了摸,結結巴巴說道:“回娘娘的話…… ……毯子上仿佛有油跡。”
油跡?無緣無故麽會有油跡?慕毓芫腦中星光一閃,在跌下去的一刹那,自己仿佛看到什麽不對勁。記得眾人都跟著蜂擁出來,隻有一個小宮女小心翼翼,繞開正道從旁邊跨出。可惜隻是轉瞬一瞥,小宮女們都穿著同款宮裝,模樣也十分相似,如今再要分辨幾乎已不可能。
太醫趕來上來請脈,慕毓芫搖頭說道:“不過是點外傷而已,去開些愈合傷口的膏藥來。”深吸一口氣,沉吟片刻,“取一卷素綾來鋪在地上,要整的一匹才夠。”小太監麵色迷惑,卻也不敢多問。
兩個小太監摟著素綾跑上來,按照吩咐橫展鋪開。雙痕端著清水過來,伺候著慕毓芫洗了雙手,小聲問道:“娘娘,要不還是先回去再審?”慕毓芫對她耳語幾句,雙痕臉上霍然變色,轉而朝下吩咐道:“所有人都站到素綾上,再退後十步背過身去。”眾人雖然摸不著頭腦,卻也不敢多問。
一團團皺巴巴的灰團上,或多或少都有些油跡,唯獨有個小小的腳印沒有。慕毓芫有些明白過來,遂淡聲道:“好了,大家都轉過身來。”眾人皆是惶恐不安,慕毓芫對著位置一看,是雲曦閣內掃院子的錦兒!
宸妃冊封禮上出事,很快傳遍六宮。徐婕妤坐在旁邊挑弄著鳳仙花水,左手三指蔥管似的指甲蓄了寸許,水豔豔的紫紅色格外明麗,說著又將翹手比了比顏色,曼聲冷笑道:“姐姐,恨她的人可不隻咱們,如此倒是省心了。”
“哎,聽說皇上正趕過去呢。”
“哼,我也聽說了。”徐婕妤冷聲一笑,道:“不就是擦破點皮麽?皇上平日總是忙得沒半點功夫,現在怎麽就有時間,也值得鬧出如此大動靜。”
惠嬪卻握了她手,歎氣道:“你似乎比先頭清瘦了些,要是心裏悶也該說出來,把自己弄得瘦骨嶙峋的做什麽。”
“姐姐,你怎麽還是如此癡心?”徐婕妤翻身直起來,冷笑道:“現在連皇上的麵都見不著,我能做些什麽?除了雲曦閣的那位,皇上現在還能看得見誰?!”說話聲音稍大,震得鬢上的步搖串珠跟著晃動,“那怕是養著玩的貓兒狗兒呢,說撂就這樣撂下了?我不甘心,可是我又能怎麽樣?”
惠嬪聽她說得淒涼,卻也想不出什麽勸解的話,勉強勸道:“宸妃她剛進宮,人之常情是要新鮮幾天,等過些時日就好了。”
“哼,你這話唬誰呢?”徐婕妤咬著嘴唇,柳眉微挑,“上次原本好好的,不過白問了句泛秀宮的事,皇上立時就翻臉,從沒見他動過那麽大的氣。原來是大有來頭,咱們不光惹不得,連多說一句都有不是,好稀罕啊。”
“唉,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用。”惠嬪端著茶捂了半日,低聲問道:“依你看眼前的事到底是哪宮主子搗的鬼?”
“我哪知道,那樣的美人誰不怨恨?”
“皇後自然是護著宸妃的,哪些沒名分的主兒怕也是沒膽,算來算去----”惠嬪左右琢磨了一下,“你說,會不會是鹹熙宮那位?先頭不是還鬧了。”
“或許吧,隻可惜沒有摔死她!”
如此惡毒的詛咒,慕毓芫自然是不知道。回到雲曦閣仔細檢查了下,除了手臂上有幾道長長的擦傷,手肘膝蓋也有瘀青,最明顯是金步搖印出的半弧形傷口,足足有小半寸長。雲曦閣的宮人們頓時忙開,找藥、清洗、包紮,正亂得成一鍋粥,隻聽外殿傳來王伏順的聲音,“皇上駕到!!”
“你們都是死人麽?”明帝疾步走進來,低頭瞥了一圈殿內宮人們,冷聲道:“連個人都攙扶不好,留著你們有什麽用!!”
慕毓芫輕聲道:“沒事,不當緊的。”
“傷到哪裏了?快讓朕瞧瞧。”明帝神色很是心疼,又朝宮人喝道:“還愣在這裏做什麽,都出去!”眾人早被嚇得沒魂,瞬間退得幹幹淨淨。
“別動,讓朕看看。”明帝輕輕褪下手臂上的素綾,赫然幾道紅腫的血痕,雪白的雙臂宛若白玉劃傷,半弧形的傷口更是驚心。臉色越發不好,盛怒道:“早知如此,朕說什麽也要陪著你,真是一幫蠢材!”
“皇上,真的沒事。”有陌生男子的氣息襲來,慕毓芫不自覺閃開些,“也不是什麽大事,隻因臣妾穿著高底木屐,沒站穩就摔了。”
“罷了,你不用替他們掩飾。”明帝凝了一下氣,稍微平和些,“這次出事到底是誰下的手?安的又是什麽心?你不用擔心,朕都會查個清楚。”
“是,凡事有皇上明察。”
明帝張了張嘴,輕歎道:“你就不能----,不這麽生分麽。”
慕毓芫不知該如何回答,轉過去看窗紗,窗外稀稀疏疏的樹枝影子落在上麵,隨著風起微微有些搖曳,沉默半晌說道:“皇上,臣妾有些累了。”
明帝一怔,仍舊保持著微笑,“那好,你先歇息一會。”
慕毓芫輕輕合上眼簾,聽到明帝緩慢沉重的步子出去,終於鬆了一口氣,心思又飄回到冊封禮上,一點一點細細思量開去。
雙痕恭送皇帝出殿,折身回來說道:“錦兒去了沅瑩閣,後來進了蕊香的屋子,半日才出來,十之八九怕都是領賞。”頓了頓,恨恨直咬牙,“娘娘,那徐氏姐妹未免太張狂些,要不要把錦兒捆進來審問?”
“此事未必是這麽簡單,就算徐氏姐妹想要算計於我,也不該輕易留下把柄。” 慕毓芫倚在馥香花團紋軟枕之上,蹙眉想了片刻,“派人跟緊她們,看看還會不會再去找別人。”
“娘娘的意思,是怕背後另有其人?”
果然,挨到天黑就有了消息。吳連貴一溜小跑進來,回道:“蕊香見了敬妃身邊的小喜子,兩個人說了沒幾句,就爭吵了起來。蕊香隻問小喜子是不是看上了錦兒,為什麽讓自己給她東西,揚言要把他倆關係嚷出來,一起死在護城河裏頭。後來小喜子發了毒誓,說自己跟錦兒沒有半點關係,隻不過是…… ……奉命行事!”
奉命行事?慕毓芫周身泛出涼意,好個一箭雙雕的妙計!
冊封禮事後,曾派人仔細檢查過油汙,正門沒有,側門也隻西邊才有。當時還以為是布局的人心思疏漏,現在才明白,完全不是那麽回事。此人必定熟知冊封禮過程,先從東邊進,而後再從西邊出,而下台階的時候更容易滑倒。也清楚冊封禮上會穿高底木屐,故而前麵提爐女官無事,自己卻一腳滑了下去。
這看似繁花似錦的後宮,到底藏著多少凶險?稍有不慎就被人算計在裏頭,甚至連緣由都不會得知。冊封禮上的事,若不察覺便會成個無頭案。即使碰巧去查,也正好將一盆汙水潑向詔德宮,引的兩方相爭,而背後那個人卻坐收漁翁之利。
吳連貴似突然想起什麽,又道:“奴才還記得先前徐婕妤頗得聖眷,皇上特地賞賜銀鼠鬥羽披風給她,結果在宴席上與敬妃的相重了。大家都以為會有一場風波,誰知敬妃絲毫不在意,竟將自己那條也送到沅瑩閣。皇上知道後,還特意賞賜兩宮東西,以做親密和睦的表率。”
雙痕疑惑問道:“如此說來,兩個人豈不是交情頗好?”
吳連貴嘿嘿一笑,搖頭道:“徐婕妤到底還是年輕,後來沐華宮賞賜的東西數不勝數,如今眾人都以為兩人親厚,便是有古怪也難疑到敬妃。”
“你這麽一說就通了。”慕毓芫蹙眉沉思良久,抬頭說道:“不過敬妃心思慎密,比如今日之事,就可以說幾乎沒有紕漏,今後不得不防著些。”
吳連貴低聲問道:“娘娘,如今該怎麽辦?”
“咱們證據不足,也隻好先假裝不知。”慕毓芫紫檀木雕花刺繡屏風,心思如同上麵花紋般淩亂,沉思片刻道:“素綾之事想必已經傳開,皇上肯定會查到錦兒那裏,現在隻怕有人要去滅口,你趕緊領著人去看看。”
吳連貴點了點頭,問道:“娘娘是要奴才是去救人?”
“不,你救不了。”慕毓芫輕輕搖頭,往澤慶堂方向看了一眼,“宮裏出了大事,總要有人出來終結風波,蕊香幾個早晚都要死。你趕著過去,把要緊的東西都收起來,別的事情都不用插手。”
第十二章 花會
轉眼已是春回,近幾個月皇帝都未留宿雲曦閣,卻每天都會去小坐片刻,六宮嬪妃皆是琢磨不透。眾人私下都議論紛紛,唯獨慕毓芫絲毫不以為意,平日裏除卻到皇後宮中請安,回到雲曦閣內,或撫琴作畫,或看書寫字,竟似一點都不為將來擔心。
因泛秀宮已整修完畢,欽天監擇定吉日恭請慕毓芫遷宮。後宮諸妃皆攜帶賀禮前來恭喜,鶯鶯燕燕、嬌聲軟語,頓時讓雲曦閣熱鬧的盈反沸天。慕毓芫正立於檀木銅鏡前裝扮,一襲蜜合色馥彩流雲紋輕紗宮裝,下著煙霞色菱花綃紗裙,頭挽繁複重疊的桃心樂遊髻。因吉日需盛裝,特插了一支赤金嵌三寶步搖,上頭分嵌薔薇石、榴蓮石、芙蓉石,末尾垂有一溜紅瑪瑙米珠串,搖曳生輝。
“娘娘今日穿的真是華貴,金釵珠光閃耀著,連我也覺得眼暈。”雙痕替她挽好淺金色的薔薇繡披,又輕聲笑道:“不過外麵的娘娘們也差不多,她們果真是來給娘娘道喜的麽?一個個打扮得花團錦簇,倒好像去看戲文似的。”
慕毓芫整理著水晶串珠耳墜,淡淡笑道:“怨不得她們,一會皇上就要過來了。”難得群芳匯集的大好時候,誰肯輸給別人半點?誰又不想讓皇帝眼前一亮?誰讓後宮女人太多,而男人卻隻有一個。
慕毓芫攜著雙痕步出寢閣,上了華蓋寶塔瑞鳥金鸞車,行至泛秀宮正門停下。由門口至正殿,鋪有百花賀春圖的猩紅錦毯,牡丹含蕊、薔薇吐芳、芍藥俏枝、秋菊問語,每隔九步變幻一種花樣。錦毯沿邊刺有兩列金線,上綴細圓珍珠扣,毯絨細軟密實,踏上去有如仙子臨水般恍然無聲。
椒泥為牆,檀木擬梁。
椒香殿內,重重帷幕透著金線特有光輝,由數尺高房梁鋪天蓋地垂下,窗前掛的簇新綃紗垂簾隨風飄起,淺粉瑩白好似九天仙女的流蘇飄帶。清風一陣陣掠過大殿,檀香木製成的窗扇、懸楣、護堪都開始散發出幽香,香意如墨滴入水緩緩暈開,兜頭兜腦的襲來讓人幾欲沉醉。
再往裏進是兩架隔斷的屏風,一左一右互為一對,底座為鏤雕七層的古檀黑木,最底層以卷草纏枝為地,稍上用大團牡丹環繞紋裝飾座身。屏身乃上等白玉鏤雕,枝蔓花朵栩栩如生,中間九天玄女腳踏祥雲相對而笑,各捧一聯,一書“鬆鶴長春”,一書“祥雲托月”,做工繁綺華麗,又透著一抹縹緲的仙風意境。
插屏後麵是六尺寬的沉香木闊床,雙層的紗帳上,內層粉紅的薄紗,上麵是鏤空刺繡的銀線花紋。窗紗透進陽光來,紗帳上零星雪色小珠耀目,上頭銀線也亮瑩瑩泛著微光。床頭一對赤金蛇彎形帳鉤,做得分外嬌媚別致,蛇口各銜了一粒豌豆大小明珠,不時有清風徐徐透進,帳鉤便左右輕微搖晃起來。
“…… ……誰言瓊樹朝朝見,不及金蓮步步來。”連地上的嵌金平鏡磚也刻成金蓮花模樣,步步生蓮的盛寵極致,要何等小心才能承受?慕毓芫倚在床頭花楞上輕歎,撫著柔若無存的明紫綃紗被,一根一根的瑩透綃紗折出冰晶之色,讓人恍然生出如居蓬萊仙宮般的錯覺。
“外麵都來齊了,就隻差皇後和熹妃娘娘。”吳連貴請得示下,在前頭打起水晶珠簾,朝外宣道:“宸妃娘娘有旨,請各位娘娘移駕至後花園相坐。”眾嬪妃不免在底下竊竊私語,熙熙攘攘從側門走了出去。
慕毓芫領著雙痕等人出去,連廊下綠肥紅瘦開的喜人,花枝橫斜擋的地上落處蜿蜒曲折的影子,遠處重重花影之後立著敬妃,一襲淡杏黃宮裝襯得細目宜人,正握著刺繡團花紗絹立在樹下。
“宸妃妹妹,先給你道喜了。”敬妃笑吟吟過來,抬手朝前麵花樹指道:“這木槿花看著不顯眼,風起花落好似下雪一般。”
慕毓芫順著方向看去,滿樹淺紫粉白,星星點點,正被清風卷得高低起伏,果然很像冬日的絨絨細雪,遂淡淡笑道:“素日倒是沒有留心,還是姐姐心細如發,不枉費這如斯美景。”
“妹妹自謙,倒是讓本宮慚愧。”
“給兩位娘娘請安。”徐婕妤一身粉盈盈的百蝶穿花襦裙,走路間震得新月耳墜輕輕搖晃,上來嬌聲笑道:“原來躲在這裏說知心話,隻把我們撇到一邊不理。不如過去坐著,大夥兒在一塊兒說說笑笑。”
慕毓芫和敬妃一並走過去,眾人等她二人坐下方才落座。滿席之上隻有皇後和熹妃還未到,惠嬪自來有些膽怯,餘下周貴人、陸才人等人也緘了口,故而隻聞徐婕妤獨自在說笑。小太監們陸續呈上東西來,先是玫瑰糕、藤蘿糕等小點心,接著又是佛手、香櫞等十餘種小碟蜜鋪,以及舊年花蕾煮的雨水茶。
“皇上駕到!皇後娘娘駕到!”
帝後二人於正中長檀椅上坐下,明帝接茶笑道:“竟然來得這麽齊整,你們腳步倒是快,是不是已經先吃了?”忽而環視一圈,鎖眉問道:“怎麽不見熹妃?”
眾嬪妃都不敢出聲,徐婕妤俏聲輕笑,“興許是還未得知消息罷?”
“讓人去請熹妃,大家都侯著她呢。”
“咱們先說說話,還沒到開宴的時候呢。”皇後正勸著,遠遠的卻見一群人簇擁著熹妃過來,忙笑道:“皇上你看,那不是熹妃麽?等會多罰她幾杯就是。”眾嬪妃都跟著附和,氣氛頓時緩和許多。
熹妃原生得珠圓玉潤些,因步伐稍急已然微汗,手上握著芙蓉彩絹不停擦拭,趕到明帝麵前福禮,“給皇上和皇後娘娘請安。”剛想解釋兩句,明帝卻道:“免了,自己到那邊坐罷。”熹妃插不上嘴,隻好忿忿在敬妃對麵坐下。
花樹下鋪了好幾張素綢,小宮女正在搖落花瓣,碎碎嬌紅紛紛揚揚飄落下來,點綴在雪白的素綢上甚為悅目。明帝瞧了一會,朝慕毓芫笑問道:“這是做什麽?難道那些花瓣是用來吃的?”
慕毓芫正在與皇後說話,回頭道:“正是,等著皇上和諸姐妹品嚐。”
兩個小太監上來,捧著一個八仙蓮花大口湯碗,下麵是青花纏枝菱口扁托,揭開寶珠形芍藥紋碗蓋,竟是時鮮花卉做的花瓣湯。湯色瑩白的仿若瓊汁玉露,粉紅嬌嫩的花瓣浮於其中,中間點綴著明紅的枸杞、玉白渾圓的蓮子、透明無色的銀耳,襯著錦繡斑斕的蓮花湯碗,簡直令人目不暇接。
小宮女給每人都盛了一小碗,花香混著熱氣甜甜的沁入心脾,眾嬪妃隻覺得如此花宴格外新奇,紛紛讚道:“好新奇的做法,難為怎麽想的出來?倒是不舍得吃了。”
底下又陸續上來許多花食,或湯或煮,或煎或炸,六尺長的梨花雕漆桌已堆的密密麻麻、琳琅滿目。小太監們又捧來一個鬥彩蝶紋花卉盤,裏麵堆疊著滿滿一盤麵片,炸得焦黃酥脆。明帝比看著其形狀,問道:“是用裹了麵粉炸的花瓣?”
“是用幹草水調了麵糊,伴著鮮花椒蕊,然後過油炸酥的花片。”慕毓芫指著前麵的甜湯,對眾人解釋道:“那個是什錦八寶蜜湯,用有八種新鮮花卉,裏頭還有蓮子、紅棗、桂圓等物。”
明帝笑道:“朕今天算長見識了。”
“皇上喜歡就好,都是些小兒女的玩意。”
明帝飲了幾盞花酒十分盡興,笑道:“如此美景盛事,怎能沒有絲竹之音?趕緊把管樂坊的人傳上來,大家且聽且飲。”
敬妃搖扇一笑,對眾人說道:“聽聞宸妃妹妹琴藝絕倫,可惜一直沒有機會,不知今日能否沾光欣賞一曲?清風靈樂配在一起,一定是有如仙境了。”她越是把慕毓芫說的天上地下無雙,眾嬪妃臉色就越是難看。
明帝甚是高興,卻先問道:“手上的傷可曾痊愈?”
慕毓芫看了一圈眾嬪妃,諸多表情盡收眼底,有看好戲的,也有擔心展光的,心下微微一笑,遂頷首道:“不妨事,隻彈一曲罷。”
宮人奉上九鳳鳴天紫檀雲箏,全清獨木製作的箏身暗褐油亮,高低錯落的碼塊上是雪素的琴弦。慕毓芫左手按在琴弦之上,“錚”的一聲,右手玉甲在琴弦上勾出一道優美弧線,琴音宛若晶石般銳利,一瞬間破開空氣。仿佛走在一懸鋼絲之上,越彈越高、越來越細,讓人忍不住為之心弦緊繃。
“…… ……聲掠清風驚百鳥,琴鳴幽古水微瀾。箏樂有情飄然去,餘音嫋嫋醉神仙…… ……”清風卷起碎碎花葉紛飛滿天,和煦陽光含著香甜鋪天灑下,那琴音逐漸舒緩下來,又愈來愈低,好似女子在花樹下低聲細語。眾人正聽得如癡如醉、心波蕩漾,隻聽陡然一放,頓時竊竊嘈嘈,好似一把珠玉落入金盤。
一曲彈畢,周圍仍是琴聲縈繞不絕。
眾人還在出神,敬妃率先含笑撫掌,“如此清音雅致的琴聲,本宮真不知該如何盛讚,想來隻有如聆仙樂四個字,才可勉強比擬。今日聽過宸妃妹妹的琴音,才知道從前都是白聽了。”
慕毓芫淡淡瞥了她一眼,“姐姐過譽了。”
別人隻知自己琴藝無雙,怎知幼時苦練到幾乎十指磨破?而後來長大琴藝已成,為養護這一雙手,每日又花了多少功夫?為了被培養成皇家兒媳,幾乎失去了所有的童年樂趣,不過是貴族女子的悲哀罷了。如今,卻成了女子爭寵的手段。想來甚是可笑,難道自己學琴竟是為此?
明帝怔怔出神,半日才笑道:“果真不錯,清雅絕倫!”
皇後輕輕放下茶盞,頷首笑道:“皇上若是喜歡就常到泛秀宮來,每日聽上兩三遍也使得,隻是別把宸妃妹妹累壞了。”眾嬪妃都附和著陪笑,又有樂坊精心準備的歌舞節目助興,筵席上觥籌交錯、鶯聲燕語,一派帝妃同樂的熱鬧氣氛。
花宴結束後,皇後帶著眾嬪妃各自回宮。明帝卻沒有離去,而是偕同慕毓芫去往泛秀宮後園,算是共賞泛秀宮之景。二人穿過儀門走上側樓,邀月閣分為上下兩層,在上麵倚著欄杆往下看去,纖巧的碧澄湖正閃著一泓粼粼金光,岸畔柳樹斜斜垂下,隨著清風左右飄搖,象是綠綃紗裏頭撒了一把熒光粉。
明帝遙望一笑,聲音似清風般和煦微暖,清聲道:“這是朕特意命人營造的,湖水源自皇城後頭的玉霞泉,站在這邀月閣上,夏可賞景、冬可觀星。過來些,你再往前走幾步看看。”
慕毓芫挽著淺金流蘇向前,扶著欄杆往下看去。數百盆寶鼎香豁然映入眼簾,兩尺闊的青瓷苕藤紋海盆,每一盆一窩寶鼎香,大片厚實的葉子,綠瑩瑩的仿佛能一把掐出水來。葉莖中心深處開著花簇,層層累疊如玉,數百盆玉白花簇累積在一起,仿若一望無際的千堆雪。那時,二人共同栽花。如今卻已物是人非,此情此景,並沒有自己有半分驚喜,反震得身體顫了一下,“皇上,也知道臣妾喜愛寶鼎香。”
明帝含笑不答,隻道:“此處風太大,朕陪你回去說話。”
正殿良闊寬深格外靜謐,大殿臨窗處鋪設了一方長長的高榻,榻上是小巧的短腳小幾,正中一個碎紋花觚,內中散放著幾簇新鮮的玉簪花,葉子薄而透,花瓣白無暇,透出一縷若有若無幽淡香氣。
“宓兒,朕這樣喚你可好?”
宓兒?是了,如今的宸妃娘娘叫作慕毓宓。那個柔聲輕喚自己為芫芫的人,早已灰飛煙滅,記憶像棉線糾纏著心房般銳利生疼,然而痛徹心扉又如何?慕毓芫聲音依舊平靜如水,淡淡問道:“皇上指的,可是古時洛水女神甄宓的“宓”麽?”
“甄氏雖然品貌無雙,卻薄命的很,朕怎麽會將你比做她?”明帝笑著擺擺手,站起身娓娓說道:“宓,安也。你生性恬靜如水,舉止又輕柔如風,這個“宓”字也隻有你才配得上。”
“是,臣妾謝皇上賜名。”
“你看這椒香殿,覺得可好?”明帝微眯著雙眼環視椒香殿四周,似乎很滿意工匠們的傑作,不待慕毓芫回答又道:“你養傷這麽些天悶壞了吧?朕打算過幾天,帶你去西林獵場狩獵。皇後前些日子跟朕提過,那裏空氣的確比宮裏頭的要好,就算隻是隨便走走,也會讓人覺得心曠神怡。”
慕毓芫努力將思緒拉回來,勉力微笑道:“早聽說西林獵場風景秀美,聽說這個季節梅花鹿是極多的,若是運氣好還能找到狸子呢。近幾日天色風和日麗,再者手上的傷也複原得差不多,正好出去逛一逛。”
明帝負手麵朝窗戶站立,忽然說道:“你若真想去,朕就陪你出去散心,若是不想去也不必勉強應承。”略頓了下,又道:“總之,朕不想看到你勉強的樣子。”
“臣妾從來就沒有勉強過,皇上不必多心。”慕毓芫的笑容沒有絲毫停頓,並不在這個話題上繼續討論,“方才花宴上都是吃不飽的東西,臣妾讓人下去備膳罷。”說著朝外吩咐了幾句,小太監領命跑下去。
不多時膳食已經奉上來,樣式不多卻款款精致,胭脂玫瑰鵝脯、酒釀珍珠丸子、雞湯煨蘆筍,還有幾樣小碟的涼菜,都是慕毓芫素日吃習慣的菜式。宮人放好雙人份的碟盞碗筷,二人都不是很有胃口,不過每樣略動了幾筷子。
稍坐又飲了會茶,卻也無甚可說。
明帝抬眼看了看天色,回頭笑道:“朕去看看寅祺,晚間有空再來瞧你。”
“臣妾恭送皇上。”慕毓芫依舊是不多言挽留,隻是起身相送到大殿門口,明帝擺手示意不必出來,喚了聲王伏順,抬腳走步出泛秀宮。
第十三章 狩獵
西林皇家獵場極寬,山連山,林擁林,青山綠翠連綿好幾裏。將近中午,天氣越發風和日麗起來,雲朵柔軟綿白,好似新從棉地采積的棉花堆。天地之上,上是澄澈蔚藍的萬裏晴空,下有碧綠如洗的新草,正被朗朗清風吹得漣波起伏。在遠處樹林前的草地上,幾隊驃悍的羽林衛肅然站立,因皇帝狩獵整個圍場都已戒嚴。
清風帶著夏勁一浪浪襲來,慕毓芫脖子間有發絲散落,反手撫了一撫,淡聲道:“皇上,時辰差不多了。”她渾身都做銀白的小生裝束,腳上蹬著寶藍色攢珠小靴,晃眼看去,倒好似一個清風玉樹的秀美少年。
明帝身著戎裝,騎著一匹火紅的赤兔馬上,那馬矯健昂然、雄姿勃發,聞言側頭一笑,“嗯,一會日頭就大了,先讓他們先去敲金鑼。”
皇家狩獵的規矩,先用金鑼聲響來圍困樹林的小獸。小太監們得令下去,衝到樹林裏吆喝著敲打金鑼,林子裏間發出一聲聲鹿鳴,又有野兔竄動的聲音,仿佛一個巨大的會說話呃大布袋子。場麵十分熱鬧,旁邊的小宮女看得稀奇,忍不住問道:“這般大動靜,豈不是早嚇跑了?”
慕毓芫神色悠閑,淡淡一笑,“若是狐狸之類自然不行,自然早就偷偷溜掉,象梅花鹿、野兔子,都是些笨家夥,被金鑼震的頭暈才好獵殺。”小宮女恍然大悟,點了點頭。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漸行漸近,遠處幾名世家公子打扮的少年策馬跑了過來,明帝抬眼朝前看了下,笑道:“宓兒,是海陵王他們來了。”
“給皇上請安!!”少年們整齊清脆的聲音。
“都起來,怎麽沒見海陵王?”
幾名少年嘻嘻嚷嚷笑起來,你看我,我推你,其中一名濃眉大眼的虎牙少年站了出來,朝身後一努嘴:“喏,在那邊收拾行頭呢。”說完“嘿嘿”一笑,黝黑的皮膚襯得牙齒分外雪白。
“郭宇亮,過來讓朕瞧瞧。”明帝朝虎牙少年招手,在馬上笑道:“聽說你最近升了左右驍騎衛的中郎將,連孫大將軍都誇你,今天可要好好的大展身手。”
郭宇亮麵帶喜色,又有些不好意思,撓撓頭道:“謝皇上誇獎,末將今天一定全力以赴。”身旁幾名少年都笑起來,又去推他取樂。
正在嘻嘻哈哈,隻見一名華服少年勒馬停在了後麵,眉眼間帶著幾分傲意,“今天來的可不是你一個,還有我呢。每回你們比不過,都耍賴說弓不好,這次讓你們先挑如何?”他的神色頗為傲氣,言語間大有舍我取誰的意思。
郭宇亮笑著沒有答話,另外幾位少年都上前去扯他,“皇上還在這裏,海陵王你又開始狂妄了,咱們幾個,今天非要把你比下去不可。”海陵王一時不防,幾乎被他們拉下馬來,朝下揚了揚鞭,幾位少年才笑著閃開了。
“皇上,已經圍得差不多了。”王伏順立在馬下請示,又朝海陵王笑看了一眼,“王爺,等他們先去挑張好弓,王爺空手也能贏了他們。”
眾人都笑起來,明帝也搖頭笑了笑,又側身拍了拍慕毓芫的馬,朝她笑道:“出來之前,專門命人為你做了一張小弓,等朕過去替你取來。”
“那臣妾,就在這邊等候。”
海陵王聞聲看過去,臉上滿是詫異的神色,明帝知道他認慕毓芫來,卻也在此多做解釋,朝馬腹上踢了一腳,“走罷,還在發什麽愣!”
“是!”海陵王趕忙別傳目光,一起緊追。
說是狩獵,實則也是陪慕毓芫散心。明帝倒沒什麽興趣,看著少年們挑好弓,拿起一張精致的鑲金小弓,跑回場中遞給慕毓芫,“你拿在手裏試試,不算太沉罷?待會朕教你行獵。”
慕毓芫接在手裏掂量了一下,嘴角笑意有些自嘲,“不大不小,剛好合手,回去掛在床頭也很相宜。”
海陵王在旁邊“嗤”的一笑,懶洋洋勒住馬道:“也就拿在手裏玩玩罷了,能獵什麽?你呢,還是跟在後麵看熱鬧罷。”
慕毓芫眸中波光流轉,盈盈一笑,“持小弓者獵兔,持大弓者獵牛。不論大小都各有各的用處,大家分工得當,豈不是兩全其美?”
海陵王正巧挑了一張最大的弓,此話無疑是暗喻他蠢笨如牛,旁邊幾個少年也早撐不住笑出聲來。其中一個拍手笑道:“我說呢,怎麽每次都比不過海陵王,原來是咱們分工不當。”氣得海陵王恨恨的瞪了一眼,也不等人便策馬跑了。
“難得海陵王都被你說下去,讓他先去,多獵一些消消氣。”明帝也笑起來,對郭宇亮等人說道:“你們也趕緊去吧,別讓海陵王搶了頭功。”少年們自然是好勝心切,答應完就已經跑遠了。
“海陵王就是孩子脾氣,爭強好勝,你不要跟他一般見識。”待眾人走遠,明帝這才搖了搖頭,又有些不放心,囑咐道:“你沒騎過馬要小心些,原就是為了讓你出來散散心,便是不去打獵也使得。”
“皇上也以為臣妾拉不開弓,騎不得馬麽?”慕毓芫抓緊韁繩一笑,柔鞭高揚,漂亮的一記策馬,馬兒風馳電掣般衝出追過去。
“你----”明帝微微一愣,這才想起她原本生於武將之家,如今的定州兵馬大將軍慕毓泰就是她的長兄,遂用力揮鞭,赤兔馬風馳電掣般衝出追上去。
進入密林頓時一陣肅然的涼意,清風寒氣仿佛一片冰刀劃過肌膚,慕毓芫在前麵一激靈,掩麵打了個噴嚏,手上韁繩勒得馬兒一聲嘶鳴立起。隱藏在繁茂樹葉之間的鳥兒“呼啦”一聲飛了出去,周圍頓時悉悉碎碎雜亂的響動起來。明帝忙上前拍了拍她的後背,柔聲問道:“怎麽,受涼了麽?讓王伏順替你拿件披風吧。”
慕毓芫連忙擺手朝前指了指,明帝順著方向一看,草叢花枝下躲了一支瑟瑟發抖的小獸,因密林光線幽暗也看不清是什麽,隻見瑩光水滑雪白一團。慕毓芫的聲音甚是歡喜,揚手止住人,“要活的,不許傷了它,”朝後一抬手,羽林衛迅速四下散開,四麵八方圍攏,將樹下的小獸團團包圍。
那小獸似乎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四處尋找出路,瞅見一個空隙猛然箭步衝了出去。眾人都驚呼一聲,急忙上前幾步將圈子縮得更小,小獸被人群震懾慌不擇路,“嘭”的一聲撞在樹上,一個羽林衛眼疾手快衝上去將它抓獲。
王伏順趕忙取了籠子裝了進去,在馬下笑著回道:“恭喜皇上,恭喜宸妃娘娘。是一隻雪狸,而且看樣子剛斷奶不久,還是個幼仔呢。狸子素來聰慧狡黠,隻有小時候捕獲的才養的住,這可真是難得啊。”
“趕緊拿下去好好看著,回頭送到泛秀宮去。”明帝立即吩咐宮人小心帶走,又朝慕毓芫笑道:“等一會狩獵回去,找人去做一個狸子木閣,再找幾名有經驗的狸奴,專門替你照看這隻雪狸,可好?”
慕毓芫似乎心情不錯,嫣然一笑,“嗯,好啊。” 她那樣暢快的笑起來,水波瀲灩的明眸似有繁星盈光,橫波流盼、靈動如光,聲聲清笑好似水珠散在樹林之中。
明帝一時恍然,憶起當初同光皇帝大婚的情景。
那日天晴無雲、日色若金,新皇後大婚專用的鳳輿從朝聖門進來。那是世上女子最大的殊榮,普天下的女子,也隻有大婚皇後才能進此一次。執爐女官在前麵做引導,新皇後頭上戴著赤金八扇綴玉翅鳳冠,身上是緋羅蹙金百鳥朝鳳長尾鳳袍。一路緩緩走進來,鳳釵橫斜、珠環玎玲,年輕稚嫩的麵容上,已隱隱透出母儀天下的威儀。
眾人都摒住了呼吸,整個大殿寧靜的恍若一潭池水,隻聽見她鳳袍長擺拖過錦毯的簌簌聲,細碎的腳步聲走在龍禦前停下。同光皇帝用金箸挑開覆在上麵黃綾,取出十六頁金冊,禮儀太監跪地雙手過頭接過,躬身展開讀道:“…… ……今有豫國公之女慕氏,端方識禮,貞靜柔和,性情賢淑,品貌無雙,著冊為皇後!”
新皇後接過金冊抬頭轉身,整個嘉正殿跟著豁然明亮,盛裝下的她容光瀲灩,灼灼生輝至直逼人目。心中有什麽東西瞬間驚動,隻聽底下群臣拜倒山呼:“恭賀皇上皇後天婚大喜,乾坤定位、百世延禧!!”聲音傳出,殿外鑾儀衛亦整齊的高呼:“乾坤定位、百世延禧!!”猶如山鼓震天般劃破天空,響徹整個元徵城!
不,那一切都已經不再!
明帝漸漸回神過來,側首微笑道:“咱們多獵幾隻野兔,晚上帶回去,燒烤野味吃也別有一番風趣。”又看了看那捉住雪狸的羽林衛,“朕看你身手敏捷,行事也機靈,就調到禦前做個二等侍衛吧。”那侍衛喜出望外,趕忙磕頭謝恩。
眾人都羨慕不已,卻見海陵王拖了一大堆獵物過來,上前問道:“皇上怎麽還在這裏?”又朝身後指了指,微微得意看了慕毓芫一眼,“他們在那邊正搶得熱鬧,我也獵了好些,獐子麅子都有呢。”
明帝知道他還在為剛才的話介懷,朝海陵王身後看了看,笑道:“朕才耽誤一會功夫,你怎麽就獵了這麽多?走吧,咱們現在一起過去。”回頭指了指地下,“宸妃正在這裏捉狸子,難得是隻幼年雪狸。”
雪團似的一隻小狸,錦毛水滑的半絲雜色都沒有,海陵王頓時有些泄氣,嘴上卻不服輸,“所以我才說了拉不得弓,也隻能捉些小東西…… ……”
隻聽“嗖”的一聲,慕毓芫抬手一箭,不偏不倚,正好射在海陵王的馬蹄邊。那馬兒吃驚,頓時嘶聲仰空半裏起來,旁邊羽林衛慌忙上前,好不容易才將馬而製服。海陵王弄得好不狼狽,待到靜下來看清小箭方向,氣得恨恨咬牙,想要說什麽卻又賭氣扭了頭去。
慕毓芫微微仰起下巴,含笑道:“弓還是拉得開的,隻是不大準罷了。”
“怎麽就被嚇傻了?今天不想得頭籌了麽。”明帝上前拍了海陵王一下,笑道:“別發呆了。”海陵王“哼”了一聲,跟著眾人朝林子深處行去。
穿過一片幽深樹林,眼見頓時開闊了許多,麵前赫然出現一個碧盈盈的淺水塘,水麵漂浮著水草開的小花。眾人都覺得神清氣爽,明帝也讚道:“想不到還有如此幽靜的地方,從前來的時候怎麽沒發現?”
王伏順忙回道:“想是前兩日剛下了雨,所以積了起來。”
“如此說來,以後還要專挑雨後的日子來了。”正說著,卻仿佛瞧見密林裏一個人影晃過,明帝心下一驚,忙大聲喝道:“是誰?!”
皇家狩獵範圍太大,一般頭幾天就會清理幾遍,不過偶爾還是會有誤入之人。眼下並非太平盛世,隻恐有歹人意圖不軌,羽林衛頓時迅速包抄過去,剩下的人將明帝和慕毓芫圍住,以防發生意外不測。
隻聽遠處混亂中傳來細細驚呼聲,喧嘩鬧了片刻,羽林衛捉過來一名藍衣幼女,不過才十來歲的年紀,垂首跪在地上瑟瑟發抖。明帝不由啞然失笑,“放了她去,想是不小心誤闖了進來,不用大驚小怪的。”底下的那名侍衛卻不肯鬆手,回道:“皇上,這女子身上有凶器!”說著,呈上來一把長柄尖尖的內凹小刀。
眾人頓時又緊張起來,卻不像是普通的匕首。慕毓芫輕輕跳下馬,搬倒旁邊的碧綠小竹簍,伸手揀了兩樣,像是赤芍、半夏等藥材。她伸手拿了那小刀,對明帝說道:“還是叫太醫院來個人看看,象是采藥用的物事。”
明帝點了點頭,喚了一聲,“王伏順!”
因出宮帶有太醫預備,隻得片刻,一名穿正六品服色太醫趕上來,仔細的看了看回道:“這是個采藥的鐮刀而已,竹簍裏都是尋常的草藥,請皇上定奪。”
明帝覺得好笑,搖了搖頭朝下道:“這算不上什麽凶器,放了她去。”見那侍衛反倒有些臉紅不好意思,又笑道:“細心些也是好的,回頭找王伏順領五十兩銀子,跟弟兄們去喝喝茶吧。”那侍衛轉喪氣為歡喜,趕忙磕了頭。
虛驚一場,眾人都鬆了一口氣。突然後麵的雪狸不安靜起來,那幼女箭步撲上去,喚道:“雪團,雪團!”隻喚了幾聲雪狸就安靜下來,顯然幼女是它的舊主。
慕毓芫似乎頗有興趣,笑問道:“雪團?”
明帝也看得甚是有趣,見她幼女雖然生得單薄,眉目間卻是淡淡的不俗,指著雪狸道問道:“這個名字倒是有趣,這小家夥是你養的罷。”
“雪團是我上個月在山裏撿到的。”那幼女有些怯怯,又眼淚汪汪的懇求,“我身邊隻有雪團了,求求你們,把它還給我吧。”
慕毓芫翻身跳下馬,溫柔笑道:“你今後隻用照看雪團,別的什麽事都不做,可願意跟我回去?”那幼女懵懵懂懂望著她,情不自禁跟著點了點頭。
“臣妾想帶這個丫頭回去,皇上覺得如何?”
“這丫頭來曆不明…… ……”
王伏順有些不安,明帝打斷他道:“她才多大?既然宸妃發話就帶回去罷。”又拉慕毓芫上了馬,溫和笑道:“今日不光得了雪狸,一並連狸奴都有了。你的丫頭,還是你來替她取個名字罷。”
慕毓芫揚鞭策馬,遠遠傳來笑語:“她原來是采藥的丫頭,就叫做桔梗罷。”明帝在嘴裏重複了一遍,“桔梗?不錯,果然不俗。”雙腿用力一夾馬腹,赤兔馬撒蹄疾奔迅如閃電,眾人緊跟其後尾隨向前。
第十四章 禁足
次日清早起來裝束畢,慕毓芫領著雙痕去給皇後請安,到了映綠堂卻見文繡先迎了出來,含笑道:“宸妃娘娘來得不巧,五公主昨夜一直哭鬧,皇後夜裏反複起來好幾次不得睡,此時剛剛睡下。”
慕毓芫也聽說五公主近來病情反複,因此一笑,“沒事,那就下午再過來罷。”正待要走,卻聽裏麵傳出嬌滴滴的女子聲音,“啊呀,外頭是誰來了呀?”聲音嬌嫩宛若黃鶯初啼,聽口氣斷然不像是尋常宮女,也不知道是何人如此膽大放肆。
“是樂楹公主在裏頭,因皇後睡了沒人陪她,正在悶悶不樂呢。”文繡的話還沒說完,就見一名楊桃色箭袖宮裝的女子跑了出來,年紀約摸十四、五歲,小模樣極是玉潤可人。
樂楹公主見了慕毓芫,先“呀”了一聲,“好生眼熟啊!”又朝文繡問道:“她也是皇兄的妃子麽?”
慕毓芫卻認出了她來,乃是明帝一母同胞的親妹妹,當年隻不過是個小丫頭,如今也長成婷婷少女了。
文繡忙拿話岔開道:“這是新冊封的宸妃娘娘,公主你還未曾見過呢。”
樂楹公主半信半疑,突然皺眉搖了搖頭道:“不對,一定是在哪裏見過?嗯…… ……是在哪裏呢?”又拍拍自己的腦袋,“怎麽想不起來?好像,好像是…… ……”
文繡忙道:“想來是宸妃娘娘麵善,故此公主看著眼熟。皇後娘娘正在歇息,禁不起吵鬧,咱們還是中儀殿去說話罷。”
樂楹公主卻不聽文繡的,細細看了半日,上前拉著她的手撒嬌,“好不容易才出來一次,他們一個個都不陪我玩,你帶我四處走走好不好?”
慕毓芫見她嬌憨天真,微微一笑,“我也沒什麽事,那就上車再說。”又見文繡不大放心,回頭笑道:“一會就把公主送回來,你去伺候皇後娘娘就是。”文繡有些無奈,隻好送到大門外。
路過偏殿知微堂的時候,樂楹公主突然嚷嚷著要停車,原來是院內木槿樹花枝橫斜延伸了出來。從門口遠遠望去,滿院的木槿花枝都掛滿了瑩透水滴,象是結出了一粒粒水晶珠,隨漫漫折射出冰針似的光線來,很是美不勝收。幾滴雨水凝在花枝梢頭不肯落下,樂楹公主跑下去抬手觸碰,水滴頓時無聲下墜濺開,斑斑點點,浸濕了裙下的刺彩線繡花鞋。
“小心濕了鞋子,快過來吧。” 慕毓芫伸手要去拉她,樂楹公主卻拍手笑道:“這屋子看起來很舊了,也不知裏頭藏了什麽寶貝。”一手提起軟綿纖薄的長裙,一手拉著慕毓芫上了台階。
知微堂一直是鳳鸞宮的專設書房,如今卻陳舊不堪,仿佛很長時日沒有收拾過。因地處偏僻背陰,又加上雨後未晴,門軸被雨水浸透膨脹,推開那四扇並開的暗褐色舊門時,便發出長長的“吱呀”聲來,有種說不出的沉悶。屋內光線也是幽暗晦澀,首先映入眼簾便是蒼白如棉的蛛網,桌椅陳設也十分狼藉。越朝裏間走進灰塵越重,雙痕跟在二人後麵,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小聲說道:“我們還是回去罷,這裏不幹淨。”
此處對自己來說再熟悉不過,慕毓芫知道雙痕怕自己觸景傷情,淡淡笑了笑,“你如今也學得嚕蘇,要是不舒服,就到外麵等我們便好。”雙痕不敢多言,隻好垂首跟在後頭。
殘木窗外,樹上雀兒依舊在嘰嘰喳喳,而書案上舊書卷卻已泛黃,雕漆花椅上的金漆也有些殘落,蛛絲更是牽連得不能輕易拂。有瓦碎散開,縫隙間透下幾縷光線映在書案前,裏麵灰塵浮動跳躍不止,隱約還能聞見從前雜亂的言笑聲。
冬日的陽光是清冷的,少年將自己的手捧過去,又放到嘴前不斷哈氣,“你看手都涼了,好些了沒?”旁邊宮人們早已習以為常,自己微微一笑,他又親自磨墨:“這墨汁已有股子淡淡的清香,隻是顏色卻還不夠,你先到旁邊用手爐暖暖手,待朕磨好了再過來寫罷。”小太監趕忙捧上來八珍獸角的鏤空小銅爐,外麵罩了層黃絨絨的細布,捧在手裏溫溫透出熨心的暖意。
外麵幾縷涼氣從門簾縫裏鑽了進來,少年不禁打了個噴嚏,卻將硯中濃墨灑的滿手都是,鼻子發癢又忍不住撫了一下,臉上也沾了不少去。自己放下手爐上前用絹子替他擦拭,突然一時興起,反手又將剩餘的墨汁抹在他臉上,握住臉笑道:“這樣反倒更好些,唱戲都不用再畫了。”
滿屋子宮人們都笑起來,他也笑,一把環住自己,“芫芫,你笑起來真好看。”
昨日的笑語晏晏,轉眼灰飛煙滅,連塵土都厚的已經不可觸摸。慕毓芫正在茫茫出神,隻聽樂楹公主在裏麵大叫了一聲,嚷道:“有老鼠,有老鼠!!”臉色蒼白的跑了出來,“咱們,咱們還是出去罷,怪怕人的。”
慕毓芫拍拍她的後背,笑道:“公主還怕老鼠呢?”
樂楹公主咂舌道:“難道你不怕嗎?嚇死我了。”慕毓芫笑而不答,攜著她的手朝外麵走出,出門時抬頭看見上麵匾額,清秀的三個大字“知微堂”,字跡格外熟悉。
“已經將近巳時,娘娘要不要先回去?”
慕毓芫朝樂楹公主一笑,說道:“我們去啟元殿後麵,皇上下朝必會經過那裏,也省的你到處找人了。”
“好啊,一會找人收拾這裏一下,方才嚇死我了。”樂楹公主拍了拍胸口,說完有些不好意思,朝後喝道:“還不快把車子推上來?”幾個小太監嚇了一跳,慌推著點藍寶雲鹿頭車趕上來。
到了啟元殿時,明帝卻還沒有退朝。地上鑲金平磚光滑如鏡,隱隱的仿佛能映出人影來,偏殿內隻有幾名執事太監,肅然立在四角。內門的落裏放著一尊暗油油的五足瑞龍大熏爐,爐蓋微微凸起,正中置一仰蓮瓣寶珠金紐,鏤刻著桃心狀忍冬紋,上下銜接處嵌著如意卷雲形卡口,爐腳五足五環相套鏈條,甚是華綺精美。
慕毓芫走到蟠龍大熏爐前,在錦盒內撚了一些百合香屑,手勢微微一鬆,那香屑就從指縫間紛紛揚揚飄下去,仿佛是從天而降的漫天雪花。
樂楹公主直嚷有趣,也跟撚了小半把往裏灑去,就聽見一陣腳步聲走近,一個中年大臣的聲音說道:“……青州一事還請皇上斟酌。微臣以為,最好近日就下旨,此事不宜在耽擱…… ……”那大臣轉出門看見樂楹公主,忙上前行禮,“微臣見過樂楹公主,見過…… ……”抬頭看到慕毓芫,卻是一怔。
“你們倆怎麽一起來了?”明帝笑盈盈走過來,對二人笑道:“朕剛吩咐了王伏順備車,過會就去雲曦閣。”又回頭道:“高愛卿,你先退下罷。”
慕毓芫上前行禮,“臣妾給皇上請安。”
樂楹公主調皮的行了個禮,嚷嚷道:“皇兄,什麽時候藏了個美人在身邊,連我都不知道,今天總算遇見了。”
“朕平日太縱容你了,說話越發沒大沒小了。”明帝微微一笑,刮她鼻子說道:“她是你的皇嫂,不許美人美人的亂叫。”正在說笑,就見椒香殿裏的小太監跑來,上氣不接下氣的稟道:“宸妃娘娘,桔梗砸碎了熹妃娘娘的東西,正在鹹熙宮受罰,你快過去看看罷。”
慕毓芫微微詫異,奇道:“無端端的,她去鹹熙宮做什麽?”
“別急,朕跟你一起過去。”明帝扶著慕毓芫上了龍輦,又吩咐樂楹公主,“你先回鳳鸞宮,不許跟著胡鬧。”樂楹公主嘟了嘟嘴,急得連連跺腳。
鹹熙宮大殿台階下,桔梗已跪了小半個時辰,汗水一滴滴順著臉頰發梢流下來,幼小的身形越發顯得單薄不堪。良久,熹妃自己先忍耐不住,怒道:“好一個有骨氣的奴才,以為不說話就可以了麽?來人,給本宮掌她的嘴!”
桔梗覺得頭暈眼花,耳朵裏也是嗡嗡直響,周圍人說什麽漸漸聽不真切,隻記得上午奉命來鹹熙宮取東西,誰知道等了半日也沒人出來說話。雪團生性活潑,耐不住就跑了下去,周圍突然出來一群人又嚷又叫,嚇的雪團一溜煙跑進了大殿,接著就聽裏麵“哐當”一聲,有人驚呼:“來人啦,娘娘的玉佛打碎了!”還沒明白怎麽回事,就見熹妃氣勢洶洶走出來,太監們不容分說將自己摁住,在台階底下跪到現在。
一個小宮女跑下去扇了幾巴掌,桔梗吃痛不輕,卻緊緊咬著嘴唇不肯哭出聲來,熹妃愈加惱怒,喝道:“你沒吃飯麽?給本宮用力打!”小宮女撩起自己袖子,又用勁扇了幾巴掌,朝熹妃回道:“娘娘,她仿佛要曬暈了。”
正在此時,旁邊雪狸“嗖”的躥跑出去,熹妃更是惱怒,喝道:“來人,還不快把這畜生打死?”
一個小太監握著木棍上來,遲疑道:“這個,那宸妃娘娘…… ……”
“她什麽她,趕緊打死了扔出去!”
小太監嚇得一哆嗦,剛要下手就聽一聲通傳,“皇上駕到!宸妃娘娘駕到!”鹹熙宮大門頓時湧進赫赫一群人來,宮女、太監、鑾儀衛迅速占列兩旁。
明帝靜聲問道:“怎麽回事?”
熹妃起身指著雪狸,恨恨說道:“這個小畜生,砸碎臣妾心愛的玉佛,跟著的人也不好好調教一下。沒規矩的奴才,養的東西也不是好的!”
這便是指桑罵槐了,慕毓芫微微動氣,卻也懶怠與她口舌之爭,隻淡淡吩咐道:“來人,把桔梗和雪團都帶回去。”
熹妃見她鎮定如常,越發惱怒起來,“宸妃這是做什麽?要偏袒自己的奴才麽?莫非新來,就不知宮裏的禮數?”
“好了,為隻玉佛也值得驚天動地?”明帝瞥了熹妃一眼,不耐煩地說道:“大中午的,還不趕緊回去歇息著?回頭朕讓王伏順給你送新的來。”
若是別人自然順著台階下了,偏偏熹妃性格驕縱,生來不知謙讓為何物,氣道:“她的奴才不是,難道教訓幾句都不可以?皇上憑什麽一味偏袒她?”
“憑什麽?憑朕是天子!”明帝見她當著眾人質問自己,氣得揚聲道:“你這麽高聲跟朕說話,又是那門子的規矩?虧你還是一宮主位,也學得跟那市井潑婦一般,無理取鬧!”
慕毓芫隻覺聽得煩躁,心下不願意將事情鬧大,看著惶惶不安的宮人們,更是覺得鬧的不像話,遂勸道:“皇上,還是先回去吧。”
明帝緩和深色剛要走,熹妃卻指著慕毓芫哭道:“如此不知廉恥,甘侍二夫的女人到底又什麽好?別人的皇後,用得著你來心疼麽?”慕毓芫聞言一震,心口一痛別過頭去,反倒說不出話來。
空氣裏是死水一般的沉默,好像寒冬臘月結了冰似的,明帝額上青筋暴漲,原本俊朗的麵容亦微微有些扭曲,氣極反笑,“如此說來,都是朕的不是了?還是應該把你放到香案上供奉著才好?”就聽“啪”的一聲,明帝一巴掌扇在熹妃臉上,“熹妃董氏言行無忌,恣意犯上,自今日起抄訟《婦德》以省自身,沒有朕的旨意不許踏出鹹熙宮半步!”
第十五章 傷魂
整個三月間,明帝依舊為朝堂上的政事忙碌著,熹妃禁足一事,也因此而顯得微不足道。嬪妃們都謹慎小心,各自守著過日子,後宮中反而呈現出異常平靜。明帝處理完堆壘幾近尺餘高的奏章,忍不住愜意的伸了個懶腰,“世人都以為皇帝是最享福的,哪裏擔待朝事的任重大,成日都不敢有絲毫懈怠,恐怕這天底下最苦的人就是朕了。”
王伏順陪笑道:“正是,皇上為天下蒼生操勞,是臣民們的福氣。”
“嗬,你也別拍朕的馬屁了。”明帝撂下朱筆站身起來,手掌拍在禦案的圓角龍頭上,舒了口氣,“近些日子倒也安靜,還有兩三日寅柃就該滿周歲,安排下麵好生的準備一番,朕也好趁著機會歇幾天。”
“是,老奴等會就去安排。”王伏順扶著明帝走出大殿,迎麵而來的清風吹得人心清爽,近身笑道:“昨日去泛秀宮送東西,見宸妃娘娘正在給小公主繡軟綢鞋,那麽小巧的鞋麵,還綴上芙蓉花的紋樣。嘖嘖,真是難得。”
“她跟皇後情誼交好,愛屋及烏自然也是喜歡寅柃的,卻從不見她給朕做過一星半點東西。”明帝悠然一笑,道:“罷了,你看宸妃她近日怎麽樣?”
“老奴也瞧不準,看麵上依舊是淡淡的。”
“淡淡的?”別的嬪妃總是費盡心思的邀寵,她卻好似一潭深水般無法觸摸,明帝自語似的重複道:“淡淡的?她的確是淡淡的,隻是也未免太淡了些。”
“嘿嘿。”王伏順不敢接他的話頭,隻好幹笑了一聲。
可是還能要求她如何呢?沒有尋死覓活的哭鬧,沒有冷若冰霜的拒人千裏,假使她真的刻意諂媚的話,自己也是不能信的罷。明帝隱約覺察出命運的惡毒,安排給彼此的竟是一段孽緣,陡然生出惱恨之意,“走,朕要去看看宸妃!”王伏順嚇了一跳,趕忙招呼小太監預備車輦。
椒香殿後院的繁花開得絢爛,濃濃春色煞是喜人。六尺來長的舊香案上,放著幾碟瓜果點心,當中一尊紫銅扣金珠博山爐,側旁案首放著一盞雪水新茶,雙痕細細檢視一番,輕聲道:“娘娘,都已經準備妥當了。”
“曄兒----”多少個日日夜夜思念的名字,慕毓芫在蓮花疊蒲團上跪下,手上握著一炷素香,在心內輕輕說道:“曄兒,你知道嗎?我們還有個孩子……”
要如何遺忘那些恩愛時光?在情萌之初相遇,珍重、嗬護、憐惜,願意把一切都交付給對方,為什麽卻不能相守到最後?為什麽你早早的離去,卻留下我獨自承受破碎的殘局?果真是情深不壽麽?有清風輕盈掠過,細小花瓣有如落雪般飄落,仿佛要掩蓋無盡纏綿的悲傷,風聲也嗚嗚咽咽起來……
“宓兒,你在做什麽?”
明帝的聲音傳來,雙痕嚇得忙喚道:“娘娘,皇上來了……”
此時便要掩飾也是來不及,慕毓芫索性大方站起來,回首看到明帝疑惑的目光,微微有些躊躇,最後還是直接說道:“沒什麽,臣妾在祭奠一位故人。”
“故人?”明帝眉頭微蹙,似籠罩著一層陰影,但是很卻又慢慢散開,微微含笑走過來,點頭道:“那好,朕也祭奠一下。”
慕毓芫猜不透其意,隻見明帝另取了一炷新香,點香時竟很是平穩,待那香煙嫋嫋燃了片刻,方才鄭重插到香爐中。明帝轉過身來,淡聲說道:“別站在這裏吹風,朕陪你回殿去,以後要祭奠,就在裏頭設香案罷。”
慕毓芫不料他會這麽說,一時倒有些迷惑,還未來得及開口,已經被明帝伸手拉回內殿,二人都是沉默。側目往窗外看去,一樹繁花正開得格外燦爛,花蕊紛吐、春光滿眼,隻是繁花依舊,故人卻隻留下零星斑駁的記憶。
“朕給你時間……”良久,明帝說了這麽一句。
那聲音很輕很柔,似一片柔軟幼細的絨絨羽毛。慕毓芫卻不禁震了一下,漸漸低下頭去,看著那明黃色的九龍祥雲華袍。龍袍的款式總歸是類似的,那樣熟悉的顏色、繡樣,若是不抬頭的話,幾乎會以為是舊人在側。於是合了合雙眼,輕聲道:“皇上,臣妾----”
“你先別說。”明帝忽而出聲打斷,靜聲說道:“如果,是朕不想聽的話,那麽情願你沒說過。等到以後再說,你知道朕想聽什麽。”
慕毓芫輕聲歎息,卻是無言。
“皇上,宸妃娘娘----”
外頭的聲音,正好打破二人沉默。明帝將手鬆開,自個兒掀起珠簾出去,問道:“又怎麽了?什麽事慌慌張張的?”
“方才鳳鸞宮來人,說是五公主的病有些不好,皇後娘娘正趕著召太醫,各宮娘娘聽到消息,都正趕著過去呢。”
如此興師動眾,莫非病得很是厲害?慕毓芫吃了一驚,因擔心著五公主的病情,反倒忘記方才之事,連忙走出門道:“皇上,咱們趕緊過去罷。”
明帝也是一臉憂色,頷首道:“嗯,起駕。”
待二人趕到映綠堂,已經是嬪妃宮人站滿一屋子。太醫們忙上忙下,都鎖著眉頭不肯開藥方,皇後已經哭得哽咽難言,對明帝泣道:“皇上,柃兒若是有什麽不測,臣妾也不想活了。”
“佩縝,別說傻話。”明帝連忙打斷她,朝底下太醫們問道:“五公主不過是個小孩子,能有什麽要緊的大病,你們就束手無策了?”
“皇上,五公主生的時候不順,先天體質便比尋常孩子虛弱,此病皆是從胎內帶出來的一脈餘毒,故而…… ……”
“一派胡言!!”明帝豁然站起身,怒道:“平日裏小病也要矯情幾分,裝模作樣做出神醫的樣子,遇到不能就借辭推諉,難道朕是白養著你們的麽?!”太醫們嚇得麵如土色,齊刷刷跪在地上叩頭,隻稱一定盡力而為。
明帝聽的火起,皇後卻拭著淚痕拉住他,悲聲歎道:“皇上不要為難他們,臣妾想安安靜靜的守著柃兒,其他人先退出去罷。”明帝無奈朝下揮揮手,慕毓芫便和眾嬪妃一起退出,宮人們跟著侯在大殿外。
皇後俯身倚坐在床沿邊,看著臉色趣青的小人兒心痛難抑,看著五公主拳成一團的小手,連連落淚,“柃兒病成這樣,難道真的是…… ……”她痛得不能說下去,“冤孽,咳咳…… ……為什麽是今天?為什麽要遷怒於柃兒?”
明帝忙喝道:“佩縝!你胡說什麽。”
皇後哭道:“今天,今天可是……”
“今天又如何?”明帝雙手揪緊九龍華袍,冷聲道:“佩縝,你別胡思亂想,柃兒她自有老天保佑,不會有事的。”
然而,人於命運麵前,總是顯得微不足道。或許是神佛沒有空暇,未及慈憐到世上所有的人。當天夜裏風雨大作,太醫們在鳳鸞宮忙了一夜,也是無濟於事。僅僅還差三天周歲的五公主,最終還是夭折了。
皇後自五公主去後,便一病不起。隻說自己無暇顧及後宮,遂將統攝六宮之權暫交慕毓芫,眾嬪妃皆是意外,若論資曆和位分,難道敬妃不是更好的人選?皇帝對泛秀宮一直若即若離,莫非此事是宸妃獨步後宮的前兆?眾嬪妃各懷心思猜測著,偏生慕毓芫為人冷清,比起皇後的端莊、敬妃的貞靜,似乎更有一層氤氳之氣。
轉眼春去夏至,驕陽似火。每到正午時分,明晃晃的陽光便衝透窗紗而入,亮則亮矣,隻是稍嫌刺眼了一些。雙痕琢磨了幾日,讓人換上雨過天晴翠色窗紗,綠瑩瑩的薄紗透著涼意,也將強光的勢頭緩和許多。
因本月中乃是慕毓芫的生辰,吳連貴進來請示道:“娘娘,皇上派人來傳話,問娘娘想要玩什麽,或者吃什麽,好吩咐下去預備。”
“不必了。”慕毓芫頭也不抬的寫著信箋,搖了搖頭,“宮裏剛忙完端午節,上上下下都正疲憊不堪,何必再鬧得大家不安生。”寫畢裝好書信,順手遞給吳連貴,“把這封信讓人捎帶出去,務必交到二哥手裏,不要出差錯了。”
吳連貴答應著,又道:“聽說雲少爺跟二少爺起爭執,鬧著要搬出府去住,後來還是多虧大夫人勸住,如今隻怕還不自在呢。”
“他這是閑的,隨他去。”慕毓芫卻突然想起她的大嫂,那婚後不到月餘便獨守空閨的女子,不由歎道:“大哥戍守定州十餘年,丟下大嫂無兒無女實在艱苦,若是雲琅穩妥些,也能讓大哥回來些時日。”
吳連貴笑道:“雲少爺不是一直嚷著要去,娘娘難道不放心?”
“不是難道,是本來就不放心。”慕毓芫似乎有些憂心忡忡,收拾著桌麵上殘餘的紙張盒筆墨,“雲琅雖然比我小不了幾歲,可是於人心上跟孩子沒什麽分別,以為自己武藝好,就凡事都不放在心上。他哪裏知道,人心才是最厲害的匕首,恐怕還得讓人傷到,才會悟過來。”
“娘娘不用擔心,等雲少爺出去幾年就好了。”
“嗯,眼下還沒有合適的機會。”隻聽“砰”的一聲,書案旁的落地青瓷花瓶頓時碎的滿地都是,慕毓芫俯身將雪狸抱起來,揚聲問道:“人呢?”
桔梗從屏風後跑出來,神色有些慌慌張張的,磕頭道:“是奴婢不小心,沒有照看好雪團才闖禍,還請娘娘恕罪。”
慕毓芫淡淡笑道:“也不是什麽要緊的東西,以後小心些就是了。”
“謝娘娘的寬恕,奴婢還有一個請求。”桔梗將雪狸放在地上,又道:“奴婢既不懂得女紅刺繡,也不會端茶倒水,每天都是在浪費娘娘的糧食。因此,想趁著年記小學點東西,請娘娘恩準奴婢去歌舞坊。將來學藝有成,也好報答娘娘的收留之恩。”
慕毓芫聽她說得條理清楚,實在不象小小少女的言語,不由多看了幾眼,雖然年紀尚幼,卻生得不俗,特別是眼角那顆墜淚痣,更是蘊著一種脈脈風情。心下不免愈加懷疑,卻隻是淡淡笑道:“難得你如此有心又肯上進,隻管去就是,本宮自然會囑咐人關照你,去罷。”
“奴婢謝過娘娘,奴婢告退。”
看著桔梗抱著雪狸退下,吳連貴上前說道:“奴才看這個桔梗鬼鬼祟祟的,方才多半是在偷聽娘娘說話,她又是從外麵帶進來的,要不要去查一查?”
慕毓芫聞言並不意外,淡淡說道:“本宮觀察了她幾個月,也捉摸不透來由,所以讓二哥派人到外麵去查一查,書信裏說的正是此事。”
吳連貴驚道:“既然娘娘不放心,為何還要帶她回來?”
“她此來必定會有目的,若是進不來,就必定會派其他人進來,反而不如現在已經知道底細,不必驚動她,一切等二哥有消息再說。”
“是,奴才去準備娘娘生辰之儀。”
隔了幾日便到十六,雖然慕毓芫已說過不必慶賀,但是皇帝卻吩咐人張羅開,諸位嬪妃也紛紛攜禮而至。皇後因身體不適,隻派文繡送了東西過來,熹妃也推說偶感傷風沒到。雖然少了兩個人,席麵上仍是一片熱熱鬧鬧。明帝興致甚好,一麵囑咐嬪妃們吃菜,自己也暢快痛飲起來。
慕毓芫眼見明帝喝的良多,已然有些狂態,嬪妃們正拿眼看著,隻好上前抽出玉光酒壺,輕聲勸道:“皇上,少喝些罷。”
“你別管,朕今天高興。”明帝想要奪回酒壺,卻是抓了空。
“來人。”慕毓芫並不一味應承,喚來兩個小太監扶起明帝,一路跌跌撞撞,好不容易回到寢閣,方才吩咐眾人出去。
“屋子裏怪悶的……” 明帝臉上泛著濃濃酒色醉意,也不分辨方向,便拉起慕毓芫往外走,“讓朕,陪你賞賞月……”
出了內門,頂頭正掛一輪皎潔明月,無際無邊的清涼月華潑天灑下,連廊上隱著樹木錯亂斑駁的影子,影影綽綽。慕毓芫抽出手站到台階邊,夜風悄然襲來,將一襲玉蓮色留仙裙吹得盈動,聲音亦是飄忽空靈,“皇上並沒有醉,何必如此呢?”
明帝扶著連廊欄杆坐下,淡聲問道:“是麽?”
自入宮以來,慕毓芫一直回避著皇帝,知他心中不快已久,偏生卻又比誰都驕傲固執,從不下旨召幸自己。有時候,慕毓芫忍不住要想,多虧他天生驕傲,自己反倒得以一個安靜所在,隻是最後該怎麽個了局?
“但是,朕寧願自己醉了!”
“看來,皇上是真醉了。”慕毓芫欲倒內間端盞醒酒茶來,卻被明帝一把拽住,睜大了眼睛望著她,“你為什麽要避開朕?為什麽?你是朕的妃子!!難道不是嗎?”借著酒力伸手去拉扯,慕毓芫後退不及,就聽“呲”的一聲,綃紗薄裙的花邊裂開,二人一起被絆倒在地。
內殿的人聞聲出來,王伏順趕忙上來攙扶,卻被明帝一腳踢開,“出去,統統給朕退下!”月華灑在明帝的臉上,雙目中似有無限傷心,喃喃自語道:“你是朕的……你是!不管如何,也不讓你走……”
慕毓芫有些不忍,輕聲問道:“皇上,怎麽了?”
“昨夜……”清寂的目光掠過來,停頓住,看了良久才低聲道:“昨夜朕做了一個夢,你手裏拿著一支金簪,說是要死在朕的麵前……”
“不過是個夢,皇上也會當真?”慕毓芫忍不住莞爾一笑,此時此刻的皇帝,倒好似一個年幼的孩子,神情認真而執著。
“那----,你親口告訴朕。”明帝有著失而複得的欣喜,裹著衣袍坐在旁邊,緊緊握住慕毓芫的雙手,神色認真,“不論如何,你都不會離開!”
自己已然沒有去處,還能到哪裏去呢?慕毓芫隻覺可歎可笑,明帝陡然變了一個人似的,舉止大異平常,身上再沒半分冷靜深刻,或許是真的喝醉了。出神間,明帝仍在不停追請著,隻好點頭應道:“嗯,不離開。”
“哈哈……”明帝仰麵大笑,將慕毓芫抱在懷裏站起來,身形搖搖晃晃,低頭貼耳輕聲說道:“宓兒,你知道嗎?朕,朕今天高興……真的高興…… ……”
“皇上,皇上!”慕毓芫嚇得驚呼,一陣暈頭轉向的暈眩,急聲懇求道:“快把臣妾放下來,別轉……頭暈的很……”
“好,朕聽你的。”明帝爽快答應著,慢慢停下來。
“走罷。”
二人回到內殿,眾人都鬆了一口氣。大約是酒意翻上來,明帝隻嚷著頭疼,慕毓芫心內好笑,招呼著宮人服侍他睡下。屋內點著幾盞橘皮吉燈,朦朧光線使得地上影子愈加模糊,象是一團錯亂糾纏的棉線,讓人理不清頭緒。慕毓芫此時毫無睡意,換了一身桂合色素花紗衫,靜立於床前,第一次仔細的打量明帝。
眼前醉酒而睡的帝王,眉眼間竟然帶著一絲孤獨,唯獨唇角線條依舊驕傲,始終倔強輕微上揚著,隱著看不透的複雜微笑。同父異母的兄弟,有著相似的麵容,慕毓芫忍不住伸出手去,隻差一點就可以觸碰到,最後卻慢慢收了回去。
----畢竟,你永遠都不會是他。
第十六章 前夜
“皇上,皇上!”王伏順緊了腳步在後麵追,明帝一陣急行往前麵趕,後麵的小太監們也是慌慌張張的跟著小跑。誰知道“撲通”一聲,王伏順不小心踩滑,登時摔了個四腳朝天,明帝聽得聲響回頭一看,忍俊不禁笑道:“一把老骨頭,別把你的殼也給摔碎了。”
見明帝取笑自己,王伏順忙爬起來陪笑道:“隻要皇上高興,奴才這把老骨頭摔碎了也是值得。”旁邊的小太監早跑上來扶他,又替他撣了撣灰。
“哼!”明帝冷冷一笑,又道:“你也不用哄朕開心。今天你也看見了,這些飯桶每日受著朝廷的俸祿,辦的都是些什麽事?朕的大好江山都叫他們給敗壞了!”王伏順不敢插話,隻是幹笑了幾聲。
“慶都曆來都是富足之地,朝廷裏一半的開支都來自慶都及附近三州的供給。都眼見那是塊肥肉了,底下那些混賬們就明目張膽的中飽私囊,沒有朕的旨意竟然敢私立稅目,還成日跑到朕麵前哭窮!”明帝一拳砸在古樹上,震的幾片樹葉飄落下來,越說越是激動,“朕若不是收到孔希詔的萬言折,不知還要被蒙在鼓裏多長時間!他們哪裏有把朕這個天子放在眼裏,儼然自己就是土皇帝了!”
高高的積年古樹下落著大團的濃蔭,王伏順仍怕曬到明帝,趕緊招手讓小太監支起華蓋,方才小心回道:“既然皇上已經知道實情,孔希詔又是個清正廉明的人,何不把事情交給他,一律查清楚再做懲治?”
明帝悵然一歎,道:“不行,孔希詔現在隻是個正五品的刺史。慶都除了漢安王鎮守以外,幾州刺史與朝中幾位大員關係密切,以孔希詔一人之力能,夠上這本萬言折已經難能可貴,朕不能讓他以身涉險。”說著頓了一下,想了想又道:“曆來貪汙之事都涉眾甚廣,況且此次虧空整整二百多萬兩銀子,不知道上上下下牽連了多少人,稍微不慎就怕是一場政局不安的紛爭。現在青州那邊也啃不下來,隻好先放在一邊,朕要先把這眼皮底下的禍害給除了!”他一番侃侃而談,王伏順也隻好沉默了下來。
“朕,要親自去查!!”良久,明帝堅定的說了這麽一句。
王伏順吃驚不小,忙道:“皇上,微服出訪可是件大事,還是派幾個妥當的人奉旨去查好了。再者說了,如今煩心的也不隻慶都一事,外頭到底不比皇宮裏頭妥當,這一來二去更是顛簸不小。”
“若隻顧貪圖享樂,還能成什麽大業?近年正是要用兵的時候,要是國庫都讓他們給敗壞了,拿什麽去分發軍餉,籌備糧草,還有一大攤子等著用錢的地方,難道就天天聽他們跟朕哭窮完事麽?”明帝倚著樹幹緩了口氣,朝後麵傳話道:“去把孫恪靖給朕找來。”
“光讓孫恪靖領著禦林軍還不夠,再把郭宇亮帶上左右驍騎衛,另外傳旨讓漢安王接應一下。隻是宸妃…… ……”明帝突然想到慕毓芫,她的身份太特殊,若是單獨留在宮中必定會生風波。
王伏順琢磨了片刻,回道:“依老奴之見有些不妥,萬一外頭知道消息,把宸妃娘娘牽扯進去,隻怕皇後也是震懾不住。”
一句話說到點子上,明帝頷首道:“若是單獨留她下來,後麵的那群娘娘們,隻怕要鬧翻天去。你方才所說,更是懸之又懸,很不妥,朕要帶她一起出去。”
明帝的話,若是讓政觀閣的官員聽見,隻怕更是要鬧翻天去。一群朝廷要員正在爭執的熱鬧,尚書董崇德本就體寬怕熱,偏偏窗外的夏蟬尖叫個沒完,因此皺眉道:“來人,把那些煩人的東西粘下來。”
台階下頓時跑來一群小太監,都拿著竹竿跳上跳下,要去粘樹上的夏蟬。高鴻中伸頭朝窗外看了看,轉身回來笑道:“董大人,咱們還是先別議論什麽青州,什麽慶都的事了。”
董崇德嫌小太監打扇不夠用力,喝道:“沒吃飯呢?!”
高鴻中一把推開小太監,自己奪過扇子俯身打起扇來,“董大人,有件事情不知當講不當講。”
“說罷,說罷,又沒外人在這裏。”董崇德知道他喜歡賣賣關子,這高鴻中本來就是自己的門生,為人心性再了解不過。
高鴻中自然等的就是這句話,於是接著說道:“前不久,聽說後宮裏頭出了件大事…… ……”他這麽一說,大家都知道是熹妃禁足的事。
董崇德有些不悅,擺手道:“小女生性頑劣、脾氣焦躁,頂撞了皇上才會如此,這又有什麽可說的。”
高鴻中“嘿嘿”一笑,放低了聲音說道:“聽說緣由是為了宮裏頭一個娘娘,若說皇上家有個鍋碗瓢盆磕了碰了,原本也算是平常。隻是,這位娘娘卻不是一般女子,仿佛聽說是…… ……”
眾人聽到一半,都好奇地問道:“到底是誰?”
董崇德見他說的古怪,也忙說道:“你就好好地說句完整的話,到底是誰?”
“我也不敢妄自揣測,說了出來大家不要驚嚇才是。”眾人越發聽住了,高鴻中接著說道:“那一日在啟元殿驚鴻一瞥,現在仍覺得十分震簌,那宸妃娘娘的容貌,竟然同原先的同暉皇後一模一樣。”
眾人都驚駭不已,忙問道:“別是你看到美人就眼花了罷?”
高鴻中不屑的一笑,“若說這後宮裏頭,哪個娘娘不是美人?先頭那位皇後諸位大多見過,象她那樣的美人豈能是常有的?你們若是當我胡謅,大可叫諸位的夫人去驗證一下。”
“宸妃,宸妃娘娘…… ……”董崇德喃喃自語,轉而一掌拍在黃實木桌上,震怒道:“荒謬!簡直是荒謬!!那慕氏乃先帝的皇後,怎能再次入宮冊為妃嬪?這等天大的笑話若傳出去,天下人將何以看待皇上?”
高鴻中見他動怒,接著說道:“董大人,此事可不單是後宮裏頭添個娘娘。慕氏若得了寵,讓天下人笑話不說,隻怕東邊也是要趁機起事,咱們可不得不防啊。”這話正中董崇德的心坎,況且自己那個女兒品貌平常,又性格驕矜,是萬萬爭不過這位前皇後的,於公於私都是一件心頭大患。
“這件事當真做的機密,咱們也是現在才知道消息。”高鴻中走到眾人中間,指了指東邊,“估計那邊也差不多。凡事還是要搶占先機才是,慕氏一旦誕育子女就更難以撼動了。”仿似水井裏頭扔了塊烙鐵,眾人頓時嘩然,皆紛紛議論起來。
“政觀閣的人知道了?”
慕毓藻平聲問了一句,依舊半躺在太師椅上,說話時並不睜眼,仿佛正在享受樹蔭帶來的涼爽,十分悠然愜意。
來者神色恭謹,回道:“是,隻怕他們要對娘娘不利。”
“哼,一群張狂小人!”雲琅抱劍立在側邊,唇角弧線勾勒出不屑輕笑,清風撩起玉色長袍,愈發顯得少年身姿宛若芝蘭玉樹。
“你先下去罷。”慕毓藻揮退來者,起身笑看了看雲琅,“那你就跟著去,皇上他們走明線,你走小路,有狀況的時候再出現。”
“江湖的規矩,我自然是知道的。”
慕毓藻又笑了笑,“你那三腳貓的功夫,我原是不放心。隻是你姐姐在其中,讓別人去更不妥當,也隻好信你一次。此次去慶都,自己要事事小心,沒要緊的事,不要去見你姐姐。”
雲琅劍眉一挑,頗有些懶洋洋,“二哥,你隻消把金合歡刀給我。”
“不到萬不得已,不必用雙刀去聯絡慶都的人。”慕毓藻轉身走向太師椅,自其下取出一個錦盒,內中躺著兩把形狀相似的彎刀,“這刀隻是信物,事關機密,一用便是要啟動外省暗人,你需慎之。”
雲琅拿起一把白玉刀柄的,抽開銀質纏花嵌綠鬆石的刀鞘,精美得有些花哨,甚至連刀柄都嵌了金枝,“這刀也隻能做做擺設,都快趕上姑娘的簪頭了。”說著順手向上一揮,誰知竟宛如切豆腐一般,那彎刀瞬間劃過樹枝,“嗖”的一聲,半幅樹枝嘩然掉了下來,幾乎沒砸在他身上。
“哈哈,這刀可不是繡花枕頭,倒是你…… ……”慕毓藻忍不住取笑起來,又將水晶刀柄的那把拿起,對著陽光眯著眼睛,“這兩把金合歡刀,乃是慕家世代相傳之物,可調動的人有限,但都是有用之人。”
雲琅認真地看了看合歡刀,眸中頗有些驚喜,“想不到竟然是削鐵如泥,我倒舍不得了。”左手將刀鞘用力一彈,刀鞘淩空飛起,在落下的一瞬間,已準確無誤的套在了合歡刀上。
“皇上這次出行,除了孫恪靖、郭宇亮兩名武將,還帶了十六衛精兵鐵騎,再加上漢安王的接應也算妥當。”慕毓藻頓色一笑,冷聲說道:“咱們要防的,是那些暗地裏的小人,保護你姐姐安全為上。”
二人正說著話,隻見一名婀娜多姿的女子走了過來,“雲少爺也在這裏?”說完又朝慕毓藻撒嬌,整個人都快貼了上去,“昨天在綴錦樓看上一套首飾,那玉佩成色當真難得,綠得…… ……”
慕毓藻瞥了一眼雲琅,打斷那女子道:“去賬房上領銀子,回來記我帳上。”
那女子喜不自禁,更是嬌聲軟笑,“那妾身這就去把它買回來,晚間配上前幾日做的新衣服,再給你瞧瞧!”說完福了一福,提著裙角就扭了出去。
“二哥,你養這麽多女人,也不嫌聒噪的慌?”雲琅甚是不耐煩,看著那精巧的合歡那合歡刀,又抽出來擺弄,“每天都有這等閑情,多少正經的大事都做完了。”
“養一個女人,跟十個女人有什麽分別,不過是多花點銀子罷了。”慕毓藻躺在太師椅上輕輕晃悠,揉了揉太陽穴,“你還不趕緊去?辦完事就早點回來,路上別被姑娘耽誤了。”
“我可不是你!”雲琅驚鴻一躍跳上牆頭,又撂下一句,“你且等我回來,定叫你刮目相看。”就聽花牆那邊有人大叫了一聲,一個仆婦慌慌張張跑過來,“剛才那個是雲少爺罷?怎麽好好的有門不走,翻到牆上去做什麽。”
有風乍起,吹得幾片樹葉飄下來,慕毓藻笑著撣了撣,“沒事,小孩子胡鬧,你們都下去罷。”說罷,繼續合眼搖晃。
第十七章 湖州
去往慶都的官路上,兩輛馬車不急不徐的前進著,路邊新樹粗細不一,枝葉卻是綠油油的生機繁茂。田地裏,到處都是農夫貓著腰在忙活,放眼望去滿目皆是金黃,四周都洋溢著收獲的喜悅。田埂上盡是零星的無名小野花,粉黃、淺紫、淡紅,迎著風婀娜搖擺著,仿佛田間農家少女的甜美笑臉。
“啊呀,原來外頭這麽有意思!”樂楹公主原本就生得嬌小,再帶上臉上一抹女兒憨態,更顯稚氣,看了半日轉回頭,“好皇嫂,多虧你在皇兄麵前替我說話,不然這次去慶都玩,哪裏會有我的份?”
“玩?”慕毓芫搖頭一笑,終究是天真爛漫的少女,歡喜也是簡單。當初皇帝堅持帶自己出來,是少有的命令語氣,不容反駁,他也有害怕的時候麽?
“我知道啦,皇兄查貪官嘛。”
清風不安分的掀起車簾,麵對著綠盈盈的田野,慕毓芫也覺十分清爽,幾縷發絲在額前遊動,含笑拂了拂,“你已經歡喜一整天,還如此有精神呢。”
“那是,畢竟是----”樂楹公主突然驚呼,手中湖水藍湘繡絲絹順風飛起來,飄飄揚揚朝後麵卷去,“呀,我的絲絹兒,來人啊。”
策馬緊隨在後的是郭宇亮,正好絲絹飄到他的馬蹄下,趕緊下馬撿起絲絹,緊了幾步遞上去:“公主,你的絲絹。”
“我不要了!”樂楹公主有些沒好氣,那絲絹已被馬踏皺灰成一團,“你是怎麽騎馬的?哼,髒兮兮的,這抹布你自己留著吧。”
“敏珊,別發脾氣。”
“宸妃娘娘,沒事的。”郭宇亮笑了笑,順手將絲絹別在馬鞍上,“公主自幼跟我們一起玩,時常打打鬧鬧,早就習慣了。”
“你少胡說!”樂楹作勢揮拳,又“哼”了一聲。
“是是,不說了。”
慕毓芫原本還想勸解兩句,但看眼前這對少年男女,一個是任性慣了,一個是受欺負成自然,自己再說話倒是有些多餘。海陵王聞聲調馬過來,看了看他二人,朝樂楹公主說道:“又發什麽脾氣?老實呆在車裏頭,一個姑娘家,大呼小叫成何體統?”
“你才大我幾天,整天就會教訓人。”樂楹公主一臉不樂意,反倒委屈起來,“分明是他弄壞了我的絲絹,不要還不行嗎?”賭氣將車簾一甩,郭宇亮挨得甚近,正好被微擺擦到眼角,不由“啊”了一聲。
“宇亮,沒事吧?”見郭宇亮搖搖頭,海陵王皺眉調轉馬頭,“早知道這樣,說什麽也不帶你出來,就知道添亂。”
樂楹公主當著眾人下不了台,索性哭了起來,“你們就知道欺負我?我,我不跟你們去了。”自己走到車門外,嚷道:“停車!我要回去!!”如此大的喧嘩,惹得整個隊伍都停下來。
明帝從前麵馬車探出頭,問道:“怎麽回事?”
“皇上,剛才……”事情越發鬧大,郭宇亮忙嚷了一句,回頭看見委屈掛淚的樂楹公主,一時有些猶豫。
“皇上。”慕毓芫輕輕掀開車簾,將頭稍稍偏出去一些,“此時正午炎熱,還是先趕路到湖州再說罷。”說著將樂楹公主拉回馬車,又對郭宇亮說道:“去跟皇上說,樂楹公主有些受暑,抓緊趕路就是。”
“皇兄他----,沒說什麽吧。”
“嗬,這會又害怕了?”慕毓芫取過牛皮水壺,又從隔板下取出玉茭杯,將紫綃紗絹浸得濕潤,“先把臉搽一搽,別哭了。”
“嗯。”樂楹公主應聲點頭,歪倚在一旁。
石板官道略微不平,馬車在零亂的“得得”聲中前進,搖搖晃晃中,慕毓芫隻覺一路漫漫看不到頭,倚在錦繡紅線金角靠背上,漸生困頓。兩人都沒再說話,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隱隱車窗外有嘈雜之聲,“砰”的一聲,馬車突然強行停下。
“怎麽了?疼死我了。”樂楹公主“哎唷”一聲,揉著頭坐起來。
車外氣氛有些靜默,慕毓芫覺察出有些不對勁,忙回頭擺手噤聲,掀起車簾從細縫裏往外看去。隻見前麵站著十來個手持鋼刀的人,身上衣衫襤褸,頭上卻統一紮著鮮豔的赤色頭巾,不知到底是什麽來頭。為首的一個生的五大三粗,扯著嗓子嚷道:“識相的,就趕緊把銀子交出來!大爺一高興,就放你們過去!”
此次慶都一行,並不是公開的皇帝出遊。孫恪靖統領禦林軍分布小路上,緊隨皇帝車馬的,就隻有海陵王、郭宇亮等人。他二人都是俊秀少年,又年輕,想是被人誤以為富家子弟,準備劫持發一點小財。
“聽見沒有!大爺手上的刀----”那人“嘿嘿”咧嘴一笑,轉而吼道:“可不是吃素的!”見海陵王等人不理會,越發著急,“再不說話,爺可要動手了!”他越吼的凶,反越顯得沒底氣,嘍囉們更是畏縮怯怯。
海陵王冷笑一聲,不屑道:“不說話,你又能如何?”
那人不料碰了個大釘子南,一時愣住,旁邊的人小聲說道:“崔老大,他們是不是走鏢的啊?要不,咱們還是回去吧。”
“放屁!走鏢的難道爺就怕了?”
“拿了趕緊滾!”海陵王挑了挑眉,扔了幾錠銀子在地上。
“你以為,幾個小錢就能把爺打發了?”那崔老大被激反硬氣起來,朝身後眾人揮刀道:“去,把那個姑娘也給我搶了!”
樂楹公主正在看熱鬧,嚇得趕緊縮回車內,隻聽郭宇亮喝了一聲,長槍橫掃,頓時將五、六個人摜在地上。跟隨護駕的侍衛包圍過來,長繩一圈,便將幾個膽大妄為的家夥鎖成一團。那崔老大見屬下被圍困,幾名少年又是武藝高強,嚇得麵如土色,轉身拔腿,一個踉蹌摔在地上。
海陵王一劍封住他咽喉,冷聲喝道:“找死!還想跑?”
“放肆!”明帝掀開車簾站出來,郭宇亮趕忙跑過去,“幾個烏煙瘴氣的流民,也製服不了麽?趕緊打發了,盡早趕到湖州城。”
“是。”郭宇亮垂首領訓,不住點頭。
時值夏季,進入湖州城一片燈火交錯。幾家大酒樓仍很是熱鬧,人聲鼎沸、彼此疊嚷,連說話都要提高嗓門才行。雖比不上京城繁華,卻也有幾分富足之地的味道。慕毓芫正在往沿街看去,賣冰糖葫蘆的、臭豆腐、捏麵人,對於久居宮闈的她來說,別有一番新鮮情趣。
當夜宿在客棧涵晶館,暗灰長石牆角,素白普通牆麵,頂上是最常見青藍通燒弧形瓦,窗格也隻是簡單十字錯分。慕毓芫說此處幽靜,又讚庭院幾抱碧桂樹長的好,明帝再無二話,立時吩咐安排六間上房。
“六間?”王伏順有些疑惑,小聲問道。
“夫人身子不適,需要清淨。”明帝聲音平靜若水,將目光投在慕毓芫臉上,象是是在等待著什麽,流連片刻道:“給夫人----,單獨開一間客房。”
慕毓芫不言,緩緩別過身去。
閣樓下,積年碧桂樹綠得滴水。再遠些,再高些,是半彎皎皎明月,周圍繁星一閃一閃,好似會說話一般。清涼月華化做一抹薄霧,湖州城內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沾染上極淡的瑩瑩之輝。
“宓兒。”明帝微眯雙目,雙後背負於身後,似乎渾然忘記方才之事,正在享受著輕柔的夜風,“喜歡這碧桂樹?等回宮後,朕讓人在椒香殿種幾棵。”
“不……”
一頓嗚嗚咽咽好似鬼哭狼嚎,打斷二人說話。白天被抓起來的那起流民,正在放聲哀號,海陵王從裏麵出來,朝下喝斥道:“吵什麽吵,都給我安靜點!”轉頭瞧見明帝和慕毓芫,一扭頭又鑽了回去。
“晚上露氣太重,陪你進去罷。”明帝笑容不見動搖,不容慕毓芫躲閃,上前替她緊了緊披風,又朝王伏順斥道:“趕緊去把那些人嘴堵上,還讓不讓人安生?順便查一查,究竟是何來曆?”
屋裏點了一盞雙罩紅蠟燈,透過橘色薄皮紙散出昏融柔光。慕毓芫走向高台,欲要再取一盞點上,明帝卻道:“不用點燈了,朕坐一會就回去。”
“皇上,要喝茶麽?”
“不!”
慕毓芫一怔,甚是不解。
“朕隻是在想,這個不字----”明帝嘴角勾出一抹淺淡笑意,欣賞著那一瞬間的驚訝,“你還要說多久?”
慕毓芫起身欲走,那目光似針芒一般刺人。
“難得,你也會生氣。”明帝象是存心挑釁,擋在她的麵前阻斷退路,“你不討好朕也罷了,竟連生氣也不願意?朕的心意,你就隻會說一個不字?”
“臣妾不敢。”
“不敢?”明帝聲音蘊著火氣,好似要燃燒出來一般,屋內溫度也有些升高,坐下來靜了片刻,“朕說什麽你都聽?那好,喚一聲朕的名字,你知道的。”
----不過,隻是個名字而已。慕毓芫試圖說服自己,可是卻有氣流湧上心頭,稍一鬆懈,便哽咽在喉頭,不能再開口。
“算了。”明帝靜默片刻,雙臂緩緩環過來,“是朕太心急了。”
慕毓芫被鎖在那穩厚胸膛上,不能動彈,聞到陌生男子的氣息,甚至能聽到輕微的心跳聲,令人不安。他並沒有為難自己,處處體貼、處處關懷,到底是為何難過?是因為他越是好,便越發思念另一個人?是了,那些溫柔關懷,何嚐不是一種折磨?一次又一次拒絕,彼此更覺累了。
“臣妾----”慕毓芫輕輕開了口,想要把心思都講清楚,抬頭卻迎上明帝心疼的眼光,微作遲疑,底下的話便沒有說出來。
明帝一點點鬆開雙手,目光似能洞穿他人。
“時辰不早,臣妾送皇上回去安歇。”
“不用。”明帝眼中投影著晃動燭光,聲音恢複平靜,“湖州沿河風光秀美,明天一早,我們摒棄車馬改坐畫舫,順著水路趕往慶都。既可以觀賞沿途風光,又可以省卻車馬勞頓,不失為一件美事。朕自己回去,你早些安歇罷。”
看著明帝走出門去,慕毓芫乏力的走到妝台前,在桃凳上坐下,泛黃銅鏡內是青春鮮妍的容顏,卻少一點生機之色。雙痕輕手輕腳走進來,小聲問道:“小姐,是去鋪床安歇?還是再坐一會?”
“鋪床罷,你過來跟我同睡。”
明月如鉤,清輝似水,清風帶著涼意吹進來,卷得薄帷軟帳搖曳不定。二人靜靜躺了一會,雙痕望著月亮出神,“從前小姐沒出閣,咱們也是這般同睡,中秋的時候還一起看月亮呢。”言語間大是懷念,突然裹著衣衫翻身下床,回頭一笑,“小姐,不如今天也打開窗戶,看一會月亮吧。”
慕毓芫不料她真跑下去,隻好點了點頭。
“這月亮還是從前一樣,隻是天色好象…… ……”雙痕話未說完,隻見窗外一個欣長人影投進來,竟是打算翻窗而入。
“姐姐別嚷,是我!”
慕毓芫也嚇得不輕,待聽到聲音才鬆了口氣,“你怎麽來了?胡鬧!”起身披上外套下榻,吩咐雙痕去點了燈,再到外麵門口把風。
雲琅一身淡青色的錦袍,大步流星上前坐下,“姐姐先別生氣,這次可是二哥讓我來的,說是不放心,特意讓我跟著後麵保護。”
“你二哥穩重,怎會讓你胡來?”
“姐姐,就知道你不信。”雲琅抽出金合歡刀來,遞了過去,“你不信我,總該相信這把刀吧。二哥親自交給我,說是以防不測。”
“怎麽會?”慕毓芫認得那合歡刀,是慕家調動外省暗人的信物,另一把原在自己手中,因為灰了心,回府時遂交給哥哥保管。
“有人來回,政觀閣的人已知姐姐身份。”
那麽,一定是那天遇到的人。慕毓芫心裏微微一沉,當時雖然覺得有些不妥,卻也沒有太在意,到底還是疏忽了。
“姐姐。”雲琅湊近些一笑,“一路上都沒被你們發覺,功夫還不錯吧?”
“你少得意。”慕毓芫笑斥了一句,卻聽外麵有腳步聲漸近,門口傳來孫恪靖沉厚的聲音,“夫人,可曾見到可疑之人出入?”
雲琅一驚,複又從後窗翻出去。慕毓芫忙朝雙痕使眼色,雙痕故作剛剛被吵醒的樣子,慵懶回道:“啊呀,是誰在外頭,且等一等。”挨了片刻才開門,故作驚訝,“原來是孫大人,這麽晚還有事麽?”
孫恪靖問道:“姑娘可曾見到有人出入?”
“半夜三更的,哪裏有什麽人?沒事我就回去睡了。”雙痕似吵醒後不耐煩,揉了揉眉頭,補道:“怎麽,難道是有賊?”
“那沒什麽,打擾姑娘安歇。”孫恪靖抱拳時,震得劍在鞘中“嗡嗡”作響,雙痕便關門退進來,外麵腳步聲漸漸走遠。
第十八章 驚鴻
此次包下一艘巨大畫舫,乃是隻出自湖州最大“碧波苑”,雖比不上皇宮畫舫奢侈華麗,卻也是朱漆綠瓦、珠簾蔽月,雕欄樓閣一應俱全。整個畫舫共分三層,最底下是漿手雜役出入之地,中間一層十六間上房,頂層做半開內凹設計,出門便是開闊的平台欄杆,以供站在上麵觀光遊賞。
去慶都大概需五、六天水路行程,若是沿路觀光時間就更長,畫舫每天租金三百兩銀子,加上日常開銷簡直是日擲千金,通算下來一趟至少要近兩千銀子,尋常人等自然是問都不敢問。畫舫平台上,放著兩把紫藤繞花長椅,上頭支著紫緞垂簾遮陽圓蓋,供帝妃二人倚坐。一群歌舞坊的管樂名伶坐在其後,玉笛聲順風散開,宛若一縷縷細長的山泉溪水,在畫舫之上縈繞不絕。
晨曦初升的天空,水麵上好似灑了一把明珠熒光粉,日色若金、波光粼粼,沿岸水光山色都在其中投下倒影。有青色飛鳥劃破雲層,一群群好似墨汁斑點灑在白絹上,“唧”的一聲清啼,自萬丈高空傳下來。明帝透過手指縫隙望去,暢然展眉道:“在皇宮遊湖雖浩浩蕩蕩,到底還是地界小。不比外頭氣勢軒闊,大好河山皆盡囊括於胸,何等的暢意抒懷!”
清風從對岸沿江吹來,慕毓芫倚朱漆木欄杆前,雲鬢散發飛揚,臂上青玉色綃紗流蘇盈動,隨風長長飄曳。聞言淡淡一笑,卻聽樂楹公主在上麵揚聲道:“你們快過來看啊,船下麵好多魚兒。”話未說完,一陣亂步“蹬蹬”衝下來。
墨綠透瑩的江水,連綿翻滾激起層層細白雪浪,幾尾小白魚浮出水麵。樂楹公主趴在欄杆上,手中抓了一大把魚食,用力的朝下麵扔去,“有趣,有趣!”說著又跑過去拉扯慕毓芫,“呀,皇嫂你快瞧這邊,泡泡吐得好大呢。”
慕毓芫往下看去,果然一連串水泡“撲嘟撲嘟”直翻,於是微笑道:“你喜歡就多看會,別被邊上江水濺著了。”
“前麵就是三厘島,準備靠岸!”畫舫另一頭槳手高聲吆喝著,眾人順著槳手所指的方向看去,有個兩裏左右的半圓小孤島,並沒有房屋人群的跡象,倒是鬱鬱蔥蔥的橘子樹長得分外茂密,濃綠之中點點橘紅,煞是喜人。
“啊呀,你先別走,水底下好像有東西!”
慕毓芫聽她說得稀奇,又轉回身來,隻見水下隱隱有大團水草在晃動,並不象是江心小魚的影子。正覺得十分古怪,就聽“嘩”一聲巨響,水底呼啦竄出十來個黑衣蒙麵人,身上江水濺落在甲板上,神色很是不善。
樂楹公主嚇得丟了魂,倚在欄杆上不能動彈,孫恪靖反應最快,一個箭步衝到明帝身旁,高呼道:“大家小心,保護公子!”王伏順連忙擋在前麵,海陵王和郭宇亮等人也衝了出來,將明帝層層環護。然而,刺客並不是衝著明帝來的。領頭者一劍出鞘,周圍刺客迅速合攏,冰冷劍鋒竟指向慕毓芫!
明帝大駭驚呼,“快去,保護夫人!”
慕毓芫雖明白過來,卻也無計可施。樂楹公主嚇得不住尖叫,“啊”了一聲,緊閉雙眼將手中餘糧灑出去。刺客群稍微混亂,郭宇亮趕忙領著人衝過來,但是刺客訓練有素,人數又多,幾招之後便有些顧不過來。一片亂劍聲中,周圍頓時險象環生。慕毓芫不得不俯低身子,電光火石之間,一柄寒劍直直朝眉心刺來!
自己就要死在這畫舫江上麽?慕毓芫合上眼簾,隻待那柄冰涼寒劍沒入眉心,然而耳邊卻隻聽陣陣鮮血噴濺之聲,灑在身上微暖,難道自己還沒有死?睜開眼簾看去,雲琅正斜劍指向地上屍身,鮮血順著衣袍嘀嗒落下,紅豔驚心!
“姐姐,已經沒事了。”雲琅俯身扶起慕毓芫,神色從容不迫,好像方才隻是幾個小孩子在打鬧,又朝郭宇亮一笑,“嘿,你的武功不錯。”
郭宇亮也頗為欣喜,笑道:“等空時,我們再較量一下。”
江麵起風湧浪,整個畫舫都有些傾斜晃動。一個血跡模糊的人頭骨碌碌滾動,順勢滾向樂楹公主,嚇得她睜大雙眼,張著嘴巴卻說不出話來。雲琅驚鴻一躍跳過去,輕笑道:“要是害怕,就哭出來罷。”長劍出鞘輕挑人頭,“嗖”的一聲,人頭飛向澄澈蔚藍的天空,劃出一道完美弧線落入江中。
樂楹公主被噎得眼淚直轉,仰臉大喊道:“你走開,誰要你來多事!”說完才發現雲琅早就走了,小嘴一扁,眼淚就“啪噠啪噠”掉了下來。
“別哭了。”明帝讓人扶樂楹公主回房,朝雲琅打量了下,神情閃爍,卻先伸手扶住慕毓芫,低頭問道:“宓兒,有沒有傷到你?”
慕毓芫搖了搖頭,“沒事,虛驚一場。”
明帝往畫舫欄杆重重一拍,眉宇間陰霾濃鬱,“上岸以後,立即派人徹查此事!竟敢公然行刺,膽子不小!”
“公子,不如先讓夫人沐浴一下。”
明帝看了看雙痕,頷首道:“好,你們先去。”
五尺寬的黃木桶中,冒著一陣陣氤氳的白色水汽,水中泛著淡紅血色,雙痕聲音漸次哽咽,泣道:“小姐,讓我給你換一桶水罷。方才,我拚了命也衝不上去,若是小姐有個三長兩短……”
“別傻了,不是沒事麽。”慕毓芫朝她微微一笑,輕聲道:“你先去準備衣裳,我自己洗就好,不必再進來。”
“是。”雙痕退身關門,留下小丫頭門口聽喚。
黃木長桌透著特有油黃光亮,水珠積在上頭成粒散開,上麵整整齊齊放著三桶備用熱水,桶中葫蘆勺隨著水波左右搖晃。一瓢熱水慢慢舉過頭頂,“嘩”的一聲,慕毓芫手中葫蘆勺傾斜,熱水自頭頂順著身體曲線滑下!一瓢接一瓢的溫度注入身體,肌膚上毛孔貪婪吸著熱氣,逐漸從方才震驚中回轉過來。
今天的刺客,明顯是衝著自己來的,到底是誰想要自己死?可是,這恐怕並不是眼下最重要的,皇帝私訪豈能讓臣子得知?慕毓芫將窗戶推開一道細縫,清涼的江風卷走身上的溫度,心底開始清醒一些,遂喚來雙痕服侍穿好衣裳。
“宓兒,好些了沒有?”明帝走到長榻邊坐下,神色溫柔。
“雲琅呢?怎麽沒有見他。”
“跟郭宇亮、海陵王在船頭,也不知在嘀咕什麽。”明帝笑了笑,問道:“你說的雲琅,就是方才的少年?眉目和你十分相似,是你的胞弟罷。”正說著,就見幾個少年走了進來,彼此相對而笑。
“皇兄,我們已結拜為異性兄弟。”海陵王掩飾不住滿臉的興奮,“他們兩個年紀都比我小,我也嚐嚐做哥哥的滋味。”郭宇亮滿臉是笑,雲琅隻點了點頭。
“這是極好的事,難得你們這麽投緣。”明帝略有訝色,轉瞬笑道:“宓兒,這下你可放心了?”慕毓芫也微微納罕,海陵王對自己素有意見,隻因諸多緣由在其中,不料卻會和雲琅投緣。
“虛驚一場,大家都辛苦了。”明帝正要嘉獎眾人,卻慕毓芫起身欲跪,忙攔住她道:“宓兒,你這是做什麽?”
慕毓芫微垂眼簾,低頭回道:“臣妾與弟弟久不謀麵,因此存著私心,讓雲琅到湖州候後相見。誰知道他性子頑劣,行事恣意,方才莽撞驚擾皇上。”
明帝笑道:“還以為是什麽呢?姐弟情深,也是人之常情。況且,今日次多虧非雲琅相救,不然你若有閃失,朕斷不能寬恕自己。”略微沉吟了下,“雲琅護駕有功,調到禦前做個二等侍衛,今後你們就有時間相見了。”
“謝皇上恩典。”
明帝將二人扶了起來,又道:“晚上擺宴,大家安安心。”
外麵卻喧嘩起來,原來是樂楹公主嚷著要下船,哭哭啼啼跑進來,“皇兄,我們就象先頭那樣,坐馬車去慶都好不好?再也不坐這畫舫,連水底下都會藏得有人,晚上肯定睡不著……”
雲琅“哧”的一聲笑出來,悠悠別過臉。
樂楹公主正哭得哽咽,抽抽搭搭,一張小臉滿是嘀嗒淚水,聞聲抬頭怒道:“你笑什麽?有什麽好笑的!”
“看到大家都脫險了,所以心裏高興。”雲琅不疾不徐說著,又轉頭看過去,故作疑惑問道:“怎麽?笑一笑也不行?”
“你!”樂楹公主漲紅了臉,氣得咬牙。
“雲琅!”慕毓芫出聲喝了一句,又將樂楹公主拉到身邊,柔聲哄道:“等會我替你教訓他,別生氣了。”說完又回頭看向明帝,“畫舫確實不大妥當,若再遇危險也難召岸上救援,連個逃生之地都沒有。今日也算是遊湖一番,沿岸景色都已賞,不如還是改行陸路罷。”
“不錯,賊子猖狂。”明帝臉色又籠上陰霾,側首吩咐道:“讓人重新安排馬車,到前頭就下岸去,依舊按原路行至慶都。”
第十九章 初見
落日漸漸西墜,明帝等人在官道連續奔襲近三天,終於趕至慶都附近玉梓縣。眼見已經來不及進城,正好慶都有名的棲霞寺就在此處,況且寺廟也清靜,因此便打算上山借宿一夜。棲霞寺乃風景觀賞名寺,山腳下早有知客僧迎上來,前麵已是九曲長階不能行車,遂將車馬等物留於山下。
因湖州遇險一事,明帝執意要慕毓芫同乘一輛,此時正伸手攜她下車,“山上寺廟不比客棧講究,你暫且忍耐一日,到慶都自有合適住處。”
“嗬,哪能如此嬌貴?”慕毓芫一襲雨後天晴色藻紋繁繡衣,襯得她膚光勝雪、眸色晶瑩,更有束腰上幾縷淺色流蘇翩飛,恍有幾分神仙般飄逸氣韻。
明帝凝目看了看,笑道:“你的膚色十分相襯,很是脫俗。”
慕毓芫淡淡一笑,下得車來。
“快點走吧。”樂楹公主著一身茜色箭袖裙裝,她素來甚少穿長袖,用力揮著胳膊喊道:“走吧,走吧,我都餓了!我----”回頭看到雲琅,“哼”了一聲,底下的話也不再說了。
雲琅並不理會樂楹公主,大跨兩步繞開路,上前說道:“姐姐,外省不比京城,街上多是村野鄉民,沒見過什麽世麵。姐姐衣著華貴少見,為免太引人矚目,倒不如先換作男子裝束,一路上也方便些。”
樂楹公主一臉新鮮,嚷嚷道:“好啊,我也去!”
“也好,到王府再換回來。”慕毓芫伸手攜了樂楹公主,二人領著雙痕等人,問知客僧尋了間僻靜客房,自假山後小門而去。
明帝等人進到內堂,閑坐飲茶歇息。小沙彌捧上新茶來,乃是山上廟中自製,雖不見得名貴,倒也是頗有一股子清香氣。明帝飲了兩口茶,笑道:“聽你姐姐說,你自幼就在外間習武,去年才剛回來。”
“正是。”雖是跟皇帝說話,雲琅也不見得有多局促,“習武那麽些年,隻盼將來上沙場殺敵一搏,才算是不枉費多年辛苦。”
海陵王笑道:“你師傅是看你大了,不想再讓你吃閑飯。”
雲琅一笑,“嗬,可能是吧。”
“說得不錯。”明帝聞言很是高興,頷首笑道:“若是舉國男兒都如你這般,一心為著朝廷國家,那些區區霍連蠻子,又算得上什麽呢!”
郭宇亮正在擦著長劍,原是一直笑眯眯聽眾人說話,聽到此處插嘴道:“隻要有皇上一句話,將來自有上戰場的時候,咱們也不用擔心啦。”
海陵王衝二人一笑,道:“到時候,咱們一起去!”
少年們正說得熱鬧,卻見遠遠的,又有兩位少年往這邊走來,原來是慕毓芫和樂楹公主,二人已經換好男子裝束。樂楹公主原生得嬌小可愛,雖然穿著一身寶藍色男子長袍,卻顯得有些嬌弱,仍舊一派天真女兒習氣。反倒是慕毓芫素顏示人,少卻女兒脂粉味道,眉目間透出英氣來,頗似一位溫雅靈秀的翩翩公子。
明帝細細瞧著她,又回頭看了看雲琅,朝眾人笑道:“你們看他倆,象不象孿生兄弟兩個?倒是很有意思。”眾人都笑起來,連聲稱是。
慕毓芫嫣然一笑,“走罷,再耽誤都天黑了。”
棲霞寺建在半山腰,約摸幾炷香的功夫,大隊人馬就已經行至門口。早在山下歇息時,早有知客僧上來知會過,因此小沙彌並不多言,問清楚便將眾人領至客房。那客房是專門供遊人休息之所,雖然素淨簡潔,倒也不似禪房那般空白,裏麵桌椅床幔皆是一應俱全。
慕毓芫推開臥房小窗,院子裏種著兩顆老樹,滿樹繁盛葉子,幾乎將院子掩蓋去一大半,甚是悅目。青色長瓦屋楞上,停著幾隻灰點似的小麻雀,也不吵鬧,微風卷來遠處清涼的山野氣息,一切都是寧靜幽遠。
“小姐,奴婢下去給你打點水,好預備著……”雙痕的話還沒說完,香陶就在旁邊嚷道:“錯了,錯了!是公子!”
慕毓芫回頭看向香陶,也是剛換上的小子裝束,“嗬,還是書童機靈。難得有你做書童的機會,跟著公子四處走走罷。”
香陶笑著跟上去,脆聲聲應道:“遵命!”
雙痕手裏端著水盆,搖頭直笑,“香陶,你好好跟著公子。我出去一趟,打點誰回來預備梳洗,可別走遠了。”
“知道啦!”香陶回頭做了個鬼臉,又趕忙追上去。
深山新雨後,山間到處彌漫著濕濕的水氣。林中鳥兒叫聲清脆婉轉,一層層朦朧薄霧籠罩樹枝,樹葉青翠欲滴。“啪嗒!啪嗒!”樹葉尖上水滴跌在青石路上,原本灰灰的石板路被潤得發綠,四處皆是生機勃勃。棲霞寺並不算太大,慕毓芫原本隻是閑走,不知不覺中竟走出後門。正想折身回去,卻見不遠處樹林裏坐著兩個人,仿佛正在石桌上下棋,一時好奇遂走過去。
走近些一看,原來是一名黃衫老僧和一名素衣少女。二人靜默不語,似乎已經下了不少時間,棋盤上已是密密麻麻。那素衣少女眉目淡雅、秀色纖致,容貌並不如何驚豔出眾,卻有幾分清淡出水的氣韻。此刻右手正挾著一枚白子,遲遲不肯落下,仿佛棋勢上已有些吃力,很是猶豫不決。
慕毓芫輕聲踱步過去,果然黑子已明顯處於劣勢,正在琢磨棋路,隻聽素衣少女歎了口氣,“師傅,今天先下到這裏罷。”
“且慢!再等一等。”見她要收回棋子,慕毓芫不禁脫口而出。
素衣少女嚇了一跳,不慎將滿盤棋子拂亂一角,回頭微笑道:“這位公子,可是有什麽妙招?”
慕毓芫有些歉意,欠身道:“抱歉,在下唐突了。”
“公子何必自謙?”黃衫老僧聲音充沛,拈須笑道:“山野之中,難得尋到好棋之人,公子既然有妙招,不妨賜教一二。”
素衣少女也道:“不過是閑暇打發時間,公子不必拘束。”
慕毓芫看了看紛亂的棋盤,不由笑道:“如今這般亂,先頭又隻是匆匆一瞥,已然不記得,又如何下呢?”
黃衫老僧卻不以為意,朝素衣少女道:“宜華,你把先頭棋子再放回去,讓公子坐下來,我們對弈二三。”
素衣少女依言布棋,完畢相讓道:“公子,請坐。”
慕毓芫認真看了看棋,以棋盤上落子來看,黃衫老僧棋力明顯高出許多,不過卻象是一盤指導棋,並沒有盡全力。雖然如此,黑子卻也是困象環生,大勢已敗,隻餘小角可以勉強掙紮一番。
黃衫老僧見她思索良久,有些不忍,“我這徒兒學弈時間不長,此局已殘,不如重新來下一局?公子遠來是客,不用太勉強。”
“輸贏無妨,盡力而已。”慕毓芫拈起一枚黑子,微笑搖頭,“啪!”一聲脆響,棋子脆聲落下。
“師傅,這步棋----”素衣少女驚了一句,指著棋子。
黃衫老僧低頭看向棋子,神色訝然,那枚棋子雖然犧牲不小一片,然而也騰挪出後續空路來,乃是置之死地而後生。此時棋局玄之又玄,黃衫老僧神色凝重,每落一步棋子都很慎重,甚至還要思量片刻。二人一枚一枚對下去,慕毓芫根本不計小處得失,那一線生機漸漸擴大,竟在她的布局下開始轉勢。
半個時辰過去,慕毓芫將棋局扭轉良多,最後僅輸給黃衫老僧兩子,起身笑道:“隻能下到如此,讓大師見笑了。”
黃衫老僧正色道:“公子棋力深厚,得空再下兩局。”
慕毓芫剛要答應,卻見雙痕尋過來,朝香陶抱怨道:“說好不要走遠,你們躲在樹林裏讓我好找,這會水都涼了。”
香陶嘟噥道:“你沒見,公子在下棋麽。”
“不怨她,是我下棋耽誤。”慕毓芫朝雙痕一笑,又對黃衫老僧笑道:“方才打擾大師清靜,晚輩先告辭了。”
“公子慢走。”素衣少女欠身相送,複又蹲下去收拾棋子。
慕毓芫回到房中,沐浴完畢。出來時見雙痕昏昏欲睡,不由一笑,“傻丫頭,困了就先睡罷。”走到妝台麵前坐下,雙痕趕忙上來幫著收拾,在身後笑道:“我可沒有紫汀手巧,梳的不當,小姐還請將就些。”
慕毓芫對著銅鏡一笑,“原先我在家的時候,難道不是你梳頭?後來底下小跟班多了,你就偷懶起來,如今還好意思說。”微微泛黃的銅鏡內,如雲長發黑緞似的垂至腰際,襯出宛若清涼月華般的姣好容顏。
“小姐,真是生得好顏色。”雙痕手握鏤雕象牙梳,含笑讚道。
好顏色?慕毓芫淡淡一笑,隻將長發一攏,複又散在淺藕色海棠紋繡衣上,卻從鏡中看到明帝走進來。因此轉身回頭,起身問道:“皇上可過晚飯?隻因沒什麽胃口,所以讓香陶去交待廚房,隻要一點素粥就好。”
明帝點點頭,道:“嗯,朕來看看你。”
隻因近幾日皇帝關切甚濃,每每衣食起居,幾乎都是親自動手調停,故而慕毓芫才借口不適,稍微避一避。然而皇帝既已來,也隻好起身去沏了一盞茶,“既然是剛剛用飯,那就稍坐會,飲一會茶消消食罷。”
明帝朝雙痕揮了揮手,端茶卻不飲,“聽說方才你到後山,與寺中的玄真方丈對弈了一局,小沙彌都在傳呢。”
“嗯,不過是一局殘局。”
“朕也睡不著,我們也下一局如何?”
慕毓芫猜不出皇帝心思,便想早早收局了事,因此手下布棋便很是留意,也不好輸的太多,最後竟然是和局。明帝看著棋盤搖頭,微笑道:“朕雖然不擅長這個,卻也看得出來,你是在故意和棋。怎麽,莫非想攆朕早些走麽?”
“哪有。”慕毓芫給他道破心事,不免微微垂頭。
“那好,先不下了。”
慕毓芫放鬆一些,伸手將棋子一枚一枚揀回,卻突然被明帝握住手,掙了兩下,反而束得更緊了。明帝手上力道沉穩如山,聲音卻靜如湖水,“朕有時候在想,如此任由你的意思,到底好不好?但凡是你想要的,不論多難得、多不易,隻要朕能做到的,都盡力去做好。可是有些事情,朕卻做不到……”
慕毓芫不由抬起頭,正迎上明帝深邃複雜的目光,裏麵含著執著和堅定,也有惱恨和無奈,像是一個看不到底的巨大黑洞。
“比如----”明帝將頭別轉,看向窗外朗朗皎月,“比如他給你的回憶,朕就不能夠抹去!所以,你就處處回避著朕。”
或許,不是對方不夠好,隻是自己不願意再接受而已。如果沒有過往的糾結,沒有那些難以釋懷,會不會好受一些?可是那些少年情愛,是人生白紙上第一筆字跡,早已如烙印斬刻在心上,永不能遺忘。
慕毓芫輕輕啟唇,“皇上,夜深了。”
“好!”明帝拂然站起來,竟是在冷笑,素日溫存柔和之色皆無,徑直走到門口簾子處,回頭撂下一句,“朕不信,你會是鐵石心腸做的!”
----若自己真是鐵石心腸,便不會再為舊日傷懷,亦不會今時為難,人生落得逍遙自在豈不很好?慕毓芫看著已經泛紅的手,上麵指痕似帶著皇帝的惱恨,每一道都很是清晰,格外刺目。
第二十章 意外之外
此處已經距離慶都不遠,次日清晨便有漢安王府的人前來,來者通報姓名,說是漢安王府總管謝淳。孫恪靖等人守候在外,謝淳叩行大禮道:“王爺聽說皇上到來,本打算親自迎接,隻恐怕興師動眾反不妥當,再者玉梓縣已隸屬慶都管轄,因此微臣帶著王府親衛過來。”
明帝見他身上氣度從容,頗為欣賞,“不必拘束,且坐下說話。”
謝淳也不忸怩,躬身謝過坐下,又道:“關於冀州、輝城、洪州三地,私立名目暗吞皇銀一事,王爺早就派人去下查過,苦於證據不足而沒有幹涉。”又搖頭一笑,“想不到孔希詔是個急性子,一本萬言折就參給皇上。好在中間沒出什麽紕漏,不然光是周全他的安危,就是一件讓人頭疼的事。”
明帝頷首笑道:“孔希詔是魯莽了些,不過朕也不願讓他以身犯險。況且這件事牽涉甚廣,有勇無謀也成不得事,還是得細細查訪。”
謝淳點點頭,恭聲回道:“王爺也是這般意思,目前已經收集到一些證據。隻是冀州三地與京城聯係密切,故不敢貿然派人送去。原打算今秋覲見時再稟明,誰料孔希詔是個直腸子,竟然自己送上萬言折。”說著連連搖頭而笑,又道:“另外奉王爺之命,順便接昭陵郡主回去。”
明帝甚是疑惑,“郡主?”
謝淳忙道:“昭陵郡主前幾日來此燒香,屬下正奉命順帶接回去,方才因向皇上回話,還未來得及去通知。”
侯門千金素來無事,喜歡燒香拜佛也不稀奇。隻是不遠出城倒是少見,恐怕也是漢安王寵溺之故。明帝並沒有太留意,隻是一笑,“能在山上數日求佛,心誠之至,自然也是有求必靈。”
謝淳也笑了笑,“正廳隻怕已預備好宴席,恭請皇上移駕。”
今日香客不多,除了明帝等人,並無其他人在此逗留。眾人走到大廳,隻見樂楹公主獨自坐在牆角,明帝上前問道:“你又發什麽脾氣?出來玩就高興些,跟敏璽他們去玩,別生悶氣了。”
樂楹公主嘟著嘴,氣呼呼道:“他們現在一夥,哪裏還會理我?”剛說到這裏,就見雲琅幾個走進來,象是在討論什麽,幾個人有說有笑比劃著。
明帝笑道:“敏璽,你們玩得高興,怎麽把敏珊丟下了?”
樂楹公主抬頭看過去,正好撞上雲琅好奇的視線,突然紅了臉,“我,我才不要跟他們在一起呢!哼,我現在就去找……”在屋子裏環視一圈,疑惑道:“夫人呢?她怎麽沒在這兒?”
明帝忙道:“到後麵去看看,隻怕還沒出來。”
外麵突然人聲大起,小沙彌敲鑼大喊,“失火了!柴房失火啦……”孫恪靖急急推門進來,“此時火勢順風蔓延過來,煙霧又甚是嗆人,還請皇上先移駕出去,微臣再做安排。”
眾人大驚失色,都是惶急。
“沒事,我到後麵去看看。”雲琅一躍出門,海陵王和郭宇亮不想幹等,也跟著奔了出去。誰知道在客房轉了一圈,裏麵竟然一個人也沒有。後院起火才片刻功夫,屋子裏整整齊齊的,也不象是出過什麽事。再者,棲霞寺比不得皇宮禁廷,畢竟不算大,想來慕毓芫不會走太遠。
三人略做商量,於是分頭去找。
後院一片煙霧模糊,唯有熊熊火光燃得分外明亮。雲琅沿著內廊四處尋找,細細看過去,原來是書房火勢順風蔓延過來。小沙彌們忙著水滅火,進進出出不停,門前有兩個正在拚命砸鎖,像是關著什麽要緊的人。
雲琅眉頭微蹙,抓住身旁的一個問道:“這裏麵關了什麽人?”
小沙彌幾乎哭出聲來,“我們方丈鎖在裏麵,你快放開我……”
“閃開!”雲琅來不及細想,一把推開小沙彌,衝上去用力一腳,不料那門和鎖都十分牢固,震的反彈幾下並不能撞開。正在四處搜尋可用之物,隻見明帝領著眾人趕來後院,急問道:“怎麽樣?找到人沒有?”
雲琅搖搖頭,指著書房道:“得趕緊砸開門,裏麵有人!”
謝淳反應甚快,忙吩咐人找來一根海碗粗通木,雲琅忙讓到一旁,隨著幾聲粗木撞擊的沉悶之聲,後院書房門終於破開。屋子裏煙熏火燎,一股灰蒙蒙濃煙撲麵卷來,嗆得人直欲掉淚。明帝不顧阻擋衝進去,隻見屋內散落一地黑白棋子,一名黃衫老僧昏躺在地,旁邊躺著兩個侍女,正是雙痕和香陶。
雲琅用手一探,扒開眼皮瞧了瞧,“好象都是中了迷魂香,又被濃煙熏的太久,趕緊抬到通風的地方,用清水洗一洗。”眾人不敢怠慢,急忙將三人抬了出去。
明帝原本擔心慕毓芫被火勢所傷,此時連人都不見更是惶急,忙朝雲琅問道:“你姐姐呢?怎麽不在裏麵?”
黃衫老僧漸漸醒過來,謝淳上前問道:“玄真方丈,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玄真方丈勉強喘了口氣,咳道:“昨日……昨日黃昏,老納曾與慕公子對弈過棋局……咳咳,慕公子棋藝實在精湛。”抿了一口清水,“故而早飯後就讓宜華去請,打算再下一局,誰知飲茶後就頭暈……等到老衲醒來,你們已經進來了。”
明帝思量片刻,問道:“謝宜華?就是昭陵郡主?”
謝淳忙道:“正是。”
明帝眼光微微閃動,這昭陵郡主不在王府好好呆著,難道在這山上數日,就是為了跟老和尚下棋?而謝淳又是特意上山尋她,顯然是漢安王極度重視才對,絕沒有讓個郡主四處亂走的道理,隻怕裏麵另藏許多隱情。
雲琅在旁邊沉思片刻,分析道:“依如今情況看來,後院失火隻是為了轉移大家視線,不過是調虎離山之計。隻是,既然用迷魂藥將人帶走,暫時應該沒有生命危險,不如先回房商議一下。”
“唔,其他人都各自戒備。”明帝緊了緊雙手,大步流星轉身就走,待雲琅等人跟著進了內室,方才問道:“說罷,你們都怎麽看?”
海陵王搶先說道:“那什麽昭陵郡主,甚是可疑。”
“不錯,的確有些古怪。”雲琅蹙眉思量片刻,又道:“不過這次劫人,仿佛是早有預謀,應該是衝著昭陵郡主去的,為何把姐姐也帶走?”
海陵王道:“我們剛到此地,皇嫂當時又是男子打扮,按理說,應該沒人知道她的身份。況且,縱使知道些什麽,為何不衝著皇上來?”
“哼!”雲琅冷笑一聲,頓劍說道:“先頭在湖州的時候,那些莫名的刺客,就是衝著姐姐去的,莫非又是他們?”
她不過是一介弱質女子,又是侯門千金,自然不會牽連到什麽是非。那麽,到底是何人想置她於死地?明帝心思飛轉如電,不免想到那些反對之人,因此冷笑道:“朕倒要看看,一群亂臣賊子能起什麽風浪!先不用再說這些,商量如何救人要緊。”
雲琅歎道:“唉,不知姐姐現在何處?”
“啪噠!啪噠----!”
耳畔有清晰的滴水聲,慕毓芫覺得頭腦昏昏沉沉,如同灌鉛一般沉重混沌,自己究竟到了何處?腦子中閃出迷亂的昨日景象,自己正在與玄真大師對弈,旁邊是一襲素衣的謝宜華,淺笑盈盈端著一盞茶來。舊年雪水,喝著特別輕浮爽滑,沒多久便開始頭暈不省人事,到底是發生了什麽?
“慕公子!慕公子你醒一醒,慕公子……”慕毓芫緩緩睜開眼睛,原來是一個破舊廢棄的屋子,房梁窗楞上蛛絲錯亂,一片殘缺狼藉。對麵說話的,正是昨日邀棋的謝宜華,疑惑道:“謝姑娘,我們怎麽到了這裏?”
謝宜華蹙眉朝遞了個顏色,原來門口還有六、七個灰衣人,正在肅然看守。慕毓芫暗自好笑,如此大的陣仗,不是殺雞用牛刀麽?抬頭看向謝宜華,雙眸瑩瑩仿若一池清水,似正等著帶她逃走,不由轉為苦笑。
果然,謝宜華悄聲問道:“慕公子,如今我們該怎麽辦?”
“嗯,先到門外去看看。”慕毓芫揉了揉額頭,起身往外走,“咣!!”的一聲,兩柄明晃晃的鋼刀,橫架在二人麵前。
謝宜華淡聲道:“我們又逃不走,出來透透氣而已。”
領頭的大胡子打量了幾眼,唇間頗有些不屑,“瞧瞧你們這些斯文人,風吹吹就壞了,還想從我這兒逃走?膽子不小,難道不怕我殺了你們?”
慕毓芫輕輕推開鋼刀,輕笑道:“我們好比案板上的魚,害怕有什麽用?再說你們若真是要殺,又何必等到現在?殺與不殺,悉聽尊便。”
“嘿嘿,有意思。”大胡子打量了兩眼,朝手下喝道:“把刀放下來,盡管讓她們隨便走,看能玩出什麽花樣來。”
此時天色焦黑一片,明月亦被烏雲擋去大半,隱隱看出前麵有條半寬大路,破房子孤零零立在荒山野嶺之中。不遠處的古樹下,拴著的幾匹普通的馬兒,樹葉中間或有鳥兒“撲啦”飛動之聲,水草中亦有蛙聲傳來。四周除了看守的人,什麽也沒有,幾乎就是個無人之地。
到底該怎麽辦?以往的思量計謀,根本就不能用在此處。慕毓芫蹙眉跺著腳步,就著現有東西反複思量,突然發現馬腹下有箭筒,如此豈不是必定有弓?可是,自己若貿然上去查看,必定會引起懷疑。
見她眉頭越來越緊,謝宜華忙道:“慕公子,是不是哪裏不舒服?看他們也不會對我們動手,不如先回去歇息一會?”
此話提醒了慕毓芫,忙問,“去慶都的路你可熟悉?若是我們趕到慶都,可有安全容身之處?”深吸了一口氣,壓低聲音,“我們想辦法逃走。”
謝宜華神色一動,聲音亦細,“我自幼在慶都生長,玉梓縣也是常來常往,隻要離開此處趕到大路上,一定能回到慶都。”稍微有些遲疑,“隻是他們身懷武藝,我們如何才能逃脫呢?”
慕毓芫舒了一口氣,靠得更近一些,“看情形,他們也是受人之命,自己並不能處置我們。縱使我們失敗,想來也沒有性命之虞,所以想冒險試一下。”
二人漸漸走遠,大胡子放聲吆喝道:“你們透氣這麽久,難道還沒有透夠?”
慕毓芫忙交待妥當,含笑朝大胡子迎上去,“夠了,夠了。”又看了看謝宜華,“她想草叢間方便,不知道能不能……”謝宜華臉上有些泛紅,低著頭絞著衣襟,隻是不說話,像是甚羞。
大胡子有些不耐煩,揮手道:“快去快回,誰稀罕看娘們撒尿?”
謝宜華好似內急利害,提著裙子就急忙往古樹那邊跑,慕毓芫跟著慢慢往回走,大胡子不屑道:“女人就是費事,下次再也不領這等差事。”言語間,頗為不屑。
“嗬,倒是委屈你了。”
“你不擔心自己,還來勸我?”大胡子被此話逗樂,笑道:“不光我不樂意,底下弟兄們也覺得窩囊,都在那邊抱怨……”
“啊呀!啊……”遠處傳來謝宜華的驚呼聲,慕毓芫明白她已確認有弓,趕忙對大胡子說道:“恐怕草叢中有蛇蟲之類,我先過去看看,替她收拾好衣裙,你趕快叫幾個過來幫忙。”
大胡子並未起疑,忙道:“好,我馬上帶人過來。”
慕毓芫心中“撲通”亂跳,一陣狂奔跑過去,謝宜華已悄悄解開韁繩,那匹黑馬顯然是大胡子的座騎,因此格外精神,比旁邊棕馬都要彪悍一些。二人相視點頭,也來不及說話,便趕緊翻身上馬。
“抓緊韁繩,快!”慕毓芫揚弓用力一抽馬臀,馬兒迅速撒蹄朝前跑開,那邊看守的人豁然驚變,趕忙衝過來搶馬追趕。
雖然黑馬更加神駿,但二人分量自然笨重些,不過跑出數裏,那距離便漸漸開始縮小。慕毓芫心知敵不過這群武夫,若是被身後的人追上,隻消那個大胡子一個人,便可將二人輕易捉回。
謝宜華急道:“怎麽辦?要追上來了!”
“你不要回頭,隻管讓馬跑得越快越好!”慕毓芫極力鎮定心中慌亂,自己雙腳緊緊扣住腳踏,俯身拾箭上弦回轉身去。“嗖”的一聲,一支黑漆精箭飛擊過去,正中馬腹,接著數箭並發,灰衣人們紛紛墜馬落下。
不過,那些射向大胡子的箭,卻被他揮刀擋過,竟然生生將箭砍成兩截!慕毓芫又連射數箭,皆未命中,箭頭偏失方向劃破馬腿,馬兒受痛反竭力往前狂奔。大胡子紅著眼睛在後麵大喊道:“你們休想逃的出去!”
謝宜華不敢分心,手上鞭子死命朝下抽去。
幼時學箭騎馬,父親曾經說過,射弈之道,不僅要穩準狠,還要出其不備才能攻其不易。眼下已沒有思量的餘地,距離已越來越近,不過數步之遙!慕毓芫咬著嘴唇搭起箭,用力撐滿弓,做勢朝後麵馬腹瞄去。果然,大胡子舞刀將馬腹舞得嚴不透風,滴水不漏!可惜他卻錯了,“砰”的一記悶聲,兩尺長的灰羽箭閃電射出,不偏不倚正中眉心!大胡子瞪著不可思議的目光,轟然墜馬倒下,馬兒依舊往前狂奔!
以往狩獵隻不過是鳥獸而已,今日卻是用箭殺人,大胡子臨死的眼神,以及眉心淋漓的鮮血觸目驚心。慕毓芫猛覺一陣反胃,心中極度恐慌,雙手顫得再也舉不起弓,軟綿綿靠再謝宜華背上,“快走,讓馬兒快走……”
第二十一章 慶都
次日天亮,明帝等人就離廟下山。謝淳帶領著王府親衛隨後,一路十分順利,加上玉梓縣原本離慶都不遠,因此兩個時辰便已趕到。城門上頭早就吩咐好,又有一隊王府中人趕來迎接,漢安王簡裝在隊伍裏頭,見到明帝略行了禮,忙車馬護衛前後簇擁著往王府趕去。
慶都一地曆來富足,繁華程度僅次於京畿府,各地商賈客豪常年來往不絕,每年在此舉辦的易珠會更是難得盛事。所謂易珠會,乃是各地商人將綾羅綢緞、珍奇珠寶等運至慶都,然後公開交易叫價,或者再簽下來年的後續預約。此時已是七月末,距易珠會不過數十日,因此慶都城中愈加熱鬧,光是各地提前趕來的商賈小販,便已經吆喝的滿街高聲震天。
樂楹公主由雙痕陪著同坐一輛大車,車簾偶爾隨著晃動掠開,雲琅與馬夫並頭坐在外麵車板上,意態甚是漫不經心。樂楹公主捶了捶門板,雲琅卻隻回頭看了一眼,於是腳上跺的直響,馬夫聞聲掀開車簾道:“小姐,有什麽事?”
“沒事,要你多管!”樂楹公主喝了一聲,嚇得馬夫趕緊放下車簾,猶自還是不解氣,順手將手中的荷包扔出去,“坐在前麵門神似的,又不說話……”
“公主,漢安王府到了。”雲琅抄手接住荷包,複又撂了回去。
樂楹公主剛要說話,雲琅卻已大步流星走遠,不由怔在當場,雙痕忙勸道:“雲少爺自小待人冷淡,公主別放在心上,咱們還是趕緊下車去罷。”
“我才懶得理他!”樂楹公主一甩手,自己跳下車。
“敏珊,別磨磨蹭蹭的。”明帝招了招手,急忙趕進內殿,將棲霞寺之事與漢安王略敘,眉頭緊鎖不展。
漢安王卻不甚著急,迎著明帝上坐道:“皇上莫急,臣想請皇上見一個人。”
“什麽人?先不著急,找到郡主她們……”明帝正在不耐煩,卻聽珠簾後一陣輕微響動,慕毓芫淺笑盈盈翩然步出來,不由又驚又喜,“宓兒,你怎會在這裏?是誰把你救回來的?朕一定要重賞他。”
漢安王上前笑道:“皇上,救慕公子的人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此次多虧慕公子機智應變,才能從歹人手中逃出,臣還欠著他一個人情呢。”又轉頭吩咐侍女,“去把郡主叫來,趕緊參拜皇上。”
慕毓芫把昨夜之事說明,又道:“若沒有昭陵郡主熟悉地形,隻怕路上也不能平安回來,要論其功勞來,也是一人一半才對。”
明帝方才放下心來,鬆開手道:“不論如何,隻要你沒事就好。”
漢安王道:“皇上剛到慶都就出事,本王難辭其咎,昨夜安頓好之後,已派出人去查探,相信不刻就有消息回來。”
明帝心中有諸多疑惑,麵上卻是平靜,隻淡淡笑道:“漢安王不必自責,就算在京城裏,也難保沒有一點子事故。隻要能將事情查清楚,再妥當處理便好。”
漢安王忙道:“是,謝皇上寬仁。”
正在說話,隻見一名十六、七歲的女子進來,眉目清秀淡靜,雖不如慕毓芫那般明亮驚心,卻有一種出塵的書卷氣質。那女子落落大方襝衽一福,聲音清麗如水,“臣女謝宜華,拜見皇上。”
“不必多禮,起來罷。”明帝略微頷首,又對慕毓芫一笑,“虧得朕憂心如焚,正派人四處尋你們,想不到竟回來了。”
慕毓芫朝下看過去,微笑道:“郡主機智,非尋常女子可及。”
謝宜華臉上微微一紅,略垂低頭。
明帝笑著點點頭,又道:“雖然你們已經回來,隻是也有些魯莽,那些山野粗人懂得什麽,萬一……”
王伏順忙道:“皇上,已經平安了。”
明帝道:“嗯,你去跟雲琅他們說一聲,好讓大家都心。”
漢安王笑道:“慕公子和小女能平安歸來,實乃可喜可賀之事,底下接風宴已經備好,請皇上過去痛飲幾杯。”
“那好,美酒美食豈能辜負?”明帝笑著站起身來,漢安王垂頭相讓,眾人跟著皇帝出門,熙熙攘攘簇擁而去。
筵席設在漢安王府後花園,雖比不得禦花園規模宏大,倒也是精致可賞,九曲十八回的連廊過後,豁然出現一汪人造碧湖,湖上的八角寶亭極寬且四麵環水,隻有一條黃竹小橋通向亭心。湖麵上是新綠一碧的連天荷葉,金光下一池碧波粼粼,菡萏柔擺著宛若仙子翩翩起舞,荷葉深處泊著一葉小舟,幾名女伶正手握玉笛吹奏,笛聲裹著水氣向上幽幽散發。
眾人依次坐下圍了一桌,當中早已備好琳琅滿目菜肴點心,剛開啟的陳年佳釀透著穀米香氣散開,清樂美景,宛若詩畫一般讓人未飲先醉。明帝順著清風吸了口氣,朗聲笑道:“慶都乃魚米之鄉,風景人物都是美不勝收,真是好個所在!”
“皇上取笑了。”漢安王欠了欠身,又道:“今日原本是接風宴,隻是孔希詔是個急性子,已耐不住趕過來,正在後麵等著皇上召見。”
明帝聆聽水麵樂聲,頭也不回道:“唔,那就叫他來喝點酒。”
漢安王朝旁邊點點頭,謝淳忙領命下去,不多時就見上來一個青色官袍之人,走到明帝麵前叩頭,“微臣定州刺史孔希詔,參拜皇上!皇上萬歲……”
“免禮,起來說話。”明帝回頭看過去,不由一笑,“怎麽清瘦成這樣?老百姓不知道,還以為是朝廷俸祿太少,讓你們吃不上飯呢。為官不辭辛勞,自然是好的。不過身體也應當愛惜,不然又怎能用心做事?今兒回去,叫家人多給你補一補。”
“多謝皇上關懷,微臣定然不辜負皇上期望!”孔希詔有些受寵若驚,他原沒聽完最後一句,此時說完,倒好似不辜負吃飯一樣。
樂楹公主“嗤”一聲笑出來,握著嘴直笑,“回去以後,每天都要日進鬥食,不出半年,保證不會辜負皇兄期望。”
孔希詔眾人都望著他笑,越發不知該說些什麽,諾諾道:“微臣謹遵公主吩咐,定然多食、多吃……”
明帝收到孔希詔的萬言折時,見他文章流利、激情萬丈,全然想不到會如此呆板拘謹,不想讓他下不了台,遂笑道:“稅目的事晚點商議,你先坐下來說話,大家一起用完宴再說。”
漢安王也道:“那就先開宴,大家邊喝邊說更盡興!”
謝淳在旁邊挨次替眾人斟酒,笑道:“這幾壺月釀百泉春,乃王爺多年的珍藏,今日特意取出來,待皇上品嚐一下。”
明帝笑道:“這兩日多虧謝總管周旋,辛苦了。”
“本王管教不嚴,讓皇上見笑。”漢安王朝謝淳擺擺手,吩咐道:“瑣碎的事讓丫頭們做,你且下去忙罷。”
謝淳含笑往後退,誰知正好撞上送菜之人,一盆熱騰騰的湯菜全潑在他身上,丫頭們趕忙上來收拾。眾人都不由驚呼起來,慕毓芫更是滿目驚訝,漢安王皺眉道:“怎麽不小心?笨手笨腳的!”
那家丁嚇得連連磕頭,謝淳忙含笑摒退眾人,“是我退的匆忙,也沒燙著,王爺不必擔心!”又朝明帝躬身道:“擾了皇上雅興,先去收拾一下。”
明帝淡淡笑道:“不妨,謝總管先去收拾。”
謝淳躬身行禮告退,漢安王歎道:“謝淳乃是本王故人之子,近些年府上多虧幫著奔波,本王才得休息片刻。”
明帝笑著點點頭,心中卻甚是疑惑,漢安王對謝淳關懷太過,二人關係顯得既親密又疏離,看起來總有些不倫不類。宴席之後,眾人各自回房歇息。慕毓芫將閑雜人等摒退出去,神色鄭重說道:“這個謝淳,很可能有問題。”
“宓兒,你知道些什麽?”
慕毓芫凝神回想片刻,蹙眉道:“昨夜逃離之時,迫不得已射殺了一個人,那人墜馬之時,仿佛看到一個七星墜子。因那顏色和形狀特別,所以還有一些印象,方才謝淳收拾衣襟時,竟然也有相似之物。”
王伏順道:“那咱們,豈不是入了賊窩?”
“難說。”慕毓芫搖了搖頭,又道:“昨夜與昭陵郡主相處,看她驚慌並非偽裝,其中的緣由恐怕不會簡單,我也猜不出來。”
明帝道:“不錯,朕也覺得謝淳有些古怪。”
慕毓芫垂首沉思片刻,抬頭道:“此地不是京城,我們去查很容易被發現,還是想個計謀,能化被動為主動更好。”眾人都點頭稱是,隻聽外麵孫恪靖回稟,“定州刺史孔希詔求見。”
孔希詔端端正正行禮,叩道:“微臣參見皇上。”
明帝抬手賜坐,鎖眉道:“前些日子,朕看過你上的萬言折,才知外省竟有如此蛀蟲,著實讓朕生氣!”
“皇上----”孔希詔小心翼翼摘下官帽,從夾層內取出蠟紙,展開竟然有足足一尺來長,“臣費勁周折才得此物,請皇上聖閱。”
“荒唐,簡直是荒唐!!”明帝一看便勃然大怒,一拳砸在桌子上,“竟敢私自公然列價賣官,朕的朝臣,難道都是銀子買來的麽?!還有這些,什麽亂七八糟的稅目?朕怎麽都不知道!”
孔希詔上前跪下,道:“微臣無能,既不能阻止這些事,也沒有辦法收集到什麽罪證,隻有待皇上聖查清楚。”
明帝沉吟片刻,語氣稍微平緩一些,“你先回定州等候,朕自會安排妥當。”
孔希詔戰戰兢兢退出去,慕毓芫卻道:“隻怕他回去會有危險,還是讓漢安王府派人護送著,一路也安全些。”
“漢安王府的人?”明帝先是一怔,略過片刻明白過來,“王伏順,你去前麵通知謝淳,讓他安排幾個人,護送孔大人回定州。”
慕毓芫回頭看了看雲琅,解釋道:“等會我們就放風出去,隻說孔希詔是回去拿取證據,你悄悄跟在後頭見機行事。一定要檢查清楚來人身上標記,若能探得幕後主使就更好。”像是有些不放心,又補道:“人多易被發覺,你獨自行動千萬小心,若是應付不過來,也不要勉強,千萬記得全身而退回來。”
雲琅悠然一笑,道:“姐姐,你就這麽不放心我?”
慕毓芫微微一笑,明帝也道:“若是謝淳跟著同去最好,隻是不論他是敵是友,你都不要泄露身份。一路上注意安全,免得你姐姐擔心。”
“好,知道了。”雲琅摸著腰間凝風劍,淡笑點頭。
第二十二章 迷惑
午後幽靜的後院裏,粉紫色的繡線花瓣隨風飛舞,雙痕蹲在小幾旁邊沏茶,仰頭往上看去,“聽說繡線花是帶福氣的花兒,常有心誠的人在樹下接花,接得越多,來年的福氣就越大。”說著放好茶盞起身,走到花樹下笑道:“今日我也去接一會,得來的福氣全都給小姐。”
湛藍無雲的天空中,花瓣嬌小宛若素顏美人一點櫻唇,星星點點,隨著清風散開落下,好似下了一場漫天的花瓣雨。若有若無的香氣襲人,慕毓芫拈起花瓣托於手心,一點點攏於綃紗香帕中,反手挽成時鮮花囊。
“小姐你看,這些夠不夠?”雙痕兜著衣襟走過來,已是滿滿半幅淡紫花色,探頭朝四周看了看,“哎呀,可放在哪裏好呢?”
慕毓芫剛要幫她,卻見明帝從半拱垂花門穿過來,於是回頭道:“雙痕你先回房裏去,跟香陶一起收拾花瓣,做幾個香囊放著玩。”
“不用請安,退下罷。”明帝站著待雙痕走遠,方才微笑道:“你還象剛才那樣,自在的躺著就好。”伸手拂了拂長椅上的花瓣,自己坐在小杌子上,“沒事,朕坐這兒說說話。”
“皇上,喝點花茶罷。”
“嗯。”明帝接茶卻不飲,漫漫說道:“聽說深山長有一種忘憂草,若是被人不小心服食,便會不記得前生之事。朕隻是在想,若真有如此神奇草藥,倒願意采尋一株回來贈與你……”
“皇上,在哪聽的典故?”慕毓芫不解其意,微微疑惑。
明帝站起身背轉過去,聲音自上落下,“湖州畫舫遇刺那日,你可還記得?刀光劍影之中,朕同樣看的清楚……”頓了一頓,合上眼簾輕歎,“你竟然決意去死!難道朕的千般用心,你都沒有半分留戀?”
“皇上----”慕毓芫欲要辯解,卻又無從說起。
“宓兒,你看著朕再做回答。”明帝轉身蹲在她麵前,問道:“如果從一開始,你嫁的人就是朕,會不會坦然接納?”那眼光好像兩枚長釘一般,釘得慕毓芫不能動彈,手中的綃紗香帕瞬間散開,繡線花瓣飄落一地。
天淳三年三月二十六日,中儀殿房梁上懸三尺白綾,死結雙疊而係,朱漆瓜形高腳凳“砰”的一聲倒地。外麵之人聞聲推門,卻因大門反扣而不得入,太監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將門撞開,搶先衝進去的大宮女雙痕驚呼,“皇後娘娘!!快,快來人……”沒過多久,英親王領著人趕過來,內間傳出消息,同暉皇後救治無效薨逝。
慕毓芫正對明帝雙眼,烏黑深邃至不可捉摸,自己從不曾認真看過的他,或許是根本不想去讀懂他。或許,再華麗的人生也不過是一場繁盛美夢,禁不起清醒琢磨。如果不想傷痛,還是不要醒來的好。冥冥之中,彼此間的宿命早已注定,因無路可退,所以隻能繼續向前!於是慢慢別過目光,靜靜說道:“過去種種,已如昨日死。”
空氣裏是長久靜默,幾乎可以聽到花瓣摩擦衣襟之聲,明帝輕輕歎了口氣,卻轉過話題道:“雲琅跟去快半日,也不知道進展如何?現在想起來倒是有些冒險,早知道該讓郭宇亮跟他一起----”
“公子,昭陵郡主請你去下棋呢。”香陶遠遠的跑過來,抿著嘴笑道:“昭陵郡主還送來好多小點心,聽說都是親手做的呢。”
“是麽,難為她了。”慕毓芫起身抖落衣襟上的花瓣,複將綃紗香帕拾起來,聲音一如往常無異,“昭陵郡主心思極密,皇上要不要同去觀棋?”
明帝頷首道:“嗯,走動一下也好。”
靜室內光線幽幽泛著清涼,角落裏放著一尊青銅紋獅螭耳的香爐,五木香飄出嫋嫋淡煙,不時發出輕微“劈啪”之聲,襯得四周愈發安靜。隻聽“啪”的一聲清響,慕毓芫在中央落下一枚黑子,此子孤零零立在大片白子之中,頗有孤單之勢。明帝仔細觀看片刻,不由吃了一驚,原來周圍早已布置妥當,隻等後麵豁然一擊。
明帝抬眼朝對麵看去,謝宜華仍舊是一臉平淡之色,素雅裝束透著與生俱來的從容不迫,雲鬢上碧玉棱花雙合長簪隱隱震動,“已無退路可走,我輸了。”並不顯得如何頹喪,隻微笑道:“已經連輸五局,不知慕公子是否乏味?”
慕毓芫一枚一枚撿回棋子,頷首道:“琴棋書畫,都不是朝夕可成的易事。況且不過是娛心之物,不宜太過費神,下完這局撤棋盤罷。”
“朕與昭陵郡主對弈一局,你先到旁邊歇息。”明帝含笑負手走過來,又對謝宜華微笑道:“盡管象剛才那樣放開下,不必太過拘束。”
慕毓芫直起腰身,頷首道:“也好,我到門口吹吹風清醒片刻。”又朝對麵謝宜華微笑道:“謝姑娘,皇上的棋是先鬆後險,你可千萬要當心了。”說著就徑直走出去,明帝在後麵笑道:“還未開局,你就把機密透露出去。”
夕陽西墜,落日已經靄靄深沉下去。滿天的雲層五彩絢爛,被巨大的霞光映得格外的璀璨,深紅、金紅、嬌紫諸多霞色混在一起,好似九天玄女打翻染缸,連天不斷的廣闊彩霞生出一種無形之力。暮色中一人身形金黃模糊,清風掠得袍角飛揚起來,鬢角發絲淩亂飛舞,卻是雲琅大步流星走來。
慕毓芫正倚站柱邊看景,見麵問道:“雲琅,你怎麽回來了?”
雲琅抖了抖身上的灰塵,“謝淳並沒有同去,若是回頭不見我倒是讓他疑心,所以我用合歡刀交待妥當,刻不容緩連忙趕回來。”
慕毓芫點頭道:“外頭冷,進去裏間再說話。”
姐弟二人走進內殿,明帝此刻棋局已經顯出優勢,謝宜華看了看幾人,微笑道:“殘局留著便是,我細細琢磨一會,再收拾下去。”
“你們說話,我陪郡主把棋下完。”慕毓芫走近看了看棋路,笑道:“唔,不如我們換個方向而下,倒是更有意思。”
正說著話,隻見王伏順慌慌張張跑上來,“回皇上的話,漢安王出事了!”
明帝驚道:“在王府內,漢安王還能出什麽事?”
王伏順忙道:“方才有人前來通報,漢安王在書房內被謝淳擊暈,到現在還是昏迷不醒----”話還沒說完,卻見謝宜華已匆匆奔出去。
“郡主!”慕毓芫忙喊了一聲,回頭蹙眉道:“現在形勢還不明朗,漢安王出事疑點甚多,隻怕謝淳帶另有打算,應該攔住她才是。”
“正是如此,咱們得趕緊過去。”明帝點點頭,領著眾人趕往書房,到門口隻見內外人進人出,已經忙亂做一團。
“逆子!逆子!!”漢安王蘇醒過來又氣又痛,皺眉摁著胸口,“都怨本王平日太縱容他,才會做出如此忤逆之事。咳,咳咳……”說到急處,更咳得滿麵通紅,床前一名中年女子泣道:“王爺,都怨我沒有教導好淳兒。”
漢安王勉強要起身,明帝忙摁住他,“不必拘禮,躺著說話就是。”
“十多年前,本王曾經參軍曆練,其間幾年結識兩位好友,我們三人相見恨晚便結義為兄弟。那年濠祜大戰之中,兩位義兄隱瞞身份於敵方臥底。誰知道有人走露風聲識破身份,淳兒的父親為求減小牽連,當夜自殺於軍帳之中。當時他母親即將臨盆,族人又生出風言風語,說那孩子是外麵懷上的。”漢安王朝那中年女子看過去,眉目間很是唏噓,“所以本王接她到府上,以二夫人的名分暫且容身。”
那中年女子哽咽道:“王爺……”
旁邊有丫頭捧上茶來,漢安王卻推開不飲,接著說道:“另一位義兄隱忍多年,直到兩年後,才能趁亂逃得回來,他就是宜華的父親。”
眾人更是吃驚,慕毓芫似乎明白了些,因問道:“昭陵郡主的父親就是玄真方丈?”
“正是,想來你們已見過了。”漢安王稍微坐起來些,頷首道:“淳兒父親的死,讓他多年來都愧疚於心,後來便出家訟佛,以告慰淳兒父親在天之靈。”
海陵王按捺不住,問道:“你多年來的養育之恩,謝淳不可能不清楚,怎能做出將你擊暈的事?他打暈你後,到底取走什麽東西?”
“方才已經查點過,原本藏在書房的秘密帳簿,以及這幾年收集的證據,都已經被他拿走了。”漢安王眉色沉痛,合上眼睛長聲歎息,“淳兒這孩子太過偏激,始終懷疑他父親之死,認為是因我和玄真方丈而起,又疑惑他弟弟是本王兒子,故而才對他們母子這麽好。”
“王爺!”家丁衝進來急急回稟,渾身抖成一團,“總管抓走了郡主,現在綁在後院的高架上,揚言王爺再不過去就要……放火燒死郡主!”
漢安王大驚失色,比丟失賬簿還要著急,咬牙撐起身道:“快,快扶本王過去,這個逆子到底想做什麽?!”明帝朝旁邊遞了個眼色,孫恪靖趕忙上前攙扶,眾人都疾步朝後院趕去。
第二十三章 錯中錯
漢安王府四周隱著高大古樹,枝葉繁茂,隨著夜風發出“簌簌”摩擦聲,間或有蛐蛐聲、水蛙聲,彼此交疊起伏。夏夜星空原該明亮,但此時卻被一圈火堆映得通紅,星光皆隱沒下去,甚至連月華也跟著暗淡起來,霧蒙蒙掩在火光之後。
九尺來高的粗木架仿似一尊古塔,塔頂上木架正中綁著謝宜華,淺藍紗裙被火光映成奇異紫色,兼職幾縷流蘇飄飛,更讓四周氣氛有種祭天般詭異。粗木架下堆積著眾多木枝,已濕濕的潑過油,謝淳手持火把站與旁邊,明亮火光映出麵上猙獰的表情。
“淳兒,你瘋了!!”漢安王氣急敗壞,幾乎喘不上氣來。
“我瘋了?沒錯,我早就瘋了!”謝淳一改先前謙和,陰冷笑道:“是你,是你害死我父親,還霸占了我母親!你一定對人說,因為我母親被族人遺棄,無處容身,所以才收留她的吧?哈哈,哈哈哈……”漢安王嘴角不住打顫,旁邊衝上來一名中年女子,正是方才病床前的二夫人。
“你走,你不配做我的母親!!”
“淳兒,你聽我說……”二夫人滿眼含淚,跪在庭院中央泣道:“不錯,你弟弟是我跟王爺所生。”此話一出,宛若震天驚雷從萬丈高空劈下,“可是淳兒你不知道,為娘在嫁給你爹爹之前,早就已經認識王爺。我們,我們不過是後來犯下錯誤,你爹爹又冤屈而死。這些年來,我們也不曾好過,從來就沒有一天心安日子……”
“你們不好過?”謝淳仰天狂笑不已,冷聲問道:“難道,你們做出這等事情還要別人同情?還要我爹爹諒解?你快住口,我不想聽如此汙穢之事!”又指著漢安王冷笑道:“還有你,這些年對我假仁假義關照,以為這樣就可以贖清罪孽嗎?本來想劫持郡主要挾你,誰知道她福大命大,居然還能夠逃脫回來。不過也沒關係,我又不想讓你如此簡單的死了。”
漢安王捂著胸口,又氣又痛,“淳兒,你……”
謝淳越說越得意,臉上浮起怪異的笑意,“實話告訴你,那些證據和賬簿我已經交給別人,定州刺史也必定已經死在路上。我要你無法對朝廷交待,要你終其一生,都背負著這個巨大的罪過!!我要你……”說到此處卻陡然變了臉色,孔希詔正在王府親衛的圍護下走上來,“你……你怎麽會沒有死?”
孔希詔道:“本人大難不死,倒是讓公子吃驚了。”
謝淳臉上有不可置信的挫敗神色,強自直起腰身,“好!!就算你沒有死,哪又怎麽樣?那些賬簿證據,早都已經化成灰燼!我今日雖然難逃一死,卻也沒有什麽遺憾,倒是你們,恐怕才要飲食不安了吧?那人……”
“謝淳,你休得傷害郡主!!”王府親衛的統領突然大喊一聲,抬手就是數支冷箭射去,謝淳受箭衝擊向前猛地一震,笑意還來不及褪去,整個人就直直往後砰然倒下。
眾人都吃驚不已,但漢安王卻來不及責備那統領,因為謝淳手中的火炬掉已掉在木堆之上,新潑油木燃的格外猛烈,那火苗越燃越高,滾滾熱氣跟著朝天衝上,綁在木架上的謝宜華岌岌可危。
雲琅一個箭步衝去,將謝淳屍身踢出火堆,自己縱身攀上粗木架,刀尖一劃解開謝宜華身上的繩索。此時火苗已把高木架燃成火塔,四處皆是火焰,二人不可能再順著架子退下去。
“抓住我,跟著往下跳!”雲琅來不及從容細說,謝宜華口中一個“好”字餘音未完,二人就已跳落下地,回頭再看,熊熊烈火已將殘餘的索燒焦。
漢安王趕忙帶著人跑過來,急道:“宜華,宜華你怎麽樣?”
雲琅正欲扶謝宜華起來,抬頭一瞥卻覺得統領神色不對,電光火石之間,一道冰冷幽藍的劍光從上劃過,劍尖竟然直直刺向漢安王!雲琅本能的將他拉向身邊,伴隨著眾人驚呼聲和漢安王吃痛聲,人群裏頓時混亂起來。郭宇亮從後麵衝上來,一劍刺向那統領的身體,誰知劍還沒有刺入,那統領就已口吐烏血身亡。
“宓兒,別站那麽前麵。”眾人亂做一團衝上去,明帝伸手將慕毓芫拉入懷中,回頭吩咐道:“孫恪靖,趕緊把漢安王送回房醫治,再把王府戒衛安排妥當,免得有人趁亂生事!”孫恪靖重重應聲,神色警覺護著眾人回房。
“王爺,王爺你不能死啊……”漢安王妃以及其他姬妾圍在床邊,整個屋子哭聲哀哀不絕,二夫人更是哭得嘶聲裂肺。王伏順百般勸慰也沒有用,明帝嫌煩躁,命孫恪靖將女眷請到側殿,整個屋子才稍微安靜下來。
漢安王此時已不能言語,褚色瑞獸錦袍背後劃開出半尺長口子,傷口裂開流出濃稠烏血,青紫血色在皮膚上蔓延成蛛網狀,令人心驚!雲琅拿著統領用的劍,劍刃輕薄有如紗紙,劍尖凝聚的藍色濃得發紫,不由驚道:“這是劇毒龍冰五毒散,乃是江湖中失傳已久之毒,隻怕是----”話音未落,漢安王一口鮮血噴濺出來,豁然死去。
“父王,父王……”謝宜華撲上去,急聲痛哭。
“死了?”明帝雙眉緊鎖反複思量,明明那些稅目證據已經被銷毀,刺客為何還要殺漢安王滅口?隻是漢安王一死,必定引起姬妾諸子紛爭,於是吩咐道:“把昭陵郡主扶回房休息,雲琅和郭宇亮留在這裏,提防再有人生事!”
“皇上……”王府侍衛疾步跑進來,稟道:“啟稟皇上,冀州刺史、洪州刺史得知禦駕親臨,特隻身前來探望,現在正在漢安王府外等候宣詔。”
明帝不禁心生疑雲,皇帝微服私訪原屬於機密,為何讓這二人還要深夜趕來?心中迷惑愈多,麵上反而愈加平靜,淡淡說道:“嗯,宣他們進來。”
“微臣等見駕來遲,恭請吾皇萬歲金安!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兩個五品青色官袍之人,全幅仗勢叩倒在地。
“兩位愛卿,快起來說話。”明帝免了二人的禮,歎道:“眼下出了這麽多事,朕正想召你們商討一下。沒想到歹人如此心狠手辣,竟然膽敢刺殺漢安王,如今慶都群龍無首,真是讓朕煩心的很。”
兩個人相視對看一眼,冀州刺史起身道:“微臣二人也是剛剛聽聞,漢安王素來待人寬厚竟遭此劫難,實在是令人痛心不已。聽說王府總管謝淳意欲謀害王爺,不知是不是他收買的刺客?唉,枉費王爺素日待他有如親生,真是忤逆不孝啊。”
眼下謝淳和褚統領都是死無對證,是與不是他們也不能夠再辯解,明帝慢慢鬆開握緊的拳頭,微眯著雙眼笑道:“朕此次為著稅目之案親來,不料中間生出如此多事,如今隻覺頭疼不已。既然二位愛卿忠心一片,不如就將此事交給你們,待事情有頭緒再來細稟,也好讓朕省些心力。”
“皇上,這案子不能交給他們!”孔希詔出聲打斷,一臉焦急。
“孔愛卿,莫非與兩位同僚有什麽過節?”明帝淡淡瞥了他一眼,“先不要在這兒亂插嘴,你也回去收集一下證據。”
“皇上……”
“好了。”明帝有些不耐煩,起身拉著慕毓芫出殿,回頭道:“朕疲乏的很,你們都先退下。”說罷,頭也不回離開大殿。
“皇兄,漢安王明明就是他們派人殺的,怎麽不把他們抓起來?”海陵王氣得在屋子裏走來走去,恨恨的一拳砸向桌子,“可恨這些家夥,居然還敢跑過來貓哭耗子假慈悲,顯然知道咱們沒有證據!”
“你也知道我們沒有證據?”明帝懶慢一笑,冷聲道:“所以朕才不能抓他們。不論朕讓不讓他們查案,隻怕都會送來子虛烏有的證據,現在才明白,他們為何一定要殺害漢安王!”
海陵王一怔,問道:“為何?”
明帝笑而不答,又問王伏順道:“雲琅他們呢?那邊有沒有什麽事?”
王伏順道:“暫時沒事,情勢已基本控製住了。”
“哎……”明帝歎了口氣,端起清茶狠狠飲了一口,“有些事情,不查還不覺得什麽,一查便是千頭萬緒,越發牽扯的多了。”
王伏順陪笑道:“皇上莫急,事情還得慢慢來。今兒時辰也不早,皇上又勞碌了一整天,還是早些歇息罷。”
“也好,敏璽你也先回去。”
明帝卻毫無睡意,遂踱步到慕毓芫的房間。寢閣內燈火通明,數十盞高腳馬身空明燈環繞四周,內中掩映著良粗的吉色長燭。雪色綿紙良薄如蟬翼,纖細光線透出來顯得格外瑩亮,縱使帷幕垂墜良多,整個屋子內也沒有半分影子。
“皇上。”慕毓芫從珠簾後走出,水青長袍在燈光下尤顯輕盈,素麵無飾亦不能掩其嬌妍如畫的容顏,更生幾分單薄柔軟之態。
“朕睡不著,過來看看你。”
慕毓芫微微頷首,坐於一旁說道:“方才過去瞧了下昭陵郡主,大夫說因為受驚過度,所以才會昏厥過去。此時喝了一盞安神湯,已經睡下了。”
“累了罷?”燈光下的美人特別撩人心弦,明帝情不自禁走過去,麵前若有若無的女兒香氣襲人,心也隨著燭火跳動,“宓兒,不如我們早些安歇----”
“皇上!”慕毓芫滿眸驚慌,伸手欲擋。
“宓兒,朕等今天……”明帝口中含混不清,順手將她腰間雙魚束帶扯下,隻聽幾聲珠子彈地之聲,一顆豌豆大寶珠滴溜溜滾出去。
慕毓芫越是本能抵觸,明帝心裏便越是火上潑油,那火燃燒的愈加旺盛,將她輕巧的抱起來,橫斜放在寬闊的九枝梅花長榻上。修長手指宛若遊魚在衣襟間遊過,終於觸及到那溫軟的肌膚,順手扯掉她頭上束帶,將臉埋在那一淌清泉般青絲之中。
空明燈的溫度似乎越來越熱,明帝的動作卻突然緩了下來,因為觸碰到她冰涼的指尖,十指皆是!良久,明帝豁然起身,極平靜的聲音朝外喚道:“來人!”
王伏順低頭進來,恭聲問道:“皇上,有什麽吩咐?”
明帝眼光落在慕毓芫淩亂的衣袍上,層層疊疊的水青色錦緞宛若堆紗,烏黑如墨的青絲襯出姣好容顏,半晌才道:“唔……預備一碗桂花糖酥酪,給宸妃送來安神。”
“是,老奴馬上去。”王伏順貓著身子,急步退出去。
男子衣袍極易收拾,明帝將慕毓芫衣襟對合收攏,“時辰不早,好生歇息養神,朕明早再來看你。”俯身在她額頭上一吻,認真的看了一眼,“你是,朕的宸妃。”月華錦袍拖曳掠過長榻,輕微腳步聲過去,隻餘一簾綠珠在盈盈晃動。
第二十四章 心盲
自把案子交給冀、洪兩州刺史後,明帝似乎對稅目一案開始撒手不管,連日隻忙著老漢安王的喪事,接著又讓其長子謝秉京世襲王位。漢安王府的門前每日都是來客不斷,前來參加喪禮的官員多如流水,但此次卻多半是為著參拜明帝而來。
明帝索性公開此次出訪,由禦林軍和左右驍騎衛負責王府周圍安全,駐守慶都的皇家十六衛也調動過來,構出鐵桶般的人牆以戒備安全。同時,兩州刺史查案的進度也非常之快,曆年證據很快就挨次羅列出來,然而結果卻令人瞠目結舌,所有的矛頭居然指向老漢安王。
“他們這是故意栽贓!!”海陵王在屋子裏轉來轉去,薄怒道:“現在死無對證,他們就想顛倒黑白!當著皇兄你的麵,也敢如此猖狂?幹脆把這些人都帶回京城,全都推到刑場上砍掉腦袋,看他們還拿什麽來誣陷!”
明帝閑閑飲著茶,微眯雙眼散發出迫人利光,側頭吩咐王伏順,“你去看看雲琅回來沒有,時間不能再拖下去了。”
海陵王心中格外煩躁,索性將寶藍團紋袍子掠在腰間,底下的彈墨線綾褲透出上等錦緞的光澤。明帝瞧了一眼,笑道:“太後還真是疼你,統共那麽些冰蠶絲錦,也給你做了衣衫。”
海陵王笑了笑,突又好奇心大起,“皇兄你穿著什麽,讓我也瞧瞧罷。”
“能有什麽,不過是尋常錦緞。”
明帝掠起袍角露出秋香色褲腿來,上麵針腳線縫都很細密,海陵王有些揶揄,“不會是----,哪宮娘娘做的私活吧?”
明帝不理他的話,笑道:“你也年紀老大不小的,有沒有中意的小姐?看好隻管跟朕說,到時候,一定要把婚事辦的熱鬧風光。”
“什麽小姐?!”海陵王一口茶飲在嘴裏,差點沒噴出來,“誰說我想要娶親了?皇兄,你先看著密折,我去看看雲琅回來沒有。”急急忙忙往外走,在門口上差點與人撞個對懷,“雲琅,這麽快回來了。”
雲琅問道:“什麽急事,如此慌慌張張?”
“朕剛說著給他娶個王妃,所以著急起來。”明帝說笑兩句,招手示意二人進來說話,蹙眉道:“眼下單憑我們手頭上的證據,還不足以為老漢安王洗脫罪名,也沒有法子處置人。隻是行程已然公開,不便再多做逗留。”
雲琅躬身謝座,回道:“這次出去收獲頗豐,已查清大部分勾結官員名單,他們平日敗跡也收集不少。眼下帳簿雖然已經被人銷毀,但隻要找到副本就可定罪,應該耽誤不了幾日,就可以回京城去。”
明帝微微頷首,抓起桌上密折看了看,“你辦事很是利索幹淨,朕很放心。孔希詔正在整理證據,一點點來,絕不能輕饒那些混賬!”
海陵王神情有些失落,歎道:“要不是皇兄你攔著,我也能出去幫上雲琅一把,整天窩在屋子理,真是沒勁!”轉身向雲琅問道:“你這次出去,有沒有什麽新鮮事?回頭把郭宇亮叫來,咱們慢慢飲酒再說。”
雲琅看了看他,笑道:“你不是說想去西林狩獵,回頭帶著我一起去,一邊獵著麅子,一邊說著話,豈不盡興的很?”
海陵王讚道:“那就這麽說定了!”
明帝見他二人說的投機,笑道:“行了,遊玩的事回去再說。雲琅先下去歇息,中午大家聚在一起商議,還要正經事要辦……”話未說完,就見王伏順從疾跑進來,一臉惶急之色。
“京城急報,皇後娘娘的病又犯了!”
“什麽?”明帝驚得眉毛一挑,複又深鎖,“報信的人呢?”
外麵連滾帶爬跪進來一人,結結巴巴回道:“啟稟皇上……皇後娘娘夜間受了風寒,連日下來有些傷神,盼著皇上早些回去……”
“皇上。”王伏順小心翼翼上前,請示道:“不如把慶都的事交給漢安王料理,皇後娘娘鳳體要緊,咱們還是趕緊回京城罷。”
皇後朱氏素來端正大體、賢淑敏慧,明帝對她敬重恩愛有加,二人同甘共苦,曾相守過諸多日日夜夜,乃是少年一起走過來的患難夫妻。因此後宮佳麗雖多,皇後體弱也不時常侍奉聖寢,但她在後宮尊崇地位仍無可動搖。
明帝一瞬震怒過後,當即宣道:“回宮!!”
漢安王府大殿中,王伏順高聲宣讀聖旨。皇帝將稅目案交托冀、洪兩州刺史,還說不必因老漢安王有所顧忌,萬事以國家社稷為重。漢安王府也因涉嫌案子,故而被禦林軍駐紮看管,府中人等均不得擅自出府,聖駕則於今日申時回京。
眾人都忙著收拾行裝,明帝正與雲琅商量著慶都事宜,外麵有人傳報,“昭陵郡主求見。”明帝瞥了雲琅一眼,笑道:“你救她一命,多半是來答謝你。”側身朝王伏順示意,“嗯,宣她進來。”
謝宜華行禮完畢,對雲琅襝衽道:“多謝雲公子,當日救命之恩。”說完又朝明帝請道:“臣女還想見一見慕公子,也答謝他當日的恩情。”
“我去叫姐姐出來,你等一等。”
“姐姐?”謝宜華仿佛聽錯什麽,抬頭問道。
雲琅見她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滿目莫名其妙,遲疑住腳步問道:“你還不知道我姐姐男扮女裝?嗬,她可不是我的兄長。”
明帝若有所思一笑,“郡主等等,朕親自進去叫宸妃出來。”
待到進入寢閣,隻見慕毓芫正在銅鏡前整理雲鬢,極幹淨利落的男子挽髻,素麵男裝透出爽朗風姿,對鏡問道:“皇上,臣妾這就收拾妥當,怎麽親自進來了?”
“我們現已公開身份,你不用再做男子避人耳目,朕還是喜歡你女兒家裝束,讓雙痕來替你梳妝。”明帝雙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輕輕扯掉頂上的玉色束帶,及腰的青絲瞬間流淌至下來,“唔,梳個桃心樂遊髻。”
“嗯,那就換罷。”慕毓芫不明所以,卻也不甚在意。
香陶捧上來兩身衣衫,層層綃紗如雲如煙堆疊,甚是華麗繁漪。明帝挑了一套刺金西番蓮紋淺紫紗衣,上麵花紋乃暗金線織造,西番蓮花中央綴有細小芙蓉石,三重薄紗各是深淺不一,美得迷離。小宮女捧上首飾盒子來,明帝又拾起一支赤金六麵鑲玉的鸞鳥步搖,尾墜幾縷纖細的蜜蠟瓔珞珠。
雙痕鄭重梳妝好,笑道:“小姐還是女兒裝束更好,顯出好顏色來。”
“宓兒。”明帝微微彎起嘴角,含著一絲揶揄的意味,“來,跟朕出去與昭陵郡主道個別,別讓她在外麵久等了。”
慕毓芫心內疑惑,卻也並不多問。一直到趕到外堂,看到謝宜華雙眸中不可置信之色,方才恍然悟出幾分,“郡主請起,不必多謝。如今王府正值多事之秋,郡主千萬保重身體,等待時日,皇上必會查清此事緣由,以還老王爺清白。”
謝宜華有些怔怔,瞳仁中光線逐漸暗淡下去,垂首從發髻中抽出一支碧玉棱花雙合長簪,“此番一別,今後多半相見無期。爹爹說這長簪乃是護身之物,自幼時便一直佩戴於身,娘娘當日搭救大恩,今以此相贈聊表寸心。”她語氣平靜如水,雙手卻忍不住輕微顫抖,就聽“啪”的一聲,長簪跌落地上頓時碎裂成數瓣!
“那是什麽?!”慕毓芫還不來及惋惜,先驚呼一聲,原來那雙合長簪竟然是空心製造,裏麵赫然藏著一小卷蠟紙!
第二十五章 陰晴圓缺
那日從謝宜華發簪中跌出蠟卷,上麵竟是慶都帳簿原本藏匿地點,原來漢安王早有防範,而謝淳先前偷盜銷毀的不過是其中一本而已。如此一來,進展便是順之有順,明帝等人按原計劃返回京城,外麵仍舊嚴密封鎖消息,另秘密遣人收集其他相關證據,隻等冀、洪兩州刺史來京城述案,便將其一舉拿下治罪。
經過七日快馬奔襲終於回到宮中,眾人還來不及歇息就趕往鳳鸞宮,宮內顯然已經得到消息,眾妃都按品大妝立於映綠堂門前恭迎聖駕。明帝顧不上與眾妃多加言語,隻抬手道:“免!都跟著進來罷。”眾妃都緊步跟著進去,獨徐婕妤沒有出來,隻是在裏麵靜立等候。
皇後身上著淺雲宮裝斜躺在長榻上,榻上墨青錦墊映得臉色蒼白如素,鬢間赤金九尾掛珠鳳釵顯得格外沉重,仿佛幾欲不支就要墜落下來。正要起身行禮,卻被明帝快步上前摁住,眸間略微自傷,“都是臣妾讓皇上擔心了。隻是這幾日也養好許多,皇上還是先和宸妃妹妹回去歇息,不必守在這裏勞累。”
明帝因數百裏連日奔波,眼角不免蘊著幾絲疲憊之意,“佩縝你躺著別起來,朕同你說話也就不累了。”因殿內人多氣流不暢,便朝下吩咐,“皇後在病中需要靜養著,人多反而聒噪的很,都各自先回宮去。”眾嬪妃都是精心打扮趕來接駕,話沒說上半句就讓回宮,不免都有些悻悻失落。
“先且慢著……咳咳,本宮有件事要跟姐妹們宣布。”皇後有些虛弱的抬手,仰麵朝明帝微笑,“皇上此次出行月餘,定然想不到宮內發生了大喜事。”眾妃都有些麵麵相覷,皇後又朝徐婕妤微笑,“還是你自己跟皇上說的清楚,也好讓大家都替你高興一下。”
徐婕妤身著淺榴蓮色團花宮裝,內外兩層深淺不一的宮紗繁複重疊,眼角眉梢都有些嬌怯怯的模樣,上前垂首嬌聲道:“回稟皇上,臣妾已經有了身孕,太醫說已經快三個月了。”
明帝膝下子嗣並不多,此時頗為欣喜,“玉窈,你就今後別出來走動,好生在沅瑩閣調養著身子,左右皇後也需要清靜,不必日日過來請安。”轉頭吩咐惠嬪,“你等會陪著玉窈先回去,平日缺什麽隻管跟皇後說……”略微沉吟片刻,“皇後最近不適,需要毫升靜養著,還是跟敬妃說罷。”
敬妃領頭出來恭喜完,複笑道:“這可是延綿子嗣的大事情,趁著皇上回來正好慶賀一番,也順帶著請皇後娘娘出來散散心。這後宮裏頭也好幾年沒添小人兒,如今也就等著宸妃妹妹和徐婕妤你們了。”
慕毓芫不去看眾妃的鋒芒目光,微微笑道:“皇上平日常說敬妃姐姐貞靜淑良,又說寅祺生的比別的皇子聰慧,不論生養自然都是經驗頗豐的。如今皇後娘娘病中身體不適,本宮同其餘姐妹也不懂得生養孩子,此次既然徐婕妤的身孕,不如就交給敬妃姐姐照料罷。”
明帝還未說話,皇後已經先微笑道:“正是如此,惠嬪雖然老成卻是沒養育過孩子的,隻怕許多事情都不懂得。”費力的坐起身子,又朝明帝說道:“如今我也不能時常走動,就讓宸妃妹妹過來陪著說說話。照看徐婕妤身孕的事責任重大,還是交給敬妃料理好些,不知皇上覺得如何?”
明帝頷首道:“正是,宸妃還太年輕。敬妃的確更為妥當,回去辛苦一些,以後朕自有賞賜。”帝後二人都如此說,敬妃於情於理也不能推托,隻好含笑上前應承。
宮妃有孕固然是喜事,此時徐婕妤卻不敢多做驕矜,盈盈襝衽道:“皇後娘娘禁不起吵鬧,皇上和宸妃娘娘也是疲乏著,臣妾先且退下。”她既如此說,其餘嬪妃也就識相的跟著告退了。
走出映綠堂,惠嬪半是埋怨的問道:“妹妹,你怎麽都不先告訴我一聲?我們姐妹總算也盼道這一天,回去要給送子娘娘多燒燒香才是。”嘴裏絮絮叨叨說個沒完,眉目間盡是掩飾不住的喜氣。
徐婕妤朝著泛秀宮方向斜睨一眼,“這六宮裏的娘娘們,隻怕都以為是泛秀宮的那位會搶在前麵,她們再想不到會先輪到我,隻是這明裏背裏又有多少人忌恨?等著皇上會來再稟明消息,你我也好放心些,再說也是皇後娘娘的意思,我又如何敢違背?”
小太監們推上青雲點漆鹿頭車,惠嬪同巧蓮扶著徐婕妤先上去,回頭看著身後的芸香覺得十分不稱意,因此煩道:“你倒後麵跟著去,讓巧蓮扶著本宮上車就是,礙手礙腳的!”
徐婕妤在車內用絹子拭著嘴角,曼聲道:“姐姐你就是這麽固執,不過是個丫頭也值得這麽牽腸掛肚的。依我看芸香就挺好,模樣生的機靈又沒做出那等丟人的事,你怎麽就看她不上眼呢?”末了一笑,寬慰惠嬪道:“如今我有了身孕,隻要好好養著生下皇子來,你我也就算熬出頭了。不論怎麽說,姐姐你也是這個孩子的半個娘親,還有什麽不高興的呢?”
惠嬪果真歡喜起來,高興道:“回去就做衣衫去,春秋夏冬四季都不會落下,隻是好些年都有沒動過針線,倒是有些荒廢了。現在天氣還是這麽熱,車裏別把你悶著,咱們還是回宮慢慢說。”
徐婕妤略彎嘴角抿出一抹笑意,隔著簾子對巧蓮說道:“回宮!”自己長長的舒展一番,十分愜意的合上眼簾,車子在平坦的寬石宮道上行進,震的雲鬢間的雙枝金簪花微微顫動起來。
慕毓芫在內殿陪著皇後說話,一直到用過晚膳才辭。夜色中的帝王之城顯出無限落寞,周遭雕欄軒台都模糊起來,遙遠夜空中閃爍著數點繁星,半彎皎潔明月裏頭隱約有些雜色,仿佛是廣寒宮桂花古樹的枝杈錯亂。或許嫦娥仙子早已心生悔意,正懷抱玉兔在於桂花樹下,述說著遙遙無期的寂寥。
潑天月華傾瀉下來,淡青色光暈勾勒出慕毓芫柔和輪廓,清風徐徐無聲,身上淡霜紗衣便如煙盈動起來。雙痕捧著披風站立良久,小聲請示道:“娘娘,庭院裏夜露深重容易傷身,還是回殿早點安寢罷。”
“沒事,隻是想透透氣。”
雙痕低頭係著披風,輕聲歎道:“皇後娘娘如今身子不適,也不能常去下棋,若是昭陵郡主在宮裏,也好陪娘娘說解解悶。”
“昭陵郡主?”慕毓芫想到那如水澄澈的雙眸,微笑搖頭道:“她若真的來到這元徵城,此生就再也不能出去,還是留在慶都自由自在的好。”伸手理了理披風,又問,“怎麽一直站在這兒,是不是有話要說?”
雙痕猶豫半天,才小聲說道:“聽說,聽說皇上今夜已經宿在沅瑩閣。娘娘,咱們不必……”
“唔?沅瑩閣?”
對於帝王來說,子嗣遠遠要比其他更重要。他是皇帝,有後宮佳麗三千人,還有鶼鰈情深的皇後,自己的身份不該有那些費神之想。如今再次進宮,早就應該斬斷所有情感,今後隻要做好妃子份內事便好。先前因皇帝的話為難,此刻想來倒是多餘,慕毓芫頓覺輕鬆許多,不由暢快一笑。
雙痕目光疑惑,問道:“娘娘,想到什麽開心的事?”
慕毓芫淡淡笑道:“沒什麽,回去睡罷。”
床幃雙層紗帳上綴著零星的小珠,夜間發出微弱熒光,不明亮但特別柔和,那散碎的光經過銀線連成一片,好似夜間浩瀚的星空。輾轉昏睡幾回,慕毓芫覺得身子輕飄飄起來,有點不知身在何處。有熟悉的聲音在耳畔輕喚,“芫芫,芫芫……”不可置信的睜開雙眼,欣喜之餘哽咽道:“曄兒,真的是你?”
“芫芫,你怎麽哭了?”光帝急忙掏出絲絹來,朝下皺眉道:“你們怎麽惹得皇後生氣,留著你們還有什麽用?都給朕拖下去狠狠的打!”整個屋子一片求饒之聲,皆哀求著皇後娘娘寬恕。
光帝溫柔一笑,柔聲問道:“芫芫,你來處罰他們。”
“曄兒……”慕毓芫恍惚覺得是從前的樣子,他總愛嚇唬身邊的奴才,然後等著自己開恩放情,六宮之人皆知。
門口又走進一名素藍宮裝女子,慕毓芫認出那女子來,上前去拉她,“陳才人,本宮去抱佑芊出來見你。”見雙痕站著不動,問道:“怎麽還不去?快把佑芊抱出來,見見她的娘親。”
雙痕有些為難,遲疑道:“娘娘,佑芊如今住在懿慈宮裏。”
“宸妃娘娘,你以為自己是大燕朝的同暉皇後?”陳才人冷冷一笑,又抱住光帝的腿哭道:“皇上,她已經是宸妃了。她辜負皇上的真心,皇上不必再對她好,趕緊跟臣妾離開這裏……”
“同暉……與日同暉……”光帝不肯挪動腳步,喃喃道:“芫芫,你說過喜歡這個徽號的。你是朕的同暉皇後,對不對?”
慕毓芫伸手拉住他,泣道:“曄兒,我……”
一陣“轟隆隆”的陣陣雷鳴,窗紗上響起傾盆大雨的打擊聲音,窗外樹木投影搖晃猛烈,周遭情景突變。不知何時,光帝獨自坐在蝠紋梨花木椅上,明黃色九龍長袍柔軟堆曳,滿目歡喜笑道:“芫芫,快過來坐這兒……”
“曄兒!曄兒…… ……我們走吧。”慕毓芫猛然有些混亂起來,隻是莫名的害怕,想要上前去拉光帝離開,腳上卻灌鉛似的。
“不去,那兒也不去……”光帝話音未落,隻聽“哢嚓”一聲巨響,高高的房梁徑直掉下來一根巨木,不偏不倚正正朝二人墜落!
“曄兒!!”伴隨著慕毓芫的驚呼,光帝已撲在她的身上,殘碎的木刺淩亂四錯紮進身體,眼前紅豔豔的一片觸目驚心,惶急嘶聲喊道:“快來人,救救皇上!!”但是整座大殿都被籠罩在陰影之中,重重帷幕詭異搖曳,四周空空如也,雙痕等人早已經不知去向。
外麵透著火紅如血的亮光,熱辣辣的溫度迅速將四周包圍,濃煙漫漫透進來嗆得人幾乎不能呼吸。慕毓芫觸摸到光帝冰涼的身體,雙手一陣陣發顫,喉嚨間卻似被什麽堵塞般,竟然發不出半點聲音來。
“四丫頭……”
慕毓芫聞聲錯愕的抬頭,踉蹌撲了過去,“爹爹……”
豫國公憐惜撫著她的頭,歎道:“你自小不曾受到半分委屈,隻是這個孩子是皇上唯一的皇子,你再難熬也要替他生養下來。”
“孩子?”慕毓芫不由自主地撫向肚子,是讓人安心的結實觸感,意識越發混亂無序起來,諾諾道:“孩子……我要把孩子生下來。”下意識的四下尋找光帝,卻已經瞬間不知所蹤,“爹爹,曄兒呢?曄兒去哪裏了……”
“皇上,已經駕崩了……”
慕毓芫隻覺眼前一黑,失重向後倒下,睜眼時已躺在從前的床上,脖頸間是強力壓勒過後的疼痛,雙痕驚喜嚷道:“小姐醒了!小姐醒過來了!”
慕毓藻站在門口,躬身道:“……微臣必定照顧好妹妹,等她醒來,再去答謝王爺的救命之恩……”背朝屋內的青年男子身形修長,墨青色華服的隨風翩遷,轉身領著人離開。
慕毓芫努力回憶那人是誰,頭顱卻好似炸開似的陣陣痛裂,丫鬟送在麵前一碗濃黑如墨的湯藥,青花碎紋的瓷碗還帶著餘溫。雙痕跪在旁邊,輕聲勸道:“小姐,小姐把藥喝下去就好了。小姐,小姐……”
“……小姐,小姐你醒醒……”耳畔依舊是雙痕的身音,慕毓芫隻覺渾身汗水粘濕難耐,醒來卻分明躺在椒香殿中。不甘心的摸向自己的肚子,平坦如常,隻是方才的夢那麽的真實,一時之間不能回轉。
吳連貴聞聲帶著眾人趕進來,詢問道:“娘娘,到底怎麽了?”
慕毓芫怔怔看著一處,隻是不說話。
“不知道,娘娘像是被夢魘住了。”雙痕很是著急,吩咐人去太醫院請人,又讓人預備糙米珍珠定神湯,偌大的泛秀宮頓時燈火通明忙碌起來。
第二十六章 愛別離
昨夜泛秀宮上上下下喧嘩,也不知道誰眼尖腳快去告知明帝,竟勞動的禦駕半夜從沅瑩閣趕過來,一直守到今晨上早朝才走。底下不少人都有些沾沾自喜,互相讚歎皇上對宸妃娘娘恩寵極致,似乎做奴才也比別人多出幾分風光。慕毓芫知道後卻似不喜,依舊還是賞了下麵的人銀兩,暗裏讓吳連貴仔細挑人,那些虛浮按捺不住的,都派些不起眼的差事。
晨風蘊著幾許清涼兜卷過來,八寶鎏金青鸞車內層層宮緞垂墜,隨著車行清風泛出輕微的波瀾盈動,幾縷絲帶無骨的拖曳下來。雙痕低頭替束著虹影茜紗披風,一麵整理著,一麵說道:“皇上臨走還吩咐過,讓娘娘好生休養著。娘娘非要去懿慈宮也成,隻是去會就早些回宮,不然又該讓人四處找尋了。”
“佑芊,今年該五歲了吧?”慕毓芫有些悵然若失,輕歎道:“隔開一兩年,多半怕是不認得本宮了。”
早在光帝為太子時,侍妾陳氏誕下一女,後因身份卑微,光帝踐祚後也僅僅封為才人。按照燕朝後宮製度,嬪位以下均無撫養子女的資格,皇長女佑芊因便交由同暉皇後撫育,因此與皇後反而更加親近。等到明帝登基,皇長女佑芊以四歲幼齡,被破格冊封為溟翎公主,其時生母陳氏早已亡故,因而便轉由孝和太後撫養。
雙痕也有幾分默然,貼著車簾朝外道:“起駕,懿慈宮!”小太監得令一聲吆喝,軟鞭輕抽馬臀,車角宮緞下擺墜的金鈴鐺“鈴鈴”作響,青鸞車便在晨光的映射下緩緩沿著宮道遠去。
懿慈宮的後門寥落冷清,零星幾個職位底下的宮人閑散角落,廊下綠肥紅瘦卻格外精神惹人喜愛,這裏的一草一木,對於主仆二人來說都是再熟悉不過的。雙痕吩咐廊上的小太監道:“進去通稟一聲,泛秀宮的宸妃娘娘來給太後請安。”話音未落,頂頭一個孩子從嘉禾堂側門衝出來,一時不防便撞在慕毓芫懷裏。
旁邊的奶娘趕緊把孩子抱開,小心翼翼賠罪道:“奴婢沒有看好溟翎公主,還請娘娘看在公主年幼,不要怪罪。”
溟翎公主粉雕玉琢的小臉滿含稚氣,大眼睛撲閃明亮,咬著嘴唇看了半日,撲過來嚷道:“母後,母後……”
慕毓芫心內一觸,微笑得幾乎掉下淚來,“小芊你看,這是什麽?你最愛吃桂花鬆子糖,喜不喜歡?”溟翎公主翻開素白的皺皮紙,鬆子糖在陽光下泛著黃澄澄之色,濃濃糖香甜絲絲的沁人,輕手拈了一顆放進嘴裏。
“母後,你去哪裏了?為什麽丟下小芊……母後……”一顆糖未吃完,溟翎公主卻已哭起來,似怕她再走掉,隻緊緊抓著衣襟不肯鬆手。
慕毓芫用力圈住懷中幼小的身子,雙手不自控的顫抖不停,疼痛清晰蔓延開來,哽咽道:“小芊不哭,小芊不哭……”隻是臉上的液體好似流不完,一顆一顆,沿著臉頰滾燙墜落於地。
“奶娘,把公主抱下去!”太後不知何時站在身後,神色甚是冷淡,“哭哭啼啼成什麽樣子?宸妃你進來,哀家有話要說。”溟翎公主大哭著不肯鬆手,慕毓芫小心抽出她的手,起身跟著太後走進大殿。
“太後,小芊她……”
“公主跟著哀家很好,不必多問。”太後冷漠截斷,又道:“況且,這也不是宸妃你該關心的事,若是喜歡孩子,就該回去好生養著身體。將來替皇上生的一兒半女,也是一件大喜事!”
慕毓芫張了張嘴,輕聲道:“母後……”
太後轉身往博山爐撒了把香屑,靜聲說道:“哀家平時都要理佛,最不愛有人在身邊叨擾,今後不必再過來請安。”
慕毓芫低頭看那地上的影子,太後的手向前抬了一下,又蜷回心口,是難以捕捉到的不舍姿勢,心底又燃起溫情的火焰,“太後,兒臣……”
“宸妃無禮!”一盞清茶毫無預兆的兜麵潑來,慕毓芫臉上茶水嘀嗒,麵頰上的發絲跟著合成濕漉漉的條縷,太後放下茶盞冷聲道:“還不趕快退下去,難道定要惹得哀家動氣?”
“哎喲,宸妃娘娘!!”王伏順從外麵衝進來,掏出手絹擦拭道:“這……這是從何說起呢?宸妃娘娘,趕緊回去換身衣服罷。若是著涼生病什麽的,皇上又該要動氣責怪,奴才們也擔待不起。”揚聲喚雙痕進來收拾,又朝太後躬身道:“奴才王伏順,給太後請安。”
太後冷冷看了他一眼,“王總管不在皇上身邊服侍,跑到懿慈宮坐什麽?莫非是皇上得了好東西,又要孝敬哀家,遣你王總管跑一趟。”
“老奴給太後送佛珠過來,聽說宸妃娘娘來懿慈宮請安,順道過來看看。”見太後看回頭,王伏順“嘿嘿”幹笑兩聲,“老奴方才出來的急,那幾個送東西的小猴子怎麽還沒過來?等送宸妃娘娘回去,就去催一催。”
雙痕大致收拾妥當,慕毓芫麵上神情已經恢複平靜,朝太後深深一福,“兒臣不打擾太後禮佛,這就告退。”轉身緩步走出幾步,“王總管還不走麽?跟本宮一起去見皇上罷。”
八月的天氣微微轉涼,轉眼已到中秋節。庭院中的幾樹金桂開的正濃,香氣透著甜意從樹枝高處兜攏下來,雙痕領著幾個小宮女在樹下收集桂花,待到洗淨之後用來釀造花蜜。慕毓芫歪在橫長的貴妃香榻上,隱約聽得前堂有人說話,仰麵對紫汀說道:“你出去看看,是誰來了?”
紫汀剛走進殿門,就聽喜道:“啊呀,是雲少爺!”
迎麵而來的少年正是雲琅,慕毓芫起身下了貴妃榻,“你怎麽到這後頭來了?有什麽事,讓你嫂子進來說就是。”
雲琅一笑,從腰間取下金牌遞過去,“這是皇上特賜的通行金牌,許我自由出入泛秀宮看望姐姐。不過眼下,也是沒什麽機會用得上了。”
“為何?”慕毓芫將金牌交還與他,問道:“慶都之事不是已經了解,難道皇上又有差事派給你?”
雲琅一撂衣袍邊角,坐下笑道:“皇上特有恩旨,準我去定州看看大哥,說是不必急著回來,可把我高興壞了。
慕毓芫問道:“單是你去?還有人跟著去?”
雲琅眼神甚是明亮,神情喜悅,“嗯,還有郭宇亮。皇上說我們都還年輕,老是呆在宮裏頭也難成大事,不如到前線曆練些時日。”
青州、定州乃燕國與霍連國交接之地,曆來都有數十萬重兵駐守,自景帝以來便由兵馬大將軍雲肅儀統領,相隔最近的定州由豫國公鎮守,豫國公逝世後便由其長子慕毓泰繼承將位。雲肅儀不光是治軍有方,更能同將士們同甘共苦,在軍中頗有威名,霍連軍屢犯卻無功而返。朝內的國泰民歌舞升平,皆因青州、定州邊軍堅如鐵桶,長年鎮守邊境之故。
“姐姐,這可是難得的大好機會。”雲琅神色頗為激動,目光堅定如釘,“吃多少苦也無所謂,終於等到這一天了!”
“好了,看你高興的。”慕毓芫伸手替他撣了撣衣襟,金桂花瓣順勢落下,“你此去定先跟著舅舅和大哥,凡事多聽聽他們的,不要自己恣意妄為獨來。另外,還要記住幾件事,姐姐才放心的下。”
“嗯,姐姐你說。”
“第一,皇上之命一定要放在首位,且不可有將在外君命有所不授的念;第二,若是舅舅和哥哥犯下差錯,你要第一個回稟皇上,王法麵前不可枉顧私情;第三,不可與底下將士過於親密,為將者能禦軍善戰即可。至於人心這種東西,隻有皇上才能有,明白嗎?”
雲琅聽她漫漫說完,鄭重應道:“嗯,姐姐的話我記下。等趕到那邊,還有舅舅和大哥照拂著,姐姐就放心吧。”
慕毓芫仰頭看著金桂樹上,回轉笑道:“行軍打仗之事我也不懂,隻是囑咐你些不大留意的地方,總之你自己清楚就好。走罷,先進去吃點東西。”
宮人們已布置得差不多,雙痕正在裏麵招呼眾人,迎上來笑道:“已預備好雲少爺愛喝的竹葉青,還是前年埋在樹下的,剛去出來呢。”
雲琅笑道:“多謝。”
慕毓芫於梨花木椅中坐下,底下小宮女捧上新茶來,接過笑道:“你們倆別在那兒客套個沒完,都快過來入席再說。今天也沒有外人,紫汀和香陶也過來陪坐,一大桌子的酒菜,兩個人吃著也是無趣。”
“既然人少無趣,那朕就進來趕個巧。”門外人影斜長投射進來,明帝說笑之間已進來,身後跟著一襲赭色華服的海陵王。
雲琅迎上去笑道:“敏璽,看來沒時間去西林狩獵了。”
明帝接過慕毓芫親自奉上來的茶,且細細飲了口,“你們不必惋惜,等到雲琅此次歸來,朕讓你們玩個夠如何?原想讓海陵王跟著出去,隻是怕太後擔心,留在京城裏也能替朕分擔點,將來自有機會聚在一處。”
“皇兄,總是拿我當小孩子。”海陵王帶著些賭氣,坐下道:“既然郭宇亮也去,我身手縱使不如他們,也不會連累誰,為何單留下我一人在京?”
“看看,又來了。”明帝斜倚著椅子,笑道:“今天若是不帶你來,隻怕往後更要纏著朕抱怨。好了,咱們且飲酒說話,隻當是給雲琅送行。”
慕毓芫問道:“聽皇上的話,雲琅很快就要出行麽?”
“早去早回也好,正好京中空閑無事。”明帝的目光看過來,微微笑道:“邊境的苦朕也是知道的,等到時局平靜些,就讓你兄長回來休養兩年。”
“是,謝皇上關懷。”底下的熱菜已經挨次送上來,慕毓芫起身給明帝斟酒,回頭看到海陵王,微笑道:“後宮女子不便出去送別,有勞海陵王替送一下雲琅,此杯算是敬謝之酒。”說完,先自飲一杯。
海陵王忙站起來,舉酒道:“皇嫂不必多禮,雲琅是本王結拜的好兄弟,這些事情原屬份內之事。”雲琅也端酒站起來,二人皆是一飲而盡。
“都坐下來吃菜,等會熱菜都變涼菜了。”明帝正在打趣三人,王伏順也跟著陪笑湊熱鬧,卻聽外麵小太監通傳道:“樂楹公主駕到!”
海陵王衝雲琅一笑,“一定是來看你的,再不會錯。”
慕毓芫見雲琅麵上淡淡,於是微笑道:“敏璽最愛開玩笑,公主常進來玩,哪裏先知道雲琅在這裏。”說完側身吩咐雙痕,“快去,請公主進來說話。”
第二十七章 浮水秋日涼
中秋之日按例要全天慶祝,晚上滿月之時賞月是重頭戲,白間卻也不可荒廢,皇後召命各宮嬪妃出來遊玩,今年盛會設在風光明媚的太液池邊。此時太液池心的蓮花早已結成蓮蓬,幾葉輕舟上俏立著數名采蓮女,素衣翩翩,既采摘蓮蓬又清理期間枯黃的殘葉,采得興起互相潑起水來,一串串女子嬌笑之聲便順風傳上岸來。
皇後半倚在池邊的長榻上,似乎對采蓮女頗有興趣,手指撥弄著側旁小幾上的美人花觚,花瓣上的新鮮水珠便跟著震落下來。徑直看了良久,才歎道:“到底還是年輕天真的好,認真說起來,本宮都不記得何時這樣笑過了。”
寬闊水麵最易生風,清涼的水氣裹著女子的脂粉香氣襲來,慕毓芫將瑩雪軟羅絹覆在自己麵上,既擋風又可以過濾一下混雜香味,側首微笑道:“姐姐年紀輕輕也做這樣的感歎,要是再過上十來年,你我又該如何見人呢?”
“再過十年?”皇後的語氣裏不無淒涼,“妹妹自然是有這十年,二十年,可是本宮就隻怕未必了。”
皇後不是輕易傷風悲秋之人,慕毓芫聽她話裏有話,不禁直起身來,見諸妃皆在遠處嬉戲遊玩,因問道:“姐姐這是怎麽了?聽皇上說,近些時日不是好轉許多,眼下就要入冬,更應該多加保養才是。”
皇後輕輕搖頭,微闔雙目道:“家裏商量過,準備把佩柔送進宮來。”
慕毓芫心中一驚,恍然明白皇後為何如此哀涼,想必朱家的人已開始擔心,不惜再把幼女也送進宮來,難道是以備不測麽?
四周靜得隻聞絲絲水風之聲,皇後朝四麵的嬪妃環視一圈,“各宮的娘娘們,哪個不是女子中的翹楚?若是配得尋常人家,也不知道成全多少美滿姻緣,可是卻偏偏要擠到一塊,三千佳麗都去奢望那一份情愛,何等辛苦?佩柔今年不過才十三歲,原打算等她長大謀一門好親事,誰知道還是要步我的後塵。”
慕毓芫朝水波瀲灩的湖麵望去,淡淡說道:“朱門大戶的女子,生來就比別人享受多些榮寵,長大後自然是要替家裏分擔的,姐姐何苦做這般感歎?況且……”遠遠的見惠嬪等人攙扶著徐婕妤,正在四處觀花,三個月身孕幾乎看不出身子,如此謹慎隆重顯得格外可笑。
皇後也瞧了兩眼,搖了搖頭,“也弄得太過仔細,好在如今人還不多,不然指不定生出什麽是非。不過,明年春天就要選秀,又是皇上登基後的頭一次,想來不知道該如何熱鬧呢。”
“皇後嫂嫂,宸妃嫂嫂!!”樂楹公主冷不防從側麵花堆跳出來,臉上頗為得意,笑嘻嘻道:“哈哈,嚇著了吧!你們躲在這裏也不管我,那邊正在射鴨呢?我們一起過去玩會,哼,一定要射到最大的那隻!”
皇後和慕毓芫相視一笑,都是微微搖頭。
樂楹公主正在拉扯,卻見明帝領著人踱步過來,上前笑道:“敏珊四處尋你們,朕被她吵得不安生,原來你們在這兒說貼心話呢。”
皇後順著他的話笑道:“我們打小就是如此,皇上也眼紅不得。”
“是是,都過去射鴨吧。”明帝朗聲笑起來,上前扶起皇後,慕毓芫在另一側攙扶著,皇後笑道:“哪裏這麽弱不禁風?可受不起你們二人服侍。”慕毓芫見她並不是客套話,便鬆手落後兩步,回頭招呼宮人收拾好隨身東西。
宮中女子時間最是空閑,每逢節日都有名目繁多的遊戲湊趣,閨閣女兒的遊戲多半斯文細致,比如簸錢、藏鉤、投壺等等,其中最為熱鬧的還要數射鴨。所謂射鴨,並不是真的射獵鴨子,而是將木製的鴨子放在水麵上漂浮,所用之箭精致小巧,也是怕女子力薄不能撐弓之故。射鴨者先將箭頭沾上彩漆,因鴨身是用雪白的蕁木做成,所以隻要射中便會映上彩色的一點,彩漆五顏六色,若是被人多射中幾次,那木鴨便會變得花花綠綠分外滑稽。
九尺長的特製沉木雕花長桌黑黝黝發亮,上麵放著眾人平素愛吃之物,帝後二人自然居於正首,此時熹妃仍在禁足,嬪妃當中就以慕毓芫和敬妃二人最高,不過最為風光得意地自然還是要數徐婕妤。樂楹公主自然是坐不住,早撇了眾人自己跑去玩耍,明帝見徐婕妤麵帶慵懶,於是說道:“玉窈你有身孕就自在些坐著,不必端端正正得直著腰板,免得勞累傷身。”徐婕妤嬌怯怯答應下,眾嬪妃都不免含了幾絲酸意,麵上笑容便不那麽自然。
敬妃坐在明帝側首,秋香色的尋常宮裝隻得七成新,妝容釵環也並不顯眼,嘴角始終保持的微笑更顯出嫻靜。默默飲了半日茶,待眾人說笑落出空隙才笑道:“聽說上次去慶都的時候,宸妃妹妹和昭陵郡主竟然被山賊劫持,最後還是妹妹力殺群敵才得幸逃脫。皇上莫笑臣妾見識淺薄,這等故事從前隻在書上看過,聽著實在駭人,因此不敢十分相信呢。”
明帝環顧嬪妃一圈,笑道:“當日情形朕也沒有親見,不過事後一數,竟然有二十四具屍身,收拾了四、五車呢。”
慕毓芫見眾嬪妃一臉駭色,隻好微笑解釋道:“哪有這樣的事?這是皇上跟姐妹們說笑,當不得真。”
惠嬪甚是膽小,小聲說道:“那些山賊,是不是都粗眉銅眼滿臉胡子,手持著尺長的大刀?嘖嘖,真是想起來都怕人。宸妃娘娘你這麽嬌弱,那些人真的是你殺的?”
“你們喜歡聽故事,晚上就點幾出熱戲罷。”皇後朝眾嬪妃一笑,側身對文繡低聲吩咐幾句,又道:“文繡去取戲文本過來,愛看什麽隻管點,等會傳話下去,讓梨香苑的人好生準備著。”眾人見帝後二人興致不錯,都熱熱鬧鬧奉承起來。
敬妃撿了幾塊小點心遞給徐婕妤,對她笑道:“妹妹如今是頭一胎,多活動一些也好,將來孩子也是活潑可人的。射鴨是最有趣的,妹妹要不要玩上一玩?”
徐婕妤慵懶的直起身子,反手放在腰間揉得片刻,長聲歎道:“唉,嬪妾近些日子總是不愛動彈,太醫說我氣血不足,需要靜坐養身呢。”她原就生的嬌小甜美,此刻柔弱無力之態更添生動,眾嬪妃臉色便更不好了。
敬妃似渾不在意,又對慕毓芫笑道:“不過今天有妹妹在這裏,我們也不好意思出來獻醜。頭一輪讓宸妃妹妹給大家開開眼,雖說吉鴨雖比不得真人,姐妹們隻看箭法也是歡喜的。”
“宸妃嫂嫂!”樂楹公主在不遠處揚聲,揮著小弓嚷道:“你快過來呀,等會起風就刮遠了。哎呀,那隻最大的吹走了。”也不知是風力太大,還是箭法不準,手裏一通亂箭飛出去竟都沒有射中,氣得在草地上直跺腳。
明帝遙望了一眼,衝慕毓芫笑道:“你過去射幾隻,隻當是哄著敏珊玩,實在喧嘩的不行。等會射得鴨王,朕同大家與你慶賀。”底下的小宮女捧上弓箭來,慕毓芫推托不得,隻好隨手挑了張弓。明帝攙扶著皇後跟過去,眾嬪妃也紛紛起身來到湖邊,皇後又特意吩咐宮人,給徐婕妤搬了一張椅子。
日頭漸漸升高,滿天的明亮陽光噴灑下來,碧波粼粼的湖麵上好似寶石碎片鋪得到處都是,金黃星點折射出輕微刺眼光芒。雪白蕁木鴨漂浮在水麵之上,一搖一擺隨著輕波起伏著,為求喜人做的特別肥胖,搖搖晃晃顯得笨拙不堪,岸上眾嬪妃看著有趣不禁都笑起來。
樂楹公主在邊上急道:“快呀,快呀,鴨王已經吹到那邊去了!”說著又回頭瞪著澄澈的天空,恨不得把那風給嚇唬回去,嘴裏抱怨道:“早不刮風,晚不刮風,偏偏這個時候刮風。”
“既然要射鴨王就用紅漆,這樣中了才夠喜慶。”敬妃笑著走過來,“本宮替妹妹沾好幾支,等會若是射中,也算得上是一份功勞。”
“有勞姐姐費心。”慕毓芫微微一笑,搭箭上弓。
眾人說笑著欣賞著湖麵風光,等慕毓芫將最遠處的鴨王射中,突然後麵發出一聲驚呼,“不好,狸子打翻彩漆桶了!”一個素白如電的小東西竄進人群,正是慕毓芫養的那隻雪狸,也不知道受了什麽刺激,沒頭沒腦的四處衝撞,眾嬪妃和宮人都連忙往後閃避不及。
徐婕妤嚇得離了椅子,混亂之中被撞得起身,那湖邊原有些輕微斜坡,衣裙累贅又絆了兩下,不由往前撲了幾步。眼見就要滾落到湖中,不由尖聲驚呼道:“啊呀,救命啊!!”
此時唯慕毓芫一人站在湖邊,回頭驚見變故,順勢將徐婕妤往後麵一推,自己卻受力不住連滑數步,竟“撲通”一聲掉入湖中!岸上頓時亂作一團,皇後驚呼道:“快來人,宸妃她不會水!”
湖水漸深漸綠,空中陽光稀薄滲透下來,幽暗水紋交深淺不一,交錯成一幅美妙迷離的畫麵。慕毓芫在水裏亂抓一氣,胸中早已嗆進許多湖水,越咳灌得越多,卻是什麽也抓不住!混亂中聽得岸上有人驚呼,又是“撲通”一聲,接著是“咕嘟咕嘟”嘈雜水聲,仿佛有人跟著跳了下來。
慌亂混沌之中,慕毓芫感到有力的雙臂環住自己,可是胸中越來越窒息,身子越來越無力,意識也漸漸開始迷亂起來。有柔軟的唇覆蓋上來,如甘露般的濕潤氣體送入口中,求生的本能控製意識,長吻漫漫無限……
“宓兒,宓兒……”耳畔有焦急的聲音在呼喚,慕毓芫連聲的嗽起來,震得睜開眼睛,殿內儼然圍滿一屋子人。
明帝坐在床邊,發絲猶殘留著些許濕潤,急切問道:“宓兒,現在還有沒有哪裏不適?來,朕扶你起來,先把水都咳出來才行。”王伏順捧著清水上來,雙痕端著個魚形白玉水盂,慕毓芫咳了幾口,又漱了漱,方才漸漸好些。
“皇上----”慕毓芫撫著胸口,稍微緩息片刻,“臣妾已經沒事,皇上還是去看看徐婕妤,她如今是有身子的人,方才那麽亂,也不知有沒有摔到哪裏?”
“宓兒,你怎麽這麽傻?”明帝的目光絲毫不動,定定看著慕毓芫,“徐婕妤方才隻是受到驚嚇,太醫已經診治過了。你半點也不顧惜自己,若是有個什麽……”
眼見嬪妃們臉色越來越不自在,慕毓芫忙道:“皇上,臣妾現在不是沒事麽?皇上還是先送徐婕妤回宮,臣妾需要歇息一會,姐妹們都各自回去罷。”
明帝還要說話,卻被慕毓芫目光所止,隻好說道:“好罷。你且好生休息著,朕晚點再過來看你。”明帝又囑咐了雙痕幾句,又讓慕毓芫躺著別下地,方才領著衣裙鶯鶯燕燕出殿。
到了晚間,夜風已然有些清冷。偶爾幾片青黃斑駁的葉子墜落下來,更是平添幾分蕭瑟的秋意,雙痕捧著月藍藻紋繡裙出來,“娘娘,該預備晚妝了。中秋賞月,也是一年裏頭的盛宴。不過皇上已經傳過話,若是不想去也使得,晚間宴席結束,便過來咱們椒香殿。”
慕毓芫漫不經心點點頭,問道:“吳連貴還沒回來?”雙痕將繡裙放在床頭,回身卻見吳連貴從側簾穿進來,趕忙領著屋內宮人出去。
“查的怎麽樣了?”
“不出娘娘所料,那彩漆果然被人做了手腳。奴才取了東西去驗,裏頭被人投了石菖蒲的粉。要說這東西原本也沒什麽要緊,隻是那彩漆裏頭原配著細辛和龍齒等物,為的是讓顏色更加鮮豔。不過石菖蒲和龍齒原就相克,混在一起便能生出蛸氣來,若是嗅入便會比平時狂躁。雪狸嗅覺比人靈敏許多,體形又小,更受不起當時風送的效力,因此便發出狂性來。”
“你說的倒是條條順理,隻是宮內娘娘們如何懂得這些?”慕毓芫站起身來,順手將殘茶潑掉,“莫說她們不懂藥理和彩漆配料做法,單是對雪狸的習性如此熟悉就無從解釋。況且回想起今日之事,越發覺得那位娘娘有些古怪,她是不多話的人,今日怎麽格外熟絡忙活?這裏頭必定有人串謀!”
“娘娘莫非是疑惑桔梗?”
“不是疑惑,一定是她!”慕毓芫輕聲一笑,又道:“你還不知她的身份,若以為真的隻是深山野丫頭,那便錯了。”
吳連貴大吃一驚,“那她是?”
慕毓芫接著說道:“當時就覺得她有些不妥,不論言談舉止,還是身上的氣度,哪象個沒見識的村野丫頭?後來二哥去查清楚,果然隱著許多東西,你還記得皇上生母是怎麽死的吧?”
當今天子明帝的生母馮氏,乃是先景帝之淩妃,也曾有過一段恩寵的時日,後來景帝迎娶了第二位皇後文氏,也就是如今的孝和太後。文皇後既年輕貌美,又兼言儀德功出眾,加上脾性與景帝特別投緣,帝後二人恩愛親密,不免漸漸把後宮其他嬪妃都冷落起來。然而淩妃也是心智出類拔萃的女子,當時的太後乃文皇後嫡親姑姑,深知自己侄女在後宮謀略上不如淩妃,景帝駕崩之後便賜藥於淩妃,對外宣稱淩妃因與皇帝情誼深重,故而思念成疾,醫藥無治而亡,後追封其為孝獻貴妃。
待到後來明帝登基,思量起生母的枉死悲憤交加,此時太皇太後早已經薨逝,連責問一聲的機會亦沒有。因此遷怒到當時賜藥之人的身上,與之相關的太醫、宮女、太監整整死了數百人,好幾家有姻親關係的官員也因此丟了官。群臣皆知明帝積壓多年,竟無一人上前勸阻,成為延禧初年最大的宮闈秘案。
“那……那桔梗是……”吳連貴恍然明白些什麽,驚得說不出話。
慕毓芫卻是平聲靜氣,緩緩說道:“她便是當時太醫院首座的幼女----薛靈兒。當時被牽連到的家族都紛紛入獄,除了婦孺和十四歲以下的孩子,全都被處以腰斬。薛靈兒當時年紀小,免死之後被收為官奴,後來被薛太醫的舊友買走,再後來的事,不用查也大概知道了。”
“難怪,難怪……”吳連貴喃喃自語道:“她自然通曉些醫理,隻怕背後還有人指點,才想得出這麽詭異的法子來,隻是怎麽跟那位主子連在一起?”
“眼下並沒有幾個位高權重的妃子,熹妃不成事,皇後麵前不敢暴露身份,在我這邊又拿捏不準,除了哪位還能找到誰呢?一個想借著為自己剪除異己,一個想讓宮中大亂,不過是各取所需而已。”
“要不要,先處置掉桔梗?”
“不必,她還興不起什麽風浪來,如今她們在明我們在暗,隻派人盯緊抓實,留著她將來自然大有用處。” 慕毓芫的目光漫向窗外,神情有些複雜的交織錯亂,語調漸涼至沒有溫度,凝聲道:“她們這樣千般算計,即便今日之事是衝著徐婕妤而去,他日也必定會引到本宮身上,豈能容得她們恣意?”
殿外隱約有人說話,像是王伏順的聲音,“皇上派老奴來傳話,中秋賞月之宴酉時即開,不知道娘娘收拾妥當沒有?皇上還說了,娘娘上午受驚嚇不輕,若是不去就跟老奴說一聲,回頭把宴席上的菜都賜過來。”
慕毓芫對外揚聲道:“雙痕,讓王公公進來,你跟紫汀來幫著裝束一下。”回頭朝吳連貴遞了個眼色,自己走到梨花妝台前坐下。
王伏順身貓腰無聲走進來,手裏捧著八珍黑木的方托盤,內中鋪著一層黃緞,黃緞之上躺著柔滑無痕的溶白錦衾,隻用細密的紗線繡出異域的紋樣。走的近了,遞到慕毓芫跟前笑道:“宸妃娘娘,外頭已經起風了。秋寒之風最易入骨傷身,皇上讓老奴拿來這件蠶絲洋蓮緞披來,乃是外邦進貢之物,整個大燕國也隻此一件呐。”
有清風悠然從門窗縫隙透進來,殿外樹葉隨風沙沙作響,不知不覺間秋意已經悄無聲息的籠來,眾人都不自覺地聳了聳身子。慕毓芫觸摸那緞披時隻覺猶如一汪溫水,幾乎從手中滑落下去,好在上麵的紋樣是用挑織的方法刺成,儼然浮凸出來,握在手裏仿佛能感受到繡女的一針一線。待到洋蓮緞披加身,及腰的長發盈光微動有如山泉水在流淌,雪色蠶絲更襯出青絲如墨、眉眼如畫,寶光流轉的盛顏下,隱著一點不易察覺的迫人微冷光芒!
第二十八章 破繭
今年的中秋之夜星空晴好,無邊無際的夜幕深藍得幾近墨色,碩如銀盤的圓月周圍是滿天璀璨閃爍的繁星,遠近交錯,顆顆晶瑩剔亮,好似天宮仙女不慎跌落寶鏡的光芒碎片。各宮嬪妃皆按座入席,前麵一片不大不小的空地正表演著節目,依舊是花團錦簇的眾人群舞,舞姬們個個抖身姿曼妙婀娜,配著背後悠揚清淡的絲竹之聲,更是平添幾分虛幻縹緲。
中秋的月年年都是這麽圓,隻是相並賞月的人各年不一,慕毓芫腦子裏似有什麽影像在稀薄清晰地浮現,生出幾分蕭然之意。席麵上是熱熱鬧鬧的說笑,相熟的各宮嬪妃們各自聚在一起,有身份臉麵的就簇擁在帝後身旁,眼前歌舞美則美矣,卻也是陳年老調沒幾份新意,想必各宮娘娘也是應景而已。
“把這個木樨花茶給宸妃端過去,還有這冰鎮蜜瓜片、什錦柳絮香糕,一樣揀幾塊過去,都是些口味清淡的東西。”聽到明帝的聲音清晰傳來,慕毓芫抬頭正好撞上他的視線,不由自主想到上午水中的情景,或許是水光迷離的原因,總覺得來搭救自己的仿若是另外一個人。
那一刻,他是忘記一國之君的身份麽?
不論如何,心裏是不可能不觸動的。或許,他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麽複雜,或許是自己從前的記憶太深刻,隻是今後的日子又該如何麵對?心裏有些隱藏的東西開始動搖,原本清晰的也開始複雜模糊,象是一團線被人絞得牽扯不清。
“芫妹妹,芫妹妹……”皇後喚了兩聲不見回答,於是側身朝明帝說道:“宸妃是不是還有些不舒服?不如讓她先回去歇息著,左右也隻是大家熱鬧熱鬧,不用勉強撐著耗在這裏。”
中秋之夜皇帝必須坐著應景,明帝也不想顯得太過偏心,遂頷首回笑道:“佩縝你也經不起夜風長吹,索性你們倆都先回去歇息著,不是有許多貼心話要說麽,正好合了你們的心意。” 眼光掠過盛裝麗服的各宮妃子們,“朕在這裏再看看歌舞、賞賞月,難為準備那麽長時間,若是都回去,她們坐著也沒什麽意趣。”
皇後微微一笑,“皇上想的細致,臣妾這便回去。”
明帝正要再說幾句,抬眼卻見孫恪靖從遠處急步走來,這於平時規矩不大合適,想必是有什麽要緊之事,不由懸心站起身來。
孫恪靖臉上帶著幾分焦急,近身貼耳回道:“皇上,青州送來八百裏加急密報!!外臣都進不到後麵來,也不知道是何緊急事情,末將不敢耽誤隻好冒犯了。”
“嗯,知道了。”青州乃是明帝最為懸心的幾件事之一,隻對皇後點了點頭,來不及與座下嬪妃知會,便同孫恪靖離了席。
傳送軍報之人正站在禦案下麵,一臉風塵仆仆,明帝親自接過密件道:“嗯,一路辛苦了。”不待那人謝恩已迅速拆開信箋,一行行往下看去,連聲讚道:“好,雲琅果然不錯好!很好!”
“皇上,什麽喜事?”
“你看,你快看看!”明帝將信箋遞給孫恪靖,在禦案前走來走去踱步,指著信箋道:“朕真沒想到,雲琅他會這麽快就帶回好消息。可惜,此時夜深不能上朝,等到明日早朝,一定要好好宣賀一番!”
孫恪靖急忙信箋展開,大驚讀道:“雲琅……率三千精兵深入梁軍大營,敵軍不防夜晚突襲,死傷慘重……最後生擒梁軍副帥!”
此事的確是件大喜事,但明帝的興奮不在於此,此事若是雲肅儀立功,隻怕就歡喜不起來了。此雲非彼雲,皇帝急欲培養自己的軍事將領鞏固江山,此番讓雲琅去青州曆練,本來目地就是為此。雲琅既有青年將才之風,又是泛秀宮的宸妃娘娘之胞弟,再加上慕家在朝廷中的地位重量,不論身份背景都的確是不二人選。雲大將軍固然是他的嫡親舅舅,但是雲琅終究還是慕家的人。況且,經由皇帝一手提拔起來,也才更能讓朝廷安心,於公於私都是件大喜事。
孫恪靖似乎猜到什麽,卻不動聲色回道:“恭喜皇上,雲少將年紀輕輕就能如此作為,實在是可造之材。等到多曆練幾年,將來必定是我朝精良之將。”
“雲琅還年輕,如今跟著雲、慕兩位將軍多出戰幾次,等到能統領一軍之時,朕自然會給他機會。”明帝話雖說得平淡,心情卻還未完全平複,又吩咐道:“你去後麵說一聲,朕就不過去了。”
王伏順忙道:“是,老奴馬上去。”
“等等!”明帝抬手止住他,略微沉吟片刻又道:“你再到鳳鸞宮去,把宸妃娘娘請過來,朕一會到泰安殿去。”
泰安殿是皇帝平時休息之處,寬闊良深的大殿內亮如白晝,赤金光芒滿室迷離閃動直欲逼人雙目,迎著強烈的白光跪著一地的宮女太監,皆訓練有素保持著紋絲不動的卑微姿勢。重重疊疊繁複的紗帳,垂了一層又一層,大殿內彌漫著上等的龍涎香幽暗的味道,極淡卻又無處不在,讓人有種如雲如霧籠罩的縹緲感覺。
“宓兒,雲琅真是讓朕高興。”明帝身著赤色繁紋刺金龍袍,細長明亮的雙眼掩不住歡喜,上來握著慕毓芫的手笑道:“原想著隻是讓他去跟著曆練下,有機會的時候上上戰場,虧得朕還預備給他三五年的時間,不想這麽快就送來驚喜。”
寶漆圓桌上放著一盞凸肚小口玉壺,未開酒蓋已聞酒香,慕毓芫執壺斟了兩盞,微微一笑,“為皇上效力,原是臣子份內的事。可惜雲琅和郭宇亮他們不在,要不等明天召海陵王入宮,再叫上孫將軍他們,你們也好暢飲一番。”
“那是自然,可是朕哪裏能等到明天?”明帝一飲而盡,笑道:“皇後呢,自然是不能飲這麽酒,其他娘娘們也不懂得朕的高興,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喝上幾盅。”
慕毓芫心中自然替雲琅高興,加之上午的事,也不好太拂了皇帝的興致,也是端酒飲盡,“那好,臣妾稍微陪幾杯。”說著,反轉杯口側頭一笑,“如何?”
明帝未飲先有幾分醉意,暢快笑道:“朕早知道,你不象她們那麽忸忸怩怩,可以陪朕痛快飲酒說話。今天你飲一杯朕便飲三杯,總不會讓你吃虧就是,如何?”
兩個字學得惟妙惟肖,慕毓芫不由嫣然一笑,“難道皇上還沒喝夠水?晚上還要用酒來彌補,早該把太液池都釀成酒才是。”
明帝怔怔看著她,輕聲道:“宓兒,甚少見你這般笑呢。”
“皇上,喝酒罷。”
殿外的人聞的裏麵陣陣歡笑聲,情知明帝今夜不會再召幸其他宮妃,早有人去知會掖庭令,讓派人通知各宮娘娘安寢。王伏順卻有些犯難,按照常例,中秋月圓之夜皇帝要宿在中宮皇後處,又是一件不討好的差事。皇後性格寬和敦厚,倒不會讓為難人,隻是宸妃娘娘性格執拗,今夜不知又是如何結果。
“不能再喝……頭疼,疼的厲害。”也不知道喝了多少,慕毓芫搖搖晃晃站起來要走,明帝握著新開的陳年舊釀,扯她道:“最後一壺,最後……朕今天高興,朕還有話要說……”他以三對一更是醉得厲害,一個踉蹌踩到冗長拖曳的裙幅,二人站立不穩,一起“撲通”摔倒在地。
玉壺酒灑得滿地都是,酒香混著龍涎香的味道讓人神智眩暈,明帝貼在慕毓芫耳邊喃喃道:“宓兒,你說朕有什麽不好?朕……朕到底有什麽不好?父皇他為什麽不喜歡朕?從小的時侯開始,不論朕如何努力的去做,他也看不到,他看不到!!他永遠不會知道,朕是多麽的想見他一麵,那麽隻是訓斥幾句也好啊。不論什麽時候,他的視線都不會注意到朕的身上,不論做的好還是壞,他都不聞不問……”
“皇上……”
有滾燙的液體落下來,那溫度幾乎要把慕毓芫的脖子灼出空洞,明帝語調漸至有些淡薄悲傖,“朕到底哪點做的不好?為什麽,為什麽都是他的親生兒子,他卻隻看的到一個!”
慕毓芫也難過起來,隻道:“不要,再說以前的事……”
明帝卻是恍若未聞,自顧自說下去,“朕再苦再累,也要把大燕的江山治理好,朕要讓父皇他知道,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朕做的好,比所有的人都做得好……”
“皇上……”慕毓芫隻說得兩個字,嘴唇已經被明帝封印住,那溫度灼熱滾燙融化掉心上的寒冰,嘴角有淡淡鹹澀味道跟著漫進。忽然好似淩空踏風飛起,被明帝吃力的抱著站起身來,殿內鋪著大紅色的柔毯,腳步去無聲無息,讓人恍然置身在九天雲霧之中。
禦榻上掛著明黃挑花流蘇,明帝胡亂揮擋之間,床頭的束帳纏絲金鉤被扯下,內中雪瑩鮫紗無聲滑下來,拖曳堆壘有如千堆雪。累贅華麗的宮裳被層層剝落,柔如羽毛的撫摸掠過慕毓芫的身體,深淺不一的吻使之渾身發燙,想要開口卻又被吻住,那麽用力的纏綿幾乎快要不能呼吸。
明帝低低說著些含混不清的話,越來越纏綿悱惻,唇齒間糾纏無盡無邊,待到鬆口之時呼得一口氣,那吻卻由耳垂脖頸漸漸往下。慕毓芫情不自禁漫出一聲低語,好似火苗之上潑下新油,殿內華燈燒得通明,整個帷帳似乎都燃燒起來,戧金銅鼎內輕煙氤氳繚繞,泰安殿內一室皆春。
漫漫長夜過去,天明前的微光稀薄的透進來。慕毓芫朦朧之間蘇醒,空氣裏彌漫著龍涎香的味道,殿外傳來王伏順小心翼翼的聲音,“皇上,該上早朝了!”良久不聽裏麵回音,又提高些聲調補道:“皇上,該……”
“退下,朕知道了。”明帝聲音略有一絲不耐煩,殿外頓時安靜下來,隻聞他自行穿衣的摩挲聲,想必王伏順已吩咐過宮人,因此也沒人進來服侍。
慕毓芫一動也不動,隻想等著明帝早朝先行離去。誰知道,忽然有幾絲頭發觸到鼻間,耐癢不禁,忍不住“阿嚏”一聲。明帝慢慢轉回身,低低聲笑道:“嗬,原來你也醒過來了。”
慕毓芫隻覺臉上滾燙,心思混亂道:“皇上,趕緊上早朝去吧。”
“這是做什麽?”明帝俯身吻下來,在耳畔無限柔軟嗬氣,“難道,還不許朕看自己的妃子麽?莫非頭疼,那就更要關心一下。”
“皇上----”慕毓芫索性掀開薄被抬頭,卻還是不敢看皇帝的眼睛,“皇上別鬧,免得耽誤早朝的時辰。”
“那好,你喚一聲朕的名字。”
慕毓芫聽他舊事重提,隱隱也有些好笑,隻覺平時帝王威儀全無,倒似一個固執任性的孩子。心內情知皇帝不會就此離去,再鬧下去反倒越發旖旎,隻得輕聲說道:“旻暘,去上早朝……”
“好,讓朕抱你下去。”明帝不容她反駁,用力一抱摟在胸前,裹得一襲紗堆宮裝在身,無限歡喜笑道:“雖然聲音小了些,朕卻聽得清楚。”
明帝雙臂沉穩而有力,慕毓芫根本無法掙脫下來,穿過水晶珠簾往裏走進,寢閣內的宮人垂頭跪了一地。頂頭撞見門口的王伏順,驚慌失措道:“皇上!啊,娘娘……老奴告退!”慕毓芫窘迫已極,隻得將臉深深的埋在明帝衣襟裏。
“宓兒,宓兒?”明帝連喚兩聲也不見回答,低頭朝懷裏壞笑道:“你這個樣子好似舍不得下來,那就讓朕一直抱著你罷。”
慕毓芫仰頭看了一眼,看到他眼中的笑意又別過臉,“皇上說好的,莫非打算耍賴麽?這麽多人,還是放臣妾下來罷。”
明帝不再捉弄她,鬆手放開她微笑道:“朕還有許多話要跟你說,你先好好梳洗一下,等退早朝就去椒香殿找你,不準四處亂走。”回頭吩咐王伏順,“你今日不必跟朕去早朝,等會跟著泛秀宮的人送宸妃回去,然後再來回朕。”
“是。”王伏順低頭一笑,恭送皇帝出去。
第二十九章 閑日碎花
秋意漸漸深了,樹葉也開始墜落,半黃半綠鋪得地上厚厚一層。這日天氣回暖,慕正倚在榻上看書,隱約聽得外頭有人說話,遂揚聲問道:“誰在外頭?”
“娘娘,沐華宮那邊出了點岔子。”吳連貴猛地跑進來,倒把雙痕嚇了一跳,不待問又補道:“原先雲曦閣的陸才人小產,如今敬妃娘娘正去風鸞宮請罪呢。”
“嗯,小產?”慕毓芫放在手中書卷,淡淡問道:“怎麽連懷孕都不曾聽說,突然就小產了?”
“陸才人的日子停了兩月,便去回稟敬妃娘娘,太醫診脈後卻說並不是有喜,隻是腹中積著鬱氣,故而生出古怪症候。誰知隻吃得一副湯藥,陸才人就小產了。”
慕毓芫沉思不言,吳連貴忙吩咐小宮女退下,又近身問道:“娘娘,是不是在擔心著什麽?”雙痕在邊上自語道:“這位娘娘倒也糊塗,陸才人也是沐華宮的人,如今出這樣的紕,就不擔心皇上責備麽?”
“不知怎麽,突然有些頭疼。”慕毓芫撫著額頭揉了兩下,“吳連貴,你去把俞幼安請過來診脈。雙痕去準備些上補藥,嗯,就上次皇上賞的極品雪燕,你親自給陸才人送去。”
雙痕片刻回來,問道:“娘娘,哪兒不舒服?”
“沒事。”慕毓芫搖了搖頭,輕聲歎道:“敬妃不像是莽撞衝動的人,陸才人小產的又很奇怪,其中難保沒有什麽。隻是一時想不出個眉目,有些頭疼,讓太醫來瞧瞧脈也好,對外也可清淨一些。”
雙痕聞言點頭,深以為然,“皇上今日時常留宿,別宮的娘娘們早不自在。雖說此事不與咱們相幹,卻怕背地裏有小人生事,到底還是避開得好。”
慕毓芫淡笑道:“避不避得開,看著再說。”
“娘娘想要躲開,自然是有辦法的。”雙痕往茶盞續了點茶,回頭笑道:“不過認真說起來,後宮裏最不自在的人,一定是徐婕妤!先時她侍奉聖駕最多,如今皇上不常去沅瑩閣----”
“她本就年輕,不用再說了。”慕毓芫抬手打斷她,卻聽外麵香陶稟道:“娘娘,文繡過來傳話,正在門外等著。”
“雙痕,我身子不大舒服,你去請文繡進來。”慕毓芫順手拔下步搖,散著頭發躺在床上,隻坐懶洋洋無力之態。
文繡進來一看,忙問:“娘娘,怎麽不舒服?”
慕毓芫吩咐給她賜坐,倚在軟枕上淡笑道:“沒什麽大礙,隻是早起有些傷風,已經讓人去請太醫,休息一下就好。”
文繡麵有遲疑之色,為難道:“這可真是不巧。”
“怎麽?有事盡管說。”
“也沒什麽,原本----”文繡歎了口氣,又道:“雲曦閣的陸才人小產,敬妃娘娘自請克扣半年祿米,又說自己能力不濟,請辭去照料徐婕妤身孕之職。皇後娘娘被她哭訴的心煩,所以請娘娘你過去一趟。”
“是麽?雙痕----”慕毓芫掙紮坐起身來,招呼著雙痕拿來外衫,又下榻趿上繡花鞋,扶著床沿道:“既然姐姐有事吩咐,那還是趕緊過去……”話未說完,卻見吳連貴掀起簾子進來,回道:“娘娘,俞幼安請來了。”
文繡見狀忙道:“娘娘身子不適,快躺下,一來二去受風更不好了。等我回去稟明皇後娘娘,拿別的主意,回頭再過來說話。”
“雙痕,出去送送文繡。”
待眾人出去,吳連貴忙問:“娘娘,可是病得重了?”
“沒事,讓俞幼安偏殿坐坐回去罷。” 慕毓芫掀開錦被下床,將方才文繡的話說了一遍,看向沐華宮方向道:“她倒是會借機抽身,本宮若是過去,自然就要把燙手山芋扔過來了。如今流言不斷,說徐婕妤對本宮有嫌隙,倘若真的接手此事,不知要生出多少亂子來。”
吳連貴忙道:“娘娘,不值得生氣。”
“知道,不用勸我。”慕毓芫拿起桌上小銀剪走到盆景前,“哢嚓”一聲,絞掉一處突兀出來的逆枝,“隻要不礙事,且由得她去。”
“娘娘,這件事----”吳連貴說了一半,卻聞外麵有響動,緊接著便是王伏順高聲傳道:“皇上駕到!”於是連忙封嘴,趕著迎出去。
慕毓芫依舊躺回床上去,剛渥好被子,明帝便大步流星就走進來,“宓兒,朕聽說你病了。怎麽好端端的頭疼起來,太醫來瞧過沒有?”說到此處有些動氣,聲調稍微提高,“那些庸醫,竟然連個喜脈都看不準?朕的孩子,竟然白白給他們誤掉,真不知留著他們有什麽用?!”
“太醫也是無心之失,何嚐不想把好喜脈?”慕毓芫略微想了想,勸道:“如今徐婕妤身懷有孕,若出人命反給宮裏添戾氣,倒不如攆出去省事。”
“咦,你說的跟敬妃一樣。”明帝神色略微驚訝,奇道:“若不是朕先見著敬妃,倒要以為你們商量好的呢。”
慕毓芫心裏有事,有些微微出神。
“宓兒,怎麽丟魂落魄的?”明帝眉目間很是擔心,親手掖了掖錦被,“方才太醫怎麽說?不如多傳幾個,免得一家之詞又出什麽紕漏。”
“沒什麽,隻想清靜歇會。”慕毓芫見他褪掉九龍金線龍靴,露出雪白薄綾蠶絲襪來,微笑止道:“誰做的襪子,做功真好。”
“你也會吃醋?朕不信。”明帝索性脫掉襪子,回頭道:“難道這樣還不成?讓朕在旁邊躺會,兩個人靜靜說會話。”
“不行,這樣更不行了。”慕毓芫頑心忽起,連連搖頭道:“本來頭疼眼暈的,再給皇上龍足一熏,隻怕是三天也下不來床……”
明帝一怔,複又笑道:“方才你說什麽?要是三天下不來床,朕可不怕,在床上陪你三天就是。”
慕毓芫臉上一燙,忙轉過話題道:“陸才人怎麽樣?”
“哎……”明帝收斂笑意,歎道:“朕才去雲曦閣看過,隻是傷心得直哭,她原本不是使性子的人,倒也沒說什麽。”
“臣妾與她相熟,晚些讓人去瞧瞧。”
“嗯,也好。”明帝在旁邊合衣躺下,微微闔攏眼簾,“朕也有些累,昨天為著奏折弄到子時後,等會傳膳再起來。”誰知卻是真的困倦,一直睡到巳時末才醒過來,草草用過午膳,又往前麵去了。
雙痕去了雲曦閣一趟,回來說道:“唉,陸才人還是哭得不行。也難怪,好不容易懷上,就這麽給耽誤了。”說著將手中盒子打開,“陸才人讓我帶回來的點心,說是沒什麽答謝娘娘,等到身子好些再來請安。”
朱漆的八角玲瓏雙層盒子,點心依舊是精致小巧,各色搭配都看得出來是費過心思的,慕毓芫微笑道:“看來陸才人應該無礙,此時還記得我愛吃的東西,相信不用多久就會恢複。”
經此一事,隻會讓她明白更多。後宮裏那麽多女子,哪個不拚命千般邀寵?縱使自己如今盛寵獨步,何嚐又不是每日如履薄冰?尋常男子尚無定心,天子恩寵又豈能恒久不衰?後宮女子熬啊熬,如花美眷熬過似水流年。熬不住的當做藥渣倒掉,熬過來的早經曆過九死七傷,堅持的時間長久,總會慢慢熬成金剛不壞之身。
如此想得多了,慕毓芫不禁有些心涼。耳墜間金線串珠也格外沉重,順手摘下來撂在桌子上,薔薇石墜子滴溜溜滾得幾滾,端頭金針彎若魚鉤,細珠間小若瓜子的金葉子折射著黃燦燦的霞光。怔怔看了半日,輕歎道:“雙痕你去研墨,再把舊年的竹葉絹找出來,想寫幾個字靜靜心。”
“娘娘,還是和從前一樣。”雙痕一麵找東西,一麵笑道:“小的時候,娘娘總說煩心事寫出來,再扔掉就好了。現在想想,還有幾分道理呢。”
慕毓芫將絹紙鋪開,低頭拂道:“日子不論是歡喜的過,還是憂傷的過,總歸還不是那麽一天?既然如此,何苦做出哀戚戚的樣子?”
雙痕笑道:“是,娘娘有理。”
“唔,還有----”慕毓芫頭也不抬,將墨玉青鸞紙鎮挪好位置,“我們先不要管陸才人的事,靜觀其變再做打算。不過照如今看來,此事多半還會牽扯到其他人,比如沅瑩閣的徐婕妤。她如今有孕在身,性子又是鋒芒在外,若說此事是她做的手腳,誰又不覺得合情合理呢?”
雙痕點了點頭,吳連貴接著說道:“敬妃與徐婕妤嫌隙淵源頗久,若是等她生下皇子,勢必會漸成力均之局。可惜徐婕妤年輕不知深淺,怕還是糊塗著,一味在皇上麵前爭寵,背地裏得罪的人可不少。”
“罷了,咱們也隻是懷疑。”慕毓芫向前瞥了一眼,思量片刻又道:“不過,上次冊封禮上的事,卻是清楚的很。”說到這裏,手中的筆停頓了一下,“難道,本宮是她們手中的棋子麽?”
“娘娘,要不要換紙?”
慕毓芫低頭看了一下,想是方才情緒不穩,微青的紙上漸著些許細小墨點,抬頭微笑道:“不礙事,隻消等紙上墨跡晾幹。雙痕,去取個錦緞糊的信封過來,嗯,漿珠色的就好。”
吳連貴笑道:“娘娘,給雲少爺寫信呢。”
“雲琅一去好幾個月,多半不願意回來。到底還是生為男兒的好,不必向閨閣女子這般,一輩子都束縛著不得出去。”慕毓芫仰臉望向窗外樹枝,輕歎道:“今年似乎比去年要冷些,連樹葉都落的更早幾日,不知幾時會下雪?”
第三十章 初雪
十月末的天氣,青州竟是離奇的寒冷凜冽,天色晦暗、鉛雲波動,象是有什麽東西呼之欲出。不遠處,村子已是火光漫天,一片震耳欲聾的哭喊聲。雲琅長槍點地,勒馬立在隊伍最前麵,恨恨歎道:“宇亮,咱們還是來晚了。”
郭宇亮皺眉道:“進去看看,應該還有人活著。”
村子裏滿目狼藉,四處屍身遍地,血流如水,加上熊熊火焰燃出映天火光,更顯出悲涼傷慘的氣氛。雲琅翻身下馬四處檢查,忽覺脖頸間有些冰涼,仰頭一看,天空中已然下起細雪來。眼看碎雪越下越大,於是高聲道:“趕緊著些,找到受傷的人,都抬到前麵破房子裏!”
“雲琅,我到前麵去看下。”地上新雪漸厚,郭宇亮踩出一溜細長的雪坑腳印,不多時又折身回來,“眼下天色已晚,那些重傷的人走不得。此處房屋盡毀,若是把他們丟在這裏,萬一霍連蠻子殺回來,豈不是等死?”
幾名傷者哀聲不斷,婦孺老弱更是凍的瑟瑟發抖,一名村婦懷抱幼兒,哭道:“大人……別丟下我們……”村民們皆是家破人亡,一時全都痛哭起來。
“別怕,都先別哭。”雲琅將眼皮細雪抹去,略微思量片刻,“既然如此,咱們今夜就先駐紮在這裏,待明晨天亮,再帶上他們一起撤回。”將士們立時忙碌起來,先把傷者大致包紮好,又將眾人擠到一處。
夜幕越發濃黑,四周逐漸寂靜下去。因風雪良大,雲琅怕村民睡著凍傷生病,故將火堆移到人群中,自己領著兩個士兵守夜。挨到到後半夜時,郭宇亮打盹醒來,揉著惺忪睡眼上來,“雲琅,該你去睡會了。”
“嗯----”雲琅剛要點頭,突然聽得不遠處有響動,頓時驚覺,忙握緊紅纓長槍揮手道:“快去看看,是不是霍亂蠻子?快去!”
“將軍!”遠處人影漸近,原來是前方哨探的細作,急步奔過來稟道:“雲將軍,霍連蠻子正殺向衛村,隻怕是又要放火燒村!將軍,咱們要不要過去……”
“什麽?!”雲琅既驚且怒,一槍刺在雪地中。
近些時日,霍連部族屢屢侵犯。每次都不肯正麵衝突,不斷偷襲青、定二州邊境村莊,大肆燒殺掠奪,致使周邊村莊幾乎盡毀。邊境生產原本艱難,如今糧草損傷,又兼之難民人數日增,逐漸已成邊境大患。
“大約有多少人?”
“人數倒不多,大概三、四百人左右……”
“那好!”雲琅胸中怒火難抑,夜風寒雪也降不下溫度來,“宇亮,我帶五百騎兵趕去營救,沒馬都就不用去了。你把村民叫起來,護送他們往大營方向趕!”
郭宇亮左右看看,不少人都是傷重難耐,少數幾個已快奄奄一息,無奈點頭道:“那好,你千萬小心一些。”
“放心,不會有事的。”雲琅揚槍鞭向馬腹,飛馳出去。
五百餘人趕到衛村,村子裏已經是雞飛狗跳、人仰馬翻,雲琅一路殺進去,早被飛血濺紅了雙眼。霍連部眾眼見抵抗不住,急急放完火便欲撤退,雲琅急忙調轉馬頭,領著騎兵殺向村尾小路。對麵青年人滿頭紮辮、紅巾束尾,身材甚是魁梧,手握一對瓜形大銅錘,大笑道:“哈哈,原來是個小白臉……”
“廢話少說!”雲琅大怒,一槍朝對方撲刺過去。
“嗬,還蠻厲害嘛。”那青年反映也很敏捷,連忙側身閃開,手上銅錘朝雲琅重力擊砸,頓時“乒乓哐當”一陣亂響,四下金光飛濺。
雲琅習武多年,那青年幾招下來便顯困象,於是冷冷笑道:“無妄狂徒,待我切下頭顱來,看你怎麽胡言亂語!”長槍帶著光芒橫掃過去,那青年“啊”的一聲,胸前劃出三寸長口子,頓時身形不穩跌落下馬。
雲琅正要上前刺殺,卻聽身後殺聲震天。遠處黑密樹林中,大隊騎兵的馬蹄聲漸漸逼近,雖然夜間看不清,但聽聲音少說也有近千人。
副將一臉惶急,喊道:“將軍,他們有援兵來了!”
雲琅回頭看那青年,雖然受傷卻不急著撤退,心下更生疑惑,忙下令道:“咱們隻有五百人,又受傷不少,肯定擋不住千餘人圍殺。看他們有備而來,咱們且退且擋,我壓在後麵擋一會。”
“將軍,那怎麽可以?!”副將不肯,策馬挨近過來。
“那好,緊跟著我。”雲琅來不及多言,長槍不斷刺殺追來的霍連人,一路血光飛濺,順著青冷鎧甲成條流下來。眼見霍連殘部要衝過來,大隊人馬即將趕到,雲琅顧不得許多,索性向前撲殺過去。
“殺了他,殺了他!!”霍連人圍攏過來,齊聲高喊。
片刻之間,雲琅又用長槍刺落數十人。此時手下騎兵已退出不小距離,獨有副將緊跟在身邊,二人漸有被困之勢,霍連人吼聲愈發高漲起來。
“快走!”雲琅一麵撲殺,一麵下令。
“我不走!”副將甚是執拗,雖然身受重傷仍咬牙堅持,“將軍,我陸海青雖是魯莽之人,但卻不是貪生怕死之徒。能隨將軍戰死,雖死猶榮!”
“夠了,逞什麽能!”雲琅大喝一聲,眼見陸海青要拚死衝上去,忙上前一把抓住韁繩,大力調轉馬頭,對準馬臀就是一記長槍,“帶著兄弟們回去,這是命令!”那馬兒吃痛受驚,頓時撒蹄狂奔出去。
“將軍……”陸海青大喊,聲音漸漸跑遠。
霍連大隊人馬趕過來,無數火把閃耀,夜空被映成妖冶的血紅之色,千餘人漸漸逼近圍攏,欲要把雲琅生生困死在當場!方才受傷的青年策馬於前,顯然是對方頭目,旁邊有人請示道:“四王子,要不要殺了他!”
“四王子?”雲琅一驚,凝目朝對麵看去。
霍連國乃是草原牧族,族民崇尚武力,男子自幼便要學習騎射,霍連王膝下共有三子,其中以四王子赤木達最為彪悍。此時的赤木達,雖然胸前受傷、血染紅衣,氣勢卻絲毫不減,仰起下巴笑道:“他很不錯,抓活的!”
“抓活的!”霍連人大吼一聲,悉數衝過來。
“嗬,且來試試。”雲琅一聲輕笑,長槍頓地,借助槍杆彈力縱身一躍,恍似淩空飄飛一般,整個人竟從包圍圈中飛出。在眾人瞠目結舌之時,雲琅又用槍一橫,砰然摜倒一名霍連騎兵,翻身奪馬,以閃電之速奔入側旁黑暗密林。
夜間月光淺淡稀薄,陰影交錯,霍連人在身後緊追不舍,情勢甚是危急。雲琅手上長槍不斷抽打著,絲毫不敢分心。好不容易奔出密林,正要鬆一口氣,卻不得不勒馬頓住,前麵竟是一條破舊吊索木橋。
“哈哈,看你往哪兒逃。”赤木達追趕上來,得意大笑。
那木橋顯然失修已久,年歲不少。霍連人逐漸逼過來,雲琅隻得跳下馬,打算隻身步行過去,以免馬兒狂奔使得舊橋毀壞。赤木達見追之不及,怒道:“砍斷繩索,不能讓他跑了!”
雲琅扶著搖晃的繩索,疾步飛走。偏生索橋甚長,眼見要到對麵,卻聽“哢嚓”一聲,舊橋承載不住砍伐巨力,自當中攔腰斷裂。雲琅用盡全力,混亂之中,抓到一條粗澀的藤條,隨著斷橋一起撞向峽穀雪壁……
“公子,公子……”
雲琅有些恍惚,不知此時身在何處。緩緩睜開眼來,自己正躺在峽穀積雪中,兩山相並間,天空好似一條細長碧色綢帶。想要掙紮著坐起來,誰知剛動了下,便牽扯得渾身碎裂似的疼痛,渾身竟似散架一般。
“公子,你醒了。”不遠處蹲著一名藍衣少女,握著一根人參走過來,緩緩蹲下身說道:“剛才喚你不見醒,你已經昏迷一整天了。我不懂得醫療之術,附近也沒有清水可用,正想榨點人參汁給你喝。”
“姑娘----”雲琅很是迷惑,問道:“昨夜我從岩壁滾下來,隻當自己必死,莫非是姑娘救我一命?到底是怎麽回事?”
“吃兩口人參,補一補氣也好。”藍衣少女將人參拭淨,撇掉參須遞過去,“我隻是個弱女子,哪能搭救你呢。昨天到山裏采人參,迷了路,又怕晚上有豺狼虎豹,所以隻好到下麵避一避。然後碰巧遇到你,我看你身上傷得太重,再說也搬不動,隻好在旁邊守了一夜。”
雲琅甚是感激,忙道:“那也多謝姑娘,不然的話----”
“嗬,快吃罷。”藍衣少女盈盈一笑,晶瑩雙眸好似一汪新化雪水,透著幹淨澄澈的氣息,“等你走的動,也好回到山上去。要說起來,還多虧昨天雪大,才凍住你身上的傷口,不然……”
“大難不死,還有什麽可怕?”雲琅淡淡一笑,又道:“在下雲琅,白雲的雲,琅嬛的琅。琅嬛,是古時候傳說天帝藏書的地方。”
藍衣少女眸中水波一閃,詰詰笑道:“你怎知我不懂琅嬛的意思?難道邊塞女子便要蠢笨許多,書上的事就一無所知麽?”
雲琅大窘,忙道:“姑娘,在下不是這個意思。”
“不過呢,我還真的不懂。”藍衣少女低頭一笑,不去看雲琅被戲弄的神色,耳間銀線墜子前後搖晃,“我姓沐,爹爹說我從小喜歡藍色,所以就叫以藍,可沒有你們中原人名字複雜。”
“沐以藍?”
郭宇亮聽完介紹,饒有趣味看了一眼,在雲琅床邊蹲下,悄聲笑道:“昨夜讓我擔心的要命,真後悔沒跟著你留下。誰知道你小子福大命大,那樣都能不死,還白白揀了了一個姑娘回來……”
“宇亮!”雲琅忙高聲喚了一句,喝住他道:“我們平時說笑沒什麽,沐姑娘可是女兒家,你在這兒少胡說八道。”
“是,是是。”郭宇亮趕忙答應,收斂神色道:“雲琅,你也太肯冒險了。一遇到敵人就不要命,怎麽可以獨自墊後?萬一,要是……”
雲琅一笑,“沒事,這不是回來了。”
“沐姑娘----”郭宇亮不理他,起身回笑道:“多謝你搭救雲琅,還讓他白吃半根人參,等會我替他買了。對了,你家在哪裏?我吩咐人送你回去。”
“沒什麽,隻是舉手之勞而已。”沐以藍起身站起來,彎腰去拿桌邊竹簍,“你們不用去麻煩,我家並不遠,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雲將軍!”正巧帳篷外有軍士進來,稟道:“剛才京中有人來,有包東西指名給雲將軍,說是宮裏捎帶出來的。”
“一定是姐姐。”雲琅笑著接過錦包,誰知那封口極牢,用力一扯,“啪嗒”掉出兩個雪白小荷包。郭宇亮忙上前撿起來,上麵並無花紋,隻在正中繡著墨字,一個是“焦”字,一個是“孟”字,二人都不解其意。
雲琅展開信箋看下去,“撲哧”一聲笑出來,“姐姐說,我們兩個焦不離孟、孟不離焦,所以親自做的荷包兩個,一人一個。說吧,你是願意做焦呢,還是願意做孟?”
郭宇亮先是一怔,接著奪了“焦”字的荷包,退到帳篷口笑道:“哈哈,那我就要這個!你留著那個,慢慢做夢吧。”
沐以藍也是一笑,“雲將軍受傷,自然搶不過了。”
“嗬,別理他。”雲琅撐著身子半坐起來,端起清茶飲了一口,又問道:“還是先讓人送你回去,免得家裏人擔心。方才你說,你家在哪兒?”
“不遠,就在衛村。”
“衛村?!”雲、郭二人異口同聲,相視一看。
第三十一章 年
天色微明,稀薄晨光透過窗紗灑進來。椒香殿內獨木通梁上,數條玉色宮紗重重累累,長長尾帶拖曳至地。金紋獸足雙耳還缸內湃著新鮮瓜果,淡薄甜香透過帷帳,一絲一縷淡淡散開,殿內靜謐得幾近無聲。
“宓兒……”慕毓芫仿佛聽得一聲輕歎,睜眼醒來微有疑惑,“皇上,怎麽還沒有去早朝?等會遲些,掖庭令的人又該嚕蘇了。”
“沒事,躺著別動。”明帝翻身半支起來,俯近貼耳低笑道:“馬上就是元宵節,近半個月都不用早朝,他們有事會單獨稟告。”
慕毓芫往錦被裏縮進些,周身裹得甚緊,“昨夜說話晚了些,倒是睡得迷糊,忘記今晚是除夕之夜。既然皇上不去上早朝,正好躺著多渥上一會。”
“嗯,朕躺著說說話。”
“說什麽呢?”慕毓芫側頭想了會,將散發捋在一旁,“皇上雖有千般煩心事,可是後宮不得幹政,說起來倒不方便。不如,說說小時候的事?”
“甚好,容朕想想。”明帝微微頷首,眼中有些迷蒙回憶神色,“小的時候,朕最喜歡看年夜花燈,金蓮花燈、馬猴燈、梅花燈、蟠桃燈,宮人總是紮出諸多花樣來,所以每年都要等到子夜燃燈守歲。有一次,不小心弄翻燈裏蠟燭,竟然把最大的寶台蓮花燈燒毀了。”
“那----”慕毓芫輕聲淺笑,問道:“皇上,當時可曾哭鼻子?”
“自然是哭了。”明帝暢然大笑,雙手將慕毓芫環入懷中,“朕隻跟你說起過,不安慰也就罷了,還敢來取笑?”
慕毓芫笑道:“不敢,皇上接著說罷。”
“那時候,想著要是所有花燈都是朕的,該有多好!等到如今,花燈再明再亮也無甚興趣,倒不如小時候歡喜呢。”
慕毓芫微微一笑,“那時自然,小孩子總是心思單純。不過皇上說起花燈,倒也很有意思。不如,我們自己來紮一盞?等到晚上,臣妾把花燈掛在寢殿內,再許上幾個心願,看來年能否實現。”
明帝甚是高興,笑道:“何必許給花燈,對朕許不就好了。”
“啊呀!”慕毓芫忽然覺得身子一輕,人被明帝淩空抱起來,寬榻上暗紫蘇織金錦被亦牽連滑下,“哧溜”一聲堆累在地,月牙形花紋扭合成曼妙花樣,好似一團如煙似霧的紫霞雲花堆在床腳。
“宓兒,抱緊一些……”明帝話未說完,
明帝踏著綢緞往外走,宮人垂首跪了一地。慕毓芫有些窘迫,微微一掙,明帝身形不由搖晃了幾下,慕毓芫不得不抱得更緊些。誰知道竟惹得明帝興致大好,索性抱著她在殿中轉起圈來,二人笑聲清朗,入水波般蕩漾飄散出去……
巧匠館紮好花燈架子送來,刀器竹篾都有危險,自然不能讓帝妃去做,所謂親自動手紮花燈,也不過是描畫糊紙而已。縱如此也弄得頗為繁瑣,小宮女們負責鋪燈紙,小太監們專門熬漿糊,認真檢查過有無竹刺,又清洗好幾遍晾曬起來。
六尺長的檀木黑漆鏤雕長案,案上挨次放著玉鎮紙、古木筆筒、香研寶墨、美人花觚等文房之物,側首一尊白玉精雕雙魚水洗甚為精致。上身的籽白玉溫瑩水潤,下身乃天然相接的黑石玉為底,一分為二恰到好處,沿口飾以雪蓮花圖案,周身紋飾繁綺的纏枝花樣,水洗底部兩尾墨色魚兒栩栩如生,清水澄澈微漾,襯得魚兒宛若在水洗中隨波遊弋。
“怎麽,難道是舍不得用?”明帝坐在旁邊研墨,望著舉筆不定的慕毓芫笑道:“再好看的水洗,也不過是用來洗墨的,回頭朕讓人再送十個來。”
“皇上好囉嗦,用心研墨罷。”慕毓芫將玉管狼毫擱在筆架上,又嫌腕上琥珀青金石手串礙事,捋下來放在旁邊,“臣妾是看著水洗中魚兒有趣,若是墨汁下去,定然烏黑一團看不清楚了。”
明帝笑道:“你喜歡看,那就再換一個。”
慕毓芫卻笑著搖搖頭,又道:“可笑那做水洗之人,一定以為自己手藝妙絕,殊不知水洗中原是洗墨之物,焉有盛著清水不用的?如此看來,也是個蠢笨的人,倒是浪費絕妙手藝。”
明帝停住手中紋金墨棒,大聲笑道:“宓兒的話要讓工匠聽見,豈不是要氣得昏厥過去?天下笨人多如牛毛,咱們還是紮花燈罷。”說著用墨棒沾起墨汁滴了幾下,“你先試試墨,看看是否濃淡合宜?”
慕毓芫很快將燈紙畫好,極為簡單的雙鴨戲水圖,兩隻俏皮青鴨,一大一小,一深一淺,淺波中水草盈綠,稀疏有致。兩隻青鴨並頭相戲,於水中姿態頗為傳神,隻寥寥幾筆便儼然浮凸在紙麵之上。按照舊俗,雙鴨戲水寓意愛侶親密。明帝看了良久,雙目中光芒閃動,“宓兒,你畫的是雙鴨?”
“嗯?”慕毓芫頓住手玉管,心思飄忽不定,前塵往事如溪水倒影漾開,卻隻淡淡笑道:“皇上問得奇怪,可不正是雙鴨麽。莫非是臣妾畫得不好,皇上竟認不出是兩隻青鴨?”
“好,很好。”明帝眸色歡喜,將慕毓芫輕輕摟在懷裏,握著她手中的玉筆往畫上題字,手上撇捺橫豎,一筆一劃寫下四個字----恩愛不疑!
恩愛不疑?慕毓芫看著畫上題字,心內悵然一笑。
冬日陽光溫暖明亮,多日積雪更將元徵城映得明白,偶爾有枯枝上積雪墜落,發出“啪噠”聲音,間雜著細枝折斷聲、鳥兒啼叫聲,如此意態閑閑的時光似短似長,靜悄悄在銅漏水滴聲中悠然溜走……
“娘娘,為何讓皇上放熹妃出來?”雙痕麵色頗為不解,歎氣道:“後宮裏就數她脾氣最大,好不容易清靜半年,出來又要弄得雞飛狗跳的。”
慕毓芫撥弄著雙鴨花燈,淡淡說道:“難道,皇上還會囚禁她一輩子?聽皇上的口風,皇後娘娘也說過這話,我再說一次也不算多。”
吳連貴捧著新茶遞上來,說道:“其實熹妃雖然脾氣大些,到底還是明著說話行事的人,總比背地使絆子好防些。”
日複一日,爭鬥永無止境。何年何月才是盡頭?到底需要多少力量支撐,才能繼續走下去?慕毓芫握著茶暖手,似是倦怠茫然,似是慵懶無力,“熹妃誕育皇長子和皇長女,又侍奉皇上多年,皇上對她豈能全無情意?縱使皇上不念舊情,熹妃還有政觀閣官員撐腰,皇上又怎會不管不顧?如今咱們正招人怨恨,還得事事小心。”
雙痕遲疑道:“可是,皇上對娘娘你……”
“皇上待本宮有幾分不同,是不是?”慕毓芫抿茶潤了潤喉嚨,接著微笑道:“君恩叵測,皇上並不是十七八歲的少年,與大燕朝的江山永固相比,其他的人和事又算得上什麽呢?況且……”話到嘴邊卻說不下去,生死之間走過數遭,早已不能似青春女兒那般為情孜孜自喜。總是現在是恩寵無限,前塵往事、身後糾葛,終究還是給彼此籠上一層陰雲。
皇宮裏的年夜,總是象征性的東西多。將近年關的半個月,宮內幾乎處處都是燈火通明,樹上纏著大紅宮綢,枝蔓間掛著祈福錦緞,宮牆內外都漂浮著令人眩暈的喜慶氣息。為求節日喜慶之意,宮妃們大都是織金紅色裘皮,放眼望去,盡是深淺不一的各色紅裝,元徵城內一片歌舞升平景象。
開頭象征性儀式結束後,便是相對隨意些。嬪妃們各自聚在一處說笑,各宮嬪妃都是珠光寶氣,極盡奢華隆重打扮。不過,今夜最引人矚目的還數徐婕妤。此時她已身懷六甲餘,加上冬裝厚絮,原本嬌小的身形也頗為臃腫。皇後特意讓人搬來長榻,許她自在倚在上麵,也不用按規矩禮數,給其他娘娘們斟酒行禮等等。如此一來,其他宮妃皆有些不甚自在,紛紛疏遠開去。
年下熱鬧,諸位皇子皇女亦在筵席之上。四公主寅雯還太小,不過三歲,因此隻讓奶娘抱在旁邊。除此之外,還有敬妃誕育的三皇子寅祺,卻也不在她身旁。隻因明帝特別喜愛三皇子,便喚到身旁坐著逗笑。
盈反沸天的禦花園中,慕毓芫唯獨留意到熹妃一人,隻見她身上一襲絳紅色拈金珠大氅,格外明麗華貴,比之半年前豐腴模樣清減不少。今夜隻是默不言語,倒是平添幾分雍容之姿,加上身旁一對嬌小兒女映襯,更顯出她的尊崇地位來。
總是繁華熱鬧,終究也與自己不相幹。慕毓芫看著神情各異、爭相邀寵的嬪妃,反倒生出淒涼落寞之意,便推說換衣衫透酒氣離席。漫無目的隨處閑走,皇宮內四處都是紅燈籠罩、華紗輝映,透徹夜空的歡笑聲不絕於耳。
雙痕跟在旁邊,小聲道:“娘娘,前麵是有風樓。”
有風樓因四麵透風而得名,總共分為上下三層,臨水而建,樓下是人工挖鑿的碧澄湖,乃是夏夜賞月絕妙之處。慕毓芫扶著欄杆上樓,極目朝遠處望去,夜空中懸掛著一輪皎潔新月,元徵城內華燈點點、燈火通明,遠遠看去好似滿天星子灑落地上,閃爍著欲述無聲的光芒。
夜風清幽寒涼,慕毓芫倚著朱漆欄杆坐下。眼前夜色如常,隻是那相伴賞月的溫潤少年,卻早已消散不見。雙痕站得良久,忍不住上去勸道:“娘娘,夜裏風大,咱們還是先回去,再到院子裏賞月罷。”
“嗯,有些涼。”慕毓芫緩緩站起來,眸中似有一層氤氳水汽籠罩,卻隻是微微笑道:“走罷,回去賞月……”
“香陶,紫汀!”寢閣內不知道為何沒有掌燈,光線幽暗朦朧,雙痕朝裏麵喚了兩聲,又回頭道:“娘娘慢著些,我先進去掌燈。”
穿過水晶串珠簾子,二人緩緩走進。慕毓芫被眼前景象所吸引,頓住腳步,層層重重雪色宮紗帷帳後,唯有白日雙鴨吉燈亮在半空之中。四束五彩絲絛對開,將吉燈懸掛在房梁之上,橘紅色光芒透出紙皮,幽幽暗暗的暖色光線向外發散暈開,整個寢閣都籠罩在朦朧光暈中。
“嗬,真有意思。”雙痕仰頭看了會,笑道:“一定是香陶搗鬼,想著法子讓娘娘開心呢。我先出去找燈,過會子再起來。”
“嗯,去罷。”
慕毓芫伸手觸到吉燈,有暖意迅速傳到指尖。一霎那的恍惚,那年那月,是二人一同相守的不眠之夜。湯藥甚是苦澀,自己一勺一勺親自嚐試溫度,小心送遞過去,隻是他的臉色已然蒼白如紙。青花葫蘆蓮花瓷碗內,濃黑如墨的藥汁,那是數名良醫精心配製的回魂湯,卻挽不回他逐漸消散的溫度。淚水如雨,一點一滴全都落如藥碗,那湯藥也浸透鹹苦味道,“啪噠”一聲,碗勺跌落碎裂於地,頓時粉身碎骨!他用力最後力氣張開嘴,口中卻再不能言語,那是於耳畔喚過千百遍的兩個字-----芫芫!
本該是撕心裂肺的痛哭,卻發不出半點聲音,呆若石雕的望著明黃色床幃,隻是淚流如水,腳底卻落地生根似的,根本法移動!靜默,沉重的讓人不能呼吸靜默,太後顫抖著上前探悉,尖銳哭聲頓時撕裂空氣,“曄兒!曄兒……”緊跟著是慌亂攙扶的太監宮女們,周圍的人都亂起來,自己仿佛突然失聰,居然什麽都聽不見了!隻看到眼前表情各異的人們,在大殿內模糊移動,耳畔有人驚呼,“皇後娘娘!皇後……”盲了雙眼似的一黑,無邊無際的黑暗襲來,將自己吞噬進去……
有滾燙的液體跌落在手背上,慕毓芫鬆開吉燈,反手拂麵,滿手水痕帶著無形的巨大力量,壓得她慢慢坐在地上。隻能無力倚在寬闊的床梗旁邊,仍憑淚水流淌,衝花嫣然動人的妝容。
良久微笑,以此阻止他人窺探內心……
第三十二章 濃霧
正月底,窗外一片冰雪世界。殿內卻是暖意融融宛如春天,台上放著一盆袖珍臘梅盆景,隻聽“哢嚓”幾聲,幾處側枝被銀剪修落。明帝拈起花枝甩在地上,似是自語般輕聲,“樹枝太多,便不大好看了。”
“皇上,又在煩心?”慕毓芫端著纏絲水晶碟子走近,五顏六色的蜜製果脯,晶瑩玉潤,加上水晶碟相襯更顯爽快透心。
“朕現在不想吃,放在旁邊罷。”明帝隨手撂下剪子,往流雲長榻上一躺,仰麵看著半空的雕梁畫棟,“那些好王爺們,不過仗著祖上立過幾分功勞,每年囤金積銀還不夠,如今又抱怨封地不夠肥沃。京城倒是地美物博,難道也想來分一點羹嚐嚐?一群膽大包天的混賬,都想翻天了!”
開國之初,太祖武帝曾封有五位異姓王爺,此五人都為大燕創立灑血流汗,立下過赫赫戰功,後來賞無可賞,唯有賜以封地讓他們自養。隨著時間推移,隱患逐漸顯現出來。老藩王相繼逝世,年輕藩王們與皇帝交誼甚淺,手中兵權日漸強厚,頗有以封地自居為國之勢,已經成為皇帝心頭大患。
慕毓芫對朝事甚知,因此說道:“如今藩王們年輕,正是壯誌欲酬的年紀,心高氣傲,難免有些飛揚跋扈。隻是操之過急,反而容易生出事端,皇上急不得,還需慢慢尋謀良策才行。”
明帝頷首笑道:“你說得不錯,看來是朕煩躁了些。”
“皇上日理萬機,自然勞苦……”
慕毓芫話未說完,卻見外麵跑進來個急慌慌的小太監,跪在門口抖道:“皇上,沅瑩閣出事。徐婕妤……早產了!”
“什麽?”明帝驚得坐起身來,急問道:“大人孩子可都平安?別結結巴巴的,好好說清楚了!”
“徐婕妤誕育下小公主,母女平安。”那小太監不敢抬頭,垂首回道:“可是,徐婕妤說她誕育的是皇子,說是……說是讓敬妃娘娘給掉包了。這會兒正哭著,說是不要公主……惠嬪娘娘也勸不住。”
“皇上----”慕毓芫聽完小太監回話,心裏已有計較,卻隻上前說道:“眼下沅瑩閣必定混亂,皇上還是親自瞧瞧,方才清楚些。”
“起駕!”明帝一臉陰沉,攜著慕毓芫步出大殿。
“皇上,皇上……”徐婕妤滿頭青絲淩亂,勉強半倚在床沿,嬌俏小臉哭得梨花帶雨,淚水“啪噠啪噠”的斷線似落,哽咽泣道:“皇上,臣妾明明生的是皇子啊!誰知道,嗚……誰知道臣妾醒來就變成公主了。皇上,那可是你的親骨肉,絕對不可以弄錯,不然臣妾死也不瞑目……”
明帝皺著眉頭,不悅道:“好了,別說不吉利的話。”
殿內擠滿宮妃、太監、禦醫以及相關執事之人,敬妃因被牽連故而靜立一旁,麵上神色雖然依舊恬靜,眸中卻掩不住複雜之色。皇後身負轄理六宮之職,自然也要過來查問,此時與慕毓芫站在床側,身後是各懷心思的其他嬪妃。殿中之人皆惶惶不安,唯有熹妃滿臉幸災樂禍,抿著嘴微微冷笑,隻不敢上前多言而已。
明帝回頭掃視屋子一圈,朝下問道:“跟前服侍的人都有誰?好生把當時情況說清楚,若有半句虛妄,統統拖出去亂棍打死!”
產婆正在側殿候審,另有巧蓮和兩個小丫頭,三個人像是商量好似的,一口咬定徐婕妤誕育的是皇子。徐婕妤痛哭得越發傷心,滾淚泣道:“當時姐姐不在身邊,巧蓮她們剛替小皇子洗完澡,敬妃娘娘就趕過來照料。臣妾怕沒人亂了規矩,吩咐巧蓮去尋姐姐,又有勞秋穗去給皇後娘娘報喜。再後來,臣妾腦子疼痛昏睡過去,誰知道醒過來就……”
明帝雙眸中星光閃爍不定,最後在敬妃身上停留片刻,聲音靜涼滲人,“當時,可隻有你一人在場?”
敬妃臉色已是慘白,渾身微微顫抖著,徑直跪下回道:“皇上知道臣妾的為人,素來老實愚笨,怎會做出偷龍換鳳之事?今日之事實屬被人冤枉,還請皇上明察。”
“皇上……”徐婕妤呼天搶地的痛哭起來,朝著明帝痛聲嗚咽,“難道,臣妾放著親生骨肉不要,還去要別人的孩子麽?臣妾隻當自己是命薄,這孩子……臣妾不要了……”
“胡說!”明帝臉色好似籠上一層寒霜,越凝越厚,“朕的骨肉是皇家血脈,豈能胡來?這件事情,一定要徹查清楚!”
後趕忙上前,勸解道:“皇上,且先消消氣。”
殿內正在紛亂,卻見陸才人領著小太監們押人進來,敬妃大驚失色,五花大綁的正是沐華宮的小宮女墨玉。陸才人上前行禮,回道:“臣妾聽說出事,正要趕過來就撞見墨玉偷出宮門,方才從她身上搜出這個瓶子,特來交給皇上查看。”說著,冷冰冰瞥了敬妃一眼,又慢慢側開目光。
皇後上前細看了下,忙道:“像是個藥瓶,讓太醫瞧瞧。”
“皇上,皇上……”門口有管事太監躡手躡腳走進來,不敢抬頭看帝後目光,結結巴巴回道:“產婆,兩名產婆都已中毒死了。”
“混賬!怎麽看人的?”明帝臉色鐵青,目光迫人。
“皇上……”一名太醫趕著上來,上前稟道:“回皇上的話,瓶中裝著劇毒藥物五子附骨散,正是產婆所中之毒。”
眾人不由輕呼起來,慕毓芫轉眸看向徐婕妤,啜泣中卻哀而不痛,再把事情前後聯係思量,於是略微明白幾分。墨玉跪在地上渾身發抖,哆嗦著哭道:“那瓶子,不,不是奴婢……”
“住口!”明帝斷喝一聲,滿臉厲色,“這毒藥瓶子,分明從你身上搜出來,竟敢在朕麵前抵賴,難道是陸才人汙蔑你嗎?來人,帶下去打死!”
敬妃駭然不已,喃喃道:“皇上……”
“父皇,父皇……”殿外傳來孩子哭聲,三皇子跌跌撞撞跑起來,拉著明帝衣襟哭道:“父皇……寅祺以後聽話讀書,父皇不要責罰母妃……”敬妃淚如雨下,忙上前抱緊三皇子,母子二人哭得哽咽難言。
“皇上?” 皇後見眾人皆不敢出聲,隻得上前詢問。
明帝深深吸了口氣,終於出聲說道:“徐婕妤產後虛弱、神智恍惚,故錯將公主認成皇子,方才之事皆是誤會。今後若是聽到誰胡言亂語,都不必再來回朕,一律帶下去處死!”眾人大吃一驚,都是不可置信。
徐婕妤小聲哭道:“皇上,臣妾……”
“好了,不要多言。”明帝不容她繼續說下去,接著說道:“徐婕妤誕育皇女乃是喜事,著冊為正四品貴人。陸才人在朕身邊侍奉多年,向來貞靜安分,因此一同行冊,著冊為正六品容華。敬妃鄭氏照顧產育不周,期間多生事端,致使後宮中不得安寧,今褫奪封號,降為嬪位!”
一場偌大的風波,被皇帝輕描淡寫帶過去。皇六女賜名佑艴,徐貴人並無撫養子女資格,因此由惠嬪帶為撫養。宮中上下都說這個女嬰好命,稀裏糊塗做了公主。也有說鄭嬪好命的,犯下逆天之事,不過才降一級位分而已。若按先例,不被處死已算莫大天恩了。
“皇上,外麵都說……”王伏順往上看了一眼,沒敢把話說完。
“夠了,朕知道!”明帝回轉身來,淡淡反問道:“難道,要朕把她們都處死?後宮之事,終究還是安寧為上。”
王伏順小心陪著笑,偏生有個小太監慌慌張張跑進來,急忙喝斥道:“沒規矩的東西!沒頭沒腦亂跑什麽?”
“回……回皇上的話。”小太監垂著頭貓腰站著,戰戰兢兢回道:“掌折獄的史大人,派奴才來回話。今早在城西發現一具屍體,方才驗明身份,正是上月遣送出宮劉太醫,已經死有好幾天了。”
原已平靜的庸醫誤胎,此時又鬧出風波來。明帝臉色越發不好,小太監捧上一方黑漆盒子,遞上去道:“史大人讓奴才把這個交給皇上,說是好似宮內之物,不敢私自隱匿,等皇上看過再做定奪。”
王伏順趕忙上前接過,小心翼翼打開盒子,赫然躺著一枚雙耳同心玉蓮佩,嚇得雙手一抖,差點失手摔了盒子,“這,這是……”
“朕從前賞給沅瑩閣時,由你親自送過去的。怎麽,如今認不出來?”明帝拈起玉佩對空看去,冷聲笑道:“上次陸才人小產,說是因為劉太醫誤診,那件事原本就很是蹊蹺,偏生還有這塊玉蓮佩。”
“皇上,雖然玉佩是徐婕妤的……”
“你以為,朕糊塗了嗎?”明帝一掌拍向黑漆長頭書案,額上青筋微微爆起,嗓間聲音好似數把冰針,“朕生氣的是,她們整日綾羅綢緞穿著,瓊漿玉液喝著,到底有什麽不滿足?整日算計來、算計去,弄得後宮一團烏煙瘴氣!朕每天為國事煩心,回到後宮也沒有半點清淨,誰來體諒朕的辛苦?”
王伏順不敢深勸,忙道:“皇上息怒,都是年輕主子糊塗。”
“糊塗?朕看她們精明著呢!”明帝怒極反笑,待看到桌上奏折更是煩心,“她們隻知自己不痛快,朕這何嚐又遂心?照此看來,還是朕太寬容她們了!”越說越是怒不可遏,用力在桌上一拂,隻聽“哐當”一片亂響,鎮紙、水洗、筆盞、新茶盅,稀裏嘩啦灑了一地。
“皇上,龍體要緊呐。”王伏順急得團團轉,卻尋不出什麽勸解之語,側眼看見窗外有白色物事落下,忙道:“皇上你看,外頭雪正下的大呢。讓老奴出去瞧瞧,瑞雪兆豐年啊!”
明帝凝氣側目,被那大氣的白銀氣象所吸引,負手立在窗前極目遠望,如絮的素花漸漸大起來,象是滿天的絨毛在四處亂飛,素白之色鋪天蓋地落下,將偌大的元徵城籠罩其中,飛雪果然越下越大。
雪花帶著美麗的六棱之形,在窗上卻耐不住暖爐所熏,一點點融化成晶瑩雪水,新糊秋香色軟煙窗紗被劃出更深痕跡,蜿蜒扭曲漫開,好似窗紗上隨意潑灑的新畫。素白之色鋪天蓋地落下,將偌大元徵城籠罩於其中。不論世道如何滄桑疊變,不論朝代如何更替,大自然的規律恒久不變。塵世間,芸芸眾生的生老病死、喜樂哀苦,在永恒不息的天地之間,也就顯得微不足道了。
第三十三章 鏡花水月
轉眼二月初,天氣漸漸回暖起來。樹上枝條開始吐發新芽,嫩得發黃的綠尖兒著實招人喜歡,仿佛一夜之間,春天就已經落入大地。花木扶疏的連廊之下,慕毓芫一襲新春的青白繡裙,正立於書案前寫字。書案上鎮著新製竹絹紙,雙痕在旁邊研墨,“聽說徐貴人不喜歡那孩子,成天也不去看望,每次都是惠嬪娘娘抱過去給她,才勉強逗玩兩下子。”
慕毓芫提筆斟酌詞句,左手輕輕摁住紙角,迅疾地往下寫著,似是行雲流水般一氣嗬成。對著字跡端詳了會,方才抬頭淡笑道:“是麽?其實惠嬪把孩子抱過去,跟徐貴人親自看望有何分別?若真不心疼,為何前幾日帝姬病了,卻又那般焦急?”
雙痕小心扇著風,好讓墨跡快點幹透,“宮裏的人,都說這孩子好命。依我看卻是有些命薄,自小便不招皇上待見,不知今後是什麽格局。隻是不明白,徐貴人就不怕弄巧成拙麽?”
“弄巧成拙?因為生得是女兒,才有如今的事故。若是誕育的是皇子,徐貴人自然是大喜,鄭嬪卻有照顧不周、導致小產之罪。”慕毓芫細細疊好信紙套進錦封,細心塗著漿糊,“女子催生不頂希奇的事,宮裏頭禦醫們侯著,若有萬一,最多不要孩子保大人。你別忘記了,當初咱們不也用過麽。”
雙痕詫異道:“那樣,豈不損失大了?”
“那樣的話,恐怕就沒有鄭嬪了。”慕毓芫迎風吸氣,初春清風仍冷孜孜沁人,“陰謀迫使皇子夭折,還有她的活路嗎?”
雙痕吃驚抬頭,“這----,真是好手段。”
慕毓芫將信封晾到一旁,接著說道:“從前,咱們都有些小覷徐貴人,她如今年紀漸長、位分漸高,若論行事倒是個人才。至於那位鄭嬪娘娘,皇上留她嬪位不過為皇子著想,若不然的話,寅祺就不能由生母撫育了。鄭嬪現在身懸一線,需忙著應付徐貴人和陸容華找茬,估計已是自顧不暇。”
“小姐----”雙痕似想起什麽來,突然問道:“鄭嬪照顧徐貴人產育,都是皇後娘娘的意思。莫非,當初就有什麽深意?”
“嗬,深意。”慕毓芫緩緩綻開笑容,卻不再說。
“娘娘,樂楹公主駕到。”
外麵話音未落,就見樂楹公主三兩步走下台階,大聲嚷嚷道:“宸妃嫂嫂,你陪我出去逛逛可好?”走近看到書案上的信箋,伸手去拿,“咦,這是給誰……”突然看到上麵“雲琅”二字,象是燙了手,趕忙把信丟回去。
慕毓芫拾起信箋,詫異笑道:“怎麽,上麵有刺?”
樂楹公主臉上一紅,忸怩著上來扯央求,“好皇嫂,你陪我出去玩罷。前些日子皇兄不讓我進宮來,說什麽整天亂跑不成體統,每天在公主府聽奶娘念叨,真是悶都悶死人了。”
“新年一過,公主也大了一歲。”慕毓芫笑著拉她回殿,邊走邊說,“你皇兄不讓你四處亂走,也是有道理的。沒準,正在替你物色好駙馬呢?”
“皇嫂!”樂楹公主著急起來,奪手跑出去。
“公主怎麽了?”雙痕自後麵跟上來,探頭瞧了瞧,“公主一向不拘世事,今天怎麽突然害起臊來,難不成真有中意的人?”
“中意的人?”慕毓芫聯想起方才情景,覺得樂楹公主甚是古怪,心中一動,莫非她喜歡上雲琅不成?看雲琅素日情形,對樂楹公主半分愛慕都沒有。可是,樂楹公主是皇帝親生胞妹,她若真有此意,雲琅豈能有其他選擇?難道也要和自己一樣,一生都不能自在活著?
“娘娘----”
“沒事。”慕毓芫微笑著,緩緩轉過身去。在遙遠的北方,同樣湛藍天空下,身在青州軍營的雲琅,此時正在做些什麽?
“以藍,讓馬兒們自在吃草,你先過來。”雲琅用劍撥弄著草叢,似乎在尋找著什麽,猛然發現一枚陌生佩件,拾起來擦拭幹淨了。
不遠處,有一抹爽心藍色迎風翩飛。沐以藍清涼淺笑走過來,拿起雲琅手中佩件細看,紅豔欲滴的小巧配墜,“這是霍連山上的雞血石,再錯不了。”
“大哥猜得沒錯,確有敵軍過界查探地形。”雲琅點點頭,瞅了瞅雞血墜子,“看著還不錯,不如你拿著玩罷。”
“不要。”沐以藍隨手仍在地上,邊走邊回頭,“地上撿來的東西,你也好意思拿來做人情?”她腳底下並不停留,走到遠處騎上小栗子馬,含笑揚著手中細鞭,“你再不跟來,我可要先回去了。”
“要不然----”雲琅隻說的半句,撿了墜子跟上去。
遠處金紅夕陽即將落山,滿天彩霞好似天空打翻了顏料缸,七彩鋪展,絢爛奪目的餘暉美得讓人驚豔。那清風也似歡快鼓動起來,馬背上藍衣女子笑顏如花,幾縷柔長發絲掠過臉龐,猶如人在畫中……
衛村被霍連人燒毀,沐以藍因采藥未歸逃得一劫,但是家人卻無此幸運,父母姊妹皆在大火中死去。轉眼幾個月過去,沐以藍似乎也融入軍中生活,隻是偶爾安靜時,眸中總會籠罩一層淺傷。雲琅凝目看了一眼,上前牽馬笑道:“你的馬術學得倒快,沒幾個月,我都快追不上了。”
“那好,今天咱們比一比。”沐以藍揚鞭欲要抽那烏稚寶馬,雲琅口哨響起,那馬兒便撒蹄朝這邊跑來,“得得”聲訓練有素,落住馬蹄還仰天嘶鳴了一聲。
雲琅翻身上馬騎上去,笑道:“它可不聽你的話,別費力氣了。”
“我不信!”沐以藍正要落鞭下去,卻猛地看前遠處來人,“雲琅,你看那邊,好像有人過來了。”
“將軍。”陸海青利索跳下馬,從懷裏掏出兩封信來,“京城裏來了兩趟信差,前後腳挨著,末將不知是什麽急事,所以趕著送過來。”
雲琅彎腰接過兩封信箋,回頭朝沐以藍笑道:“不用看,薄的必定是朝廷送的,厚的肯定是姐姐寫的。”
“是麽?”沐以藍也是一笑,“看起來不少,不如到旁邊坐著再看?”
雲琅點點頭,回頭道:“陸參將,你先回去。”
一望無垠的草海,隨著暮風如浪般四下起浮波動,零星開著細碎小野花,顏色甚是淺淡,稀疏明麗,更映襯出碧海的廣闊無邊。兩匹馬兒悠閑啃著草,馬兒主人麵對著夕陽賞景,兩個人並排坐在草地上。雲琅嘴裏咬著一根長草,一頁頁翻著信紙,上麵字跡很是娟秀利落,竹絹紙被霞光染出金黃色澤。
“說什麽了?”沐以藍見雲琅蹙眉,不由問道。
雲琅將信箋末頁遞過去,用手指了指最後幾行,“……太醫診斷已有兩月身孕,一切安好,勿念!另有要事切記,聖旨近日即將送至青州,乃召汝率軍回朝之意,速與兄長商議諸等事宜,切切!……”底下是些瑣碎的關切之語,沐以藍疊好信紙遞回去,“原來你姐姐已有身孕,也是一件大喜事。”
“看來,另外一封不看也罷。”雲琅迎風坐直起來,將信箋揣回懷中,取出一柄小刀在雞血墜子上刻著,有些沉默不語。
沐以藍甚是好奇,笑道:“做什麽呢?”
“嗯,再送給你。”雲琅吹了吹上麵碎屑,將雞血墜子遞過去,刀功並不精巧,確是十二分幹淨利落,正中刻著一個字----藍。
“好……”沐以藍細細應了一聲,眸色微動。
暮色悄無聲息層層加重,霞光逐漸變淡,遠處青煙嫋嫋、母喚兒歸,田間農夫正收拾著回家吃飯。清風摩挲樹葉,發出一陣陣“沙沙”之聲,林間鳥兒鳴叫,眾多聲音混在一起,生出一種奇異的寧靜。
“以藍,我回去快則兩月,慢則----”雲琅蹙眉想了想,迅速估量大致情形一番,“慢則半年,總之,我會盡早回青州來的。如今邊境上不安寧,你自己凡事小心,千萬不要獨自離開軍營。還有----”話到嘴邊卻又咽回去,臉上有些燙,這比在戰場殺敵何止難上千倍?
“雲琅,我知道了。”沐以藍緩緩低下頭,別開目光。
雲琅見她低頭不語,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忙道:“嗬,天色快黑透了。咱們出來時間不短,還是早些回去,免得大哥他們擔心。”
遠處最後一抹霞光隱匿,皎月散發光華,更微弱散碎小白點隱約透出,漸漸明亮璀璨起來。在深茶色天空下,雲琅與沐以藍少女各執韁繩,步子不急不徐,漫漫長路似是走不到盡頭。一點點遠去,逐漸消失在藍黑夜幕之中。
第三十四章 掐枝
延禧三年春,聖旨宣召藩王以及外省大員入京覲見,除周身護衛外,特許攜帶千人以下精兵良將,以參加元徵城中舉辦的華誓會。本朝太平盛世數載,國內兵壯民富,皇帝特旨舉辦此次盛會,士兵不論職位高低,均可以武藝角逐高低勝負。
西林皇家獵場內,設置跑馬、射獵、摔跤、比劍等諸多項目。士兵們或彪悍、或勇猛,都是各懷一身好武藝的地方精英。加上難得如此機會,華誓會上各顯身手,讓皇帝看得喜笑顏開,龍心大悅!半個月的盛會,終於熱熱鬧鬧分出結果,今日皇帝親臨,是賜予獲勝者獎賞的大日子。
為此次盛會之故,西林獵場特意修築一座九重龍極築台。築台總體分為三層,數尺長的闊角青杠石壘成台底,上等漢白玉雕刻成柱用以圍合邊緣,整個築台飾以雲紋龍身為裝飾,正麵纂刻著兩個大字----龍極,乃是皇帝禦筆親書。築台每層都站立著表情肅然的羽林禁衛,一層層往上,最上麵平台用工整六邊金磚圍合,正中禦案之處是皇帝站立之位。
龍台之下候立著萬人餘兵士,其中以五位藩王領的隊伍最為精銳出眾,挨次看過去分別是閩東王、夏烈王、漢安王、遼王、廣寧王。藩王們統領封地時間長久,並不把京城達官顯貴們放在眼中,身上頗有些桀驁不馴的味道。
皇帝孤絕的站在數尺高的龍台之上,十二旒天子玉藻遮擋住真顏,嘴角一抹隱約微笑看不出喜怒,唯有玄色蹙金九龍華袍在風中掠動,一股強銳王者之氣從空散下。禮儀官員開始宣讀吉本,先是稱頌朝內國富兵強之語,接著便是皇帝對華誓會的褒獎,底下王將兵士們整齊跪地叩拜,口中山呼萬歲!象征性儀式結束後,司儀官員開始唱名,被唱到之人出列走到龍台端口,每一份賞賜都由皇帝親自動手頒發,儀式整整持續一個時辰餘。
“免!”或許是因為許久不曾開口,明帝聲音裏有一絲跳動,短暫音弦震動後龍台上便靜默下來,比之厲聲嚴色更讓人心悸。
眾人久不聞聖音,不免都有些惴惴不安,性子急的悄悄抬眼往上小覷,原來皇帝身邊還站著兩名少年。左邊錦袍少年身著皇族服飾,眉目慵懶、與生俱來,乃是當朝天子皇弟---海陵王。右邊少年一襲青色薄鎧,將孱弱之氣洗去不少,臉上也有些風沙吹蝕痕跡,更添一股驕傲飛揚的霸氣。
聽聞雲大將軍有外甥雲琅,不僅年少善戰,還是皇帝寵妃慕氏之弟,如今手裏統領六萬精銳之兵,號稱關寧鐵騎。如此說來,多半就是眼前這位少年了。隻是看著模樣太過秀美,眾人不免覺得皇帝任人唯親,底下略有低聲竊語。
“本次華誓會精英雲集,看到朝內有這麽護國衛家的良材,朕心甚悅。”皇帝的聲音不急不徐,略微停頓,話鋒陡然一轉,“朕決意給優勝者另加一項殊榮,便是編製於皇家十六衛之中,今後就在京城為朝廷效力。”此話有如炸開馬蜂窩,幾位藩王勃然變色,下麵頓時竊竊議論不絕。
進京之時,藩王們就早有顧及,擔心朝廷借機鏟除地方勢力。雖然此次參加華誓會的人並不多,但是藩王們帶的都是精英。萬一皇帝要扣留人質,五藩聯合再加上地方其他大員,也可保得全身而退。誰知皇帝竟會由此旨意,看起來是在提拔地方將才,但對藩王們來說,無疑是削去左膀右臂,隊伍裏便有些躁動起來。
本次華誓會上,以夏烈王的兵士最出風頭,還沒來得及多高興一會,就生出這等變故,率先站出列道:“皇上,將士們各自身居其職,如果全部留下來便造成空缺,地方上必定滋生動亂!”
“將士們個個都是出類拔萃,朕一個都舍不得。當然,夏烈王的擔心也不無道理……”明帝見藩王們麵上一鬆,接著往下說道:“因此朕已決定,再從朝廷中抽出良將來,好跟著你們回去曆練。正好彌補上空缺,豈不是兩全?”如此一來,藩王行動舉措更受限製,因此各自臉色愈加不好。
“哢嚓!”場內有握劍的異動聲,場內氣氛一觸即發!夏烈王手中劍已出鞘,可惜他還沒來得及出手,漢安王部眾就迅速其他藩王們包圍,生生將藩王們與其下部眾分離開來,場上頓時亂作一團。
龍台上的帝王微笑不語,隻聽整齊一致的鐵甲碎步聲重重傳來,西林獵場迅速被內外三層黑甲鐵騎圍合。雲琅右手一揮,訓練有素的關寧鐵騎整齊止步頓槍,整個西林獵場好似獵物,被裝在一個巨大的黑色鐵口袋之中。正午陽光明媚,黑色精鐵泛出奪目光芒,好似明帝眸中冷笑,淩厲的讓人周身簌簌發寒!遼王和廣寧王相互對視一眼,率先上前跪呼皇帝英明,一直沉默不語閩東王也隨後跪下,夏烈王眼見大勢已去,亦隻有跟著跪地伏拜。
“宓兒,朕回來了!”
“皇上,皇上快放我下來。”慕毓芫在半空中旋轉的頭暈目眩,隻是卻阻止不了明帝的興奮,隻好閉著眼睛喊道:“孩子,孩子……”明帝這才減緩速度放她下來,慕毓芫隻覺得天旋地轉站立不穩,心中惡心感覺越發強烈,捂著嘴朝下麵招手,小宮女趕緊捧了個白玉菱盂上來。
“哇”的一聲,慕毓芫稀裏嘩啦將早膳幾乎吐盡,明帝見她臉色潮紅不禁著急,忙道:“都怨朕方才太歡喜,忘記你如今是有身子的人,現在覺得怎麽樣,要不要傳太醫過來瞧瞧?”
“不用,隻是方才轉得厲害,坐下來歇會就好。”慕毓芫接過清水漱口,搭著明帝的手坐在床沿,微笑道:“前麵的事,臣妾也聽說了。難怪皇上高興,晚上召雲琅和敏璽進宮,大家飲酒敘一敘。”
“前些日子,宓兒有身孕讓朕歡喜已極,今日藩王們的事情更是高興,近段時間真是登基後最舒暢的日子。”明帝雙手環住慕毓芫腰身蹲下,將她的手覆在自己臉上,“另外,朕這幾日琢磨許久,想給這孩子取了個名字。”
慕毓芫不由一笑,“十月懷胎,還要等上半年才能誕生。如今才幾個月,是男是女都還不知道,皇上也太著急了。”
“朕等太久,真能不著急?”明帝抬頭笑了笑,又道:“祉是幸福的意思,這個孩子是咱們的第一個孩子,就叫做佑祉罷。朕要親自撫育他,寵他、疼他、關愛他,將來必定是最出眾的皇子。”
“萬一,是個女兒呢?”慕毓芫側頭看過去,微笑道:“莫非臣妾生下女兒,皇上就不歡喜麽?”
“一定是皇子!”明帝將垂墜發絲握在手裏,輕輕的嗅了嗅,“朕會每日都在佛前祈求,讓上天賜予我們一個麟兒,將來好替朕分憂解勞。”
“嗯,想來會的。”慕毓芫往肚子上撫摸了一下,說不出是喜是憂。雲鬢間發絲象是負荷不住壓力,隻聽“哐當”一聲,九連金蔓枝串珠步搖墜落於地,在光平青金闊磚上彈跳兩下,落在三步開外。
底下的小宮女相距甚遠,慕毓芫剛要起身就被明帝摁住,“坐著別動,讓朕替你拾起來就是。”又揮退殿內所有人,拾起金步搖在手中轉動,綠光與金光相互輝映,美得璀璨奪目!
到了晚間,眾人齊齊聚於椒香殿。
“皇兄----”樂楹公主拉長聲調,撒嬌道:“你吩咐冰庫的人多運點冰來,公主府裏熱得要命,都快要我捂出一身痱子了。”
“好了,淨是胡說!”明帝本在同慕毓芫低語,聞言回頭,“現在才幾月天氣?冬日藏冰總共那麽些,都是預備夏日鎮涼用的,哪有許多供你糟蹋?”見樂楹公主嘟著嘴還要反駁,又道:“你在公主府的那些淘氣事,別以為朕不知道。你要那些陳冰過去,還不是做冰雕玩樂,別整天沒事胡鬧。”
慕毓芫扯了扯明帝衣袖,朝樂楹公主微笑道:“新近學了做蠟花的手藝,敏珊晚點一起去後頭瞧瞧,比那冰雕有趣多了。”樂楹公主剛要發牢騷,卻見海陵王同雲琅朝這邊走來,隻好不再作聲。
今日算是家宴,五個人共坐一張圓桌。明帝和慕毓芫相並而坐,雲琅和海陵王湊在一塊,獨樂楹公主自己隨坐。樂楹公主側眸一瞥,雲琅正在執壺斟酒,沒來由的臉上一紅,好在太監們已開始陸續上菜,眾人說笑也沒大留意。
“雲琅,飲了這杯!”明帝親自斟酒,遞了過去,“你這次回來,本來該多歇息些時日。正巧你姐姐懷有身孕,時常近來探望一下,也可以多陪陪她。可惜青州那邊並不安寧,所以休息半個月,還是早些回去罷。”
雲琅起身接酒,一飲而盡,“是,末將明白。”
樂楹公主悶悶不樂,明帝瞧她問道:“怎麽,還在鬧脾氣?年紀越大,脾氣也跟著漸長,都是朕平時寵壞的,看你以後怎麽嫁得出去?”
海陵王在旁邊趣道:“哈哈,說的也是。”
樂楹公主臉上漲紅起來,似要惱火發作,慕毓芫忙道:“哪有做哥哥的,這樣取笑妹妹?你看,敏珊臉都紅了。”
明帝將臉轉向雲琅,半笑半真地說道:“既然沒人敢娶這個公主,雲琅,不如你做敏珊的駙馬吧。”慕毓芫目光中笑意頓時收斂,謹慎的看著雲琅,樂楹公主垂首咬著嘴唇,就連海陵王也止了笑,不知聖意虛虛實實到底如何。
雲琅起身抱拳,一臉正色,“末將身在邊關殺敵,生死不定,斷不敢耽誤公主的婚姻大事。況且心中早已立下誌願,若不平定青州動蕩紛亂,絕不成家……”
“好了。”明帝淡淡打斷他,嘴角複又彎起,“朕不過是句玩笑話,你還當真了?看把你嚇的說這些話,邊境紛亂已久,難道還要耽誤你的生大事麽?再說,朕的皇妹千嬌萬寵的,也舍不得就這麽嫁出去。”
“是。”雲琅抬頭看了一眼,複又默默坐下。
“誰稀罕要給你了?”樂楹公主臉上撐不住,將手中酒杯一摔,“哐當”一聲,酒水和碎片濺得雲琅一身,“我這輩子都嫁不出去,也不嫁給你!”
明帝斷喝道:“坐下,不得無禮!”
樂楹公主嚇得身子一顫,“哇”的一聲哭出來,抽噎道:“有什麽了不起的,我又沒說要嫁他,憑什麽拿我來取笑?這輩子都不嫁人還不行嗎?”她從小都是被人恭維謙讓著,何曾受過這等委屈?越哭越是傷心,索性掩麵跑出宴席。
第三十五章 萬豔同杯
三月天,正是春光明媚。
窗外幾樹海棠花開得妖嬈,漸次漸變的紫紅花朵嬌小柔軟,樹枝花間盡是彩蝶翩翩紛飛,細腰蜜蜂上下縈繞,滿院嬌豔春色彌漫著整個皇宮內外。不過這一切都比不上豐光殿內的選秀盛事,即便是沒有鼓樂山呼震天,亦可從歡慶悠揚的絲竹之聲感受到那份熱鬧,不用想也是花團錦簇的繁盛景象。
“娘娘,那邊已經結束了。”吳連貴近身回道:“此次入選的秀女並不多,總共留下來的隻有三十六人,其中有幾個指給親王做側妃,剩下大部分都分配給各宮娘娘,用來頂替那些年紀大的近侍。真正留在後宮給皇上的有八人,其中最出頭的就是皇後娘娘的妹妹,如今冊封為朱貴人,居淳寧宮。”
“嗯,是朱家五小姐佩柔罷。”皇後娘娘的親妹妹,便是平庸些也沒關係,何況還是個花朵般的美人呢?慕毓芫比劃著嵌珠金鑲玉指套,漫不經心的微笑,“佩柔自小就是出眾的美人,也不算奇怪。”
“等會朱貴人她們就該過來請安,奴才把賞賜的東西都預備好了。”吳連貴稍微停頓了一下,“皇上似乎對選秀沒什麽興趣,其餘幾個大都是沒有位分的采女,內中隻有兩名才人乃是外省官員家的女兒,也不過是安撫罷了。不過……”
“唔?”慕毓芫漫不經心戴上指套,本不喜歡太過華美猙獰的東西,不過今天是要按品裝扮的,勉強適應手上生硬的束縛,“到底是哪家女子,連你也吞吞吐吐?”
“另外還冊封了一位謝婕妤,皇上親賜她住在鍾翎宮。”
“謝婕妤?”隱約覺得這個姓氏耳熟,慕毓芫倚著紫菀花十香軟枕出神,身上藻綠色蹙金繁繡茜紗衣深淺重疊,覆掩著內裏月白色雲紋抹胸,如此靜默無聲倒似畫裏正在休憩的宮紗美人,唯有一雙秋水明眸格外靈動。
殿外有人通傳,稀薄光芒中走進幾名年輕女子,似是被椒香殿內仙宮般奢華布置所震撼,愈加誠惶誠恐低垂著頭,隻悄無聲息看著腳麵往裏走進。領頭一名淺桃色宮裝女子,眉目間與皇後依稀有幾分相似,加上年輕嬌憨,更顯一份不勝純真之氣。然而令慕毓芫吃驚的卻不是她,朱貴人身邊另有一名女子,清秀恬靜、眉目淡然,豁然正是昭陵郡主----謝宜華!
上次華誓會上那場大行動,若不是漢安王圍合諸王鎮住中心,恐怕事情不會是如此簡單,論起來漢安王也算是立下頭功。皇上冊封昭陵郡主為婕妤,不過是帝王穩定臣子慣用的後宮之道。隻是不知道為什麽,看到昔日的素衣女子站在此處,慕毓芫總是感覺十分突兀。
“娘娘,娘娘?”雙痕在旁邊推了推慕毓芫,自己代為做主給朱貴人等賜坐,眾女子都斂衽謝禮,其中幾個膽怯的不敢抬頭。
“佩柔,你可還記得本宮?”慕毓芫回神過來,朝朱貴人微微一笑,“最後一次見到你,還是八、九歲的小丫頭,如今也出落的這般楚楚動人了。”
“當然記得,表姐你……”朱貴人的聲音有種年幼女子甜軟,似乎覺得不妥,紅著臉改口回道:“娘娘,你是拿佩柔取笑呢。方才姐姐已經囑咐過我,說要是悶得慌就常來泛秀宮坐坐,把沒學完的琴棋書畫補完。”她不過才十三、四歲的年紀,言語舉止都是侯門小女兒的天真嬌憨,滿是出閨閣後的無限新奇。
見眾女子都有些拘束,慕毓芫不過挨次問了些閑話,朝朱貴人笑道:“正好淳寧宮就在這後麵,隔得也不算遠,佩柔你得空就常過來。”
朱貴人笑吟吟抬起頭,認真道:“到時候,表姐可別嫌煩躁。”
“嗬,怎麽會?”慕毓芫心內記掛著事,略微說了話,便朝眾女子吩咐道:“方才你們是從鹹熙宮過來的?正好鄭嬪娘娘的沐華宮離這裏近,等會先過去也算順道,另外還有詔德宮的惠嬪娘娘和徐貴人,要去得地方太多不便深留你們,讓雙痕先送你們出去。”眾女皆起身答應,跟在朱貴人身後步出殿去。
午後過了半晌,雙痕進來稟道:“娘娘,謝婕妤來了。”
“謝婕妤請坐。”慕毓芫看著眼前這個女子,略顯削瘦的小巧臉龐,簡潔幹淨的容貌,身上兩重相疊的玉蘭色紗緞宮裝,如此顯得太過素淨,幸好衣帶邊緣有一溜細窄的胭脂色花線做點綴,也就無可挑剔了。
“娘娘,不如叫嬪妾小字。”話雖然是商量口吻,偏偏謝宜華用平淡語氣說出,倒有幾分不可辯駁。
“嗬,那沒有別人的時候,本宮就叫你的名字罷。”謝宜華神色一鬆,慕毓芫看著她那雙點漆墨瞳微微一笑,“宜華,你哥哥是不是還在京城中?要說起來,此次真是替皇上分解不少煩憂,隻怕皇上舍不得這麽快放他回去。不如本宮找個機會,讓你哥哥進宮來看看你,不然以後也難有機會再見麵了。”
“嬪妾多些娘娘的好意,還是不必再增添麻煩了。”謝宜華站起身略微行禮,淡然一笑,“其實見與不見都是一般境況,既然始終是要別離,多見一麵又能如何?況且皇宮內的禮數太多,隻怕進來也說不上三兩句。”
慕毓芫隻得一笑,“也好,你想的細致。”
底下香陶捧上棋盒來,謝宜華微笑道:“自上次慶都別後已一年餘,練了半年也不知有沒有進展,讓娘娘見笑了。”說話間已經選好白子,順帶揭開黑子盒蓋,“請恕嬪妾不恭,還請娘娘先讓六子。”
下得一炷香時間,慕毓芫手上落子稍頓。朝對麵瞥了一眼,心裏忍不住歎氣,如此剔透的女子真不該入宮,又是何苦來?
“娘娘,該你落子了。”
“嗯?”慕毓芫這才發現指尖夾了一枚黑子,竟然忘記落下,“嗬,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最近總有些精神恍惚,想來是懷著身孕的緣故罷。”正說著,隻見雙痕捧了一盅安神湯放在側旁,“太醫說要趁熱喝下才好,你先看棋罷。”
“娘娘,先且別喝。”謝宜華的神色突然有些閃爍,上前阻道:“嬪妾亦曾學的一些醫理,能不能讓嬪妾看看這盅湯?”
自陸才人小產和徐昭儀公主掉包事件後,皇帝就對宮妃身孕的事特別留心,泛秀宮不僅加強防止意外的戒備,所有飲食湯藥也是專門派人管理,每一樣東西都人先用先嚐過。泛秀宮的人也特別留心,這湯特意讓太醫檢查過,內中並無紅花附子等物,另還有人專門嚐試過才敢呈上。不過聽謝宜華這麽一說,慕毓芫倒是遲疑起來,莫非這參湯裏還隱藏著什麽古怪麽?
謝宜華仔細察看了一番,蹙眉道:“娘娘,非是嬪妾多事。此湯裏麵好像有兩味不適合身孕之人的藥材,可不可以讓嬪妾嚐一嚐?”見慕毓芫頷首同意,勺了一點放在嘴裏,似乎不能分辨便接著又嚐了一勺,原本的舒展的秀眉漸漸蹙在一起,“這裏麵怕是有淡竹葉和石龍草,這兩樣東西按比例入湯就會無色無味,隻是與雪參配在一起會讓湯稍微發甜,因嬪妾的娘親曾誤喝過,所以對這兩樣東西的印象特別深刻。”
“這淡竹葉和石龍草----”慕毓芫下意識的撫著肚子,“可是墮胎之物?這裏沒有別人,你隻管直說無妨。”
“倒不是墮胎的藥,這湯藥毒性並不算很強,隻不過若是長期飲食就會給胎兒留下症候。”謝宜華小心的放下銀勺,盡力平靜語氣,“將來生下來的孩子,通常都是非傻即瘋…… ……娘娘!!”
慕毓芫“哇”的一聲嘔吐起來,宮闈之爭她早就清楚,隻是如此被人設計自己肚子裏孩子,還是有些不能鎮定下來。謝宜華握著絲絹替她擦嘴,輕聲勸道:“娘娘不要太擔心,不過是嬪妾的揣測而已,還要等太醫驗過才能斷定。隻是不知,娘娘飲用了多長時間?”
慕毓芫用清水漱了漱口,緩聲答道:“太醫院前些日子新呈上來的,大概也有小半個月了。”說到這裏心中愈加難受,每天都把湯當作安胎藥喝下去,將來孩子若是有什麽意外,該是如何心痛?
“皇上駕到!!”殿外傳來王伏順的聲音,謝宜華麵色平靜的坐回對麵,慕毓芫也平息心緒收斂神色,抬手讓人捧著方盂退下。
“宓兒----”明帝不料看到謝宜華,頓笑道:“謝婕妤?嗬,原來是來下棋的。”他走到謝宜華旁邊看了看,“唔,看起來這半年沒少下苦功夫。這樣也好,省得宸妃在這後宮裏頭找不到下棋之人,你的鍾翎宮離這邊也近,得空就常過來坐坐罷。”謝宜華起身斂衽答應下,立在側旁。
“方才佩柔也說常來呢。”慕毓芫沉澱好平靜的神色,仰臉微笑道:“如今後宮裏可熱鬧起來了。嗬,要說起來,皇上怕是要忙得不可開交呢。”
明帝輕輕捏了捏她臉頰,寵溺的一笑,“當著謝婕妤的麵說這麽醋性的話,虧你也不知道害臊?”對麵的謝宜華含笑不語靜立,明帝突然收斂了笑意,“宓兒,你的臉色好像不大好,是不是又不舒服了?朕不是說過,叫你不要怕麻煩,有什麽事隻管傳太醫來就是,可不能讓佑祉有什麽事。”
慕毓芫招呼底下的人放好椅子,“沒什麽事,臣妾會注意著身體的。皇上還是先且坐下,不然謝婕妤一直站著,我們的局棋也沒法下完了。”
明帝笑了笑,道:“謝婕妤坐著下棋罷。”王伏順親自捧茶過來,小太監又給椅子後麵加了一個煙霞色錦緞靠枕,殿內頓時靜默下來,隻留下棋子落盤之聲。
“啪!”
雲琅長長舒了口氣,將手中盒子往桌子一撂,自己仰麵展身躺在竹製長榻上,翻來覆去,隻是沒法安靜下來。
“盒子裏是什麽?”鳳翼不知什麽時候走了進來,拿著盒子掂量了一番,“看起來份量不輕,若是吃的師兄可就不客氣了。”他口中取笑著,卻並不打開那方錦盒,順手放回原來的位置。
“姐姐說,讓我拿著去給公主賠罪。”雲琅翻身起來,歎氣道:“我跟公主能有什麽話說,況且我又沒做錯,怎麽賠罪?”
前幾天拒婚的事鳳翼也聽說過,於是說道:“樂楹公主是皇上的親妹妹,你當著麵拒絕婚事,居然沒有受到責怪,可想過是為什麽?”
“自然是看在姐姐的份上,皇上才饒過我。”雲琅複又躺回去,看著頂上屋梁,“她是金枝玉葉又如何,難道她想嫁給誰,誰就非要娶她不可?不管這麽多,等會讓人把東西送過去就是,反正過幾天就要回青州了。”
“你自然是要回青州的,可是你姐姐呢?”雲琅聞言一頓,鳳翼淡淡說道:“你讓皇上和公主的臉上不好看,就這麽走掉,不怕遷怒到你姐姐麽?流血受傷都不怕,難道你還怕去賠個不是?就算是為你姐姐著想,也該親自去這一趟。”
“可是-----”雲琅有些泄氣,他何嚐不知道自己得罪了皇帝和公主,隻是這等事情想起來就讓人煩躁,“東西先放著,我走之前會去一趟公主府的。這個公主就知道亂發脾氣,將來也不知道誰會娶她。”
“別先放著了。”鳳翼起身微笑道:“師兄陪你去如何?你隻消不說錯話就好,我帶你們去個地方,保證公主回來後再不生你的氣。”
“當真?”雲琅翻身跳起來,“師兄你可別反悔?公主府也不算太遠,今天的天氣也適合到外麵去,我這就吩咐人去準備馬匹出城。”他素來待人冷淡,卻是極喜歡這個師兄,此刻心裏早把賠罪的事丟開,隻想著跟鳳翼出城去策馬。
第三十六章 花意濃
這日天氣晴好,眾妃請安時皇後說要出去賞花,也算是新入宮嬪妃們聚一聚,因如今後宮的嬪妃不算太多,便隻在禦花園內漱玉軒設了兩桌花宴。漱玉軒內中布置格局也寬大,四麵皆開有大幅的鏤空花窗,宮人們將懸掛式花窗都支起來,幾乎挖空整整半圈牆,與身在花園中也沒什麽分別。
因是閑散坐開並未講究次序,朱貴人便以妹妹身份坐在皇後身邊。皇後淡淡朝眾嬪妃環視一圈,依舊和從前沒什麽變化,除了位分高幾位嬪妃裝束奢華一些,新入宮的幾名宮妃看起來都有些千篇一律。內中唯一讓人留意的便是謝婕妤,那女子並不在容貌上特別出眾,卻是有種隱約特別氣質,能夠在人群中一眼便看見她。
文繡悄悄走過來,在皇後身邊耳語道:“皇上傳話說批完奏章再過來,讓娘娘領著大家先賞賞花,隻要熱鬧盡興就好。”頓了頓,抿嘴笑道:“樂楹公主在皇上那邊,估摸著等會就要過來呢。”皇後也笑,知道她是想說樂楹公主聒噪,一來又該要嘰嘰喳喳的吵個沒完。
果不其然,正說著話就見樂楹公主從儀門穿過來,讓人奇怪的是今日竟然變得出奇的安靜,往常身上掛的那些環佩叮當統統不見,行動間也頗有些大家閨秀的風範,文繡苦笑道:“今天是什麽特別的日子,我不是看花眼了罷。”
皇後輕聲笑道:“看來咱們的樂楹公主長大了。”前些日子樂楹公主被雲琅拒婚之事後宮皆知,依她脾氣起碼也會吵一段時間,猛地一變倒讓人十分不適應,而且看起來心情好象還很不錯呢。
樂楹公主身著鵝黃的宮紗,簡單大方,端端正正襝衽行禮道:“皇後娘娘,皇妹給你請安了。”見文繡滿臉詫異的神色,忍不住問道:“怎麽,是不是我臉上的妝花了?還是發釵沒有戴正?”自己低頭檢查一圈衣著,“沒有什麽不妥啊。”
“敏珊。”皇後拉她坐下,笑道:“往常進宮十回,也見不到你認真請一次安,今天怎麽變得如此規矩?”
樂楹公主被說的不好意思,起身道:“我找宸妃說話去。”正要走,忽一眼瞥見旁邊的朱貴人,因見朱貴人和皇後麵貌相似,恍然大悟拍手道:“我知道了,你是----”好似覺得舉止不夠文靜,忙朝皇後詢問道:“皇後嫂嫂,她是你的妹妹罷?”
“正是,說起來佩柔比你還小一歲呢。”皇後笑著扯了扯朱貴人,“佩柔,去跟敏珊說話罷。在這裏陪著我倒讓你悶得慌,你們到旁邊逛逛也好,等皇上過來再回這邊來就是,去吧。”朱貴人進宮這些時間的確有些悶,宮內的規矩又大,比不得再家唯我獨尊可以隨意,見到樂楹公主這麽活潑也很歡喜,二人說了幾句相熟起來,便撇了眾人到旁邊玩開。
此時慕毓芫已經將近四個月的身孕,初夏衣衫纖薄,隱約顯出輕微隆起的腹部,她位分高,聖眷重,兼之懷有身孕更加襯出地位尊崇。泛秀宮的殊榮終究是獨一份,諸如熹妃、惠嬪、鄭嬪等人自不用說,便是不久前誕育公主的徐貴人也頗被冷落,更不用說其他位分低的宮妃了。
“宜華,我們到旁邊走走罷。”慕毓芫被眾人的目光掃來掃去,像是在大庭廣眾下被人圍觀一般,芒刺雖小,仍然讓人覺得十分不舒服。
謝宜華微微一笑,“嗯,坐著也是悶。”
二人不知不覺走到花圃前,內中牡丹花開得正濃,宮內尤其喜歡培養富貴花兒,姹紫嫣紅,各色品種爭相怒放,放眼望去仿似一片花簇海洋。謝宜華俯身撂起一朵,仰麵微笑道:“這花開的傻氣,如此大一團最容易掉花瓣,再者味道也不算宜人,世人偏偏還說它是花中之王。”
“嗬,或許是吧。”慕毓芫就近在石凳上坐下,上麵墊了一方紫瑩綃紗絹,“昨天有人來給本宮送千年雪參,是上好的極品,你可知道為何這麽費心?”
“大部分藥材都需要輔料搭配,雪參越好,其中的藥效就容易散發。”謝宜華鬆開牡丹起身,若有所指笑道:“要是人人都這般好心,娘娘怕是吃不消吧?好在娘娘服用的時間不長,如今悄悄斷下,再好生調理著也就沒事了。”
慕毓芫仰麵望高空看去,碧藍澄澈的天空中點綴著雪白雲朵,一群宮鴿在皇城上頭自由自在的盤飛著,那是宮牆內的女子無法奢望的事情。抬手揉了揉微酸的脖子,淡笑道:“若是墮胎不過讓人傷心一時,時間長久也就淡忘了。可若是生下個傻孩子,就算本宮能忍住傷心,隻怕也要遭人厭棄。”話說至此,唇角笑意漸冷,“真是難為她們如此費盡心機,此番拳拳盛情,還真讓人消受不起。”
謝宜華似乎歎息一聲,卻是微不可聞,“娘娘在玉梓縣的時候,挽弓殺賊那是何等英姿?可身為女子又能如何,不論出身與心氣,總也是走不出這一方天地,終其一生都不過是荒廢虛度了。”末了垂首一笑,“嗬,所以今生定要好好的修行,讓佛珠保佑我們來生投生為男子罷。”
“嗬,原來你在後悔。”慕毓芫忍俊不禁,輕聲笑出來,“若是你將來身為男子,又會如何?是上戰場去奮力殺敵呢,還是飽讀詩書指點江山?其實你若是不入宮,要尋覓一名佳偶亦未算難得,便是不如意一些,也不至於三千佳麗分一人之寵,況且這份寵愛原就不算多。”
“三個人分和三千人分,又有什麽區別?”謝宜華眸色淡然,內中一縷波光轉瞬即逝,“娘娘棋藝精湛,嬪妾陪著下下棋也不錯。”
慕毓芫看清那一瞬間的眼神,一時有些恍然。那年那月,另一個人用類似眼神對自己說----芫芫,朕所有的富貴榮華、無上尊崇、錦繡江山,都隻求你喜歡,便是朕的性命也可以交付與你!那是少年身上所特有的無塵執念,還來不及用時間來驗證,所有妄想都已經灰飛煙滅,一語成讖!
“娘娘,怎麽了?”
“沒事。”慕毓芫雲淡風輕轉過話題,微笑道:“我們慢慢走著回去,皇上估摸著該過來了。”謝宜華也不再多問,二人沉默往花園回走。
“嗬,你們兩個在一起呢。”明帝接過徐貴人奉上來的新茶,撥弄著茶蓋笑道:“難怪找半天也不見人,原來說悄悄話去了。”回頭對徐貴人微微點頭,“你去坐著吃東西就好,這邊有王伏順伺候著,不必親自操勞。”
徐貴人答應著卻不離開,看著慕毓芫的肚子歎道:“娘娘是福氣大的人,這肚子裏懷的必定是個小皇子,不知道如何的聰慧可人呢。不象嬪妾這麽命薄……”
明帝聽她先頭的話不住微笑,到後麵卻微微不快,抬頭掃了一眼,“大家都正高興著呢,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就不要翻出來說了。”徐貴人勉強含笑止聲,目光掃過慕毓芫的肚子,似乎有一絲莫名的得意,遂襝衽退下去。
“宓兒,可逛得累了?”明帝親自將軟枕扶好位置,淡淡笑道:“過來坐著吧。朕看你身子越發顯出來,以後就少出來走動些,悶得慌便在泛秀宮內逛逛。想要什麽東西隻管吩咐王伏順,或者讓謝婕妤傳個話,她不是常去你那下棋的麽。算起來還要等上好幾個月才見得到佑祉,時間這麽慢,朕還真有些等不及呢。”
“見誰?”皇後在旁邊沒大聽清楚,怔了下微笑道:“是給小皇子起的名字罷?十月懷胎,皇上再心急也隻好等著了。”
慕毓芫看見皇後臉上神傷,卻也不好不答話,斟酌回道:“聽說寅雯近來識的不少字,前幾天佩柔還說起過,果真是皇上和皇後娘娘的掌上明珠呢。”
“朕也好幾天沒有見著她,不如讓奶娘抱出來。”明帝也笑,又道:“等會朕要考考她,若果真長進懂事許多,自然有賞賜的。”
皇後聞言點點頭,側身吩咐文繡幾句,又回笑道:“這花宴不宜太晚,不然日上三竿可就熱得坐不住了。隻是佩柔和敏珊怎麽還不回來,兩個淘氣的……”話未說完,隻見樂楹公主慌慌張張朝這邊跑來,身旁卻不見朱貴人。
皇後詫異道:“佩柔呢?”
樂楹公主喘了口氣,撫了撫胸道:“朱貴人在那邊哭呢。我怎麽勸她都不聽,說什麽也不肯回來,我隻好跑來找你們。”她說的不清不楚,也沒個頭尾,弄得眾人皆是莫名其妙,齊聲問道:“好好的,她哭什麽?”
“呸呸,真是惡心死人了。”樂楹公主皺著眉頭,手舞足蹈的比劃著,“我們剛到池子邊玩,誰知那水底下竟然冒出一個孩子來,頭泡得這麽大,臉跟紙似的白刷刷,朱貴人當時就嚇哭了。”
明帝朝下掃視一圈,眉宇間隱約泛著青氣,“朕跟皇後過去看一下,你們都在這邊等著,不必跟過去了。”起身時候拍了拍慕毓芫肩膀,不待多說已拂袖離開,皇後更是著急跟了上去。
熹妃倚著錦墊懶懶的舒展腰身,不冷不熱說道:“自從宸妃進宮後,稀奇古怪的事一天比一天多,不過咱們也習慣了。這樣的事委實晦氣的很,還好宸妃你不過去看,要不然衝撞著什麽,難免讓肚子裏的孩子不安生。若是有什麽三長兩短,這後宮裏還不翻了天?”
慕毓芫含笑飲著茶,淡淡朝眾人看去。熹妃自是一幅看好戲的神情,鄭嬪臉上平靜隻做沒聽見,徐貴人若有所思撥弄著茶,惠嬪則惴惴不安垂了頭,其餘諸妃也是麵色各異。等的良久也不見帝後回來,底下已經竊竊私語起來,如此坐下去也不是辦法,因此說道:“皇上和皇後娘娘,一時半會怕是回不來了,不如都先回宮去罷。”
“依本宮看來,宸妃娘娘不光是肚子大,連架子也跟著變大不少呢。”熹妃在旁邊冷笑,拉長聲音說道:“你說回去,大家就回去?皇上和皇後娘娘可沒說,等會若是找不著人,那該怎麽辦?”
慕毓芫原本是擔心眾人等的心焦,不料熹妃今天鉚足勁的抬杠,自己不言語她倒上癮了。眼瞅著底下宮妃皆小心觀望,遂淡淡微笑道:“皇後娘娘特許本宮協理六宮,難道你也忘記了?既然朱貴人出了事,皇上和皇後娘娘一時回不來,花會多半也是賞不成的,難道讓姐妹們坐到天黑麽?你若是喜歡在這等候,本宮也無權幹涉,隻是其它姐妹想回去的,就可以先回了。”她的語氣自有一種不可辨駁的威儀,況且嬪妃們誰願看熹妃臉色,因此慕毓芫和謝宜華一走,其餘人等也就跟著都散了。
慕毓芫離席卻沒回宮,而是先趕到鳳鸞宮,卻得知皇後送朱貴人回去,此刻正在淳寧宮內,隻好領著雙痕趕過去。進到內殿,隻見皇後正在歎氣,因問道:“姐姐,佩柔可還好?沒嚇壞罷。”
“唉,你看看佩柔的樣子。”皇後臉上不無憂心,長聲歎道:“一點子事就嚇得哭成這樣,半點事也經不起,都怪爹爹他們把她嬌寵壞了。”
寢閣內猶聞嚶嚶哭聲,慕毓芫朝裏麵看了一眼,上前攜著皇後的手勸道:“佩柔她還年紀小,你我小時候不是也如此麽?等她在宮裏待一段日子,也就好了。”
“罷了,你也不必寬慰我。”皇後蹙眉搖頭道:“佩柔的性子本宮是清楚,素來就是膽小怯懦,在家中以她獨小而受盡嬌寵,這丫頭……”說至此聲音微有哽咽,“原就不該送到宮裏來,她那裏受得起這般……”
“姐姐想太多了。”慕毓芫於近旁坐下,淡聲說道:“認真說起來,什麽樣的女子才該入宮呢?如你還是如我?你自然是一心想要佩柔好,隻盼給她覓得如意夫君。可是如今,既然已經進宮,與其傷感歎息,還不如好生教她些東西。”
皇後麵色一凜,遂默默點了點頭。
二人坐著說了會閑話,慕毓芫又陪著皇後回宮。待自己回到泛秀宮已是午後,吳連貴跑來回道:“那水裏死嬰也不知何人做的,聽說皇上隻看了一眼,臉色就變了。雖然已經泡得發爛,可那上頭還有未剪斷的臍帶,眼下徐貴人正哭得死去活來,硬生生說是自己當初誕下的皇子。”
“是麽?”慕毓芫淡淡一笑,轉身反問,“她並沒去看,如何知道那是個男嬰?這宮裏頭的女子,誰會蠢到如此田地?埋在哪裏不好,偏偏要丟到水裏給大家看到?敬妃已經降成鄭嬪,難道她還不知足,逼太急隻怕也討不到好處。”
吳連貴從不見她如此動怒,勸道:“娘娘,有身孕不亦動氣。”
慕毓芫也自覺有些激動,隻是一想到徐貴人早上來送雪參的情景,就恨不得當場摔到她臉上去,於別的事情都可以忍讓,隻是想算計自己的孩子萬萬不能!況且瞧她今日那得意的模樣,還有看著自己的肚子的眼神,她也是身為人母,何至於這般心狠手辣而且沒有半分不安?
雙痕捧著雪參湯進來,也不言語,全都倒進白玉方盂裏,這件事瞞得十分的緊,一並連香陶和紫汀等人都不知道。每天依舊照常將湯熬好,由雙痕親自端進來倒掉,這樣讓對方以為中計,免得出什麽新花樣謀算胎兒。
吳連貴瞥了一眼,歎道:“還好謝婕妤發現的早,不然就是將那人碎屍萬段,咱們也難免要遺恨終生,當真好毒辣的伎倆。”
雙痕重重放下湯盅,幾滴殘液震出,皺著眉頭厭惡的擦拭道:“若不是為這小皇子著想,我真不想再端著惡心的湯藥,想想就讓人忍不住動氣。聽說皇上還擔心徐貴人哭壞身子,真是善心施舍給冬日之蛇,怎麽就看不明白呢?”
慕毓芫半躺在美人身長椅上,纖長的睫毛微震,“皇上的心若有十分,那麽必定放在江山上有九分,這後宮裏頭這麽多女子,他哪有閑功夫挨個去琢磨。再者說,這些女子不論脾性如何,在皇上跟前之時,哪個不是極盡溫柔體貼之能事?隻怕在他眼裏,個個都是花朵似的美人,如何能與虎狼蛇蠍聯在一起?”
雙痕歎道:“那也隻有自己小心留意了。”
有清風從煙霞色的窗紗下透進來,涼絲絲的沁人,層層垂墜的瑩線綃紗無聲的盈動起來,慕毓芫望著窗外飄落的花瓣,淡聲說道:“這後宮裏的女子增減一二,怎麽比得上一宗稅銀的丟失,一座城池的存亡?若是嬪妃們諸事都等著皇上,隻怕皇上不累死也煩死,哪能事事都指望著皇上來操心。”說罷,長長舒了一口氣,無限心事在胸間洶湧翻動,卻合上眼簾不再說話。
第三十七章 夏語默默
朦朦朧朧之間,慕毓芫感到脖頸間一陣酥癢,那柔軟而灼熱的觸覺定是身側的那個人,反手要拂開卻被握住。皇帝在耳畔輕聲笑道:“難道,你想違抗朕麽?”說話間手已束攏過來,順勢將軟香溫玉摟在懷中,“宓兒,本月末就是你的生辰,想要朕準備些什麽?隻要這普天下有的,不論多難得珍貴,朕都尋來給你。”
“臣妾在想,可不可以……”慕毓芫翻身麵對著明帝,目不轉睛的鄭重看著他,忍笑說道:“可不可以多要幾樣?”
“都是朕縱容的你,越發膽大。”明帝伸手鑽進被窩,恨恨笑道:“還以為有什麽要緊話,卻是在作弄朕,今天可絕不能饒了你。”
慕毓芫生性怕癢,趕忙拉著薄紗綾被裹緊,“臣妾有身孕,皇上別鬧了。”
“那好----”明帝嘴邊笑意藏著一絲狡黠,那目光好似一張無形的網兜過來,俯身吻下去,含混不清的喃喃說道:“朕要……好好的懲罰你……”
“皇上……”慕毓芫一手護住腹部,那點反抗力氣微不足道,“皇上別鬧,當心壓著臣妾的肚子……”
明帝聞言停住動作,滿眼笑意歎道:“祉兒這孩子,朕反倒要讓著他。將來等他長大些,定要好好教訓幾下。”
“做父皇的人,也好意思說這樣的話?”慕毓芫掠了掠碎亂的發絲,“跟兒子吃醋的父親,臣妾今日才算見識到。早說讓你去謝婕妤那裏,不然去佩柔那也行,再不然就去……”
“好了,別說了。”明帝嘴角笑意閃爍,打斷她道:“別人都想著見朕一麵,你卻總把朕往別人懷裏推,莫非半點都不想朕麽?”
慕毓芫側頭一笑,“臣妾也想做一代賢妃,豈敢整日拈酸吃醋?”
明帝定睛看著那雙烏黑的水眸,內中投影著自己不真切的樣貌,有萬千話語要告訴身旁的這個女子,淡靜聲音微有起伏,“宓兒,這後宮的女子個個都怕朕畏朕,費盡心思也不過是謀求於朕,隻知道盼著自己獨寵於一身。可是朕若真的這麽做,這後宮和朝堂還能有一日平靜麽?她們哪個去做賢妃都可以,但是朕唯獨不希望那個人會是你,朕不要你做賢妃!”
“皇上……”慕毓芫避不開那凝重目光,微微垂下頭。入宮後的萬般縱容,水下的那一瞬間驚魂,皇帝期許的神情讓人微覺恍惚。可是前塵往事,又在無時不刻地提醒著她,反反複複被煎熬著,“皇上每日為朝事憂心煩惱,臣妾隻希望能協理皇後娘娘讓六宮平靜些,等皇上回來能夠清靜的歇息片刻。後宮嬪妃哪個不想見到皇上,不管冷落哪個都不好,豈能因私心讓皇上日夜陪在身邊?”
“可是宓兒……”
床頭頂棱上雙鴨吉燈透著紅潤的光線,“恩愛不疑”四個字依然清晰,至少眼前這一瞬總是真實的,慕毓芫合上眼簾依偎過去,一隻手捂住皇帝的嘴,“此生此世,不求皇上心中獨我一人,隻求永遠都能待我如初。”
明帝眉間有掩飾不住的欣喜,縱使萬裏錦繡江山握在手,眼前這個晶瑩剔透的女子亦是他真切想要的。於是用力摟住懷中人,“宓兒,朕知道了。你放心,朕今生今世絕不負於你!”
“嗯,臣妾記性很好的。”
“朕還會耍賴不成?”明帝眸中蘊著濃濃笑意,溫和說道:“朕隻對你說過這樣的話,難道這樣你還不放心?”他俯身靠著慕毓芫的肚子,修長手指無比溫柔拂過,“佑祉,你母妃不相信父皇說的話呢?從今往後,父皇說的每句話你都做個見證,你母妃就不會擔心了。”
“皇上是耍賴,佑祉哪裏能聽得懂?”
“噓----”明帝故作鄭重的仰起臉,挑眉搖頭道:“你說佑祉的壞話,當心他生氣在肚子裏踢你,待朕好生哄哄他。”說著複低下頭去,嘴裏嘟嘟噥噥不知在說什麽,那神情甚是執拗,頗有一絲孩子氣。
經過這一鬧,時光便越發快些。慕毓芫起身收拾裝束,陪著明帝用過午膳,又說了會閑話,待到送走皇帝,已經是申時初了。
“娘娘,等我去扔了它。”雙痕捧著一方長長的錦盒,正是前些日子徐貴人送過來的雪參,絳紅色宮緞精致的裹在外頭,上麵刺繡著海棠富貴的繁瑣花樣,那盒子本身也是華貴難得,似乎要掩蓋主人送物緣由。
慕毓芫上前掀開那盒子,裏麵赫然躺著一棵白白胖胖的雪參,未必真的是千年,但已有小兒臂粗細,連參須也是纖長飽滿的----自然是雪參中的極品了。雪參握在手裏是圓潤微涼的觸覺,掂量了幾下,“如此難求的東西丟掉可惜,依舊放在臥寢裏頭,本宮要日日夜夜看著它,有它提醒才不會粗心大意。”雙痕不敢違拗,隻好不情願的放在花枝高閣上,順手拿個花瓶擋住。
“娘娘,鄭嬪娘娘過來請安。”慕毓芫稍微遲疑了一下,吳連貴以為她不想見,請示道:“要不奴才去說娘娘在歇息,讓她改日再來罷?”
慕毓芫卻搖搖頭,笑道:“改日和今日都是一樣,宣她到側殿侯著就是,本宮這就過去,認真說起來,也好些日子沒說過話了。”
鄭嬪自降低位分後裝束更加清減,身上的秋香色宮裝還是去年夏天的,雲鬢間隻插得一支雙連金翅綴玉釵,餘下不過是些零星的珠花。見到慕毓芫未語先盈淚,“宸妃娘娘,這宮裏有人發狠要至嬪妾於死地,求娘娘救救我們母子倆,隻要能看著寅祺好好長大,便是做牛做馬也心甘情願……”語調哽咽得幾乎說不下去,原本素淨的容貌似乎愈加顯得憔悴,悲悲切切中似乎另有要緊的話要說。
慕毓芫看在眼裏卻恍若不知,柔聲勸道:“後宮被皇後娘娘調理的安靜太平,姐姐如何這麽多心起來?況且還有皇上做主,有什麽可擔心的呢?”
“娘娘年輕心善,自然如此想。隻怕別人卻不肯安靜著,因此後宮才會有這麽多的紛亂。”鄭嬪苦得悲悲戚戚,半日方才止淚,“嬪妾先頭因照顧徐貴人產育不周,已戴罪多日,本想安分守著寅祺過日子,誰知道前幾日又生出事情。皇上嘴上沒說什麽,可心裏必定是動了真氣,如今連寅祺想見一麵也不能夠,都怪嬪妾人太老實蠢笨了。”
慕毓芫心下冷笑,若是這樣的女子都叫蠢笨,又哪裏去找聰明人呢?情知她絕非是來找自己哭訴而已,後麵必定還有別的話說,遂淡淡笑道:“皇上乃是清明之主,豈會因他人挑唆誤會呢?姐姐真是太多慮了。”
鄭嬪擦拭著臉上淚痕,壓低聲音說道:“娘娘,可還記得先前冊封禮上之事?”長長歎了一口氣,接著說道:“聽說娘娘查出錦兒做的手腳,可錦兒不過是個小宮女,若是沒有人指使,怎麽做得出那樣的事?”
果然這才是正題,慕毓芫極力平息住內心的厭惡,佯做疑惑道:“本宮原先還以為是因為沒提拔她,私下裏心生怨憤,所以才做出這等蠢事。依姐姐的意思,莫非錦兒真的有什麽問題?”
“聽說那段時間,錦兒同詔德宮的蕊香走得近,事發哪天就去找了蕊香,回來便得了許多貴重的東西,這裏頭難道沒有古怪麽?本來嬪妾也不知道,隻是宮裏的小喜子跟蕊香要好,聽到消息真是嚇人,小喜子還因此枉送掉性命。”鄭嬪的眼圈又紅了,“跟著便是嬪妾,接二連三的被皇上誤會,世上那裏有這麽湊巧的事?娘娘,後宮裏有人要害我們,可不能蒙在鼓裏頭。”
慕毓芫竟好似呆住,默了半晌才道:“想不到,這世上還有如此狠毒之人。”突然好似想起什麽,蹙眉道:“徐貴人前幾日送來雪參,品質是極好的,早上卻被香陶不小心摔壞了。原本還惋惜好一陣,如今倒是讓人不放心。”說著朝雙痕吩咐道:“沒準有什麽不幹淨的地方,還是趕緊扔掉罷。”
雙痕趕忙進去取盒子,出來時卻被鄭嬪叫住,隻道:“若專門扔出去太顯眼,反而讓那些人疑心察覺,不如等臣妾回去的時捎帶出去,悄悄找個地方掩埋,也就不用娘娘你操心了。”
慕毓芫微微一笑,“那好,如此就有勞姐姐了。”
待鄭嬪告安走後,雙痕終於忍不住問道:“娘娘,鄭嬪是不是想玩什麽花樣?那雪參給她多半要出事吧?”
“嗬,你也看出來了?”慕毓芫含笑問了一句,卻不多說。
雙痕還要再問,卻被紫汀喚了出去。原來是皇帝又賞賜東西過來,待到安排人調停妥當,回來卻見謝宜華在內殿,二人正在對弈下棋。
黑白子對壘,謝宜華拈子蹙眉半日仍在猶豫,搖頭淡笑道:“原先在家的時候,還隻當自己進步良多,如今才知還是不夠。”隻聽“啪”的一聲,棋子已經落下,她的目光仍舊鎖在上麵,似乎覺得這一步下得不夠滿意。
慕毓芫的手指染著新鮮的蔻丹,卻是極淺的緋紅色,指上第三節套著枚水瑩通透的渤海明玉,裏頭好似汪著一碧海水,“嗬,你也太著急了。本宮自四歲開始學棋,每日都是當做功課苦練,那時看到黑白子就覺得頭疼,心裏最想去花圃掐掐花,或是去草叢捉捉蟲,隻想痛快玩一會。”
謝宜華笑道:“原來,娘娘小時候如此貪玩。”
“後來爹爹說,你未來夫君身邊必定不隻你一人。其中有能歌善舞者,有精通書畫者,有飽讀群書者,而你就是要學別人所有擅長的東西,且要比她們更加出色。”一枚黑子輕輕落下,幾乎沒怎麽思索過,仿佛那棋局已經千百遍爛熟於胸,慕毓芫輕聲微笑道:“你不過才學一年餘,且並無人逼迫,能有如此進步已經很難得。”
“反正時間還長著,那就等十年後再抱怨罷。”謝宜華笑容從來都很淡,嘴角似乎都不曾彎過,隻有一雙濃黑的星眸閃爍著光芒,“難怪朱貴人整日過來學畫,可惜那樣的東西終究太細致,嬪妾還是陪娘娘下棋算了。”
“啟稟宸妃娘娘,樂楹公主駕到。”外麵傳來小宮女的聲音,慕毓芫側臉向外麵看去,卻不見樂楹公主咋咋呼呼跑進來,於是朝謝宜華笑道:“先前在慶都時,你也曾見過敏珊,有沒有覺得斯文不少?”
“嗯,有些。”謝宜華含笑抬眸,輕輕點了點頭。
樂楹公主已經走進來,端端正正的襝衽行禮,“敏珊給皇嫂問安了。”探頭看了看棋麵,歎氣道:“原來皇嫂在和謝婕妤下棋,可惜我琴棋書畫樣樣都不會,現在想學也來不及了。”
慕毓芫略微詫異,笑道:“是麽,敏珊想學什麽?”
“什麽都行,越多越好!”樂楹公主顯得有些急切,湊近些道:“皇嫂,你說我該學點什麽好呢?嗯,女紅什麽的就不用了。學下棋寫字也太慢,不如你教我畫些花花草草的,便是不十分象也不會太難看,好不好?”
“嗯?怎麽突然想起這些了。”慕毓芫隱約猜出幾分,含笑問道:“對了,還有沒有在生雲琅的氣,等本宮好好的教訓教訓他,替你出出氣可好?”
“不用了,不用了。”還沒等說完,樂楹公主已經連連擺手,“我沒有怪他,鳳翼師兄已跟我說明白。”說得低頭下去,臉上越發紅起來,“總之,我不怪他就是,皇嫂你也別去責備他了。”
慕毓芫雖不清楚鳳翼說過什麽,但也知道必定不是雲琅本意,不過總比現在就鬧翻的好,況且以後的事誰能夠預料呢?看起來公主不僅原諒雲琅,而且大有為他苦學勤練的架勢。心內隻是連連歎氣,卻道:“嗯,隻要雲琅沒欺負你就好。”
“沒有,真的沒有。”
“嗬,公主著急了。”謝宜華看得有趣,也忍不住一笑。
“沒有就好。”慕毓芫點了點頭,又笑道:“若是有也沒關係,你隻管進宮來告訴皇嫂。到時候,讓他到公主府給你做半年雜役。”
“那怎麽行?”樂楹公主急得擺手,忽而低下頭去,聲音細弱蚊蟲,“不過,若能與雲琅在一起,我替他做雜役也可以……”臉上卻愈是發紅,既甜且羞,幾乎與身上桃紅宮裝一般無二。
第三十八章 死生契闊
一望無垠的碧草熱得濃綠,令人心意煩躁的幹燥氣流漫漫卷來。鳳翼微眯著秀長的雙眼向前方眺望著,眼角細紋中亦被汗水浸得潮濕,額頭和臉上的汗珠更是如珠串般成顆墜下,身上的玄色絲袍潤出濃黑的斑斑點點。若在元徵城中,自然有舊年的藏冰解決炎熱,不過這裏卻是邊遠的青州軍營。爽澈聲音在背後響起,鳳翼回頭看過去,一對少年壁人正並肩走過來。
“師兄,大哥昨天見到你很喜歡呢。”雲琅麵上笑容燦爛,一如頭頂上的驕陽般明朗,“大哥反複囑咐,一定要將你留下來。”
自己若是想走,普天下又有誰能留得住呢?鳳翼卻隻微笑著,慕大將軍的賞識並沒帶來絲毫喜或憂,“你們倆閑逛著,我去四周看看地形,多年不來竟然模糊了。”他輕巧縱身上馬,黑馬載著玄色身影跑遠開去。
沐以藍往前看去,疑惑道:“怎麽,我們剛來就走了。”
“師兄素來比別人灑脫,你別放在心上。”雲琅衝沐以藍一笑,又緩緩別過臉,“總之,你們能都在我身邊,便再沒有不滿足的了。”
沐以藍側頭想了想,笑道:“說好回京城給我帶東西,東西呢?不會忘記了罷?”
“怎麽會?”雲琅脫口而出,自己卻覺得太過著急,從懷裏掏出一串五彩晶珠撂過去,“別的東西笨重也沒意思,這個是你先頭想要的,看看合不合適?”
五彩珠串套在雪白手腕上,深淺五種的圓潤珠串,淡黃、橘黃、金黃、血紅、褐茶,分別是鬆塔蠟、蜜蠟、金珀、血珀、雀腦,乃是傳說中的琥珀五層,珠串雖小,卻是千金難尋。絢爛陽光下,珠串折射著金瑩瑩光線,沐以藍看了半晌才道:“多謝,難為你費心尋來。”
“我去看看師兄,回來再找你。”雲琅有幾分不自在,揚鞭策馬跑開,約摸往前行了三裏餘,便看見鳳翼正站立在河邊。
“雲琅,你看。”鳳翼指著不遠處細長的淡青色線條,內中隱約有河水在翻騰,周邊土壤顯出赭褐色,是被兵士無數鮮血染成。
雲琅輕歎道:“兩國兵丁,死在這條河邊不計其數,所以村民才管此河叫恨水河,若是每次都把屍身丟棄在河水裏,隻怕早就填成平地了。”二人一麵說,一麵執繩沿河行走。
此時兩國暫時停火,河邊亦有農家女兒洗衣物,那些深褐色大塊石頭,或許浸染著她們父輩兄弟的鮮血。不論生離死別如何殘忍,庶民們仍然奮力掙紮著,隻在衣蔽體食果腹的卑微要求上,貪圖著一時半刻的安寧。幾個年輕女子回頭看過來,彼此嘻嘻哈哈打鬧著,不時驚起一簇簇雪白水花,漫漫笑聲脆若林間百靈鳥兒。
雲琅朝遠處瞧了瞧,取笑道:“師兄,有人看上你了。”
“怎麽不說是你?”鳳翼含笑打量一番,看的雲琅渾身不自在起來,“你如今不再是小孩子,也學得有心思了。把自己撇得這麽清,莫非怕有人吃醋?”
“哪有的事?”雲琅欲辯解又覺得不妥,忙道:“京城裏的事,就不要再說了。走吧,我帶師兄去別處看看。”
鳳翼笑著連連搖頭,側頭間猛見一人慌張策馬過來,忙斂笑說道:“雲琅,陸海青過來了。”雲琅回頭時,陸海青已經下馬走到近前,幾乎喘息不上,急道:“將軍,沐姑娘怕是出事了。”
雲琅甚是吃驚,急道:“怎麽回事,你快說!”
“沐姑娘的小栗馬掛著彩跑回來,卻不見她人,屬下已經派人出去找尋。隻是雲將軍,你要不要……”陸海青話未說完,雲琅已經翻身上馬,鳳翼蹙眉想了會,也跟著追上了去。
“以藍,你可千萬不要出事。”雲琅心中默念著,胯下的烏稚寶馬似乎沒有平日精神,咬牙下死力的狠抽,隻希望快些、快些、再快些。
“雲琅,雲琅!!”鳳翼的聲音自馬後傳來,追上前道:“我們一直在河邊走著,沐姑娘必定還在這邊,況且陸海青已派人出去查看,不如往難行之地尋找。你且別慌,她不過是個弱女子,斷然不會去太偏僻的地方。你好生想一想,你們平時常去哪裏?沐姑娘可能是在附近走失,尋起來應該更容易些。”
畢竟是兩國交戰的邊塞關隘,周圍其實並沒有什麽景致,雲琅定神想得片刻,沉聲道:“以藍從小在衛村長大,隻是如今早已被燒做一團廢墟,師兄你替我去看看,我要另外一個地方。”
鳳翼一手拽住雲琅的韁繩,硬生生將馬兒拉得半立嘶鳴起來,囑咐道:“不管人找到與否,答應師兄,天黑以前一定要回軍營會合!”雲琅著急點頭,鳳翼鬆手放開讓他去,勒馬調頭反向奔出。
邊關人煙稀少,地方寬闊卻能夠一眼收盡。峽穀中,四周除去碎石再無其他,這是當初見到沐以藍的地方,隻是如今已沒有皚皚白雪。雲琅不住思量,前後分開隻半個時辰,按理說也去不了多遠,卻有些茫然沒有頭緒。
“以藍,以藍……”密林裏除了雲琅的尋找聲,便是鳥獸的躍動聲,每多喊一次便讓他的心沉一分,幾乎就要絕望的時候,赫然發現腳前躺著塊板正的墜子,不正是自己親手雕刻給她的墜子麽?“以藍!以藍!!”聲音一點點加大,震的林間鳥兒“撲啦”一聲飛出去,接著便是羽毛劃過樹葉細碎聲響,卻仍然不聞女子聲音。
天色漸漸濃黑,樹葉縫隙間撒落淡薄的星月光輝,從裏到外一圈圈搜尋三遍,仍舊沒有見到半個影子,“以藍----”雲琅無力喃喃,喉嚨間如鉛塊哽咽著,緊拳的手心幾乎要將墜子握成碎片。
她學針線紮壞手指,同將士們一道吃苦,陪查探曬得皮膚紅腫,因擔心而成日吃睡不好,諸如此類種種都已是平常。這樣的女子似友似伴,不無故猜疑使性子,不覺得自己付出良多,不因受苦而抱怨,心裏早已認定交付此生。此次回來不過才幾天,事情怎麽會變成這樣?她是內心天空中的一顆明星,未必是世上最亮的那顆,光芒卻足以豐盛那片未曾點亮的地方,讓自己也再容不下別人。
“救命,救命……”仿佛有微不可聞的聲音傳來,隻一聲便又是寂靜,雲琅顫聲高呼道:“以藍,以藍你不要怕,我這就過來找你。”因嫌樹枝礙事胡亂撥開,被劃破臉頰手臂也不覺疼,隻是卻找不到人,難道方才隻是自己幻覺?
“以藍!!!”萬般希望濃聚一點的呼喊,幾乎要嘶啞裂開喉嚨,幹枯樹葉碎裂發出急促的“刺啦”聲,暗地裏陰影重重,透著一種稀奇古怪的詭異。可雲琅惶恐的卻不是這些,此刻才知自己驚恐,害怕一切還未擁有便已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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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青花白玉瓷盅跌落在地,嵌金十二扣雲磚質地堅硬、光潔平滑,清脆聲之後便是粉碎白片濺起,內中濃香瑩黃的湯水潑散一地。宮人們都惶惶垂首,朱色蹙金廣袖拂過桌麵,明帝的聲音冷至極點,“出去,都給朕滾出去!!”
“皇上,沒事了。”慕毓芫身形臃腫不便,身上裝束和頭飾都已極盡清減,雙層玉色綢帶挽起如墨長發,側鬢點綴一支細長的東海珠釵,尾墜細珠搖曳。
明帝稍微緩和臉色,過來扶她坐下,“她們平日爭風吃醋,也就罷了。如今,竟敢算計你身上,朕絕不能容忍!”
早上朝事議到一半,便有宮人急來稟告,說三皇子誤食東西腹痛。原本就讓明帝心頭煩,誰知到了後來,又查出雪參裏藏有紅花。一查再查,竟然是當初徐貴人送給宸妃的補品,隻因鄭嬪覺得扔掉可惜,所以才鬧出此等亂子。
“皇上,臣妾並沒有出事……”
“你不必替她們求情。”明帝冷漠截斷,似是不願再提起鄭、徐二人,“朕也自知六宮女子眾多,難免易生紛亂,隻是此事絕不能輕饒!從前還有皇後替朕分憂,現如今她自己身體也不好,哪禁得起為瑣碎事操心。”
慕毓芫也是歎氣,又道:“臣妾如今這個樣子,也幫不上皇後娘娘。況且,臣妾年紀輕也不服眾,隻有讓皇上操心了。”
“沒事,你也不用太擔心朕。”明帝聲音帶著震動的餘音,冷聲道:“朕從前隻顧著朝堂上的事,如今方知後宮事亦不小,少不得多分神治理一下。朕由不得她們胡來,更不能讓她們傷害你和佑祉,任憑是誰也不行!”
他是三千佳麗的夫君,能有如今這份情已難得,豈敢再奢望別的?慕毓芫依偎著身旁龍袍男子,雖然溫暖卻不敢太依賴,低聲道:“嗯,臣妾不擔心。”
“怎麽?”明帝俯低身子輕聲相問,語氣自有一種難得的溫柔,“莫非,剛才朕嚇著你了?宓兒你放心,朕能治理萬裏江山,也就能調理六宮女子。從今往後,總不讓你受驚嚇就是。”
這一切隱隱讓慕毓芫覺得心底發痛,有濕潤水珠溢出眼眸,隱忍堅韌的女子再也掌不住,許久都沒有放縱自己,“若你不是你,我不是我----”無聲的啜泣,喃喃低語,“那該有多好……”
----若你我皆非今身,該有多好?隻是生命輪常向前,卻是永無止境,芸芸眾生都沒有重新選擇一次的權利。
“宓兒……”自是極力平靜壓抑的聲音,仍然控製不住微微顫動,明帝別開頭避過嫋嫋的紫檀熏煙,似乎被薄煙刺疼眼睛,“朕能等到今天,真的很歡喜。從前的事,就不要再去想了。你和我,不是還有很多以後麽?”
“嗯,以後。”慕毓芫反手拂住胸口,勉力微笑道:“聽太醫說,有身孕的時候就容易胡思亂想,看起來果然沒有錯。”
“也不害羞,都是快做娘的人。”
“那旻暘你呢?”空氣隨著刻意的取笑稍微緩和,慕毓芫向上傾斜仰著頭,那殘餘的淚水消散退回去,“等以後佑祉長大,臣妾就告訴他如何被你欺負,如何為你受盡委屈,還有……”
明帝深不見底的瞳仁中似有融化,連聲笑道:“不知道的,都以為你是最嫻靜,誰知道內裏卻是這般不講理。你且說說看,朕何時欺負你了?”
“嗯----”慕毓芫卻是想不出來,隻好一笑了之。
第三十九章 海市蜃樓
往年夏天都要去行宮避暑,原是妃子們難得一次的出宮機會,今年卻因皇後身體不適和宸妃的身孕耽擱下來。不過泛秀宮卻並不炎熱,皆因重修時特別設計過。椒香殿不僅是簡單木麝芬芳、玲瓏剔透,那牆磚每隔三尺就築有漢白玉空柱,夏日將碎冰巧妙的塞進去以供降暑。如今慕毓芫的身孕已五月餘,皇帝生怕她和胎兒受熱,幾乎沒把整個冰庫給搬過來,後來太醫說此時不易過涼方才作罷。
如此還嫌不夠,殿內另有九尺長芭蕉型巨輪扇從早轉到晚,單是負責值班這一項的宮人就是十來個,宮殿頂上亦有小太監負責灑水散熱,夏日暑氣被人工摒蔽在外,若在殿中靜坐不動,還略有些輕微發涼。
不過慕毓芫此刻卻涼不下來,手中黃紋紙隨著動作發出細小聲響,乃是自青州送來的書信,輕聲歎道:“雲琅,怕是要闖禍了。”
雙痕不知內中緣由,琢磨著勸道,“拋開娘娘你不說,皇上也是頂喜歡雲少爺,偶有小失誤也不打緊罷。”
“皇上喜歡他?”慕毓芫扶正軟枕倚在美人榻上,幾縷瑩黃色流蘇滑下,太過冗長便堆壘簇成一團花狀,襯得主人肌膚愈加瑩白,“再喜歡,那也比不過樂楹公主。”
“公主?”雙痕很是疑惑,問道。
“敏珊喜歡雲琅,這件事有誰不知道?”慕毓芫不禁搖了搖頭,順手將信紙撂下在桌上,“雲琅信裏說,他在青州認識了一位極好的姑娘,等到年下帶回來,那意思自然是將來要成親。可是,這不扇敏珊的嘴巴麽?別的先且不管,這門親事斷然不會順利辦成,隻怕連那姑娘的性命都要毀了。”
雙痕也是皺眉,小聲道:“雖說不妥,總有解決的法子罷。”
“罷了。”慕毓芫秀眉微蹙,將視線遠遠的灑出窗外,“咱們家的人,總該有個活得自在的。若有不是,就讓我替他擔待著罷。”話雖如此說,可此事不僅關係到雲琅的終生幸福,中間還參雜著皇帝和公主的臉麵,還得仔細籌謀一番。
殿外隱約有說話聲傳來,香陶揚聲道:“娘娘,文繡姐姐過來傳話。”近來皇後身體時常不適,按理說文繡輕易不會離開。如此鄭重其事,多半是有要緊的話,慕毓芫遞個眼色過去,雙痕趕忙出去相迎。
文繡進來時臉色果然不大好,眼圈也有些發紅,“表小姐,你定要好生勸一勸皇後娘娘,文繡在這裏先給你磕頭了。”說著便是“咚咚咚”一陣亂響,雙痕趕忙上前將其扶住,額頭上已磕出一團紅印。
“起來說話,到底怎麽了?”聽文繡用兒時稱呼,慕毓芫輕微恍惚。
“奴婢也不清楚。”文繡含淚搖頭道:“皇後娘娘的病也不是一天兩天,原先一直將養著也還好,隻是最近越發----”似乎哽咽起來,頓了頓才又說道:“奴婢總瞧著,皇後娘娘對湯藥不上心,可怎麽辦才好?”
慕毓芫思量不出裏頭的緣故,隻好寬慰文繡道:“皇後娘娘多半是一時心煩,日日被煙火湯藥熏染著,也是難免的。你先梳洗一下,免得讓皇後娘娘更添煩惱,本宮隨你過去看看。”
趕到映綠堂時恰是正午,宮人們一個個好似木偶般紋絲不動,多半因為皇後常年纏病的緣故,比起泛秀宮總覺得少一份鮮活之氣。慕毓芫此時比別人更怕熱,額頭幾縷碎發已濕貼在一起,慌得宮人們都上前來,生怕她肚子裏的孩子有半點閃失。
“不用這麽多人。”慕毓芫搭著雙痕的手摒退眾人,對文繡微笑道:“你先進去跟皇後娘娘說一聲,本宮慢慢走進去。”
文繡忙點點頭,“是,娘娘當心些。”
不多時,內間便傳出皇後宣召的聲音,慕毓芫側頭說道:“你在外麵侯著,不必跟進去。”見雙痕有些遲疑,又道:“有事再叫你就是,一會文繡出來跟她說說話,記得多勸著她些。”雙痕無法,隻得止步在外。
內殿還是很清幽的,皇後半躺在梨花木大床上,素淨綃紗襯得臉色愈加蒼白,顯得格外虛弱憔悴,文繡替她扶了扶枕頭,便躬身退出去。慕毓芫在床邊坐下,歎道:“姐姐,你素來不是傷風悲秋的人,何苦這般自傷?”
“沒事,你不用擔心。”皇後合上眼簾輕輕搖頭,耳間金轉珠扣玉墜子在枕頭上滾動著,淡淡微笑道:“芫妹妹,難為你這個月份還親自過來。若是受了暑氣,豈不是惹得皇上又添煩惱,都怨文繡太多事了。”
“哪有那麽嬌嫩?”慕毓芫端茶遞給皇後,柔聲勸道:“總坐著也是悶,多出來走走也是好的,姐姐你不要胡思亂想,好生養著身體就是。”
“隻怕,別人不那麽想罷。”皇後嘴角的笑意漸收,望著窗外說道:“這一年裏宮內生出不少事端,本宮身子不好,也沒空認真治理一下。”
“原來姐姐是煩心這個。”慕毓芫抿茶想了想,回道:“也算不上什麽大事,今日回去後我自當多上心,隻是有些僭越了。”
正好朱貴人自珠簾穿進來,皇後指著旁邊讓她坐下,“佩柔你過來,到宸妃娘娘這邊坐著,本宮有話要跟你們兩個說。”
“是。”朱貴人答應走過來,卻甚是生分。
“佩柔,過來坐罷。”慕毓芫朝她微微笑了笑,柔聲說道:“這裏沒有外人,難道在姐姐們麵前還要生疏麽?”朱貴人低頭一笑,絞著衣裙在邊上坐下。
“你看看她這個樣子。”皇後眉間蹙著一絲憂慮,歎氣道:“這丫頭自小就被爹爹嬌縱著,那裏知道這宮裏頭的艱難。如今做了皇上的妃子,還這麽單純無知,叫本宮如何放心的下?”說著拉著朱貴人的手,“佩柔,你年紀小不懂事,今後凡事都要聽宸妃娘娘,記住沒有?”
朱貴人細聲細氣,點頭道:“嗯,我記住了。”
“姐姐,你這是做什麽?”慕毓芫略微吃驚,疑惑道:“佩柔自有你照顧著,好端端的怎麽如此說?你我自幼姐妹一場,有什麽是彼此不清楚的,莫非姐姐對我還不放心麽?”
“沒事,你別多心。”皇後眼中神色複雜,勉強起身握著慕毓芫的手,“你們兩個都是我的妹妹,豈能對你們不放心?將來本宮若是去了,自然會把後宮打理清靜,才好放心交給你們。這樣的日子太累,實在不想再撐下去了。”
“姐姐!!”慕毓芫隱約覺察有些不妥,心底不免生出涼意,“你到底有什麽事瞞著我們,為何不說來商議一下?”一著急有些氣血上湧,慌得朱貴人趕緊將起扶住。
“來人!”文繡等人聞聲進來,皇後歎氣道:“雙痕,這個月份的日頭毒辣的很,今後別讓你們娘娘出來了。”雙痕趕緊點頭,偏生這個時候外殿小太監宣道:“沐華宮鄭嬪給皇後娘娘請安。”太監的聲音又細又尖,皇後麵色有些煩躁,咳嗽道:“讓她出去,本宮誰也不想見。”
回到椒香殿,慕毓芫摒退眾人問道:“文繡怎麽說?”
“文繡說大約前幾日,有太醫到鳳鸞宮請過脈。也不知說了什麽,自那以後,皇後娘娘就有些不同。”雙痕麵色躊躇,斟酌回道:“仿佛有些……不想用湯藥的意思。”
慕毓芫沒有說話,皇後的脾性她是了解的,行事雖然內斂自製,脾性卻也是極好勝的,如此模樣斷不象她的為人。想到皇後病體虛弱的樣子,不由憶起閨閣情景,那些小兒女言語不堪風吹,心底微微生出蕭索之意。
“娘娘。”雙痕朝外聽了一下,小聲道:“仿佛是謝婕妤過來了。”
“嗯,讓她進來吧。”慕毓芫轉身走到窗前花榻坐下,伸手撥弄花觚裏麵花瓣,細小水珠滾到指甲蔻丹上,好似嵌上去的水晶珠,美則美矣,隻是稍縱即逝。
“娘娘好雅興,獨自一人在賞花麽。”謝宜華捧著個玉黃色錦緞包袱,在對麵坐下解開包袱,“娘娘瞧一瞧,若有不合適的好改。”
“難為你有心,我先替祉兒謝過了。”慕毓芫彈了彈指甲上的水珠,手裏抖開一件精致的嬰兒衣物。上頭繡著童子抱佛手圖案,彩線而織、針腳細密,童子懷中一個碩大的佛手,仿佛欲要跌落下來,“嗬,不過是小孩子的東西,你也太肯費心思了。”
謝宜華徉做不以為然,拂著小衣笑道:“這些衣物,並不是送給娘娘的。嬪妾一點也不覺得辛苦,娘娘何必心疼?”
慕毓芫也是一笑,“是,都是祉兒有福氣。”
“娘娘,你再瞧這個。”謝宜華取出渥在下麵一頂虎頭小帽,橘黃色的上好宮緞光滑瑩潤,頂心上綴著顆極品火珊瑚珠,“這叫雙虎帽,正反看過去都是一隻小老虎,上頭胡須是用鮫絲抽成,不會劃傷到小孩子的皮膚。”
“看你,比我還上心呢。”慕毓芫五指微張將虎帽撐開,左右旋轉了會,倚花格子彈墨紋軟枕笑道:“等你以後有自己的孩子,隻怕就顧不上祉兒了。”
“娘娘,嬪妾不想要孩子。”謝宜華神色平淡,又道:“嬪妾年輕不懂事,自己都是瞻前不顧後的,哪裏能做好娘親呢。”
慕毓芫看了她一眼,“也是,不用太著急。”
謝宜華低頭默了一會,過了片刻,抬頭微笑道:“娘娘,這會日頭下去了。娘娘坐著也是悶,不如嬪妾陪著娘娘出去,到外麵散散心也好。”
慕毓芫看了看她,知是不願多說方才之事,遂起身下榻道:“也好,走罷。”謝宜華趕忙上來攙扶著,到外殿帶著雙痕和新竹兩個人,也並沒有用車,隻沿著小路碎碎往後走去。
此時暮色已經深重,遠處隱約有細細的月牙掛在一角,零散的碎星如魚眼般灰白無光,四周靜謐無聲。眾人繞過未初堂往前走,隻見幾個宮人正在池邊涼亭吹風,走近才發現是沅瑩閣的人。慕毓芫順著方向朝遠處看去,那邊正是皇帝和徐貴人,徐貴人仿佛解釋著什麽,看起來有些拉扯不清。
奶娘抱著小公主上來,行禮道:“宸妃娘娘金安,見過謝婕妤。”
“免了。”慕毓芫抬了抬手,心思如電般飛轉,扶著欄杆看天自語道:“天色看起來昏沉沉的,星星夜也沒幾顆,不知道明日會不會下雨?”
奶娘在旁邊陪笑道:“娘娘說得不錯,可不正是夏日結雨的氣象呢。”她是新選上來的奶娘,難得有巴結其他娘娘的機會,因此沒話也尋出一筐來說,“奴婢自來就最會看天色,娘娘等著瞧,明日必定有一場大雨呢。”
“果真?”慕毓芫似乎甚是讚許,回頭笑道:“最近的日子實在熱的難受,你若是說準明日下雨,本宮就好好的賞你。”奶娘喜不自禁,陪笑道:“那奴婢明日就去討娘娘的賞賜。”
慕毓芫朝遠處看了一眼,又回頭看了看小公主,“佑艴真是長的招人疼愛,必定是你帶的好。”那奶娘嘴裏說著豈敢,麵上不免有幾分得色,
“可惜,本宮此時不便抱她。”慕毓芫歎了口氣,側身向謝宜華招手,“你來把公主抱過近些,讓本宮細瞧瞧。小心,別閃著了。”
“是。”謝宜華應得緩慢,似在琢磨著什麽。
奶娘忙把小公主遞過去,誰知道謝宜華卻不甚踏住裙尾,身形頓時有些搖晃,高聲驚呼:“啊呀,當心公主!”嚇得眾人一擁而上,禦花園內頓時熱鬧起來。
遠處也已經聞聲,隻見徐貴人慌慌張張跑過來,急道:“怎麽了?是不是艴兒掉到水裏去了?”眾人皆知她待公主冷淡,此時神色倒甚是意外。
謝宜華抱著小公主上前,若有所思微笑道:“公主沒事,可能是耳瓶掉到水裏了。”
徐貴人方才鬆了一口氣,趕忙抱過公主,朝下喝斥道:“你們這些蠢材,都是怎麽當差的?好好的瞎嚷什麽!”說著頓了頓,眸色冷然朝謝宜華看去,“素來聽聞謝婕妤貞靜,出了名的穩重,怎麽今日也如此毛躁起來?”
此話大有責備謝宜華之意,慕毓芫淡淡笑道:“謝婕妤擔心小公主的安危,情急之中有些失禮也難免,貴人何必動氣?”
“是。”徐貴人不便辯駁,隻是扭過臉去。
“謝婕妤擔心佑艴,有什麽不對?”明帝的聲音自後麵傳來,語氣裏含著冰冷淩人的薄冰,“你不是素來都不喜歡佑艴麽,今日怎麽這般著急?難道過了大半年,竟對佑艴改觀了不成?”
“嬪妾----”徐貴人目光閃爍不能答話,在明帝的威儀下緩緩低頭,手中抱著小公主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第四十章 麒麟兒
自那日之後,皇帝幾乎再未涉足過沅瑩閣,莫說是徐貴人本人,便是惠嬪和小公主也難以見到聖麵一次。眾人都知詔德宮徹底頹敗,因此門前愈加冷清無人。而眼前最大的事,便是泛秀宮宸妃即將產育。皇帝除卻早朝,幾乎日夜守在泛秀宮陪伴,禦醫們則輪番的侯著值夜,宮人們更是謹慎仔細,不敢出半點差錯。
時下天氣寒涼,泛秀宮大殿保溫尤其要緊,光是半人高暖爐就有數十個,窗上垂簾也換成雙層加紗,門簾子更是嚴嚴加厚。謝宜華如常每日過來請安,剛到門口就被阻擋住,吳連貴陪笑道:“宸妃娘娘胎動的厲害,產婆們已經進去準備,謝婕妤還是回宮等候好消息罷。”
“吳總管進去忙你的,不用招呼我。”待吳連貴躬身退進去,謝宜華方才緩緩步下台階,側首對新竹說道:“我們到附近等候著,眼下人多事亂,咱們還得幫著照看著一些才好。”
新竹點點頭,又問,“主子,你在歎氣?”
“哪有?是你耳朵不好用了。”謝宜華回頭輕斥一句,淡笑道:“無緣無故,我為什麽歎氣?你跟著進宮的日子也不短,怎麽還管不住自己。”
“小姐,你原本就不該進宮來。”新竹垂首遲疑著,嘟噥道:“以前在慶都自由自在多好,如今一步不能多走,一句不能多說。真不知皇宮有什麽好的,也值得那麽多人你爭我搶,再說皇上……”
“好了。”謝宜華眼波掠過四周,淡聲截道:“你果真想回慶都,我就告訴哥哥,把你接回去如何?既然在宮裏,就不要多嘴多舌抱怨。”
“奴婢死也不離開小姐!”新竹聽她要攆自己,急急辯解道:“隻是小姐從前是什麽性子,如今反倒要看別人的臉色,我心裏替小姐不值。”
“傻丫頭,你懂得什麽是值得?”謝宜華淡淡反問一句,又道:“如今,哥哥在諸王中年紀最輕,軍中亦沒有威信,餘下幾個兄弟也幫不上。漢安王府正是多事之秋,我一個人又算的什麽?況且,難道要我放任多年恩情不顧麽?”
“小姐----”
“好了,不許在外麵叫小姐。”謝宜華緩和些神色,朝新竹微笑道:“宸妃娘娘你是知道的,比起其他人如何?”見新竹默默點頭,又道:“眼下宸妃娘娘要生產,宮裏又是亂糟糟的,咱們可得看緊著些。”
“是,我知道了。”
主仆二人正要從儀門穿過,背後卻傳來一陣喧嘩聲,皇帝正要進內殿去看望待產的慕毓芫,執事太監把頭磕得“咚咚”作響,卻斷然不肯讓步。謝宜華見皇帝也有不能恣意的時候,不由輕聲一笑,於是領著新竹碎步上前,“臣妾給皇上請安。”
明帝正急得心頭出火,回頭見她緩了緩神色,“謝婕妤平身。”側頭瞥了一眼伏地的太監,蹙眉說道:“不知宸妃在裏頭怎麽樣?偏生這些礙事的奴才不讓朕進去,說什麽血汙之處不幹淨,淨是胡說八道!”
周圍的人戰戰兢兢不敢言語,謝宜華於是勸道:“宸妃娘娘素來持禮於人前,皇上執意進去,反顯得為娘娘而不顧規矩。娘娘在裏麵也不得安生,不如由臣妾陪著在側殿等候罷。”
明帝也知自己是關心則亂,隻是此次產育非同尋常,影響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大。若泛秀宮誕育的是公主,如何平息後宮嬪妃的爭寵之心?如何鎮服朝臣素來對她的針鋒相對之意?如何穩定雲、慕兩家為朝廷誓死盡忠之勇?況且拋開這一切不管,此刻躺在裏麵的女子,畢竟是自己許諾相守一生的人,豈能讓自己不揪心?心間萬般思緒匯聚,恍似一條波濤洶湧的河流,勉勵平靜道:“聽說,你近來棋藝大有進展,那就陪朕到旁邊對弈一局。”
“是,請皇上移駕側殿。”謝宜華微微一笑,側身相讓。
明帝如何能靜心下棋,一枚枚棋子不過是胡亂放下,與其說是在對弈,倒不如說是在擺棋子玩。終於還是放下棋子,側身對王伏順吩咐道:“怎麽還沒有消息?你趕緊去那邊守著,有消息就趕緊過來回稟。”他自顧自說著,思緒卻早已飛到椒香殿,抬頭朝謝宜華微笑道:“朕是不是太著急了?”
“宸妃娘娘福澤深厚,上蒼感念皇上誠心,也必定會而庇佑她的。”謝宜華見皇帝神色稍微安定,又請示道:“臣妾不恭,這棋還是改日再下吧?”
明帝微微頷首,抬眸看向眼前的淡雅女子。她不似後宮中任何嬪妃,恩寵不喜、冷落不憂,心內恍然想到慶都之事,不由一笑。
“皇上,有什麽高興的事?”謝宜華眸光清澈若水,似乎看出些什麽。
“唔?”明帝一怔,笑道:“宸妃常誇你清水出塵,朕今日仔細看了看,不想一時看得失神,果然不假。”
“是麽。”謝宜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皇上----”明帝正要再說,頂頭見椒香殿小太監飛奔進來,“皇上,宸妃娘娘誕育了小皇子!是小皇子!!”殿內宮人齊刷刷跪地賀喜,明帝更是喜得說不出話,懸空的心終於歸複原位,豁然起身朝椒香殿趕去。
正在收拾的產婆和宮人們措手不及,紛紛給皇帝讓出路,綾羅綢緞內躺著虛脫無力的慕毓芫和粉團似的嬰兒。明帝將目光鎖向床上女子,俯身坐在床邊,“宓兒,朕終於看到我們的祉兒了。”身旁嬌小嬰兒咧嘴啼哭起來,聲音清澈響亮,“你看,祉兒想跟朕說幾句呢。”
慕毓芫微微一笑,“嗬,皇上又說傻話了。”
“朕每日盼著這個麒兒,如今能不歡喜麽?”握在手心裏的柔荑泛出微潮,明帝心疼的掠開她額角碎發,“祉兒不比其它的皇子,朕打算封他為永寧王,以昭示我朝江山永固無虞,萬世安寧!”
“旻暘----”慕毓芫此時雖然身子乏力,心智卻是極清明,“祉兒若是早早稱王,其他兄弟見到他未免拘束,豈不是與兄弟們疏遠?還是等他長大些,再行封王之禮也不遲。”自己豈能把孩子往風口浪尖上推,先不說後宮嬪妃如何嫉妒,隻怕朝堂之上也要掀起連篇波浪,“皇上若是疼愛祉兒,今後多抽些時間教導著,也就是他的福氣了。”
明帝方才不過是衝動之語,聞言也覺不妥,遂笑道:“還是你想的周全,朕就把這個名號給祉兒留著,將來自有封王之時。”思索一番又道:“今年讓雲琅早些回來,就算朕舍得,敏珊也不樂意,都跑來說過好幾回了。”
“是,臣妾替雲琅謝過。”慕毓芫想起雲琅先頭的書信,隱隱有些頭疼,“不知為何還是有些發暈,臣妾想獨自歇息一會兒。”
“嗯,好生歇息著罷。”明帝替她掖了掖錦被,三絲金線拈織的花邊華貴耀眼,並蒂雙開牡丹圖正襯他心情,含笑柔聲說道:“你且安心睡著,祉兒自有奶娘照看。朕過去跟皇後說一聲,晚間再過來看你。”
待皇帝走後,慕毓芫不過略歇了會。隻因心內惦記孩子,左右睡不著,因此隻是閑閑躺在床上,不時看看剛出生的小皇子。椒香殿內一片歡騰喜慶,雙痕怕太聒噪,遂將宮人都攆到外殿,折身進來問道:“娘娘,身子可還好?”
“嗯,沒事。”慕毓芫頷首應了句,轉而卻想起舊事,不由微微神傷,“畢竟不是頭一胎,比起生那孩子的時候,順利多了。隻是不知道,他如今怎麽樣了。”
“娘娘,別太擔心了。”雙痕上來相勸,又道:“那是極妥當的地方,跟前的人都是慕家舊人,自然是不會有錯。眼下快到年末,很快就有消息回來的。”
慕毓芫輕輕頷首,歎道:“皇家的孩子,出生便是注定波折,總是比不得平常人家安寧,在宮外長大倒是更好。”
“那是自然。”雙痕端來一盞清茶,放在小幾之上,“莫說是皇子,便是公主也有不得安寧的。比如那邊的六公主,當初惠嬪一時心軟留她下來,反倒露了餡,隻怕將來也不會招皇上待見。徐貴人那般設計咱們,真是死有餘辜!認真說起來,終究還是娘娘心軟罷了。”
“她雖可恨,孩子卻是無辜。”慕毓芫搖了搖頭,忽聽外殿有人喧嘩,忙止住雙痕不要再說。隻聽一陣輕軟腳步聲,小宮女稟道:“皇後娘娘駕到!”
皇後領著文繡等人進來,先瞧了瞧小皇子,手勢宛若羽毛般輕柔撫過去,憐愛中夾雜感傷,慕毓芫看得奇怪,因問道:“姐姐,出什麽事了?”
“沒事。”皇後不自然微笑,走到床角坐下,又側身對文繡說道:“本宮跟宸妃單獨說會話,你們都先退出去。”
“是。”文繡似在輕歎,轉身默默退出。
“姐姐?”慕毓芫撥開雪色小珠帷帳,內層粉紅薄紗微起漣漪,“到底有什麽事不能說?為何一定要如此自傷?莫非,姐姐打算就這麽獨自瞞著?”
“芫妹妹……”皇後語調有些輕咽,勉強笑道:“如今你誕下祉兒,後宮裏都等著給你慶賀。皇上正歡喜著,哪會有什麽傷心事呢。”
“姐姐,莫非你是----”慕毓芫想到皇後無子,不免心思略動,於是指著小皇子說道:“也罷,我也勸不了你。不如把祉兒抱走,今後由姐姐親自撫育罷。”
“傻丫頭,別胡說了。”皇後淡淡一笑,隻是笑意微見黯淡,“為著這個孩子,你擔驚受怕多少日夜。當自己是什麽,想生就生麽?”
“到底是我傻,還是你傻?”慕毓芫撐著身子半坐起來,淩亂發絲無序簇成海藻團狀,玉色束帶鬆散垂下,像是捆綁不住主人心中氣息,“想著孩子就不顧自己麽?你我自小讀的那些書,許的那些願,今日竟絲毫沒有用處?姐姐,你也太傻,怎麽就不想一想自己呢?”
“你看你,還是這麽肯動氣。”皇後轉眸看向窗外,冷風卷著殘葉飛舞著,一葉一葉,預兆著寒冬即將來臨。看了半日,回頭淡聲笑道:“如今你剛生育孩子,還不知好生保養,再這樣都不敢來看你了。”
慕毓芫情知她是寬慰自己,想著再多勸未免傷感,於是說道:“既然這樣,那以後我就常帶祉兒過去,也有姐姐多疼他一分。”
“好,那是自然的。”皇後緩和了神色,忽而笑道:“看你的樣子,倒讓我想起小時候的情景。那時候自由自在,不似如今有諸多煩心事。”
慕毓芫也是惘然,輕歎道:“可惜,不能再回去。”
從前、如今、以後,這悠然而漫長、華麗而冰涼的宮牆生活,究竟何年何月才是一個盡頭?時光悠然而過,生離死別、愛恨情仇,於浩瀚歲月中何其渺小?人總是無知於未來,不論將來如何,前一刻都不得而知……
第四十一章 恨無常
大殿內放著架光滑可鑒的小巧桃木搖籃,鵝黃色的上等湖緞堆雲般簇成團,內中雪色綃紗柔軟無骨,小皇子胎發生有兩個可愛漩渦,濃黑睫毛排翅似的,粉嘟嘟的小臉泛著嬰兒嬌紅,任誰見到也忍不住想輕撫一番。
慕毓芫的指尖停留在發旋上,溫柔看過去,“皇上說漩渦是承載福氣的,兩個便會雙份福氣……”忽然之間,憶起另一個粉雕玉琢的嬌小嬰兒,若是養在身邊的話,是否已會稚聲稚氣的喚自己娘親?
謝宜華正在給七皇子做著小衣,彎腰低頭半日,反手揉著脖頸笑道:“祉兒生來就比別的孩子多份福氣,娘娘怎麽倒似擔憂起來?”新竹幫忙挑著彩線,插嘴道:“看來皇上馬屁拍得不準,所以才讓宸妃娘娘擔心呢。”
眾人忍俊不禁笑起來,謝宜華放下手中的琉璃彩線,輕聲斥道:“都是平時太不約束你,越來越放肆,再不聽話就攆你出宮去。”
新竹垂著腦袋回道:“奴婢不敢了。”
“看你把新竹嚇得,沒人就讓他們都隨意些吧。”慕毓芫瞧著新竹一臉苦相,又笑道:“沒事,你主子跟你說笑呢。”起身往紫銅鼎爐內撒了把翠屏華香,順便舒展一下腰身,“近幾日,被道賀的人鬧得頭疼,今兒倒是難得清閑半日……”話未說完,卻見吳連貴一路小跑進來。
“娘娘,皇後娘娘不大舒服。”
謝宜華忙放下手中針線,起身道:“不如,嬪妾先回鍾翎宮?”
“不用。”慕毓芫朝她擺手,又道:“既然皇後娘娘身子不大好,你也在這裏,就順道一起過去請安,省的回去再麻煩一趟。”
鳳鸞宮外似乎透著緊促不安的味道,慕毓芫和謝宜華踩著小踏子下車,還未通報就見文繡親自迎出來,口中卻道:“皇後娘娘吩咐,讓宸妃娘娘不必請安,回去好生照看著小皇子就好,近日都不必過來了。”
此事甚是突然,慕毓芫有些不明所以,問道:“本宮身體沒什麽大礙,況且都已經……”抬眸看著文繡有些遲疑,謝宜華在旁邊悄悄拉道:“娘娘不如先回去,等嬪妾進去看望便是。”
正在僵持間,身後傳來嬌俏的女子聲音,“皇後娘娘病中還擔心著小皇子,宸妃娘娘莫非想辜負此番好意麽?”慕毓芫回頭看去,原來是沅瑩閣的徐貴人,隻見她掩麵嬌聲笑道:“七皇子可是皇上的掌中寶,萬一有個閃失可怎麽好?依嬪妾說呢,宸妃娘娘還是先回去,大家都安心些。”
慕毓芫不願與她在口頭上爭執,謝宜華和雙痕也不想多言生事,新竹卻忍不住嘟噥道:“幸災樂禍個什麽勁兒,自己也撈不到好處。”
謝宜華還未來得及嗬斥,徐貴人已經陡然變了臉色,冷聲怒道:“哪裏調教出來的奴才,這麽不懂得規矩!主子麵前有你說話份麽?來人……”
“慢著----”慕毓芫情知她要借機發作,新竹若是被帶下去少不得要吃苦頭,瞥了徐貴人一眼,淡淡出聲道:“新竹不懂得規矩,就讓本宮帶下去好生教導她,免得今後再惹各宮娘娘們生氣。”
徐貴人冷笑道:“宸妃娘娘,是要偏袒這奴才麽?”
“新竹不懂規矩,徐貴人也不懂麽?”慕毓芫聲音裏透著迫人威儀,當場詰問住徐貴人,“本宮有轄理六宮之權,乃是皇上和皇後娘娘的旨意,徐貴人若覺不公,大可向皇上稟述再做論斷,不必在此大呼小叫。”
徐貴人漲紅臉不能答話,惠嬪在旁邊圓場道:“眼下是天寒氣凍的時節,宸妃娘娘別在這風口上站著,免得惹上風寒了。”說著去扯徐貴人的衣襟,低聲急道:“還不快給宸妃娘娘賠罪,你這是瘋魔了麽?”
“不必了,你們都進去罷。”慕毓芫轉身喚人帶上新竹,回頭看向鳳鸞宮,不禁微微蹙起眉頭,不知皇後到底是何用意?左思右想,片刻間卻理不出個眉目,隻得乘著華蓋金鎣翠羽車回宮。
初冬薄寒,皇後已從映綠堂搬回中儀殿,從正門到內殿倒比原先省下不少路程,不過半柱香功夫已趕到內殿。小宮女正在端著湯藥喂過去,皇後嚐得半勺,皺眉道:“不中用!都退下去。”
文繡趕忙過去服侍,誰知道慌裏慌張竟把湯藥撞得灑開,皇後素白的臉色已氣得泛紅,“你也這麽笨手笨腳,跟前竟然沒一個會服侍人的,都給本宮退下去。”殿內的人麵麵相覷,既然文繡都有了不是,別人更是不敢擅自出頭。
徐貴人心裏卻有了計較,這位皇後多年來膝下無子,看方才的情形多半就是不待見宸妃,誰讓皇上把她們母子當成心肝寶貝?自己眼下已經不招皇上厭棄,趁著機會多多巴結皇後才是正理。因此接過小宮女手中的藥碗,細細吹了半日,又親自嚐了嚐才送到皇後麵前,盈盈笑道:“娘娘別生氣,還是讓嬪妾來服侍你罷。”
皇後飲了大半盞湯藥,倚著軟枕歎道:“難怪從前皇上總誇你心靈手巧,有玉窈你服侍著果然比別人妥帖。”
聽得皇後喚自己的小字,已然是比尋常多出一份親近,徐貴人更是覺得自己沒有猜錯,趕忙陪笑道:“承皇後娘娘錯愛,要是不嫌棄,嬪妾就天天過來服侍娘娘。”
“你還要照顧艴兒,哪裏有這個閑工夫?”
“能夠服侍皇後娘娘是嬪妾的福分,怎麽會不得空呢?”徐貴人原就生的嬌俏,抿著嘴笑著更是顯得乖巧可人,“嬪妾年紀輕不懂得照看小孩子,艴兒平日都是由姐姐照顧著,便是幾日不見也是不妨事的。嬪妾情願住在鳳鸞宮,做個宮女整日服侍在皇後娘娘跟前,就是最大的造化了。”
“嗬,瞧瞧這張小嘴甜的。”皇後拂著胸口咳了幾聲,徐貴人趕忙端過清水給她漱口,漸漸平息下來,歎道:“聽你這麽一說,本宮的病也就好去大半,以後得空就常來罷。你是個知人冷暖的,不比有些人眼裏沒有個尊卑,在本宮麵前也不過是麵上承情而已。”她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竟然越說越投機,惠嬪在旁邊自然插不上嘴,謝宜華也若有所思的沉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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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今天的事別往心裏去了。”雙痕小心翼翼的勸道。
“嗯。”慕毓芫心不在焉的應聲,心中的疑團到現在仍然解不開,皇後不是那樣愛使性子的人,況且前幾天還囑咐自己那麽多話,中間到底隱藏著什麽?雙痕見她眉頭深鎖還想再勸,隻聽外麵一陣鬧哄哄的喧嘩,宮人們的驚呼聲,伴著急促的腳步聲漸漸傳進來。
“雲將軍!容奴才通報……”吳連貴少有高聲喧嚷,慕毓芫聽他語氣微微疑惑,莫非是雲琅私自跑回來?皇上並沒有旨意宣召,擅離軍營的罪名可大可小,弄不好免去官職還算事小,沒準牽連性命也有可能。
走出內殿一看,果然是雲琅!然而慕毓芫還來不及責備,先已被他滿身灰塵和血汙所震撼,難道是青州出事了?急步上前問道:“雲琅,你這是怎麽了?哪裏受傷,快讓太醫過來瞧瞧……”
“姐姐……”雲琅已經幹裂的嘴唇隻喚出這一聲,千餘裏日夜不歇的奔波徹底席卷上來,勉強支撐意誌的在至親麵前瓦解。“咚”的一聲,竟然直挺挺摔倒在地,昏迷之前眼角滑落一滴熱淚,濺落在光潔的青金鏡磚上碎開。
渾身冷熱不定,頭顱中似有千萬根鋼針直刺進去,雲琅眼前被千百種混亂的景象糾纏,各色麵孔扭曲浮現出來。遠處傳來沐以藍微弱的呼救聲,順著方向在黑暗中找尋過去,果然在一個廢棄的狩獵陷阱中找到她,喜得聲音都要撕裂開來,“以藍……你是不是在下麵?”待到微弱的肯定回答後,趕忙撥開上麵碎草枯枝,二話不說縱身跳了下去。
滿天繁星似乎散發出無限柔和的光芒,身上處處傷痕也不覺得疼痛,周遭一切都在星月光輝中寧靜下來,真希望這一刻永遠這麽停留下去。
“雲琅,我怕-----”
“有我呢。”摟緊了懷中女子,麵對自己喜歡的人並不知如何哄勸,隻有生澀的安慰道:“別怕,我們等到天亮就好了。”
“嗯。”懷中女子低低應聲,纖細的削肩卻忍不住輕輕顫抖起來,突然感覺到跌落在手臂上的濕潤溫度,手足無措的哄道:“以藍,你怎麽哭了?沒事的,天亮我就帶你出去,難道還信不過我麽?”
眼前景象模糊更迭,二人同騎在烏稚寶馬上狂奔,身後是偷襲的霍連人馬在急促追逐著,心內暗自抱怨,不該太貪心逾越過界了。隻聽“嗖嗖”幾聲,背後數支冷箭直追過來,身後女子悶哼一聲,心裏急得直冒火,手中鞭子卻不敢片刻怠慢,“以藍,你是不是受傷了?”
“別停,快追上來了!!”
待到脫離危險停馬察看,素藍裙袍早被染成鮮豔紫紅色,心疼的直抱怨,“你怎麽這麽傻?萬一射中要害,你的命還要不要?”嬌小雪白的臉上浮起笑容,細不可聞的聲音,“那時怎能停下來呢?隻要你沒有事就好,我也就放心了。”也就是在這一刻,自己做下決定,不論千難萬險都要嗬護她一生。
一生?雲琅想要大聲的笑出來,無奈頭疼欲裂卻沒有半分力氣,勉強掙紮著張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姐姐柔和溫暖的眼神。恍然想起先頭信中寫到的成親之事,心口猛地一陣收縮,痛得幾乎滴出血來,“姐姐……”艱難的吐出這兩個字,再也說不下去,熱淚自幹枯身體中迸發出來,千萬糾葛該如何講述?
“雲琅,到底怎麽了?”慕毓芫知他自幼性子倔強,不願勉強逼迫,因此說道:“皇上那裏姐姐會去解釋,殿外有吳連貴守著,有事隻需叫喚一聲就好。”
“姐姐,這個……”雲琅將頭垂向一邊,似乎不忍再看,哆哆嗦嗦自懷中摸索出一個荷包,原本雪白的底色早已經被染成殷紅,當中赫然繡著一個“焦”字!
“這是……”慕毓芫的眼中充滿不可置信,這分明是當初自己繡給雲琅和郭宇亮的荷包,難道那個濃眉虎眼的少年已經不在了麽?輕聲歎了口氣,接過荷包默默轉身步出殿去。
第四十二章 破夢
“什麽?雲琅重傷?!”明帝踏步上前抓住報信軍士的衣襟,眉宇間盡是噴薄欲出的殺氣,“到底是怎麽回事?老老實實給朕說清楚!!”
“回皇上的話,並,並無大礙……”那軍士情急之中趕緊報句平安,捂住胸口稍稍退後,“前月一場苦戰激烈異常,雲將軍因為深入敵後被梁軍包圍,幸喜有慕將軍和鳳大人兩路相援,最後總算險勝。”
“險勝?唔,那就好……”明帝喃喃自語,仿佛覺得方才人名中有個陌生的,抬眼問道:“你方才說什麽鳳大人,朕怎麽不知道?”
“鳳大人是慕大將軍親點的,若論行軍策略和武藝功夫,不是末將妄言,比起雲將軍還要更勝一籌。”那軍士麵上頗有一絲得意,說著咧嘴一笑,“不過這也不奇怪,鳳大人原本就是雲將軍的師兄,別說我們底下這些人,便是慕大將軍和雲將軍也是讚不絕口。”
“噢?”明帝心思飛轉,雲琅雖然武藝將才都是上好的種子,終究還是年輕經驗不足,看軍士臉上仰慕之情便知所言非虛,如此說來竟然平添一員大將,因此笑道:“聽你說來,這鳳大人竟然是員猛將,朕也忍不住想要早些見一下。”
“回皇上的話,鳳大人正在收拾青州殘局,估計稍候就回來述職。因為還未麵聖朝見,因此也沒有封職,如此隻掛著參軍謀略的閑職而已。”
明帝點點頭,神態已恢複平日的波瀾不驚,“那好,你再把詳細情況說說。”
“末將也不是很清楚,當時----”那軍士鎖著眉頭,恨恨道:“雲將軍身邊有位沐姑娘,事後才知道那女子乃是霍連人。當時雲將軍為救她而身陷敵軍中,誰知道那女子竟然以匕首行刺,雲將軍不曾防備,被她一刀刺中……”
“什麽?!”明帝剛坐下複又站起來,怒道:“什麽樣的天姿國色,竟然讓雲琅如此昏頭,後來怎麽樣了?”
“後來,郭參將和鳳大人於亂馬之中殺進來相救,最後----”那軍士忍不住浮現悲痛,咬牙道:“最後郭參將戰死於亂箭之中,屍首還是後來收拾戰場才勉強找回。”
“什麽叫勉強找回?”那軍士隻是咬牙不答,明帝恍然頓悟過來,千軍萬馬踐踏之下還能有全屍麽?如此說來,那虎牙少年竟然枉死在沙場,他可是縉國老夫人最寵愛的幼孫,叫自己如何向郭家交待?然而這一切,竟然是霍連人用一名女子換來的,未免太便宜了!
“皇上,已經沒事了。”王伏順見皇帝臉色鐵青,勸道:“青州到底還是勝的,雲將軍不也好好的活著,另外----”
“一路辛苦,先退下罷。”明帝對那軍士揮袖,領著王伏順走進內殿才問道:“有什麽話就說,別吞吞吐吐的惹朕不高興。”
王伏順低頭斟酌一番,“既然青州另有大將擔待著,皇上也不必太過心焦,依老奴的卑微見識,此事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好事?”明帝微微驚奇,冷笑道:“朕倒要看你吹出什麽花樣來。”
王伏順的微笑頗有深意,近身道:“素聞雲琅和郭宇亮交情甚篤,既然郭宇亮舍身替之一死,雲琅必定對那女子恨之入骨,今後也就斷掉別的念想。”
“你是說敏珊?”
“正是。”王伏順悄聲道:“樂楹公主是皇上最疼愛的妹妹,她對雲琅一片癡心,皇上豈有不知道的?雲琅年輕難免犯錯,隻要皇上和宸妃娘娘好生教導著,今後自然明白懂事,曆練幾年就可替皇上分憂。另外樂楹公主終身也有所托,皇上還有什麽不放心的呢?”
明帝將他的話細細品味著,不論那位鳳將軍如何驍勇威猛,終究還是雲琅更能讓自己放心些,隻要他對朝廷忠心不二,偶有過失又何苦再去追究?況且還有宸妃和樂楹公主夾雜在中間,身後還有雲、慕兩家以及朝堂舊臣,盤根錯節的關係。當初執意要雲琅統領青州半數兵馬,朝中大臣為此爭執不休,暗裏多少人等著他出錯,此時處罰他不是自己打嘴麽?
“此事不宜宣揚出去,對外仍舊隻稱青州大捷。”明帝終於做下決定,補道:“另外雲琅身先士卒、驍勇善戰,朕要好好的嘉獎他,就讓樂楹公主下嫁慕家罷。”
“是,”王伏順笑眯眯彎腰,“老奴給皇上和公主道喜了。”
明帝豁然想起什麽似的,消散的殺氣重新凝聚回來,轉身問道:“方才那人呢?青州回來的隻他一人吧。”王伏順唇角笑意平和,回道:“不勞皇上擔心,老奴早讓人領下去安排妥當,絕不會有半句妄言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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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道寒光!雲琅兀自一笑,那道寒光不是不能避開。以自己的身手,便是再危險些也可於千軍萬馬中從容,隻是不相信,不相信她會真的會親手殺了自己!雪白錚亮的鋒芒猛地正中胸口,心也就跟著碎裂飛散,仿佛生生被巨大的力量擊穿出空洞,再也填補不回來。
“雲琅小心!!”郭宇亮飛身過來將自己拉開,那抹熟悉的嬌弱藍色已被人救走,立於對麵的主將大手一揮,數千支藏於暗處的飛箭如蝗蟲飛來,眼睜睜看著掩護自己的少年變成刺蝟倒下。
“雲琅……”郭宇亮氣若遊絲,鮮血已經紅透了身上的戰袍,想要翻動姿勢看看身下的人都已不能夠,“回去轉告我的家人,說我……辜負了他們的期望,沒能建功立業……”
自己想要翻身起來,卻被郭宇亮用最後的力氣止道:“不要動…… ……鳳師兄就快要趕過來,等他……”已經沒有力氣再說下去,聲音越來越小,“敏珊她太任性,你替我好好照顧她……”
“宇亮!!”殺意陡然勃聚蹦出,滿天的怒氣讓自己殺紅了眼,一路向前竟然衝入敵軍腹部,身上不知道裂出多少口子,漸漸被飛濺紅霧遮迷雙眼,震耳欲聾的廝殺聲、驚喊聲也不那麽分明,但畢竟不比江湖較量,一個人武功再好也不可能抵擋千軍。幾近絕望之時,師兄仿佛是從天而降一般,利劍斬斷鋪天而來的箭雨,且戰且退才將自己從死神身邊拉回來。
可是,如何去麵對枉死的同袍?手中拽著郭宇亮遺留下的血荷包,隻身策馬自青州向京城狂奔,唯有皇宮中那簇永存的溫暖才可安撫自己。一路上不吃不喝的飛奔,馬兒早累死在京城之外,顧不上周身傷口迸裂和宮人們的驚呼,終於倒在椒香殿冰冷生硬的青金鏡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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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公主慢點!”樂楹公主顧不上身後宮人的叫喚,心急如焚趕到慕府,不待下人行禮便抓著人急急問道:“雲琅在哪裏?他在哪裏?”小丫頭被拽的直哆嗦,慌忙領著她往雲琅的臥房奔去。
今晨聽說雲琅私自回來,樂楹公主還沒來得及高興,接著就聽說他身受重傷,她自來嬌生慣養著長大,聽得重傷二字便以為是要死,嚇得連哭都忘記了。走之前鳳翼說雲琅必定會回來尋自己,卻不想是這麽個狀況,一陣風似的趕了過來。
“雲琅!”樂楹公主脫口而出,映入眼簾的少年已經收拾幹淨,隻是神色卻是自己從未看到過的憔悴,方才全憑一股勇氣闖進來,此時卻不知道說什麽才好,“雲琅,你沒事吧?我----”雲琅恍若未聞,隻是怔怔看著頂上的房梁,床榻邊的米粥滾出濃濃的香氣,側旁侍女拿著勺子不知如何是好。
樂楹公主走上前接過勺子,緊張說道:“你下去,我來喂他就好。”從來都是別人服侍她,頭次服侍別人卻是難為,當中勺出便要喂,侍女慌道:“公主小心,那粥是剛熬出來的,小心燙著雲少爺。”
“知道了。”樂楹公主把臉紅了紅,想起自己生病時候奶娘吹湯藥的樣子,小心翼翼將勺子的米粥吹涼,遞過去道:“不燙了。”隻聽“啪”的一聲,碗勺都被雲琅推掉在地,滾燙米粥燒得她“啊呀”叫出聲來,公主府的宮人慌忙上前收拾,幕府侍女更是嚇得不輕,哆哆嗦嗦把碎碗勺打掃出去。
雲琅連看都沒有看,冷淡道:“拿走。”
“我也是擔心你,為你好啊。”樂楹公主撐不住滾出淚來,方想轉身離開,卻被一雙溫柔的柔荑覆蓋住雙肩,周圍的人都跪地叩道:“恭請宸妃娘娘金安!”
慕毓芫安撫樂楹公主坐在旁邊,自己走到床榻前柔聲勸道:“別跟公主發脾氣,有什麽跟姐姐說,在家裏養好傷再回去。”
雲琅臉上泛出痛苦神色,“姐姐,我對不起宇亮……”
慕毓芫也是歎氣,沉默片刻方道:“他既然因救你而死,你就更應該明白自己背負的責任,好好養傷回到戰場,才算是對得起宇亮。”
雲琅默然,顫聲道:“是……”
屋子裏便陷入靜水般的沉默,慕毓芫看了看旁邊抽噎的樂楹公主,半是委屈,半是焦急,再看雲琅情緒也是起伏不定,因此歎道:“敏珊,快別哭了。雲琅身上有傷,再者郭宇亮亡故……”
“宇亮死了?”樂楹公主一驚,倒是止住了哭聲,“他不是受傷?他沒有回來?到底是怎麽回事,你快告訴我!”
慕毓芫簡略說了一遍,跳過沐以藍不提,又道:“你們自幼一塊兒長大,要是心裏難過……”頓了頓,稍緩氣息,“雲琅心裏很內疚,現在狀態不大好,也不知郭家那邊怎麽傷心呢。”
“宇亮……”樂楹公主有些發怔,失去素日任性。
慕毓芫惦記著雲琅的傷,又擔心郭家那邊情況,因此便想喚人進來照料著,卻見吳連貴急急忙忙趕進來,不由蹙眉道:“什麽事?進來說話。”
吳連貴略微行禮,附在她耳邊低聲道:“娘娘,宮中突然有急事,召駕速回!”
聽他語氣緊迫不比尋常,慕毓芫十分吃驚,忙起身對樂楹公主道:“敏珊,我不便多在宮外呆著,現有要緊事回去,你自己照顧好自己。”卻來不及細說,隻握了握她的手,便領著吳連貴匆忙離去。
第四十三章 枉生花
“皇後娘娘的病,到底什麽程度了?”
“奴才不敢妄言。”吳連貴緊跟在後麵,貓著腰悄聲回道:“聽太醫的意思,此病乃是數年累積沉屙,指望能熬過這個冬天就沒事了。”
“什麽?!”慕毓芫倒抽一口涼氣,撲麵而來的寒風象把銳利的尖刀,刮的人肌膚生疼,“這個冬天?眼下都已近臘月,哪裏還有什麽冬天?近些日子皇後那邊總不讓本宮請安,沒想到短短半個月竟然病重如此。”
“娘娘,娘娘還要等麽?”吳連貴走得近些,細細說道:“娘娘固然是擔心皇後娘娘的身體,可也要愛惜自己才是,眼下生產完還不到兩月餘,哪裏經得起臘月裏頭的冰刀子風……”
“沒事,且再等等。”慕毓芫抱著紫金手爐站在連廊台階口,腳下已鋪滿寸許厚的積雪,明晃晃光線反射上來直刺眼眸,今冬仿佛格外寒冷些。
“要是永遠不長大,那該多好?”
“為什麽?”
“因為娘親說過,我們長大就要嫁人了。”杏黃色的小裘衣精致華貴,映襯得朱家二小姐愈加文靜大方,不疾不徐分析道:“要是我們都出嫁的話,比如象大姐那樣嫁到外省去,你和我都不在一個地方,再想見麵可就難了。”
“那有什麽關係。”花圃中的臘梅花開成一簇簇嫩黃,沿上坐著粉雕玉琢的慕家四小姐,前後搖晃著腳上的孔雀羽小繡鞋,詰詰笑道:“那我們就嫁到一起,你先嫁給哥哥,我再嫁給弟弟,不還是天天見麵了?那樣比現在兩府來往還要相近,天天都可以在一起呢。”
“嘻嘻,小不點想著要嫁人,不害臊……”
“哼,明明是你先說的……”
仁啟二十四年,景帝長子旻暘冊為端王,於元徵城北門外新造府邸一座。同年舉行王子大婚,英親王妃乃肅毅公朱家二小姐,年十四,閨名佩縝。王妃聰穎敏慧、年少持重,婚後數年亦未聞夫婦不睦,人多謂王妃有益夫匡助之德。
“要是永遠不長大,那該多好?”慕毓芫的身形倚欄微震,莫名酸楚自身體內湧出來,反而激出一抹苦笑----蒼天果然讓你我分別嫁給兄弟----可為什麽還有後麵的這出鬧劇?同暉皇後和英親王妃可以珍重往日情誼,隻是今日的皇後和宸妃卻該如何相處,情何以堪?!
“娘娘,站得太久了。”慕毓芫被身後聲音拉回現實,麵前紛揚的細碎雪花無休止飄落著,伸出手去接住,卻因手爐上捎帶的溫度而融化成水。空氣裏微聞一聲歎息,細小的幾乎要淹沒在落雪聲之下,“嗯,知道了。吳連貴你先去知會一聲,若是皇後執意不肯相見,那本宮就一直等候下去。”
少時,隻見文繡領著人出來,“皇後娘娘有旨,召宸妃晉見。”
即使慕毓芫早有心理準備,見到皇後慘白如素的臉色仍不禁震驚,那不是膚如凝脂的雪白----是毫無血色的病態蒼白,“姐姐,你----”她唇齒都顫抖著,內心深處生出一種莫名惶恐,哽噎中夾雜著劇烈的疼痛,“到這個時候,你還不肯讓我陪在身邊?莫非真是因為我誕育祉兒,我不信……”
“四丫頭,你坐過來些----”一聲兒時稱呼幾乎讓慕毓芫盈淚,皇後無力的抬起手臂,溫柔微笑道:“本宮現在還好好的,你哭什麽?你既然執意要來,那就聽本宮把話說完,別哭了。”
“本宮的病並非三兩日,隻是如今……”皇後雙眸中神色柔和,象是被從前諸多往事包圍,嘴角勾勒出一抹淺笑,“如今終於可以放心歇息,想著隻覺得十分安心,所以妹妹你不要哭,今後咱們兩家就都指望著你了。你自幼聰慧在本宮之上,遇事也幹脆果斷,皇上他也……”
“姐姐,我沒有……”慕毓芫張了張嘴,卻是再說不下去。
“咳咳……本宮知道你沒有魅惑皇上。”皇後倚著玉茜色繡枕咳嗽著,指間用力握緊慕毓芫的手,接著緩緩說道:“不怕你傷心,你和先帝的恩愛誰人不知?同暉皇後豈會稀罕宸妃的頭銜,豈會奢望在三千寵愛中分得頭一杯羹?如同本宮放心不下朱家和佩柔,你為著慕家再次踏入這宮牆之內,終究是無法狠心下的不得已。”慕毓芫掩著嘴唇不說話,眼角一滴清淚跌落在皇後的手上,象烙鐵一般灼傷彼此。
“皇上他敬我重我,卻從不曾象對你一樣寵愛嗬護過。”皇後仿佛說著一件於自己毫不相幹的事,淺淡的笑容掛在嘴角,“本宮此生便是被賢惠名聲給耽誤,竟從不敢有吃醋任性的念頭,現在還真有些後悔呢。”
“別說了……”皇後越是微笑,慕毓芫就越是心痛。
“不,你聽我說完。”皇後像是素來文靜的孩子陡然任性起來,勉力撐出笑容越發顯得淒涼,“後宮中的女子整日爭鬥不休,為得就是在皇上心中多占一份位置,可是縱使三千寵愛集一身又如何?嗬,她們真的太傻!皇上心中最要緊當然是大燕江山,留給後宮的不過江水一滴,我們也隻是水滴中的細蟲罷了。”
“比如皇上待你我,不是沒有恩情的,隻是這恩情可給家門錦繡添花,卻未必能夠雪中送炭,這些道理說給佩柔她聽不懂,縱使懂得也不知道該如何去做。”皇後象是臨終托付遺孤一般,看著慕毓芫的眼睛認真說道:“妹妹,本宮要你答應,今後不論多苦多難都要撐下去。”
“嗬,姐姐你說什麽傻話呢。”慕毓芫流空眼淚反不覺得傷痛,唇邊的微笑隱含著一絲冰涼,“我這條命死過太多次,早就膩味。”
皇後得到親口驗證鬆了口氣,說話良多不禁微微喘息,雲鬢間的發絲也任性的散亂開來,隻有眼中晶明的目光依舊清晰,“本宮也不會撒手不管,後宮中的烏煙瘴氣打掃幹淨再交給你,今後可不許偷懶了。”
慕毓芫聽她說這話,似乎隱含著什麽特別的深意,不由問道:“姐姐,後宮終究是你的,這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手若柔荑----”皇後將慕毓芫的手拉起來細看,惋惜道:“可惜這雙手終究還是要弄髒的,就讓本宮為你和佩柔做一次,也可以安心的去了。”
“姐姐!你到底想做什麽?”慕毓芫抽手站起來,隱隱約約猜到某種可能,自身原本就是背負著無窮罪孽,何苦再毀掉他人的幹淨,“你若是想處置鄭嬪和徐貴人,大可不必,萬不得已之時我自會出來謀劃的。姐姐,你身體虛弱更應該好生休養著,不要再耗費心思在這些人身上。”
“說什麽好生休養,本宮還不至於糊塗到這般田地。”皇後斂去笑容,平素恬靜柔和的目光陡然深邃複雜,“處置誰都是本宮的事,你不必多嘴,難道你擔心本宮會蠢得給你們留下牽連麽?”說著瞥了一眼旁邊水滴銅漏,合上眼簾道:“退下,本宮該用湯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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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白雪紛飛,早已經將朱紅的深宮兜成一個銀妝世界,冬日是梅花綻放爭豔的時節,紅梅妖豔、臘梅瑩透,在白絨絨的飛雪中怒放更顯得絢麗奪目。外麵已經是極寒冷的天氣,慕毓芫卻被殿內的暖爐烘的心緒煩亂,眼下大事接二連三的發生,好不容易把七皇子哄睡著,仍然沒有半刻清閑的功夫。
“娘娘,得趕緊想個法子啊。”吳連貴在旁邊急得搓手,皺眉道:“要是皇上的聖旨一下,想要再挽回可能難了。唉,雲少爺眼下的樣子哪裏能成親,這公主下嫁的聖旨可就不是催命……”
“呸呸!”雙痕在旁邊打斷道:“這話多不吉利。”
“你們別添亂,容本宮想個妥當點的法子。”慕毓芫手中撚著尺餘長的細金箸,漫無目的地撥弄著爐灰,圓圈越轉越慢漸至停住,“吳連貴,你趕緊去把樂楹公主請進宮來,就說有雲琅的事要跟她說,快去!”
雙痕有些不解,小聲道:“公主要知道這事不定高興成啥樣,這會叫進來可不是添亂?隻怕還求著皇上下日旨呢。”
午後皇帝麵帶憂色的過來說話,說到皇後近日的病情十分擔憂,然而這也非人力所能為之事,彼此都覺得格外沉重。皇帝轉了話題,提到打算讓雲琅和樂楹公主成親,說是借著大喜事給皇後衝喜。
慕毓芫心知皇帝絕非隨口說說,而雲琅又犯錯在前,隻有順著話鋒敷衍,心內早急成一團亂麻。皇帝的口吻絕非商量,這種皇家恩典從不容人駁回,究竟如何才能將變故平息?至少,能拖延一下也是好的。
“啟稟宸妃娘娘,樂楹公主駕到!” 慕毓芫朝旁邊遞了個眼色,自己換個姿勢躺的更舒適些,等雙痕帶著眾人退出才柔聲喚道:“敏珊,快進來吧。”
“皇嫂,雲琅他是不是病重了?”樂楹公主急急忙忙趕進來,見屋子裏隻留下自己更是緊張,因擔心而不自禁拳緊雙手,手上的瀅綃彩絲絹幾乎被揉成一團,幾絲銀線被折斷也沒發覺。
“沒有的事,大好了。”慕毓芫看著她純澈的眼光一時失神,趕忙微笑道:“你別太擔心,雲琅可是練功夫的人,那點輕傷能算得上什麽。”見樂楹公主放下心來,又接著說道:“他的脾氣不大好,你多擔待著些,將來自有給你賠不是的時候。”
樂楹公主立時飛紅了臉,點頭時帶動耳上紫晶墜子搖晃,“雲琅是因為受傷才發脾氣,我沒有放在心上的,皇嫂不用擔心。過些日子,我就去求皇兄把他留下來,今後再也不去打仗,也就不會受傷了。”
“敏珊----”慕毓芫心內無聲歎息,這點少年的純真還能堅持多久,“本宮還想要問你一句話,你可是真心喜歡雲琅的?”
樂楹公主的頭轉瞬象灌鉛似的抬不起來,下巴幾乎要貼到胸口上去,臉頰上那抹櫻桃紅愈加嬌豔,細不可聞的“嗯”了一聲,“皇嫂,不要再問了。總之,我心裏沒有別人。”
眼前之事能否避開還得看公主,然而她隻是一味嬌羞不知其他,慕毓芫不忍心去看那小女兒的模樣,錯開眼光問道:“那你是願意嫁給他這個人,還是得到他的心?”
“那當然是----”樂楹公主還沒從方才的嬌羞中回神,不解道:“他的人和他的心不是在一塊麽?有什麽分別呢。”
“嗬,那當然有。”纖長睫毛在眼瞼下方投出淺色陰影,仿佛主人此刻輕微蒙塵的心情,慕毓芫輕聲笑起來,“若是現在皇上下旨讓雲琅娶你,便是嫁給他的人;若是假以時日,等到你們同心不二。到那時再由雲琅請婚,嫁給他的不是樂楹公主,而是殷敏珊本人,便是得到他的心。”
樂楹公主似懂非懂,她自來便是色色由別人準備好,唯有這件事是自己努力去爭取的,終究不願隻是皇家的一道聖旨,慕毓芫見她琢磨不語,趁熱問道:“可想聽雲琅親口喚你一聲敏珊?”
“我想的!”樂楹公主脫口而出,象是下定某種決心一般抬起頭,雙眸中有著不同往常的光芒,清晰地說道:“我想要得到雲琅的心!”
第四十四章 失之痛
因為皇後日漸病重,皇帝索性暫停日常早朝,晨間隻在上書房處理緊急事宜,雲琅的婚事也因公主本人不同意而暫停。窗外依舊是白雪紛飛,椒香殿內宜人的溫度稍微緩解帝妃的情緒,隻是說到皇後不免想起她的病,二人神色均是暗淡。
明帝少有這般愁眉不展,歎氣道:“佩縝的這個病,多半是因為朕給耽誤了。”慕毓芫不便插話,隻聽他接著說道:“那年佩縝誕育寅柃難產不順,勉強生下來卻隻養到半歲,此事對她打擊不小,拖來拖去就落成病根了。不過,這還隻是次要的----”
慕毓芫心中一動,那個皇後守口如瓶的秘密就要揭曉,不知為何此時反而有些不願聽下去,明帝正陷入往事的回憶之中,自然沒留意她臉上的神色,接著說道:“其實自皇後勉強生下寅柃之時,太醫就已經診斷她不能再有身孕,朕怕她傷心過度就一直悄悄瞞著,時間長久更不想說出來。”
“難道,姐姐已經知道?”
當時隻有太醫和王伏順在跟前,莫說那太醫原本謹慎小心,便是口無遮攔也是沒有機會的,再者王伏順決計不會去跟皇後說這個,到底是怎麽傳到皇後耳朵裏,竟然惹得她日漸憔悴如斯,豈不是提前枉送性命麽?明帝原本柔和的神色轉為肅殺,冷聲說道:“朕也為這個生氣,佩縝定是知道這件事才會病重如此。隻是不知道是何人走漏消息,實在是居心叵測,此人當誅!”
“原來如此……”眼前走馬似的浮現出皇後近日種種,先前對自己和徐貴人的態度竟像個誘人的局,慕毓芫心底一陣發涼,豁然起身道:“皇上,皇後娘娘此次病重非同尋常,臣妾想現在去看看。”
明帝稍微吃驚,問道:“怎麽如此著急?皇後雖然病重,但也不至於----”隻見王伏順不顧禮儀闖進來,臉上神色大變,“皇上,快起駕去鳳鸞宮看看,皇後娘娘那邊出事了!”
半個時辰前,徐貴人如常過來侍奉皇後,原本湯藥都是她親自嚐試溫度,誰知隻一勺下去就砸盅倒地,原本俏麗小臉早已扭曲變形,烏紫唇角溢出一縷縷汙血,竟離奇的中毒而亡!這湯藥原本是給皇後服用,如此說來竟有人陡膽妄為謀算中宮,鳳鸞宮立時戒嚴禁止所有人走出,隻等皇帝和太醫院的人過來調查。
明帝邊走邊聽文繡在旁邊哭訴,趕到裏麵已不見徐貴人的屍身,隻餘下一灘沒收拾幹淨的汙血痕跡。皇後似乎受到極度驚嚇,連素淡嘴唇都已失去顏色,等到明帝握住自己的手才失聲哭出來,顫聲泣道:“皇上,徐貴人她死的蹊蹺……隻怕背後之人原本是想讓臣妾去死的……”極度的震驚讓明帝拳頭上青筋暴露,儼然恨不得就此扼死背後下毒之人,皇後哭的幾乎喘不過氣,接著咳道:“……其實臣妾早已不貪戀這人世,自從……自從臣妾知道不能再孕那件事後,心也就跟著被掏空了。”
“佩縝----”明帝唇角都顫抖著,恨聲問道:“到底是誰在你麵前胡言亂語?你告訴朕,非要將他碎屍萬段不可!”
“皇上何苦一直隱瞞著,臣妾心裏真的好苦。”皇後用力合上雙眼,熱淚沿著臉頰滾滾而下,“你怕我病上加病所以不忍心,可是----”
皇後看著殿內的人欲言又止,明帝朝身後怒道:“還不統統滾出去,難道你們這些反天的奴才餘心不足,還想生出別的事故才滿意麽?!”眾人嚇得腿腳發軟,悉悉窣窣的衣袍磨擦聲過後,殿內便隻餘下帝後二人。
“隻怕……”皇後猛然睜開雙眼,漆黑的瞳仁中已經失散往日的光輝,仿佛是沒有底界的無際空洞,“這些年臣妾一直心中不安,那些過往的罪孽,就象蟲子一樣啃噬著臣妾的心,隻怕……這一切都是上天的懲罰罷。”
“佩縝!!”明帝的聲音陡然變調,尖銳的好似一把鋒利的冷刀,直刺刺透過帝後二人身體,“佩縝,朕不許你胡說。”勉力支撐著的無奈後,那始終驕傲冷峻的帝王也有些頹然,“哪個帝王不是踏著千萬屍骨走上來的,若真有罪孽就讓他們衝著朕來,怎麽能怪罪到你的頭上?蒼天如果真的有眼,又怎會讓芸芸眾生都活在煎熬之中,那麽多年蒼天何嚐憐憫過朕?!”
想到就要親手割斷這塵世糾葛,皇後的嘴角不由浮起淺淡的笑容,內心裏生出前所未有的寧靜,終於走到這一天了。往事如雲掠過,大婚時擬托良人的欣喜,多年來彼此同心合力的交付,此一生的心血都已經完整的用盡,那麽前塵往事的過錯還能如何清記?
“哐當!”又是一件花瓷砸碎,自從踏出鳳鸞宮後明帝就一臉雷雲,寢宮內能砸碎的東西摔得滿地都是。眼見再無瓷器玉器可砸,隻聞“嗖”的一聲,明帝自床頭拔出三尺長的九龍鏨金天子劍,劍指朝天喝道:“說什麽帝王乃蒼天之子,為何蒼天你絲毫都不庇佑於朕,天上人間的鬼神們,有膽就衝著朕來!!”
“皇上,皇上……”殿內宮人早已經退的幹幹淨淨,隻餘下王伏順貼身侍奉,隻是他如何能勸阻那憤怒中的帝王。
“那些----”明帝眼角笑意因憤怒而顯得扭曲,突然仰麵大笑起來,恨聲說道:“好,好,竟在朕眼皮底下做出如此忤逆之事,那些妄圖謀算佩縝的逆人,朕一個也不會放過!!”
眼前景象紊亂顛覆,那個長年不受父皇恩寵的冷峻少年,縱使被冊封為王也依舊被權貴孤立無視,直到大婚娶到那溫柔如水的女子,終於重新感受到溫暖。有別於王府侍妾的曲意承歡,年幼自己三歲的英親王妃少年持重、端方大氣,彼時還是剛剛及笄的韶齡少女,穩重中的那抹女兒依賴更讓自己歡喜無比。
“旻暘,披好衣裳再出去,當心著涼……”
“旻暘,怎麽還沒有睡?不如讓臣妾陪在旁邊,定然不會打擾……”
“佩縝你方才說什麽?再說一次。”並非第一次為人父,自己仍然欣喜若狂將文靜的她抱起來,轉圈中嚇得懷中女子一陣陣驚呼,“你懷上咱們的孩子?哈哈,佩縝要做母妃咯…… ……”
時光怎麽轉得這麽快?自從登基大寶之後,年輕的皇後總是整日鬱鬱寡歡,也不肯再喚自己的名字,每每依君臣之禮端守中宮之儀,究竟是什麽芥蒂將彼此阻隔?心底並非不知道潛伏的原因,終究隻是自己不敢認真的去想,可那些為自身榮寵謀算於皇後的人呢?明帝覺得頭顱爆裂似的疼痛開,從前為著朝堂之事對後宮頗多容忍,但如今已遠遠出離自己的憤怒,殺,殺,殺,禍害一個也不能留!
“皇上,老奴已經派人去沐華宮戒嚴,隻是……”王伏順小心翼翼地問道:“鄭嬪乃寅祺的生母,皇上你看該如何處置才妥當?”
“這後宮中的女子,哪個不會生孩子?!”明帝將劍插進紫檀木麵的桌子,手握劍柄冷聲說道:“她竟然敢憑揣測告知佩縝不能再孕,佩縝這些年的病,多半就是因此而起。如此還不夠,今日竟然在的湯藥裏麵下毒,這般心狠手辣如何能留?寅祺跟著她遲早被帶壞,朕的皇子豈能由這等毒婦養大?!”
“唉,可惜徐貴人倒是枉死……”
“還提她做什麽?”明帝語氣裏有說不出的厭惡,冷笑道:“她算什麽好女子,先前在宸妃的冊封禮上做手腳,接著又連親生骨肉都不顧,借此誣賴鄭嬪對莫須有的皇子掉包,跟著後來還敢送浸過紅花的雪參給宸妃,這樣的禍害通通都消失才清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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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娘娘…… ……”慕毓芫俯身替皇後掖好刺花蠶絲被,回頭才發現說話的原來是王伏順,他自來跟少有離開皇帝身邊,如此大亂的時候難道還有什麽要緊事?不過眼下已經是心力憔悴,隻是淡淡說道:“王總管,本宮還要照看皇後娘娘,有什麽事去跟吳連貴說罷。”王伏順不敢當著說出來,也不好在皇後麵前過去貼耳說話,隻是不住的使眼色過去。
皇後精神卻仿佛恢複許多,素白的臉頰也稍微有些血色,朝慕毓芫微笑道:“你去吧,王總管定是有要緊事跟你說,本宮現在覺得胸間舒暢些許,不礙事的。”
正說著就見明帝自正門步進來,對王伏順蹙眉道:“你怎麽在這裏,朕讓你去辦的事呢?還不快去,莫非你也要惹朕生氣麽。”王伏順不敢多加辯駁,焦急的瞥了慕毓芫一眼,趕緊給帝後告安退出去。
慕毓芫見他神色不比尋常,況且此時也不想打擾帝後二人相處,遂襝衽告安急步追出去,果然王伏順還在台階口等候著,乃問道:“王總管,到底有什麽事就說罷。”
王伏順摒退眾人,壓低聲音說道:“鄭嬪陰謀毒害皇後娘娘之事已定案,皇上賜鄭嬪清酒一盞,讓她速速領命。可是鄭嬪說定要見到宸妃娘娘才肯飲酒,此刻在沐華宮發瘋似的抱著三皇子不放,眾人怕傷者皇子都不敢用強。”
鄭嬪?慕毓芫剛要步下台階卻停住腳步,太長時間不曾見到仿佛都有些遺忘,一時失神,腦子裏回旋起皇後方才說的那些話。
“徐貴人心狠而智不足,況且早已經失去皇上的恩寵,將來六公主長大容貌必定在人前顯現端倪,她的命遲早都是要斷送的。而鄭嬪城府良深、計謀嚴密,若非給她定下謀害皇後之大不赦的罪名,將來必定會憑借皇上對寅祺寵愛而生波浪,況且寅祺這個孩子太聰明,若不如此也難以讓皇上離棄,長大後難免會成為祉兒他們的障礙……”
“從前你總怕傷我的心,步步都不敢僭越妃子的本分,從今往後這後宮就全都是你的,想怎麽管就怎麽管罷。有你照看著佩柔就很好,將來也必定能為皇上治理出一個清靜的後宮,那時候再焚香告訴姐姐……”
“不論你從前是什麽身份,今後都隻能是皇上的妃子。後宮嬪妃爭寵從來就不會休止,即便你不爭寵,也未必能阻止他人清除路障。有些事不是你能避開的,與其萬事退讓倒不如謀劃於先。事到如今,本宮能做的也隻有這些……”
“娘娘----”王伏順在旁邊出聲,補道:“老奴特請娘娘過去一趟,保證不會傷到娘娘半絲毫發,隻盼事情速速平息,免得再惹皇上生氣。”
慕毓芫回頭掠了王伏順一眼,點漆般的雙眸中的光線清淩透徹,“王總管也太過擔心,本宮並沒有對鄭嬪做過不見光的事,她為什麽要傷害本宮?走罷,眼下不宜多出紛亂。”
“是,老奴說錯。”王伏順陪著小心,跟隨下了台階。
鄭嬪早就抓扯的衣衫零亂、花容失色,往昔的貞靜從容已不複存在,見到慕毓芫步進才安靜下來,“宸妃娘娘果然是女中豪傑,此刻竟然還肯來給嬪妾送別,你不怕嬪妾臨死前對你不利麽?”
“本宮為什麽要怕?”慕毓芫朝身後的太監揮手,立即上來幾個身強力壯的高大太監,不容分說將三皇子架到一旁,“其他人都退出去,本宮有話要跟鄭嬪娘娘說,沒有吩咐都不許進來。”
“好,你果然厲害。”鄭嬪突然大笑起來,對旁邊猶豫著的王伏順說道:“公公隻管放心,耽誤不了時辰的,本宮隻是有幾句話要問宸妃娘娘而已。”王伏順見三皇子在自己這邊,諒鄭嬪也不敢對慕毓芫怎麽樣,不想此刻節外生枝,隻好帶著嚎啕大哭的三皇子退出殿去。
“說吧,本宮知無不答。”
“宸妃娘娘果然與尋常女子不同,也不枉皇上費盡心機將你迎進宮。”鄭嬪恢複平日的鎮定,嘴角的微笑也平和下來,“可笑我跟徐貴人竟然步步皆錯,到最後你隻用這一招就將我們置於死地,當真好手段!”
“嗬----”慕毓芫輕聲笑起來。
“你笑什麽?”鄭嬪變了臉色,不可置信的問道:“難道不是你在皇後娘娘的湯藥下的毒?本宮不過去給皇後請安片刻的功夫,就被汙上這等洗刷不掉罪名,皇上如今不肯見我,難道不是你在從中挑唆?”
“本宮笑你的小人之心!”慕毓芫慢慢側頭定住視線,裘衣內的錦茜紅的刺金廣綾宮裝襯出奪魄容光,雲鬢間九轉赤金瑪瑙步搖灼灼生輝,刺得鄭嬪微微垂眸,“本宮能活到現在,絕不會象你和徐貴人這般,聰明反被聰明誤。冊封禮上,你枉費心機做的手腳,對付陸容華身孕的卑劣手段,還有後來在雪參裏添加的紅花,你以為本宮都不知道麽?”
鄭嬪蒼白臉色幾乎震驚成透明,慕毓芫接著說道:“本宮若當真想謀算你們,豈會忍耐到今日?豈會借謀害皇後設計你們?你們眼裏隻有榮寵和名份,何曾知道什麽是相知相通的情誼?今天明白地告訴你,徐貴人中毒的事與本宮毫無幹係。這個時候,難道還有心思哄你麽?”
“不,不可能……”鄭嬪站起身步步後退,直到碰到角落裏的青銅鍍金博山爐才止住腳步,陡然清醒明白過來,篤定冷笑道:“是她,一定是她!一定是那個看起來端莊大方的朱皇後,早就知道她假裝賢良!”
“本宮勸你,還是不要妄言的好。”慕毓芫拂了拂椅手上的碎屑,就近找了張幹淨的梨花椅坐下,“免得皇上聽見,認定你是在汙蔑皇後,若是因此而遷怒於三皇子,怕是你最不想見到的罷。”
“寅祺,寅祺……”鄭嬪好似猛然間醒神,突然跪在慕毓芫麵前痛哭起來,“宸妃娘娘,千錯萬錯都是嬪妾一個人的錯,求你日後不要為難寅祺,嬪妾定然……”
“這些汙穢的事,與孩子們什麽相幹。”慕毓芫徑直站起身來,帶動雙綾掐金菡萏紋的寬大廣袖卷起寒氣,輕笑打斷道:“一樣都是皇上的親生兒子,鄭嬪有什麽好擔心的呢?你想說的話本宮都知道,無非是對三皇子有什麽手段,便化為厲鬼來報仇,若是好生對待三皇子,來生再報答之類。嗬,這一生都管不過來,哪裏顧得上來生?”
外麵王伏順等得不耐煩敲起門,慕毓芫朝外揚聲道:“讓三皇子單獨進來。”看著鄭嬪幾欲將咬出血的嘴唇搖頭,歎道:“三皇子自小就聰明伶俐,本宮會教導他怎麽做個好王爺,隻要他肯安分過日子就會平安,你可放心了?”
“母妃,寅祺不要離開你!” 三皇子哭花臉跑了進來,一頭撲到鄭嬪的懷裏,抽噎道:“他們要帶母妃去哪裏?寅祺聽父皇和母妃的話,乖乖的念書,讓父皇把母妃留下來好不好?寅祺不要離開……”
鄭嬪拉著寅祺跪下,含淚笑道:“傻孩子,母妃隻是暫時去別的地方,你就好好跟在宸妃娘娘身邊,過些時日母妃就回來看你。要好好念書識字聽父皇的話,今後不管什麽時候都不許惹慕母妃生氣,來,快點磕頭!”六歲大的孩子似懂非懂,眉清目秀間是不能掩藏的聰慧,認真聽話的磕頭下去。
“娘娘!!”王伏順已經在外麵出聲,慕毓芫情知不能夠再拖延下去,遂蹲下身微笑道:“寅祺,跟本宮去吃你最愛的鬆子糖,等你母妃收拾好再回來。”三皇子隻是拽著母親的衣襟不肯鬆手,鄭嬪狠心的將小手抽出來,毅然拭淚往內殿慢慢走去。
鳳鸞宮外鵝毛大雪四處紛飛,層層堆壘的積雪幾乎快要淹沒宮牆內的道路,仿佛是在妄圖掩蓋人間的無限淒涼。寒冽的雪風吹得的三皇子猛地一激靈,慕毓芫看著這個失去庇佑的孩子不禁感慨,彎腰下去柔聲問道:“寅祺,是不是覺得身上冷?來,躲到母妃的銀狐絨披風裏麵來,現在可覺得暖和些?”
三皇子順勢往銀狐裘披裏縮了縮,脖子被狐絨摩挲的暖暖的癢著,似是找到依靠般將大人緊緊抱住,仰著紅撲撲的小臉道:“母妃,寅祺不冷了。”
王伏順在旁邊說道:“宸妃娘娘,你還是快進去看看皇後娘娘,三皇子此刻不宜進去,就交給老奴照看吧。”說著就去拉扯,或許是他滿臉縱橫的皺紋讓孩子害怕,三皇子反而更往披風裏躲進去,垂著腦袋不肯出來。
正在僵持,隻見文繡悲悲戚戚從裏麵跑出來,上前拉著慕毓芫泣道:“宸妃娘娘你總算回來,趕緊進去吧。皇後娘娘她……”慕毓芫心跳似乎猛地一停,方才走的時候不是都好好的,難道隻是回光返照的假象?急步要趕進去,可是三皇子卻緊緊抱住她不放手,隻好朝雙痕吩咐道:“你好生照看著寅祺,這個時候千萬不要出亂子。”
殿內已經被妃嬪擠滿一地,錦繡堆裏躺著蒼白如素的年輕皇後,皇帝正握著皇後的手坐在床邊,臉上因過分悲切而沒有半點表情,側旁的朱貴人哭得哽咽難言,抽抽噎噎聳著肩膀卻不敢大聲,手足無措的看著眼前的變故。
皇後的光景幾近彌留,用力睜著的雙眼仿佛要把靈魂也帶出來,費盡力氣在大殿內四下環顧,奶娘趕忙將年幼的公主抱上來。她嘴角不斷的囁嚅著,聲音卻細弱蚊蟲不可辨,慕毓芫不得不將身子湊到皇後嘴邊,哽咽道:“姐姐,但凡有我在的一日,就必定如你一般照顧好寅雯和佩柔……”
明帝幾乎要將手中衣襟抓裂,上麵的九紋金龍也好似知道主人的悲傷,龍目破框欲出的怒視著,仿佛在質問蒼天為何要帶來這生離死別,“佩縝,佩縝……朕將來一定會親自照顧寅雯長大,必定讓她成為大燕國最驕傲的公主……”
皇後一如往常,隻是恬靜微笑著。在她臨死的眼裏,再次看到如夢往昔,幼年的天真爛漫,少女的義無反顧,多少愛恨連接成的十餘載歲月。此時回想,竟恍然好似繁華虛幻的大夢一場。怎麽有些難以呼吸,到底是什麽扼住咽喉?皇後仿佛聽見身後嗚咽之聲,真真假假的悲切都淹沒在人堆之中,可是此刻還有什麽可怕的呢?那些功與名、利與祿、愛與恨、情與仇,生前步步重負換來的所有光芒,都好比盛夏螢蟲絢爛短暫的一夜,都會隨著死神的巨大力量而宣告終結。
延禧三年臘月,皇後朱氏薨逝,年僅二十四歲,諡曰仁襄皇後,葬於皇陵之東即關景陵。元徵城東北角清晰的傳來金鍾之聲,一長一短,連綿不斷,那是宣告皇後薨逝的喪鍾之聲。許多年前,慕毓芫曾親耳聽過自己的喪鍾之聲,人世間還有比這更荒謬的事麽?殿內散發著暖熱的幹燥之氣,仿佛烤幹她身體內所有的水分,喪鍾一聲聲砸得心口碎裂似的疼痛難抑,卻始終哭不出聲來。
良久,終於在仰麵的那一刹那,兩行熱淚自眼角沿著臉頰順勢蜿蜒而下,曲曲折折似那難以述說的無盡悲傷,最後跌落在大殿無盡良深的黑暗之中。
第一章 離塵
隆冬過去,春暖花開。
幾個小宮女圍在椒香殿的後花園放風箏,雙尾玉蝴蝶、長龍串珠、長身蜈蚣、美人仕女圖等等,滿天都是彩娟紮成的風箏在飄舞。樂楹公主手裏的風箏逐漸高起來,小宮女們正在鼓掌歡呼,隻聽“砰”的一聲,強大的風力竟把棉線掙斷,那玉翅蝴蝶便在眾人的驚呼聲中消失遠去。
“嗐,真是討人厭。”樂楹公主嘟噥著嘴,手裏握著殘線軲轆走過來,抱怨道:“皇嫂,竹器館的人怎麽做風箏的?人家正放得高興呢。”
“敏珊,過來坐著歇會。”慕毓芫俯身在小幾上取過青瓷茶盞,親自沏了盞花茶遞過去,“最近雲琅怎麽樣了?你怎麽沒在府上陪他,倒來宮裏陪我放風箏?他若是又衝撞你,我替你訓斥他。”
“沒有,沒有。”樂楹公主連連擺手,也不知是想起什麽,突然紅臉低了頭,“一大早的,皇兄就派人把他傳進宮,想來是有要緊的事呢。”
難道是準備重返青州?九曲十八折的畫廊上傳來腳步聲,原來是小太監們簇擁著明帝和雲琅過來,慕毓芫起身笑道:“剛和敏珊說到你們,可就來了。”底下的小太監們趕緊給二人搬椅子,樂楹公主衝著雲琅笑道:“你也來了?快過來坐。”
雲琅神色淡淡,回道:“公主金安。”
明帝在旁邊坐下,端起慕毓芫手裏的花茶飲了一口,笑道:“雲琅回來也有一段日子,況且青州那邊還不安定,因此朕讓預備回去的事。”
“什麽?讓雲琅去青州?”樂楹公主一驚,轉身跺腳急道:“為什麽非要讓他去冒險,換別人去不就好了。皇兄答應不讓雲琅出去的,怎麽說話不算話?”
“胡鬧!”明帝蹙眉看了看她,斥道:“那都是你自個兒瞎說的,朕可從來都沒有答應過你。再說,你自己問問雲琅,看他是願意留在京城還是回青州?”
“末將願回青州,將功補過!”
“你,你----”樂楹公主自知勸不動雲琅,轉身拉著慕毓芫撒嬌道:“皇嫂,雲琅的身體還沒怎麽恢複好,你快勸他留下來。”
“敏珊,雲琅是軍營之人,自然應該在邊浴血殺敵才是。”慕毓芫拉著樂楹公主的手坐下,斟酌著說詞道:“你也是希望他好,對不對?等他平定青州事情就回來,到時候大家都歡歡喜喜的,不是更好?”
“我不聽,我不聽……”樂楹公主捂住自己的耳朵搖著頭,晶瑩剔透的淚水破框而出,“你們都是唬我的,你們都不管我……你們隻知道什麽江山,什麽功名,還有什麽朝廷大事,這些我都不想聽!”
“敏珊,不許胡鬧!”明帝站起身來拉她,樂楹公主卻奮力甩開他的手,奪身從側門跑了出去,慌得公主府的宮人們趕緊跟上。
“真是越大越不象話,都是朕寵壞了她!”
“你還跟小孩子慪氣?”慕毓芫對著明帝微微一笑,“近些日子,多虧敏珊照顧著雲琅,還沒來得及謝她,倒先被我們弄得哭鼻子了。”
“嗬,添亂還差不多。”明帝笑著搖搖頭,又看了看雲琅,“朕也拿她沒辦法,回頭你去勸勸她。先下去調遣隊伍,等到未時由朕親自送你出城。”
“是,末將告退。”
“雲琅,在外麵好生照顧自己。”慕毓芫起身上前幾步,替雲琅撫開肩頭上掛著的碎葉,將他仔細的看了一遍,柔聲道:“別讓家裏人擔心你。”
雲琅蒼白臉色稍和,勉力微笑道:“嗯,我會的!”
看著雲琅遠去的身影,慕毓芫不知他是否真的明白,該如何去麵對紛亂的人和事、愛和恨。世事種種都已鑄成,若積存太多怨恨便會蒙蔽雙眼。罷了,隻盼蒼天庇佑他平安歸來。
“宓兒,你在想什麽?”
“沒什麽。”慕毓芫掩去眸中的擔心,回頭盈盈淺笑,“臣妾在想,回頭準備點什麽好東西,才能夠哄得敏珊高興,這次又被委屈了。”
“別理她,過會就好了。”明帝雖如此說,到底還是高興的。
“兒臣給父皇請安,給母妃請安!”三皇子一身寶藍錦袍走過來,過了一年,年歲又漲一些,舉手投足間頗有些小大人的味道。
“寅祺,最近書念的怎麽樣?”
“回父皇的話,兒臣每日都聽師傅教導,讀書寫字樣樣做好。”三皇子彎起嘴角微笑時,有著一股子賞心悅目的清秀勁,“昨兒還做了一篇文章,師傅說還算通順,正想等父皇有空教誨一下。”
“那就好,晚間一起用膳時再看。”明帝素來喜愛三皇子,因他沒有親生母親撫養不免又多幾分憐愛,慈聲問道:“你跟著慕母妃可還習慣?有什麽想要的,隻管跟慕母妃說就是,不必拘束。”
“是,母妃對兒臣很好。”三皇子很自然省略掉姓氏,走到慕毓芫身邊蹲下,仰頭笑道:“母妃,兒臣方才還去看望過皇弟,正在搖籃裏睡得香呢。”
“是麽,可惜祉兒還太小。”慕毓芫拉著三皇子的手,撫摸著他的頭笑道:“等他再長大些,就跟著你學識字、學騎馬,也長成你這般聰明可人。”
明帝龍顏甚悅,笑道:“等他們將來長大,必定是寅祺和祉兒最象朕,都是聽話懂禮的好孩子。”如此後宮和睦的景象,自然是皇帝最願意看到的,又吩咐宮人晚膳準備的豐富些,方才趕回啟元殿處理政事。
“寅祺這孩子,太過聰慧了。”慕毓芫倚著藤椅合上眼簾,樹上的花瓣被風吹得碎碎落下,似乎掩蓋住她的擔憂,“你可還記得,他當時哭得有多傷心?本宮養他不過才幾個月,就好像渾然忘記自己生母。”
吳連貴審度其意思,遲疑道:“娘娘,你的意思是----”
“你想到哪兒去了?他隻是個小孩子。”慕毓芫回頭看了他一眼,淡聲打斷道:“隻是這孩子不能再留在身邊,萬一他將來有什麽念頭,也免得因為數年養育恩情讓彼此為難。”垂首略微思量片刻,歎道:“也罷,反正後宮裏不缺想要皇子的嬪妃,你去把惠嬪叫過來。”
惠嬪自從妹妹去世,整個人就好像失去主心骨一樣,聽得宸妃單獨傳自己說話還以為有什麽禍事,急急忙忙趕過來,“嬪妾給宸妃娘娘請安。”
“佑艴可還好?”
因明帝不喜,正月裏六公主的抓周也十分的簡單,惠嬪生怕多嘴被牽連到,趕忙回道:“艴兒她很好,也不似小時候那麽愛哭鬧,有勞娘娘惦記了。”
“果然,周歲就好養育了。”慕毓芫順著她的話一笑,往下說道:“不象祉兒,從早到晚的擾得我不得清靜,幾乎連管教寅祺的時間都沒有。因此跟你商議一下,想讓你來撫養寅祺,不知可還有精神照看?”
“寅祺?”以惠嬪如今的情勢,幾乎很難再誕育子女,況且三皇子又是皇帝素來鍾愛的皇子,聞言喜出望外,“有的……嬪妾必然會好好照顧寅祺,一定不會辜負娘娘的重托。”
“你回去收拾下,等回過皇上再讓寅祺搬過去。”慕毓芫吩咐宮人送惠嬪出去,回頭微笑道:“不知雲琅準備得怎樣?算起時辰,也差不多該出發了罷。”
雲琅手執韁繩騎在烏稚寶馬上,三月的春風和煦微暖,象女子柔軟的手撫過眼角眉梢,隻是從前的她,不也正是猶如春風一般吹拂過自己?望著漫漫的前路,心口不禁有些輕微的泛疼,不過很快就在整齊的呐喊聲中回神,陸海青在旁邊小聲道:“將軍,皇上和海陵王出來了。”
浩浩蕩蕩的儀仗隊伍中間,明帝身著簇新的九龍華袍出來送行,步上築台上往下看去,整整八萬從地方上調集來的精兵站列有序。放眼望不到邊的赭紅之色,猶如秋日楓木一般壯美,比宮牆內春花爛漫的景色更加動人心弦。麵對眼前波瀾壯闊的氣勢,平日裏溫然的天子不禁豪然起興,眉目間陡然生出銳利光芒,渾身上下散發著囊括山河臣民的帝王之氣,讓人不自禁的生畏。
象征性的儀式開始,築台下便將士們齊聲高呼,明帝在聲徹動天中微微抬手,底下數萬人頓時肅然頓步收聲。待海陵王和雲琅互相道別幾句,便對台下將士高聲宣道:“吉時到,大燕國的好兒郎們,啟程!”
雲琅縱身躍上自己的烏稚寶馬,右手揚鞭一策,馬兒便在鞭風的催動下衝出,八萬將士整齊有素的快步跟在後頭。片刻便出離京城的大門,八萬人馬頓時將官道踏的黃沙滾滾,在漫天的塵土飛揚縫隙中,美麗的元徵城逐漸遠去直至消失不見。
連行好幾日,人馬都有些疲憊。陸海青奮力策馬追到旁邊,問道:“將軍,眼看就要天黑了,要不要讓前鋒去準備一下?”
“又不是遊山玩水,準備什麽?”雲琅頭也不回,雙腿用力一夾馬腹,遠遠撂下一句,“急行,天黑就地紮營!”
一路上因為雲琅的命令,將士雖然疲憊不堪也不敢耽擱,結果整整提前兩天趕到青州前站----寧遠關。雲琅下馬踩著草地,熟悉的邊塞小花一如從前的綻放著,“啪”的一聲脆響,細弱硬草枝被折斷,仿佛要把過往分成兩半。陸海青看在眼裏卻不多言,隻是上前勸道:“將軍,既然在這裏休息,不如到帳篷裏躺一下。”
“不用管我,附近走走就回來。”雲琅繞過營地往外麵走去,誰知道還沒走出寧遠關營地大門,隻見陸海青又慌慌張張追上來。
“將軍等等,清河城傳來消息。”海青顧不上喘息,急道:“今日辰時,樂楹公主駕臨清河城,現在正鬧得一團熱鬧呢。”
“你說什麽?”雲琅吃了一驚,不可置信地問道:“清河城距離咱們還不到半日路程,樂楹公主怎麽會在那裏?我們走的時候,她不是還在京城之中麽。”
海青一臉焦急,解釋道:“聽說樂楹公主在我們出發前就已啟程,加上她沿路都有上好的馬匹換乘,因此一路繞小道追到清河城來了。”
“這----”雲琅不知說什麽好,翻身上馬道:“你安頓好人馬領著去青州,我這就去安排人把她送回去。”
雲琅一路快馬趕到清河城,心中又怒又急,想到郭宇亮臨終前的托付,方才勉強忍耐道:“公主,邊境不是你呆的地方,還是讓人護送你回去罷。”
“噯,等等!”樂楹公主當初一鼓作氣偷跑出來,並沒深思到了青州該如何,此刻強自硬撐道:“我到清河城玩玩不行麽?你隻管在前線打仗,我在後麵看風景,沒什麽不妥當的。”
“公主啊,清河城可不是你呆的地方。”清河城的小吏直對她作揖,求道:“雲將軍說的不錯,公主若在清河城有什麽不妥,小的怎麽擔待得起?”
“本公主想在哪就在哪,要你來管?”樂楹公主雖不好跟雲琅對嘴,卻對小吏不留半分臉色,恐嚇道:“你再敢多嘴,先砍了你的頭!”
“好了,不要再說了!”樂楹公主被突如其來的高聲嚇住,感覺自己身子一輕,頓時象小貓一樣被拎起來,還沒來得及驚呼已經被帶上馬。雲琅一手執繩,一手扶著樂楹公主,極力忍氣道:“先跟我到青州軍營,那裏好歹安全些,安排好人再送你回去。”
“去青州?”那麽,暫時不會被送回去了?等到了青州誰知是什麽狀況,況且此刻是雲琅扶著自己共乘一匹馬,樂楹公主暗自竊喜,覺得連日的勞苦也算不上什麽,趕忙低頭抿緊了嘴。
第二章 春喜
等到公主府的人發現樂楹公主失蹤,再到青州那邊快馬傳回消息到京城,都已經是三月底了。明帝在百忙之中更添煩惱,然而卻也無可奈何。樂楹公主在清河城時已嚷嚷的人所皆知,眼下青州戰事吃緊,沿路也十分不安全,再調遣重兵護送她一人回來實在是於理不合。
慕毓泰再三擔保負責公主的安危,方才讓明帝稍微鬆口氣,隻是想起樂楹公主的胡鬧仍不免動氣,皺眉歎道:“從沒見過如此胡鬧的女兒家,哪裏還有半點皇家公主的樣子?等她此次回來,一定關她半年不出門,今後才知道規矩。”
“那麽多人看著敏珊,皇上也別太擔心了。” 慕毓芫站在禦案前親自研墨,因怕墨汁沾到身上的素盈淺蓮宮紗,故而左手稍微撩起長筒箭袖,倒露出一段皓白宛若凝脂的手腕來,“不如趕著把手上奏章批複完,臣妾陪你去淳寧宮看看,佩柔年紀還小,隻怕照顧不好自己的身孕。”
“嗯,是小了些。”明帝停住朱筆一笑,眉頭微蹙歎道:“她比不得皇後,完全是小孩子習性,平日裏縱使一派天真。隻是算起日子,皇後她……”
慕毓芫神色微黯,輕歎道:“我答應了姐姐,自然會照顧好佩柔的。”
明帝見她雙眸水波閃動,似籠罩了一層淺淡的氤氳水霧,於是將其攬入懷中,在耳後輕聲說道:“你待皇後的情誼,她自然會明白的。隻是佩柔並不懂事,平時還需要你多加照顧,如今又掌管六宮事宜,素日要多加辛苦些了。”
“是,臣妾不辛苦。”慕毓芫有些不自然,輕輕掙出明帝的懷抱,“皇上還是快批奏折罷。”說著往下看了一眼,輕聲道:“這裏是啟元殿,等會讓底下的人笑話。”
明帝一笑,“好,你稍等等。”
“嗯,臣妾就在旁邊。”慕毓芫抬眸瞧了瞧,卻也沒說什麽,隻是安安靜靜走到書架前,徑自取了書一頁頁看起來。
大殿被數十盞宮燈映得通明,燈光下的女子膚色晶瑩,九轉金枝玲瓏步搖的水晶串珠瑩瑩晃動,更生出一圈圈朦朧光暈,安靜時幾近一幅美人賞詩圖。眼前之景,不正是自己從前期望的麽?可是,為什麽總有種把握不住的感覺,好似不恒定的水質般讓人力不從心。
無風的夜晚,燈火幾乎沒有絲毫搖曳,明帝用聽不見的聲音在歎息,那或許是無可衡量的將來,一切皆因無知而畏怖。待批複完所有奏章,方才直起身子,抬手揉著酸脹的肩膀道:“茶。”話音未落,王伏順已經捧上新茶來,“皇上,不如早點安歇,都已經亥時了。”
“嗯?這麽晚。”
“可不,宸妃娘娘好像睡著了。”王伏順往格架後抬了抬下巴,壓低聲音道:“白天要處理六宮的大小事宜,晚間也常常不放心,總是親自起來看七皇子。前幾日又新添了淳寧宮的大喜事,聽說連午覺也沒有安歇好。”
明帝側目看去,點點頭道:“嗬,都快趕上朕了。”
“皇上你看,今夜是不是宿在天禧宮?”
“好,你下去預備車輦。”明帝整理了下龍袍,徑直走到格架後的書案旁,俯身輕輕抱起慕毓芫,“走罷,起駕天禧宮。”
次日天色微明,皇帝早已趕去早朝。慕毓芫醒來後不見人,便先乘著車輦趕回椒香殿,結果七皇子還正睡得香甜。於是囑咐奶娘幾句,又閑閑往鍾翎宮去。謝宜華一身淡霜青廣袖宮裝,下著銀線綴花月白紗裙,出來笑迎道:“娘娘不照看著祉兒,又過來做什麽?嬪妾正在準備點心,剛還跟新竹說,等會弄好就去泛秀宮呢。”
“沒什麽事,想邀你出去走走。”
“那好,正好今日天色不錯。”謝宜華甚少華麗裝束,連頭上裝飾也很是清減,扶了扶側鬢笑道:“娘娘到裏間坐著等等,嬪妾打扮不合適出門,稍微收拾下,等會陪娘娘去淳寧宮瞧瞧。”
“嗯,你先進去吧。”想到朱貴人,慕毓芫不禁一陣頭疼,因為宮妃妊娠而增加諸多規矩,比如不能隨意走動,不能隨意飲食等等。朱貴人每每因此而鬧情緒,整天不是悶悶不樂,就是獨自躲著淌眼抹淚,讓人哭笑不得。
等到二人趕到淳寧宮,朱貴人果然正在賭氣,上來拉著慕毓芫抱怨道:“表姐你看他們,總是這也不許去,那也不能吃,早知道就不要懷孕了。”
宮人們嚇得不敢勸,慕毓芫上前笑道:“你都是快做母妃的人了,怎麽還說如此孩子氣的話?要是嫌口味單調,就讓人給你做別的花樣。”
朱貴人原本生得甜美,此時白瓷似的臉上微帶淚痕,好似春日梨花帶雨,少女聲音稍稍哽咽,“表姐,我想回家去……”
“好好的,怎麽又哭起來了?”慕毓芫看她紅著眼圈可憐,柔聲哄道:“你看看後宮中的嬪妃們,別人羨慕你都還來不及,這樣的話不要再說了。”
朱貴人有些怯怯,低頭道:“我想陪著表姐,一個人怪冷清的。”
慕毓芫隻覺甚是孩子氣,也並沒多想,於是笑道:“看來,是自己住著悶了。既然如此,那就搬到泛秀宮去住罷。”
“果真?”朱貴人破涕而笑,又有些羞赧低下頭,“還是,表姐對我好。我現在就讓人收拾東西,明天就搬過去。”說著便急著去吩咐人,一派天真爛漫少女模樣,沒有半分皇後的沉穩之氣。
謝宜華在旁邊一笑,“娘娘偏心,嬪妾也想搬過去住呢。”
慕毓芫笑道:“那好,等你有身孕再說。”
“是麽?”謝宜華笑容微有凝滯,很快又恢複自然,“朱貴人忙著收拾東西,也沒空招呼我們,不如道花園去走一走?”
慕毓芫欲言又止,隻頷首道:“嗯,也好。”
二人步出淳寧宮,走到拐彎處卻迎麵撞上兩個孩子。慕毓芫定睛一看,原來是四公主寅雯和先前皇後收養的杜玫若,兩個小女孩正手拉手走在一塊兒。杜玫若按禮請安後退至旁邊,四公主倒是挺親熱,拉著慕毓芫的手笑道:“慕母妃,我跟玫若正要去花園裏玩呢。”
“嗯,去吧。”慕毓芫朝身後看了看,問道:“怎麽奶娘們都沒有跟來?等會你父皇知道,又該責備了。不如跟著我,等會回泛秀宮吃點心。”
四公主眼角眉梢頗似皇後,卻少了那份果斷利落,朝杜玫若躊躇道:“玫若,你說我們是哪邊玩更好?”杜玫若一雙大眼睛撲閃,朝禦花園後麵看了看,四公主“噢”了一聲,“慕母妃,玫若她膽子小,改天我單獨過去請安吧。”
那邊奶娘和宮人們已經追來,慕毓芫吩咐幾句便放了她們過去,謝宜華在旁邊含笑說道:“那杜小姐倒是個美人胚子,年紀小小卻會用眼睛說話,看起來四公主也全由得她拿主意呢。”
“你難道不是美人?”
“娘娘說笑,嬪妾算得上什麽出色的呢。”謝宜華的聲音裏含著漠不關心,抬眸朝遠處看去,“聽說歌舞坊出了個絕色佳人,不光容顏出色,而且舞姿曼妙無人能比,估計不久就該登台獻藝了。”
二人就近在湖畔停下,麵前一汪碧波粼粼的湖水,雖然沒有到蓮花盛開的時節,不過一湖碧綠荷葉仍舊綠得喜人。湖光折射微耀人眼,慕毓芫背過日頭方向迎著清風,倚著青石雕欄道:“嗯?你怎麽對旁人感興趣了?”
春日陽光明媚,湖麵水波光芒映在謝宜華臉上,讓她的神色有些不真切,“嬪妾隻是覺得有意思,雖被眾人說的世上無雙,可是也沒見皇上召過一次。照此說來,後宮裏最不缺的就是美人了。”
“嗬,這也不象你說的話。”慕毓芫搖了搖頭,抬手折了一枝翠綠新柳,隨意撫弄著雕花石台,“你何曾私心爭寵過,今日倒象是吃醋含酸了。”
謝宜華淡淡一笑,“沒什麽,不過一時感慨罷了。”
不過才一年餘,從前不問世事的清高少女,轉眼已成皇家禁宮嬪妃,雖然還有那雙明眸清澈如初,卻仍不免讓人唏噓。慕毓芫忽然想起些事情,於是說道:“剛才淳寧宮人太多,有些話也不便問你。”
“什麽話?”謝宜華眸色明亮,微微綻出光芒。
慕毓芫躊躇了會,垂眸看向碧綠如玉的湖水,“你跟佩柔一起進宮,怎麽她有了身孕,你卻半點沒有消息?而且,以你的脾性最是和睦,怎麽皇上卻甚少過去,我總是想不大明白。”
謝宜華卻是一笑,“娘娘,怎麽總盼著別人有身孕?”
“嗬,沒什麽盼不盼的。”慕毓芫聲音波瀾不驚,輕得似是自語,“即使是從前的皇後,皇上敬她重她,也不是照樣看著嬪妃們誕育麽。我不過是一名妃子,隻需要做好自己的本分就是,哪裏管得了那麽多。”
“也對,由不得我們。”謝宜華似乎頗有感慨,仰目看向湛藍無雲的天空,“世上情愛深重、海誓山盟,也不過如此而已。娘娘能夠想得明白,自然也就不那麽辛苦了。”
“你又岔開話題。”慕毓芫收斂回心思,笑道:“算了,不用說了。咱們出來時間也不段,倒是有些酸乏。我也不送你,出了花園門各自回宮罷。”
“是,嬪妾送娘娘一段。”謝宜華微笑如常,回轉頭來。
慕毓芫回到椒香殿,正趕上七皇子醒來。五個月的小家夥還不知人事,隻是懵懵懂懂的看著周圍,不知何故突然咧嘴笑了一下,喜得奶娘直道:“娘娘你快看,小皇子剛才對著你笑,都懂得認人了。”周圍宮人們也跟著湊趣,爭相誇讚七皇子伶俐可人、粉雕玉琢,將來必定是個俊秀聰慧的少年。
“祉兒乖,讓母妃抱抱你。”慕毓芫抱過七皇子親了親,小家夥晃悠著手往她臉上摸去,奶娘在側旁陪笑道:“奴婢整天抱著小皇子,也沒見他如此高興過,到底娘娘才是他最親近的人呢。”
最親近的人?慕毓芫的心好似被紮了一下,如果三年前的那個孩子養在身邊,自己也該是他最親近的人吧。眼見奶娘和宮人們正在高興,勉力微笑道:“平時有你們細心照料祉兒,本宮也很放心,都下去領個賞罷。”
“謝娘娘賞賜!”眾人都是歡喜,趕忙磕頭。
“娘娘,是不是累了?”雙痕端著清茶上來,又道:“看娘娘的樣子,像是有什麽心事似的,可別悶在心裏。”
慕毓芫貼了貼七皇子的小臉,抬頭悠然歎道:“沒事,隻是不知忻夜如今可好?沒有親人在身邊照顧,心裏總是放心不下,不知道有沒有受委屈?”
雙痕垂首默了默,寬慰道:“娘娘,既然那邊沒有傳消息過來,小皇子就應該是長得很好,等到以後時機成熟----”
“不用去安排,本宮不想見到他。”還能怎麽樣呢?隻要他能夠平平安安的長大就好,慕毓芫將七皇子輕輕的放入搖籃中,轉過話題問道:“方才跟謝婕妤閑話,說到歌舞坊的一個人,聽說舞藝絕倫、容顏驚豔,可是原先咱們帶回來的桔梗?”
“正是,隻是沒查出她目的何在?”
到如今,還用得著查麽?她既然立誌要在後宮中出風頭,那就必定是想獲得皇上的寵幸。但是薛氏一門已廢,縱使皇上對她有所眷戀,也不能光複薛家門楣。隻怕她的誌氣不小,沒準會有別的打算呢。”
“娘娘,為何不找機會除掉她?”
“那個麽,以後再告訴你吧。”慕毓芫輕柔的推著搖籃,收斂笑意說道:“你讓底下的人好生留意著桔梗,若是她開始刻意接近皇上,就是準備要行動了。”
殿外響動,香陶揚聲道:“娘娘,朱貴人帶著人過來了。”
慕毓芫抬手示意雙痕打住,朝外揚聲道:“讓朱貴人進來,其他的人都帶到琉璃館去。”說完緩緩起身,自己整理了下衣襟裙帶,對迎麵進來的朱貴人笑道:“本宮前腳剛回來,你這丫頭就追過來了。”
朱貴人明眸間帶著幾分孩子氣,歪著頭笑道:“表姐你要是早點說,我也不用煩悶那麽久,哪還能等到明天呢。”側頭瞥到搖籃中的七皇子,走過去逗道:“笑一個,笑一個來瞧瞧。”
“你也是祉兒的母妃,叫他的名字罷。”
“祉兒,笑一笑啊。”朱貴人著急的用力搖了搖,反倒惹得七皇子“哇”的一聲哭開,於是蹙眉道:“為什麽要生小孩子,要等到什麽時候才能長大啊。”
慕毓芫早喚了奶娘來抱,拉著朱貴人坐下笑道:“將來你生下皇子,自然有一大堆奶娘宮人們照看著,還擔心什麽呢?別胡思亂想的,好生養著自己的身體,你年紀輕更應該注意些,再等半年生下來就好了。”
“還有半年?那麽久啊。”朱貴人不停絞著絲絹,似乎沒有半點懷孕的欣喜,反倒對身孕不方便甚是煩惱,隻是悶悶不樂。
晚膳擺在椒香殿西側偏殿,宮人們捧著碗碟魚貫而入,不多時,便擺上琳琅滿目的一桌子酒菜。明帝瞧了瞧朱貴人,問道:“是不是菜式不合口?想吃什麽隻管說,朕讓人去給你做。” 說著,親自替朱貴人夾了一筷子菜,“多吃點,等會再把那盞玄參烏雞湯喝了。”
朱貴人搖搖頭,小聲說道:“皇上,臣妾有些不舒服。”
“怎麽了?”明帝有些擔心,看她嬌小柔弱的樣子更生憐惜,“既然不舒服,那就到寢閣裏歇息會。朕讓人再做點清淡的,等會給你送過去。”
“是。”朱貴人給二人行禮,由人攙扶著出去。
明帝隨便吃了些,就算用完晚膳。慕毓芫也沒什麽精神,端茶過來笑道:“佩柔是家中最小的女兒,自幼深得姨父寵愛,難免比別人嬌柔一些。晚間隻怕沒吃好東西,皇上不如過去瞧瞧?”
明帝揉了揉眉頭,歎道:“最近各地都不平靜,整天除去吃飯睡覺,朕幾乎都沒離開過啟元殿,哪有功夫哄她?”
慕毓芫看了他一眼,輕聲道:“皇上注意身子,別累壞了。”
入夜月華格外清涼,明帝立在月光下望著眼前女子,那雙水波瀲灩的明眸似乎比從前多出一絲溫柔,是那樣的珍貴----竟讓自己舍不得移開視線,她心裏是否已照進自己的影子?無聲將她擁入懷中,喃喃低語道:“宓兒,隻有看到你心裏才會安寧,朕要你一直都陪在身邊,不許離開。”
“嗯,不離不棄。”慕毓芫雙眸微闔,將頭輕輕枕在明帝肩上,似乎悵然想起什麽遙遠回憶,良久不再言語。
第三章 驕夏
青州的夏天是幹燥酷熱的,縱使身邊有數人不停的打著扇,樂楹公主仍舊熱得連發絲都要炸起來,不過卻不敢有半點抱怨,生怕說錯一句就惹惱雲琅送她回去。隻是看著對麵悠閑自在的鳳翼,實在不明白怎麽差異如此的大,好奇地問道:“師兄,你難道不怕熱麽?難道你額頭上流下的不是汗水?”
鳳翼終年都是一身玄色裝束,此刻在案前翻閱著線探送來的諜報,有幾滴晶瑩汗水流下來,反手擦拭笑道:“公主還是回去,這裏還沒有你住的地方涼快,等到晚間雲琅回來,我讓他去城裏找你。”
“哼,你少哄我了。”樂楹公主在青州呆了兩個月,跟鳳翼混得稔熟,因喜他穩重溫和便十分親近,嘟著嘴道:“不知道是你沒跟雲琅說,還是他不想來看我,反正你每次讓我回去後,雲琅都沒來過。”
鳳翼秀長眉眼隱著淺淡笑意,讓人無法捉摸真是情緒,合上諜報微笑道:“眼下前線已經殺成一片,行營也是三天兩頭的換地方,沒有半分穩定。你不好好的呆在青州城裏倒讓人擔心,等安靜些再過來。”
樂楹公主抿著嘴不答,見鳳翼笑著搖頭,不服氣的站起來說道:“哼,知道你在笑話我不懂事,可是,我已經半個月沒見到雲琅了。現在天氣這麽熱,縱使他是將軍必須出去巡防,也該讓我知道他好不好,有沒有受傷吧?”
“多謝公主擔心,還是趕緊回城裏的好。”
樂楹公主聞聲大喜,回頭卻被雲琅滿身的血汙嚇了一跳,急道:“怎麽會有這麽多血在你身上,快快,快傳太醫!!”旁邊的隨行宮人小聲說道:“公主,咱們現在是在青州,軍營裏是沒有太醫的。”
“怎麽辦,那怎麽辦??”樂楹公主急得四處找人,卻被雲琅一把抓回來,十分無奈道:“我身上是別人的血,沒什麽大礙。”
樂楹公主還是不放心,又道:“可是,你真的沒有受傷?”
雲琅劍眉微蹙,連聲道:“嗯嗯,沒有。”
“人家也是關心你,幹嘛這麽不耐煩?”樂楹公主咬了咬唇,賭氣問道:“從早上一直等到現在,連午飯也都是在帳篷裏吃的,你卻……”
雲琅不願再跟她糾纏下去,轉身去拿書案上的諜報,鳳翼瞧樂楹公主下不來台,走過去解圍道:“雲琅,你先去換身衣服,還有要緊的事商量呢。”雲琅撂下諜報,頭也不回地走出帳篷。
“我到底有什麽不好?”
“什麽?”鳳翼看了樂楹公主一眼,笑道:“傻丫頭,軍營不是你呆的地方,正好晚點我要回城辦事,一道送你回去吧。”
“我……我到底有什麽不好?”委屈的淚水從指縫裏流出來,浸在已經半舊的楊桃色宮裝上,樂楹公主捂住臉哭道:“為什麽,他從來都不肯對我好好說話,就算是我關心他,他也一點都不在意,為什麽……”
帳篷外綻放著淺粉色、嬌紫色的無名小花,在藍天白雲之下隨風擺動著,好似少女們天真無邪的笑容那般純淨。遠處林間的鳥兒穿梭著,嘰嘰喳喳歡快一如往常,縱使前線戰火紛飛、百姓疾苦,也不能夠給它們帶來一星半點煩惱。
鳳翼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上麵,心底明白無法回答那些問題,那麽如今的自己為什麽還是放不下?難道是還在守望著什麽?想到此處不由失笑,提筆在信箋上寫道:霍連軍上戰僥幸,如今青州戒備嚴密,雙方勢均力敵故而對峙。然近日邊境可疑活動頻繁,唯恐霍連人潛入中原,以叵測之心圖對宮中不利,望謹慎戒之!
普通的素紙上字跡淡定如常,好似在描述邊塞迷離的風光,慕毓芫蹙眉將信箋遞給吳連貴道:“宮中將有大事發生,你出宮一趟,把密信送給二哥探查。”
吳連貴似乎有些遲疑,問道:“娘娘,此人信得過麽?”
時光飛速顛倒逆轉,八年前的玄衣男子還帶著少年的自負,展望著峭壁上的那簇無名小紅果,回頭笑道:“你和雲琅下馬退後幾步,等我踏馬躍上去試一試,若是能夠摘下來,就給你帶回去。不能夠也別泄氣,咱們再到別的地方去玩。”
剛剛及笄的年少女子,心境如水般澄澈無塵,正因偷偷出府帶來的新奇而欣喜,望著幾人高的陡峭石壁,不禁蹙眉,“罷了,遠遠的看著也很好。”
雲琅不以為然一笑,大聲說道:“姐姐,你還沒見識過我師兄的輕功,這點高度算得上什麽,等會一定能幫你摘下來。”
玄衣男子淡然一笑,麵上不見絲毫驕矜或擔憂,人卻已借著踏馬的衝擊力度飛身上去,峭壁腰上有塊突出的巨石,隻要能站上去就已距離小紅果不遠。不過饒是他輕功精妙絕倫,究竟還是太高太險,堪堪以半分懸殊的距離落在邊緣,若是失足掉下來必定少不了摔成重傷。隻聞“嗖”的一聲,薄劍帶著冰冷的寒光急速出鞘,緊貼著岩石壁將小紅果自根部切落,精準無誤的落入手中。玄衣男子輕鬆笑著,將小紅果送到岩下少女麵前,仿佛剛才驚險不過是一幕錯覺。
“也不是什麽要緊的東西,太冒險了。”
“你還小,不會懂得……”
夕陽下是三個年輕人歡快的笑聲,那日黃昏景色絢麗如畫,天空中彩霞好似仙女染的瑰麗彩布,一簇簇鳥兒唧唧喳喳飛過,仿佛在熱情洋溢的述說著什麽,歡快純淨的沒有半點雜質。
原來已經過去那麽多年,等到如今長大明白過來,才知道各自都有屬於自己的命運之輪。或許雲淡風輕、兩不相欠,才正是人與人之間最好的距離。沒有愛恨與情仇,沒有不可解脫的束縛,縱使隻留淡薄的回憶,亦會覺得恬靜美好。
“哇……”側殿內傳來嬰孩啼哭聲,慕毓芫從過往中回到現實,凝了凝心緒對吳連貴說道:“當年爹爹和空穀大師交情甚厚,他既然是大師最鍾愛的弟子,那麽就不用擔心他的為人品行。況且,上次還多虧他救了雲琅性命,消息應該不會有錯的,你趕緊下去辦罷。”
“是,奴才明白。”
雙痕扶著慕毓芫走到側殿,七皇子因尿濕醒來而不停啼哭,奶娘一麵麻利的換著尿布,一麵陪笑道:“娘娘,明天就是五月五端午節,小皇子方才那麽一尿,沒準是在學海底的龍王發水呢。”
雙痕在旁邊一笑,“呸,也太能說了。”
慕毓芫也不禁笑出聲,伸手抱過七皇子哄道:“乖,祉兒不哭,等明天母妃帶你這個小龍王去看龍舟賽,讓你見見湖上的大龍王。”底下宮人們見她興致好,也忙不迭得跟著湊趣,椒香殿內歡聲笑語鬧成一團。
夏日晚間依然燥熱,好在椒香殿後兩棵雙人抱的古樹長繁盛濃鬱,綠得發亮的樹葉幾乎掩蓋住半個大殿,夜風掠過時更是格外涼爽。宮人們在古樹下鋪設好花榻,小幾上茶點水果一應俱全,慕毓芫手中六菱薄絹團扇輕搖,七皇子正在搖籃裏睡得香甜,眉目間顯出幾分肖似母親的痕跡。
明帝悠然躺在旁邊的長椅上,撥弄著新茶笑道:“可惜祉兒是個皇子,等你將來替朕生下公主,必定是和你一般奪目的美人。”
慕毓芫柔和的替七皇子扇著風,聞言抬起頭來,盈盈笑道:“祉兒是皇子不也是很好?等他將來長大,必定會象你一樣。”
“嗯,朕是什麽樣的?”明帝吩咐宮人將七皇子抱走,自己坐上美人榻摟住慕毓芫的腰身,在背後輕聲笑道:“你慢慢地說,朕一直都想知道,在你心裏麵到底是什麽樣的人?”
“難道,皇上在朝堂上還沒聽夠?”慕毓芫放下手中絹扇,扶了扶鬆動的金羽翅攢心翡翠珠花,回首嫣然笑道:“咱們大燕朝的皇上麽,必定是氣魄蓋世、英明神武,還有……”
“朕不要聽這些,阿諛奉承的話早已聽膩。”明帝搖了搖頭,修長的手指握緊懷中女子柔荑,貼在耳畔輕聲說道:“宓兒,朕隻想聽你的真心話,哪怕隻有一句也好。”
遠處夜空中的繁星璀璨如珠,一輪單薄新月清晰掛在正中,清涼如水的月華潑天灑下,沾染在樹影搖曳下的兩個人身上。慕毓芫身上一襲煙青色雙層繁繡宮紗,上麵九連蔓枝藤紋乃銀線蹙花而織,迎著月光襯出一圈淺瑩瑩的光暈,將她那烏黑的及腰長發氤氳籠罩其中,好似不可捕捉的雲霧般迷離。
“皇上這麽問,臣妾也不知該如何回答。”慕毓芫緩緩轉過頭來,正對著明帝那深邃猶如一潭池水的眼睛,“隻是盼望國內富足,邊境安定,皇上就不用每天操那麽多的心,也能多陪陪臣妾跟祉兒。”
“宓兒,你果真如此想?”
“嗯,難道有假?”慕毓芫微闔眼簾,仰身倚在明帝的懷裏,輕聲道:“不是說過麽,不離不棄……”
“宓兒……”明帝俯身輕輕的吻下去,無限貪戀那一絲絲微澀的鹹味,不願意浪費一點一滴,仿佛要把所有珍貴都收藏心底。懷中女子的身體輕軟如羽,稍微用力就將她橫抱起來,數十盞長明宮燈映照,內殿恍若白晝,宮人們皆無聲退出殿去。
窗外月光依然清涼如水,檀木椒泥在夜風中散發出清幽香味,紗帳上鏤空刺繡銀線花紋瑩光閃爍,床頭的赤金帳鉤在晃動中輕微作響。慕毓芫在朦朧中醒來,因喉間幹渴便欲起身喚人,卻被驚醒的明帝一把拉住,低聲問道:“是不是想喝茶?躺著別動,朕下去給你沏一盅,省得讓人進來不得清靜。”
“皇上,不用……”
明帝卻已經翻身下床,因暑天炎熱連鞋子也懶得穿,赤腳走到高幾上的海口盆內取出茶壺,往金腰線青花茶盞倒上溫茶,轉身朝慕毓芫笑道:“你千萬別下來,不然朕就白忙活這一趟了。”慕毓芫笑著接過茶飲了,明帝又倒了半盞給自己喝,方才回到床上躺下。
此時已經是半夜,守在門口的宮人們悄無聲息。空氣裏靜得無聲,仿佛能聽到二人的呼吸聲,慕毓芫拉起明紫綃紗被搭住身上,“咱們都小聲些說話,若是喧嘩的讓外麵的人知道,又該規勸皇上了。”
明帝將頭枕在她的長發裏,翻身尋找一個舒適的姿勢,“朕是懶得跟他們囉嗦,難道還怕了不成?明天就是端午節,朕已經吩咐底下辦得熱鬧些,不許總是年年都一個老花樣,你也跟著去樂一天。”
“不光臣妾要去,還要帶著祉兒一起去呢。”慕毓芫將白天裏的笑話說了一遍,明帝聽了笑道:“他們說得沒錯,朕既然是真龍天子,那祉兒當然就是小龍王了。”
慕毓芫握著嘴一笑,“不對,皇上應該是老龍王。”
“什麽?”明帝先時沒有反應過來,等到明白過來便伸手去拂她,故意板著臉恐嚇道:“看你還敢不敢取笑朕?今天非要你認個錯才行。”
二人玩鬧笑語聲稍大,殿外值夜的太監不清楚裏麵狀況,隻道是皇帝龍興大作不肯愛惜身體,不敢怠慢自己的職責,趕忙貼著門請道:“皇上、宸妃娘娘,現在還不到寅時,還是多歇息一會再說話罷。”
“知道了!”殿內傳來皇帝不悅的聲音,原本嘈雜的椒香殿頓時寂靜下來,四周又隻剩蛐蛐碎鳴聲和水草間的蛙聲,夏日濃烈一如往常。
第四章 龍舟歌
曆年的端午節龍舟賽,都是一場盛大之事。京城水師中好手眾多,都指望趁機出個風頭,若能在皇帝麵前露個臉,金銀財寶自然不會少。運氣好的,沒準還能因此被提攜到近衛班子裏去,因此一個個都抖擻著精神,麵上都帶著歡欣鼓舞的神氣。不過,畢竟是辦給皇帝後妃賞樂的遊戲。等後宮嬪妃們盛裝麗服趕到皤欏橋時,四周反倒安靜的不聞一絲喧嘩,隻待皇帝一聲令下便就開賽。
如今後宮中隻有宸、熹二位妃子,雖然皇帝已很少駕幸鹹熙宮,執事處依舊按照規矩在龍座兩邊設立座位。太後因身體不適而未到席,因此按次下去,左邊一溜便是惠嬪帶領的眾嬪妃,右邊則是幾位年老的太妃們,再側旁便設立著皇子和公主的席位,更兼宮人侍女雲立,幾乎將新築的彩台占的尋不開路來。
熹妃一身絳紅色馥彩流雲紋宮裝,盤桓髻上的金枝雙頭珊瑚珠釵顫著光芒,加上手指上的三色琉璃金甲璀璨奪目,於裝束上的確打扮得華貴明麗。隻是因長時間受皇帝冷落,麵上帶著不少怨憤之意,眾嬪妃都不敢去招惹她,紮堆似的湊到慕毓芫這邊,紛紛誇讚七皇子生得如何伶俐、如何可人。
熹妃看在眼裏越加動氣,不由冷笑道:“後宮裏的女人誰不會生兒子,又不是沒有人生過,難道竟然是個寶珠不成?真是,也值得大驚小怪的。”聽她說得不倫不類,眾妃臉上笑容都不甚自然,皆有些訕訕起來。
慕毓芫側首看了一眼,水紋藍山玉長簪串珠輕微搖曳,淡聲說道:“眼下龍舟賽還沒開始,熹妃娘娘有精神就留著後頭再使,且安靜些罷。”眾嬪妃暗自竊笑,卻隻是不敢出聲。
熹妃麵上掛不住,提高聲調道:“本宮愛說話就說,用不著你管!”
恰巧王伏順等人簇擁著皇帝出來,熙熙攘攘尾隨著十來個人,明帝因方才人多沒聽真切,便問道:“在說什麽,誰又要管著誰?”眾嬪妃垂首不敢言語,生怕招惹皇帝不快連累自己,滿座竟然鴉雀無聲。
“父皇,兒臣給父皇請安。”大公主從旁邊站出來,已經出落成幾分少女模樣,悄悄拉了下熹妃的袖子,朝明帝叩道:“父皇,方才寅瑞淘氣惹得母妃不高興,所以管教了幾句,現在已經知錯了。”
二皇子的年紀原本要小兩三歲,脾性更不如他姐姐穩重老成,方要開口辯解,就被大公主拍了一下,斥道:“還不快好生坐著吃東西,整天就知道貪玩淘氣。”平日裏熹妃並不怎麽管教兩個孩子,二皇子素來怕他姐姐勝過自己母親,雖然有些不情願也隻好默不作聲。
“皇上快坐下,等你來開龍舟賽呢。”慕毓芫將七皇子遞給奶娘,起身領著眾嬪妃給明帝行禮,順著大公主的話笑道:“小孩子們都是愛熱鬧的,方才鬧著玩,等會龍舟賽開始就都安靜了。”
明帝撫了撫大公主的頭,疼愛的笑道:“你是個懂事的,好生管教著你弟弟。”
此時江麵上已經羅列好十二條彩船,為求皇帝和妃子們看的盡興,船首船身皆是描金塗朱的勾畫過,龍頭上還紮著五彩斑斕的各色錦綢絲帶,在金光粼粼的江麵上迎風飛舞著,煞是奪人眼目。妃子們往年大都看過龍舟賽,雖然高興些也不至於太興奮,倒是一些新上來的年輕宮人們激動萬分,迫不及待的等著皇帝宣布開賽。
禮儀監官上前回稟道:“吉時至,請皇上發令開賽。”
眾人皆謙卑躬身垂首,明帝對慕毓芫溫和的一笑,“你讓奶娘把祉兒照顧好,等會鼓聲太大,當心不提防倒是嚇著他。”說著微笑站起身來,錦袍上的祥雲中繡著一對金龍,龍鱗片片、栩栩如生,襯出他身上迫人的帝王威儀,“端午佳節,萬舟齊發!”
隨著皇帝一聲令下,彩台下“咚”的一聲鼓聲響起,各色龍舟頓時猶如離弦之箭衝出,江麵上頓時被激起層層雪白的水花。龍舟上的水師精英們皆奮力劃槳,數十條彩色龍舟你追我趕,在金光碧水中顯得格外的波瀾壯觀。彩台上的帝妃們看的興致高昂,沿岸軍士對著江心呐喊助威,鼓手們更是將鼓聲敲打得震天作響,整個龍舟賽的氣氛逐漸被推向高潮。
明帝龍心大悅,回頭笑問道:“祉兒呢?有沒有沒嚇哭,快抱給朕看看。”
“皇上你瞧,小皇子一點都不害怕呢。”奶娘滿臉堆笑的抱著七皇子上來,偏生小家夥突然“咯咯”笑起來,小手隻是不停的揮舞著,好像在手舞足蹈要說點什麽。
“果然是好孩子,象朕。”明帝看著更覺得歡喜,親手將七皇子抱到懷中,低頭笑著逗道:“祉兒乖,等你再長大些,到龍舟之上駕舟給父皇瞧瞧。奪得第一,父皇好好地賞你。”眾嬪妃都跟著湊趣,熹妃雖不快卻也不敢多言,彩台上下都是歡聲笑語,一時熱鬧非凡。
“嗯?”明帝猛然失聲出來,眾人不免都嚇了一跳,湊過去看才發現是七皇子尿了一泡,奶娘在邊上嚇得半死,哆嗦著不知所措。
慕毓芫笑道:“皇上莫怪,這是小龍王在發大水呢。”
“這孩子淘氣,真是----”明帝想起昨夜情景,不由也笑,“罷了,朕去換身衣服再過來,你們先看著就好。”
王伏順趕緊服侍著換了身衣衫,等到趕回來時,十二條龍舟已經快要抵達終點,都在爭先恐後的搶奪最後的勝利。妃子們聚精會神的望江麵上看去,眼見其中一架紅鱗龍舟衝到最前麵,眾人都忍不住要叫好,誰知道側旁一架紫鱗龍舟緊咬不放,竟然在最後關頭離箭奪下彩球,以一臂距離的懸殊驚險獲勝。
明帝看著也覺得有意思,笑道:“叫舟上的舵手上來,朕有賞賜。”
小太監們便放下彩台前的竹簾,龍舟賽上前三名的主舵手跪在簾外請安,明帝瞧見旁邊一人麵熟,看了看笑道:“敏璽,你不是在堤岸上麽,怎麽也跟著跑來湊熱鬧了?”
海陵王一身湛藍色華袍傲然而立,眉宇間是掩不住的驕矜飛揚神色,“嘿嘿,臣弟是來尋賞的。”說著指了指為首的舵手,得意笑道:“這是臣弟府上的奴才,今日奪到第一,還請皇兄好好的賞賜他,讓臣弟臉上也跟著沾沾光彩。”
那人麵貌平常,看不出什麽特別之處。隻是雙臂飽滿結實,一看就知道是天生神力的草莽武夫,粗聲回道:“王爺,小的不敢妄想別的,隻求能讓皇上看得高興。”
海陵王在旁邊一笑,不以為然地說道:“皇上今天高興,你隻管說罷。”
眾嬪妃不曾見過這般粗人,都掩麵竊竊而笑。明帝也想讓節日更喜慶些,順便海陵王也滿意而歸,因此笑道:“若是想留在軍營裏效力,便讓你去京營禁衛裏曆練,若是舍不得海陵王便依舊留在他身邊,朕自有好的東西賞你。說吧,想要什麽隻管開口,不必太過拘束。”
“那----,小的就不客套了!”
話音到最後陡然變得鋒利,仿佛有什麽不妥----眾人還沒來得及思量,隻見竹簾外一道寒光刺了進來,居然是要對皇帝行刺!劍鋒距離正中的龍座已不到數尺,慕毓芫本能的將手上的熱茶往前一潑,兜頭兜腦澆了刺客一臉。明帝臉上笑顏還來不及退去,隻聽“咄”的一聲,利劍鋒芒因受阻而稍偏,僅僅以分毫之差釘在皇帝的龍袍之上,眾人都嚇得驚呼起來,尖叫道:“護駕!有人行刺!!”
孫恪靖率先衝進來,慌得眾嬪妃紛紛掩麵回避不及,明帝已經被周圍太監包圍拱衛護住,侍衛們更是蜂擁而入。那刺客一擊未中不敢戀戰,刀光劍影之中,順手抓起旁邊的一名嬪妃護住自己,一步步退到外麵的台階下。
慕毓芫驚得站起身來,朝下急道:“當心,別讓他傷到朱貴人!”
朱貴人早已嚇得花容失色,侍衛們將刺客團團圍住僵持著,卻投鼠忌器都不敢上前動手,那刺客仰麵大笑道:“我為主公行大事,早已經不將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原以為中原皇帝是何等霸主,不想卻是如此婦人之仁,難到為著一名妃子就不敢動手麽?哈哈哈……”
明帝在劇烈的震驚後回神,更被刺客的一番話氣的渾身發抖,咬牙切齒的怒道:“霍連蠻子休得狂妄!!孫恪靖,趕緊帶人將此賊人捉拿下,若是今天讓他逃脫,你們這些人也都別活了!”
“且慢!”慕毓芫情急之下顧不得許多,衝到竹簾外對刺客說道:“你挾持朱貴人為人質,無非是想安全逃離元徵城而已。我也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現在願意用自己與她調換,保證讓你安全離開,如何?”
清風從對岸沿江吹來,慕毓芫臂上的雨後天晴色綃紗流蘇盈動,隨著清風長長的飄曳在身後,裙袂翩飛之間恍若九天仙子謫入凡塵。那刺客不知是被她攝人心魂的容光震撼,還是因她不畏生死的英氣訝異,喃喃自語道:“想不到中原女子中,居然有如此人物……”
明帝急步走出竹簾,大喝道:“宓兒,你給朕回來!”
慕毓芫距離刺客十分相近,聽得聲音卻不肯移步,回頭懇求道:“皇上,皇後臨終時托臣妾照顧佩柔,如今豈能眼睜睜看她送命?況且佩柔身懷龍胎,萬一因此而弄得一屍兩命,臣妾今後又豈能安生?皇上,不必再勸了。”
明帝心中諸多心思複雜交織著,似一波洶湧而動的江水欲要破堤而出,雙手死死拽住龍袍的襟擺,最後沉聲道:“你回來。隻要他不傷害朱貴人,朕就放他走!”
孫恪靖揮手讓侍衛散開,那刺客情知機不可失,脅迫著朱貴人退到彩台邊緣,然後用力將其一推,自己縱身跳入金光粼粼的天清江中。眾人看著水泡“咕嘟咕嘟”漸漸遠去,卻也無可奈何。海陵王早已氣的臉色發白,也不知在何處尋來一把弓箭,他的箭法亦是極好,此刻正立在邊緣滿弓瞄準,欲要將那刺客射殺在江水之中。
慕毓芫在旁邊驚呼道:“萬萬不可!”
孫恪靖正吩咐人到天清江出口攔截,聞聲回頭也是大驚,趕忙上前一步將海陵王攔住,那箭偏失方向朝江水射去,悠然而沒。
海陵王怒道:“你攔著本王做什麽?”
孫恪靖垂首不語,慕毓芫快步走到海陵王近側,低聲急問道:“敏璽,你一心要射殺刺客,全不想此人原是你府上的,難道是打算殺人滅口麽?”海陵王先是一怒,繼而迅速反映過來,大暑天的也不由起了一層冷汗,望著眼前女子水波瀲灩的明眸,隻是說不出話來。
明帝已經急步衝過來,握緊慕毓芫的手怒道:“你……你以為朕寵著你,就可以自作主張了麽?今天要是出了事----”光是想一想都覺得可怕,又將手掌緊了緊,“就算你不顧忌朕,難道連祉兒也不管不顧麽?”
“皇上,臣妾的手----”
明帝低頭一看,原本皓白若雪的素手被自己握的通紅,方才稍微鬆了一下,道:“痛不痛?快跟朕回宮瞧瞧,今後不許如此膽大了。”
朱貴人此時方才哭出聲來,哽咽著說不出話,慕毓芫趕忙走過去扶起她,問道:“佩柔,有沒有傷著你?”回頭吩咐宮人們上來,叮嚀道:“你們好生攙扶著貴人,小心她肚子裏孩子,回去後趕緊讓太醫診診脈。”
明帝也問道:“怎麽樣?有沒有那裏不適?”
朱貴人用力掙脫慕毓芫的手,晃晃悠悠站起來抽噎道:“沒,臣妾沒有事……皇上不用擔心,方才都怪臣妾才讓……”
“別說傻話了。”見她欲為刺客的事賠罪,明帝忙勸慰道:“孫將軍已帶人到出口攔截,那刺客跑不出去的,你好生養著自己的身體要緊,趕緊回去罷。”
今年的端午節實在是過的驚心動魄,歡慶熱鬧的龍舟賽竟生此變故,雖然皇帝並沒有被行刺中,禦前近衛仍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皆提心吊膽下去密探追查。嬪妃們在巨大的驚恐中惶惶不安,宮人們更是小心翼翼行事,整個皇宮在極度熱鬧之後,一瞬間安靜下來。
第五章 傷花
宮中出了如此的大事,上上下下不免都有些惶恐不安,然而皇帝心頭卻有更為惱怒的事,百十號人在天清江兩處出口堵截,居然還是讓刺客逃脫了。禦林軍原本就戒衛不利,眼下不能抓到刺客更是失職,孫恪靖奔忙半日連水都沒喝上,還得硬著頭皮在啟元殿聽侯皇帝訓斥。
“飯桶,都是飯桶!!”明帝氣的將禦案上東西一推,“稀裏嘩啦”一陣亂響,書筆紙研下雨似的灑了一地,“天清江出口並沒有別的路,怎麽連刺客的影子都沒找到?那人難道遁地入天不成?那麽多人都抓不到刺客,朕養著你們是白做樣子的嗎?”
“是,臣失職。”孫恪靖並不善言語,此刻既要承受皇帝這邊的怒氣,又要安撫手下人不能亂了方寸,也是又急又氣。
“你是父皇眼中最穩妥的人,怎麽如今到朕跟前就開始馬虎了?也不知道你們是怎麽戒衛的,居然讓那刺客混進宮來,真是----”明帝說到此處不由停頓,心裏陡然想起刺客乃是由海陵王舉薦的,麵上不覺沉了沉,朝外問道:“敏璽呢?整天就知道胡鬧生事,眼下又躲到哪裏去了?”
海陵王應聲進來,叩道:“皇上萬安。”
“安什麽安?”明帝聲音裏是掩飾不住的惱怒,冷聲笑道:“平日裏朕總是縱容著你,在京城也不知惹出多少事,這些都不提了。先把那刺客的來龍去脈說清楚,究竟是怎麽到你府上,呆了多少時間?”
海陵王不敢稍有隱瞞,趕忙躬身回道:“臣弟平日身邊用不上那人,隻知道他名叫趙鐵,如今看來多半也不是真名。在王府半年也沒什麽大作為,前幾日為預備龍舟賽試船,意外發現此人善於掌舵,識水性……”
“哼,一早連退路都想好了。”
海陵王不由一怔,明帝又冷笑道:“以你那莽撞的性子,做不出如此狂妄的謀逆之事,究竟是誰在背地裏搗鬼,想出如此陰險毒辣的點子,好不用心哪。”
“是,皇上明鑒。”海陵王回想起江麵之事仍是冷汗津津,如果當時一箭把那刺客射死,倒真成殺人滅口了,豈不是正中別人設下的圈套?心裏的惱恨愈加濃烈,手上的關節握的發白,咬牙切齒道:“臣弟一定要將此人碎屍萬段!!”
“碎屍萬段?”明帝陰冷的在嘴裏重複著,大殿內便是死水一般的沉默,海陵王和孫恪靖都不敢抬頭,隻覺得被無形的壓力逼迫的喘不過氣。
正巧王伏順一溜小跑奔進來,倒是剛好給二人解了圍,抹汗急道:“皇上,宮外傳來消息說董侍郎舊疾突發,太醫趕過去也沒來得及,已經歿了。”
明帝有些茫然,問道:“歿了?”
遙遠的記憶浮現至眼前,長年被父皇冷落的少年王爺倍受委屈,還好有王府長史一路護衛長大,甚至險些葬送自己性命來保全主子。少年發誓長大後要報答恩情,因此第一個側妃便是長史的獨生女,容貌並不出眾,性格也算不上賢淑,卻仍是嗬護有致、寵愛有加。雖然磕磕絆絆的爭吵過,也還是有一段短暫的歡愉時光,隻是時間飛逝、人事變遷,越來越複雜的權利和欲望糾纏於身,那單純渺小的少年心事也就煙消雲散了。
“傳朕的旨意,追封董崇德為二等忠義伯,身後按一品大員的規格厚葬,朝中官員都要奉朕命前去吊祭,另外----”明帝突然覺得心裏空蕩蕩的,董崇德膝下並無子嗣可以襲官,再追封這些還有什麽用處,悠然長歎道:“罷了,就這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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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妃,你怎麽就聽不進去呢?”
“你還真是能耐了。”熹妃看著還不到及笄的女兒,眼角眉梢宛然是自己年幼的模樣,隻是眸中神色卻帶著父親的痕跡,沉穩而冷淡,於是恨恨說道:“大公主如今果然是長大成人,不光學會往高處攀枝,還學會整天教訓你母妃了。你倒是說說,那宸妃到底給你什麽好處,竟然心生外向替她說話?”
“兒臣不敢!”大公主有著超出年紀的早慧,初長成的少女臉上帶著委屈,咬了咬嘴唇回道:“母妃隻顧自己恣意,怎麽不想想父皇心裏裝得是誰?平日裏隻管一味得罪她,全然不替兒臣跟寅瑞設想,既撈不著好處又平白惹得他人生氣,將來還有我們的好日子過嗎?”
“難道就由得她踩著我的頭,風光無限?”
“母妃有本事,就該讓父皇整天呆在鹹熙宮,讓父皇心裏眼裏裝得都是你,成天捧在手心上。你想踩誰的頭就踩誰的,那樣不是更好?比不得整天在宮裏跟自己慪氣,跟父皇慪氣,連累的兒臣跟寅瑞也不招父皇待見。”
熹妃無言以對,恨道:“我,我怎麽生出了你?”
大公主自知剛才說的話過重,但想起因被牽連而受的冷遇不免怨憤,況且此時也下不來台,扭身別過頭道:“兒臣何嚐不是這麽想的?”
熹妃氣得渾身發抖,二皇子不知道到底該去勸哪一個,隻聽外麵傳來一陣急速的腳步聲,王伏順在門口宣道:“皇上駕到。”
明帝進來便看見的互相扭臉的母女,一個怒氣衝衝,一個委屈含淚,上前問道:“這是怎麽了?你們兩個----”想到熹妃此刻還不知道父親亡故,不免軟下心腸,平靜聲音說道:“寅歆,你先帶著寅瑞出去,父皇有話要跟你母妃說。”大公主拭了拭淚痕,紅著眼圈上前行禮,拖著二皇子從側殿退出去。
大殿的宮人都被王伏順攆下去,明帝默不作聲拉起熹妃往內殿走,已經消失多年的親密讓她不知所措,恍然憶起當初的英親王是如何的體貼,如何的溫柔,而後來卻隻有在夢中回憶罷了。
“來,坐下再說。”明帝望著似曾稔熟的容顏,從前圓潤可人的眼睛似乎已不那麽明亮,而眼角的末尾已經隱隱生出細紋,自己竟然從未留意過,輕聲歎道:“你近些日子可還好?天氣熱,好生注意著自己的身子。”
原本是難得的關愛之語,卻讓熹妃聽得格外得傷感,顫聲道:“皇上……臣妾謝皇上的關心……”
“好了,快別哭了。”明帝從懷裏掏出自己的絲絹,遞過去道:“朕今後會好生的待你,還有寅歆和寅瑞兩個孩子,將來都不會虧待他們的。你也改一改自己的脾氣,今後別再和其他嬪妃賭氣鬧事了。”
熹妃突然覺得莫名的酸楚湧上來,激得眼中淚水滾滾而下,抽噎道:“是,臣妾知道……以後……以後一定好生教導兩個孩子,讓皇上你放心……”
“那就好……”明帝的聲音有些悠遠,在空蕩的大殿中顯得格外深遠無痕,身側的熹妃哭得泣不成聲,象是賭氣多年的委屈都一並迸發出來。哭了半日方才抬起頭,迷惑地哽咽道:“皇上今天過來,是有什麽事麽?皇上?”
“朕今天來----”
該如何開口說出噩耗?明帝避開熹妃無限眷戀依賴的目光,望著福紋格的新紗窗戶出神,院子裏花樹梢頭有片片零星的花瓣隕落。好似落下一場滿天無際的花瓣雨,在金燦燦的陽光飄曳得格外美豔,卻不過是稍縱即逝的一瞬,轉眼湮沒。
“董崇德死了?”慕毓芫輕聲重複著這句話時,素手中的茶水未起一絲漣漪,垂首自語道:“那麽皇上,此刻必定是在鹹熙宮了。”
“是,皇上不過是念舊而已。”吳連貴躬身站在旁邊,冷笑道:“這個董崇德也算不上什麽好人,先前他對娘娘入宮諸多不滿,處處與慕家人作對。如今卻還能夠是壽終正寢,說到底還是便宜他了。”
“那家子人都不成事,且不用再說了。”慕毓芫聽他說起舊事也不動氣,飲了口新茶潤了潤嗓子,蹙眉道:“禦林軍在天清江兩口攔截,居然連刺客蹤影都沒尋到,此人究竟是逃生出去還是藏匿宮中?若是逃出去,那是什麽人在接應?若是藏匿在宮中,那又是誰在包容?”
吳連貴一驚,忙道:“是,奴才下去嚴查。”
慕毓芫撥弄著茶水,歎了口氣,“按照鳳翼信裏的說法,那人應該是霍連人,萬不可掉以輕心,隻怕這裏頭----”
“啟稟宸妃娘娘,謝婕妤求見。”
“讓她在外麵侯著,本宮收拾下就出來。”慕毓芫起身讓雙痕整理衣襟,回首對吳連貴低聲吩咐道:“宮外的事讓二哥去查,另外派人把桔梗死死盯緊,這個時候,別再生出別的亂子來。”
“是。”吳連貴一如往常,利落退出。
出殿見到謝宜華的時候,慕毓芫不由怔了一下,那雙濃黑星眸中的無限擔憂,清晰而刺人,於是避開目光道:“大熱的天,怎麽還到處亂跑?如今宮內不安寧,你隻管好生呆著就是,不必日日過來請安了。”
“方才人多亂的很,嬪妾想親自過來瞧一下。”謝宜華將慕毓芫仔細看了一遍,眼中神色明顯有所緩和,“見到娘娘安然無恙,也就放心了。”
“如今不是好好的麽?”慕毓芫上前拉著她的手,又道:“方才忙亂著,正準備去琉璃館看下朱貴人。”
“嗯,也好。”謝宜華似有話要說,卻隻是點頭應下。
一路九曲十八折的連廊,花圃裏種植著各色名貴花卉,在盛夏陽光下開得瑰麗,間或有淺黃粉白的彩蝶停駐在花蕊上,夏日濃烈在皇宮中愈顯炫目,溫馨花香更是讓人幾欲沉醉。慕毓芫拂了拂鬆散的發絲,清聲淺笑道:“我們在樹下小坐會,不可辜負了如此宜人的清風。”
有微風輕輕拂過,謝宜華一襲湖水染煙宮紗迎風翩飛,倚著欄杆往逗魚,“來生還是投胎做一尾魚兒,倒還自由自在些呢。”
“你也冒傻氣了。”
“嗬,或許是吧。”謝宜華不知道想起什麽,眉宇間竟有些茫然失神,凝目半日方才輕聲歎道:“從前在慶都的時候,總是以為自己有過人心思,今後的路必定不會任由命運擺置,而今才知道錯了。”
慕毓芫略微詫異,輕聲問道:“嗯,怎麽?”
“哥哥上月托人捎進口信,問我在宮中過得如何?嗬,囑咐我千萬養好身子,希望早日替皇上誕育龍子。”謝宜華靜靜地說著,那一抹清淺的神傷並不明顯,“也不知道是為什麽?心裏居然覺得很委屈,很無奈。”
“公侯女子總歸是要無奈些,便是寒門女兒也有她們的煩惱,你又何必煩惱?況且世上豈有都是稱心如意的,即使貴為一國天子的皇上,也有他身不由己的為難事,何況你我呢?”
“總覺得,有什麽不甘心哪。”謝宜華對著水池輕輕歎了口氣,轉回頭時卻已經收斂感傷的神色,微笑道:“不過能陪在娘娘身邊,兩個人靜好隨意的說話,便知上天待我已經不薄了。”
“嗬,我也覺得很好。”慕毓芫微微笑著,吩咐不遠處的雙痕和新竹跟上來,自己並著謝宜華緩緩往前走,“走罷,如今日頭毒辣的很,趕緊進到琉璃館歇一歇。”謝宜華亦是淡淡微笑,二人慢慢繞過月子門洞。
“嗚嗚嗚……”隔牆後好似有少女在哭泣,那聲音嬌軟稚氣正是朱貴人無疑,隻聽她斷斷續續哭道:“走開,都走開……不要你們來囉嗦……”
“貴人,如今你可是懷著龍胎的,萬一哭壞身子影響到胎兒就不好了。再說,今天的事也不能怪宸妃娘娘……”慕毓芫和謝宜華都是大吃一驚,於是悄聲停下腳步,隻聽那宮女接著說道:“……宸妃娘娘當時豁出性命救你,貴人你也看得清楚,皇上也怕傷到你才放走刺客。”
“不要再說了!”朱貴人打聲打斷宮女的話,聲音裏帶著一抹任性,哽咽片刻才說道:“以前我年紀小不懂事,以為隻有芫表姐對我好,今天才知道……才知道皇上心裏隻有她一個人,別人什麽都不是……”
“貴人,這是從何說起?”那宮女似乎很是著急,卻又解釋不清,“皇上今天不是一直陪著貴人,到太醫走的時候才離開,貴人何必多心?”
“我不是傻子,用不著哄我了。”朱貴人漸漸止住哭聲,“砰”的一聲好似茶盅碎地,沉默片刻又哭起來,“為什麽刺客要殺我,皇上……皇上就可以不管不顧?要不是……要不是刺客威脅芫表姐,今天說不定就已經死了……”
如此不吉利的話嚇得宮女連聲哄勸,慕毓芫卻一句也沒聽下去,恍然憶起在彩台的那一幕,朱貴人負氣掙脫自己的手----原來如此!心口不禁一陣難抑的疼痛,握著謝宜華的手艱難的轉過身,低聲道:“本宮有些不舒服,走罷。”
“娘娘,小孩子的話當不得真的。”謝宜華見她臉色大變,不知如何去勸解,半晌才歎道:“這朱貴人,真是太任性了。”雙痕和新竹亦是焦急,更不敢多言,默默無聲跟著折回椒香殿。
“娘娘,好些了麽?”
慕毓芫半倚在海棠富貴團枕上,暗紫顏色好似她此刻略微暗淡的心情,接過雙痕奉來的安神湯飲下半盞,幽然歎道:“本宮沒事,讓人去把文繡傳來。”
雙痕出去片刻便回來,忍不住抱怨道:“朱貴人也太不懂事了。憑良心說,娘娘待她難道還不夠好?有好吃的給她送去,有好玩的給她留著,眼下亂成一團,還每天過去照顧她、哄著她,怎麽可以如此說話?”
“也不能全都怪她。”慕毓芫合上眼簾輕輕搖頭,水紋藍山玉長簪上的綴珠跟著晃動,泛出清冷而稀薄的光芒,“她雖是皇後的親妹妹,自小過的日子卻是不同,若不是皇後早早薨逝,隻怕已經覓得佳婿與其相配,成全好姻緣了。”
雙痕負氣道:“那又如何?”
“皇後與本宮自幼學的那些東西,教的便是如何忍耐自製,如何委曲求全,如何在眾女子中博得君王寵幸。曆代世家子女都是類似,男子在朝堂沙場求功立名,女子恭順貞靜委身君王權貴,如此才能維係住家族的長盛不衰,世代相傳。”慕毓芫起身將剩餘的安神湯飲完,頓了頓才道:“這些東西,隻怕佩柔都沒有學過。”
“小姐何必如此委屈自己?”雙痕情急之下用了舊稱,氣道:“誰是天生該吃苦受罪的?誰又是天生該倍受嗬護的?便是朱家自幼嬌寵著她,既然進了宮,也就該懂得不能隨便任性。小姐從前在府上的時候,何嚐不是眾星拱月的矜貴。”
“好了,不用再說了。”慕毓芫聽聞殿外有細碎腳步聲,抬手止住雙痕,剛說完就聽文繡在外麵請道:“奴婢文繡,給宸妃娘娘請安。”
雙痕出去給文繡打起簾子,恨道:“你來得正好,都是你們家養的好小姐!”麵上氣悶仍舊不散,也不跟文繡細說,甩下簾子便退出去了。
文繡摸不著頭腦,陪笑問道:“雙痕是怎麽了?”
慕毓芫便將方才的事複述一遍,看著文繡詫異的神色微微一笑,“你自幼跟著皇後娘娘,又在宮中呆了這麽些年,知道你是最穩妥的人。如今佩柔對本宮存下怨憤,她年紀輕人單純,有很多事情還不是太明白,所以想讓你過去服侍著她,有什麽事也好多勸一勸。”
文繡也不知說什麽好,歎道:“五小姐是有些不懂事,所以皇後娘娘才把她托付給娘娘,所以娘娘千萬別動氣。”
“嗬,你讓本宮去跟誰動氣?”雖然告誡自己不要去跟小孩子慪氣,可終究還是有些輕微的寒心,慕毓芫的笑容深刻而複雜,淡聲道:“咱們幾家根脈相連,原本就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些話本宮也不想再多說。皇後既然把佩柔托付給本宮,就自然會好生照拂著她,隻是希望你好生規勸著佩柔,別一時賭氣做出傻事。”
“皇後娘娘……”文繡似乎憶起舊事,麵色十分淒苦,好容易才忍住沒有落淚,點頭道:“請娘娘放心,奴婢明白該怎麽去做。”
第六章 明月
端午節後麵的幾日格外難熬,宮內宮外依舊沒有刺客的消息,皇帝原先隻是為著朝事煩惱憂心,而今卻是日日冷著臉。不僅宮人們嚇得戰戰兢兢,連嬪妃們也不敢因受到冷落而有絲毫抱怨,眾人都盼著早日將此刻抓獲問罪,如此方得太平清靜。不過眼下又出一件不小的事,熹妃因父親亡故而一病不起,嬪妃們情知她已經頹敗無勢,探望時也不免帶出幾分輕視來。
熹妃病中帶著幾分昏聵,在燈光下迷迷糊糊躺著,已有些不大知人事,唯有大公主看盡嬪妃們暗自稱心的嘴臉,心中的怨恨猶勝從前,卻仍舊帶著二皇子恭送前來看望之客。
“姐姐,你是不是不高興呀?”二皇子看她姐姐臉色不好,忍不住問了一句,卻被大公主惱恨的目光嚇到,趕忙跑到旁邊去玩。
“大公主,宸妃娘娘過來看望了。”
大公主回頭望床榻上看了一眼,自己的母親正目光渙散望著床帳,也不知有沒有聽到,不由瞧瞧拳了拳手,上前拉起二皇子道:“跟姐姐出去見慕母妃,等會見麵好生問安,不許呆頭呆腦的沒規矩。”
二皇子悶著頭看著地上,應聲道:“噢,知道了。”
此時已經是戌時末,鹹熙宮大殿內燃著數十盞絹紙宮燈,燈火瑩亮、明光璀璨,慕毓芫一襲盈紫綃紗宮裝,眉目間盡是溫柔如水的氣息。大公主怔怔看了看,忽而想著病榻上的母親和算聰慧的弟弟,還有身後空無一人的本家,不害怕和委屈陡然湧上來,上前哽咽道:“兒臣,給慕母妃請安。”
“好孩子,別哭。”慕毓芫伸手扶起她和二皇子,一手牽了一個往裏走進,到內殿坐下才微笑道:“寅歆,你母親不過是急痛攻心,況且還有太醫宮人們照看著,稍微休息幾日,也就會複原的。”見大公主含淚點頭,又道:“你父皇常誇你最懂事,眼下好生找看著自己和弟弟,別的事情不要多想了。”
大公主認真點頭,含淚回道:“兒臣知道,凡事有父皇和慕母妃做主。”
“難為你,小小年紀。”慕毓芫鬆開手微微歎息,小小少女雖然在相貌上遺傳自母親,性格卻秉承著父親的大氣無情,到底是從小浸透在宮中長大的孩子。再看看旁邊靦腆的二皇子,性格甚是敦厚,與親姊一點也不相似。
雙痕捧著滿盤的藥材上來,請道:“娘娘,要不要讓大公主看一看?”
“交待給妥當的宮人就是,寅歆還是個小孩子,哪裏懂得什麽藥材?”慕毓芫讓她放到旁邊,又朝香陶說道:“把帶來的點心打開,看看寅歆和寅瑞喜歡吃什麽,回頭就吩咐人多送些過來。”
聽到點心兩個字,二皇子已經有欣喜雀躍的神色,慕毓芫讓宮人領著他過去瞧,單留下大公主在身邊說話,“寅歆,你母妃大約不願意見我,所以東西放在這裏,人就不進去了。”見大公主驚慌中急欲辯解,忙微笑拉著她的手,“別急,你是明白事理的好孩子,聽我把話說完。”
大公主有些遲疑,最後還是點頭道:“是,兒臣聆聽慕母妃教導。”
“眼下你父皇身邊事多,有些時候難免顧及不過來,你好生照顧著你母親,勸導著寅瑞不要淘氣,你父皇心裏自然清楚明白的,將來必定記得你的懂事。至於別人說的那些閑話,不要去管,也不要跟你母妃說,免得她病中再添煩惱,時間長久變成症候就不好了。”
大公主被她說中心事,委屈道:“是,隻是她們----”
“總不能捂著別人的嘴,不好聽的話,隻當沒聽到便是。”慕毓芫斟酌著詞句,也不知大公主是否聽得明白,“你可是皇上的長女,將來百年之後,不論誰繼承你父皇的大業,未來皇帝也得叫你一生長姊,那時別人算得上什麽呢?所以,凡事不必與小人計較,若是有什麽過分的事,慕母妃替你做主。”
大公主猛然抬起眼眸來,轉淚為笑道:“是,兒臣懂了。”
待回到椒香殿,雙痕仍舊沒有領悟過來,不解的問道:“娘娘,怎麽跟個小孩子說那麽些?”
“小孩子?”慕毓芫本在垂首撥茶,聞聲抬頭笑問道:“過兩年就該及笄出閣,哪裏還能算小孩子,再說你看大公主的言談舉止,象是寅瑞那般不懂事的麽?這孩子吃虧在投胎不對,若寅歆是個皇子,隻怕將來不比寅祺遜色呢。”
雙痕低頭想了想,道:“也是,她可是皇上的大公主啊。”
“怎麽?不過說說,你還真的擔心起來?”慕毓芫飲了兩口茶放下,走到銅鏡前準備卸妝安歇,取下雙螭海水紋青玉長簪,對著鏡子朝笑道:“即便寅歆真是皇長子,我們也犯不著睡不著罷?你過來,替我梳洗一下,皇上估計也不會來了。”
“是,娘娘教訓的是。”雙痕忍不住笑了,上前順開那已經及腰的青絲,拾起桃木梳細細往下梳理著,“皇上已經在啟元殿好幾日,咱們好歹還能見一見,別宮的娘娘們估計連麵都沒摸著,心裏不知道多抱怨呢。”
“你也學的多嘴了。”慕毓芫回頭看了她一眼,底下便有小宮女奉上銅盆清水,誰知道剛剛梳洗完畢,皇帝的禦駕就過來了。此時已經褪去外衫,隻好笑道:“去跟皇上說下,來不及穿戴不出去了。”
明帝卻已經大步流星走進來,揮手道:“出去,都給朕出去!”
慕毓芫拾起玉色海棠紋宮衫披上,起身下榻問道:“火氣這麽大?還是因為刺客的事心煩?讓臣妾服侍你梳洗,喝點茶還是花露?”
“都不要。”明帝一把環住慕毓芫的腰,將頭埋在如泉水流淌的秀發中,聞了半晌才鬆開道:“朕現在什麽都不要,有你就足夠了。”說著便拉著她到裏間,卻好似累得散開一躺,“真累,朕要好生睡一覺。”
椒響殿內寂寂無聲,明帝居然真的睡著過去,慕毓芫倒是失去困意,隨手將青絲一挽便步到窗邊美人榻上坐下。窗外月華清涼如水,滿天繁星璀璨閃爍,隻覺周遭凡塵倒影無限寂靜,四下裏幾近無聲。
此時青州的星空會是如何?慕毓芫想著雲琅略微蹙眉,那負氣的少年是否已經學會婉轉曲折,仰或是還在過往中不得解脫?漸漸又想到自己,果真已經安於此刻平靜的幻象,不再為前塵往事而掙紮麽?天空中月光滿天灑下,象是母親般慈愛無限溫柔,一點點洗滌著那顆布滿塵埃的心,使一切安靜若常。
慕毓芫輕輕合上眼簾,耳畔傳來細微如春蠶啃葉的沙沙風聲,無限細密舒服,然而卻好似有惶急的腳步聲夾雜進來。吃驚之餘往窗外看去,也不知道是哪宮的來人,正在前麵的儀門急急稟報著什麽。回頭看了一眼皇帝,仍然還在熟睡中,不想吵醒他,便自己趿著軟緞繡鞋出去。
吳連貴跟小太監低頭交談幾句,上前急稟道:“娘娘,怕是有些不好,朱貴人從台階下滑到摔著了。此刻太醫們正趕著去,也不知道----”
“你說什麽?摔著了?”
吳連貴點點頭,又道:“娘娘,奴才去回稟皇上?”
“去罷,慢著些說。”慕毓芫低頭沉思片刻,趕緊吩咐雙痕服侍更衣,吩咐道:“沒事的,我和雙痕先趕過去。”吳連貴不敢怠慢,忙吩咐人安排車馬,自己趕著進去通報皇帝。
“娘娘!!怎麽辦?”文繡奔上來急得幾欲淚出,慌張中簡直有些語無倫次,“貴人的胎怕要是……該怎麽辦呐?都怪奴婢,沒有看好貴人。”
“慢點說,到底怎麽回事?”慕毓芫一邊往裏邊走,一邊問道:“好端端的,晚上出去做什麽,怎麽也沒照看仔細?再說台階那麽高,原本就不安全,夜裏看不清還上去做什麽?你好生說清楚了。”
文繡急忙想了想,回道:“原本貴人說心悶,要出去散散心的。誰知在花園裏遇到一個小宮女,模樣極好,嘴角也很伶俐,說什麽用榴花對月祈禱,將來便會誕育下小皇子。貴人求子心切,聽了她的話,後來不留神便摔到了。”
慕毓芫心中甚是疑惑,正要尋問文繡,卻見吳連貴趕著進來,低聲附耳稟道:“娘娘,下午的事查清了。那遊說朱貴人的小宮女,正是桔梗無疑。”
“是她?”慕毓芫吃驚,不由脫口而出。
“娘娘,什麽她?”文繡沒聽真切問了一句,頓了頓又急道:“娘娘,先別管其他了,還是進去看看貴人罷。”
“嗯。”慕毓芫點點頭,安排吳連貴下去細查,進門朝俞幼安問道:“貴人的情況如何?孩子有沒有保住?”
俞幼安上前行禮,回道:“娘娘放心,胎像雖然有些凶險,眼下卻已經無事了。”
文繡趕忙念了句佛,慕毓芫稍微放心些,頷首道:“嗯,辛苦你了。一會皇上就過來,你先出去細細回稟,免得皇上擔心。”
“是,微臣告退。”俞幼安與她相熟,並不多禮。
慕毓芫摒退眾人,走到朱貴人床榻前坐下,問道:“方才聽文繡說了些,也不是很清楚。到底聽人說了什麽,怎麽如此不穩重?”
“沒什麽人,是我自己要上去的。”朱貴人神色淡淡,眉目間似乎賭著氣,“我原生得笨,比不得娘娘穩重大方,自然會做些傻事。再說,反正皇上也不擔心我,娘娘又何必太擔心呢?”
慕毓芫歎了口氣,說道:“你別賭氣,我答應過----”
“答應我姐姐好生照顧我,對不對?”朱貴人打斷她的話,抬眸看過來,“那是姐姐她太操心,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況且,娘娘真的希望我誕育孩子麽?”
“佩柔!”慕毓芫有些氣結,自然沒想到她會說這樣的話,忍了忍氣道:“即便我有真的私心,不希望別的嬪妃誕育皇子,那也不會包括你,更沒有希望你出事的念頭。”
朱貴人輕聲一笑,“是麽?表姐真會說話,難怪皇上看重你。”
慕毓芫少有重言苛責他人,此時見朱貴人又懷有身孕,更不願當麵訓斥她,隻好起身道:“你年紀還輕,我不想跟你賭氣,這樣的話以後別再說了。你且好生休息著,明日再過來----”正在此時,外麵傳來太監尖細的聲音,“皇-上-駕-到!”
明帝進來見她臉色不好,再看看朱貴人,不由問道:“你倆怎麽了?俞幼安方才還說,胎兒已經沒事了。”
慕毓芫轉身微笑道:“沒什麽,佩柔有些嚇著了。”
明帝點了點頭,又朝朱貴人問道:“怎麽不小心些?”
朱貴人似被驚嚇過度,明眸中波光盈盈,嚶嚶哭道:“皇上,臣妾再也不敢了。原本是想求得皇子,得到將來好讓皇上高興,沒想到……”
“罷了,以後多留意。”明帝雙眼還帶著惺鬆睡意,柔聲安慰了幾句。
慕毓芫走到殿門迎風透氣,夜風幽幽涼涼,仰頭望著夜空中的明月出神,雙痕不知裏麵事情,因問道:“朱貴人的胎沒事罷?娘娘怎麽出來了?若是覺得累,就早些回去歇著。”
“沒事。”慕毓芫轉頭淡淡一笑,輕聲歎道:“佩柔真是夠任性的,比起咱們的樂楹公主,還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第七章 密雲
“阿嚏!難道有人在罵我?”樂楹公主捂住鼻子揉了揉,夜風從衣衫間的縫隙中透進來,忍不住打了個冷顫,猶豫著朝前問道:“雲琅,不如早點回去吧?”
周圍重重的樹影掩蓋二人的身形,頂上一輪皎潔的明月被繁星拱衛著,清冷的月光灑在雲琅淡青色的葛袍上,襯得少年的素顏幾近透明,低聲道:“不要說話,再稍微忍耐一會,下次不可偷偷跟著出來了。”
“我,我還不是……”
“別動,在這裏等我。”雲琅反手摁住身後的樂楹公主,不等她說話,人已經閃電般衝出丈餘,待餘音嫋嫋散開,已經消失在前方夜色之中。
樂楹公主頓時覺得四周異常的安靜下來,哆哆嗦嗦抱緊自己,卻仍不能抗拒內心莫名的惶恐,濃黑中的樹枝葉影都透著滲人的詭異。下午偷偷尾隨雲琅出來,兩個人沿著碎花小路查探地勢,頗有幾分踏青賞景的味道。然而待到天黑暗下來,就與白天的風光完全迥異,方才有雲琅在身邊還能忍受,此刻幾乎害怕的要哭出聲來。
若真的哭出聲音來,會不會引來野狼蛇蟲之類?這個念頭光是想想,都足以讓樂楹公主渾身起一層寒霜,隻好死死咬住自己嘴唇。時間陡然緩慢凝滯,就在樂楹公主幾乎不能支持時,終於看到少年翩然過來,喜不自禁站起身來,“雲琅,我好害怕……快點帶我回去吧。”
雲琅點了點頭,歎道:“沒有收獲,走罷。”
樂楹公主哪裏還有力氣多說,跌跌撞撞跟在後麵從密林小路回營,她自幼在宮中養的嬌貴,自然比不上身懷武功的雲琅,沒走多久就落下一大段。待雲琅發現丟遠,少不得又折回來,不快道:“下次別跟著出來,你看今夜生出多少麻煩?”
“我麻煩?”樂楹公主委屈中帶著惱恨,賭氣道:“你走你的,我走我的,難道我出來就非得是跟著你?你自己走,不連累你!”說著提起衣裙就急步走過去,路旁的樹枝劃破衣衫也不自覺,反倒把雲琅撇在後頭。
雲琅今夜一無所獲正在失望,懶怠與樂楹公主口角相爭,約摸半個時辰已經瞧見軍營的帳篷,追上樂楹公主道:“營帳就在前方,公主趕緊回營休息。”眼見得樂楹公主往營帳方向走去,自己方才快步回去,見到鳳翼也不想說話,隻扔劍倒床道:“可惜,出去一整天沒半點收獲。”
鳳翼往帳篷外瞧了瞧,回頭微笑道:“聽說公主跟著你出去,怎麽沒見回來 ?她雖然莽撞些,你該不會扔下她不管吧?”
“一起回來,到門口才分開的。”雲琅翻身舒展了一下,卻聽帳外有脆生生的少女聲音問道:“雲將軍,公主是不是跟你一塊回來了?奴婢見你回來,特意來問一下。”
鳳翼聞言有些詫異,走出帳篷問道:“阿璃,你是說公主沒有回營?”
阿璃急道:“奴婢沒有見到,方才還在四處瞧過一遍。”
雲琅躺在床上琢磨事情,漫不經心道:“我見她快到營帳才走,能跑到哪兒去?讓人到四周找找,多半賭氣藏在什麽地方了。”
“嗯,我出去找找。”鳳翼起身走出營帳,讓副手傳來兩隊軍士一起去尋找,濃黑的夜空被星星點點的火把映紅,眾人幾乎沒將整個軍營翻過來,誰知道搜尋半日也不見人影。
阿璃突然想什麽,拍著額頭道:“一定是去河岸邊了。”
鳳翼見她說的篤定,趕忙帶著眾人趕過去,果然找到正在抽噎中的樂楹公主,方才鬆了口氣,急忙要護送她趕回軍營。
“你們不用管,我已經想清楚了。”樂楹公主的臉上還殘留著淚痕,像是已經下定某種決心,噎聲道:“既然……既然他不喜歡我,也沒必要再留下來。明天我就書信給皇兄,讓他近日就派人接我回京,你們再也不用擔心了。”
“不管怎麽都先回軍營,至於回京的事再慢慢商議。”鳳翼跳到岸下大石頭上,伸手去拉樂楹公主的時候嚇了一跳,趕忙摸她的額頭,“好象是有些發燒,快別站在河邊吹風了。”樂楹公主自以為是在用力的掙紮,實際上卻是軟綿綿的無力,待回到營中躺下,幾乎連坐起來都是費力。
不知是樂楹公主天生體質較弱,還是心裏委屈難過,那日發燒居然拖延半個月才漸漸好轉,整天都呆在營帳中不出去,也不再像從前那樣特意去探望雲琅。正好最近戰事不多,慕毓泰打算讓鳳翼回京述職入官,順便護送樂楹公主回京,邊境易生事故,難得她自己願意不用費口舌,早點把這燙手山芋扔回去也好。
阿璃聽說自己也能同去京城,不免十分雀躍,隻是當著悶悶不樂的公主卻不好寫在臉上,小心翼翼問道:“公主,咱們回京後可就難再回來,要不要多住幾日?”
樂楹公主神色茫然,搖頭道:“不,一日也不多住了。”
外麵突然鬧哄哄的,阿璃忍住話跑出去看個究竟,她自幼生長在鄉野村下,被挑到公主身邊便盡心克職,不多時便折回來道:“公主,外麵抓到一個奸細,那人好像是霍連國派過來的,要不要去看看熱鬧?”
“奸細?”樂楹公主提起一點精神,心中勾勒出一個賊眉鼠眼的嘴臉,走到帳篷外卻頓住腳步,遲疑道:“那邊人太多,等會雲琅又該說我----”話未說完已覺懊惱,跺了跺腳便走了出去。
不遠處的營地中站著不少人,當中捆著高大精壯的青年人,額中紮著條五彩布帶結成的鞭子,濃眉大眼中滿是生生虎氣,不甘心的掙紮著,妄圖用力氣繃斷身上裹粽子似的牛筋繩,惹得旁邊的軍士喝道:“老實點!再動對你不客氣!”
那人脖子上青筋凸起,身上結實的肌肉幾欲將衣衫掙破,怒目圓睜道:“誰要你客氣,難道我是貪生怕死之人?!”
“原來是赤木達王子,失敬了。”鳳翼笑眯眯的從後麵走上來,將赤木達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微笑道:“上次是端木將軍的女兒前來臥底,這次是四王子親自探哨,到底有什麽水火急事,能如此不惜人力?”
“我隻想在藍兒麵前做點大事,不料卻重了你們的埋伏,沒什麽好說的,要殺要剮隨你們!哼,我要是皺一皺眉頭,就不是赤木達!”
樂楹公主聽的迷惑,側身問道:“誰是藍兒?我怎麽聽不明白?”見阿璃支支吾吾不好回答,不由將赤木達打量一番,“此人是什麽王子?聽起來,仿佛是很要緊的人物呢?”
阿璃點點頭,答非所問道:“是,公主說得不錯。”
遠處沙塵滾滾翻騰,一行人馬急速往這邊飛奔,為首的藍衣女子身姿嬌弱,卻有中原女子不多見的英姿爽氣。那女子一馬急行到近前,漂亮的翻身下馬,上前拱手道:“貴國的參將和二十三名人質全在這裏,請按約交換赤木達王子。”
鳳翼不急不徐走上前,微笑道:“端木姑娘,難得你今日親自前來,依舊是巾幗不讓須眉的風範,佩服佩服!”底下的人便鬆開赤木達,早有軍士扶著受傷等人下去,其中傷兵為數不少,軍醫們趕緊挨個檢查治療起來。
有冰涼的目光灑過去,端木以藍朝雲琅看了一眼,神色淡然道:“兩位將軍也是風采依舊,相信鳳將軍是言而有信之人,不會對我一個小女子為難,既然交換完人質便先告辭了。”
雲琅手中的佩劍震的“嗡嗡”作響,鳳翼趕忙反手摁住他,“你這是做什麽?咱們現在是交換人質,要殺要打也得等到戰場上再說。”又對端木以藍展顏微笑,“端木姑娘慢走,恕不遠送。”
兩方人馬劍拔弩張的對視著,赤木達翻身上馬,朝著雲琅怒道:“臭小子,少打藍兒的主意,咱們戰場上見!!”端木以藍聞言變了臉色,轉身策馬往回奔,赤木達以及跟來的隨從都不敢落後,也紛紛揚鞭絕塵而去。
直到端木以藍的身影漸漸消失,雲琅仍舊目光如釘的看著前方,那目光一點點刺痛樂楹公主,原來他的心早已經交給別人,從一開始便是自己獨自在唱戲。
“公主,公主!”阿璃大聲追上去,剛進帳篷就被迎麵飛來的花瓶撞了一下,忍痛閃到旁邊道:“公主,你別生氣!!那端木姑娘早跟雲將軍恩斷情絕,不論如何也是不能再挽回……啊喲!公主……”
“原來……原來是這樣。”樂楹公主幾乎砸光所有瓷器,直到手軟身顫才慢慢蹲下身來,捂著臉哭道:“難怪我對他再好都看不到,都不會放在心上……還不顧一切的跟到青州來,我……我真是……”
“公主,那端木姑娘是個奸細,怎麽能跟你比呢?”阿璃不敢過去扶她,隻好站在旁邊說道:“當初她那一刀差點殺死雲將軍,結果還弄得郭參將枉死,那樣的女人怎麽配得上……”
“你說什麽?是她……就是她要殺雲琅?”樂楹公主從哭聲中慢慢抬頭,心中的驚恐反倒壓過委屈,不可置信的問道:“那麽說她不喜歡雲琅,而且……而且還曾經想殺死雲琅?那後來----”說著才想起雲琅現在好好的,心裏稍微鬆了口氣,“你快告訴我,當時到底是怎麽回事?”
阿璃大致說了一遍,待樂楹公主情緒稍平,方才勸道:“公主,雲將軍現在恨她都來不及,哪裏還會有別的想法呢?況且那端木姑娘算什麽,你可是咱們大燕朝的公主啊。”
樂楹公主茫然點頭,出神半日又搖頭道:“公主又能怎麽樣,雲琅不喜歡我,便是對他再好也沒有用。”
阿璃不以為然,脆聲道:“雲將軍那麽恨她,隻要公主殺了那女人,雲將軍還不得感謝公主?從今往後,心裏麵自然隻有公主你了。”
“殺了她?”樂楹公主有些害怕的重複著,不過恨意卻漸漸給她壯起膽子,自己從來沒有如此恨過一個人,一字一頓的說道:“不錯,殺-了-她!!”
第八章 蝶姬
椒香殿的後院原本靜謐,誰知夏蟬卻象瘋魔一般,一陣鳴叫,一陣停頓,反倒顯得格外的刺耳。樹蔭下兩個打扇的小宮女,手中握著三尺餘長的新漆蕉葉扇,碧綠瑩人的蕉葉滾著白邊,皆不敢太過用力,生怕扇風聲太大而吵醒熟睡中的小皇子。
宣州長竹椅上放著藕色十錦背墊,乃是以如水涼絲為麵,內中裝滿粟米大小的寒玉籽,夏日用時有清涼解乏之效。慕毓芫半躺在長竹椅上,手中一柄葵紋明紗菱扇,正在往搖籃裏輕柔扇風,卻見雙痕上來稟道:“娘娘,吳連貴在外麵侯著,多半是有事要回呢。”
近日因天氣炎熱,七皇子每每總愛啼哭,能安靜的睡上一會便可讓眾人鬆口氣,慕毓芫側身微笑道:“讓奶娘領著人把祉兒送回殿,小心別吵醒這個小冤家。”自己揉了揉酸乏的手腕,躺下去道:“你也出去歇息,讓吳連貴自個兒進來回話。”
雙痕招呼奶娘宮人過來,笑道:“原來娘娘什麽都不怕,單怕咱們的小皇子。”
慕毓芫也笑,“說得不錯。”
吳連貴見眾人退出才回道:“娘娘,那邊還是沒有動靜。不過,外麵卻有另外一件好消息。”說著近身貼耳說了幾句,又退後立道:“咱們手裏握著這個人,多少還是有益處的,沒準還能派上用場呢。”
“這些年一直讓人盯著,想不到卻是半點頭緒都沒有,真是讓人納罕。”慕毓芫停住手中菱扇,微微蹙眉道:“照此看來,若不是我們猜錯,便是她隱藏的太深。本宮倒想看看,她能忍耐到什麽時候?今晚是皇上生辰,聽說歌舞坊準備有不錯的節目,你去探一探,裏麵有沒有她?”
吳連貴囑咐的人去不多時,果然晚間有段新排演的舞蹈,正是由桔梗領舞。慕毓芫聽後終於舒緩一些,微笑道:“看來咱們還是沒有猜錯,果然忍耐不住,今夜便要開始在皇上麵前嶄露頭角了。如此說來,倒是很讓人期待呢。”
“娘娘,今夜不會出什麽亂子吧?”
“嚴防戒備是自然的,不過----”慕毓芫回想起桔梗幼時鎮定的樣子,搖頭道:“既然隱忍潛伏這麽多年,就應該會有充分地把握才會行事。今夜應該才是個開始,你們底下的人多留心就是了。”
吳連貴有些默然,說了幾句尋常的事便要退出。慕毓芫卻抬手喚住他,又道:“雖說皇上的生辰有管事預備,咱們也偷不得懶,你好歹再辛苦去一趟。各宮娘娘和皇子公主的新衣衫,還有該分發的銀兩,都挨個確認一下。別落下那位主子惹得抱怨,大節下得不好聽。”
“是,奴才這就去。”吳連貴走出幾步又倒回來,“方才出去還聽說一件事,鳳翼大人從北邊回來,皇上打算擢升他的官職。不論怎麽說,對咱們都是件大好事,有他在雲少爺身邊,娘娘平日裏也少擔一份心。”
慕毓芫甚是平靜,淡聲道:“嗯,也算是吧。”
到了晚間,明帝先趕來椒香殿。雖然是大喜的日子,明帝心情卻不甚愉悅,見到慕毓芫時忍不住問道:“佩柔的身子不是已經大好,朕怎麽看她不痛快似的,難道有什麽不順心的事?”
“她才多大,能有什麽不順心的。”剛剛睡醒過來的七皇子精神充足,慕毓芫正摟著他逗趣,帶過話題笑道:“有身孕難免不大舒服,她又不大懂得產育,臣妾平日裏多去去,幫著她些也就好了。”
“也是,小孩子脾氣。”明帝也沒太放在心上,看了看慕毓芫,“你最近幾日也懨懨的,是不是哪裏不舒服?”頓了頓,忽然問道:“莫非,是佩柔惹你生氣?”
慕毓芫笑容不減,隻道:“哪有,皇上盡是瞎說。”
雙痕捧著玉色花綾包袱上來,打開是疊得整整齊齊簇新龍袍,四名小太監過來將其展開,眾人都滿目讚歎跑過來圍觀。三重深淺金線堆出層層祥雲,中央四爪金龍靈光閃動,騰雲而飛的樣子好似要龍袍破出,一雙明目更是逼人的真實,灼灼光華頓時將大殿映照的金光耀眼。
明帝笑著方要說話,慕毓芫卻笑道:“皇上先別急著誇臣妾,此龍袍是讓衣料庫的人裁減,謝婕妤針線最好,所以繡了金龍。惠嬪和周貴人幾個,繡的祥雲和海水,方才在半月趕出袍子。”
“那這麽說,你豈不是什麽都沒做?”
“臣妾的功勞麽,自然是最大的。”慕毓芫明眸中水波盈動,嫣然笑道:“那雙龍目便是臣妾繡的,所謂點睛之筆便是如此,精華都在龍目上了。”
明帝大笑,“分明是你偷懶,倒還把別人的功勞占上?”
慕毓芫也笑,“嗬,正是如此。”
王伏順剛從外麵回來,眼見帝妃二人笑得春花燦爛,趕忙上前笑道:“啟稟皇上和宸妃娘娘,壽誕已準備好,各宮娘娘正往有風樓趕呢。”
明帝心情大好,一迭聲讓人服侍著換上新龍袍,待慕毓芫稍做裝束打扮,二人攜手一並出了大殿,早有一駕蟠龍旭日龍輦停在台階之下。龍輦的華蓋上盤旋六條金龍,映著夜裏燈光明晃晃的刺眼,風吹的墜角金鈴發出叮當聲,王伏順在旁邊拉長聲音道:“皇上起駕,眾人回避!”
有風樓因通風透氣而得名,夜風之中,花香夾著妃子們的嬌軟笑聲送過來,明帝半倚在寬椅上笑道:“小時候過生辰倒是歡喜,如今隻有感歎一年老似一年,縱使再熱鬧也沒什麽意趣,隻是難為你們辛苦操持。”
王伏順陪笑道:“皇上正當盛年,此話說的老奴無地自容。”
明帝笑道:“嗬,你為什麽無地自容?”
朱貴人原本在同四公主說話,聞言回頭笑道:“臣妾知道,王總管必定是在感歎自己年紀大,沒幫皇上做什麽事。成日裏白白享用朝廷的祿米,所以慚愧的無地自容。”
王伏順笑道:“貴人說的對,正是。”
“你們不用逗朕開心,朕還沒糊塗呢。”邊上的小太監奉上果子來,明帝摘了幾粒葡萄,指著剩下的笑道:“朱貴人喜歡吃這個,端下去給她。”
那小太監走到朱貴人麵前,脆生響亮道:“皇上賞貴人,玉籽葡萄一盤!”
有風樓總共上下兩層,三麵環繞,樓下空地中搭有半層樓高的彩台,台上舞姬們裙帶飄飄,背後絲竹之聲悠揚悅耳。不過皇帝和妃子們早就對此類歌舞看膩,幾名皇子公主也沒什麽意趣,隻是懶洋洋的應景。王伏順怕如此下去有些冷場,正要找人準備些新鮮有趣的,卻見歌舞坊的領事從側殿過來,上前稟道:“皇上,今歲特意準備飛天霓裳舞,請皇上和娘娘們觀賞。”
明帝沒什麽興趣,點頭道:“嗯,難為你們辛苦。”
樓下的宮人卻忙活開來,現將彩台的背屏掛上兩層海藍綃紗,接著便綴上星星點點的銀線雪珠,眾珠圍合成圓月形狀,落座布置數盆粉白圓潤的玉籽花。從樓台這邊遠遠看去,隻見綃紗在夜風灌透中起伏盈動,雪珠映著月光晶瑩閃耀,玉籽花香清幽襲人送來,舞姬未登台已經先有如夢似幻的感覺。
慕毓芫微微一笑,“果然有些特別,難為他們費了不少心思。”
眾人聽著這話隻覺極其自然,明帝也沒聽出別的味道來,朝她笑道:“每年都是些老樣子,難為今年他們還知道翻新,回頭好生賞賜下。”
月光下緩慢走上來一名羽藍宮紗女子,隻見她手持玉琵琶擋住半麵,翩纖嫋娜的步伐中透出碧水般脈脈風情。那女子高舉琵琶朝向明月,背立於彩台中央,眾舞姬魚貫而上,分列兩行將其圍合在中央,大小形狀恰似背屏上雪珠灑下來的倒影。
隻聽“錚”的一聲,玉琵琶的高音如珠玉墜盤震開,後台奏樂的宮伶中有左右兩支笛聲與之相合,寂靜的空氣中如石子落水泛起漣漪,一圈一圈蕩漾開來。歌婉轉、舞婆娑,那一襲羽藍色不勝婀娜嬌軟,霓裳裙帶在夜風中紛亂飄揚,翩翩舞姿欣然有彩蝶飛天之態。
歌舞坊領事在邊上,湊近些陪笑道:“不是奴才誇自己的人,總算她平日裏沒白費功夫,到底是宸妃娘娘調教出來的人。”
慕毓芫瞥了他一眼,搖著花枝菱扇淡淡笑道:“倒是給本宮臉上貼金,原先從獵場帶回桔梗,在身邊的時間不過月餘,斷然說不上調教二字。”
明帝笑道:“朕倒想不起來,等會叫上來看看。”
一曲舞畢,桔梗奉旨上來謝恩。
眾嬪妃此時才看清楚她的容貌,也說不上特別驚豔,隻是眉眼都特別細長,微微上挑的眼角含著幾分媚態,倒是眼角那顆藍瑩瑩的墜淚痣特別醒目,好似梨花帶雨的美人殘餘一滴清淚,讓人看著不勝憐惜感歎。妃子們都有些不安的朝皇帝看過來,明帝隻淡聲問道:“舞跳得不錯,叫什麽名字?”
桔梗略微看了慕毓芫一眼,垂首怯怯道:“奴婢原先的名字不記得,現今的是宸妃娘娘賜名,喚作桔梗。這些年多虧宸妃娘娘照拂,恩旨讓奴婢到歌舞坊習舞,別的不敢妄想,隻求能夠博得皇上和宸妃娘娘高興,奴婢也就心滿意足了。”
眾嬪妃聽她說的親近,不免都以為是慕毓芫特意為皇帝準備的美人,心中都有些各不是滋味,果然明帝聽完便笑道:“宸妃費心,處處替朕想得周到,今年的壽誕朕很高興。”說著便吩咐人往下打賞,凡是跟前領事的人都有份,又特別給縫製龍袍和桔梗等人加重賞賜,筵席上的氣氛熱鬧歡慶。
明帝又問道:“朕看著方才的舞輕盈靈動,可有什麽講究?”
桔梗依舊不敢抬頭,細聲回道:“每逢天寒地凍,彩蝶便織繭為蛹,經過一冬沉睡終至春來,那時萬物蘇醒,春意盎然,此舞便是以舞姿擬彩蝶破繭飛天之景。”
“嗯,有些意思。”明帝側著頭沉吟半晌,笑道:“原先的名字不合現在的身份,朕賜你個‘蝶’字,從今以後就叫蝶姬。”
第九章 繁星
時近八月,秋意漸深。
窗外繁花已經開始凋謝,暮靄中微黃的雲彩時卷時舒,幻化出千奇百怪的形狀,緩慢變化中帶著些許清秋的消肅。夕陽射出最後一抹金燦燦的霞光,羽翅般灑在褚色織錦龍袍上,明帝合著眼簾問道:“端午的那件事,怎麽查到如今還沒有頭緒?”
海陵王對被人陷害一事心中猶恨,撂起身上的錦袍坐下,鎖眉道:“根據臣弟近日查到的線索,那趙鐵的來曆頗為可疑,平時生活起居也與他人迥異,多半是霍連國潛伏在中原的奸細。”
“霍連人?”明帝豁然睜開眼睛,起身冷笑道:“嗬,想行刺朕引發中原大亂,狼子野心不小!那天的一劍倒是懸的很,若非宸妃稍微阻擋的話----”
海陵王急道:“皇上千秋萬歲,必定不會被小人得逞。”
“世上哪有千秋萬歲的皇帝,朕要你來哄麽?”明帝朝大殿環視一圈,最後將目光落在鎦金纏龍的禦座上,冷聲道:“天下不安分的人何止千萬?朕坐在這個位子上早看得清楚,隻是卻由不得他們恣意,有非分之想者統統當誅!”
“皇上,不如聽個小曲解解悶?”王伏順貓著腰身進來,笑道:“老奴聽說蝶姬不光琵琶彈的好,嗓子也是極清的,皇上要不要傳她來唱一曲?”
“人都被你叫了過來,那就隨便唱兩支聽聽。”見海陵王要告退下去,明帝抬手止道:“不是什麽要緊的人,你也下來聽罷。”
二人坐在側殿閑閑飲茶,隱約可以看到水晶珠簾後的蝶姬,依舊是一襲羽藍色的蹙銀線宮裝,初長成的少女模樣清瘦婉約,若隱若現倒是平添幾分嫵媚之姿。
“落花已作風前舞,又送黃昏雨。曉來庭院半殘紅,惟有遊絲,千丈嫋晴空。殷勤花下同攜手,更盡杯中酒。美人不用斂蛾眉……”伴隨著琵琶清減的珠玉聲,蝶姬清澈若水的歌聲疊疊送過來,婉轉起伏好似一縷林間小溪水,讓人渾然好似進入山間幽穀一般,幾欲忘卻此身所在何地。
見明帝用手指在膝蓋上輕點,目光中似乎有嘉許之意,海陵王近身笑道:“臣弟雖不大懂得音律,卻也覺得歌聲精妙,今日跟著皇兄沾光方才得聞,果然好嗓子。”
“別在這拍朕的馬屁,趕緊把刺客的來曆查明,不然再好的歌聲也沒心思去聽,等到把刺客的案子破解----”明帝側首瞥了一眼蝶姬,指道:“眼前這把好嗓子,朕就賞賜給你,如何?”
“罷了,罷了。”海陵王連連擺手,起身道:“皇兄這不是賞賜,是懲罰。既然學不會內臣的那一套,還是趕緊下去查事的好。”
“等等,朕有話問你。”明帝朝側麵抬手,那邊的琵琶歌聲頓時停止,方才朝海陵王問道:“聽說你時常冷落王妃,是個什麽緣故?你那王妃知書達理、品貌端莊,還有什麽不滿意的?今後不可太過冷落她了。”
海陵王有些心不在焉,懶洋洋回道:“是,臣弟知道了。”
“原本你們小兩口的事,朕也不想多管,隻是她乃梁太傅的孫女,你好歹也得留些顏麵才是。”明帝瞧他不放在心上,不禁微微搖頭,“莫非,你看上誰家女子?若是中意誰,隻要還是未出閣的大家閨秀,收為側妃也未嚐不可。”
“一個就夠頭疼的,哪裏還用得著幾個?”海陵王似乎有些不耐,蹙眉道:“臣弟不叨擾皇兄聽曲,明日再來請安,先告退了。”
看著他急匆匆的腳步,明帝回頭朝王伏順笑道:“咱們的海陵王凡事都新鮮,怎麽一說起女子,就如此不耐煩?倒也好,樂得海陵王府清靜。”
“是,海陵王還是少年心性。”王伏順在旁邊陪著笑,頓了頓問道:“皇上,蝶姬還要不要再唱?若是皇上困乏,老奴就打發她下去。”
明帝略微瞥了一眼,漫不經心道:“嗯,賞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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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翎宮位於東西六宮西側之首,地勢較為偏僻清靜,再加上旁邊淳寧宮的朱貴人搬到琉璃館居住,整座宮殿的周圍更是靜謐無聲。一個灰衣小監領著人往殿內走進,到了寢閣的珠簾前止步,殿內宮人皆默默垂首狀若木雕,小宮女在門口請道:“主子,太醫過來了。”
“嗯,讓俞太醫進來罷。”謝宜華抿了抿頭上青絲,由新竹往手上搭好紗絹,小宮女又上前放下綃紗隔幕。見俞幼安已經進來,淡淡笑道:“本來也沒什麽,隻是近日覺得有些疲乏懶怠,飲食不怎麽上心而已。都怪新竹,在宸妃娘娘跟前多嘴,倒是勞煩俞太醫親自過來。
“宸妃娘娘吩咐,微臣不敢懈怠。”俞幼安讓小醫官侯著,自己細細診脈半日,忽而神色一驚,“怎麽會----”似乎欲要說什麽,又打量周圍一番,“下官有話要說,請婕妤摒退眾人。”
謝宜華揮了揮手,故意問道:“怎麽?莫非有喜了?”
“請婕妤恕下官直言,切莫太過傷心。”俞幼安欠了欠身,神色凝重道:“以方才的脈象來看,婕妤似乎平日常用麝香。隻因女子若是用多了,時間長久便會導致不孕,此乃宮中禁物。”
謝宜華倒不吃驚,隻問:“那如今,症狀可算嚴重?”
“時間不算短,隻怕有些難辦。”俞幼安搖了搖頭,回道:“不過,下官既受宸妃娘娘所托,自然盡心竭力替婕妤調理,應該有望恢複。隻是婕妤,怎麽會----”
“沒什麽,想來是底下人弄混了。”謝宜華雲淡風輕帶過,沉吟片刻又道:“近日總是貪懶多睡,白日也是沒精打采的,夜裏又時常多夢,也不知是什麽緣故。”
“這個不妨事,下官多開個調理的方子。”俞幼安起身一笑,走到旁邊高幾,飛筆疾書寫下兩張藥方,回頭說道:“兩張方子,婕妤別弄錯了。安神的藥方不打緊,另外一張得交待妥當的人,免得傳出婕妤不孕的流言。”
“有勞俞太醫了。”謝宜華在簾內致謝,待俞幼安走出寢閣,便將其中一張丟在香爐焚掉,揚聲喚進新竹道:“這是俞太醫開的安神方子,拿下去讓人抓藥,回頭喝了便能睡踏實了。”
新竹拿著藥方看了看,歎氣道:“方才俞太醫來,小姐怎麽不讓細看看,開幾張安胎補氣的方子也好。不說別的,你看人家朱貴人……”
“朱貴人?”謝宜華恍然憶起早上的事,當時去泛秀宮請完安,回來的路上,便領著新竹倒禦花園後湖散心。二人原是隨便走走,卻剛正好瞧見兩個扔東西的小宮女,若是尋常之物倒也不,誰知往湖裏扔的都是些環佩玉翠,委實讓人納罕。
內中一個小宮女嘟噥道:“嘖嘖,多好的藍山玉啊。還有這龍眼大的翡翠珠,還有…… ……唉,與其丟掉還不如賞賜給我們,拿出去也好換點銀子呢。”另一個卻似性子穩中些,勸道:“傻丫頭,別在這裏舍不得了。小心等會讓主子知道,或者讓宸妃娘娘那邊的人看到,咱們又得惹上一場禍事。”
前頭那個小宮女答應著,卻順手往背後藏了一塊俏色鏤雕桃形碧玉,上等玉材在明媚的陽光下泛出微光,顯得格外的碧綠瑩潤,豁然正是當初宸妃賞賜下來的。據說最合適有身孕的人佩戴,所以特意給了朱貴人,卻不知何故讓宮人們出來丟棄。因此特別留了一份心,待二人走後,便吩咐小太監下湖打撈。雖然沒撈上來幾樣,但卻都是宸妃賞賜過去的。
“小姐,怎麽了?”新竹出門已經回來,手裏端著一盞櫻桃蜜水,玉盞內暗紅色湯水芳香甜蜜,更被夕陽餘暉映出奇異玫紅。走近歎了口氣,抱怨道:“小姐,你怎麽還在這裏發呆?剛沏了一盞櫻桃花露,還是原先是宸妃娘娘送過來的。”
“嗯,喝著不錯。”謝宜華飲了幾口蜜水,拈起一方蟬透青線繡絹拭著嘴角,忽而想起某日皇帝過來,閑話說到朱貴人。當時明帝從前麵過來,似是有些疲憊,無意間說道:“朱貴人近日時常病痛,非得朕陪在身邊方才好些……”
“看來----”謝宜華此時回憶起來,不由把話在心裏慢慢細嚼,麵上卻是一如既往的淡靜,緩緩笑道:“看來朱貴人受驚嚇不輕,須得多調養些時日了。”
新竹摸不著頭腦,問道:“朱貴人?”
“沒什麽,別多嘴多舌的。”謝宜華捋了捋間鬆散發絲,帶得耳間一彎明珠耳墜輕輕盈動,“別閑著,去煎安神湯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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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帝一直忙到晚間,才得空鬆閑下來。誰知禦駕行至泛秀宮門口,卻被告知宸妃去了詔德宮,不由一笑,“倒好似捉迷藏似的,朕趕過來卻找不著人。”抬頭看向夜空,已是明月繁星交相輝映,月光灑在龍袍上泛出清輝,“現在都什麽時辰了?這個時候,宸妃還親自出去做什麽?”
吳連貴趕忙上前,回道:“不是此刻出去的,先頭惠嬪娘娘著人來請,娘娘便領著雙痕過去,一直挨到現在還沒回來。”
明帝微有不悅,問道:“難道又有什麽事?”
王伏順搭著拂塵立在旁邊,近身道:“現如今三皇子和六公主都養在那邊,想來是惠嬪娘娘有些吃力,皇上要不要過去瞧瞧?”
明帝頷首道:“唔,朕也好久沒見寅祺了。”
禦輦在月華下緩緩行進,天邊一抹淺淡烏雲掠過明月,原本被遮擋的光輝頓時明亮許多,朱牆碧瓦、飛簷勾角,在清晰的銀色中顯得格外靜謐。望著通往昭德宮的寬石舊路,明帝恍然憶起自己曾常來此處。隻是自小徐氏之後便有些淡忘,心中到底還是存著芥蒂,越發連六公主也不願多見,想到此不免有些歎息。
“皇上,昭德宮到了。”
“朕從後麵走進去,不用通報了。”明帝踩著小太監的脊梁下輦,金線龍靴踏在石板路上輕軟無聲,緩慢行到儀門前頓步抬頭。匾額上沅瑩閣三個大字,乃是自己禦筆親書,心內微有感歎,卻隻道:“走罷,等會早點歇息。”
眾人都不敢多言,一行人自九曲回廊輕步往前進。卻聽儀門內有人說話,頓足細聽乃是兩名女子聲音,正是宸妃和惠嬪二人無疑。明帝抬手示意眾人噤聲,隻聽慕毓芫輕聲歎息道:“你呀,也太肯息事寧人了。寅祺是皇上最鍾愛的皇子,不論先前鄭嬪有過什麽不妥,也不該牽連到孩子身上,何必替那些奴才們掩飾?”
惠嬪似乎有些哽咽,低聲回道:“娘娘,是嬪妾沒有照顧好寅祺,今後必定更加謹慎細微,斷然不會再發生這種事了。”
那邊略微靜默了一會,慕毓芫又道:“罷了,你也有你的難處。想來是你不肯多生事非,不過這樣也不妥,皇上若是知道也生氣,今後有事就過來回本宮罷。”
“母妃----”
仿佛是三皇子的聲音,隻聽惠嬪急道:“小祖宗,燒成這樣還跑出來做什麽?奶娘呢?還不趕緊把三皇子領回去,等會吹風該更不好了。”
“到底是怎麽回事?”明帝在儀門後聽得不甚明白,抬腳進門道:“到底是什麽造反的奴才,都給朕說一說。”
清涼如水的月華下,慕毓芫一襲天水綠輕羅長裙側身靜坐,裙束尾擺上的玉色長珠瓔珞拖曳於地,襯得她輕盈的好似有些虛幻縹緲。見明帝進來,起身收了收臂間銀線流蘇,上前微笑道:“皇上平日總惦記寅祺,今日忍不住親自趕過來。”
明帝抬手讓她起身,上前摸了摸三皇子的額頭,蹙眉道:“怎麽回事,燙得這麽厲害?太醫院的人來過沒有?”說著冷眼朝地上看了一圈,厲聲道:“三皇子若是有半點閃失,你們也不用呆在宮裏了。”
宮人們皆惶恐叩頭,惠嬪上前道:“皇上息怒,是嬪妾照顧不周,沒留意到寅祺夜裏受涼,所以才被拖延了幾日。”
“父皇,不關母妃的事。”三皇子倚在惠嬪身旁,小小的孩子臉上顯出焦急,上前辯解道:“母妃原囑咐過按時就寢,都是兒臣貪玩不聽話,如今已經明白過來,往後再也不會惹母妃擔心了。”
明帝撫了撫三皇子的頭,道:“嗯,平日好生讀書識字,空了就學學騎馬射箭,將來才是父皇的好孩子。你母妃還要照看著小妹妹,每天也很不易,你這個做哥哥的更應該給妹妹做個好榜樣。”
“是。”三皇子點了點頭,靜立一旁。
慕毓芫上前拉著他的手,溫言道:“夜裏風大,先跟著你母妃回去睡下。等到好些再出來玩,依舊給你做愛吃的小點心,好不好?”
“嗯。”三皇子仰起臉來,用脆生生的童音答道:“兒臣一定好好吃藥,趕快好了便過去看望弟弟,都好些日子沒有見到了。”
“嗬,你倒是喜歡跟祉兒玩。”明帝似乎很滿意,含笑道:“可惜祉兒還太小,等再過幾年,你們兄弟二人便可以一起玩耍。你是祉兒的哥哥,要好生照顧愛護他,兄弟間和和睦睦的才是最好。”
三皇子神色認真,回道:“隻要有我在,保證弟弟不會被人欺負!”
“皇上,夜已經深了。”慕毓芫朝三皇子一瞥,眸中星光微閃,卻被淹沒在微笑之中,“再這麽說下去,寅祺越發該病重,皇上明日也沒精神上早朝,等白日閑的時候再說罷。”
惠嬪也道:“正是,宸妃娘娘也該累了。”
“唔,都回去罷。”明帝疲乏的點了點頭,偕著慕毓芫自近路走出詔德宮後園,小太監已將禦輦推至路邊,扶著二人上去。
禦輦內皆為明黃色鋪陳,正中蹙金而繡的龍紋坐褥軟似棉堆,明帝摟著慕毓芫往後半倚,合著眼簾輕聲道:“從前這些都有佩縝料理著,現在全落在你身上,也注意著保養自己一些。若是把你累壞一星半點,朕可不答應。”
“已經累壞了,皇上打算如何?”慕毓芫臉上微露憔悴之色,一雙明眸卻依舊水波瀲灩令人心折,含笑問道:“皇上是要賞,還是要罰?若是賞,就賞臣妾清清靜靜的歇息幾日。若是罰,就罰臣妾閉門靜坐半月,如何?”
“兩樣有什麽區別?”明帝掌不住輕笑出聲,看著麵前姣好入骨的容顏,憐惜撫摸上去道:“你是水晶玻璃做的人,原本就該讓人寵著、護著,如此俗事纏身倒是難為你了。”似乎觸動某種心事,末了歎道:“不過你放心,朕總不會讓寶珠蒙塵就是。”
慕毓芫淺聲笑道:“皇上隻管拿臣妾取笑,哪能夠比作什麽寶珠?”
明帝複又往後倚靠著,將她的雙手緊在自己的掌心,緩緩說道:“後宮裏有你為朕分憂,朕治理的江山亦有你共賞,如此夫婦齊眉的人生方才夠愜意。”
“夫婦……”慕毓芫聞言有些茫然,相熟的話語似曾聽他人說過,隻是此一路總有些身不由己,亦不知道命運最終歸向何處。
“怎麽,難道你不喜歡?”明帝抬手將她的臉捧向自己,意欲在剔透的容顏間看清楚什麽,“細想起來,你樣樣都好。隻是不知道何故,朕總覺得觸不到你的心,莫非還有什麽是朕不能給你的?”
“沒有----”慕毓芫的聲音仿佛有幾分凝滯,垂首微笑道:“臣妾方才是太過歡喜的緣故,所以一時不知說什麽好,倒讓皇上多心了。”
明帝欲言又止,隻道:“唔,沒有就好。”
夜色掩蓋下的宮牆灰暗沉素,不似白日明媚陽光下那般金碧輝煌,禦輦緩緩行進在宮內大道上,木輪碾過石板硌出碎碎悶聲。遠處各宮主殿的燈光漸次暗淡下去,不得皇帝召幸的嬪妃們多半早早入睡。或許有人獨在月下淺傷,或許有人整夜輾轉難眠,隻是長夜終究會漫漫過去,待到天明便又是一片繁花似錦。
第十章 花間影
次日天剛蒙蒙亮,皇帝便已經趕去嘉正殿上朝。慕毓芫醒來微覺不適,不僅眉頭間隱隱脹痛,而且撐起身子時也有些乏力,聲音便有些浮脫虛弱,“雙痕,讓人到太醫院把俞幼安傳過來,再讓香陶去斟一些……”說到此處突然咳嗽兩聲,頓了頓才道:“不好,想是昨晚夜風吹得太久,多半是有些風寒症了。”
雙痕聞聲慌忙進來,坐在床沿輕輕替她揉著後背,急切道:“小姐,早說過你平日太操心,眼下可好,到底還是把自己累出病來。”
慕毓芫瞧她一幅長姊教導的模樣,不禁笑道:“哪有?不過受了點風寒而已。”
“奴婢已經讓人去傳太醫,過會便來。”香陶捧著白玉透雕花盞進來,揭開蓋子遞過去道:“雙痕姐姐可不是胡說。娘娘也該聽聽勸,做什麽把事都攬在自己身上,平白為人操心還不落下好處,也是白效力。”
“好了,好了。”雙痕遞個眼色過去,打斷說道:“我方才不過說上一句,你倒沒完沒了。從沒有人象你這麽聒噪,如今娘娘身子不適經不起吵鬧,你趕緊到外麵準備東西去。”
香陶皺了皺鼻子,道:“你也大不了幾歲,少在娘娘麵前裝做老道的樣子。”
慕毓芫飲了幾口花露,方覺喉頭間滋潤舒適一些,朝她二人笑道:“原本還沒什麽事,現在卻被你們吵得頭疼,都安靜些罷。”
雙痕和香陶相視一笑,卻見吳連貴進來回道:“娘娘,俞太醫已經到了。”
香陶趕忙將花盞等物收拾一番,雙痕到前麵放下玉茜隔紗,隨手拾了塊素色綃紗方絹替慕毓芫掩住手腕,這才傳喚俞幼安進來診脈。小太監自旁邊端上小杌子,俞幼安側首診了片刻方道:“娘娘的身子沒什麽大礙,不過是平日勞累憂思,再加上夜間受涼積了寒氣所致。微臣開幾副凝氣養神的方子,吃上兩三日,近日再好生歇息多會便好。”
香陶忍不住插嘴道:“如何,娘娘還不信呢。”
“嗯,你說的是。”慕毓芫在紗簾後輕聲一笑,咳了兩聲道:“你別在這裏跟本宮慪氣,趕緊出去瞧瞧祉兒醒了沒?吩咐奶娘在側殿好生照看著,今日不用抱過來,免得把病氣傳染給他,去吧。”俞幼安朝旁邊遞了個眼色,雙痕知他有話要單獨說,便領著宮人們一並退了出去。
慕毓芫輕聲笑道:“做什麽鬼鬼祟祟的?”
“娘娘,請恕微臣僭越。”俞幼安略笑了笑,頓了頓道:“近些日子,朱貴人總是說身子不爽快,皇上每每都去勸哄她,如此方才肯安靜一些。別人都說她是身孕不適,可是據微臣素日診脈來看,並沒有異常胎動,其實----”
“嗬,俞太醫多心。”慕毓芫聞言並不見得如何驚動,溫言微笑道:“朱貴人年紀還輕,難免喜歡撒個嬌什麽的,過些日子也就好了。”
俞幼安道:“娘娘,何苦護著她?”
“她的心思本宮知道,不過你認為本宮應當如何?皇上若是憐愛她,也不見得是什麽壞事,難道要本宮在皇上麵前說穿?若真是那樣,不僅朱貴人有借機邀寵的不是,本宮也有撚酸吃醋之嫌,兩處都不落好。”
俞幼安不知如何辯駁,歎道:“想來娘娘也是清楚的,倒是微臣多嘴,今後隻管認真診脈就好,別的也幫不上什麽。”
可是,還能夠如何?即便是沒有那場劫難,隻怕於自己也是相似的宿命,有幾個皇帝的後宮是隻有一人?想到還有漫漫的幾十年,慕毓芫隻覺渾身上下越發疲憊,靜了半晌,輕聲道:“去罷,本宮想安睡一會。”
昏昏然睡過半日,慕毓芫覺得精神已經好些,揉了揉脖子睜開眼睛,卻見一雙濃黑的星眸正對著自己,床沿邊正坐著麵帶憂色的謝宜華。冷不防倒被嚇了一跳,捂著胸口笑道:“你不在宮中安生呆著,倒跑過來嚇人。”
“娘娘不知愛惜自己,長此下去可不是養生的道理。縱使你自己舍得----”謝宜華微笑略微停滯,輕歎道:“皇上那邊也擔心不是?再者,娘娘也該替祉兒著想,你累出病誰來照顧他?今後多惜福保養著些,免得讓人替祉兒擔心。”
謝宜華原本生得眉目極淡,裝束格外清減,石青色儒裙略著纏枝花紋,臂間素色流蘇僅用銀線絞邊,唯有耳間銀線水晶耳墜折出盈光,襯得整個人愈加清淡剔透。因此她自緩緩淡靜說話時,慕毓芫仿佛再次見到慶都的素衣少女,那抹淺淡的清高在後宮中稍顯突兀。心中忍不住輕微歎息,卻隻笑道:“你倒比本宮還操心,等你以後生下自己的孩子,就沒空管祉兒了。”
謝宜華似乎不願多說,隻道:“嗯,可能罷。”
“你且先坐著,我梳洗一下。”慕毓芫起身趿了雙青蓮緞鞋,步到銅盆前用清水略洗了洗,隨手拈起瑩水藍錦織束帶挽起青絲,轉身淡笑道:“你整天過來請安,倒是怕把你累著,以後空閑時再來罷。”
謝宜華不置可否,淡笑道:“聽說娘娘不適,所以----”話未說完,卻聽外間小宮女稟道:“啟稟宸妃娘娘,朱貴人過來請安了。”
“嗯,宣她進來。”慕毓芫略微凝了凝,轉身坐好。
朱貴人的眉目有幾分酷似皇後,卻帶著幾分小女兒的嬌憨可人,烏黑圓潤的大眼睛靈活閃動,肌膚皓白瑩透,散發著初長成的少女清新氣息。今日似乎精心打扮過,桃心髻上簪著一支點金蝶翅滾珠步搖,閃耀著灼灼光華,行禮時帶動著海棠花色宮裝簌簌有聲。
“宸妃娘娘,金安萬福。”朱貴人唇間吐出落落清晰的少女聲音,臉上也不再似先時孩氣十足的模樣,幾乎要讓人錯覺是一夜之間長大。
慕毓芫微微一笑,頷首道:“你身子不便,以後不用過來請安了。”
“聽說姐姐身體違和,特意過來看望。”朱貴人歪著頭看了一眼謝宜華,懶洋洋撥弄著茶水道:“沒想到這麽巧,謝婕妤也在這裏呢。”
聽朱貴人把“婕妤”二字咬得清楚,謝宜華看出她的不痛快,連忙起身道:“嬪妾見過朱貴人,方才失禮了。”
朱貴人卻不搭理她,轉身自旁邊小宮女手中取過白玉瓶,朝慕毓芫輕巧笑道:“姐姐平日對嬪妾多加照拂,連累的如今也病倒了。嬪妾也沒什麽好答謝的,這瓶獨活丹參雪蓮丸是皇上賞賜的,最是凝氣補人、養血潤心,奉給姐姐用來調理脈息正好。”
慕毓芫也沒在意,微笑道:“可好,你也懂事多了。”
雙痕趕忙上來要接過,朱貴人卻驕傲的笑道:“當初皇上賞賜說過,此乃西越國特製的極品參丸,國中也隻此一瓶,姐姐可要記得按時服用。”
慕毓芫瞧她微微自得的模樣,不禁又氣又笑,點頭道:“原來如此珍貴,晚點定然記得仔細吃它,有妹妹的這份心意,本宮的病想來很快就好了。”
“給你,拿好了。”朱貴人負氣將玉瓶扔到雙痕手裏,見慕毓芫不動聲色反倒有些氣餒,想了想又道:“皇上最近朝事繁忙,怕是顧不上後宮的瑣碎事情,姐姐可不要因此往心裏去,那樣便好的慢了。”
慕毓芫笑吟吟看著她,隻道:“嗯,你的話很有道理。”
朱貴人絞著手上的雲舒霞紗絹,特意塗染的桃紅蔻丹上綴著細碎晶石,纏繞間勒掉幾顆也不自覺,垂首默了半日,咬唇起身道:“既然娘娘沒什麽事,那嬪妾就改日再來探望,先告安回去了。”
一簇海棠花色翩然而去,謝宜華方才笑道:“朱貴人吃火藥了?怎麽句句都衝著娘娘來,不象是來請安,倒象是專門來慪氣的。”
慕毓芫抬手扶了扶胸口,腕上的雙連玲瓏金滾珠手鐲順勢滑下去,發出輕脆的“鈴鈴”撞碰聲,平緩氣息笑道:“你也看出她是存心跟本宮慪氣,總不成也跟著她一般胡鬧,隻有由得她去,過些日子自己也就沒趣了。”
雖然慕毓芫讓底下不要聲張,卻不知道是誰趕著討賞,到底還是把消息傳到了前麵啟元殿去。臨近午膳的時候,皇帝便領著人火燒火燎的趕過來,進殿便問道:“你們都是怎麽服侍的,既不仔細讓娘娘受寒,還不趕緊過來通報?”
“皇上----”慕毓芫原本躺在舒雲美人榻上小憩,朦朧間起身反被滑落在側旁的琉璃珠耳墜硌了一下,吃痛蹙眉道:“皇上,臣妾隻是受了點小風寒。怕底下的奴才們誇大其詞,便想著等皇上晚上過來再說,不用責備他們了。”
“既然沒事,臉色為何如此難看?”明帝趕忙上前扶住她,摟在懷裏撫摸了下額頭覺得溫度如常,臉色方才舒緩一些,“早上朕隻當你貪睡,也沒太留意,怎麽無端端的就生病了?難道是昨天夜裏----”
“皇上!!”慕毓芫把臉燒的緋紅,低聲急道:“太醫已經來過,說是晚上吹風太久受涼,隻需要靜養幾日便好。”說到後麵聲音越來越低,“底下的人都在看著,皇上別胡說……”眾人都知情識趣,趕忙跟著吳連貴退了出去。
明帝見她雙頰飛紅如霞,比之平時更多一分柔軟的穠麗,不禁吻下去,“宓兒,朕最喜歡看你害羞的樣子,總忍不住想捧在手心裏,寵著、嗬護著。”
“皇上,讓臣妾起來----”
“唔,你不用起來了。”明帝將她身子輕輕摁住,自己也在旁邊和衣躺了下去,擁著懷中女子看向窗外道:“你就安安靜靜的躺著,朕陪你看看外麵的朱蓼花,快凋零的時候是最紅最美的,隻是可惜不能持久。”
窗外一樹朱蓼花開的殷紅如血,給初秋的清冷平添一痕灼灼之溫,清風掠得細碎花瓣紛紛凋落,好似憑空下了一場迷人的蓼花之雨。慕毓芫雲鬢上的束帶悠然鬆散,滿頭的青絲如泉水般流淌開來,觸到肌膚有些輕微的發癢,反手撫道:“美的事物總是不長久的,若是時時刻刻得見,隻怕也不叫人希罕了。”
“你雖說的是歪話,倒也有些歪理。”明帝輕輕捏了捏她的臉頰,含笑道:“既然明知道不長久,傷感也是徒勞。不如讓朕就陪你看這最美的一刻,咱們都記在心裏,以後見不到還能回想一下,也是不錯的。”
慕毓芫輕鬆暢快的笑了,點頭道:“嗯,記在心裏。”
二人都望著窗外不願說話,如此靜靜看了半日已過午時,明帝笑道:“隻怕傳膳的人都已經急瘋,你原本就有些身子不適,若是飲食不當反倒更不好,不如出去用點膳食再進來看罷。”說著緩緩坐起身,朝外揚聲道:“傳膳!!”
外間的小太監果然答得清脆響亮,慕毓芫忍不住笑出聲道:“皇上你聽這架勢,隻怕要傳上一頭牛來。”突然好似想起什麽,又道:“臣妾身子不爽快,因此吩咐做些清淡的飲食,皇上還是等著那邊膳食過來吧。”
“你吃的,朕便也愛吃。”明帝輕巧的翻身下榻,抱起慕毓芫走到妝台前坐下,溫柔笑道:“讓朕伺候你一回,梳梳頭發、描描眉,算作是給你病中的慰勞。”
慕毓芫正低頭整理著腰間的束帶,煙霞色的嵌珠雙疊樣式,恰到好處將身上繁複的藕色雙層宮紗束貼,聞言嫣然笑道:“不敢,還是臣妾自己來好了。”
明帝彎下腰身貼住她,拾起妝台上的刻金絲桃木梳,對著鏡中女子溫柔微笑,目光中有著無限愛戀纏綿,柔聲笑道:“沒事的,朕不覺得累。”
銅鏡雖然打磨得十分光滑,然人影依舊有些模糊不真切,慕毓芫在那蛛網似的目光中有些迷亂,半晌才回神笑道:“臣妾可不是怕皇上勞累。不過擔心皇上手生,等會眉也歪了,頭發也散了,出去反倒讓雙痕她們笑話。”
“原來你----”明帝先是一愣,待明白過來不禁失聲笑道:“你既然如此說,朕今天非要弄的歪眉斜目、衣冠散亂,出去把大夥都嚇一跳才好。”
二人說笑著便又鬧得更晚些,步出寢閣見王伏順正在直搓手,明帝上前笑道:“哪裏就餓出人命了?快開膳,別愁眉苦臉的,讓朕看著討厭。”王伏順陪著笑上前挑選膳食,底下小太監也各就其位忙活開來。
慕毓芫因身子不爽快沒什麽胃口,隻隨意吃了幾樣菜,然後命雙痕勺了一碗秘製芙蓉羹,拾勺細細攪著等待溫涼,卻見吳連貴在邊上神色閃爍。心內明白他是有要緊的話說,麵上依舊不動聲色,待到明帝吃完才微笑道:“早起懶怠沒去看祉兒,心裏總是惦記著,皇上不如先到內殿歇息著,臣妾過去瞧瞧便回來。”
明帝含著茶水漱了漱口,擦著嘴角道:“嗯,朕去裏麵靜一會。等會出宮的時候再去看祉兒,你也別太操心,還有奶娘他們照看著呢。”
待到趕到側殿時,七皇子剛喂過奶睡下。慕毓芫俯身親了下他的小臉蛋,坐在瓜形紅漆凳子上輕輕推著搖籃,又吩咐奶娘等人都退下,方才問道:“說罷,有什麽要緊的事如此著急,連皇上午睡的工夫都等不得。”
吳連貴立在旁邊歎氣,道:“不是奴才莽撞,實在有件不大好的事情。”
慕毓芫難得瞧他愁眉不展的樣子,失笑道:“嗯?說說有多不好?”
“桔梗----”吳連貴頓了頓,換了稱呼道:“那蝶姬在皇上麵前也沒鬧出什麽,不過根據奴才底下的人回告,她這些日子和朱貴人走得很近。原本琉璃館內也有人看著,隻是今日朱貴人回去後便召了蝶姬,撇開眾人到寢閣內說了半日,到底商議些什麽也沒人清楚,奴才特意來請娘娘的示下。”
慕毓芫就他的話低頭思量著,自語道:“如此說來,的確有些不好。先前朱貴人摔倒,就跟她有說不清的瓜葛,隻怕不是好意。”
“朱貴人雖然對娘娘存著怨憤,倒也不至於作出什麽叵測的事,隻是蝶姬原本就沒存什麽好心,更何況朱貴人眼下也不聽勸。有著蝶姬在後麵可就難辦,沒準用來生出事端,隻怕到時候娘娘也不能相救,更不用說還會牽連到咱們這邊。”
慕毓芫頓住手上動作,仿佛在下定某種決心默了良久,最後歎道:“桔梗處心積慮在宮裏好幾年,總覺得隱藏著什麽要緊的事,誰知道竟然左右也查不出來。也罷,雖然掐掉蝶姬這根線有些可惜,萬不得已便不用留她了。”
吳連貴想了想,道:“娘娘是在擔心那些人?”
慕毓芫輕聲歎息道:“本宮能不擔心麽?”
原本隱隱作痛的眉頭愈加酸漲,不論皇帝如何寵愛自己,但前朝皇後的尷尬身份仍舊是不爭的事實,縱使他當真不介意,也保不齊會有人翻出來做文章。對那些因擁立皇帝而居高位的官員們,自己始終是他們的心頭刺、肉中釘,豈不擔心雲、慕等舊臣得勢而威脅自身,皆恨不得親手拔之方才安心。
“薛黎安置的怎麽樣了?”
“回娘娘的話,二公子已經在外麵布置妥當。與其相幹的人等也都嚴密監視好,隨時都可以送到派上用場的地方,此事無須擔心。”
“嗯,派人看緊蝶姬的日常行事,若是不可留便除之。”慕毓芫側首看了一眼七皇子,不願在此處多說下去,遂起身道:“走罷,皇上那邊該等得久了。”
第十一章 待鞘
鳳翼在八月初離開青州,等到快馬加鞭趕到京城已經近月中,原本樂楹公主自己同意一起回京,因此就沒有向京中討求聖旨。誰料想到臨出發那天,樂楹公主突然染上重病不能下地,鳳翼雖然看出是她私下在搗鬼,卻苦於手上沒有宮中旨意,也隻好獨自一人輕騎回去。
進入京城頓時被熱鬧喧嘩包圍,小商販將大路兩邊填的嚴實,吆喝聲、叫罵聲、討價還價聲,整條街上都此起彼伏的縈繞不絕。大酒樓的夥計更是殷勤,三五個站在樓下招攬客人,看到衣衫華貴的公子愈加不肯放過,幾乎沒生拉硬扯將人拽進去。
鳳翼牽著馬兒閑逛著,走到從前的那家酒樓,將馬交給店夥計自己上去,依舊選了上次臨窗的那個位置。他自端起茶盞慢悠悠的吹著,那夥計也不著急,等他飲了幾口才問道:“公子爺,要點兒什麽好菜?要是頭一次來,讓小的給你推薦幾道招牌菜。”
夥計職業的笑容好似一張麵具,鳳翼低頭清咳兩聲,失笑道:“嗯,來個蘆筍燴瑤柱和素炒海三絲,另外在備個素菜肉湯,至於酒麽,來一壺太白玉釀罷。”
“好咧,小的這就下去吩咐。”
此次回京離她便又近了許多,咫尺天涯的距離卻不能得見,並沒有什麽特別想說的話,不過輾轉在外多年,內心總是盼著親眼見過方才放心。身負那樣的前塵往事,那樣的尷尬身份,縱使如今盛寵獨步也未嚐不如履薄冰。朝堂上百事煩心的皇帝,真的能給她內心想要得麽?
茫然神思中,周遭的聲音越發清楚起來,有人壓低聲音說道:“……隻要此事一成,嘿嘿,慕家就……”說話的兩個人在樓上的另一角,若非鳳翼多年內力苦修,亦不可能耳力敏銳聽到二人言語,隻是底下聲音卻漸小漸不可聞。
“鄧兄,那高某就先告辭了。”說話的那人衣料不俗,一看便是官宦人家中有權勢的家奴身份,說著便起身要下樓。
另一人站起來相送,鳳翼看著那清瘦的背影有幾分眼熟,待那人轉身往樓道走近方才吃了一驚,焦黃幹瘦的麵容再不會認錯,乃自己的二師叔----鄧維!當初這位師叔因為替朝廷要員殺人,掌門師傅一怒之下將其逐出師門,沒想到他隱匿多年後居然又重出江湖,或者說是多年來一直秘密行事。
二人踱著步子下樓,夥計正好端著熱菜美酒上來,鳳翼趕忙塞了塊銀子過去,悄聲問道:“方才下樓的二人,你可認得?我看著好似一位舊人,想要過去打聲招呼卻記不真切,倒是有些認不準。”
那夥計趕忙把銀子揣好,殷勤的笑道:“前麵那位可是位貴人,現今高鴻中大人府上的管家,另外一位小的就不認識了。”
“嗯,多謝。”鳳翼不敢耽誤時間,放下酒菜兩倍的銀兩在桌上,探身到窗口見鄧維正往城西方向離去,回頭道:“你先替我把馬兒看好,回頭辦完事再來取。”那夥計笑眯眯的收起銀子,一迭聲請鳳翼放心,歡天喜地的跑去帳台結算。
鳳翼本身資質既好,兼之又得其師傅真傳,武藝不僅比雲琅高出許多,便是身為師叔輩的鄧維也是略有不及,尤其是輕功上頭造詣深厚。鄧維雖然先行卻並未行太遠,鳳翼輕輕巧巧便已追上,因怕跟的太近被發現而故意落後幾步。
如此在城內周轉小半個時辰,眼見鄧維行至普光寺後門附近,小沙彌鬼鬼祟祟向四周打量一番,確定無人在側方才跟著閃身進去。若是越牆而入亦並非難事,然隻怕因此而打草驚蛇,鳳翼雖然著急也隻好按捺住,轉身在附近尋了家小酒館獨坐,以待天黑隱秘之時再潛入寺院內。
小酒館雖然不大卻有些年歲,自家秘製的小菜更是別有一番風味,然而此時的鳳翼吃在嘴裏卻味同嚼蠟,心不在焉的喝著酒,仿佛時間也陡然過得緩慢起來。那邊櫃台內站著個胖胖的中年人,正在笑眯眯的招呼著客人們,見鳳翼獨坐便端了壺酒過來,對桌坐下笑道:“這位公子,年紀輕輕何苦愁眉不展?人生得意須盡歡呐,來,讓餘某陪你痛飲幾杯。”
那邊有客人起哄,齊聲笑道:“餘胖子,你一見生客就又嘮叨上了。”
鳳翼不忍心掃他的興,遂笑道:“老板客氣。在下左右也是閑坐,倒不如跟老板對著夕陽餘輝暢飲一番,不然未免辜負老板的盛情。”
餘胖子臉上微微自得,朝身後的那起食客嚷道:“如何?早看出這位兄弟是個爽快的人,看你們還笑話我不?”說著親自將兩個酒杯滿上,自己先飲而盡道:“兄弟別怪我倚老賣老,不能讓人以為我欺負你年輕,先幹為敬!”
鳳翼亦飲盡杯中酒,笑道:“餘兄自謙,鳳某亦當盡陪。”
二人把酒說笑著,時間便比先前過得快些。鳳翼瞧出他是此地人事相當熟悉,心中一動,故而歎氣道:“鳳某此次進京尋找一位故人,誰知道在外漂泊多年回來,再尋竟然是杳無音訊。聽說普光寺的香火十分靈驗,很想進去求簽問卜一下,也不知是否能給一點啟示,餘兄該不會笑話鳳某吧?”
餘胖子連連擺手,搖頭道:“兄弟尋故人心切難免的,餘某又怎會笑話你?隻是那普光寺卻不是常人能夠進去的,香火靈驗不靈驗也沒有用,還是換家寺廟罷。”
鳳翼隻做不知,問道:“難道有什麽緣故?”
餘胖子還未答話,旁邊的老者插口道:“公子想必不是本地人氏,故而才不清楚內中狀況。那普光寺原先的香火的確十分鼎盛,前幾年有位公主在此進香,誰知道竟然暴斃於寺廟中,所以後來就有些凋零了。”
眾食客大都閑著無事,都紛紛被隱秘舊事勾起好奇心,餘胖子接著說道:“原本還隻是單單冷清些,前幾年突然來了群外地和尚,那寺廟漸漸就不大讓外人進去,附近的人總說裏麵怕是藏著什麽機密呢。”
小夥計正端上酒菜來,悄聲笑道:“最近普光寺總有貴客光臨,嘿嘿,怎怨得咱們小老百姓不猜疑,誰知道裏頭暗藏了什麽見不得人事。”
“罷了,咱也別大聲嚷嚷了。”前頭的老者笑著搖頭,擺手道:“那些達官貴人都不是好惹的,沒準說錯話,半夜裏失了腦袋還不知道,喝酒喝酒!”
眼見天色已經抹黑,鳳翼聽他們談話與自己猜想不期而合,心中更是對鄧維之事存下偌大疑惑,於是起身道:“承蒙餘兄盛情招待,鳳某還有些事情要辦,過幾日空閑再回來對飲,眼下便先告辭了。”餘胖子喜他人物出眾,性格卻沒有半點驕矜,見他要走倒有些許不舍,待他言明還可相見,方才爽快地笑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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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宮外有信。”吳連貴匆匆進來,自胸襟內摸出個蠟製小丸,見慕毓芫點頭便帶力捏開,將內中暗藏的一卷黃紙遞過去,低聲道:“鳳翼昨日剛剛回京,清早去府中跟二公子會麵,沒多時便費盡周折讓人傳進這封信,看起來事情甚急。”
“別急,等本宮看完再說。”慕毓芫展開蠟紙往下逐行看去,眉目間漸漸泛起焦慮的神色,猛地咳嗽兩聲,便不自覺的伸手去扶住桌沿。誰知道沒留神竟然碰倒藥盅,隻聽“哐當”一聲便碎灑在地,外間的宮人聞聲忙趕進來,被她厲聲喝道:“出去,不用收拾!”
她平日裏待下很是寬鬆,極少有過嚴色,宮人們嚇得不輕反而愣在當場,吳連貴忙上前攆道:“蠢材,沒聽見娘娘說話?還不趕緊退出去。”宮人們方才醒神過來,唯唯諾諾顫身退出,連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吳連貴瞧她臉色難看,小心翼翼問道:“娘娘,信裏說什麽?”
慕毓芫輕輕合上眼簾往後倚去,手上顫抖的蠟紙逐漸平息下來,隻餘下手腕上的綠玉髓鐲子泛著青潤的光芒,窗台幾縷花葉殘影灑在她身上,越發顯得神情憔悴,不堪重負。良久,走到旁邊小博山爐將紙團丟進去,那蠟紙遇到火星瞬間燒成灰燼,一字一頓道:“這個蝶姬,留-不-得-了。”
吳連貴並不特別驚訝,隻問道:“奴才這就安排下去?”
“不,不能讓她輕易死了。”慕毓芫清澈的目光折出冷意,柔弱身姿裏隱藏的銳氣脫鞘而出,轉身望向窗外冷笑道:“他們的算盤未免打得太如意,難怪會風平浪靜這好幾年,原來已經在私底下潛伏密謀算計好,竟然是要趕盡殺絕呢。”
“那----”吳連貴低頭想了想,他雖然沒有看到信的內容,卻也猜得出必定和蝶姬有著莫大的關聯,不免歎道:“朱貴人那邊要不要加緊看著?蝶姬在她身邊總是讓人懸心的很,可千萬別出什麽事呐。”
慕毓芫聞言有些無奈,蹙眉道:“本宮一想到她就頭疼,總當宮中是自家府上,既受不得委屈又一味任性,往後不知道惹出什麽麻煩來。此時跟她說什麽也沒用,況且還會驚動到蝶姬,眼下雖然凶險但還不妨,不讓她吃點苦頭怕是悟不過來。”
“她心裏惱恨著娘娘,所以解不開。”
“嗬,惱恨本宮?”慕毓芫氣頭上不免冷笑,道:“那皇上寵幸她的時候,別人又該惱恨誰?即便後宮中沒有宸妃娘娘,也還有三千佳麗等著君恩,誰心裏沒有委屈?若是丟掉身家性命,還拿什麽來妄談恩寵之情?”一口氣說了許多,臉上反倒浮現出難抑的悲愴,“要怨,就怨自己不該投胎在公侯之家。”
吳連貴瞧她神色難過,不忍道:“娘娘----”
“嗬,本宮也跟著上火了。”慕毓芫抬手撫著胸口輕揉,淡紫晶浮珠戒指掠過清瘦微凸的鎖骨,緩慢輕柔的動作讓人看不出她的心緒,“沒事,是本宮太沉不住氣,安歇片刻便好了。”
如今的後宮雖然中宮懸空,然宸妃統領後宮的事實卻不容置疑,況且皇帝對她寵愛倍至、嗬護有加,更別說還有七皇子牢固其地位。自宸妃染恙的消息傳出,後宮嬪妃便紛紛過來探望,既有想趁機巴結討好的,也有想在皇帝麵前露臉的,因此泛秀宮比之平日又熱鬧許多,直擾的底下的宮人們都有些疲憊。
這日慕毓芫精神好轉不少,恰巧眾嬪妃都來的齊全,因此留下眾人道:“眼下臨近中秋佳節,是個團圓喜慶的好日子。本宮讓給各位府上都備下些小禮物,中秋夜便著宮人們送去,算是給諸位姐妹的一點心意。”諸妃遙想家人不免有些傷懷,趕忙順著話鋒奉承一番,紛紛稱讚不已。
惠嬪因失去妹妹這個臂膀,兼之感念慕毓芫讓自己撫育三皇子,心下便對她格外親近依靠些,接話笑道:“宸妃娘娘雖然年紀輕,平日卻是寬和待下、體恤眾人,實在是咱們幾世修來的福氣。後宮裏有娘娘轄理著,皇上也可以少操一份心,嬪妾等人也跟著沾了不少祥和之氣,平日也再無煩心之事了。”
慕毓芫聞言微笑,隻道:“惠嬪越發會說話了。”
其時有位分的宮妃並不多,謝宜華因偶然染恙而行動不便,慕毓芫已囑咐不必過來請安,每天另派專人過去看望傳話。熹妃那邊推說身子不適,隻遣大公主前來送了些補品,此刻正坐在邊上小杌子上,乖巧笑道:“上次母妃生病臥床之時,就多虧慕母妃派人照拂,結果沒多時便就複原痊愈了。可惜兒臣年紀太小,不敢奢望能幫慕母妃分憂解勞,隻求不惹父皇和母妃們生氣就好。”
大公主近些日子幾乎整日守在泛秀宮,或是親自照看著小太監們煎藥,或是在跟前端茶送水,皇帝看在眼裏越加歡喜,直誇她品行端正、敏慧純孝,已許諾待她成年便冊為安和公主。眾妃情知對慕毓芫刻意討好,心頭各有一番不是滋味,嘴上卻要齊聲稱讚大公主長大懂事,堪為皇弟皇妹們的表率。
朱貴人一直端著茶盞撥弄著,此刻方才懶洋洋插嘴道:“大公主的孝心真是足以感天,先頭熹妃娘娘病重也沒如此辛苦,還是宸妃娘娘更讓人親近。”此話雖然是衝著慕毓芫而說,卻讓大公主臉上鬧個飛紅,隻低頭咬唇不語。
小小年紀便如此忍耐克己,慕毓芫不免有些噓唏,微笑道:“都說小孩子們長得快,如今看寅馨就知道了。近兩年大了幾歲,行事愈加穩重妥當、讓人放心,已經是半個小大人了。”
大公主麵上訕色方好轉些,抬頭回道:“兒臣謝慕母妃的誇獎。”
“咳,咳----”眾妃聞聲忙轉身看過去,原來是坐在角落的陸容華,她原本容貌平常,加上身上裝束也很普通,此時方才引起眾人的注意。隻聽她清咳一聲,笑道:“大公主時常跟著宸妃娘娘,自然在身邊學到不少東西,將來長大不知道多招人喜歡,隻怕京城從此都要熱鬧幾分呢。”
周貴人奇道:“那是怎麽說?”
陸容華見眾人看向自己,忙笑著回道:“還能如何?咱們的安和公主容貌出眾、性格大方,又是皇上的掌上明珠,京城子弟還不為爭做安和駙馬打破頭?你爭我搶的,能不熱鬧麽?”
惠嬪聽她說的有趣,笑道:“好在寅馨年紀小,不然還不羞得抬不起頭?”
眾人都笑著去瞧大公主,卻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離座而去,慕毓芫看了看陸容華,心下有了計較,卻笑道:“原來容華如此詼諧,可惜把我們的安和公主嚇跑了。”又跟底下嬪妃們說了會閑話,推說身子困乏便讓眾妃告安。獨留下陸容華,說是勞煩她給七皇子打幾根纓絡,預備十月間周歲之用。
因是給皇子預備的周歲之物,需要講究喜慶大方、寓意佳和,陸容華殷勤的介紹了一大堆,恨不得把能想出來都說一遍。慕毓芫倚著長椅閑閑飲著茶,待到聽完方才指茶與她,淡聲笑道:“本宮素來不大會這些東西,你說的纓絡樣式太多記不住,倒不勝你回去撿自己喜歡的樣式打,想來都是好的。”
陸容華恭謹的一笑,回道:“娘娘既如此說,嬪妾也不敢再聒噪下去。”
慕毓芫笑道:“有勞你費心,先回去歇息罷。”
待到陸容華躬身退步出去,雙痕方才問道:“要打纓絡,哪裏勞煩的到她?莫說放著紫汀上好的手藝不用,便是奴婢也勉強做得,娘娘莫非有什麽別的想法?”
慕毓芫口中含茶品了片刻,方才開口道:“此人性格內斂、頗有城府,瞧她方才玩笑間奉承本宮和寅馨便就知道,絕非甘於庸碌之輩。”
雙痕一麵給她續茶,不以為然道:“哪又如何?皇上因為鄭嬪一事,連沐華宮都索性不去,陸容華位分低、家中亦無權勢,再說膝下也無一男半女,能成什麽氣候?”
“雖說是鄭嬪對不起她在先,但她偽證鄭嬪時,卻又是何等的楚楚可憐?眼下後宮嬪妃人少,事情不多,等到將來選秀進宮,指不定會生出什麽亂子。最怕有人在背後放兩支冷箭,本宮隻有一雙眼睛,哪裏顧得上那麽多?”慕毓芫雙眸間有星光閃爍,淡淡笑道:“嗬,不過是未雨綢繆罷了。”
側殿內的紗窗上糊著“杏花帶雨”的茜紗,隔紗看到的景色也被籠罩上一層淺淡的杏色,似乎被染上中秋的喜慶氣氛,宮牆樹木都透著一股子暖洋洋的意味。慕毓芫抬手欲要推開窗戶,目光卻落在指上的纏絲嵌寶粟米金甲套上,紅黃綠三色交錯的圓潤寶石閃著珠光,與金粟米的光芒交相輝映,奢華綺美之極。三指金甲,乃是嬪位以上的宮妃才能有的裝束,可是能登上這個台階的美人中,一雙手又曾扼殺過多少人的性命,何嚐不是一種無形的殺人利器?
“娘娘,你在看什麽?”
“本宮在看陸容華來了沒有。”慕毓芫輕輕往前用力,窗戶“吱呀”一聲闊開,泛秀宮檀欄香角一覽無餘,轉身回笑道:“你去預備些賞她的東西,難為人家一天來回跑兩趟,心意在精不在多,去吧。”
雙痕疑惑著往外看去,隻見一襲石青繡裙正匆匆往這邊趕來,不由笑道:“真是難為陸容華熱心,剛去便回轉來,也不嫌跑著累得慌?”
慕毓芫但笑不語回身坐下,片刻陸容華已被宣進來,捧著纓絡盤子笑道:“嬪妾回去後仔細選了半日,隻怕自己選的不合娘娘的心意,特意找了幾根舊年的樣子,送過來讓娘娘看著挑選一下。”
六角紅漆盤子內墊著青色緞麵,內中躺著顏色大小各不同的十來樣纓絡,有攢心梅花、雙色連環、象眼方塊、朝天香凳、柳葉合心,簇在一堆煞是好看。慕毓芫隨手拈了個蟬通天意的纓絡,撫著上麵的金線笑道:“本宮看著這個很好,隻怕要多費一些功夫才得,隻好有勞你多辛苦些。”
陸容華抿嘴一笑,忙道:“娘娘真是體恤人,嬪妾成日閑著也是無事,哪裏能說得上辛苦,隻要娘娘不嫌棄,每樣都打幾根也使得。”
慕毓芫將纓絡放回盤中,笑道:“哪都到何年何月去了?你先給祉兒打幾根,空閑的時候再給本宮打些玉掛、扇墜子什麽的,日後自然有答謝之禮。”側首見雙痕捧著東西出來,指道:“打纓絡是件費心的事,這柄玉如意送給容華放在枕邊,據說紫玉有安神定眠之效,多半能解一解勞乏。”
陸容華忙站起身謝過,道:“嬪妾謝娘娘賞賜。”
慕毓芫含笑道:“不過是點小東西,容華喜歡就好。”頓了頓,又道:“本宮用東西素來挑剔,因此想著你打纓絡時能送來看看,隻是每天從沐華宮跑來跑去的,倒是麻煩的很。”
陸容華忙道:“娘娘不用擔心,嬪妾不覺得麻煩。”
“不如這樣吧?”慕毓芫好似忽然想到什麽好主意,朝她笑道:“沐華宮現在也沒什麽人,你自己住那邊也孤零零的,不如搬到泛秀宮來住一段日子。如此既可以陪本宮說說閑話,又省得你送纓絡來回兩頭的跑,豈不是兩全其美?”
“娘娘……”陸容華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激動得幾欲盈淚,跪地顫聲道:“多承娘娘憐惜,嬪妾定然牢牢記在心裏,不敢有半點辜負。”
“這是怎麽了?”慕毓芫嘴裏笑著,起身上前扶她道:“本宮還沒來得及謝你,倒先受你大禮,快起來罷。”
如此便說定將偏殿知秋堂收拾出來,那邊也是每日有人打掃,因此收拾起來幾乎不費什麽功夫。雖然場麵上說是小住片日,陸容華也明白自己不用再搬回去,正巧次日是個喬遷好日子,於是趕緊謝恩回去收拾東西。她多年來一直不甚得寵,私下的東西並不多,整理片刻就已妥當,餘下便隻待渡過一宿漫漫的長夜。
第十二章 利刃
眼見已是中秋佳節,元徵城內到處都是彩帶紅綢、錦旗鈴鐺,宮女太監們也都換上秋日暖色新裝,儼然烘托出一派團圓喜慶的熱鬧氣氛。看著周遭喜氣洋洋的景致,明帝卻沒有半點賞樂的興致,倚在龍椅上漫不經心的品著茶,聽小太監請示安排給後妃們的賞賜,卻是囉嗦長篇的甚久。
“……統共有黃金一百兩,白銀一千兩,錦緞一百匹,彩緞一百匹,金、銀元寶各六十四對,金、銀茶具各十八套,金器十六套,玉器十六套,珠寶首飾兩箱,秋、冬服飾共三十六套,文房四寶二十四套,禦製新書五十二套……”
“夠了,年年都是這些東西。”明帝不耐煩的打斷,放下茶盞道:“朕沒空,把冊子和東西送到泛秀宮,讓宸妃看著往下分派就是。”小太監早瞧他臉色不好,聞言如獲大赦,趕忙卷起黃綢冊垂首退下去。
前幾日京城兵馬司回稟好消息,說是已經發現上次刺客的行蹤,底下的好手正帶著人將其秘避住所包圍,不刻就可以將那人抓回來受審。皇帝龍顏大悅,立時嘉獎京城兵馬司統領一番,胸襟暢快的等著捉拿刺客歸案。豈料後來人雖然被找到,刺客卻當場以口中毒藥自殺----如此死法讓皇帝大為震怒。然恰逢佳節之期,為安撫的人心之故卻不便發作,因此近幾日臉色愈加難看。
“皇上,蝶姬傳到。”
“唔,怎麽又想起她了?”明帝瞥了王伏順一眼,含笑道:“從不見你對人如此熱心腸,難道中間得了什麽好處不成?”
王伏順忙陪笑道:“皇上說笑,老奴可萬萬不敢如此。”
明帝瞧他神色惶恐,不由笑道:“說笑而已,讓蝶姬到後殿的側堂等著。”又起身對杜守謙說道:“說了一早上朝事,太傅也去聽曲解解悶罷。”
杜守謙忙道:“是,謝皇上垂憐。”
天禧宮乃是皇帝的寢宮,沒有臨幸妃嬪的時候便會宿於此,卻因殿內少有女子的身影而有些清冷,後殿的沁香齋更是個清靜雅致之所。側堂琵琶聲嫋嫋傳過來,帶著些許秋意的肅清,好似僻靜地方有名女子在喃喃自語,散發著一縷淡淡的哀愁。明帝有些勾起心事,突然笑道:“朕很想知道,這普天之下,到底有多少人想取朕的性命?”
此言一出,那邊琵琶聲不由略頓一下。杜守謙神色倒是平靜,問道:“皇上,還在為天清江刺客的事煩心?”
“在朕這個位置上,一路何止殺過成千上萬的人?”明帝麵含微笑平靜說著,看不出眼內究竟是何等情緒,“那麽,這些人又該有多少妻兒子女?他們是否將朕恨到骨子裏去,是否暗裏盤算著如何謀取朕的性命?嗬,說什麽普天之下都是朕的子民,不過是冠冕堂皇的話罷了。”
杜守謙略微沉吟片刻,回道:“皇上,我朝和霍連國糾葛多年、互存怨憤,既然知道刺客乃是霍連人,又何必太過驚怒?國中皆為我大燕子民,自然都仰望著皇上龍體安康,咱們隻需多加防範就是。”
明帝神色稍緩,含笑道:“聽你這麽一說,倒是朕想得太多了?也罷,說好不談國事的,咱們還是好生聽曲。”
二人靜默下來,竊竊嘈嘈的琵琶聲更是越發清晰,見杜守謙微微蹙眉,明帝不由問道:“怎麽?這琵琶彈得不好?”
“此女琵琶聲猶如珠玉落盤,不論彈奏技法、琴音雅意,都不能不說皆為精妙,然其人卻怕是有些心術不正。”杜守謙略處頓了頓,笑道:“微臣並不認識此女,不過聞其音便知其心,所謂音從心生不過如此。”
“哦?”明帝側首往蝶姬去的方向瞥了一眼,輕聲失笑道:“你的這個說法,朕還是頭一次聽聞,倒是十分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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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的熱鬧自然是在晚上,小宮女們都坐在連廊上等著落日西墜,直到天色逐漸暗下去,月光終於悄無聲息的籠罩住整個皇城。香陶支著下巴趴在窗台上,看著外麵繁星如織的夜空,轉身問小宮女道:“怎麽如此磨蹭?叫底下的人趕緊些,再耽誤下去,雪團又該餓的不安分了。”
小宮女還未來得及下去,卻見雙痕進來說道:“趕緊把雪團抱到大殿去,宴席就要開始,先不用給它喂食了。”
香陶詫異道:“做什麽如此著急?”
“多嘴!”雙痕輕輕喝斥一句,卻似懶怠與香陶慢慢解釋,自己俯身抱起雪狸就往外走,回頭道:“娘娘吩咐,讓你今夜在殿內照看著,不用到前頭去。”也不理會香陶在後麵嘟嘴,趕著腳步回到椒香殿。
慕毓芫已經裝束完畢,身著節日特製的絳紅色夔龍團紋吉服,暗金線織出繁複細密的牡丹花樣,正對鏡輕扶側鬢的雙鳳銜珠金翅步搖,讓六縷金線寶珠尾墜恰到好處的垂在發髻側旁。因中秋喜慶之故,宮妃們都有在點眉心的舊例,因此還特意在眉心描上細碎的金盞寶蓮花紋,以取年年歲歲皆有團圓之意。
雙痕抱著雪狸回道:“娘娘,雪團還沒來得及吃東西。”
“走罷,那邊該等了。”慕毓芫起身接過雪狸,細細撫摸著方才讓其安靜下來,深深吸了口氣道:“今夜之事非同尋常,咱們兵行險招需多加仔細,吩咐底下的人一步也不可以出錯,切記!”
雙痕垂首道:“是,奴婢明白。”
待趕到未初堂正殿,嬪妃們早已經花團錦簇的等候多時,隻餘下皇帝還沒到座,因此也是熱熱鬧鬧的滿了一屋子。熹妃也不似從前那般愛拖延,見到慕毓芫便推大公主過來問安,自己也跟著點頭互相致意,落後便就是沉默無語。餘下惠嬪等人都站起身來請安,隻有朱貴人因身孕之故,一早便被雙痕摁在座上不用行禮。
明帝出來時臉上帶著笑意,嬪妃們雖對朝堂上的事略有耳聞,不過大喜的日子誰也不敢流出疑惑,都笑吟吟的起身請安,小太監便宣唱道:“吉時到,開宴。”
“中秋佳節,大家都好生樂一樂。”明帝照例說了些場麵上的話,底下便開始挨次上節目,那些象征性的歌舞甚是乏味。側首看到雪團,笑道:“這可人的小東西,也就秋冬摟著合適,夏日裏放在懷中倒是毛躁得很。”
慕毓芫指上的金甲套劃過雪狸的皮毛,掩隱的一雙素手越發纖細,微笑回道:“夜裏秋風寒涼,摟著雪團就當是天然的手爐,它身上的溫度剛剛好呢。”
明帝點頭笑道:“等會朕賞它吃點好的,算是慰勞。”
底下是妃子們的嬌聲軟語,一片熱鬧。朱貴人身形臃腫,緩緩舉酒站起身來,朝明帝笑請道:“皇上,今日乃是團圓的佳節。臣妾願以手中的清酒一杯,敬祝皇上身體安康、事事遂心,年年都是如此團圓美滿。”
明帝忙讓人扶住她,笑道:“佩柔最近越發嫻淑,漸漸也有些你姐姐的氣度了。難得你如此有心,朕就且飲此杯。”
不知死活!慕毓芫看著微露得意的朱貴人輕歎,手上璀璨奪目的金甲用力一合,雪狸被銳器劃傷,劇痛之下受驚不輕,“嗖”的一下,衝著正前方的朱貴人急竄出去。
“啊呀----”朱貴人不防陡生變故,吃驚之餘一鬆手,自己雖被宮人扶著站住,手中的酒杯骨碌碌滾到一旁。
慕毓芫起身喝道:“來人,快瞧瞧朱貴人摔傷沒有?”
眾嬪妃都驚呼起來,卻沒鬧清楚到底發生什麽狀況,吳連貴趁亂衝上前去,悄無聲息掩走酒杯,上前扶住朱貴人道:“貴人,不礙事吧?”
朱貴人忍痛站起身來,委屈的哭道:“宸妃娘娘,嬪妾到底做錯了什麽?”
明帝喝道:“隻是意外,不要胡說。”
朱貴人見明帝儼然護著慕毓芫,越發哽咽得厲害,抽抽咽咽道:“是,皇上既然說臣妾是胡說,那定然是臣妾冤枉宸妃娘娘了。”
“你----”明帝有些下不來台,朝旁邊怒道:“還愣著做什麽?趕緊帶著朱貴人帶下去驗傷,若是貴人和胎兒因此有半點閃失,朕唯你們是問?!”
眾嬪妃都忙勸皇帝息怒,慕毓芫歉意道:“皇上,都怪臣妾沒有抱住雪團----”話未說完,卻見雙痕慌慌張張跑上來,“啟稟皇上、娘娘,七皇子方才不知何故吐奶,現下正哭得厲害,奶娘她們怎麽也哄勸不住。”
“大喜的日子,怎麽如此沒有規矩?”慕毓芫嘴裏喝斥著,卻上前抓住朱貴人的手,朝明帝請道:“今天是團圓佳節,皇上還是跟姐妹們在此慶賀,方才不擾大家的興。不如讓臣妾先回去一趟,正好陪著朱貴人讓太醫瞧瞧,片刻就一起回來。”
明帝略微有些躊躇,點頭道:“也好,有事就趕緊過來回。”
慕毓芫不顧朱貴人掙紮,與雙痕等人架著她火速趕回泛秀宮,進到內殿方才鬆手問道:“夠了,你先別急著哭!本宮且問你,方才在你端給皇上的酒杯裏,到底放了什麽東西?”
朱貴人大駭之餘止住哭聲,抬頭驚道:“沒,沒有什麽……”
“怎麽,難道想不起來了麽?”慕毓芫撫著胸口輕咳幾聲,用絲絹掩著嘴道:“俞幼安那邊查出來沒有?要快,不能耽誤!”
俞幼安聞聲奉著方才的酒杯進來,用盡量平靜語氣回道:“啟稟娘娘,經過微臣的仔細確認,酒杯內的殘酒被人放有生黑術,此乃無色無味的劇毒。常人若是食之一星半點便可毒斃,更莫說用酒散發過後的藥性了。”
朱貴人嚇得癱軟在地上,顫聲道:“不,這不可能……”
“帶蝶姬上來!”慕毓芫並不對她做任何解釋,雙痕忙將朱貴人扶到屏風後麵,不刻蝶姬便被帶到,想來今夜晚些還有歌舞要去上演,還穿著銀線織珠的霓裳羽裝,翩翩然上前行禮請安。
慕毓芫看著她細長的眉目,冷笑道:“你也算是本宮這出來的人,不用多禮了。眼下本宮隻是想知道一件事,你為何要挑唆朱貴人給皇上敬獻毒酒?”
蝶姬纖弱的身形帶著柔弱,詫異道:“奴婢不明白,娘娘何出此言?”
慕毓芫不去看她,淡聲道:“吳連貴,你來替蝶姬說。”
“是,奴才不知她如何蒙蔽朱貴人,不過是自己揣測。”吳連貴走到蝶姬身旁,靜聲說道:“皇上的飲食皆有內臣檢驗,平時想要下手可謂難上加難,唯有在節慶之時方才有機可趁。朱貴人是皇上疼愛的妃子,任誰也想不到貴人會有叵測之心,況且中秋之夜是大喜的日子,皇上當著眾人也不便拒絕,所以便有此一石二鳥之計。若是朱貴人獻酒成功自然不必說,即便是朱貴人被人識破,也會因此而掀起悍然大波,嬪妃設計毒害君王必然要被株連九族,此計不可不謂陰狠毒辣。”
蝶姬強自笑道:“這都是些什麽話,奴婢聽不懂。”
慕毓芫也不生氣,微笑道:“嗬,本宮讓你見個人就懂了。”
吳連貴趕忙下去,帶上來的卻是個三、四歲的幼童,臉上猶自殘留著淚痕,嘴裏哭嚷著:“娘親,娘親……黎兒要見娘親……”
“黎兒?你們----”蝶姬終於看懂慕毓芫嘴角的微笑,原來自己步步為營,卻不過是在別人的算計之下,不可置信的問道:“你們……你們到底從何處找到他?他,他果真是我的弟弟薛黎?”
“靈兒----”側殿有中年女子含淚奔出來,任她輾轉勞苦多年,那與蝶姬相似無二的容顏卻仍然清晰,上前抱住她痛哭道:“不是為娘的狠心,黎兒是咱們薛家唯一的骨血,娘求求你,無論如何都要保全他的性命……”
杳無音訊的親人突然出現在麵前,蝶姬在大悲大喜交集下淒然落淚,多年來因複仇而堅硬的心腸一霎那轟塌,“既然計謀不如人反被算計,也沒什麽可說的,你以黎兒威脅我,想要知道什麽隻管問。”她垂下頭頓了頓,悲聲吼道:“我自知終究難逃一死,隻是,叫我如何相信你會放過黎兒?”
“如今的情形你還有選擇麽?隻要消息透露半點,不論本宮將會牽連到什麽,你們薛氏後人卻絕對不會還有命在,更別說那些癡人之想了。”慕毓芫吩咐宮人將薛黎母子帶下去,歎道:“你為報滿門含冤之仇,不惜放棄自己身家性命,竟然勾結梁人欲圖謀刺皇上----”
“那又如何?”蝶姬冷冷打斷她,恨聲反問道:“我隻知薛家自太祖爺起,一直盡心盡力為皇族保平安,豈料卻落得不忠不孝的罪名。既然世事早已經黑白顛倒,再也做不成忠臣良士,我為什麽不能報此大仇?我隻是恨,沒能親手將仇人刃於刀下!”
吳連貴在旁邊提醒道:“娘娘,時辰不能再耽誤了。”
慕毓芫情知此話不假,眼下的情形仍舊是懸於一發,遂起身整理衣襟道:“留下朱貴人在琉璃館靜養,皇上那邊本宮自會解釋。”朝下淡淡掃了蝶姬一眼,朝吳連貴吩咐道:“你趕緊將蝶姬帶下去,告訴她接下來該怎麽做,想來定然不會不明白的。”
第十三章 驚夢
待到回到宴席上,正趕上眾妃賀酒的熱鬧場麵,慕毓芫便趁著熱鬧悄聲坐回自己的位置,含笑斟酒隨著眾妃慶賀。明帝自然按例說了幾句,又吩咐眾妃各自取用食物,方才騰出空來,側首低聲問道:“後麵怎麽樣,朱貴人和祉兒可都還好?”
慕毓芫端著酒盞淺飲一口,朝明帝笑道:“皇上不用擔心,祉兒隻是有些懶怠吃奶而已,都是底下的人大驚小怪鬧得。佩柔也沒什麽事,正在裏麵休息著,所以臣妾讓她不用出來了。”
“唔,既然沒事就好。”明帝聞言放下心來,想了想又補充道:“佩柔終究還是一團孩子氣,算起來比敏珊還小一歲,方才那些氣話你也別放在心上。”
“嗬,皇上還怕臣妾欺負她不成?”
“朕明明是替你說話。”明帝正在哭笑不得,隻聽下麵妃子們一眾驚呼起來,原來是海陵王興衝衝的步進來,不由斥道:“真是越發沒規矩,還當自己是先頭沒成婚哪會兒?下次進來記得著人通報,別亂闖一氣。”年輕的嬪妃們都紛紛舉袖掩麵,熹妃等人從前常見海陵王,雖然沒那麽拘束,也各自垂首吃菜飲酒避視。
海陵王不屑的“嗤”了一聲,朝上笑道:“皇兄先別生氣,外麵的臣子們正等著給皇上祝酒,等會臣弟多飲幾杯賠罪就是。”
明帝微微笑著搖頭,道:“到時辰自然會出去的,你著急什麽?朕現在就去瞧瞧,到底是誰慫恿的你顛三倒四的,叫人打折他的腿。”
海陵王笑嘻嘻道:“皇兄,出去便知道了。”
明帝囑咐慕毓芫領著諸妃喝酒,自己便跟海陵王乘輦而去,因外臣的宴席設在東南書恩殿,故而路上小花一炷香的功夫才到。群臣都站起來恭賀,明帝居中央朝下環視一圈,目光落在一名青年將官身上,問道:“朕看著麵生,難道從前都沒有見過?”
那人身著從三品的官服,墨青色的錦袍繡著蒼鷹盤雲的花樣,一雙鷹眼散著銳利的光芒,氣勢破雲而出,透出屹立於千軍萬馬中的華嚴氣象。聽得皇帝出聲詢問,並未有絲毫拘束緊張,朗然行禮道:“微臣青州旌旗左將軍鳳翼,皇上前些日子下詔授職,還沒來得及被召見過。”
明帝瞧他人物出眾、幹淨灑脫,不由先在心裏叫聲好,甚至閃出一絲想到沙場一展身手的念頭,頷首微笑道:“原來是雲琅的師兄,果真是聞名不如見麵,好一派意氣風發的神武將軍之采。”
鳳翼從容一笑,道:“微臣多謝皇上的盛讚。”
明帝抬手讓他入座,海陵王在旁邊湊趣笑道:“皇兄也覺得鳳翼不錯吧?嘿嘿,臣弟今日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竟然有人能勝出雲琅許多。”
明帝看著他一笑,道:“難得有人讓你服氣,怪不得著急叫朕出來呢。”
海陵王給明帝斟酒遞過去,自己揀了鳳翼旁邊的位置坐下,把酒笑道:“皇兄說得不錯,臣弟還打算讓鳳將軍多留幾日,得空到王府上指點一二。”
明帝心情甚好,笑道:“好,準了。”
底下絲竹之音響起,一群婀娜多姿的舞姬翩然而入。為首的女子身著羽藍色銀線織珠的霓裳裝,滿頭青絲綰成高高的望仙髻,雙眉細長如畫,眼眸澄澈明淨,特別是眼角那顆藍瑩瑩的墜淚痣,更是透著種脈脈含水的嫵媚風情。眾人的目光都被吸引過去,已經有人在下竊竊低語笑道:“聽說這個美人,便是皇上新賜名的蝶姬……”
明帝對底下的議論充耳不聞,忽而想起杜守謙早上說的話,心下覺得饒有趣味,不由往蝶姬身上多看了幾眼。舞曲之音漸拔漸高,蝶姬舞動著寬廣的雲袖靈巧轉身,纖細的腰肢仿佛無骨一般,任她娉娉婷婷幻化出千百動作,象極了遊曳在春日百花叢中的一葉彩蝶,有文臣低聲讚道:“嘖嘖,果然舞姿精妙、翩然若蝶,怪不得會被皇上親賜一個‘蝶’字。”
場中氣氛變得熱鬧起來,明帝正在凝目賞舞,卻聽“哐當”一聲脆響,竟然從蝶姬的身上掉下一柄亮呈呈的匕首來,眾人再想不到會出現的如此境況,一個個都是目瞪口呆。
蝶姬好似有些茫然失措,慌慌張張拾起地上的匕首,朝上叫道:“昏君!你顛倒黑白、是非不分,致使我薛氏一族含冤滅門,今日定要取你性命以償血債!”
大喜的日子陡然生變,侍衛們皆有些沒回過神,隻見蝶姬提著霓裳裙擺快步朝中央奔去,匕首的寒光遙指明帝眉心,漸漸逼近。兩道淩厲白光以雷霆之勢向前飛去,穿破柔軟的肌膚發出悶響,豔麗的鮮血自蝶姬的足踝緩緩流出,染的羽藍霓裳在燈光下泛出奇異的冷紫色。直到她嘎然倒於青金嵌寶平磚上,眾人才看清那不過是一雙雪白的象牙筷,而擲筷的鳳翼已將謀逆女子反剪在地,眾侍衛瞬間便已蜂擁而上。
明帝眸中一片陰霾,沉聲道:“荒謬,押下去再說!”
中秋宴被變故鬧得不歡而散,王伏順跟在震怒得皇帝身後小跑,進到內殿便抱腿哭道:“皇上,皇上息怒……老奴有罪,容老奴密奏……”
“噢?又關你什麽事?”明帝頓住急促的腳步,冷笑道:“幾百年前的死人竟然能活過來,原來天下有如此多人想取朕的性命,全都當誅!”說完這些仍舊不能平息憤恨的怒氣,順手將花架上的玉擺件拂在地上,“有什麽話,還不快說?”
“皇上……”王伏順且哭且泣,叩頭道:“今日蝶姬謀逆之事,皆因老奴念及舊情才會種下如此禍根,她……她便是當日太醫院首座薛澤平之女----薛靈兒。”
“什麽?你再說一遍?”
“老奴曾受過薛澤平兩次救命之恩,所以才會一念之差。”王伏順憶起曆年種種往事,勉強平定住起伏的心緒,“當日薛氏一門獲罪抄家,老奴便托人將蝶姬從官奴中贖出來,另安排人在外教養撫育。後來在西林獵場安排她進宮,讓歌舞坊的管事對她悉心教導,為的是能夠在皇上麵前露個臉。將來若能夠封個位分做主子,也算是給薛家留存一些榮光,沒想到她----”
“夠了!”明帝一聲斷喝,怒道:“你是從小看著朕長大的人,因此不論大小事都置你為心腹,待之亦是越過主子奴才的情分,想不到竟然糊塗如此?!”
王伏順連連叩頭,泣道:“皇上,老奴罪該萬死……”
“罪該萬死?”明帝冷聲重複著,鏡封似的雙眸有淩厲的光芒破出,仿佛兩道奪人性命的利刃,“罪該萬死的人還輪不到你,趕緊下去徹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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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既然不在座,眾嬪妃也失去爭奇鬥豔的興致,勉強應酬的戌時中,一個個都無精打采的顯出困象。慕毓芫因惦記著前麵的事,也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吳連貴跑來回稟才打起精神,因問道:“不是囑咐你們給朱貴人找紫雪參麽?怎麽又跑到前麵來,事情辦得怎麽樣了?”
吳連貴背著人比著手勢,躬身道:“回稟娘娘,已經辦妥當了。”
慕毓芫微微點頭,遂起身道:“時辰不早,皇上在前麵被臣子們牽絆住,不知多會才回來。諸位姐妹不如各自回宮,或跟皇子公主們共進中秋佳食,或幾個姐妹在一起說說話,各自慢慢賞月吧。”眾妃都巴不得她這句話,紛紛附和著告安回宮。
一路上金桂蔭地、花香飄逸,行到月韶門時正碰上一隊人,細瞧卻是禦前的太監們押著一名羽藍宮裝的女子。眾人都不知道所為何事,領頭的太監忙上前稟道:“奴才們正押解著蝶姬前往西所受審,不想驚到宸妃娘娘的鸞駕,還望娘娘恕罪。”
慕毓芫隔著車簾吩咐道:“既然你們有要緊的事,就趕緊先行罷。”
那太監口中說不敢,仍舊立在路邊等候鸞車先行,蝶姬突然冷冷出聲道:“奴婢受宸妃娘娘恩惠一場,如今眼見就要去赴命,娘娘難道沒有什麽話相贈麽?”
“休得在娘娘麵前放肆!!”那太監怕她口出不善連累自己,慌忙掏出懷中絲絹,欲要將蝶姬的口堵住,左右的小太監趕緊上來幫忙。
“沒事,讓她說話也無妨。”慕毓芫打起車簾站出來,因夜色而愈加濃麗的絳紅色夔龍吉服在風中翩袂翻飛,雙鳳銜珠金翅步搖亦在月光下泛出金輝,雍容華美中透出迫人心魂的威儀,叫人莫不敢直視。
蝶姬被她的氣度震懾住,默默看了半晌,歎道:“我能死在----”說得半句,慢慢合上眼簾,兩行眼淚在纖長的睫毛下流出,“我能死在今夜也還不算太可惜,總比其他的死法來的強得多,不過你----”
見她原本淒楚的臉上泛起笑意,慕毓芫不由追問道:“不過什麽?”
“哈哈……”蝶姬突然大笑得花枝亂顫,因牽動到腳踝上的傷口才停下來,忍著痛楚道:“人人都說你品貌無雙、聰穎敏慧,又有上好的家世在身後撐腰,不知道已經羨煞世上多少女子……”
慕毓芫不耐煩聽她胡言亂語,便回身放下車簾吩咐前行,蝶姬的大笑聲卻在車後一路追來,“我薛靈兒的命固然生得不好,隻怕卻比你要強些,不至於將來連求死都不能夠……”
“娘娘----”
“沒事,不要理那些瘋話。”慕毓芫緊了緊雙痕的手,緩緩理好鬆散的衣襟,側首微笑道:“走罷,回宮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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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你可算回來了。”伺候朱貴人的貼身宮女急步迎上來,急道:“娘娘還是快進去瞧瞧,貴人在裏間一直不說話,都已經大半日了。奴婢等人怎麽叫也沒用,莫非是中了什麽邪?”
慕毓芫鎖了鎖眉,喝道:“好了,如此胡話不要亂說。”
那宮女自知有些失言,忙跟在她身後往寢閣內步進,隻見文繡正滿臉焦苦的守在床邊,起身哽咽道:“娘娘,貴人這是怎麽了?從方才被人送回來,不吃不喝不說話到現在,這樣下去可怎麽是好?”
“文繡,你帶著人都出去。”慕毓芫走到在床榻邊上坐下,疲憊的抬了抬手,文繡雖然擔心也不敢違逆,趕忙領著眾人反剪門退出去。
朱貴人“哇”的一聲哭出來,“表姐,我不是要害皇上----”
“住口!!”慕毓芫一把捂住朱貴人的嘴,見她安靜下來方才鬆開手,平緩胸中氣息道:“今後再不可說如此的話!你是皇上心愛的妃子,自然是敬他、愛他、護著他,至於那些謀逆的念頭,你連想都沒有想過,記住了嗎?”
朱貴人抽噎道:“記……記住了。”
慕毓芫撫了撫她的肩,柔聲問道:“你現在說說,為什麽會做那樣的傻事?”
朱貴人默默哭了半日,熱淚悄無聲息的落在錦被上,“蝶姬……蝶姬她說給我一種奇藥,隻要皇上喝下去,今後就會對我千依百順了。”
慕毓芫不禁為之氣結,氣道:“如此荒謬的話,你也相信?”
“我本來也是不信的,不過蝶姬隻在皇上麵前跳過一次舞,皇上就因此而時常召見她,所以----”朱貴人用雙手捧住麵頰,一任眼淚從指縫中分行滑落,大聲哭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不論如何,我也是皇上的妃子,怎能置我的生死於不顧?實在不甘心被人如此輕賤,到底該怎麽做?”抽噎半晌,惱恨道:“想不到,蝶姬居然會有那樣的心思,還好被姐姐你揭穿……”
“嗬,還好?”慕毓芫不知何故突然站起身來,往外走了幾步又頓住,轉身朝朱貴人微笑問道:“若是果真有那樣的藥,且皇上也飲用下去,你將欲如何?”
朱貴人因她清澈微寒的目光而怔住,茫然的看著那襲華美的絳紅色翩然離去,竟然不知道該如何做答,那麽當初到底想要做什麽?是殺了她一泄舊日憤恨?還是要讓皇帝今後專寵自己,然後取而代之?從今往後,涉舊塵做一個周旋人事間的寵妃?
朱貴人情不自禁的哆嗦了一下,抓起冰蠶絲錦繡薄被將自己裹住,瞬間感覺到一種無窮無盡的恐懼襲來,讓站在漩渦中的自己更顯渺小。果真想要殺死她,孤零零的活在這個世上?到底是在恨命運還是在恨她?朱貴人陡然覺得已經不能再欺騙自己,不由得失聲痛哭起來。
第十四章 心疑
蝶姬行刺皇帝的事當夜就被傳開,嬪妃們原本就懷著不少妒憤,私下談論時不免越發的添枝加葉、誇大其詞,仿佛親眼目睹到那場驚心動魄似的。到第三日,西所那邊傳來消息,蝶姬竟然在監禁房中觸牆身亡。皇帝聞訊十分震怒,下令將負責看守的宮人一律處死,更是給此次事件蒙上一層陰影。
“蝶姬臨死前隻說了一句,說是----”王伏順在心裏遲疑著,明知道此話隻會讓皇帝更加惱怒自己,然而卻也不得不說,“她言稱自己是受宸妃娘娘的指使,死後必定化為厲鬼,向宸妃娘娘索命……”
“你給朕住口!”明帝一聲暴喝,順手抓起禦案上的水洗砸了過去,看著王伏順哆嗦著跪在地上,方才略微平緩氣息,“如此心懷叵測,臨死前也不忘栽贓誣陷一番,好毒辣的心腸!她跟誰勾結上都有可能,但斷然不會是宸妃,你也不想想先頭----”
王伏順驚道:“皇上!!”
明帝也意識到自己失言,忙轉口道:“此事跟宸妃沒有半點聯係,那毒婦不過是想從中挑撥,以為朕昏聵了麽?”略頓了頓,朝王伏順冷笑道:“她不是你大恩人的女兒麽?方才的話,莫不是你跟她編派出來的?”
“皇上,老奴豈敢----”王伏順沒有說完,勉強微笑道:“老奴有罪,隻盼皇上不要動氣傷身,便是今後離去也沒什麽遺憾的了。”
外麵小太監傳道:“青州旌旗左將軍鳳翼,殿外侯旨求見。”
明帝的目光在王伏順身上掠過,然而卻什麽也沒有說,將桌上拂的雜亂無章的東西稍做整理,朝外揚聲道:“唔,宣他進來。”
鳳翼進來端然行過禮,道:“皇上特意召見,不知有何事派遣微臣?”
明帝再次將他打量一番,年紀上似乎自己相仿,舉止不卑不亢,雖然身著朝服仍透著些許灑脫之意,在上微笑道:“鳳卿不必多禮,不過讓你進來說說閑話。前幾日中秋宴席上,你那身手著實讓朕嚇了一跳,若非親眼相見實在不敢相信。”若在往常,王伏順必定會湊趣幾句討皇帝歡心,如今隻是默默站立於一旁,低眉順眼的反倒顯得有些木訥頹喪。
“皇上過獎了。”鳳翼並沒有顯得特別的受寵若驚,淡淡笑道:“微臣武夫出身,不大懂得宮內的規矩,冒冒失失的倒是失儀驚到聖駕,今後定當多加注意些。”
“朕沒看錯你,果然是個穩妥的人。”明帝不知為何突然高興起來,興致勃勃的站起身道:“咱們到後麵的園子裏去,坐在水榭亭邊說說青州最近的形勢,海陵王早就在後麵等著了。”
君臣二人起身往後走,路過偏殿書房的時候,明帝停下笑道:“先進去把地圖取出來才行,往常聽北邊諜報總是無人可問,今日定要好生說一下。”
鳳翼笑道:“是,隻怕皇上要嫌微臣囉嗦。”
內門的小太監見到鳳翼,慌張道:“哎呀,你進去不得!”
明帝不悅道:“沒規矩,嚷嚷什麽呢?”
內間有名天水綠宮緞秋衣的女子步出來,那女子舉止輕柔舒緩、嫻靜適宜,裙帶翩然間自有種如水般的溫柔。鳳翼大驚之下不由將目光頓住,如此自然是十分失儀,忙垂首行禮道:“微臣鳳翼,見過宸妃娘娘。”
慕毓芫眼中閃過一絲意外,隻道:“大人不必多禮。”
“你怎麽在這?”明帝嘴裏問著,卻瞧見她身後放著一盞白玉瓷盅,遂笑道:“朕不是說過,這些事情讓奴才們做就好,別把你累著了。”
“早起燉了些紫參雪耳蓮子湯,不多不少剛好兩盅。”慕毓芫不便在此處久留,便由明帝扶著往裏間走,側首微笑道:“也不專門是給皇上燉的,不過是佩柔喝不了這麽多,所以才分一些給皇上。”
明帝笑道:“如此說來,朕還是沾了佩柔的光?”
慕毓芫嫣然一笑,道:“皇上果然心思明透,沒有不知道的。”
“你回去歇息著,朕到晚膳的時候再過來。”明帝將紫參湯喝下大半盅,接過小太監遞過來的絹子拭了拭嘴,起身道:“鳳翼還在前麵等著,朕先出去了。”他摁住慕毓芫不必相送,在書架上取下地圖,反手放在背後大步流星走出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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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馬去往慕府的路上,鳳翼不禁回想起宮中的那一瞬,原來時隔多年相見竟會是如斯情景,可是見到又能如何?那雙水波瀲灩的明雙眸依舊澄澈,那如畫的美人容顏似乎更加穠麗,然而不知為何卻讓人有種輕微蒙塵的感覺。那樣疑心深重的皇帝,換作是誰又敢不小心翼翼?想到此處,鳳翼不由在馬背上歎了口氣。
“嗬,讓你等久了。”皇帝出來時帶著隨和微笑,漫不經心的問道:“鳳卿一直在外從軍,怎知方才的那位是宸妃娘娘?”
“微臣聽聞宸妃娘娘容貌無雙,沒想到皇上身邊的娘娘皆為天人之姿,想來方才多半是胡亂猜錯,倒是讓皇上笑話了。”原來是自己一句話失言,雖然勉強搪塞過去,也不知能否打消皇帝心中的懷疑。
出神間已經趕到慕府,門口的小廝跑上來牽馬道:“鳳將軍快裏麵請,老爺已在裏麵等候多時。”那小廝讓同伴將馬牽走,自己領著鳳翼往裏麵進,在側旁笑道:“今日的人來得齊全,已經在裏頭商議大半日,就等著將軍來呢。”
鳳翼走到內堂一看,果然已經滿滿小半屋子人,除卻慕府上常見的幾個謀士,還有朱、雲兩家的一些朝廷要員,拱手笑道:“讓諸位久等,鳳某在此先賠個罪。”
慕毓藻將他迎到身旁的座位,又把在座的人都介紹了一遍,方才笑道:“那也不能怨你,誰料想皇上會突然召見,沒留下你用過晚膳就是好的了。”
朝中官員不便私從過密,今日乃是借著慕府小公子的生辰之故,索性大大方方邀請親朋好友匯聚,眾人不過在內堂約略吃了些,便移到後院的書房說話。慕毓藻遣退跟前服侍的人,端起新沏的鬆陽銀猴飲了兩口,倚在鐵木寬椅內道:“高鴻中想借蝶姬汙指宸妃娘娘,此次定然要叫他偷雞不成蝕把米!”
“這裏頭牽涉太多,咱們得靜下心從長計議。”說話的是參知政事大臣朱錫華,乃是先皇後的嫡親叔叔,“可惜佩柔那丫頭太小,平日裏隻怕也幫不上宸妃娘娘。”
先前蝶姬挑唆朱貴人的事乃絕密,即便是雙痕等人也不甚清楚,更莫說宮外朱、慕兩家的人,慕毓藻接口道:“雖說那些是後宮女人的事,不過卻牽涉到咱們幾家合族的今後,由不得不小心呐。”
朱錫華捋著寸長的胡須,轉臉朝鳳翼問道:“皇上今天傳你,還是為著中秋節上的事?以老夫看來,多半還想詢問青州的戰況,不知道最近如何?”
“朱大人說得不錯,正是如此。”鳳翼持晚輩禮略微躬了躬身,眉宇間也不禁浮起一絲憂慮神色,“青州最近格外安靜,幾乎沒什麽大的戰事。隻是蝶姬如若得逞,必定引起中原內亂。霍連人借此機會,一舉攻打過來,再加上心思活動的藩王們,到時候自然是群雄並起的局麵。”
“如今雖說是太平盛世,不過也還是存著不少憂患。”朱錫華乃兩朝重臣,臉上的皺紋早已常年鎖的良深,“近些年來,霍連人不斷在邊境騷擾,致使我朝損兵折馬,邊境百姓不得安寧致業,生產也屢屢受到影響。再加上藩王們有些不安分,驕矜不尊上的事時常發生,內憂外患不徹底清除,豈能安寧?”
“不錯,隻是卻不是一時半會能解決的。”慕毓藻順著話點點頭,正色道:“眼下須將皇上的注意力轉到高鴻中那邊,進而將幾府的幹係撇清才是最要緊的,蝶姬一事斷然馬虎大意不得。”
眾謀士紛紛附議,皆道:“不錯,是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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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空的明月卻依舊大而明亮。四周靜悄悄的不見人影,椒香殿後院的積年古樹已經開始落葉,晚風吹的地上的樹葉“沙沙”作響。慕毓芫恍恍惚惚來到抱夏亭,卻見前方有熟悉的身影獨自坐在欄榭上,那人緩緩轉過身來,星光月輝下將麵容映照的格外清楚,卻是個十八、九歲的溫潤少年。
那少年似乎有些焦急,起身歎道:“說好在這裏等,芫芫怎麽還不來?”
慕毓芫不可置信的捂住自己的嘴,欣喜之餘正要過去,誰知旁邊卻走出個玉瓔色的宮裝女子,那女子單薄的裝束襯得身姿纖細柔軟,眉目間還帶著幾分少女的稚氣----正是年少時候的自己。
少年在遠處拉住女子的手,從背後取出一個昆侖奴的麵具,歡喜的遞過去道:“芫芫,你瞧這是什麽?朕親手給你做的,喜不喜歡?”
少女的眉目是掩飾不住柔情,嬌笑道:“嗬,難怪這麽醜。”
慕毓芫不用看也記得,在那被塗的五顏六色麵具後麵的秘密,然而當時的自己卻並不知道。宮人們在整理皇帝遺物的時候,不小心將昆侖奴麵具摔碎,想要重新拚湊起來才意外瞧見,那碎裂的麵具內凹處竟刻著兩個小字----芫芫!少年帝後的恩愛種種清晰回映,是那般小兒女嬌嗔婉轉,是不知未來的山盟海誓,傷痛之餘已顧不上責備,唯有碎心般的哭得哽咽難言。
有溫暖的液體跌落在手背上,慕毓芫在往昔的回憶中驚醒過來,遠處的少年和年少的自己卻已不知去向。趕忙提裙疾步往前追去,然而卻進到一間燈火明亮的大殿,錦繡帳堆裏躺著幾近彌留的皇後,周圍是哀哀欲絕的各色人等。
皇後的嘴角不斷囁嚅著,向慕毓芫招手道:“芫妹妹,姐姐有幾句話要跟你說。將來若是皇上……”慕毓芫猛然憶起當日的情景,神色驚恐的往後倒退著,剛到門口卻迎麵撞上衣衫淩亂的蝶姬,不由左右為難的頓住腳步。
蝶姬的腳踝鮮血流的猙獰交錯,陰惻惻的笑道:“宸妃娘娘,奴婢說過的話還記得吧?若是已經忘記,奴婢就再說一次給你聽,好不好?”
慕毓芫此刻雖然已知是在做夢,然而無論如何卻不能夠擺脫夢境醒來,隻好捂著耳朵搖頭道:“不,我不想聽!你別說了……”
“娘娘,快醒一醒……”耳畔是熟悉的聲音,慕毓芫漸次從噩夢中蘇醒過來,隻見雙痕正手執六菱宮明燈立在床邊,關切道:“娘娘,被夢魘住了吧?怎麽哭成這樣?”
“雙痕,我好害怕……”
慕毓芫失態的抱住雙痕哭泣起來,她素來不是傷風悲秋的人,即便真的有什麽傷心事也多半不為人知,雙痕不知所措的哄道:“小姐別怕,夢裏頭的事情都做不得真,快醒過來就好了。”
六菱宮明燈散發出柔和的光芒,映照著那無法在噩夢中解脫的女子,原本柔弱的身姿越發顯得憔悴,白日裏的堅強和冷靜亦消失不見。慕毓芫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在雙痕的懷裏輕微搖頭,一任自己輕聲啜泣。
第十五章 舊緣
啟元殿內是死水一般的沉默,隻聞“啪”的一聲,絹綢糊皮的奏章被摔在地上,明帝朝禦座下麵看去,冷笑道:“很好,原來都是頂著忠臣的嘴臉,背地裏卻跟藩王們勾搭在一起,到底存著什麽心?!”
今晨接到地方監察官員的密折,內中羅列著近年收賄的朝中大員名單,其中以高鴻中收受遼王大禮最讓皇帝震怒。藩王們日漸跋扈、輕視朝廷,原本就是皇帝隱處的一塊心病,眼下居然有朝廷要員與其接觸過密,內中含義自是不言而喻。兼之查到蝶姬生前與高鴻中府上有來往,種種聯係交織在一起,皇帝陰鬱的神色已隱隱折出殺機。
“皇上----”太傅梁宗敏坐在下首,今日下午被皇帝急召,議論到此刻已經幾乎天黑卻沒個結果,小心斟酌著說詞道:“要說起來,朝中官員生辰的時候,有王公貴族送之厚禮也不足為奇。如今並沒有切實的證據,藩王自然不會承認什麽,此時嚴查下去難免會打草驚蛇……”
明帝朝下掠了一眼,冷聲問道:“那就看著他們鬼鬼祟祟?”
皇帝的聲音已大大不悅,在場的幾名要臣都不免有些不安,都就近交頭接耳商討著辦法,吏部侍郎傅廣楨起身奏道:“微臣倒有個淺薄的見識,此事自然是要查的,卻還得另想妥當的法子才行。”
明帝的神色略微好轉,微笑道:“傅卿素來足智多謀,想必已經是成竹在胸,有什麽好辦法不妨說出來聽聽。”
傅廣楨清了清嗓子,細細回道:“先前朝廷將藩王們的愛將留駐京畿,原本就讓他們心裏窩著火,此刻派人下去難免會遭到不測。到時候,藩王們隨便找個借口,什麽流寇匪徒之類,皇上又能拿他們如何?因此,莫若讓妥當的人自地方上京,沿路一氣細查過來,方才是上上之策。”
見皇帝臉上已有讚許之意,梁宗敏也附議道:“傅侍郎的主意甚妥,另外在讓各地監察嚴力觀察著,雙管齊下不愁事情沒有進展。隻是,到哪去尋那麽合適的人呢?”
這個人既要對朝廷絕無二心,且又要辦事幹淨利落,還不能是地方上官低職卑的尋常人等。皇帝因此而陷入沉思,蹙眉半日道:“後宮謝婕妤身子不大好,就讓謝秉京以長兄身份進京,再合適不過了。”
眾臣恍然大悟,紛紛讚道:“皇上聖明,果然法子巧妙。”
誰知明帝卻不理會眾人的馬屁,沉下臉道:“若不是他們朝廷存下二心,朕又何至於想出如此婦人主意,有什麽值得高興的?”
底下臣子們的笑容還來不及褪去,都不免有些訕訕的尷尬,皇帝旁邊的青衣太監上前勸道:“皇上息怒,既然已經想出妥當的法子,還有什麽可擔心的呢?今天是朱貴人的好日子,後宮娘娘們還在等著皇上開宴,奴才已將車輦預備好了。”
“多祿?”明帝遲疑了一聲,問道:“王伏順又到哪裏去偷懶了?難道他比朕還要勞累不成?”
多祿不敢辯駁,忙陪笑道:“奴才的師傅受涼燒熱,怕把病氣傳到皇上身邊,所以遣奴才來服侍著,等好轉些就過來。”
明帝並沒有多問,起身道:“既然病了,就讓他好好養著。”
多祿忙道:“奴才替師傅謝恩。”
眾臣都紛紛起身相送,明帝往後麵走得幾步卻停下來,轉身朝傅廣楨問道:“不知傅卿家中有幾雙兒女,可都已經婚嫁?”
此話問的有些莫名其妙,群臣不免揣測皇帝有納妃的念頭,傅廣楨亦不免也有此猜想,忙回道:“微臣兩個兒子都已經成家,現都在內閣當著閑差,也沒做出什麽值得一提的業績。另有內妾生養的三女素心,已經十九,那是個沒福氣的平常孩子,如今尚且待字閨中。”
明帝似乎很高興,笑道:“傅卿太過自謙,可別急著把女兒嫁人了。”
傅廣楨年少時頗有幾分多情,與府中丫鬟山盟海誓、許下姻緣,在沒過的門路之前便生下一名兒子,結果被相熟的京城子弟當作笑談。那丫鬟李氏後來被納為妾,待遇卻是甚薄,又因兒子年少夭折,在生下幼女後便鬱鬱而終。傅廣楨因其母而不喜此女,傅素心在府中倍受冷遇,也就比底下的丫鬟強些。
如今聽皇帝的話大有含義,傅廣楨心下不由大喜,若女兒因此能被欽點為妃嬪,豈不是意外之想?原不曾期望女兒會有如此的隆遇,忙道:“是,微臣謹遵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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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館大殿已經熱鬧開來,遠遠可以聽到妃子們的歡聲笑語,於清秋消肅夜空裏平添幾分花香氣。朱貴人執意領著人出來,迎接笑道:“姐姐們在裏麵等得心焦,皇上還是快點進去吧。”
“嗬,你也學會饒舌了。”明帝上前扶朱貴人起來,恰巧樹上一片殘葉晃悠悠的落在她的肩頭,順手彈開笑道:“原本這件織金的彩線雀呢賞給宸妃,另外一件銀鼠輕裘給你,結果兩件都到你身上了。”
朱貴人扶正耳間沉水翠玉墜子,仰頭輕笑道:“那是姐姐疼我,難道皇上也要吃醋麽?或者,是皇上擔心姐姐沒衣衫穿?”她原本年紀幼小,笑起來自有種小兒女的嬌憨無忌,“皇上放心,臣妾已經將銀鼠的那件送給姐姐,今秋肯定凍不壞的。”
“你呀,越說越離譜了。”明帝搖了搖頭,又笑道:“朕帶你進去問問宸妃,責她素日沒有教導好禮儀之罪。”
朱貴人輕聲一笑,“隻怕----,皇上舍不得。”
妃子們紛紛站起身來行禮,明帝抬手笑道:“今天是家宴,大家都不必拘禮。雖然說是朱貴人的生辰,可她年紀最小,咱們依舊讓她來斟酒熱鬧。”
熹妃身著秋香色的瑞鵲占枝華服,身上的裝束依舊是雍容華貴,麵上含著看不出表情的微笑,朝側旁的大公主囑咐道:“去把早起準備的賀禮拿出來,祝你朱母妃生辰大喜,年年歲歲都吉祥如意。”其時,朱貴人與大公主的年紀相差甚近,兩個人都覺得那聲母妃有些別扭,大公主略微行禮便放下東西退回去。
熹妃病後的脾性比先前收斂許多,平日總是沉默少語,兼之大公主與宸妃走得十分親近,眾妃反倒比從前更加畏懼她。因此惠嬪等人也趕緊送上賀禮,朱貴人吩咐人斟酒代謝,陸容華等人自然站起來不敢受,皆是自己接壺滿杯祝酒。朱貴人又特意囑咐了幾句,衝慕毓芫笑道:“這裏麵都是溫酒,姐姐喝些也不妨。”
明帝擔心道:“少喝些,以後自然有的是時候,別逞強了。”
“不妨事的,都是些蜜水似的黃酒。”慕毓芫放下手中的綠玉鬥角觚,順手替明帝揀了塊胭脂芙蓉糕遞過去,含笑道:“姐妹們有些不善飲酒,臣妾怕她們醉倒,準備的都是些清淡的酒水。”
明帝接過芙蓉糕咬了兩口,朝她笑讚道:“不錯,比平日的鬆軟些。”
慕毓芫握著絹子輕咳了兩聲,接過雙痕手中的茶水潤了潤嗓子,眉目間好似十分疲憊,隻淡淡笑道:“是陸容華親自做的,皇上想吃不妨多去知秋堂坐坐。”
明帝不免朝陸容華身上多看了兩眼,陸容華忙站起身道:“承宸妃娘娘不嫌棄,讓臣妾做了幾樣給朱貴人賀喜,還好皇上和姐妹們都吃的慣。”
熹妃漫不經心的把玩著手上的瑪瑙戒指,在旁邊側首輕笑道:“容華果然比先前伶俐的多,手藝也愈發的好,真是----”回頭見大公主在旁邊扯自己衣襟,隻好改口道:“真是難得如此有心,得空也讓寅馨和寅瑞過去飽飽口福。”
陸容華忙轉過身來,順著她的話笑道:“不敢勞大公主和二皇子走動,喜歡吃什麽花樣的隻管說,嬪妾做好就送過去。”
“好了,吩咐開席。”明帝抬手讓眾人歸位,正想問問慕毓芫準備了些什麽,卻見她臉色難看的蹙著眉,忙問道:“是不是身子不舒服?若是難受就別撐著,朕陪你到後麵歇息會,讓她們先吃著就是。”
“別掃姐妹們的興,臣妾自己回去。”慕毓芫強自掙紮著站起來,卻覺眼前一片金星閃耀,胸內也是翻江倒海忍耐不住,竟然雙腳發軟又坐回椅子中去。
眾妃都嚇了一跳,謝宜華忙過去攙扶道:“娘娘,先不要管這宴席了。看你臉色不大好,還是讓太醫來瞧瞧罷。”
“嗯。”慕毓芫抿著嘴點頭,卻說不出話來。
明帝瞧著她憔悴虛脫,站著都搖晃吃力,等不得宮人們抬藤架便已站起身,將其打橫抱起就往內殿走去,留下滿殿滋味複雜的嬪妃們。
太醫診脈不多時,宸妃娘娘遇喜的消息便傳遍六宮。嬪妃們或喜或憂,都各自懷著一腔心事,隻是都明白今夜等不到皇帝了。明帝沉浸在歡喜中,柔聲道:“宓兒,咱們給這孩子起什麽名字好?”頓了頓有些擔心,又道:“太醫說你平日操心太多,該不會累出什麽病了吧?不行,朕讓俞幼安再來一趟,免得有什麽地方沒診斷清楚。”
“皇上----”椒香殿的窗戶猶為闊朗,星月光輝映照在慕毓芫白皙剔透的臉上,仿佛泛起一層淡淡的氤氳水氣。有光線在濃若水墨銀丸的雙眸中閃爍,仿佛有什麽話已湧到嘴邊,最後卻隻是緩緩搖頭道:“臣妾,----隻是累了。”
明帝想到彼此的掙紮,失神間不覺鬆開了手,半日才拾起微笑道:“宓兒,知道朕第一次見你是何時麽?”
慕毓芫聞言輕微失色,雲鬢上九轉連珠赤金步搖亦跟著顫動,透出主人瞬間失控的心情,“那自然是----”似是哽咽得說不下去,緩緩轉頭避開明帝的目光,艱難吐道:“自然,是在大婚皇後的冊封禮上。”
“不對,你猜錯了。”明帝看著慕毓芫驚奇的目光,微笑道:“朕就知道,你一定猜不到。”他俯身輕輕坐在床榻邊,將自己的目光鎖在她的臉上,“朕第一次見到你,是在八年前的上元夜……”
該如何告訴她,上元夜那一瞬間的驚豔?
上元夜的京城內錦燈如織、人物如畫,熱熱鬧鬧的人群中,皆是特意出來觀賞花燈的遊人。小小的素衫少年麵朝遠處,翩然立在白玉橋下的古樹旁,焦急的呼喚著走散的同伴,軟語細聲豁然將其女兒身份暴露。因心氣受折而出宮的英親王正站在橋頭,見狀不由失笑出聲。素衫少年回頭往四周打量一番,疑惑道:“你獨自笑什麽?”
剛剛及笄的年幼女子,那削若蓮瓣的小臉尚不足一捧,顧盼之間亦帶著稚氣,清減素淡的男裝下猶顯氣質清澈如水,原來世上還有這般水星明珠的女子。待到回神想要追問名姓,橋下的素衫少年卻早已經失去蹤影,王府的侍從在旁邊低聲笑道:“王爺,不打緊的,已經讓人追過去了。”
後來,王府侍衛打探回來消息。原來是豫國公慕家的幼女,年方十四,今夜偷偷扮成男裝出府賞燈,估計怕府上找尋便早早回去了。
文、慕兩家的女子,曆來就是未來皇後的人選,自己又如何敢奢望?便是鼓起勇氣向父皇提及,也絕對不會有奇跡發生,不過是徒增煩惱而已。除非,未來的皇帝不接納她,可是似這般晶瑩剔透的女子,又豈會不愛惜?原來,從一開始便錯了。
“嗬,朕當時沒來得及回答。”明帝語調柔和細述往事,看著慕毓芫微笑道:“其實當時是在想,這個假扮小子的小丫頭,若是換上女兒紅裝會是如何模樣?”
八年前的記憶於自己並不那麽深刻,慕毓芫努力的搜尋記憶,思索良久卻仍然十分模糊,搖頭微笑道:“那年上元夜的確是出去過,見過什麽人卻不大記得了。那時好不容易出來,雙痕卻催著趕緊回去,說被老爺知道要打折她的腿。越著急越出亂子,兩個人走著走著,居然被混亂人群衝散,不敢走遠便隻好在橋下等她,後來……”
“後來便遇見朕了。”明帝搶斷她的話,低頭一笑。
慕毓芫側首想了想,輕聲笑道:“反正臣妾也記不清楚,眼下皇上說什麽都是,也隻好當做有了。”
“你呀。”明帝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臉頰,恨恨笑道:“你年少時偷偷溜出府,朕怎麽會知道?若不是真的見過你,到哪裏去編派什麽上元夜之事,如何還不肯信?”
慕毓芫頓了頓,笑道:“嗯,也是。”
外間傳來細碎的腳步聲,隻見雙痕隔著水晶珠簾在門外回道:“娘娘,小皇子睡醒有一會兒,這會正高興著,要不要抱過來給瞧瞧?”
“朕過去瞧瞧祉兒,免得他過來你又不得安生。”明帝摁住想起身的慕毓芫,將略微滑下的藕荷色繡被提了提,“雖然隻是清秋之夜,你如今的身子也不合適吹冷風,暖被窩裏猛地出來更不好。”走了兩步又頓住,認真道:“聽話,好生躺著別動。”
慕毓芫反倒笑了,故意認真說道:“是,臣妾遵命。”
第十六章 入京
一行浩浩蕩蕩的車馬隊伍行駛在官道上,似乎已經長途跋涉良久,為首的栗紅高馬上騎著一名中年男子,正抬手罩住眼睛往前方眺望。
光線晦暗的天空中,堆壘著一簇簇顏色烏沉的雲朵,象是舊年被潮氣漚得敗色棉絮一般,有種說不出的窒悶感覺。遠處凜冽的寒風帶席卷過來,那烏雲的顏色竟然越吹越淡,地麵上漸漸生出一陣白霧,越來越濃密,直至前麵的樹木道路都被籠罩在其中,竟然是下雪了。
“王爺,你瞧----”旁邊的隨從加緊馬步追上來,問道:“前麵的雪越下越大,天色也快黑下來,咱們不如找個地方避一避?”
“唔?不必了。”那中年男子的嗓音低沉渾厚,頗有幾分王者氣度,“這雪下多半停不下來,若是待到路上積雪深厚反不好行路,路上就不要耽擱了。”
那隨從“嘿嘿”一笑,順手拍了拍身上殘雪,“王爺你是婕妤的兄長,縱使路上因風雪耽誤幾天,皇上還會計較這個?”
此一路身負責任重大,既要沿路與監察官員交涉,又不能耽誤時間讓其他人看出真意,稍有不慎就怕要惹出亂子。眼見即將抵達京城,自己早就恨不得奔到皇帝麵前,至於看望妹妹卻還是其次。謝秉京輕輕歎了口氣,吩咐道:“催後麵的隊伍跟上,咱們務必要在今夜進京城,明日好入宮覲見皇上。”
“是!”那隨從答得幹脆響亮,一勒韁繩回馬往後跑去。
快馬急行半個時辰,謝秉京估量著能在天黑前趕到京城,於是吩咐眾人在路邊的小茶寮稍作歇息。小夥計飛快的跑上來,手腳麻利的擦幹淨桌椅,笑道:“幾位貴客上坐著,馬上給大家沏上熱騰騰的新茶,保證茶香水暖,喝的通身舒暢。”
謝秉京瞧他伶俐便順手打賞了塊銀子,小夥計喜孜孜的跑下去,卻聽旁邊一名行商客道:“咱們辛辛苦苦拚命賺錢,說到底也還是命苦,比不得人家生得好女兒,一家子都跟著榮華富貴享之不盡。”
“哈哈,你嫉妒還是眼紅?”同桌的另一人湊近取笑著,使勁飲了口熱茶,“你要是真的不平衡,自己也找個漂亮的娘子,生個天仙送到宮中做娘娘如何?瞧你那滿臉麻子的模樣,怕是隻有等下輩子才有指望。”
前麵那人連連擺手,歎道:“比不得,比不得呀。”
幾名行商客雖沒有指明點姓,謝秉京也知道說的是皇帝的寵妃慕氏,不由想起先前同暉皇後的冊封大禮。盛裝下新皇後緩緩轉身,接受群臣朝拜,那容光瀲灩的女子在上柔和微笑,眾人無不被其灼灼光華震懾。隻是,那樣絕色真能給她帶來幸運麽?隻怕此一生,早已注定不能隨心而活,命運多舛罷了。
小夥計已經將馬匹喂足糧草,隨從見眾人歇息的差不多,趕緊將栗紅大馬牽過來請示趕路,謝秉京起身將手中殘茶潑地,吩咐道:“囑咐王妃放好車簾,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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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貴人的產期就在這兩天,明帝自早朝後便在琉璃館偏殿候著,加上謝秉京快要抵京的消息已經傳來,因此越發有些坐臥不寧。慕毓芫自水晶珠簾後走出來,上前對明帝笑道:“從沒見皇上如此坐不住,即便是大舅子要進宮相見,也不至於如此著急吧?”
明帝不理會慕毓芫說笑,一把將她拉在自己身邊坐下,蹙眉責備道:“都說不讓你過來,現在還咳嗽著,被風吹到就不好了。佩柔固然是要生產,你自己何嚐不是懷著身孕?這裏沒什麽大事,坐會就領著人先回去,等病好再出來。”
慕毓芫順手整理著群幅上的流蘇,側首往窗外望去,已經是滿院枯樹新雪的初冬風光,將近正午的暖光映得眼前微暖。回頭嫣然一笑,“皇上最近越發羅嗦,規矩也生出許多,把臣妾都念叨成小孩子了。”
明帝將她攬入懷中,低聲笑道:“誰說不是?你本來就是朕的掌中寶……”話未說完,卻見小宮女慌慌張張跑出來,急道:“皇上,主子嚷著疼得厲害,不知道是不是要提前生產了?奴婢是不是去把產婆叫來?”
慕毓芫見她沒個頭腦的樣子,不禁笑斥道:“好糊塗的丫頭,還不趕緊進去守著你主子?別站在這裏亂抓,本宮讓人去傳產婆就是,外麵的事不用你操心。”小宮女也顧不上禮儀,急忙提裙跑回內殿。
待慕毓芫將人事吩咐完畢,明帝方才歎道:“還是少不得你,不然都亂套了。”起身往外走了兩步又覺不妥,頓住道:“估摸謝秉京也快趕到,朕現在卻也走不開,還是讓人吩咐他在前麵等著好了。”
“嗬,皇上著急什麽?”慕毓芫在後麵掌不住笑出聲,說著將桌上的茶盞滿上遞過去,笑道:“等會漢安王進宮自有消息,到時候皇上傳他過來,君臣二人有多少話說不得?順便讓漢安王過來瞧妹妹,也全了謝婕妤的思親之情,如此豈不兩全?”
明帝被她說得笑起來,接茶道:“是,朕聽你的。”
誰知道朱貴人頭胎卻不大順,一直挨到晚間也沒個準信,內間宮人進進出出的忙活著,連說句話的都沒空。眾人都在外麵等的心急如焚,皇帝在啟元殿那邊也是焦急,打發多祿過來好幾趟,都是無功而返。
眼見天色逐漸暗下去,產房裏麵已經折騰大半日,產婆終於滿頭大汗奔出來,高聲嚷道:“大喜,大喜!貴人誕下小皇子,母子平安。”
“皇子?”明帝高興的重複了一句,想了想吩咐道:“傳旨下去,貴人朱氏恭靜明惠、安淑恪敏,誕育皇子乃社稷之喜,特擢升為純嬪。”
謝秉京趕忙站起來,恭賀道:“皇上大喜,社稷大喜。”
“秉京,快起來罷。”明帝虛扶他一下,笑道:“輪年紀你還是朕的兄長,今後不用如此多禮了。”
謝秉京隻好順著一笑,站起身道:“是,微臣謝過。”
明帝端起茶水淺淺飲了一小口,似乎在回味著茶味,忽然問道:“照你說來,眼下南邊遼王和夏烈王頗有動靜?這兩塊封地素來肥厚,兵力也強盛,他們在地方上難免會有跋扈,細想起來也不足為奇。”
“是,皇上聖明。”
“好了,你就別來這套阿諛奉承了。”明帝將茶碗墩在桌子上,豁然站起身來,寬廣的錦繡蹙金龍袍卷起氣流,“廣寧王近年逐漸敗勢,膝下三個兒子又爭的火熱,早已經是焦頭爛額、自顧不暇,先不用提了。”
“是。”謝秉京沒有多話,等待著皇帝的下文。
“朕現在最想知道閩東王的情況,他手下掌控著博曲水的天險,若是跟南邊的兩位勾結起來----”明帝說到此處頓了頓,冷冷笑道:“嘿嘿,朕還真是要頭疼了。
“皇上擔心的不錯,況且北邊梁國也不算安寧,更禁不起左右兩邊對朝廷夾攻,不得不說是讓人頭等心懸的事。”既然皇帝已經挑明藩王們的野心,謝秉京索性就直接說開,“眼下閩東王正舉棋不定,仿佛有些動心卻又怕朝廷對他動手,究竟是什麽態度臣也拿不準,還請皇上聖裁。”
明帝一聲冷笑,淡聲道:“唔,先說說你的意見。”
此事委實不好輕易做答,可是皇帝問詢又不得不說,謝秉京隻好斟酌道:“藩王們各持重兵分散而居,朝廷一時半會也挪不出兵馬來,加上此刻情勢還未定,過早動作反而不妥當。因此依微臣愚見,眼下還是以安撫為上,特別是閩東王這邊很要緊,隻要他向著朝廷,事情辦起來也就容易得多了。”
明帝讚許的點了點頭,側首瞅見偏殿進來一個褐衣青年太監,細看正是泛秀宮的吳連貴,不由喝道:“後麵正忙亂著,還四處亂跑?”瞧他神色有些著急,疑惑道:“是不是宸妃有什麽事?還是小皇子有事?”
“皇上放心,都安好著呢。”吳連貴不敢怠慢,趕忙上前陪笑道:“宸妃娘娘讓奴才來說一聲,賀喜的晚膳已經預備好。娘娘還說,讓奴才過來時順便問一句,皇上什麽時候去看小皇子?”
“嗯,等會就去看。”明帝嘴裏說著,卻覺得吳連貴仿佛還有什麽話要說,於是朝謝秉京笑道:“咱們閑聊半日,一時半會也議不完,還是吃過飯再說罷。”
謝秉京自然識趣,忙道:“謝皇上關心,微臣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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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瞧,小皇子長得多象皇上呀。”
“是麽?讓朕仔細看看。”繈褓裏的小小嬰孩滿臉通紅,眉眼都是肉肉的一團,明帝亦知奶娘是在湊趣,順著話笑道:“不錯,一半象朕,一半象她母妃,長大必定是個伶俐可人的孩子。”
朱貴人軟綿綿的躺在床上,滿頭鬆散的青絲隻用綢帶一束,襯得她明眸皓齒愈發清晰,嬌軟無力說道:“皇上,給孩子賜個名罷。”
明帝想了想,笑道:“就叫佑嶸,喜慶吉利----”正說著卻見慕毓芫進來,於是笑問道:“怎麽?難道朕今天高興,看起來特別英武神氣些不成?”
慕毓芫側頭想了想,笑道:“正是,臣妾被皇上的神采唬住了。”
“嗬,但願如此才好。”明帝含笑攜著她走到偏殿喝茶,隻說人多聒噪,便將跟前服侍的宮人全都摒退出去,方才問道:“有什麽要緊的事?先頭吳連貴冒冒失失的,朕還以為你身子不適呢。”
“哪能風吹吹就壞了?也沒什麽要緊的----”慕毓芫閑閑的撥弄著茶盞,淺碧色的雲霧銀峰蒸騰著白色水汽,似乎沉迷於茶水的香氣中,看了半晌方道:“皇上冊封佩柔自然是好的,不過謝婕妤一同入宮,要不要也一起抬舉了?當初去慶都,臣妾多承她搭救一命,漢安王辦事也很穩妥,皇上可別太偏心了。”
明帝想了想,頷首道:“你說得不錯,正想找個機會上次漢安王,若不是你提醒倒忘了。嗯,那就也冊謝婕妤為嬪,賜字“齡”,兩人的冊封禮正好一起舉行。”
慕毓芫點點頭,微笑道:“正是,也很省事。”
明帝想要在她臉上捕捉別樣情緒,卻是一無所獲,遂揚聲朝外宣人,多祿應聲跑進來,領命賀喜道:“奴才恭賀皇上大喜,今兒有純嬪娘娘和齡嬪娘娘之喜,再加上小皇子之喜,真是三喜臨門呐。”
“嗯,朕很高興。”明帝漫不經心應了一句,臉上卻並沒有什麽特別歡喜,懶洋洋抬手道:“朕跟宸妃安靜的說說話,你下去傳旨,其他人也不用進來了。”
“既然皇上累了,要不要到偏殿躺一會?”慕毓芫起身整理著裙帶流蘇,上前微笑道:“不過沒多會也該用膳,皇上要是悶著,不如讓臣妾陪你下一兩局棋,解解悶?”
“宓兒----”明帝突然捉住慕毓芫的手,雙連相扣的羊脂玉串鐲順勢滑下去,在她纖細的手臂中間頓住,兩個人互相對視著,都有些茫然。
皇帝的神色欲言又止,慕毓芫不由笑道:“這是怎麽了?”
“在朕的心裏,你始終都是最重要的。”這句話已經湧到皇帝的嘴邊,卻好似被什麽無形的束縛牽絆住,張了張嘴,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
什麽是此生不渝的情意?女子想要的和君王能給的,自己並非不清楚,何苦還要說那些毫無意義的話?究竟是希望她心裏隻裝著自己,還是希望她明白事理做個賢良妃子?想到那些情意綿綿的過往,想到紛呈將至的今後,明帝猛然感到難以言喻的羞愧和惱恨,一時沉默無言。
第十七章 姻緣
時近冬月,美人榻上的錦墊早已棄之不用,取而代之是一塊完整的火狐裘皮,紅豔豔的好似宮殿內盛開著一簇炫目繁花。榻上女子的臉頰也被染上一抹暈紅,明帝俯身坐在邊上,手指上纏繞著一束烏黑水瑩的青絲,“宓兒,怎麽最近總是悶悶的?是平日裏太累,還是祉兒又吵鬧你了?有什麽,隻管跟朕說。”
“嗯,讓臣妾想想----”慕毓芫側首默了默,仿佛想到什麽似的坐起身來,一本正經的說道:“那臣妾說了,皇上可別生氣。”
明帝看著她眼睛,含笑道:“說罷,不礙事。”
“早起去琉璃館看望佑嶸,陪著佩柔說了大半日的話,回來後又哄著祉兒睡覺,實在有些疲乏。好不容易抽出空,正準備獨自睡上一會,皇上便過來了。”瞧皇帝聽得認真,慕毓芫強忍著笑繼續說道:“結果皇上一來,就在旁邊絮叨個沒完,臣妾心裏著惱又不好說出來,所以----”
明帝聽到此處方才解過來,又氣又笑道:“如此說來,還都是朕的不是了?”
慕毓芫自花藤小幾上取過木樨清露,淺淺飲了幾口,轉過身笑道:“是皇上非要臣妾說的,答應不生氣,難道現在想反悔不成?”
“嗬,朕從不後悔。”仿佛說的是很遙遠的事,明帝閃爍的眼神有些不可捉摸,卻有種習慣主宰一切的堅定,將慕毓芫摟在懷中道:“過幾日還有一件喜事,到時候朕陪你出宮散散心,自然就不悶了。”
慕毓芫微微詫異,疑惑問道:“出宮?”
明帝點點頭卻沒有回答,起身道:“朕先去前麵一趟,還有些要經事等著辦,午膳在你這裏吃,等會就過來。”揚聲朝外麵喚人,見多祿進來不免微微蹙眉,“王伏順到底害什麽病,一個多月也不見好?讓太醫院的人仔細瞧瞧,寒冬臘月的拖不得。”
多祿心裏一酸,忙道:“師傅也是整日惦記著皇上,隻是年紀大好的慢,所以才讓奴才先學著服侍。如今有皇上的這番話,憑他什麽病也好的快了。”一眾小太監都趕忙簇擁上去,大殿台階下停著金龍華蓋的禦輦,在陽光下閃著耀眼的光輝。
吳連貴瞅著皇帝出了正門,上前問道:“娘娘,皇上有些不高興?”
慕毓芫望著遠處出神,似乎仍在迷惑皇帝方才的話,轉身搖頭道:“本宮實在想不出能有什麽喜事。”她失笑頓了頓,曼聲道:“皇上的心思誰能猜得透?他說是喜事便是喜事,他說要出宮就出宮,懶得去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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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元殿內熱鬧非常,幾名要臣正為藩王之事議論不休,有的主張應該對藩王們多加安撫,有的卻反駁說這樣是過於縱容,將來勢大必會更難以控製。聲音漸漸大得幾近爭吵,雙方辯論不休都不肯有半分相讓,性子急的官員已經站起身來,那架勢已經有些摩拳擦掌,肅靜的朝堂儼然變成一個鬧市。
多祿偷偷往上瞥了一眼,隻見皇帝正悠閑的飲著熱茶,對下麵的爭吵恍若未聞,似乎沒有半點要喝止的意思。想起王伏順平日的教導,自然不敢多言語,然而卻漸漸想到另外一件事上去,越想越覺得匪夷所思。
月前出了蝶姬行刺之事,宮中人心未免有些惶恐不安,偏偏王伏順卻在這個時候害病,因太醫院首座張昌源與其交好,因此特意囑咐請過來。二人在裏間聊了半日,最後隱隱約約聽到裏麵咳嗽,聲音略微大些,“……不用再勸,治的好病也治不好命,你估摸著時間,好歹別拖到過年……”張昌源出來時一臉哀色,隻是連連搖頭,仿佛王伏順已經病入膏肓一般。
如今看皇帝的態度也還算隆寵,難道是師傅自己想不開?多祿左思右想也沒個結果,卻聽外麵小太監清脆稟道:“青州旌旗左將軍鳳翼,殿外侯旨求見。”
明帝順手將茶盞遞給小太監,淡聲道:“嗯,宣他進來。”
眾臣頓時安靜下來,鳳翼身上還帶著幾分風塵仆仆,禮畢回道:“微臣奉旨南下月餘,已經將馬匹糧草之事辦妥,各地押運使很快就會護送進京。如今就等著二十萬新製弓箭,這些東西都是青州急需所缺之物,此次回去必定大大緩解狀況。”
“嗯,鳳卿辦事很利落。”此次借著征糧征馬之名,實際上卻是與各地暗線交接布置,明帝揚著手中的折子朝下問道:“每次一遇到苦差事,你們總有千百個理由,怎麽別人就能弄得妥妥帖帖?”
征糧馬最容易兩頭不討好,地方上太過拖延難免會讓皇帝不悅,逼得太緊又容易招到地方官的為難,曆來都是件頭疼的差事。既然有人出頭捧著燙手山芋,皇帝又開口要表彰,群臣都不遺餘力的奉承道:“皇上慧眼識人才,鳳將軍更是不負聖望,實在是可喜可賀,國家之大幸呐。”
明帝在群臣的恭維聲中冷笑,別開目光朝鳳翼笑道:“看鳳卿的年紀與朕相仿,年紀也算不小,不知道可否成婚?”
群臣都詫異的安靜下來,鳳翼心中大為吃驚,腦子中瞬間閃過千百種念頭,卻沒時間細細思量其他,“微臣謝皇上關心,隻因常年漂泊在外、浪跡江湖,後來又一直在軍營中廝混,所以還沒來得及考慮兒女私事。”
“那怎麽行?”明帝的語氣似乎大為可惜,指著下麵的群臣道:“他們這些文官中間,哪個不是三妻四妾的?偏生苦了你們在外的武將,家和國乃密不可分,為國拚命效力自然應該表彰,卻也不能耽誤婚姻大事。”
鳳翼仿佛預感到什麽,躬身微笑道:“是,微臣聆聽皇上教誨。”
“這算得上什麽教誨,朕不過是想替你做個大媒而已。”群臣都漸漸有些醒悟,卻猜不透皇帝為何突然有此雅興,明帝側朝傅廣楨笑道:“正好傅家小姐雲英未嫁,郎才女貌、堪為良配,不知兩位卿家覺得可好?”
傅廣楨先是閃過一絲失望,細想反倒慶幸起來,如今皇帝身邊不僅有寵冠後宮的宸妃,還有先皇後之妹純嬪、漢安王之妹齡嬪,更有六宮才藝各驕的諸色女子,自己那女兒才貌平常,即便進宮也未必能爭得一席之地。而眼前的鳳翼生得清逸灑脫,又是駐守青州的大將,今後自然不愁聲名顯赫的時候,這樣的女婿還能有什麽不滿意?況且皇帝賜婚乃是臣子家莫大的榮耀,因此忙道:“老臣謝皇上恩典。必定將婚事籌辦的風風光光,到時候皇上若肯賞臉一去,那就更是傅家上下之幸,合族皆慶呐。”
明帝滿意的點點頭,笑道:“朕做的大媒,自然是要去的。”
君臣二人一唱一合,底下群臣更是會見機奉承,齊聲道:“臣等給皇上道喜,給傅大人和鳳將軍道喜,天賜良緣、上上之喜。”
明帝這才想起鳳翼似的,朝他問道:“鳳卿,對這門婚事可還滿意?”
除非想將皇帝和群臣統統得罪,否則又豈敢出言反駁?即便是回答稍有閃爍,也會給她帶來無窮的麻煩,而自己亦不能在朝堂上安生立命。鳳翼此刻才真正明白什麽叫身不由己,一顆心緩緩的往深淵中下沉,極力保持平靜的語速回道:“恐怕微臣高攀了傅家小姐,隻有今後克盡職責、為國效力,以不負皇上恩典,傅大人的賞識。”
傅廣楨正滿麵春風的接受同僚賀喜,聽得鳳翼自謙,趕忙轉身回笑道:“鳳將軍客氣,是小女高攀了將軍,老夫也跟著風光了。”
“你們都是一家人,還這麽客氣?”皇帝的心情似乎很好,群臣趕忙附和著說笑起來,好似那大喜事是自家事一般,明帝在上笑道:“鳳翼雖然職責在邊關,也不可太冷落新娘子,朕準你一個月的假期,等到年後再回青州罷。”
鳳翼的神色靜無波瀾,微笑道:“是,微臣謝皇上恩典。”
前麵的喜訊傳回來時,慕毓芫正在親手給小皇子縫製小襪,猛地被嚇了一跳,竟然失手紮破手指,潔白的雪緞上頓時綻放出一朵豔麗的小花。“娘娘----”吳連貴不敢高聲言語驚動外人,趕忙找了絹子替慕毓芫裹住手指,又將一對將成的小襪丟在火盆裏,遲疑道:“皇上一會便過來,大喜的事,娘娘可千萬別不高興。”
有種無形的巨大漩渦掩藏在深宮內,與之沾上便無可抗拒,一輪輪的旋轉下去,究竟有多少人淹沒在裏麵?想到那些不該摻雜進來的人,想到那些至深至重的情意,慕毓芫的心中便有種掏空般的難受,卻不知說什麽是好。
“娘娘,七皇子醒了。”雙痕打起簾子進來,笑吟吟道:“現在正玩得高興,特別喜歡抓周那天得的小筆筒,將來必定寫得一手好字……”說話間忽然看到慕毓芫手上的絲絹,疑惑道:“娘娘,你的手----”
“沒什麽,別大驚小怪的。”大約是繡針紮的傷口甚小,手指上隻有不顯眼的一處小紅點,慕毓芫順手將絲絹扔到火盆裏,起身道:“吩咐底下預備些清爽的小菜,再燙上一壺好酒,今兒皇上高興,咱們----”原本順暢的聲音頓了頓,柔和的微笑裏帶著一絲無奈,“嗬,也得陪著皇上高興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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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冬的雪下得特別厲害,似乎永無止境的飄落著,如此嚴寒的天氣一直延續到鳳翼成婚的日子,熱鬧的喜事更添上一種厚厚的沉重感。原本卑微到被家人輕視的女子,忽然變成京城最為風光的新娘。麵對這毫無預兆的莫大恩典,傅素心有些啼笑皆非,不知道該用什麽心態去接受。
“小姐,真真了不得。”說話的是陪嫁丫頭小珍,今天也算得上她在傅家最揚眉吐氣的一天,喜孜孜道:“今兒可是皇上親自主婚,外麵的公侯大臣、王妃夫人暫且不用說,連後宮裏最受寵的宸妃娘娘也來了。”說著忍不住低頭偷笑,掩嘴道:“小姐你在裏麵還沒看到,那些個回來參加婚事的姑奶奶們,都恨不得自己晚生幾年,等到今天才嫁人呢。”
看著鏡子裏鳳冠霞帔、光彩照人的自己,簡直陌生的有些不認識,完全可以想象出幾個姐姐們眼紅嫉妒的模樣,傅素心淡淡笑道:“嗯,隨她們去罷。”
小珍卻不以為然,撇嘴道:“哼,活該氣死她們!”
“好了,大喜的日子。”傅素心不願在舊事上多加糾纏,止住小珍的牢騷,“傅家的人雖然待我情薄,好歹也是養育一場,況且以後也再不用回去,還說那些陳年往事做什麽?將來好好的過日子,也算是守的雲開見月明了。”
說到將來,小珍又興奮起來,“嘖嘖,方才我偷偷出去瞧過,咱們的新郎官長得真是----”似乎為想不出合適的詞而皺眉,最後拍手道:“反正就是好看的不行,跟那個什麽安一樣……”
“嗬,那是潘安。”傅素心也不禁被逗笑,然而笑完卻忍不住有些落寞,那個陌生的男子長得如何都不要緊,自己何嚐會在意這個?隻是命薄如自己,真的可以遇到托付終身的良人麽?或許近二十年的委屈,終於讓上天在閑暇時生出憐憫,於是才賜予自己這份難遇的良緣,隻求但願如此罷。
盛大的婚事喧嘩著大半個京城,鳳翼一直周旋到近半夜才得離席,雖然被同僚們灌下不少酒,心中還是依然很清楚,以至於行到新房門口不由自主地遲疑,舉在半空中的手象定格般的僵硬住。原不曾期望今生能夠娶到心中的人,然而也沒想到會是如此不得已的婚姻。走到今天,固然是自己的不幸,可是裏麵的女子又何其無辜?
寒冷夜風裹著霧騰騰的白絮飄飛著,有冰涼的東西落在領口裏化開,鳳翼猛然間清醒許多,新婚之夜獨自站在新房外頭算什麽?終於還是推開門,燈火輝煌的新房洋溢著濃濃的喜氣,錦繡紅的床帳上灑著蓮子、花生、紅棗等物,那素未謀麵的新娘正雙手合攏坐在床側,或許正在從蓋頭下觀看自己的腳步,以此揣測未來的夫君是何等模樣?
輕輕掀開那方金線紋繡的紅緞,那女子的睫毛有些輕微的顫抖,原本安靜的雙手也有些不知所措,鳳翼想緩解一下她緊張的情緒,溫聲笑道:“你叫素心,聽說還有個小名叫素素,對嗎?”
“你怎麽知道?”傅素心帶著些許驚喜抬起頭,目光卻頓在鳳翼的臉上,似乎有些不能相信,站在麵前的男子就是自己此生的夫君,緩緩低下頭道:“這個名字隻有娘親喚過,已經很多年都沒有聽到了。”
有關於傅素心的一切,皆是宮中吳連貴傳給自己的消息,隻是能想到這樣細碎如發之事的人,除卻她還能有誰?鳳翼在心裏輕輕歎息,目光卻落在傅素心手腕上的一對綠玉髓鐲子上,玉絲清澈瑩透、琢工細密工謹,綠潤潤的好似要沁到人的心裏去,忍不住讚道:“上好的綠玉髓越簡單越顯玉質,很襯你幹淨的氣質。”
傅素心臉上一紅,輕聲道:“是宸妃娘娘的賞賜,想來是極名貴的。”
“原來----”原本靜好安然存於心底的往事,像碎裂的綠玉髓一般迅速散開,鳳翼忍住心中銳利的疼痛,勉力微笑道:“原來是大有來曆,果然很名貴。”
傅素心聽不懂他的言語,也不曾留意,隻是沉浸在突如其來的溫暖裏,即便是窗外白雪紛飛,也因麵前的男子而不覺得寒冷,柔聲道:“你若是喜歡,我便天天都戴在手上。”
“不用了。”三個字幾乎要脫口而出,然而看著傅素心泛出幸福的模樣,鳳翼實在有些不忍心,用自己都不相信的聲音說道:“嗯,很喜歡……”
第十八章 惘然
大節下的日子總是最熱鬧,人們在歡聲笑語中度過喧囂的元宵節,孩子們或許還有些意猶未盡,不過新年的氣氛卻已漸漸接近尾聲。窗外依舊是銀妝素裹的世界,原本烏沉灰暗的老樹枯枝卻精神起來,指餘厚的冰棱凝成水晶柱樣,在冬日的陽光下折射出格外雪亮的光芒。因過節的緣故特別寬鬆些,椒香殿後院裏便閑散著數名小宮女,文靜些的壘雪玩,淘氣些的互相扔起來,惹得滿院都是嘻嘻哈哈的笑鬧聲。
慕毓芫正側著身子坐在窗邊刺繡,兩尺寬、三尺長的錦繡屏風,上麵打著寒山雲煙圖的清淺樣子,寫意的圖案漸變太多,半日也不過才繡好兩抹淡青色的流雲。雙痕捧著一盞白玉瓷盅過來,勸道:“娘娘,何苦弄如此費事的東西?太醫特意囑咐,眼下的月份不宜傷精費神,還是別繡了。”
“嗯,知道了。”慕毓芫揭開白玉瓷盅的蓋子,熱騰騰的紫雲參雪雞湯溢出濃濃的香氣,手中攪和著卻好似沒什麽胃口,“雙痕,太後她還是不肯見麵麽?要不然,你再去探望一下?”
“娘娘,你先把參湯喝完罷。”雙痕小心服侍著,沒敢把再三被太後拒之門外的情景說出來,忍了忍道:“太後她老人家病中愛清靜,不願見人也是有的,既然那邊有太醫看著,娘娘也別太擔心了。”
“嗬,你又在哄人。”慕毓芫起身放下白玉瓷盅,看著才半成的寒山雲煙圖搖了搖頭,“太後便是好著,什麽時候又肯見了?但凡有本宮在的場合,太後總有千般理由推辭不見,如今還能怎麽樣呢?”
“娘娘----”雙痕欲勸卻不知說什麽好,又怕說下去更惹得慕毓芫悵然,隻好轉了話題道:“聽說鳳將軍返回的日子定在初九,統共也就剩下七、八天時間,倒是可憐那傅家小姐,新婚不久就要分別了。”
“嗯,確實有些短暫呢。”天空中一群雪鴿正飛得暢快,無拘無束的在天邊幻化成細小的斑點,慕毓芫望著窗外茫然失神,“其實能安安靜靜的等著一個人,消磨些時光又算得上什麽,未嚐不是一件讓人羨慕的事。”
雙痕也有些默然,點頭道:“娘娘,累了就歇息一會。”
“不了,還得趕著把這屏風繡好。”慕毓芫自繡線簍裏挑出一縷碧色絲線,放在山形上麵比了比,恰好可以用作新樹的點綴之色,“找個人進來弄下手爐,有些雪炭似乎沒燒好,得用金箸撥一撥。”
雙痕低頭收拾著東西,歎道:“是,反正勸不動娘娘你。”
“誰勸不動?讓朕來。”明帝的笑聲在外麵響起,自個兒掀起水晶珠簾進來,見慕毓芫坐在繡架前不由蹙眉,“繡屏風算什麽要緊的事,也不看看自己什麽月份,怎麽還親自動手?”大約是覺得語氣過重,緩了緩道:“紫汀的手藝不是頂好?來,朕陪你到側殿歇息,不許你再動手了。”
“好好,臣妾起來就是。”慕毓芫搭著他的手站起來,撐著腰笑道:“皇上哪裏是在扶人,簡直就是要劫持臣妾,且慢一些罷。”
周圍的宮人都撐不住笑出聲,明帝也笑了笑,“你知道厲害就好,再這麽不把朕的話放在心上,下次定要好好的罰你。”說著攙扶著慕毓芫往外走,不經意瞧了瞧她的肚子,疑惑道:“不是才六個月?怎麽看著倒象是近生產似的,難道是太醫院的蠢材診斷的日子不對?”
“對著呢,皇上大喜了。”雙痕在旁邊“撲哧”一笑,瞧明帝一臉迷惑的樣子,笑著解釋道:“今晨專門請俞太醫過來瞧過,竟然診出娘娘懷上雙生子,可不是大喜?皇上在前麵忙著,所以還沒來得及說。”
“當真?”明帝滿目欣喜的朝慕毓芫看去,見她點頭方才相信,喜不自禁道:“這麽說,朕一次就可以見到兩個小皇子,或者兩個小公主?朕,朕真是高興----”仿佛想到什麽似的頓了頓,拍手道:“要是生下來的是龍鳳胎,那就真是上上之喜了。”
慕毓芫抬頭一笑,嗔道:“皇上好貪心,哪有那麽巧的事。”
周圍的宮人忙說了一大通吉利話,更讓明帝龍心大悅,吩咐道:“今日午膳不可無酒,再讓禦膳房準備一桌子好菜,朕要痛痛快快的喝一回。”多祿答應著剛要下去,卻見門口進來一個小太監,叩道:“啟稟宸妃娘娘,玉邯夫人殿外求見。”
“是她?”明帝的嘴角略微彎了彎,輕笑道:“一個婦道人家能有什麽事?朕到屏風後麵等你一會,你們也別說得太久了。”
慕毓芫應聲點點頭,由雙痕扶著在正中的椅子坐下,估摸著皇帝已經到後麵才揚聲道:“嗯,宣玉邯夫人進來。”側首對朝雙痕遞了一個眼色,抬了抬手,“讓跟前的人都下去,人多反而讓她拘束,不好說話。”
“臣婦叩見宸妃娘娘,金安如意。”傅素心在錦墊上跪行大禮,並不敢抬起頭直視過去,麵前那身繁繡宮裝美的春光四溢、仿若有聲,至於那女子的真顏反倒掩蓋在瑩光玉環之下,隻是覺得不大真切。
慕毓芫吩咐雙痕賜坐,溫聲笑道:“快起來,到旁邊坐著說話。”
“是,謝娘娘恩典。”傅素心身上有種特別的柔和,或許是因為先前沒出閣的時候慣於忍讓,即使今時已是玉邯夫人仍沒有改變,“臣婦冒昧打擾娘娘,隻因外子不日將要遠赴青州,因此----”她凝氣頓了頓,似乎在咬牙鼓足勇氣,“想讓娘娘在皇上麵前討個恩旨,允許臣婦跟隨外子一同前往青州。”
“嗬,玉邯夫人為何這般想?”慕毓芫的聲音淡得沒有一絲起伏,在傅素心身上略看了看,淡淡笑道:“皇上新賜予鳳將軍府邸,夫人正好在府上管理家業,以免荒廢怠誤了。況且男子在沙場征戰百倍危險,夫人一個弱女子,何必冒險?”
“臣婦早就身無牽掛,何來危險?”傅素心咬了咬唇,懇切道:“如今在世上唯有心懸外子一人,他若有什麽不幸定然也不會獨活,還望娘娘憐惜成全。”
“難為你一片癡心,本宮晚間去跟皇上說----”慕毓芫輕聲笑了笑,正欲寬慰傅素心幾句,卻聽屏風後傳來皇帝的聲音,“不必再說,朕準了。”
傅素心不期皇帝會在此地,吃驚之餘不免抬起頭,正對上慕毓芫那雙水光瀲灩的明眸,有迷離的光線美得讓人不舍移開視線,一時驚動無語。先前帝妃參加婚禮時並沒有真正見過麵,此刻親眼看到這位寵冠後宮的宸妃娘娘,才知道外間所言盛名不虛,難怪皇帝會對她嗬護備至、有如珍寶。
慕毓芫朝身側低語了幾句,雙痕點點頭,趕忙下去推道:“玉邯夫人,皇上已經恩準夫人的請求,應該趕快謝恩才是。”
傅素心這才醒神過來,感激道:“臣婦謝皇上恩典,宸妃娘娘垂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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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在視線中漸漸遠去,沿途已經有些迥異於中原的邊塞風光,風沙走石、寒雪紛揚,飛逝而過的景色越發美的壯麗遼闊。傅素心一直朝著車窗外出神,眉目間似乎籠罩著一層淡淡的憂鬱之色,小珍忍不住歎道:“雖說從前在傅家沒少受委屈,可如今你已經是玉邯夫人,何苦非要跟著去邊塞吃苦?”兀自歎了一口氣,湊近身子悄聲問道:“小姐,你是不是後悔了?”
“後悔?”傅素心聽到這兩個字才回神,放下簾子側首微笑道:“幸好當初鼓起勇氣求得恩旨,不然現在孤零零的被留在京城中,那才叫後悔莫及呢。”
小珍不以為然的撇撇嘴,嘟噥道:“將軍的脾氣那麽好,即使對我們這些下人也是客客氣氣的,府上還不是小姐說了算?況且將軍也不是尋花問柳的人,小姐莫非什麽不放心?”
“嗬,我有什麽資格不放心?”傅素心的眸中泛出自嘲的神色,因馬車急行而震的身形微微顫抖,似是自語般的曼聲說道:“娘親早就去世,爹爹也不把我看在眼裏,傅家上上下下欺侮我這麽多年,京城裏還有什麽值得留戀的?誰知道命運會顛倒輪回,眷顧我傅素心嫁給如此難得之人,且不是為姬做妾,我又豈敢不事事珍惜?”
小珍麵色酸楚,咬唇道:“小姐,咱們已經熬出來了。”
“嗬,還早著呢。”傅素心微笑著搖搖頭,掀開車簾往前麵看去,鳳翼正朗然的騎馬行在前頭,“若是留在京城等候三年五載,他回來時隻怕連我的容貌都不記得,短短三個月的夫妻情份能有幾分?沙場上刀槍無眼,他若是有什麽不測之事----”
“小姐,多不吉利!”小珍驚呼道。
傅素心卻不理會她的神色,接著說道:“傅家的人自不必說,其他公門侯府也不會收留我,我一個無依無靠的遺孀該怎麽活?”說道此處不禁有些難抑的悲戚,略微緩和了一下,拾起微笑道:“此一生已完全係在他的身上,便是死也要死在一處,至少還能落個貞烈的好名聲,總強過獨自一人老死在京城中。”
“小姐,快別說了。”小珍素來隻知她忍讓柔弱,不料會說出如此驚駭之語,慌亂中正不知如何安慰,卻聽一陣馬蹄聲漸近,原來是鳳翼策馬往後麵行來。
鳳翼勒住馬兒與車同步,棉絮般的細雪飄落在他的衣袍上,微微彎起的唇角帶著流轉不定的英氣,“眼下路程還不到三分之一,夜裏又不敢碾著積雪趕路,白日裏隻好稍微加快一些,一定被顛簸的累了吧?”
“沒事,車裏很穩當。”傅素心溫柔的抬起頭,關切的看了看,微笑道:“倒是你在外麵被寒風吹著,想來十分的冷,要不要多披加一件衣裳?不如,我讓小珍去取罷。”
鳳翼笑了笑,隻道:“不用,我習慣了。”
傅素心並不一味的擔心絮叨,恬靜柔順的點點頭,“嗯,那就好。不用在這裏陪我說話,你貓著腰也難受,我跟小珍在車裏歇息一會。”
“好,到城再叫你。”鳳翼微笑著點點頭,墨色錦袍的邊角在寒風中翩飛遠去,馬蹄濺得積雪如煙似霧般飛揚起來,掩住身後女子無限溫柔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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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兄,怎麽現在才到?”雲琅的臉上滿是重逢的欣喜,想是快馬策回營地,那身雪色銀狐裘衣反襯得臉上微紅,“我估摸著應該昨天下午就到,誰知道一直挨到今天才見到人,你也變得囉嗦起來了。”
“最近不是安寧著?”鳳翼翻身下馬,笑道:“既然沒什麽急事,就不許我路上看看風光景色,品品沿途風味麽?”
“這話唬誰呢?”雲琅朝後麵的馬車看了看,一名秋香色錦服的女子正搭著丫鬟的手下車,並沒有出眾的容色,隻是渾身上下都顯得特別柔和,“我真不明白,師兄你怎麽突然就----”
“好了,先不要胡言亂語。”鳳翼神色淡然地止住他的話,走到後麵帶著傅素心過來,介紹道:“這是宸妃娘娘的胞弟----雲琅,他也是我的師弟,素心你隻管叫他的名字就好了。”
傅素心側首“嗯”了一聲,朝雲琅微笑道:“原來是雲將軍,先前在京城中就聽聞過將軍的事跡,今日才知是如此年少有為,真是難得。”
雲琅並不怎麽接受奉承,淡笑道:“不敢當,師嫂客氣。”
邊塞的寒風似乎更加凜冽,卷的地上的殘雪往上層層飄飛,鳳翼笑道:“外麵風太大,都到帳篷裏麵再說話罷。”傅素心微笑著點點頭,還未說話就見一個嬌小紅色身影跑過來,老遠就大聲道:“師兄,師兄……”
雲琅皺了皺眉,回頭道:“公主,你還是先回帳篷----”
“你這是在關心我嗎?”樂楹公主故意裝作聽不懂責備,這一招屢試不爽,果然雲琅已經別過臉不語,忍住笑道:“我是出來迎接師兄的,既然現在已經見到,那就聽你的話回去好了。”
鳳翼看了看他二人,笑道:“怎麽我回去幾個月,倒變成雲琅受氣了。”
“師兄!!”雲琅不滿的叫道。
“好好,我什麽也沒說。”鳳翼看出樂楹公主麵上得意,怕再說下去惹得雲琅轉身而去,於是側首笑道:“素心,這是樂楹公主。”又對樂楹公主介紹道:“正好你在這邊沒人陪,素心一來,你們兩也好一起做個伴。”
傅素心趕忙上前行禮,襝衽道:“失禮,見過公主。”
樂楹公主卻不計較這些,一則想討好鳳翼替自己說話,二則正好有人陪伴自己,上前拉著傅素心撒嬌,“鳳將軍也是我的師兄,那你就是我的師嫂,今後----”說著朝雲琅那邊努努嘴,壓低聲音道:“他要是欺負我,師嫂你可得幫著我說話。”
“嗯,好……”傅素心看了看雲琅的臉色,隻好含混其詞的勉強應下,卻因樂楹公主的親近有些不知所措,“公主你需要什麽,隻管跟我說。”
鳳翼吩咐著隨從安頓下,回來笑道:“日子長著,有什麽話都進去再說。”
雲琅已經率先往帳篷走去,樂楹公主忙拉著傅素心往裏走,低頭偷笑道:“雲琅肯定又在生氣,回頭你讓師兄說說他,不然又該不理我了。”
原本再平常不過的一句話,卻讓傅素心幾乎盈淚,傅家的兄弟姐妹們素來與自己絕緣,即便想聽爹爹一句喝斥也是不能夠。不過是仗著一點血親關係,勉強沒把自己攆出去餓死,何嚐有資格說上一次話?而如今,有人憐惜關懷,有人讓自己幫忙,有人因自己悲喜愁苦,仿佛開始了另外一段嶄新的人生。
第十九章 擷珠湖
青州自有一種遼闊壯美的風景,遇到晴朗的天氣,湛藍的天空會澄澈的沒有一絲雲彩,幹淨純粹的簡直要讓人自慚形穢。傅素心立在帳篷前凝目,一望無垠的新綠廣袤的幾乎沒有邊界,近處的草叢中夾雜著一些零星的小野花,如斯美景似乎總也看不夠,再也不想回到那複雜的京城中去。
“師嫂,發什麽呆呢?”樂楹公主一身楊桃色的箭袖華衫,襟擺縫隙透出內裏的海棠暗花繡裙,脫去稚氣的少女模樣頗有幾分明媚,“都看了好幾個月,難道你還沒有看夠麽?走吧,我帶你去一個地方,保證有意思的多。”
傅素心喜她天真無忌,且對自己並沒有公主的驕矜傲慢,幾個月下來已經十分熟識親近,轉回身笑道:“附近都是軍營,還會藏著什麽有趣的地方?反正我也是閑著,你想去哪都陪著就是,要不要把小珍和阿璃叫出來?”
“不用,人多不方便。”樂楹公主神神秘秘的一笑,走近傅素心摟住她的胳膊,悄聲道:“今天是師兄和雲琅去校場的日子,算時辰差不多檢點完畢,馬上就要開始上演熱鬧戲了。”說著抬頭看了看天色,拉扯道:“走吧,咱們趕緊抄小路趕過去。”
傅素心凡事都順著她,點頭笑道:“是是,走吧。”
二人從樹林的小路繞到校場後頭,樂楹公主似乎很熟悉此地的環境,三轉五拐就鑽進一個閑廢的倉庫,貓腳無聲的上到二樓,臨窗正好可以看到下麵校場的全景。傅素心探著身子往下瞧了瞧,鳳翼和雲琅正被圍在中央指導槍法,自己卻看不大明白,隻覺得二人的身姿都是翩若驚龍般的炫目。
“嗬嗬,怎麽樣?”樂楹公主擠過身子來,得意的笑道:“每次都要比試槍法、箭法,若是得空還會比一比劍法,多半都要鬧到天黑。”
因演練殺敵需要防止誤傷,故而上陣都穿著玄鐵製成的精煉鎧甲,如此一來便分不大清楚,細看下去才發現略有不同,雲琅的身姿偏於輕盈迅疾,鳳翼的態勢卻顯得更加穩重有素。二人得步伐越來越快,槍勢越來越淩厲,震得地上的黃塵沙土四處紛飛,隻見兩個身影在迷霧中飛速進退,陽光下閃爍著奪目的刀光劍影,迫人的殺氣愈加震人心弦,更有底下的兵士們一個勁的轟然叫好。
樂楹公主拍了拍傅素心,揶揄道:“師兄不錯吧?師嫂你可真是嫁對人了。”
“不錯……”傅素心喃喃自語,看著鳳翼頓住槍傲然而立的風姿,看著他在沙場上綻放出來的無限光芒,竟然迫的自己生出怯懦卑微,聲音漸漸低不可聞,“象他這樣的人,原本不會……”
樂楹公主隻顧著觀看雲琅舉動,更兼底下叫聲震天,自然沒有留意到傅素心的茫然失神,興奮的回頭道:“快看,快看,要開始射箭了!!”說著使勁地拉扯傅素心,似乎著急的不行,“你還不知道,師兄的箭法那才叫厲害,就連雲琅也要遜色些呢。要不是親眼看到,說出去都不會有人相信,你快看----”
傅素心順著她所指的方向看去,隻見校場中央已經擺好兩塊箭靶,旁邊一個軍士大約是在丈量距離,走了一段劃下白線,高聲道:“六十步!!”周圍一幹人等都有急不可耐,催著陸海青趕快將水漏擺好,嘻嘻哈哈嚷道:“連中,連中!鳳將軍此次定然還是連中,雲將軍可要加油呐!”
樂楹公主見傅素心不大明白,忙解釋道:“他們每次射箭都是限時的,以一盞水漏的流完為限,誰射的多、射的準就算贏了。”
隻聽“咄!”的一聲脆響,甚至還殘留著箭簇劃破空氣的尖銳聲,雲琅率先命中一枚紅心,旁邊助威的軍士大聲叫起好來。這邊的叫好聲還未落下,那邊鳳翼也追中紅心一箭,兩邊的軍士都大叫起來,原來是開場示意的兩箭彩頭。
陸海青摁住水漏機關,高聲宣道:“水漏比箭,開始!!”
隻聽靶子上脆聲一片,傅素心卻看的有些眼花繚亂,不解的問道:“遠處看的不是很清楚,仿佛都是命中紅心,怎麽那麽多箭射出去卻隻釘著一支?其餘的箭倒好像憑空消失似的,這是個什麽戲法?”
樂楹公主“撲哧”一笑,笑聲頓了頓才道:“當初我也鬧不清楚,後來問過底下的人才明白的,你瞧那些箭可都是箭箭正中?”傅素心趕忙仔細的看了看,隻聽她指著前麵笑道:“那是因為他們後麵的箭把前麵的劈開,所以破成兩半掉在地上,你再看看是不是?”
“原來是這樣----”傅素心看仔細後恍然大悟,卻不免驚駭的有些合不攏嘴,底下第一輪的比試似乎已經完畢,樂楹公主旁邊跺腳道:“啊呀,雲琅又輸了。”
鳳翼和雲琅被周圍的軍士簇擁著,仿佛正在說著什麽話,軍士們都帶著豔羨的神情連連點頭,連說帶比劃的十分熱鬧。兩塊靶下都躺著一堆碎箭,鳳翼的靶子上的紅心釘著一箭,而雲琅的靶子上卻攢著三箭,箭尾分散排列成三角形狀,遠遠看去好似一尾初開的漂亮羽屏。
雲琅卻似乎很高興,高聲笑道:“師兄,我比上次可是又進益了兩箭,遲早會追上你的,你可別高興得太早了。”
“好,等著你。”鳳翼神色淡然笑了笑,往校場四周環顧了一圈,目光卻在小破窗上麵停留了片刻,仿佛有些微微蹙眉。
“不好,師兄發現我們了。”樂楹公主趕忙往後麵退了兩步,急道:“師嫂你先下去幫我阻擋一下,等會雲琅上來肯定會不高興,我得先走了。”她不等傅素心說話,便提著裙子急急忙忙下樓,眨眼就消失的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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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好,還好。”樂楹公主躺在草地上拍著胸口,望著藍澄澄的天空舒了口氣,自己得意的笑道:“哈哈,還好我跑的快,雲琅這個笨蛋也沒追上----”話未說完,就聽身後的樹林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嚇得她回頭高聲道:“是誰?鬼鬼祟祟的!!”
“鬼鬼祟祟的也是你!”雲琅沒好氣地從樹林裏躍出來,似是無限頭疼的揉了揉眉頭,朝樂楹公主鎖眉道:“公主,你自己淘氣也罷了,怎麽還拉上別人?”他忍著氣頓了頓,“跟我回去,京城裏派人來接你了。”
“什麽?!”樂楹公主聞言差點沒跳起來,下意識的往後退了幾步,“你回去跟他們說,沒有找到我,讓他們自己回去吧。”
“好了,別鬧了。”雲琅上前幾步止住她的路,盡量緩和語氣道:“宮裏派了八千人來接你,不可能讓你留在青州的……”
“我偏不!”樂楹公主越是高聲越顯得沒有底氣,似乎在想著用什麽辦法拖延,低頭看著腳上的金珠小靴,“我若是跟著他們回到京城,肯定再也不能出門,那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回來?你當然不會在意……”似是無限委屈,聲音便漸漸哽咽斷續,索性蹲下身捧著臉哭了起來。
“太妃病危,務使公主返京。”想到剛才收到的姐姐親筆書信,雲琅不由微微鎖了鎖眉,看著越哭越傷心的樂楹公主,上前勸道:“我回來的時候來看你,別哭了。”這話連自己都覺得有些敷衍,想了想又道:“青州這邊總歸不大安全,你還是在京城安生住著的好。”
“安全?!”樂楹公主惱恨的站起身,反問道:“你果真是擔心我的安危麽?知道你巴不得我早點回去,可是這麽長時間,你就……”她委屈的說不下去,抽咽道:“我真是不明白,為什麽……你對別人都客客氣氣的,卻總是不想看到我?”
“我----”這句話問得雲琅也有些失措,自己果真有那麽討厭她麽?為什麽她越是對自己好,心裏就越是想回避?眾多塵封心底的往事飛速流轉,當那襲嬌藍色在眼前悠然一晃的時候,為什麽會恨不得全部抹去?
“好,我跟你回去。”樂楹公主的話把雲琅嚇了一跳,她卻拭著眼淚笑了笑,“不過我有個條件,反正馬上就要回去,你得陪我去看一次擷珠湖。”
雲琅遲疑了片刻,點頭道:“嗯,走吧。”
“你總算……”樂楹公主試圖要努力的擠出一個笑容,然而眼淚還是止不住地掉了下來,“你總算肯聽我一次,看完湖就乖乖的回去,再也不惹你生氣……”
雲琅別過臉不去看她的眼睛,往前走了幾步頓住側首,“別耽誤了,等會人該找到這邊來。”想到郭宇亮臨終前的托付,心裏不由軟和一些,勉強笑道:“等會天色就該暗下去,湖水沒有光線也不好看,要看湖就的抓緊時間,還不快走?”
樂楹公主終於破涕為笑,跟上去道:“嗯,聽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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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的高山連綿起伏,一輪赤黃的夕陽半掩在群山之後,有清風在山間流動,微皺湖麵上泛出金光粼粼的波紋,好似灑了一把金色的熒光粉般璀璨奪目。所謂擷珠湖,也不過是團匯集雨水的深水而已,幽幽暗暗的看不出有何可賞,倒是周圍一圈碎散的野花開格外迷人。
樂楹公主似乎忘記自己要回京的事,隻顧忙著在四周采擷野花,回頭揚聲道:“雲琅,這邊的花開得好,你過來幫我好不好?”她用力跺了跺腳,震的小靴上的金珠顫出細碎的光線,“就一次,你都不肯讓著我麽?”
雲琅抬手稍微擋住眼睛,那金光象秋日的麥芒一樣微微刺人,她隻是一味耽於眼前美好的泡沫,全不顧終有破碎的時刻,似這樣的天真又能維持多久呢?
樂楹公主嚷道:“你不幫我,可就不回去啦。”
雲琅慢步走了過去,“呼哧”一聲坐在旁邊的草地上,側首淡聲道:“嗯,把你手上的花都給我。”說話的口氣並不算商量,從茫然吃驚的樂楹公主手中拿過花,“你也別亂跑,坐在這裏等著編個東西給你。”
樂楹公主安靜的坐了下來,看著纖細的花莖在雲琅的手中翻轉,柔韌的可以任意變幻一般,一枝一枝的接上去,竟然轉眼紮成一隻憨厚的小獸形狀。
“嗯,給你拿著吧。”雲琅伸手遞給她,目光卻落在前麵微起漣漪的湖麵上,似乎是在自言自語,“從前在學藝的時候,師傅和師兄經常下山去辦事,大多數的時候都是自己呆在山上,閑暇的時候便想出許多無聊的事情。比如像這樣紮草,或者是用劍雕刻小東西,又或者……”說著順手掐了一片新葉,搖了搖頭,“不跟你囉嗦這麽多,吹個曲子就回去了。”
天色漸漸濃鬱起來,不明顯的新月已經悄然掛了上去,鳥兒們正結伴成群的往林子間飛入,遠處稀疏的農舍開始升起嫋嫋炊煙。擷珠湖畔傳來清幽的樂聲,單薄的葉子發不出更多的音節,隻是格外的簡單悅耳,認真投入的少年仿佛回到自己的從前,那隻有每日習武讀書的歲月,枯燥卻毫無雜念。
“哎唷,公主你可回來了。”說話的人身穿正四品太監服色,正是此次負責接駕的大太監陳晟,笑眯眯迎上來道:“奴才給公主請安。既然今日天色已晚,公主還是好生歇息一夜,明日咱們再出發。”
“誰跟你是咱們?!!”樂楹公主冷聲道。
“是是,奴才知錯了。”陳晟作勢扇了自己一個嘴巴,又指了指身後的武將,陪著笑道:“這是負責公主殿下安全的賀將軍,仔細說起來公主或許還知道,他是先頭的郭參將的表兄,現在是京中禦林軍副將軍。”
“須末官職不值一提,下官賀必元參見公主。”賀必元樣貌十分普通,說話的中氣卻是格外的充沛,透著虎虎生風的武將之意。樂楹公主略點了點頭,他也不以為意,又朝雲琅拱手笑道:“先前總聽宇亮稱讚雲將軍如何不凡,原本還不甚相信,隻當他是少年浮誇的心性。今日一見,才知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呐。”
雲琅的眸中閃過一絲傷痛,勉強微笑道:“賀兄繆讚,以後回京再好生敘敘。”
“好了,一起去用晚飯吧。”鳳翼上前拍了拍雲琅的肩膀,又吩咐陸海青領著相關人等下去安頓,“陳總管和賀將軍千裏跋涉,一路辛苦勞頓,軍營裏也沒什麽好酒好菜招待大家,隻有坐在一起熱熱鬧鬧的說會話。”
陳晟和賀必元都忙道:“豈敢豈敢,將軍太自謙了。”
如此客客氣氣的寒暄之後,便商定讓接駕人馬在青州駐紮一夜,此一路行程趕得甚急,京營兵士們都是疲憊不堪,晚飯後便都早早的睡了。或許是因為異地的不適,陳晟的帳篷裏還一直亮著燈光,正昏昏沉沉的支著下巴打瞌睡,聽到帳篷外的腳步聲才打起精神,起身笑迎道:“莫總管大駕光臨,失迎失迎。”
“什麽大總管,老兄你就不要取笑了。”來者顯然與陳晟十分熟識,進門便大大咧咧坐在對麵,不客氣地飲了兩口茶方道:“想我莫升原本在宮內日子挺好,如今放著上書房的管事太監做不成,反倒被指到鳳府做什麽大管家。若是這樣也還算湊和,沒想到玉邯夫人那麽執著,連累我也被發配到這青州來了。”
陳晟幹笑一聲,勸道:“來,喝點茶潤潤。”
“還是宮裏的茶味道醇,畢竟是上用的東西。”莫升狠狠的嘬了一口茶,連連歎氣道:“老兄你這趟差事辦好,少不了要高升的。咱倆名字念著差不多,命卻相差十萬八千裏,真是此‘升’非彼‘晟’呐。”
陳晟大笑起來,擺手道:“你如今的日子雖然苦些,今後確是前途無量,現下吃點苦頭算得上什麽?”仿佛想起什麽要緊的事,湊近了身子,壓低聲音問道:“傅大人十分掛念玉邯夫人,想知道些近況,依你看鳳將軍待夫人如何?”
“他們?你回去告訴傅大人,放一百個心,鳳將軍對玉邯夫人那是好的沒說。”莫升在茶味中慢慢回味,過了半晌才放下茶盞,想了想忍不住笑起來,“噯,來生我若是投胎做女子,也要嫁這樣的人,哈哈!!”
“噢?”陳晟慢悠悠應了一聲,微笑道:“聽你這麽一說,鳳將軍很是關心憐惜夫人的,為兄回去定然如實回稟。”
“放心,好得很呢。”
“好,那就好。”陳晟的笑容裏漸漸有些釋然,從懷中掏出兩張嶄新的銀票遞了過去,“這些都是京城裏讓捎來的,隻要肯用心的辦差,總不會委屈你的。”
“行,我知道了。”莫升終於高興些,也沒品味出話裏的意思,起身將銀票揣在懷裏,笑道:“時辰也不早,陳兄你明天還要趕路,早點安歇吧。”他走到門外看了看清肅的軍營,搖頭歎了口氣方才離去。
第二十章 心結
啟元殿西邊有間清幽的賞景偏院,很少會派上用場,僅供皇帝午憩後的片刻觀花散心,平日裏隻有幾個打掃院子的宮人。滿院的薔薇花開的一片絢爛,皆為鵝黃色的上品薔薇,陽光下更顯出瑩透沁心的嫩色,殘碎的花瓣正隨著清風在枝蔓間飛舞著,偌大的院子裏便隻聞簌簌的花落之聲。
有清爽的涼風拂麵而過,明帝在酥甜的花香中深深嗅了嗅,唇間吐出的卻是略微沙啞的聲音,“看這日頭,應該是未時罷?”他並不待身邊的人回答,大步流星的步上白玉台階,站在高處朝宮牆外望了望,“唔,敏珊快抵京了。”
“回皇上的話----”多祿已經自大殿內一個來回,躬身回道:“奴才剛去裏麵看過水漏,眼下是未時三刻,公主殿下應該快到了。”
明帝仿佛有些心事沉重的味道,蹙眉道:“公主回京難免傷心,囑咐周圍的人都多勸著一些,凡事隻要不太出格,大都依著她就是了。”似乎想起什麽事,雙眸中泛出深刻複雜的霧光,“你說那女子叫什麽?薔薇?”
“正是,皇上好記性。”
“嗤,葉薔薇?”明帝鼻子裏發出一聲冷笑,將視線轉到院中的花籬上,一簇簇嫩黃色美得有如少女的笑顏,“能有幾分姿色,也好意思自比花卉?況且薔薇花有什麽好的,這麽多刺,沒得惹人生厭!”
多祿知道皇帝心情沉鬱,隻好“嘿嘿”幹笑了兩聲。
月前,鄴林郡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當地的監察官名叫喬思遠,為人出了名的謙和有禮,誰知道元宵節上卻無故與人發生口角,最後竟被一群地痞流氓活活打死。監察官的職責範圍並不大,隻需定時向皇帝匯報地方上的時情,說透也就是皇帝監視地方的眼線,因此誰都知道此事並非尋常鬥毆。京中隨後收到暗探密報,更是將喬思遠的死因說的清楚明白,不過是遼王嫌喬思遠礙事,隨便找個借口處置而已。皇帝聞訊大怒,但眼下還不便和藩王們對峙,因此忍之又忍,半月來都沒有過一點好臉色。
眼下宮中又出大事,先景帝的章太妃突發急病,太醫們急救三日無效,於七日前在懿慈宮偏院亡故。章太妃生前並不受景帝隆寵,後因淩妃生殉,尚且年幼的樂楹公主便是由其撫養長大,故而明帝對之待遇優厚,眼下更是出動萬人急召公主回京。
多祿看了看日頭,上前請道:“皇上,要不要歇息會?”
“不必,朕到前麵看看。”明帝撣了撣龍袍上的花瓣,指尖猶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香氣,“杜守謙在宮中已經呆了三日,怎麽也得讓他先回去歇息半天。”說話間略微停頓了一下,想了想笑道:“去把寅雯她們叫來,預備些小孩子愛吃的點心,看著她們說笑著,朕也覺得放鬆愉悅些。”
多祿趕忙吩咐旁邊的小太監去準備,自己陪笑跟在明帝身後走著,“皇上還不是忙了好些日子?底下的事有杜大人他們忙著,得空就該放寬心、養足精神氣,便就什麽難題都沒有了。”
明帝抬腳跨過紅木門檻,嘴裏笑道:“嗬,胡說八道。”
殿內的人似乎正在校對東西,聞聲趕忙起身行禮,“微臣見過皇上。”又將著桌麵上三尺餘長的錦書扶正些,扇了扇紙上的新墨,“皇上瞧瞧,看有沒有落下的地方?若是沒有遺漏,微臣就分卷謄清製好。”
“嗯,你先歇會。”明帝抬手打斷那人,笑道:“誰不知道杜大人的好記性?哪裏還用得著再看?”嘴裏雖如此說,卻仍然走到錦書前仔細的看了起來。
“父皇,父皇!”四公主從偏殿跑出來,小臉上還帶著急步後的一抹暈紅,撲到明帝的懷裏嘟起小嘴,“昨天我還在跟玫若數日子,父皇可算想起雯兒了。”說著得意的笑了笑,朝跟隨而來的杜玫若問道:“怎麽樣?我說不會超過半個月吧。”
明帝將四公主抱在腿上,笑問道:“數什麽?”
“臣女叩見皇上,萬福金安。”杜玫若比四公主年紀略長,口齒間的童音帶著落落大方的清晰,又給自己父親杜守謙行禮,方才回道:“公主整日都在數著日子,看距上次見到皇上有多少天,果然不出半月就又見到皇上。”
“玫若說話好似小大人,不象雯兒整日隻知道撒嬌,一點都不懂事。”明帝放下四公主跟杜玫若到側旁去玩,忽而悵然歎了一口氣,“朕平日忙的照看不周,皇後又去的太早,不然也好對雯兒多加管束一下。”
杜守謙忙寬慰道:“皇上過慮,不是還有純嬪娘娘麽?”
“純嬪?”明帝頓了頓,笑容裏帶著不必一提的意味,擺手道:“她自己都還是個孩子,哪裏指望得上?平日也就是宸妃幫著照料,隻是她也事多----”頓住話頭朝多祿抬手,問道:“宸妃早起去太後那裏,回來沒有?”
多祿不敢立時回答,含混道:“還沒人回消息,想是牽絆住了。”
“是麽?”明帝漫不經心的撥弄著茶水,飲了一小口,“今年的新茶味道不錯,你挑幾盒綠春瑪玉茶給太後送去,看看還需要些什麽。”多祿抬頭時已領悟過來,趕忙答應下,親自領著人過去。
離開皇帝總算是抽出些空,多祿便繞道去了王伏順養病的院子,想到日漸病重的師傅,忍不住搖頭歎了口氣,卻聽背後有人蒼老的聲音冷笑道:“我還沒死,你哭喪著臉做什麽?不是叫你好生服侍著皇上,怎麽又不聽話?”
“師傅----”多祿轉身看到花架子下曬太陽王伏順,蓬亂的花白頭發更顯其衰老不堪,心中不禁酸澀難擋,朝旁邊的小太監們罵道:“連個頭也不會給大總管梳麽?你們這起兔崽子隻會偷懶,回頭打折你們的腿!!”小太監們嚇得不輕,慌忙叩頭求饒。
“咳,咳…… ……”王伏順捂著嘴不停的咳嗽,揮手將小太監們全都攆了下去,“是我不讓他們近身的,一身腐朽氣…… ……”一陣猛烈的咳嗽嗆得麵上通紅,反倒似浮起一絲紅潤的血色,“都怪張昌源這人迂腐不通,叫他開劑吃死人的藥也下不了手,連累老夫受病痛折磨這麽些時日,咳…… ……”
“師傅!”多祿忍痛頓了頓,歎道:“你老人家這是何苦?”
“皇上,他還好吧?”王伏順悵然的問,在多祿的點頭肯定中浮起欣慰之色,微微笑道:“那就好,可惜我有負皇上的恩情----”有被風吹落的嫩葉飄落在他的身上,愈顯其蒼老垂死,“如今,也隻有一死…… ……”
“我們這種人享不了高官厚祿,也沒有子嗣可以蔭庇、門楣可以光耀,所以切莫摻雜到前廷與後宮之爭中,不論誰勝誰敗都與我們這些廢人無關。若想今後能夠周全自身以得永年,萬不可存下半分私念,要切記心中隻有皇上一人…… ……”
“我們宦官經常在後宮中奔走,妃嬪們的爭鬥要眼見心不動,若是為須臾利益而被卷進去,最後隻會得不償失。特別是泛秀宮的宸妃娘娘,不僅貌美位重、城府良深,而且還有雲、慕兩家為其撐腰,如今還尚且年紀輕,今後膝下子女長大成人,必定權掖六宮而代統攝之職,凡事切勿得罪於她…… ……”
“我不能再服侍皇上又不可無故暴亡,若死的不是時候惹得皇上動怒,隻怕身後連個風光的喪失都難,如今太妃薨逝倒正好成全…… ……”
多祿鎖著眉頭離開小院子,在快步去往懿慈宮的路上,仍然琢磨著王伏順交待的那些話,並沒能夠完全都想明白。唯一清楚的是,自己那權傾一時的大總管師傅,拖延纏綿半年的病再也不會好,死期降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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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你快歇著罷。”雙痕急的連連歎氣,扶著身形臃腫的慕毓芫在特製的軟榻上坐下,又小心的在身後放了塊牡丹花繡錦墊,“太醫千叮嚀萬囑咐的,娘娘你的產日就在這幾日,況且雙生更是比不得尋常,那裏還----”
“好了,都已經回來了。”慕毓芫淡淡打斷雙痕,半倚著錦墊舒緩了下腰身,朝旁邊的小女孩微笑招手,“小芊,過來罷。”那小女孩目光中有些膽怯,好似在猶豫著什麽而不動腳步,身形單薄弱小,象極了風中無根飄零的一葉輕質纖羽。
“公主,快過去叫母妃。”邊上的奶娘有些惶恐,生怕惹得慕毓芫有所不快,忙拉著溟翎公主走上前,陪笑道:“公主膽子小,還望娘娘不要怪罪。”
“嗬,沒事。”慕毓芫輕輕握著溟翎公主的小手,撫著她額頭間的碎發,似是無限愛憐的看了又看,柔聲微笑道:“兩年不見,小芊又長高了不少。”
“母後----”溟翎公主仿佛憶起什麽,遲疑的叫道。
眾人被她一語嚇得魂飛魄散,慕毓芫的明眸中盈動著輕微的漣漪,卻隻是將溟翎公主攬的更近些,溫柔的搖頭道:“傻丫頭,應該叫母妃才對。”太後日漸病重,遂將溟翎公主交托,前塵往事再度被翻騰到麵前,一塵如煙。
光帝年少登基,與皇後鶼鰈情深,大婚後鮮有寵幸後宮嬪妃,因而登基三年尚未有子嗣充實皇儲。國中皆翹首等待三年大選,認定將會廣納秀女,那年待嫁的官宦女兒都被嚴令停婚,以待皇帝親選。然而世事無常,未及五月大選之日,光帝便因病猝死於自己的寢宮之中,轉眼變成國喪。
“母妃----”
溟翎公主的聲音膽小怯弱,將慕毓芫從遙遠的記憶中拉回現實,“小芊,皇祖母需要靜養一段日子,你今後就跟母妃住一起。”她指著下麵新選的宮人,朝溟翎公主柔聲詢問道:“讓她們伺候著你,還缺什麽隻管跟母妃說,好不好?”
“嗯。”溟翎公主依舊不多話,隻是應了一聲。
雙痕忙吩咐著人領她下去安頓,親自在暖爐上盛了盅雞湯過來,道:“娘娘,出去半日怕是凍著,喝點熱湯暖暖身子。”
“嗬,知道了。”慕毓芫笑著想要說兩句,卻又頓住,就勺飲了大半盅熱湯方才放下,朝雙痕吩咐道:“小芊素來害怕打雷,你囑咐底下的人,雨天的時候務必多燃一些琉璃頂燈,以免她夜裏起來怕黑----”
“怕黑?”明帝冰涼無味的聲音自門外傳來,雙痕在他複雜的眼神中打了個顫,回頭正看到慕毓芫示意自己出去,慌忙垂首領著宮人退的一幹二淨。
“皇上來了?”慕毓芫微笑著欠了欠身,算做行禮。
“難怪事事上心,連些微的碎末小事也記得清楚。”象是已經忍耐許久的話,明帝的聲音帶著琴弦停頓後的顫音,麵前女子的明眸水光流轉,卻深邃的看不到底,不甘心的問道:“你堅持要撫育溟翎公主,就一點都不顧念朕麽?”
“皇上心裏不痛快,不如歇息一會。”慕毓芫淡淡轉過話題。
“朕是不痛快!!”他一向心存驕傲,驕傲到不願意承認存在的瑕疵,怒氣不自控的從明帝眉宇間流出,因慕毓芫的不回應而愈加憤怒,“朕為什麽不痛快?因為朕不想看到那人的孩子!你倒是說說,朕為你付出的心意,究竟比得上他幾分?”
“皇上何必言及其它?”慕毓芫盡量壓抑住內心浮動的情緒,用一如往常的平靜聲音回道:“今晨去懿慈宮看望太後,隻因病體沉重,已經無暇照顧溟翎公主,臣妾才將她接到身邊----”
“是麽?”明帝反問著截住話頭,冷笑道:“朕早就破例冊了佑芊的公主封號,身邊自有相幹的人服侍著,若不是因為是他的女兒,你又豈會如此上心?說到底,你還是忘不了他!”
慕毓芫的手絞緊了煙霞色的雙重裙擺,指上的金掐玉串珠戒指不住的顫動,凝氣忍痛道:“皇上存心要慪氣,臣妾便不說了。”
“為什麽不說?”明帝不便向她喝斥,一巴掌狠狠地拍在桌子上,高聲道:“他就那麽珍貴?朕比不得,趕不上,連說說都不行?那麽多年過去,你心裏念念不忘的還是他,朕又算什麽?!”
“皇上要臣妾如何遺忘?隻當過去是浮生一夢,任何人事都不曾發生?”有晶瑩的液體漾的眼前模糊一片,慕毓芫扶著椅手瑟瑟站起來,直視著明帝的眼睛說道:“那樣的事,臣妾做不到。”
“什麽,你做不到?”明帝不信會聽到如此言語,睜大了眼睛。
“是,臣妾做不到。”慕毓芫堅定地重複了一遍,在明帝震驚頓住的片刻問道:“皇上要說,君為臣綱、夫為妻綱,對不對?皇上是臣妾的夫君,當聽君命、行妻則,敢問素日可曾有絲毫怠慢?”
“沒有。”
“臣妾不能忘記叢前的舊事,亦不能忘記與皇上的種種,所以才說做不到。”慕毓芫在明帝複雜的目光中輕笑,反問道:“臣妾請問皇上,是否對佩縝姐姐全無掛念?”
明帝啞然,不能回答。
“皇上既不能相忘,又何必還來問臣妾?”早就知道從一開始便是錯,卻不知道還要一錯再錯到何時,慕毓芫輕輕合上眼簾,纖長的睫毛迫得淚水破眶而出,“皇上隻知道臣妾不能遺忘過往,卻不知道----”她頓了頓,似是再也說不下去,“容臣妾說句大逆不道的話,若是皇上離去,難道臣妾就沒有半分傷心?”
明帝不知從何說起,“朕隻是----”
“臣妾告退。”慕毓芫躲開他伸過來的手,轉身欲出,閃避間不慎碰翻側旁的高頸花瓶,“哐當”一聲脆響,霎那間散成一地斑駁淩亂的白玉碎片。
雙痕聞聲從外麵跑進來,嚇得“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抱住慕毓芫朝上哭道:“皇上,娘娘不日就要生產,請看在小皇子的份上,不要再生娘娘的氣……”
“雙痕,我們出去……”慕毓芫的聲音帶著不自禁的顫抖,身形微微一晃,失控的掠翻了側旁一案器皿。“娘娘!!!”耳畔猶自殘留著雙痕的驚呼聲,一種劇烈的疼痛自腹部迅速蔓延開來,眼前一黑,迅速墮入無邊無際的黑暗。
第二十一章 龍鳳歡
數十盞金蒂蓮花台宮燈灼熱的燃燒著,強烈的光線映得椒香殿內幾近白晝,地麵上青金鏡磚通明呈亮,恰如明帝臉上陰霾不定的淡青色,整個人似乎都被籠罩在淺淡的陰影之中。午後帝妃起了爭執,結果宸妃不慎跌倒以至觸動胎氣,太醫和產婆忙碌整整半日也沒個準信,整個泛秀宮都被這突發事件鬧得人仰馬翻。
皇帝一言不發已近半日,不僅晚膳未用,甚至連樂楹公主回來也沒接見,周圍的宮人皆惶恐不安,更不敢有人上去相勸。眼見窗外天色越發濃黑,遠處隱約已經浮上零星瑣碎的星光,明帝原本修展軒長的雙眉愈加深鎖,盡量平靜聲音吩咐多祿,“你去,瞧瞧裏麵到底是什麽狀況?”
自王伏順去後,多祿漸漸升至領事太監。趕忙連聲答應下,剛轉身便見內間奔出來一名宮女,“嬤嬤們讓奴婢出來傳話,宸妃娘娘誕下皇子一名……”明帝聞言大喜,立時便要起身進去探望,那宮女忙戰戰兢兢的擋住去路,“皇上且慢,嬤嬤說宸妃娘娘腹內還有胎兒,此刻應該還在生產……”
“滾開!”明帝往前踢了一腳,那宮女吃痛卻不敢讓皇帝進去,隻是跪在地上苦苦的叩頭,多祿忙上前勸道:“皇上息怒,宸妃娘娘宅心仁厚、福澤綿長,此次產育定然會平安順利,隻管靜候好消息……”
“靜候?你讓朕怎麽靜?!”明帝高聲將話打斷,無限惱恨的緊緊握住拳頭,捶桌道:“都怪朕,不該和她----”他憶起下午的爭執,那句“若是皇上離去,難道臣妾就沒有半分傷心?”猶自在耳畔縈繞,再想到她欲言又止的苦楚,清晰的感到宿命如同一柄冰涼的利刃,以迅疾的速度飛光般銳利刺來,讓人不能直視。
“大喜,大喜!皇上大喜,宸妃娘娘又誕育下一名小公主。”負責宸妃產育的產婆滿臉開花跑出來,叩頭道:“一龍一鳳,宸妃娘娘誕育的是龍鳳胎!祥瑞,難得的祥瑞啊!皇上,宸妃娘娘……”明帝不待產婆囉嗦完,便飛似的奔了進去。
椒香殿寢閣內是滿目的淩亂,側旁幾名產婆正喜氣盈盈的給胎兒洗身,宮人們在忙亂中趕上來給皇帝道喜。明帝的眼中似是什麽都沒看到,腳步輕緩走到床榻邊坐下,柔聲道:“宓兒----”他遲疑著抬起頭,華衾錦堆中的女子臉色蒼白若素,一雙纖手在藕合色薄衾上無聲蜷曲,無限疲憊的合上眼簾,一言不發。
殿內氣氛尷尬至極,雙痕上前圓場道:“皇上,娘娘已經睡了。”
“哦,是麽。”明帝有些不自在的站起身來,訕訕笑了笑,“讓朕看看小皇子和小公主,抱過來罷。”奶娘們趕緊將一對麒麟兒抱近,明帝伸手撫了撫那兩團嬌嫩柔紅的粉色,回首往床榻上看了一眼,吩咐道:“朕晚點再過來,你們好生照顧著宸妃歇息,千萬別招惹她生氣,有事趕緊來回。”雙痕等人趕忙行禮恭送,皇帝蹙著眉頭打起簾子往外步出,正在悵然歎氣,抬眼正見一名淡妝清減的女子立在殿中。
“臣妾謝氏,見過皇上。”謝宜華雙手微合襝衽,身上一襲極淺的湖水色流雲宮裝隨之盈動,雲鬢上不過是些尋常的細碎珠花,隻在側首簪了一支赤金雙頭並蒂海棠花步搖,以示嬪位之儀。
“你來了。”明帝的目光在她的身上停留片刻,想了想道:“你素來和宸妃熟識,隻怕你的話她還會聽幾句,你進去勸勸也好。”似乎在斟酌著說詞,沉吟半晌道:“你就說朕近日繁忙,火氣大,讓她好生保養著身子,別在月子裏落下病根了。”
後宮最是傳播閑言碎語的地方,謝宜華對午間的事略有耳聞,既不便跟著說話承認皇帝有過失,也不能多加言語顯得推辭,隻好微笑道:“皇上隻管忙著前麵的事,嬪妾會幫著照顧宸妃娘娘起居的,不用太擔心。”
明帝緩緩點了點頭,道:“朕去看看敏珊他們,你進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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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七、八日,皇帝來得時候總是不湊巧,每每不是趕上慕毓芫剛剛睡下,便是有嬪妃們在旁邊問安,兩個人總說不上幾句話。沒多久,宮中上下都知道宸妃娘娘在鬧性子,而皇帝卻整日擠出時間陪在旁邊,再加上她剛誕育下龍鳳兒,更是彰顯出其盛寵獨步的牢固地位。如今中宮懸空無主,眾人照眼下後宮嬪妃們的資質來推測,除了泛秀宮的宸妃娘娘能被冊立為後,再難有第二人選,一時間傳的神乎其神。
“娘娘,喝點熱湯暖暖身子。”雙痕奉著老參雞湯過來,將翠色瓷盅放在床邊的高腳小杌子上,揭開圓蓋攪和著湯汁,“今兒上午的事想著就好笑,別人不過說兩句就回去,偏生鹹熙宮那位沒半點眼色,拉著皇上就絮叨個沒完。”她忍不住“撲哧”一笑,“依奴婢看,皇上可是真有些著急了。”
明知雙痕是在故意找話哄自己開心,慕毓芫卻沒有半分興致笑得起來,隻是茫然的凝目於窗外的一春明媚,半晌才問道:“外麵是芍藥花開了吧?還是去年移來的柳葉芍藥開的好些,顏色也很正,讓人移幾盆到內殿放著看罷。”
“是,奴婢這就去叫人。”
芍藥的花形有單瓣、重瓣之分,花色亦是頗多,以白、黃、紫、粉、紅等色為主,偶有淡綠色的重瓣芍藥便是極品。宮中栽培的芍藥花多半為黃、紫、紅三色,為的是從顏色上取大紅大紫的吉利,而黃色則是代表皇家用色,更兼這三色看起來豔麗富貴,所以甚少有其他花色。椒香殿的柳葉芍藥是去年自輝城進貢而得,皆因慕毓芫偏愛淡綠之色,明帝便遣專人下輝城置購,幾乎沒把當地所有的柳葉芍藥都運回京城。
“啊,奴婢給----”隻聽雙痕高聲說了半句,底下便是沒了聲音,慕毓芫躺在床上不便下地,忙招手讓香陶去外麵看看究竟。香陶出去片刻便笑嘻嘻跑了回來,嘴裏嚷嚷道:“了不得,了不得了!娘娘你猜外麵是誰?皇上他……”話音未落,便見明帝抱著一盆芍藥花進來,後麵跟著一群驚慌失措的小太監,生怕皇帝不慎失手砸到腳。
宮中的花盆大都寬闊良深,尺寬的海口青瓷蓮花紋花盆自然沉重,明帝微微朝後仰著身子才算穩住,費勁的從濃綠枝葉後伸出半個臉,故意說道:“宸妃娘娘,你看花該放在哪?”他隻顧穩住花盆說話,全不知自己臉上早被蹭花,更兼頭上還掛著幾片殘葉和花瓣,慕毓芫從未見他如此狼狽滑稽,撐不住輕笑出聲。
“好了,好了,娘娘笑了。”多祿最會見機說話,又朝底下的小太監們喝斥道:“蠢材,還不趕緊幫皇上把花盆放下?”小太監慌忙簇擁上來,小心翼翼的接過皇帝手裏的花盆放到殿角。
偏生門外有個不識趣的小太監,探頭問道:“皇上,這幾盆放在哪?”
“宓兒----”明帝回頭看了看慕毓芫,素白容色襯得幽黑的瞳仁愈加窅深,內中有一種讓人讀不懂的水光瀲灩。不論時光如何飛轉流逝,這雙明眸仍有著當初見到的那瞬驚豔,讓人心底生出無限的柔軟,“你好生躺著別動,朕去吩咐他們把花盆放好,再過來跟你說話。”
“嗯。”慕毓芫淡淡應聲,點了點頭。
外麵熱熱鬧鬧的吵成一團,原本應該井然有序的隊伍,因皇帝加入搬運的隊伍而演變得愈加忙亂,香陶跑出去看了一會,回來笑道:“皇上的樣子可真----”她不敢說不敬的話語,自己笑了半日,“跟前的人想笑又不能,一個個臉都通紅了。”
“嗬,你別淘氣了。”慕毓芫笑嗔道。
“哎喲,當心!!”殿外突然傳來多祿驚呼聲,隻聽他嚷道:“快,快傳太醫!”接著便鬧哄哄的喧嘩開,慕毓芫不免有些擔心,剛要喚人便見外麵跑進來一個小太監,進門跪道:“啟稟宸妃娘娘,皇上砸碎花盆劃破了手,正在傳太醫呢。”那小太監雖然滿臉急色,口齒卻十分伶俐,“皇上說了,不當緊的。讓娘娘在裏麵等著就好,若是驚動的娘娘出去,就要打斷奴才的兩條狗腿。”
“好了,本宮不出去就是。”慕毓芫看著小太監又氣又笑,側首朝香陶吩咐道:“你出去看看,囑咐他們把傷口洗幹淨,別殘留下沙子在肉裏就不好了。”
約摸折騰小半燭香的功夫,方才見明帝領著眾人進來,隻見右手上的素紗兜頭兜腦的纏得厚實嚴密,到底傷的如何反倒看不真切。一臉懊惱的走到床邊坐下,歎氣道:“這可怎麽好?明日連批閱奏章都不能夠,怕是要拖延好些日子了。”
“傷的重麽?”慕毓芫直起身子看了看,小心的撫道:“那些事情讓底下的人做就好,怎麽不小心些?劃到哪兒?不如讓臣妾瞧瞧。”
“沒事,沒事。”明帝笑著往後縮了縮手,卻將臉湊的近些,目光在慕毓芫的臉上閃爍半晌,笑道:“隻要有你擔心著,一會就好了。”
“胡說。”慕毓芫不敢用力拉扯他,心下卻有些微微疑惑,也不好意思強行拆開素紗來看,隻好說道:“已經躺了一整日,皇上扶著臣妾下去走走,不敢去外麵,隻在殿內稍微活動一下。”
明帝自然是無有不允,慕毓芫卻仿佛是剛下床有些站不穩,隻聽她“啊呀”了一聲,一腳踏空便朝旁邊歪去,慌得明帝忙攙扶道:“怎麽?閃到哪裏了?”
“臣妾沒事,隻是想不明白----”慕毓芫強自忍住笑,抓緊明帝的右手撐著身子站起來,朝身後仰頭笑道:“臣妾想不明白,皇上的手為何突然不疼了?”
明帝猶自還在愣住,多祿已經上前跪下叩頭,“娘娘聰慧,那些破點子都是奴才想出來的,要怪就怪奴才好了。”他瞅著慕毓芫的臉色,覥著臉賠笑道:“隻要皇上跟娘娘高興,便是將奴才罵一頓、打幾板子也使得。”
明帝朝多祿啐了一口,笑罵道:“都是你多事,讓朕丟臉。”
“那好----”慕毓芫招呼宮人給皇帝搬來椅子,自己也在對麵坐下,朝多祿笑道:“難得你如此有心,變著方兒也要讓本宮高興。”她輕柔的替皇帝拆著素紗,瞧著完好無損的手仍不免笑了笑,朝下看著多祿卻斂了笑意,揚聲道:“來人,把多祿拖出去庭仗三十!”
多祿原本是順口而說,此時嚇得不輕又不能開口求饒,隻好可憐巴巴的朝皇帝連連使眼色,明帝隻做看不懂,笑道:“你讓朕丟臉,活該拉下去打一頓。”多祿聞言哭笑不得,正在有冤無處訴,卻聽外麵小太監稟道:“樂楹公主駕到!”
“好了,都下去罷。”慕毓芫眼看氣氛鬧的差不多,皇帝也該從剛才的局促中緩解過來,遂朝儀仗太監揮了揮手,多祿這才如釋重負的鬆了口氣。
“皇兄----”樂楹公主紅著眼睛走進來,眼周粉光融滑、微微浮腫,顯然是為章太妃逝世痛哭過,說話聲音也沒有從前明快,“太妃她撫育我數十年,我理應去守三月之孝,打算後日便跟著隊伍去關景陵,不想在京城呆著了。”
“敏珊,過來罷。”慕毓芫將她拉到身邊坐下,朝明帝微笑道:“這是敏珊的一片孝心,皇上就依允了她,身邊多派幾個人跟著也就是了。”
明帝似乎在思量著為難的事,深深的看了樂楹公主一眼,“朕隻是不放心你一個人去,不如----”他沉吟片刻,決斷道:“在京營裏撥三千人跟著,正好雲琅回京無事,就讓他護送著你去關景陵,三個月後再一起回來。”
此話不像是皇帝平日的態度,不僅樂楹公主聽得愣住,慕毓芫也若有所思的看了看皇帝的神色,心內一驚,莫非他還是念念不忘要把公主下嫁雲琅?然而卻有什麽地方不像,皇帝斷不會為雲琅躊躇,更不該用心疼的目光看著公主,隱隱覺得心生不安,到底藏著什麽卻有些不可猜測。
樂楹公主自然沒想得太多,大驚後倒有些欣喜,睜大眼睛道:“皇兄,你說的話可不許反悔,皇嫂跟我都聽的清楚。”她著急的推了推慕毓芫,“皇嫂,你也聽見到的,對不對?你可要給我作證,一會就告訴雲琅去。”慕毓芫還在心裏琢磨不透,隻好微笑著點了點頭。
明帝的笑容複雜深邃,頷首道:“嗯,不反悔。”
是夜十六,圓月當空。
帝妃既然和好,更兼龍鳳胎兒的祥瑞之喜,泛秀宮少不了要熱鬧一番。然而慕毓芫卻說太妃薨逝期間不宜過度,因此免去嬪妃們一起賀喜之宴,隻讓樂楹公主、海陵王、雲琅三人陪席,算做一席小小的家宴。
皇帝攙扶著慕毓芫行在前頭,眾人簇擁著尾隨其後,當夜的宴席設在椒香殿後院的邀月園,宮人們已經井然有序的布置開來。遠遠的便聞到一股子清幽香氣,卻是極淺極淡,沒有絲毫蹤跡可尋,似是深穀佳人不經意的撩撥著來客的心緒。眾人裏當數樂楹公主心情最好,快步走到慕毓芫身側笑道:“皇嫂,你這園子裏種著什麽寶貝?隻是香噴噴的好聞,竟猜不出是什麽花。”
“嗬,別走在泥草地上。”慕毓芫伸出手去拉她,一串絞金絲的玲瓏珠串略微滑下去,微笑著往上扶道:“你看遠處的牆角邊緣,都是年前移植的荼蘼木香,隻是花開的太小,不經意便難看得見。白日裏看著仿似隻有一團葉子,倒是晚上夜風一過,香風頓時四起,也就顯出它的好來了。”
樂楹公主低聲一笑,附在慕毓芫的耳畔悄聲道:“嗬,便好似皇兄對皇嫂一般,平日總是板著個臉,到細微地方便顯出好處來。”
慕毓芫不由一笑,“你出去日子不長,倒學會不好好說話了。”
明帝在旁邊沒聽真切,見她二人笑得不可捉摸,遂問道:“說什麽笑話?隻管兩個人偷著樂,也不管我們,說出來讓大家聽聽罷。”
“說出來就不好笑了。”樂楹公主朝慕毓芫眨眨眼,又抬頭對明帝笑道:“皇兄你別看我,反正我是什麽都不知道,你回頭去問皇嫂罷。”她不等皇帝說話便跑開,遠遠的嚷道:“快,快,宴席已經擺好了。”
流水般的月光從萬丈高空傾瀉下來,透過樹葉的縫隙,有零星的餘光灑在樂楹公主的彩雀金線累織宮裝上,嬌小的少女麵龐因歡喜而愈顯俏麗可人。空氣裏仿佛有輕不可聞的歎息聲,慕毓芫感到皇帝的手緊了緊,抬眸望去卻沒尋到半分可疑的神色,幾乎要疑心是自己的錯覺。
明帝臉上帶著一貫的微笑,溫聲道:“宓兒,走罷。”
帝妃居於正中落座,海陵王已經拉著雲琅說笑起來,倒落下樂楹公主一個人,不過她卻似乎沒有半點介意,隻顧招呼著宮人把自己愛吃的留下。明帝端起麵前的蓮心雲霧茶,撥弄著茶蓋笑道:“敏珊,你都是十六、七的人,怎麽還是如此小孩子心性?去關景陵守孝可不輕鬆,那邊的環境自然比不得宮裏,也不如你的公主府----”他停住茶蓋頓了頓,朝雲琅看了一眼,“雲琅,你可要好生照看著敏珊。”
雲琅下午得知消息亦覺得意外,照他的本意並不想長時間逗留京城,隻是皇命不能違,而且海陵王也很是高興,更不用說滿心興奮的樂楹公主了。此刻皇帝的話說的極為自然,不知為何卻有著不尋常的鄭重,忙點頭回道:“皇上放心,微臣定然會好生護全公主的安危。”樂楹公主喜不自禁看過去,含笑低下頭。
海陵王看了看她,不滿道:“皇兄,真是越來越慣敏珊了。”
宮人已經布上熱菜來,明帝順手指了幾樣與海陵王,笑道:“你愛吃的,朕也還記得,並沒有特別偏心。”樂楹公主在旁邊做著鬼臉,海陵王瞪了她一眼,卻也不好再多說什麽,轉而跟雲琅對飲起來。
帝妃二人低聲說著話,皇帝不時問問雲琅關於青州的情況,席麵上的人雖少,倒也無拘無束的比較自在,樂融融的頗有幾分家宴的氣氛。酒過三巡,明帝臉上已經帶著些許醉意,攬著慕毓芫笑道:“難得人聚集的齊全,等你將養些日子,敏珊和雲琅也從關景陵回來,再加上敏璽,咱們一同到西林那邊狩獵去。”
“好好,太好了。”海陵王率先叫嚷起來,起身取過酒壺,上前替明帝斟了滿滿的一盞,笑道:“從上次說狩獵一直拖延到現在,總算皇兄沒忘記這件事,難得雲琅也回道京城,這次定要一起玩個痛快。”說著有給自己和雲琅滿上,飲盡笑道:“我們總是聚少離多,此次定然不會錯過了。”
雲琅也一口飲了,笑道:“那是,到時候一定要盡興。”
少年們身上自有一種不知世事的清澈,明帝跟著他們笑了笑,卻不勝酒力的搖晃站起來道:“宸妃經不起夜風吹的太長,朕先陪她回去歇息。”雲琅等人趕緊起身相送,明帝走了幾步回頭道:“敏珊早點回府去,敏璽和雲琅也別玩鬧的太久了。”
“是。”少年們齊聲笑回道。
皇帝搖搖晃晃笑著往回走,進到椒香殿寢閣卻猛的吐了一地,慌得宮人們上前收拾不及,卻被斷喝道:“出去,都出去!”慕毓芫趕忙揮手摒退眾人,從側旁端來清水遞過去,明帝漱了漱口便在床榻上重重躺下,仰麵歎息道:“宓兒,朕好累。”
“旻暘----”慕毓芫一語未了,明帝已經頭深深埋在她的懷裏,聲音裏微帶凝滯,“宓兒,朕要把敏珊送走了。”良久的沉默,心痛難忍的聲音繼續漫漫說道:“母妃去世的時候,朕立誓要給敏珊一個幸福的將來。”擁抱的力度愈加緊些,仿佛這樣才有繼續說下的力氣,“沒想到,最後會是朕親手毀了她的一切。”
誰能料,世事無常?
慕毓芫恍然想到前幾日無心的對話,雙痕趁無人的時候笑道:“娘娘,你可算原諒皇上了。”自己隻是輕笑,想要說的話並沒有出口。
----他,畢竟是九五至尊的帝王,不原諒又能如何?即便是民間的尋常夫妻,仰或是身邊親人故友,誰又能夠全心全意隻以他人為意?誰又沒有自己的私心和無奈?垂首看著懷裏身形沉痛的人,那平日裏喜怒不形於色的帝王,此刻卻顯出無力的一麵,終究是命運強過人意罷了。
元徵宮詞 作者:薄•慕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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