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徵宮詞 作者:薄.慕顏(出喝酒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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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元徵宮詞 作者:薄•慕顏畫眉深淺2009-11-19 19:17:08


《元徵宮詞》薄?慕顏 ˇ第十八章 滿城春ˇ 

  
青州大捷的消息傳回京城,自然是舉國上下一片歡騰,加上將近年下,這種喜慶氣氛不免愈發濃烈一些。皇帝頒下賞賜與王公大臣、後宮諸妃,還在上元夜辦了一場盛大的賞燈會,京城內處處皆是花團錦簇之象。人們在歡慶氛圍中度過新年,節下的餘味一直延續到三月間,冬雪悉數融化褪盡,嫩黃新綠一點點綻放在枝頭,人間已是一片桃紅李白、鳥鳴花開的俏春景色。
  
  自去年皇貴妃身體開始抱恙,加上身懷有孕,更需要安心靜養,故而少有出現在內宮宴席上。大多數的時候,都是貴、賢二妃陪伴在皇帝身側,賢妃為人貞靜,越加襯出朱貴妃的年少春風得意。本月十六,乃是朱貴妃二十二歲生辰。後宮妃子們都是心思明透之人,既知她喜歡被人奉承,豈能不趁此機會趕著討好?於是紛紛備上厚禮,趕早前往淳寧宮恭喜道賀,少時鶯聲燕語傳開,熱鬧的東西六宮皆能隱隱聽聞。
  
  謝宜華手上一本微黃的棋譜舊書,自個兒擺著棋局,黑白二子稀稀落落散開,一麵落子,一麵蹙眉道:“新竹,把窗紗都合上罷。”
  
  新竹抿嘴直笑,上前取下掛鉤道:“別說娘娘,連奴婢也被聒噪的不行。”
  
  謝宜華將棋譜隨手撂下,揉著額頭道:“今晚朱貴妃的生辰宴席,皇貴妃娘娘多半都不會去,想著又要聽那些肉麻言語,倒是讓人作難的很。”
  
  新竹笑道:“要不,娘娘今兒也不去?”
  
  “淨瞎說,無端端的有何理由?”謝宜華淡笑斥一句,微微搖頭,“皇貴妃娘娘身子不便,即便不去也還有個說法。我若是無故托懶,不單朱貴妃心裏會不痛快,別人也一定然會說閑話,倒像跟淳寧宮有什麽過節似的。”
  
  “也對,還是去稍坐一會兒。”新竹一臉不情願,拿眼朝淳寧宮方向瞧了瞧,“如今皇貴妃娘娘難得一見,淳寧宮那位正在風頭上,別宮的主子都不敢惹她,指不定正在等著娘娘出錯呢。”
  
  “嗬,那就讓她等著罷。”謝宜華唇角笑意淺淡,似有還無。
  
  十六恰是月圓之夜,朱貴妃特意將宴席辦在晚上,是時燈燭熒熒、星清月朗,加上院子內花香四處漫溢,更是令人心情為之舒暢。待到人滿開席之時,皇貴妃果然沒有親自前來赴宴,據說是最近胎氣動的厲害,隻讓人送來重重賀禮一份。不過,朱貴妃的心情看起來甚好,似乎沒有受到絲毫影響。夜色濃華之下,一襲柿子紅遍地金五彩海棠花雲裳,眉眼妝容精致,雲鬢上一支碩大的八翅銜珠金鳳尤為華貴,兼之臉上微微酡醉泛紅,更是平添幾分嫵媚之意。
  
  妃子們皆是盛裝麗服,人人笑語晏晏,不時有人上來敬酒祝賀,席麵之上盡是觥籌交錯的歡笑聲,氣氛格外喧囂熱鬧。明帝端著一枚金角高盞在手上搖晃,隔年的羅浮春透出醉人的絳紅色,襯得他的眸色散漫虛浮,朝下環視了一圈,目光卻並未在誰的身上特意停留。
  
  謝宜華坐在旁邊瞧得真切,麵上不動聲色,隻輕聲笑問:“皇上,不如讓人做一盞醒酒湯,稍坐一會安神,然後再四處散散心?”
  
  明帝抬眸看了一眼,順著她的話道:“嗯,如今皇貴妃的身子不大好,等會宴席結束,你陪朕一起過去瞧瞧。”
  
  “皇上----”朱貴妃仿佛並沒聽到二人言語,隻是唇齒含笑問道:“今夜月色這般的好,姐妹們也來得齊全,不知皇上想觀賞何樣歌舞?”
  
  明帝不是很有興致,懶洋洋道:“左右也就那幾個花樣,今天是你生辰,隻用緊著自己喜歡的點就是,朕也隨著樂一回。”
  
  朱貴妃不便多言掃興,隻得自己挑了兩支曲子,因謝宜華隻說隨意,於是又讓人將紅綾冊子捧下去。熹妃隻顧揀了櫻桃一粒粒的吃,惠妃選了一支喜慶曲子,諸如陸嬪、文貴人、周貴人等,都不是愛出風頭的人,皆謙辭了一回。因此轉了一圈,隻有江貴人揀朱貴妃所喜點了一支,楊氏雙姝合點一支,統共也就多出三支曲子而已。
  
  夜風中送來蘊含花香的絲竹聲,一個個舞姬們皆是婀娜多姿、綽約飄逸,柔軟的身形變幻出各樣曼妙姿勢,好似一群彩色蜂蝶在花間來回穿梭。可惜的是,嬪妃們的心思皆在皇帝身上,而皇帝卻不知心在何處,舞姬們雖然跳得好,也不過是給喜慶宴席稍作點綴罷了。
  
  “貴妃娘娘,今夜真是好顏色。”江貴人捧著酒盞上來敬酒,腳下步子輕盈,翩然婀娜尤勝舞姬一籌,聲音也是甜糯嬌軟,“莫說嬪妾等人自愧不如,即便是這夜空中的皎月明星,也被娘娘身上的光輝比了下去。”
  
  朱貴妃眉梢帶著得意之色,唇角笑意盈然,“貴人真是會說話,比那梨花春還要多甜幾分,本宮還沒飲酒便先醉了。”
  
  江貴人忙自責了一回,含笑遞上四棱玉雕團花紋酒盞,“娘娘先且莫醉,待嬪妾敬娘娘一盞清酒聊表心意,恭祝娘娘一日勝過一日,福澤綿長!”
  
  謝宜華瞧她二人投契,自己卻聽得直蹙眉,隻得推脫身子發熱,遂領著新竹到側殿透了一會氣。少時回轉入席來,數十名舞姬們皆已退下去,嬪妃們三三兩兩聚首,各自說著家常閑話言笑。謝宜華見時機恰好,剛要請示皇帝起駕,朱貴妃卻搶在前頭道:“皇上,今兒皇貴妃娘娘身子不適,臣妾很是擔心,想陪皇上過去看望一下。”
  
  先頭說陪皇帝同去,原本是謝宜華的托辭,到了泛秀宮自然也就先行回去,眼下被朱貴妃如此一說,反倒有些哭笑不得。側首朝右邊看過去,正迎上朱貴妃微微含笑的目光,彼此心知肚明,當著皇帝的麵都隻抿嘴不語。
  
  明帝不便掃她的興,頷首道:“也好,一起過去坐坐。”
  
  謝宜華頗為無奈,隻得跟著皇帝一並起身離席。因為此去泛秀宮甚近,明帝並沒有吩咐預備車輦,隻是背負雙手慢慢行走。去往泛秀宮乃是一條平石大路,兩旁皆種有積年古樹,枝繁葉茂、鬱鬱蔥蔥,將眾人的身形都半掩在影子之中。貴、賢兩位妃子保持一步距離,腳步輕緩跟著皇帝,身後宮人也都是垂手低頭,一行人赫赫揚揚反倒鴉雀無聲。
  
  大約是不料來人如此眾多,吳連貴臉上稍顯吃驚,連忙跑下來道:“不知皇上和兩位娘娘駕臨,奴才這就進去知會一聲。”
  
  “不用。”明帝淡聲打斷,人已經步上漢白玉台階。
  
  椒香殿與別處的宮殿不同,當初重修之時乃以椒泥為牆、檀木擬梁,故而人一踏入殿門,便可聞得一陣陣幽幽的暗香氣息。九尺高的通頂房梁之上,數條明紫綃紗帷簾縷縷及地垂下,有風使之盈動,攪動得空中的香氣也是柔軟拂人。明帝在熟悉的感覺中怔忡,半晌才道:“走罷,都進去坐著說話。”
  
  慕毓芫此時已經七個月身孕,想來不大出門的緣故,滿頭青絲隻是隨意一挽,眉心束著一條玉鴉色柔滑緞帶,枕著軟褥斜倚在流雲貴妃長榻之上。因是素麵未妝,眉目愈發顯得淺淡如畫,見到眾人進來也是平常,聲音淡靜道:“有勞皇上和兩位妹妹,親自過來看望。”
  
  朱貴妃揀了與皇帝相近的位置,坐下笑道:“皇貴妃娘娘身子貴重,比不得往常之時,嬪妾今夜在席上一直不安心,才剛請皇上一並過來瞧呢。”言下之意,此次還得多虧她的提醒,皇帝才想起泛秀宮這邊。
  
  “宜華----”慕毓芫似乎恍若未聞,隻側首看向謝宜華,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拉住她的翡色漢宮長袖,問道:“什麽時候做的新衣裳?我瞧著顏色很好,料子也不錯。”
  
  “娘娘也喜歡麽?”謝宜華將袖口舒展開來,一臉認真問道。
  
  朱貴妃的臉色有些不大好,明帝原本覺得好笑,但瞧她二人言語默契,心下反倒一陣空落落的悵然。明明近在咫尺,為何卻像隔著不可逾越的鴻溝?從前私下相對那種柔情似水,已然冷凍凝結,好似一塊不能融化的寒涼冰塊。如此恍恍惚惚,後麵的話也沒聽真切,再抬頭之時,身邊朱貴妃越發不自在。正要開口說兩句圓場,隻聽香陶隔著水晶珠簾稟道:“啟稟皇上、皇貴妃娘娘,淳寧宮兩位楊才人請見。”
  
  “嗯,宣她們進來。”
  
  “皇上,兩位楊才人常來的。”謝宜華解釋了一句,轉頭看向旁邊的朱貴妃,含笑說道:“淳寧宮的人既知事又懂禮,每每服侍皇貴妃娘娘都很妥帖,認真說起來,還是貴妃妹妹會調教人呢。”
  
  朱貴妃眸中似有不快,隻道:“不敢當,多謝賢妃誇讚。”
  
  明帝不料今夜如此熱鬧,待楊氏姐妹進來見過禮,隨手指了座位賜予二人,“今夜原就鬧得晚了,大家都是疲乏,難為你們還惦記過來。”
  
  “服侍皇貴妃娘娘,原是嬪妾等份內之事。”楊氏姐妹齊聲自謙,極是恭謹。
  
  少時,香陶捧著一盞白玉瓷盅進來。內裏是慕毓芫臨睡前安神的湯藥,楊氏姐妹忙親自上前接下,一個搬來梅花腳高幾放好,一個在旁邊兌著花露蜜水,二人親自伺候了一回,果然無一處不妥當。
  
  朱貴妃冷眼含笑看了半日,舉起手中團扇輕輕掩麵,嫣然笑道:“這會子都已經夜深,若真是有心服侍皇貴妃娘娘,白日裏過來不是更好?”
  
  楊氏姐妹稍有不安,不知如何作答。
  
  慕毓芫原本一直靜默不語,此時突然開口道:“近日每每都睡得甚遲,此時來也並不算晚,有心意總是好的,哪裏還分什麽白天晚上?”
  
  “嬪妾也是為皇貴妃娘娘著想,怕她們擾了娘娘休息。”
  
  “難為你想的周全。”慕毓芫看著她微笑,反手將鬆散的發絲掠開,“隻是本宮卻不怕別人打擾,比方妹妹今日過來看望,心裏隻是歡喜的很。”
  
  朱貴妃隻得一笑,訕訕道:“皇貴妃娘娘高興便好。”
  
  明帝朝慕毓芫看過去,隻見麵上懨懨的,似有少許不耐之意,因此說道:“你們的心意已經送到,皇貴妃也該早些安歇,都先各自回去罷。”
  
  “是。”殿內幾人心思各不相同,卻都極快起身告安。
  
  明帝走近長榻蹲身下去,將手輕輕放在慕毓芫的腹部上,那抹溫馨纖細的氣息也似凝滯似的,停留了一會才問:“最近小家夥可還好?有沒有折騰你?”
  
  “還好,是個安靜的孩子。”
  
  “有沒有什麽想吃的?”明帝繼續問,頓了一下又道:“方才不是說賢妃的衣衫好看麽?既然如此,再讓內務府送幾匹料子過來,你親自挑揀一兩樣。”
  
  “如今的衣裳穿不長久,以後再說罷。”
  
  明帝微微鎖眉,不知還需要想出多少問題,才能將這一問一答繼續下去,心中也是疲憊不堪。忽而想起一件事來,遂問:“前些日子,偶然聽寅雯跟小姐妹閑話,說到什麽允琮,著人問過才知是你的內侄。小丫頭也大了,有女兒家的心事了。”
  
  “早先允琮進宮請安,碰巧見過寅雯一麵。”
  
  “是麽?”明帝輕聲問了一句,思量片刻道:“聽說那孩子還不錯,年紀品格都配得上寅雯,不知你是怎麽想?”
  
  慕毓芫臉上綻出淺淡輕笑,目光在明帝臉上緩緩流轉,“皇上是不是想問,既然中間橫亙著那一件事,如今的我應該不喜歡寅雯才對,何故還往自己家裏攬?可惜那是他們年輕人的事,卻不是我能幹涉的。”
  
  “不要胡說,朕為什麽那樣想?”
  
  “嗬,隻當是我胡說好了。”慕毓芫並不辯駁,隻是問道:“皇後仙去時寅雯剛好七歲,敢問皇上,而後的七年是誰在撫育寅雯?”
  
  明帝稍作沉默,歎道:“朕每日忙於朝堂政事,自然都是你在辛苦。”
  
  “辛苦倒也未必,總歸還是有半女情分。”慕毓芫輕輕搖頭,眉色似乎回憶起往昔種種,末了歎道:“自知並非那種純厚良善的人,如今更是心中無味,隻怕將來自己也不認得自己,難免行事有所偏駁。寅雯若能嫁給允琮也好,也就是慕家的子媳,如此才能夠善待於她,而不至於胡亂牽怪他人。”
  
  “宓兒----”明帝抓住那一絲眷戀不放,急急說道:“你既然能如此想,可見對寅雯也是有著牽掛,那麽你對朕……”
  
  “牽掛?”慕毓芫將皇帝的話截斷,自嘲般的輕笑。
  
  庭院內清風細細吹過,卷得樹梢盛放的花朵紛紛散開,一片又一片,仿佛一陣嬌嫩柔軟的花瓣雨落下。那些紛紛殘落的點點碎紅,安安靜靜的躺在地上,在微涼的夜風中度過漫漫長夜,等到次日晨光普照時,很快便被起早的宮人們清掃一空。
  
  清晨的陽光極是爽透,謝宜華立在高腳瑞獸蟾口銅鼎前,往香爐裏灑了一把紫蘇百合香屑,輕薄香氣幽幽蔓延,使得殿內越發靜謐的寂寂如水。忽而外麵一陣響聲,新竹滿臉笑意跑進來,“娘娘,淳寧宮那邊剛出了一件大事。”
  
  謝宜華性子素來沉靜,淡淡笑道:“能有什麽,你總是這般誇大其詞。”
  
  “娘娘,奴婢可沒有撒謊。”新竹自個兒笑了一回,走近些道:“昨夜皇上去了淳寧宮,不過並沒有留宿,隻在迎春閣坐著說了話。朱貴妃原本預備接駕的,得知皇上回去天禧宮,氣得不行,直到半夜都沒有睡下呢。”
  
  “此話當真?”謝宜華望著纖薄瑩透的窗紗,不由笑道:“迎春閣住的不是楊氏姐妹麽?昨兒兩人服侍皇貴妃娘娘,很是妥當,想必合了皇上的心意,再過去問詢幾句也不奇怪。”
  
  新竹頗不以為然,撇嘴道:“話雖如此,也不見得是真心惦記皇貴妃娘娘,不過知道皇上在泛秀宮,趕著過去討好罷了。”
  
  “倒也怨不得她們,誰不為自己的將來著想,盼著能多讓皇上待見一些呢?若單是如此也沒什麽,隻要她們不是口蜜腹劍、暗裏藏刀,又何必言語嘲笑別人?”
  
  “娘娘的話也不盡然,若說不盼著皇上的人……”
  
  新竹一語未了,門外又有小太監隔簾稟道:“娘娘,皇上新下旨意,冊迎春閣楊氏才人為婕妤,即日遷往泛秀宮側殿知秋堂居住。奴才請娘娘示下,是不是備一份賀禮送過去?”
  
  這道旨意未免不僅太快,而且也太奇怪。謝宜華細細想了想,大致猜到幾分,於是問道:“迎春閣原先有兩位楊才人,說清楚些,到底是哪一位冊了婕妤?”
  
  “仿佛聽說是姐姐,眉心有朱砂痣的那位。”小太監略頓了頓,又悄聲道:“底下還有人說,昨夜皇上去迎春閣時,誇過楊婕妤夜晚顏色好,眉心的那點朱砂痣更妙。如今大夥兒悄悄起了個諢號,叫朱砂美人呢。”
  
  “好了。”謝宜華出聲將其止住,正色吩咐道:“別宮的人說什麽由得他們,不過凡是鍾翎宮的人,都不許私下議論此事,違者一律重懲!你先去預備給楊婕妤的禮,順便將話傳於眾人知道,去罷。”
  
  新竹跟著她進了寢閣,小聲問道:“娘娘,皇上是看上那楊婕妤了麽?”
  
  “我又不是皇上肚子裏的蟲,怎麽會知道?”謝宜華對著銅鏡整理妝容,心中覺得諸多事情亂糟糟絞成一團,靜了一會道:“今日天氣看著很不錯,我們出去走走,稍微透一透氣也好。”
  
  “是。”新竹手腳利索,取上一柄六菱花扇跟隨出殿。
  
  泛秀宮和鍾翎宮並列西六宮最前,兩宮相距十分的近,謝宜華不願從正門出入招人耳目,索性自後門擇了條小路前往。宮中素來喜歡遍植樹木,寬闊密實的碧綠枝葉舒展開來,濃鬱繁盛,將地上小徑遮得嚴嚴實實。一路上清風徐徐不斷,加上此時月份還沒有入夏,因此走在其間,還能隱隱感到一陣陣清涼之意。
  
  不遠處似有彩裙宮衫飄動,謝宜華看著有些眼熟,隻一時想不起是誰,遂拉著新竹往花籬後躲了躲。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走近,左側的披金纏枝芍藥紋宮衫麗人正是朱貴妃,旁邊跟著一名珊瑚色雲裳少女,雖然裝束簡單,那含苞欲放的灼灼少女風華卻奪人眼目,正是四公主的伴讀杜玫若。
  
  謝宜華覺得匪夷所思,不知二人何故走到一起,看她們來的方向,大約是一並從淳寧宮出來,似乎正要前往禦花園而去。原本也想要去禦花園,此時不得不止住腳步,隻聽朱貴妃氣呼呼道:“什麽晚上顏色分外宜人,那不是狐狸精麽?”
  
  “娘娘先別生氣,不值得呢。”杜玫若低眉斂目,聲音亦是柔和溫婉。
  
  二人自花籬前麵經過,漸漸走遠過去。謝宜華雖然心內諸多疑惑,卻也不好追上去聽個究竟,心下更沒興致再閑逛,於是又領著新竹返回鍾翎宮。新竹取了涼水兌上木樨花露,蹲身放在小幾上道:“娘娘,今兒的事可真是奇怪呐。”
  
  謝宜華躺在青藤長椅上,想著自皇貴妃一病以後,便有什麽東西脫離了控製,宮中已經暗地滋生出許多苗頭,不少人都開始蠢蠢欲動。那杜玫若雖是四公主的伴讀,可也是當朝右丞相的女兒,實在犯不著去巴結討好朱貴妃,到底是有什麽心思呢?再者,她又不是宮中的妃子,何苦如此委屈自己?
  
  妃子?謝宜華猛地一驚,眼前晃過杜玫若的照人殊色,想起先時與皇貴妃閑話,偶爾間曾提過一句,那是一個極聰明敏透的少女。難不成----,如此想著,未免覺得自己太過多心了。隻是不論怎麽說,杜玫若都沒理由與朱貴妃相熟,看著二人並肩言語的模樣,實在是讓人迷惑不解。
  
  謝宜華端起木樨花露飲了一口,搖頭歎道:“從前看皇貴妃娘娘打理六宮時,也不覺得事情如何多,如今隻是幫著分擔一些,竟然有些力不從心了。”
  
  新竹蹲在小杌子上捶腿,不以為然道:“娘娘別太操心,理得她們呢。”
  
  謝宜華不想再多言此事,遂闔上雙目養神,大約是晨間起的太早,不一會便渾渾噩噩睡過去。待到醒來將近正午,明豔豔的陽光透過窗紗照進來,身上微微發熱,於是揀了六菱花扇搖道:“新竹,沏一盞涼茶過來。”
  
  新竹很快端著茶盞進來,又拿起扇子在旁邊輕輕扇風,“娘娘,今日的事情可真不少呢。方才娘娘歇息的一會功夫,外麵又有新鮮事了。”
  
  “可是朱貴妃那邊?”
  
  “正是。”新竹似乎很是不解,皺著眉頭道:“聽說朱貴妃也送了賀禮,卻不是尋常的金鐲玉佩,乃是一顆拳頭大的夜明珠呢。”
  
  “夜明珠?”謝宜華重複了一遍,頗為懷疑。
  
  朱貴妃並非爽朗大方的人,再者楊氏冊為婕妤,她心裏分明很是不痛快,何以將如此貴重的東西送人?上品夜明珠曆來難得,更何況是拳頭大小,而且楊婕妤畢竟位分不高,也用不著如此大費本錢。不論怎麽去想,都沒有一個合理的解釋。
  
  “娘娘,朱貴妃是不是瘋魔了?”
  
  “誰知道呢,回頭問問皇貴妃娘娘罷。”謝宜華隨口敷衍著,心下一片茫然。
  
  ----三千佳麗爭一人之寵,而君王的心卻是不可揣測。世事瞬息萬變,今日的寵妃很可能就是明日死囚,榮華不過朝夕之間。或許吧,這後宮裏的女子早就全都瘋了。
  
  

《元徵宮詞》薄?慕顏 ˇ第十九章 瀾ˇ 

  
  一道冊封楊氏婕妤的聖旨傳下,立時驚動素日看似平靜的後宮格局,仿佛是在無風的池水裏投下一粒小石子,激起一圈圈漸大的漣漪。明帝對此置若罔聞,一如往常的上朝、理政、議事,得空去各宮嬪妃處稍坐,並不見得如何惦記新冊的佳人。隻是那位楊婕妤分外熱絡,每次皇帝駕臨都必會趕去請安,侍奉皇貴妃也極為殷勤小心,禦駕離去時更堅持駐足相送。如此兩、三次之後,後宮妃子間便漸有流言笑話傳開,說是有些人雖然升了些許位分,也不過是一個有些臉麵的丫頭罷了。
  
  聽聞這般刻薄惡毒的言語,楊婕妤自是委屈難言、羞惱交加,然而又不敢去跟那些妃子們理論,隻得在自己妹妹麵前哭訴。後來還是因為皇貴妃看不過,特意傳了旨意與賢妃,逮著幾個帶頭閑話的宮人打了一頓,如此方才慢慢平靜下去。
  
  明帝也隱約聽到了幾句,素日最厭煩這些閑碎口舌,因此手上停住筆頭,蹙著眉頭問道:“聽說,是淳寧宮和玉粹宮的人?”
  
  多祿有些為難,隻得勉強應道:“奴才也沒聽真切,仿佛是罷。”
  
  “什麽仿佛?”明帝稍稍不悅,“啪”的一聲,撂下手中的玉管狼毫,“連朕都聽說了,你還能聽不真切?別想著各個主子麵前都討好,難道就不怕惹朕生氣?!”
  
  “奴才不敢!”多祿嚇得“撲嗵”跪在地上,忙道:“奴才怎會有那樣的私心?隻是怕皇上聽了生氣,不過是些下人的口角,不值得驚動皇上……”
  
  “算了,不管你的事。”明帝淡淡打斷他,順著殿外的細微聲響瞧過去,仿佛有人請見卻不見人影,不悅問道:“是誰在外頭?鬼鬼祟祟的!”
  
  小太監忙道:“回皇上的話,知秋堂的楊婕妤請見。”
  
  “嗯?讓她進來罷。”明帝突然有些後悔,如今看來簡直就是自找麻煩,抬手免了楊婕妤的禮,問道:“怎麽突然過來,是不是皇貴妃身子不舒服?”
  
  楊婕妤微微一怔,身上的淡杏色百子刻絲宮裝襯出怯色,手上捧著一盞青瑩薄透的花盞,微垂螓首道:“皇上放心,皇貴妃娘娘身子安好無事。”稍作停頓,似乎在讓自己鼓起說下去勇氣,“臣妾見今日天氣稍熱,特意做了一盞八珍百合蓮子湯。原本也不敢打擾皇上,剛才讓小公公幫忙拿進來,所以才----”
  
  明帝見她一臉惶恐之色,也不忍心太過冷淡,因而吩咐道:“多祿,先把蓮子湯端到旁邊放著,朕等會渴了再喝。另外,再取一瓶玫瑰金珠花露給楊婕妤。”
  
  “臣妾謝皇上賞賜。”楊婕妤緩緩起身時,臉上恢複了幾分素日紅潤,一張粉臉甚是小巧,雖算不上絕色之姿,也有幾分小家碧玉的秀致氣韻。
  
  明帝突然憶起前夜情景,自己去椒香殿說了一會話,出來時正好遇見楊婕妤,因為時辰尚早,便到知秋堂喝了一盞茶。恍惚記得殿內光線朦朧,隻遠遠的點了幾盞絹製宮燈,倒是頂頭墜了一盞八角多棱紗罩,其中光線分外明亮。當時見到的楊婕妤,比之現在要多出好些麗色,整個人都在一種柔和的光暈之中,尤顯嫻靜舒雅。
  
  楊婕妤接了玫瑰露在手,靜靜等了良久,終於忍不住小聲請道:“皇上?臣妾不敢多留打擾,先行告安回去。”
  
  “嗯----”明帝隨意點點頭,忽然叫住她道:“對了,朕前兒去你那裏坐了一會,仿佛記得房梁上墜著什麽燈,看著很是不錯。”
  
  “那不是燈,是一顆盞口大的夜明珠。”
  
  “夜明珠?”明帝看著她比劃的大小,有些懷疑。
  
  “是。”楊婕妤又襝衽行了禮,方道:“先時皇上下旨冊封臣妾,各宮娘娘都有賀禮相送,那顆夜明珠是貴妃娘娘的賞賜。”
  
  “哦?”明帝慢悠悠的笑了,手指在刺金絲八團起花靠枕上滑過,微微一握,側首對多祿道:“聽起來倒是稀罕,如此大的夜明珠是難得的珍品,朕也想瞧一瞧,你領著人去小心取過來。”
  
  多祿不敢怠慢,少時便捧著紗罩匆匆回來。楊婕妤上前親自接過,朝明帝笑道:“皇上,這夜明珠雖然明亮,可是白日裏也爭不過日頭。在這外殿隻怕瞧不出,不如到偏殿放下窗紗,使光線稍暗,如此才能看清楚寶珠光輝。”
  
  明帝依其所言,進了內殿讓人合上所有窗紗。是時殿內昏昏暗暗,唯見紗罩內似燈燭瑩瑩生光,待楊婕妤拿下紗罩,果見一顆渾圓無暇的碩大夜明珠。明帝將手掌覆在夜明珠上麵,淺碧色的光芒從指縫中透出,寶光熒煌、金芒流轉,周遭的人都染上一層柔和氣息。
  
  楊婕妤微微垂了頭,婉聲道:“據說還有一個特別的名字,叫做碧璽明月珠。”
  
  “碧璽明月珠?”明帝自語重複著,他深知朱貴妃是個脾性嬌縱之人,似這般大方不僅少見,而且也未免有些離譜。且不用說細想,朱貴妃如此大方到底是何用意?單是夜明珠本就難尋,如此碩大的一顆更是價值千金,朱家能有多少奇珍,可以供她當做玩物隨意送人?心下諸多不快,麵上卻仍是平靜如常。
  
  楊婕妤豈知皇帝心中思緒萬千,見他隻是立足不動,小心翼翼揣度道:“臣妾的寢閣原本不甚寬闊,放著倒是浪費,不如留下來給皇上玩賞?”
  
  “不用,朕隻是瞧瞧。”明帝輕輕搖頭,揮手讓人收起夜明珠,自己走到窗邊拉開蟬翼般纖薄的紗帷,光線頓時豁然灑進幽深大殿。他轉身回頭一笑,語聲溫和道:“放在你那裏甚好,朕去瞧你時便見著了。”
  
  楊婕妤甚喜,忙道:“是,臣妾遵旨。”
  
  明帝心內興味索然,讓其先行告安,待到楊婕妤轉身退出內殿,這才收斂了麵上的笑意。站在窗邊思量了一會,冷聲吩咐道:“多祿,去傳陳廷俊進來。”
  
  陳廷俊在先前撤藩時多有功勞,原本升了從二品的參知政事,後來因為迎娶安和公主成為駙馬,又加升正二品禮部侍郎。如今不過二十三、四的年紀,若論風光體麵、得聖寵,已經是年輕官員裏的佼佼者。他原生得白麵清秀,此時正二品的五彩錦繡雞文官朝袍加身,反倒掩去幾分單薄,隻在行禮時帶出幾分飄逸來。先答了皇帝幾句閑話,末了才問:“皇上單獨召微臣前來,可有要事吩咐?”
  
  不過片刻功夫,明帝已經草擬好一道密折,讓人遞過去道:“也沒什麽要緊的,不過朕想著你年輕,經曆的事情少,所以讓你去辦幾件閑差而已。”
  
  陳廷俊接過密折展開細看,眉色稍稍吃驚,“皇上,這……”鎖眉猶豫了一會,大膽言道:“皇上,微臣倒不是怕辛苦。隻是裏頭牽涉不小,若是辦壞了差事,將來豈不是讓皇上失望?”
  
  “你也不用太擔心,朕會給你一些相助,辦不壞的。”明帝抬手示意讓他坐下,在龍椅中微笑道:“再說,朕要是真的處罰了你,寅歆也舍不得呐。”
  
  如此說著,倒似一家人之間的溫馨融洽。陳廷俊不便再做推辭,隻得答應下,又說了些安和公主的近況。因見皇帝有些懶洋洋的,知情識趣道:“眼下已近晌午,剛才出來也沒跟公主細說,隻怕還在等著微臣回去。”
  
  明帝“唔”了一聲,笑道:“倒是耽誤你們小夫妻,先回去罷。”
  
  臨近夏日的春光透出微熱,照得一院子繁花似錦繡浮雲,海棠嫩紫、芍藥嫣紅,各自綻開絢麗的花色,一片浮華綺豔之景。午膳過後,明帝一直立在窗前出神,看著樹梢的花瓣如雨般繽紛飄落,心中掠過一絲絲惘然。花影扶疏之中,依稀能看到昔日溫柔如水的舊影,仿似正在花間微笑,輕輕招手等待自己過去。
  
  “皇上,身上勞乏了麽?”皇後的笑容總是淺淡,眸中卻帶著化不開的柔情,每當她寧和微笑時,總是能讓人輕易沉醉在那溫柔之中。
  
  明帝摒退身前所有宮人,連多祿也不帶,毫無目的地茫然走出去,不知不覺已經站在映綠堂的匾額前。在皇後仙逝八年之後,回憶起過往種種,再想到如今冰涼無趣的局麵,更覺一陣難以言喻的落寞。四公主住在側殿,正殿隻有幾個宮人守值,因被皇帝的手勢所止,稍稍見禮便悄聲退了出去。
  
  寢閣內陳設依舊,窗邊放著皇後常臥的舒雲長榻。皇後素來不好華麗,上麵隻是刻著幾朵簡潔的漪雲,邊緣以金粉描出一縷縷雲絲的影子,卻顯出難言的華貴大方。因為已經無人使用,上頭並沒有繡枕之類,隻鋪了一層薄薄的錦繡暗花軟褥。明帝坐上去稍覺生硬,心中更是生出輕微難過。忽而聽得一陣細碎腳步聲,因為背逆著光線,初時看得不是很真切,仿佛是皇後一襲輕衫羅裙翩然進來。
  
  “皇上?”那女子正迎著灩灩陽光,淨瑩白膩的臉龐之上,一雙落落分明的烏沉眼眸尤為靈動,容色鮮妍似一株早春桃花初放。仿佛不期在此見到皇帝,雙眸中帶著輕微訝異,柔聲襝衽道:“臣女不知皇上駕臨,方才太過失儀。”
  
  明帝略瞧了她一眼,隨口笑道:“才幾年時間,小玫瑰都已長成婷婷少女了。”
  
  “皇上取笑,臣女怎麽比得上玫瑰花。”杜玫若溫婉淺笑,柔順的低垂著頭,“四公主剛剛午睡下,臣女不怎麽睡得著,所以想著過來收拾一下。”
  
  “嗯?”明帝稍微疑惑,問道:“不是有宮人照料麽?”
  
  “是,每天都有人打掃。”杜玫若臉上笑容平靜,側首看向旁邊的玄漆書架,“這上頭有好幾樣東西,都是從前皇後娘娘心愛的,臣女怕底下的人不知輕重,時常都要過來瞧一瞧,如此方才放心。”
  
  明帝稍有唏噓,“難為你了,也不枉皇後撫育你一場。”
  
  杜玫若稍作沉默,很快複又拾起明媚笑容,輕聲道:“此時晌午日頭大,皇上既然過來不如多坐一會。臣女去添上些許安神的香片,再把皇後從前愛看的書取來,皇上隨意翻一翻,也算是沒有白來一趟。”
  
  “嗯----”明帝並不是很在意,剛要點頭,隻聽殿外傳來一陣雜亂的聲音,隻是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正要開口尋問,便見多祿慌慌張張闖進來,不由斥道:“朕不是說過了麽,不用你們跟著!又有什麽火燒眉毛的事,這等毛毛躁躁的?”
  
  “皇上……”多祿像是急急跑了一段,喘了口氣道:“剛才皇上出來沒多久,泛秀宮那邊就有人過來,說是皇貴妃娘娘胎氣大動,隻怕今日多半要早產!奴才不知皇上去處,找了半日才……”
  
  “你說什麽?!”明帝豁然站起身來,顧不上方才的傷感惆悵,也等不及龍輦推過來,便緊著腳步朝泛秀宮趕去。
  
  此時的泛秀宮已經炸開鍋,宮人們的忙碌自不用說,太醫們也是風風火火趕來,再加上聞訊而來的嬪妃,更是熱鬧的不可開交。熹妃剛去安和公主府沒回來,惠妃、周貴人兩個不停的念著佛,諸如陸嬪、文貴人、楊婕妤等人,則在旁邊靜候消息。
  
  謝宜華最先趕過來,正幫著雙痕往下分派事情,聽得禦駕趕到,忙領著眾位妃子出去迎接。頂頭看見一臉急色的明帝,趕緊上前行禮,目光落在皇帝身後的流霞色宮衫少女身上,心下微微疑惑,怎麽近日總能隔三差五見到此女?再仔細瞧過去,今日一並連四公主也不見,如此說來,先頭竟然是二人在單獨相處?
  
  “你們----,都在外麵等著。”明帝不耐煩的揮了揮手,閃身避開入內。
  
  “皇上,產房血光不吉……”門口嬤嬤嚇得不輕,話未說完便被皇帝一聲斷喝,趕忙緊緊閉上嘴,畏畏縮縮讓宮人散開路來。
  
  明帝急急在床邊坐下,將慕毓芫的手死死握在掌心,見她臉色蒼白、滿頭汗水,一頭青絲淩亂潮濕的散開,不由痛聲問道:“雙痕,到底是怎麽回事?前幾日不都是好好的,無緣無故,怎麽突然出這樣的事?”
  
  “皇上……”雙痕不敢大聲哭出來,哽咽泣道:“娘娘從去年生病,一直就身子不大好,時常都是三病兩痛的,隻是不讓奴婢們說出來……”
  
  ----那件事,終究還是傷了她的元氣。
  大約是因為疼痛的緣故,慕毓芫秀眉微蹙,原本流盼動人明眸中籠著稀薄水汽,雖然依舊娟美如畫的容顏,卻少了一份往日的靈秀剔透。明帝將身子俯低下去,柔聲似水低低道:“宓兒,朕會一直陪著你……”
  
  慕毓芫有些恍恍惚惚,淚光瑩然抬起眼眸,喃喃道:“你……,你怎麽來了?難道……,是我要死了麽……”
  
  明帝仿佛被掏走了心肝似的,急急道:“別胡說!你不會死的!”
  
  “是啊……”慕毓芫似被一陣巨痛突襲,手上緊了一緊,費勁忍著痛楚道:“我不會死的……,我要,我要把這孩子生下來……”突然大聲“啊”一下,另一隻手在空中亂抓,“皇上,皇上……”
  
  “皇上,娘娘怕是要生了!”產婆拚命在邊上磕頭,伸手急扯皇帝袍角,“娘娘已經痛了好一會,眼下多半神智不清,皇上還是先出去等候,一定會平安無事的。”
  
  “皇上?”慕毓芫似乎陡然清醒,睜大眼睛望著皇帝,張了張嘴,仿佛想要說一點什麽,最後卻痛得暈了過去。
  
  產婆們慌忙上前察看,幾個人雖是滿頭大汗,但也沒有亂了分寸,皆是各司其職的忙碌著。明帝雖然心急如焚,然而也幫不上忙,更怕站在此處影響眾人,隻得咬牙走出寢閣,迎麵抓住俞幼安問道:“事情這般突然,你來給朕一個解釋!”
  
  “回皇上的話----”俞幼安見皇帝盛怒非常,忙跪下道:“娘娘自先時染恙,夜裏時常多夢難眠、心血浮躁,如此反反複複折騰,致使其間好幾次都險些滑胎。”
  
  “好幾次?”明帝聽完更怒,氣得在側殿來回不停走動,頓住腳步高聲道:“既然是好幾次,怎麽朕一次都不知道?!”
  
  俞幼安一臉戰戰兢兢,回道:“娘娘說皇上政事繁忙,不讓微臣添亂。”
  
  “你----”明帝抓起旁邊鎮紙欲砸,然而轉念一想,如果不是慕毓芫親口吩咐,打死俞幼安也沒這個膽子。想到此處,一腔怒氣不知往何處揮灑,“哐當”一聲,鎮紙被重重摔在地上,低聲吼道:“滾,都給朕滾下去!”
  
  那邊妃子們都嚇得噤聲,杜玫若小心將鎮紙揀起來,輕手放回去,又默默退回牆角悄然靜立。謝宜華瞥了她一眼,也沒說什麽,走到皇帝身邊小聲道:“皇上,眼下皇貴妃娘娘平安要緊,不如到佛前上一炷香罷。”
  
  明帝闔目點了點頭,走到佛像麵前燃上香,白檀香氣中夾雜著淡淡金蜜味道,讓浮躁心氣稍微平緩了些。隻是時光陡然流緩,任憑殿外的人苦苦焦等,產房裏麵仍是沒有消息,隱約有痛呼聲傳出,更給殿內籠上一層異樣的不吉祥。
  
  殿外天色漸暗,夕陽已然是燦色若金。謝宜華望著五顏六色的流霞,麵上隻是焦急不已,忽而目光停在殿外台階下,似乎瞧見什麽人過來。明帝疑惑著朝外探頭,四公主正提著彩繡撒金石榴裙下輦,領著宮人進殿問道:“聽說慕母妃不大好,這會兒還是沒有消息麽?”
  
  “還沒有,想來應該快了。”杜玫若走上前去,輕輕挽住她的手臂,趁勢並排站在了一起,比之方才孤零零的模樣自然許多。
  
  四公主卻很是吃驚,訝異道:“你怎麽在這兒?”
  
  杜玫若神色平靜,隻道:“方才公主在午睡,聽說皇貴妃娘娘不好,臣女沒敢驚動公主,所以就先過來瞧了瞧。”
  
  “我說呢,半天也沒找見你。”四公主並沒有多問,又朝明帝勸道:“父皇,慕母妃她吉人自有天相,也別太過擔心,還是到旁邊坐一會吧。”
  
  明帝看著殿內各色裝束的嬪妃,隻覺眼前人影漂浮,加上擔心慕毓芫的安危,更是覺得煩躁不已。隻是不願意拂四公主的意,頷首道:“沒事,你們都到偏殿等著,這裏人多吵得很是頭疼,站會兒更精神一些。”
  
  四公主點頭答應下,又轉身問道:“玫若----”
  
  她一語未了,便被踉蹌滾出來的宮人打斷。眾人都趕緊站起身來,那宮人連禮也忘記行,結結巴巴稟道:“娘娘現在……,現在情況不、不大好,隻怕大人孩子不能一起保全……,請……,請皇上做個決斷……”
  
  “當然是保住大人!!”明帝的眼睛熱得似要噴火,一把狠狠抓住那人,最後頹喪輕歎道:“如果孩子能生下來,再盡力救活孩子……”
  
  殿內之人都凝聲摒氣,皆是一臉惴惴。不過半燭香的功夫,已讓人緊繃的神經幾近極限,謝宜華在窒息的空氣中煎熬,終於忍不住開口道:“皇上,若是皇貴妃娘娘有什麽……,請讓臣妾進去瞧一瞧!”
  
  明帝也是沒有方寸,正要點頭,隻見宮人連滾帶爬衝出來,大聲喜道:“啟稟皇上……,娘娘誕、誕下一位小皇子!”
  
  明帝大喜,連忙推開身邊人衝進去。慕毓芫正躺在床上喘息,雖然臉色憔悴,但似乎也無甚大礙,隻道是母子平安。剛要開口說話,卻被慕毓芫猛地一把抓住,隻片刻便沒有力氣,聲音細若遊絲,“皇上,看看孩子……”
  
  “怎麽?”明帝方始解悟過來,轉過頭去,隻見俞幼安領著醫官簇成一團,心下兩頭難顧,忙俯身寬慰道:“你別急,朕先過去瞧瞧。”
  
  許是因為早產之故,繈褓裏的嬰兒十分瘦小,全身皆是通紅,鼻翼一扇一扇的,哭聲幾乎微弱的聽不見。俞幼安輕柔捏開小嘴,察看是否被雜物堵住,卻不敢太用力,瞧了半日,也是沒有個頭緒。滿頭大汗如雨落下,領口一圈幾乎全部被浸透,“沒有東西……,到底怎麽回事?快把益榮養生丸化開!”
  
  小醫官急急忙忙取了溫水,鵝黃色的滾圓藥丸,如水即刻開始溶解,不多時便化成一盞蜜糖色的黃水。剛捧著藥盞走過去,恰時嬰兒嗆咳一聲,隻聽俞幼安大喜喊道:“出來了,出來了!果然卡著東西!”趕忙命熟練宮人將嬰兒反抱,輕輕拍其背部,終於從小嘴中摳出一片殘物,“哇哇”哭聲頓時響開。
  
  “已經好了嗎?”明帝輕聲詢問,待俞幼安篤定點頭後,一顆懸在半空的心才放下來,反手一拂,才知自己也是一頭汗水。
  
  慕毓芫在生死關口上走了一遭,輕輕舒了一口氣,勉強支撐的精神頓時渙散,人又半昏半睡過去。明帝對麵報了平安,又遣散了偏殿妃子們,另囑咐賢妃照看小皇子,有事即刻回稟。自己則是心力憔悴,更不敢離開慕毓芫半步,默默守了半日,直到天黑人才漸漸蘇醒過來。
  
  多祿在邊上遠遠瞧見,忙跑過來道:“娘娘終於醒過來了。皇上一直守著娘娘,到這會兒,連水都沒喝上一口呢。”說著有些哽咽,頓了會又問:“皇上,讓人呈點湯水進來罷?多少喝一些,也好長一點精神。”
  
  宮人們很快擺上各色菜肴,明帝並不急著吃,揭開一盞燉了半下午的老雞參湯,濃濃香氣撲麵襲來。舀起半勺吹了一會,柔聲問道:“宓兒,先喝一點參湯罷?朕已經嚐過了,不怎麽燙……”
  
  “讓他們都出去罷。”慕毓芫突然開了口,聲音細弱。
  
  不待皇帝吩咐,多祿趕緊揮手招呼眾人,窸窸窣窣的聲音漸遠,大約都已經退到內殿門外。回頭再看身旁女子,眸中隱約泛出星微柔和之色,又仿佛似有還無,隻是怔怔的仰眸凝望。明帝不解其意,隻是抓住不放小聲問道:“宓兒,有什麽話要說麽?”
  
  “舍不得……”慕毓芫唇上發幹,因此笑容裏麵也帶出苦澀,“在以為自己要死的一刻……,才知道舍不得孩子們,舍不得家人,舍不得今世種種……”她一口氣說了許多,稍作停頓,“即便心裏的那些恨,也是舍不得……”
  
  “宓兒,你到底想說什麽?”明帝聽得大惑,急忙打斷。
  
  “皇上待臣妾,十年恩愛自難忘。”慕毓芫掙紮著往上靠了靠,握住皇帝的手,“既然如此,總該要吃一些苦處的,也怨不得誰。你我總有一日會死,到那一刻,再不用為世事煩惱了。”她輕輕吸了口氣,茫然呢喃道:“那一天,等到那一天……”
  
  “朕----,不要那一天!”明帝有些無力,不由輕輕鬆開了手。
  
  ----既然不能愛,那就恨吧。
  明帝忍不住這樣想,茫然看著那雙明眸裏的幽幽空洞,連傷痛也消散不見,因此愈發窅深的似沒有底。在帝王和妃子之間,原不該去尋什麽真情,所謂恩愛如水,能有十年亦算的上是異數,還能再去奢求些什麽呢?
  


《元徵宮詞》薄?慕顏 ˇ第二十章 臨芳渚ˇ 

  
  春末時光晴好,人間已是一片繁花照眼景象。清風卷著花瓣和樹葉淩亂翻飛,漸高漸低、陸續落下,謝宜華挽著抹煙黃薄紗流蘇踏上台階,伸手撣了撣問道:“雙痕,這會兒娘娘可曾睡下?若是的話,就讓新竹放下東西回去了。”
  
  “才剛剛睡下,已經疲憊的不行。”雙痕瞧了瞧裏頭,輕聲歎氣,“昨兒因為小瀾王爺啼哭,娘娘說什麽也不肯睡,跟著折騰了大半夜呢。”
  
  慕毓芫雖然順利生產,然而過早來到人世的小皇子身體孱弱,時而啼哭不休,時而吐奶不已,隻把周圍的人急得團團轉。因為擔心孩子不好養活,除了每日燒香不斷,還特意讓眾人直呼其名,以求借此保得平安長生。不過雖是皇貴妃的特旨,宮人也須得講究尊卑禮數,特以成年情狀稱呼,於是又加上“王爺”二字。
  
  謝宜華原本有一腔話,此時也隻得忍住,隻道:“七個月生下的孩子,難免要更費心一些,好在如今天氣不錯,多養上個把月也就慢慢好轉了。”
  
  “隻盼如此才好。”雙痕也甚是憔悴,拿眼瞧著謝宜華問道:“賢妃娘娘,莫不是還有事情?或是有什麽不便直說?”
  
  謝宜華見瞞不過,隻得拉著她走到偏殿空處,猶豫了一會才道:“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說,就是四公主的那個侍讀。那杜姑娘還隻是個丫頭,原該害臊避諱見人才對,最近總見她跟著皇上,可不是奇怪麽?你們這邊成日忙亂著,隻怕還不大曉得罷。”
  
  “怎會不曉得?”雙痕眉色厭煩,小聲道:“隻是娘娘病了大半年,如今又是這般虛弱的樣子,哪裏還經得起勞心費神?隻得將消息稍瞞一瞞,等養好些再說。”
  
  “也是。”謝宜華寢閣方向虛望一眼,想了一會,“隻怕那丫頭在宮裏呆久了,見多後宮的瑣碎事,仗著自己些許聰慧,多半存著心高誌遠的想法。不過也奇怪,她父親已是正一品的右丞相,將來隨便配給哪個世家公子,難道不比進宮做嬪妃強一些?”
  
  雙痕瞧著周圍,壓低聲音道:“娘娘有所不知,那杜玫若並非杜夫人所出,幼時親娘便就過世了。當年還是因為她跟杜夫人不和,才被皇後娘娘接進宮來的。誰知道養了十來年,如今倒養出一個麻煩來。”
  
  “原來如此,從前倒是不大留意過。”謝宜華想著若是皇後地下有知,不知道該作何是想?心內突然靈光一閃,慢慢微笑道:“倒是提醒了我,今兒可不正是皇後娘娘陰辰麽?我先回去,得預備點東西呢。”
  
  “預備東西?”雙痕不大明白,迷惑問道。
  
  謝宜華也不多說,領著新竹回去預備幾盞碟盤,都是點心、瓜果等祭奠之物,隻是不言作何用處。自己換上蓮青色的素樣衣衫,挑了一支亮白銀器簪上,連耳上也改成兩顆雪白的珍珠墜,如此打扮妥當方道:“吩咐人準備車輦,等會午時去鳳鸞宮。”
  
  新竹跟著忙碌了半日,此時方才得空,問道:“娘娘,做什麽穿得如此素淨?無緣無故的,又去鳳鸞宮做什麽?奴婢不懂,心裏糊塗的很。”
  
  “今兒是皇後娘娘的陰辰,等會咱們去祭奠一下。”
  
  “去鳳鸞宮祭奠?”新竹看著身後一堆東西,遲疑道:“又不是逢十遇整,往年不都是各自在宮內祭奠麽。再說,皇貴妃娘娘剛剛生產,宮內正喜慶著,皇上那邊也不會鋪張白事。咱們特意過去,是不是太張揚了些?”
  
  謝宜華淡淡微笑,意味深長道:“咱們不去,別人也會趕著去的。”
  
  正如新竹所說,皇帝沒有隆重置辦祭奠之事,隻在映綠堂院子裏設上香案,領著朱貴妃和四公主稍作悼念而已。謝宜華帶著東西請見,給明帝見了禮,讓新竹放下祭奠之物道:“往些年的時候,皇貴妃娘娘都要親自過來。今時尚在月子之中,所以特意讓臣妾帶著祭物,替她給皇後娘娘上一炷香。”
  
  明帝聽她說完,頷首道:“嗯,你過去上香罷。”
  
  朱貴妃麵帶悲色,拿起手中綃紗絲絹擦拭著,“姐姐早早仙去,如今已是整整八年了。”說著轉頭看向四公主,“寅雯也長大成人,若是姐姐能夠親眼見到,不知心裏該多高興呐。”
  
  四公主眼圈泛紅,低下頭輕聲哽咽。杜玫若輕拍著她的後背,小聲勸道:“公主別太傷心,隻要公主好好的,皇後娘娘在天之靈也會高興。公主若是心中想念,再多去上幾炷香,與皇後娘娘說幾句話,也就是盡到心意了。”
  
  “正是。”朱貴妃跟著點頭,看向杜玫若道:“還好有你陪著寅雯,時常相勸著,也不至於太寂寞,姐姐也能放心一些。”
  
  杜玫若忙道:“有皇上和貴妃娘娘在,臣女怎敢居功?臣女得皇後娘娘收留,有幸陪伴公主身側,也幫不上什麽,每每心裏隻是惶恐的很。”
  
  四公主上香完畢,走回來拉住她的手道:“玫若,快別這麽說。這些年來,你總是如同親姊一般照顧著我,沒有比這更好的了。”
  
  謝宜華見四公主說得情切,心內不由歎氣。再回頭去看皇帝,正端著茶坐在椅子內出神,也不知是在追憶皇後,還是想起別的什麽事情。殿外有小太監進來,稟道:“啟稟皇上,午膳已經預備好了。”
  
  明帝“嗯”了一聲,“讓人呈上來罷。”回頭看見謝宜華,又道:“既然來了,你也跟著一起用膳好了。”
  
  此話正中謝宜華下懷,連忙答應下來。側首見朱貴妃的臉色不大好,也隻裝作不知道,跟著皇帝回到內殿,席上已經備好各色素菜。畢竟是皇後的陰辰,眾人都不好多言說笑,隻是默默吃菜,唯有朱貴妃一直夾菜忙個不停。
  
  明帝喝了半碗清淡的雪筍湯,簡單吃了幾口菜,擺了擺手道:“不用再夾,朕已經吃好了。”勉強浮起一點微笑,“你們不用停,自個兒揀喜歡的吃罷。”
  
  “皇上----”杜玫若也放下了銀箸,起身說道:“早起公主說嗓子幹的很,特意泡了一盞東白雲霧春,那茶開的慢,此時應該才剛剛泡好。臣女讓人沏幾盞過來,大夥兒都潤一潤可好?”
  
  “嗯,去罷。”明帝點點頭,顯然心思不在此處。
  
  謝宜華也推說用好,揀了位子坐在旁邊。小宮女端著玄漆金邊托盤上來,內裏四盞翡色獸紋薄胎茶盅,五瓣葵口樣式,做功漆花都很是精致。杜玫若先請皇帝用茶,又端了一盞遞與朱貴妃,誰知兩人手上不慎一碰,眼見手上茶盅就要打翻,朱貴妃不由嚇得驚呼起來!
  
  “娘娘當心!”杜玫若趕緊往自己身前一撥,滾燙的一盞熱茶,頓時全都灑在她的手上,雪色肌膚燙成赤紅,上麵還粘著幾片茶葉在滴水。
  
  朱貴妃有些過意不去,站起身問道:“啊呀,燙壞了沒有?”
  
  明帝放下手中茶盞,瞧了瞧道:“燙得有些厲害,找幾味清涼鎮痛的藥膏,好生塗抹上去,約摸得多養幾天才行。”
  
  杜玫若微垂螓首,忙道:“臣女沒事,多謝皇上關懷。”
  
  “手都紅了,還說沒事?”四公主顯得更著急些,忙幫小心擦掉茶葉,扶著她到旁邊坐下,又一疊聲的讓人取鎮痛藥膏,嘴裏抱怨道:“你也太勤謹了,這些事讓小丫頭做就好。”
  
  謝宜華聞言心中一動,留心打量過去,杜玫若雖然蹙眉忍著疼痛,臉色卻不見得有多驚嚇。再看朱貴妃仍是餘悸未定,正在蹙眉打量杜玫若的手,嬌怯怯道:“都燙成這樣,手上疼得厲害罷?”
  
  杜玫若隻是溫婉微笑,一臉誠然道:“也不怎麽疼,隻要沒燙著娘娘就好。”
  
  “那也不能這麽說。”朱貴妃略帶歉意,回頭對文繡吩咐道:“原先有一盒子龍腦冰片玉檀膏,仿佛還沒有用完,清涼熱傷最是見效,快讓人去取了來。”
  
  原本安安靜靜的映綠堂,立時熱鬧成一鍋粥。謝宜華既插不上手,也說不上話,心內更對杜玫若無限猜疑,隻是靜默不言。等到忙得差不多,方才插空道:“手上的藥膏別留太久,隔幾個時辰洗一洗,再抹上新的會好得快些。”
  
  杜玫若扶著手起身,回道:“多謝賢妃娘娘囑咐,臣女記下了。”
  
  謝宜華微微一笑,又對明帝道:“早起聽雙痕說,昨兒小瀾哭了大半夜,皇貴妃娘娘也沒安歇好,臣妾想再過去瞧瞧。”
  
  “哎,都已經十來天了。”明帝鎖眉歎氣,抬手止住她,“你先別急,讓多祿去備好車輦,朕也過去一趟。”回頭瞧了瞧,囑咐四公主道:“你們兩個好生呆著,若是有什麽事的話,讓你朱母妃裁定著就是。”
  
  如往常那樣,謝宜華到泛秀宮不過稍坐,便推說有事先行告安。一路上滿懷心事回來,隻說想要清淨一會,遂讓殿內宮人全都退出去,自個兒坐在窗邊出神。新竹見狀有些擔心,上前問道:“娘娘,是哪兒不舒服麽?”
  
  “哎……”謝宜華臨風歎息,看著眼前花顏飄渺的景象,“今日果然沒有白去,那杜家丫頭定是存心的,小小年紀心思也太深了。”
  
  “娘娘是說,她故意把茶灑在自己手上?”新竹很是不解,低頭思量了半日,“奴婢不明白,她若是想引起皇上注意,怎麽不在遞給皇上時打翻?那樣的話,皇上不是要擔心一些?”
  
  “那樣太過著痕跡,便不好了。”謝宜華輕輕搖頭,淡笑道:“朱貴妃一門心思在皇上那裏,豈有不疑心的?再者,若是不小心燙著皇上,不是弄巧成拙麽?”
  
  新竹似在思前想後,喃喃自語道:“原來是這樣……”
  
  “隻是朱貴妃渾然不解,當那杜玫若多麽護著她,還讓人去尋什麽珍品藥膏,真是可笑的很。”謝宜華倚在四錦海棠紋繡枕上,讓身上稍微舒坦一些,“比方上次送什麽夜明珠,後來知秋堂的宮人也說,楊婕妤白日晚上相差太多,簡直就像是兩個人。這等刁鑽古怪的法子,多半也不是朱貴妃想得出來的。”
  
  “如此說來,不又是一個萱妃麽?”
  
  “不然。”謝宜華想起舊事,唏噓道:“萱妃雖然依戀著皇上,可她到底也是閩東王的愛女,心氣驕傲許多,少有這等瑣碎的手段。說到底,終究還是身份上吃了虧,才會落得那般結局。”
  
  “可是,娘娘你不也是----”新竹一臉擔心,沒有說完。
  
  “所以,哥哥才樂得做個富貴閑人。”謝宜華淡淡一笑,心裏卻是諸事翻騰湧動不息,“那杜玫若城府深重、心思不明,皇上又那般重用杜守謙,來若是真的入宮,不知要生出多少棘手風波來。如今皇貴妃娘娘抱恙,一時照顧不周,便生出這許多異事,咱們也該幫著一些。”
  
  謝宜華的這些話,泛秀宮的人自然不會知道。不過沒過多久,慕毓芫便聽說了一件新鮮事。右丞相的夫人寧氏,前幾日偶然受涼感染風寒,漸漸臥榻纏綿,因為整日想念在宮中的女兒,特求皇帝下旨允其回府。自杜玫若幼時進宮,杜夫人對她數十年不聞不問,如今突然如此掛念,實在是讓人納罕不已。
  
  “總覺得有些奇怪,隻是想不明白。”慕毓芫剛剛坐完月子,每日參湯鹿茸的滋補著,精神好轉許多,已能下地在寢閣內閑閑走動。
  
  雙痕低頭一笑,“誰知道,或許真的想念了罷。”
  
  “你笑什麽?”慕毓芫細細打量著她,懷疑道:“看你的模樣,必定有什麽事情瞞著我,別鬼鬼祟祟的,還不快點說出來?”
  
  “哪有?”雙痕忙辯,拾起絹扇上前輕輕搖著,“娘娘才剛好些,別理會那些雞毛蒜皮的事,好好養足氣血再說。前兒還和紫汀她們上香,讓佛主多多賜福,果然最近小瀾王爺也好些,看來是香火靈驗了。”
  
  慕毓芫見她隻是混打岔,又氣又笑道:“你少裝神弄鬼,咱們自小一塊兒長大,能有什麽事情瞞的過?你不說,難道我不會問別人?”
  
  “都說沒有。”雙痕還要掩飾,隻聽外殿通傳四公主駕到,連忙笑道:“娘娘還是好生躺著,奴婢出去迎接四公主,陪著娘娘說會家常話。”
  
  誰知她還沒起身,四公主就已等不及闖進來,一臉氣呼呼的樣子,咬著嘴唇上前見了禮,問道:“慕母妃,可是你讓玫若回去的?”
  
  “這是從何說起?”慕毓芫甚是奇怪,見她神色不似往常,連忙吩咐雙痕讓宮人都退出去,方才說道:“你是說那杜家丫頭,不是因為杜夫人病重,所以才特意請旨回去的麽。我也是今早才聽說,怎麽如此問呢?”
  
  四公主有些詞窮,想了想道:“可是後宮之事是慕母妃轄理,父皇哪有空閑管這些小事?別人都說,是慕母妃不喜歡玫若,所以才讓杜夫人接她回去的。”
  
  “別人?”慕毓芫聽出點不對的地方,“杜玫若是你的侍讀,與我有什麽瓜葛?況且,這大半年我少有見人,與她連照麵都沒有打過。”說著仔細看向四公主眼睛,慢慢笑問:“你方才說的別人,又是誰?”
  
  四公主被問得無話,漲紅了臉賭氣道:“憑她是誰,也用不著慕母妃操心。”忽而有些哽咽起來,紅著眼圈道:“自從母後去了,我一個人無依無靠的。這些年來,多虧玫若陪在我身邊,她不過是個小丫頭,你們也忍心把她弄走?!”
  
  “你一個人?無依無靠?”慕毓芫氣極反笑,冷聲問道:“依你如此說,這些年不光我沒有照料過你,連你父皇都不曾絲毫關心過?你難道是杜玫若養大的?”
  
  雙痕見她動氣非常,忙勸道:“四公主都是氣話,當不得真的。”
  
  “寅雯----”慕毓芫推開雙痕的手,平緩氣息道:“我與那杜玫若有何過節,為什麽要攆她出宮?你不論青紅皂白,便非要說是我的意思。也不聽勸,也不聽人解釋,到底是誰在你麵前挑唆?你也不是小孩子了,難道一點事理都不能分辨?!”
  
  四公主抽抽噎噎一陣,方道:“既然不是那樣,就請慕母妃去說個情,讓父皇允許玫若回宮來,像以前那樣陪著我。”
  
  慕毓芫遞了方幹淨絲絹過去,讓雙痕扶著她坐下,“讓杜玫若回去,是杜夫人特意請的旨,人家畢竟是母女一場,自然要在病床前盡些孝道。你若真是惦記那丫頭,等杜夫人病情好轉些,再向你父皇請旨也不遲。”
  
  “什麽母女一場?”四公主將絲絹拂在地上,止淚冷笑道:“說來說去,慕母妃還是不願意幫忙。反正,我隻有玫若這一個姐妹,斷然由不得你們擺弄!”
  
  “好,你說的很好!”慕毓芫剛剛將氣息壓下去,此時不免又升騰上來,“杜玫若才是你的親姐妹,你父皇十來個子女,反倒都不是你的兄弟姐妹了。”
  
  “我不管,總之一定要讓玫若回來!”四公主捂著耳朵大吼,眼淚簌簌往下掉,抬頭看見一臉沉色的明帝,也不知道在外站了多久,怯怯聲道:“父皇……,你讓玫若回宮來罷。”
  
  “夠了!”明帝淡聲打斷她,穿過珠簾進來,“讓杜玫若回去,是朕準的杜夫人的旨意,你慕母妃根本就不知道,這般大吵大鬧做什麽?!還有那些糊塗話,哪點像一個公主的樣子,朕真是白疼你了。”
  
  “父皇,可是玫若她----”
  
  “她什麽她?”明帝先瞧了瞧慕毓芫,又回頭道:“杜玫若此次回去,乃是照顧患病的杜夫人,等過些時日好轉,你再召她回宮也就是了。又不是生離死別,也值得跑來頂撞你慕母妃?這些年來的養育情分,你就半點不記得了?!”
  
  四公主不敢抬頭,小聲道:“是,兒臣知錯。”
  
  “既然知錯,就給你慕母妃賠個不是。”
  
  “慕母妃----”四公主一襲桃紅色撒金彩繡宮裝,頭挽雙鬟少女發髻,像足先皇後年輕之時,隻是氣度顯得稚嫩許多。
  
  慕毓芫有些恍惚,覺得自己一定是氣糊塗了。那朱唇皓齒的少女走過來,宮衫裙帶翩然盈動,依稀是兒時姐妹的模樣,正在朝著自己微笑,“芫妹妹,這些金剛延年歸血丸,最合適久病之人服用……”
  
  ----恨,控製不住的恨!慕毓芫撐著身子站起來,往前走了兩步,大約是眸中神色異常,嚇得四公主退了兩步。雙痕眼見不對衝上去,死死抱住她道:“娘娘,娘娘你身子不大好,還是快坐下罷。”
  
  “宓兒,怎麽了?”明帝聞聲回頭,趕忙上前詢問。
  
  “沒什麽,突然心口有點痛。”慕毓芫漸次回轉,坐在牡丹團刻檀木椅中喘息,平息了一會,拾起難辨真假的微笑,“讓寅雯回去罷。不過是小孩子的氣話,一時想念姐妹也是難免,過兩天自然就明白了。”
  
  明帝頷首道:“嗯,你別存在心裏就好。”
  
  晌午過後,謝宜華如常過來請安。隻留下雙痕和新竹,方才問道:“聽說上午四公主過來,為著杜玫若與娘娘爭吵起來?”
  
  “也沒什麽,小孩子脾氣鬧了幾句。”慕毓芫剛剛午睡起來,換了素雅的玉台金盞淩波繡紋宮衫,外罩一件含煙色蝶袖紗衣,正在修剪側廊窗台上新發的花枝。隨手絞了一朵淺碧芍藥下來,含笑遞過去道:“這朵玉盤托翠開得不錯,又開得小巧,你替我簪在頭上,也借一點花香養養人。”
  
  雙痕在側旁瞧了瞧,先讚道:“帶著新鮮花兒,襯得娘娘精神了許多呢。”
  
  “好了,不用你來哄。”慕毓芫放下手中小銀剪,又道:“我想跟賢妃說點話,兩個人清淨一會,你們也先下去罷。”
  
  謝宜華扶著她坐下,倚著抱人粗的朱漆柱子,慢慢說道:“先時娘娘總是病著,嬪妾瞧那杜玫若不妥,所以才找到杜夫人,想了這麽一個法子。”
  
  “原來是你。”慕毓芫前後想了一會,恍然悟道:“難怪雙痕最近吞吞吐吐的,總覺得有事瞞著我,多半也是杜玫若的事了。”
  
  謝宜華將近來所見說了,又道:“那丫頭太不安分,留在宮裏隻會添亂,朱貴妃有她幫襯著,隻怕也要生出稀罕事來。”
  
  慕毓芫並不如何驚動,隻是微笑道:“你心思細膩,自然比別人看的明白。隻是你素日清淨少事,鮮有理會這些,此事稍稍著急了一點,若等時機成熟就更好了。今天要不是皇上趕來,依照寅雯那莽撞的脾氣,還不知要鬧成什麽樣子呢。雖然隻是小孩子氣話,可聽著也是讓人寒心呐。”
  
  謝宜華也是感慨,歎道:“四公主是皇後娘娘親生,怎麽沒落下半分沉穩?想來是皇上太偏疼她,沒受過什麽委屈,如今還不懂得世事艱難。”
  
  “皇後去的早,皇上自然覺虧欠了她。”
  
  “是嬪妾想的不周全,沒考慮到四公主。”謝宜華有些懊悔,搖了搖頭,“不過,那個杜玫若分明心思良多,能夠早些打發出去也好。若是留在宮中長久,整日在皇上麵前獻媚邀寵,難保不會----”
  
  “嗬,不會什麽?”慕毓芫見她欲言又止,反倒笑道:“若是皇上真的看上她,縱使你送她出宮,將來也一定會召回來,又有什麽用呢?那丫頭與嫡母不和,家中幾個兄弟也非同母,如此一來,自然是想自己出人頭地了。”
  
  謝宜華扭了頭看那樹梢花落,有飛得近的,順手接住一片在手,輕聲嘲笑道:“在這後宮裏爭得一個名分,又算得上什麽出人頭地?”
  
  “人各有異,誰知別人怎麽想呢。”慕毓芫也是一笑,靜看落花無聲。
  


《元徵宮詞》薄?慕顏 ˇ第二十一章 夜雨聞鈴ˇ 


自那日爭吵過後,四公主大約有些不好意思,接連兩個月,都沒有再來泛秀宮給慕毓芫請安。雙痕先給籠中鸚鵡換上新水,又擺弄了會小銅米碟,隨口牢騷道:“四公主的性子也忒乖僻些,難道為著一個丫頭,往後就再不見娘娘了麽?”
  
  慕毓芫含笑不答,走到雕花漆枝前逗了幾句,那雪色鳥兒撲騰著光潔羽翼,尖聲重複道:“雪兒,雪兒……”雙痕淩空合掌拍了幾下,嚇得鳥兒跳下橫枝,卻因腳上一條細長銀鏈拴住,橫豎脫離不得。
  
  “好了,又嚇它做什麽?”慕毓芫微微搖頭,轉身走到側旁書案前坐下。
  
  “娘娘,四公主請見。”香陶自外麵進來,穿過珠簾往裏走了幾步,壓低聲音道:“宮人手裏還捧著東西呢,估摸是來給娘娘賠罪的。”
  
  賠罪?慕毓芫心內搖頭,四公主乃是皇後所出,這些年因為皇後早逝,皇帝生怕她受了一星半點委屈,凡百的事都是盡依著她。而從前的自己,一味念著皇後的囑托,對她也是嗬護備至,那樣心氣高傲的少女,何曾知道有時也需低一低頭?因此看著四公主款步進來,隻是如常微笑道:“是寅雯呐,已經好些時日沒見著了。”
  
  四公主熟於來此,隨意揀了椅子坐道:“可不是麽,兒臣心裏惦記著慕母妃,所以今日特意過來請安。另外,還有一件事還請慕母妃裁度。”
  
  “是麽,什麽要緊的事情?”
  
  “隻是一點小事。”四公主畢竟還年幼,並不善於情麵上的客套,低頭斟酌了一會才道:“前幾日父皇說,是時候該給兒臣預備公主冊封禮,又說想要什麽名號,隻管自己挑揀喜歡的便是。可是兒臣年紀小、不懂事,也想不出什麽好的來,因此想讓慕母妃幫著斟酌一個,必然妥當無缺。”
  
  四公主去年中秋及笄,按規矩已經可以冊封,後來因為青州戰事開始,接著又是帝妃二人同時抱恙,故而一直拖延沒有行禮。原本公主封號均由皇帝擬定,再由欽天監占卜凶吉,因她倍受皇帝偏愛,故而得了自己選定封號的特旨。
  
  ----如此,也算是給彼此一個台階下罷。隻是卻不知是皇帝的暗示,還是四公主自己的意思,慕毓芫也懶怠去深究關竅,溫聲笑道:“既然寅雯如此有心,那一定要仔細思量幾個,然後再挑個喜歡的,如此可好?”
  
  四公主點了點頭,靦腆一笑,“慕母妃心思敏透,自然都是好的。”
  
  “嗬,越發的會說話了。”慕毓芫吩咐雙痕取來吉書,招手讓四公主坐近一些,“先挑幾個大概中意的,再讓欽天監的人占一占,不光要吉祥喜慶,更要大方尊貴才能配的上你。”
  
  二人並肩坐在書案前,一起翻書選字,間或還隨口言笑幾句,仿佛從來沒有過嫌隙一樣。如此挑揀半下午,將擇好的幾個封號寫在絹紙上,讓人送到欽天監,閑閑喝了一會茶,小太監便捧著絹紙回來。上麵已經重新謄抄一遍,四公主在最上一行選了會,最後挑定“金晽”二字,著人趕緊送到司禮監預備禮儀。
  
  因為四公主是專門前來,又留下用了晚膳。一直到明月照空,隨行的嬤嬤請示該回去歇息,四公主告安退去,椒香殿內才又安靜下來。慕毓芫斜倚在美人榻上,手握一把六瓣碧蓮薄紗絹扇輕搖,稍稍疲憊,遂長聲籲了一口氣。雙痕在旁邊聽得清楚,捧茶上來問道:“娘娘,還在生四公主的氣麽?”
  
  “我有那麽大的氣性?”慕毓芫搖頭輕笑,轉目窗外靜靜懸掛的皎月,將近十五的月亮已經很圓滿,隻是被前麵烏雲半遮半掩,光線略有些昏昏暗暗。心情也跟著有幾分低沉,輕聲歎道:“如同這十四的月兒一般,終歸還是缺了一塊。從今往後,隻怕我待寅雯的那份心,再也不能一如從前。”
  
  雙痕微微一怔,不過很快明白過來,“即便如此,那也怪不得娘娘。再說,如今四公主過來,還不是一樣好吃的、好用的給她,也並沒有刻薄虧待過。”
  
  慕毓芫感慨道:“雖然不與她相幹,可是情分總歸還是淡了。”
  
  窗外一陣細碎聲音,窸窸窣窣,猶如春蠶啃噬桑葉一般,眼見的是要下雨了。雙痕忙要去合上窗紗,突然“轟隆”一聲巨響,一道明晃晃的閃電淩空劈下來!頓時烏雲陣陣、雷聲滾滾,似萬裏黃河水傾盆潑下,片刻便將宮殿衝的雨花連連。雨珠落在光潔石麵上,頓時四處飛濺,驚起一團團迷蒙的白色水汽,如煙似霧。
  
  宮人們紛紛跑上連廊避雨,殿外一片足音淩亂。七皇子捂著耳朵跑進來,撲到慕毓芫懷裏道:“母妃,兒臣害怕……”說話之間,又是兩道閃電劈開,緊接著巨響跟隨而至,更嚇得往裏縮了縮。
  
  “乖,別怕。”慕毓芫正輕輕拍哄著,突然寢閣內一陣嬰兒啼哭聲傳來,趕忙拉起七皇子進去,隻見奶娘正摟著小皇子輕輕搖晃,又來回不停的走動。
  
  七皇子踮著腳尖探頭,瞧了瞧道:“母妃,小瀾都被雷聲嚇哭了。”
  
  慕毓芫微笑點頭,從奶娘手裏接過小皇子,低頭柔聲道:“祉兒,母妃還要照顧著弟弟,你先乖乖回去睡覺。不然,一會佑綦和棠兒都過來,你們在這裏吵著,小瀾更該睡不好了。”
  
  “噢----”七皇子極不情願,一點點挪著腳步出去。
  
  慕毓芫看著窗紗上滾動的影子,擔心小皇子被驚嚇到,隻得緊了緊繈褓,如此摟著拍了一陣,小皇子漸漸哭得沒那麽厲害。正要鬆一口氣,卻見七皇子又跑了回來,不由斥道:“你這孩子,怎麽一點不聽話?眼下亂糟糟的,還是到處跑來跑去。”
  
  “母妃……”七皇子很是得意,笑嘻嘻依偎過來道:“兒臣跟小九說好了,有他陪著棠兒說話,他們倆都不過來了。”
  
  慕毓芫心下好笑,反問道:“哪又如何?”
  
  七皇子趕緊上前抱緊了,扭著身子道:“兒臣不想回去,就在這裏等小瀾睡下,然後再跟母妃一起睡。”見慕毓芫不說話,又拖長了聲音撒嬌,“母妃……,你一個人睡不也害怕麽?所以,兒臣想陪著你啊。”
  
  慕毓芫拿他沒辦法,將懷中小皇子摟穩一些,氣笑道:“別拉拉扯扯的,人都快被你搖散了。小瀾一時半會睡不下,你在這裏更聒噪,讓雙痕姑姑先陪你進去睡著,母妃晚一會就過來。”
  
  “好,兒臣聽話。”七皇子生怕她反悔似的,忙不迭的拉上雙痕,央道:“姑姑,好姑姑,快帶我進去罷。”
  
  雙痕忍俊不禁,笑道:“知道了,小嘴兒跟抹了蜜似的。”
  
  慕毓芫見小皇子呼吸漸均,遂輕輕放在搖籃裏,不過也不敢即刻離開,隻是搬了小杌子坐在旁邊輕搖。柔軟的鵝黃色錦緞簇新如雲,上麵一層百子刻絲攢花薄被,襯得嬌小嬰兒愈發惹人憐愛。低頭看了一陣,輕柔撫道:“這是你七哥哥用過的搖籃,如今小瀾乖乖睡著,將來也會一樣活潑可愛,一生都平平安安的。”
  
  “娘娘……”吳連貴悄悄走進來,壓低了聲音稟道:“剛才知秋堂那邊有點吵,奴才趕著過去瞧了下。仿佛是小偏殿的房頂被雷打了,楊婕妤嚇得不輕,底下宮人又議論紛紛的,隻怕一時半會靜不下來。”
  
  慕毓芫起身推開窗戶,從縫隙裏瞧了一眼,果見知秋堂那邊燈火通明,依稀還能看到有人影在晃動,於是回頭道:“剛才外麵雨聲太大,我隻顧著哄小瀾睡覺,也沒大留意,好好的怎麽讓雷打著?”說著疑惑了一瞬,又問:“半夜三更的,是誰在議論些什麽?讓大家各自回去安睡,否則一律重罰!”
  
  “是,奴才領旨。”吳連貴朝旁邊招了招手,領著人一溜煙出去。
  
  慕毓芫靜坐消了會氣,反手揉著微酸的肩膀,目光仍舊係在小皇子身上,對著搖籃說道:“奶娘,小瀾仿佛已經睡著了。你過來瞧著,晚上讓人仔細守好,這孩子總是睡不安穩,要記得……”突然覺得身後異樣安靜,殿內仿佛空蕩蕩的悄無一人,不由疑惑著慢慢轉回頭,頓時茫然怔住。
  
  ----紫金冠也斜了,白玉帶也歪了。明帝渾身濕漉漉的站在殿門口,天藍色的八團起花通身華袍,早已染做深藍,袖口袍角還在“滴滴答答”的墜著水。幾縷濕發淩亂粘在額角上,水珠順著發跡自下頜滴落,大約是一路雨中飛奔而來,正在滿目驚魂不定的喘息著,卻是說不出話來。
  
  “皇上……”慕毓芫喚了一聲,緩緩起身走過去。
  
  “宓兒,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明帝一把抱緊了她,聲音裏還帶著沒有完全平複的擔心,略微哽咽,“朕方才看見一道閃電劈下,遠遠的瞧不真切,隻見是劈到泛秀宮這邊,所以就趕緊跑過來。還好你平安無事,不然朕……”
  
  慕毓芫覺得胸腔緊的難以呼吸,卻被箍的死死的,一絲一毫也鬆動不得,隻得艱難安慰道:“皇上,臣妾沒事的……”雙手輕輕撫著皇帝的後背,如此良久,方才被鬆開一些,“皇上你瞧,臣妾不是好好的麽?剛才雷雨交加,是有一道閃電劈著知秋堂的房頂,不過也沒有人受傷,皇上不用太擔心了。”
  
  明帝沉默不語,低頭將臉埋在她的脖頸之間,像是要多感受一些溫暖,方能相信眼前女子真的無事。“宓兒……”他低聲呢喃著,似在耳邊輕柔的吹氣,“你可知道,朕有多害怕失去你,害怕的----,連想都不敢去想……”
  
  “臣妾----”慕毓芫也不知該說些什麽,又能說些什麽,輕輕貼在明帝的胸膛上,感受著熟悉的溫度,和那一次次震動自己的心跳。
  
  “朕在二十歲的時候,遇見了你。”明帝聲音虛浮如薄雲,帶著如夢似幻般的虛無縹緲,“那一年,你還是剛及笄的小丫頭。一直苦苦等了五年,終於等到你陪伴在朕的身邊。而後又用了十年,和你相知相惜、生兒育女,一路風風雨雨,是我們並肩攜手才走到今天。”說到此處稍稍停住,他問:“宓兒----,朕說的這些話對嗎?
  
  “嗯。”慕毓芫輕聲答應,說不出多餘的話。
  
  “朕今生所珍愛的女子,無人能出你右。即便還有比你更好的,朕也沒有那麽多年的時間,和那些少年心氣,竭盡全力去嗬護自己心愛的人。”明帝捧起她的臉龐,讓彼此的雙眸直直對視,“這十五年來的心血和精力,今生今世,朕都不可能再來一次,你明白嗎?那些恩愛和情分,縱使再過上十年、二十年----”仿似無限心痛,深深吸了一口氣才道:“朕也沒有辦法斬得斷、忘得掉!”
  
  ----斬不斷、忘不掉,我亦早就已經知曉。慕毓芫忍住心口的疼痛,隻覺苦澀湧上喉頭,更被明帝灼人的目光刺痛,不由緩緩側頭避開。
  
  “更何況,朕也沒有……”
  
  “什麽?”慕毓芫沒大聽真切,剛要抬頭,卻又被明帝摁在胸口,那發梢上的水滴落在脖頸間,輕微酥癢,似有一隻小蟲輕輕爬過去。
  
  明帝的心跳漸漸恢複平常,語氣真摯道:“宓兒,朕今年就三十五歲,若是再過十五年,都已經是半百的人了。朕隻會和你有十五年、二十五年,而不是別人!如今,朕隻想守著這太平江山,守著你和祉兒他們,平平靜靜的,一起度過後半生的時光。”
  
  是啊,還有漫漫的半生時光。慕毓芫緩緩掙開臂上束縛,仰麵看過去,皇帝神色淡靜的和平常無二,耳畔卻仍有餘音縈繞。千言萬語湧在喉頭卡住,一句也出不來,如此靜默站立良久,最後隻是輕歎道:“皇上,夜已經深了。”
  
  “那好,先進去安歇罷。”明帝順著她的話頷首,亦是沉默。攜起慕毓芫的手走進寢閣,朝床上瞧了一眼,隻做舊日尋常模樣笑道:“怎麽每次朕想陪你,都有祉兒在跟前搗亂?”
  
  “父皇?”七皇子被語聲驚醒,慢慢翻身坐起來,揉著朦朧惺忪的睡眼道:“父皇怎麽過來了?兒臣等母妃進來,等著等著……,一不小心就睡著了。”
  
  “好好睡罷,又起來做什麽?”慕毓芫上前拉扯薄被,柔聲哄道。
  
  “不睡了。”七皇子漸漸清醒了些,自個兒爬下床,看著父母低頭偷笑,吐著舌頭扮鬼臉道:“嘿嘿……,兒臣還是回去睡好了。”
  
  慕毓芫原本滿心無奈,此時也不禁被七皇子逗笑,忙在身後喚道:“別急著跑,當心被門檻絆著了!”微笑搖了搖頭,輕歎道:“這孩子……”
  
  明帝早已樂不可支,笑道:“還是祉兒知情識趣,小鬼靈精似的。”
  
  “皇上還笑?還不都是----”慕毓芫笑嗔了半句,猛地發覺太久不曾如此親近,反倒十分突兀,後麵的話也沒有說完。
  
  雨似乎越下越急了,“劈裏啪啦”擊打在雙層窗紗上,聲音良大,讓房內的沉默尷尬稍有緩和。明帝在床榻邊坐下,伸出手道:“站在那兒做什麽,過來坐罷。”
  
  慕毓芫將手放上去,能感覺到細微的不自然,怔了一會,笑著抽出手道:“皇上的衣衫都濕透了,隻怕要著涼的。臣妾去找一件幹淨的來,再用溫水稍擦一下,等換上衣袍才好安睡。”
  
  尋了半日,找到一件簇新的素色蠶絲內袍。明帝已經拭去身上水珠,接了袍子換在身上,將束帶鬆鬆係好,微微疑惑道:“這件袍子,朕仿佛從來沒有穿過。莫不是朕真的老了,記性竟然也平常了。”
  
  “沒有。”慕毓芫見他頭上仍舊帶水,拿了一塊幹淨的絹巾遞過去,“是臣妾原先空閑做的,還沒來得及給皇上穿試。”
  
  “是麽?”明帝似乎有所頓悟,沒有再問。自己胡亂擦了頭發,取下側旁瑩紫綃紗瓜棱燈罩,“撲”的一聲,吹滅了不合時宜照人的燈燭。伸手拉著慕毓芫坐下,握住她的手道:“朕剛才跑的急,這會多半睡不著呢。”
  
  慕毓芫更是睡不著,輕聲答道:“既然這樣,就稍坐一會。可惜今夜月亮都給烏雲擋住,外麵雨又大,也沒什麽可賞的了。”
  
  明帝並未因此掃興,溫和笑道:“嗬,那就一起聽聽雨聲。”
  
  相擁觀花、閑坐聽雨,如此你儂我儂的情景,十年裏到底有過多少次?為何如今情景一樣,心境卻沒有半分相似?此刻這般,可以算是和好了麽?還有今後----,真的能做到忘卻過往?到底什麽才是對,什麽又是錯?慕毓芫不停追問自己,隻是沒有答案。
  
  長夜悠然而過,轉瞬已是晨光破雲的初曉。昨夜的雨雖然大,今晨碧空卻很快的放晴了。到了晌午時分,一輪紅豔豔的烈日當空映照,幾陣微熱暖風吹過,夏日的熱烈很快顯現出來。香陶在廊子上整理花枝,額頭已經微微生汗,不由抱怨道:“還指望著昨天的雨涼快一陣,這麽快又熱起來了。”
  
  “該,反正你也閑不住。”雙痕從內殿走出來,朝外笑道。
  
  “熱就回來,讓小丫頭們弄好了。”慕毓芫搖頭一笑,身後一架人高的蕉葉滾軸巨扇“骨碌”轉動,一陣陣涼風波浪襲來。身上微微生涼,於是回頭道:“我也不怎麽覺得熱,稍微挪遠一些,若是吹著小瀾反倒不好。”
  
  數名宮人趕著過來搬動巨扇,眾人一陣忙亂。吳連貴從外進來趕緊讓路,在門口頓足片刻,方才近身稟道:“娘娘,昨天知秋堂被雷劈的事,宮裏多有流言。都說----”回頭揮了揮手,壓低了聲音,“都說是泛秀宮裏有妖邪,所以才會被天雷擊中……”
  
  慕毓芫聞言動氣,冷聲問道:“是誰在底下亂嚼舌頭?!”
  
  “底下幾個不知事的,已經抓起來了。”吳連貴頓了一下,小心覷道:“不過,奴才回來時正撞上江貴人,嘴裏也是說三道四的,所以特請娘娘示下。”
  
  “傳我的話,即刻帶她過來。”慕毓芫忍了忍氣,待吳連貴領著人出去,忍不住對雙痕歎道:“你瞧瞧這些人,都張狂成什麽樣子?我雖病著,卻也還沒死呢。”
  
  雙痕忙勸,“娘娘,何必為小人生氣?”
  
  “不是我肯動氣。”慕毓芫側首看著搖籃,輕輕推了推,“如今小瀾成日的不好,她們各自有私心,不肯幫著祈福也罷了。青天白日的,何苦編出這等不吉的謠言?”
  
  雙痕又勸幾句,端來一盞清涼的玫瑰花露甜水,“娘娘,先喝點水消消氣。前些日子,娘娘時常三病兩痛的,她們眼見得鬆懈了,自然不大安分。如今既抓著了事,正好給那些人立一立規矩,以後也就消停了。”
  
  主仆二人正說著話,便聽外麵稟報江貴人傳到。慕毓芫讓人將小皇子抱進去,看著江貴人婀娜多姿進來,淡聲問道:“昨夜大雨,知秋堂的殿角被雷擊著了。聽聞貴人很有一些高見,不妨說出來聽聽。”
  
  江貴人有些訕訕,賠笑道:“娘娘說笑,嬪妾哪有什麽高見?”
  
  慕毓芫倚在竹編長尾涼椅內,一襲天水碧銀線綃紗薄衫,與綠椅深淺相映,恍若一簇剛被雨水洗過的竹色。加上雲鬢上釵環淡雅,愈發襯出膚色瑩白,語聲也像含了一塊涼冰似的,冷聲問道:“本宮在問你話,難道還打算欺瞞麽?”
  
  江貴人嚇得不輕,忙道:“娘娘恕罪!嬪妾,嬪妾也是聽說而已。”稍稍遲疑,抬頭看了一眼,趕緊垂首回道:“嬪妾聽說……,聽說……”
  
  “怎麽,此刻想不起來了?”
  
  江貴人喃喃半日,忽然眼光一亮,“嬪妾聽說,自從楊婕妤搬過來後,泛秀宮就有些不大清淨……”又急急想了一會,“娘娘你且想一想,若不是有什麽衝撞的話,小皇子怎麽會早生,如今還這般……”
  
  “夠了!!”慕毓芫一聲斷喝,冷笑道:“你倒不怕得罪人,大約是覺得楊婕妤性子軟和,就敢紅口白牙的咒她。隻是本宮的脾氣卻不大好,由不得你們搬弄是非、胡編謠言,把原本清靜的後宮攪成一鍋粥。雙痕,去把《女誡》拿過來,讓江貴人到院子裏跪誦三遍,以示處罰!”
  
  “是。”雙痕應的爽利,很快便取了書回來。
  
  江貴人雖不情願,卻也不敢辯駁。一臉苦色走到院子中,頂頭烈日直射,明晃晃的快要讓人睜不開眼睛,地上石磚也似正在冒著煙。雙痕見她猶猶豫豫,上前笑道:“貴人,眼下日頭正辣,還是趕緊跪下誦讀罷。”
  
  “是。”江貴人隻得蹲身跪下,雙膝觸地時,立時被燙得“啊”了一聲。
  
  “噯喲,這是做什麽?”院子外傳來清麗女聲,朱貴妃環佩玎玲走進來,拿著粉蝶戀花團扇擋著日頭,笑盈盈問道:“好端端的,怎麽跪在大毒日底下?”見江貴人不敢答,遂搭著文繡的手步上台階,進殿先欠身請了安。
  
  “這會兒正熱著,怎麽不午歇一會?”慕毓芫懶怠理會她,淡淡問道。
  
  “哎……,哪裏能睡得著呢?”朱貴妃嬌聲歎了口氣,左手支在案上托腮,右手上團扇不斷輕搖,十指桃紅色的水樣蔻丹明豔奪目。慢悠悠扇了一陣,才道:“昨兒皇上瞧見泛秀宮這邊出事,連車輦都顧不上,就那麽大雨裏頭奔來探望娘娘。嬪妾也是擔心的很,一夜都不曾安睡好,又不知道是什麽事,所以特意趕來瞧一瞧。”
  
  “你是個有心的人,想的細致。”
  
  話裏麵暗藏著機鋒,朱貴妃不會聽不出來,因此麵色稍沉,隻是忍耐著沒有當場發作。低頭飲了兩口茶,又拾起笑容道:“對了,不知道江貴人犯了什麽事?正晌午曬得久了,隻怕落下什麽毛病來。”
  
  慕毓芫睨了她一眼,淡聲道:“江貴人不懂規矩,說話有些不知禮數,所以讓她多讀一讀《女誡》,免得以後讓大家笑話。”
  
  朱貴妃眉頭微蹙,歎道:“既然是小事,教導兩句也就算了。娘娘隻當是給小瀾多積點福,多加寬待點,將來小瀾也好養活一些。”
  
  聽她話裏的意思,仿佛小皇子多半要夭折似的。慕毓芫立時大怒,手上拿著茶蓋撥了撥,慢悠悠笑道:“貴妃妹妹是個慈善的人,平日又最是識禮得體,難得你如此關心姐妹,真當奉做後宮的表率才是。”
  
  朱貴妃不解其意,笑道:“皇貴妃娘娘過獎了。”
  
  慕毓芫笑得很輕很慢,緩緩說道:“原本讓江貴人誦讀《女誡》,本宮還擔心她一知半解,不能體會裏麵的意思。正好貴妃妹妹來的巧,今兒就幫著誦讀一下,也讓江貴人好好的領會一回。”她不等朱貴妃說話,又朝下吩咐道:“來人,搬張椅子到院子裏,別讓貴妃娘娘累著了!”
  
  “什麽?”朱貴妃大驚,急道:“外頭那麽熱,我不去!”
  
  “你?”慕毓芫又笑了,“剛誇你懂事識禮,這麽快就把規矩忘了?你雖然是本宮的表妹,依照規矩,見麵也該自稱嬪妾才是。看來本宮是誇錯了,你再這樣,那就跟江貴人一塊兒跪著頌讀罷。”
  
  “娘娘,咱們先出去罷。”文繡見勢不妙,趕忙相勸。
  
  朱貴妃又羞又惱,到底名分上頭差了一截。況且,慕毓芫有轄理六宮之權,隨便指個言語不敬的罪名,隻怕也是奈何不得。漲紅了臉站了片刻,雖不情願,最後還是被文繡拉出去,拖著腳步下了台階。
  
  先頭慕毓芫說讓院子中放張椅子,吳連貴自然心神領會,那椅子離江貴人大約兩步距離,果然端端正正放在院子當中。因被烈日暴曬了一會,烏沉沉的水油漆麵似要融化一般,看著便知滾熱燙人,朱貴妃又怎敢上去坐著?文繡在旁邊甚是著急,小聲道:“娘娘,越是拖著越曬,還是快些念完罷。”
  
  朱貴妃隻得拿起書卷,銀牙微咬,恨恨念道:“女有四行,一曰婦德,二曰婦言,三曰婦容,四曰婦功。夫雲婦德,不必才明絕異也;婦言,不必辯口利辭……”
  
  她站著念一句,江貴人便跟著複述一句。如此過了小半個時辰,兩個人都是滿頭大汗,不光鬢上散發粘在一起,薄紗宮衫上也印上斑斑點點的汗漬。文繡擔心的看著朱貴妃,上前攙扶道:“娘娘,娘娘你還好吧?”
  
  “啊……”朱貴妃就勢大叫一聲,扶著額頭搖晃兩下,整個人便直直往後倒去,慌得文繡大喊道:“來人,快來人啊……,娘娘不行了!”
  
  “雙痕,讓人去請俞幼安。”慕毓芫慢慢走出大殿,立在台階微笑道:“文繡,先扶著貴妃進去歇著,等會太醫過來診斷無事,休息一會再回去。”
  
  “是。”文繡不敢違背,連忙點頭。
  
  江貴人仍在低頭念著,幾滴汗水“啪嗒”打在書頁上,“……擇辭而說,不道惡語,時然後言,不厭於人,是謂婦言……”
  
  慕毓芫靜靜看著她,聽著聲音越來越小,漸有不支之狀,遂笑問道:“怎麽?貴人也打算暈過去?”
  
  江貴人嚇得手上一抖,立即道:“不不,嬪妾不敢!”
  
  慕毓芫瞧她模樣甚是可憐,雖然平素厭煩,可也並沒有什麽深仇大恨,於是鬆了口風道:“先起來罷,剩下的到廊子上再念。”
  
  “是,謝皇貴妃娘娘寬憐。”江貴人如蒙大赦,忙不迭叩頭。
  
  少時,俞幼安領著醫官趕來。隔著紗簾診了一回脈,起身回道:“啟稟娘娘,貴妃娘娘隻是稍稍受熱,身子並無不妥,隻需在蔭涼處休息一會就好。”
  
  文繡臉色大窘,掩飾道:“怎麽會無礙呢?你再診診。”
  
  俞幼安不慌不忙將藥箱合攏,平和笑道:“的確無礙,再診也是一樣。難道,你還盼著貴妃娘娘有事不成?”一語問得文繡無話,隻得低頭不言。
  
  “沒事就好。”慕毓芫將他摒退,走到榻前瞧了瞧,輕聲問道:“貴妃妹妹,現在覺得好一些沒有?貴妃妹妹?”朱貴妃緊緊閉著眼睛,隻是不答。
  
  文繡忙道:“皇貴妃娘娘,想來是娘娘暈過去了。”
  
  “看樣子----,熱得不輕呐。”慕毓芫輕聲歎氣,自書架上抽了一本舊詞下來,揀了邊上椅子坐下,“既然這樣,本宮又怎麽能放心的下?還是在這裏坐著,等貴妃妹妹醒過來再說罷。”
  
  其間,慕毓芫又詢問了幾次,朱貴妃都隻是裝睡。一直挨到天色將黑,大約是靜躺著太過難受,朱貴妃終於忍不住開口,睜眼喚道:“文繡,快去端一盞茶來。”
  
  慕毓芫手中放下書卷,笑道:“貴妃妹妹,身上好些了麽?”
  
  朱貴妃含混答道:“嗯,好一些了。”
  
  “那可不行,還是多躺一會罷。”慕毓芫故作認真,揀了一塊小點心吃著,也不問朱貴妃餓不餓,又拿起書卷翻起來。
  
  朱貴妃端茶大口飲了幾下,隻得又靜靜躺了一會。過了半日,見慕毓芫仍沒有絲毫要走的意思,實在是忍耐不住,自己下榻道:“不躺了,嬪妾先回宮去了。”
  
  慕毓芫又問:“身上可好了?若是不舒服就再躺一會。”
  
  朱貴妃極是無奈,隻得答道:“已經好了。”
  
  “當真?”
  
  “是,嬪妾沒事!”
  
  “看來,是真的大好了。”慕毓芫鬆了一口氣似的,隨手將書撂下,“既然貴妃妹妹都說沒事,那就一定沒事,本宮也就放心了。”她這才慢慢看向文繡,冷聲吩咐道:“扶你們主子回宮,若是回去後出了什麽事,唯你是問!”
  
  

《元徵宮詞》薄?慕顏 ˇ第二十二章 燕爾ˇ 

  
  今年整個夏日裏,一直都是悶熱少風的天氣。椒香殿的小太監早汲了水,各自提桶拾勺,又搬來幾人高的長長雲梯,小心登上金殿寶頂,一勺勺的往上麵潑灑清水。那水帶著深井裏的寒涼之意,順著琉璃瓦溝在簷口流下來,滴滴答答的,仿似一場不期而止的宜人新雨。
  
  如此折騰了一會,夏日暑氣便消減了許多。七皇子蹲在搖籃邊玩耍,因瞧著弟弟正在安然入睡,抬頭笑問:“母妃,兒臣小的時候的,也是這樣?”他指了指小皇子,“也像小瀾這麽大一點兒,躺在搖籃裏睡覺?”
  
  慕毓芫柔聲道:“傻孩子,當然是一樣了。”
  
  “母妃,再做一架大點兒的搖籃吧。”
  
  “嗯?”慕毓芫不解其意,因殿堂前清風拂亂鬢角碎發,反手笑撫道:“這一架足夠小瀾用到周歲,好端端的,要那麽多搖籃來做什麽?”
  
  七皇子站起身來,笑著比劃道:“讓人照著兒臣的身量,做個一般大小的,兒臣要跟小瀾躺在一塊兒,也讓母妃哄著睡覺。”
  
  “嗬,又說些胡鬧的話。”慕毓芫笑斥了一句,自己也是忍俊不禁,回頭看見吳連貴在廊子口侯立,因問:“有什麽事?說罷。”
  
  “啟稟娘娘,壽王殿外求見。”
  
  上月二十六,乃是二皇子十六生辰。按照燕朝禮製,皇子年滿十六則授予王禮,另有新築王府舉行皇子大婚,以此宣告業已成年。明帝親自擇了一個“壽”字,暗喻“福壽平安”之意,因是皇長子受封,整個行冊禮亦辦得格外熱鬧。而即將大婚迎娶的的壽王妃,乃是太傅梁宗敏侄孫女。梁氏品性恭良、溫婉賢淑,在京中頗有佳名,還是經由皇貴妃親自撮合,最後才促成這一段佳偶良緣。
  
  慕毓芫猜度著壽王其意,大約是來言謝的,因而賜坐時笑道:“早些時候,寅瑞你常來泛秀宮玩的,如今長大反倒生疏起來,也不怎麽過來了。”
  
  壽王著一身赭色緙金絲四爪蟒袍,因身量微福,看起來頗為敦厚親和,欠了欠身才道:“慕母妃多心了,兒臣心裏還是和從前一樣,記掛著弟弟妹妹們,豈有無故生疏的道理?隻是聽說慕母妃瑣事操勞,不敢輕易前來打擾。”
  
  七皇子上前扯了扯,悄聲問道:“二哥,上次答應給我的東西呢?”
  
  “當然已經弄好了。”壽王抬頭瞧了瞧,像是怕被慕毓芫聽見似的,將七皇子拉近些,貼耳低聲笑道:“先去玩罷,回頭就讓人送過來。”
  
  “祉兒,你又亂要什麽東西?”慕毓芫瞧他二人神神秘秘,不由問了一句。因見七皇子急急使眼色,更是好笑,乃對壽王道:“寅瑞你別理會他,小孩子總是愛胡鬧。”
  
  壽王笑道:“沒什麽,隻是一件玩物而已。”
  
  “二哥----”七皇子圍著壽王繞了一圈,笑問:“二哥,你為什麽是壽王?”見壽王一臉不解,自個兒抿嘴笑了一會,“二哥看起來一點都不瘦,還不如叫胖王呢。”
  
  “你這孩子!”慕毓芫將他拉回身邊,拍了兩下,“在哥哥麵前,怎麽一點規矩都不懂?都是平時慣得你,快給你二哥賠個不是。”
  
  壽王忙道:“沒事,不過說笑著玩兒。”
  
  慕毓芫讓七皇子道了歉,攆他到偏殿去玩耍,搖頭笑道:“祉兒這孩子,自小就出奇的淘氣,若論穩重懂事,倒真該跟你這個哥哥學一學。”
  
  “七弟性子無忌,兒臣也很羨慕。”壽王笑著應了一句,看了看身後的東西,“前些日子,慕母妃沒少為兒臣的婚事操心,心中甚是不安,所以特備了些消夏的東西。也不是什麽稀奇難得的,隻留著打賞下人罷。”
  
  “你有這份心,自然都是好的。”慕毓芫招手讓人收起來,因壽王已經成年,不便久留,因此隨意閑話幾句,又道:“明天是你大婚的日子,諸事繁忙。還是等你那邊先忙完,什麽時候得空,再帶著王妃來說說話。”
  
  “是,不叨擾慕母妃了。”壽王欠身站起來,行禮告退。
  
  壽王自上月搬出去後,一直忙碌,加上近幾日籌辦著大婚事宜,更是少有入宮。因此熹妃見了他,顯得分外高興,忙拉到身邊坐下道:“如今你也搬出去住,你姐姐也在外頭,隻丟下我一個人,在宮裏冷冷清清的過日子。”
  
  壽王親自端了茶過去,由得熹妃撫著自己的頭,過了半日才道:“母妃別說這般傷感的話,兒臣如今還不是在京中,並沒有去外省,得空定然常回宮裏來。”
  
  安和公主也在旁邊,勸道:“正是,都說母妃不用擔心。”
  
  “罷了。”熹妃因著安和公主早嫁,不免更偏疼壽王一些,嘴裏抱怨道:“你原先不也這麽說,結果自從嫁了人,也就隻顧的上自家跟前兒了。”
  
  安和公主又氣又笑,“母妃這是怎麽了?難不成,還跟自己的女婿吃醋麽?”
  
  一語說的熹妃也笑了,壽王夾在中間笑道:“母妃,姐姐畢竟是女兒家,時常出門總是不大方便,兒臣可是不一樣。得空母妃向父皇請個旨,到兒臣的王府上住一段,再叫上姐姐、姐夫,一塊兒聚一聚可好?”
  
  “我能說不好麽?”熹妃雖然發牢騷,但見一雙兒女都已長大成人,又齊齊聚在膝前承歡,到底還是歡喜滿意的。閑話了幾句家常,又撫著壽王道:“上次封王大禮甚隆重,聽說你那王妃也還不錯,能夠如此,你父皇還算是有點良心。今後多替你父皇辦些事,多立一些功勞,把那些毛孩子都比下去……”
  
  “母妃----”安和公主蹙眉打斷她,揮退殿內的宮人道:“母妃,你別去教哄著寅瑞亂來,淨做一些授人話柄的事。且不說父皇最疼的是老七,便是老三也快封王,另外還是老八、老九、小十二,今後也難保不會再添人。咱們如今的境況,能拿什麽去跟別人爭?你讓寅瑞處處去爭風頭,可不是自找禍事麽。”
  
  熹妃聽了不樂意,冷笑道:“一樣是皇上的親生兒子,難道她們的便要高貴些?再說,也沒有誰是皇後嫡出,憑什麽就爭不得?你既然嫁了人,就少管一些宮裏閑事。”
  
  安和公主氣得怔住,頓了一會才道:“若不是關係母妃和寅瑞,別人哪怕是鬧翻了天,又與我何幹?母妃總是這麽不聽勸,一味的由著自己性子來。”
  
  壽王見慣母親和姐姐的爭吵,趕忙勸道:“算了,你們都是為了我好。”
  
  熹妃仍是不服氣,拿眼看著麵前的女兒,氣呼呼道:“我讓寅瑞多上進一些,有什麽不對?你可倒好,整日裏就知道惦記別人。那老七再伶俐,也不是你的親弟弟,你反倒向著他說話?皇貴妃給你一點小恩小惠,就連門頭都找不著了。”
  
  “哎……”安和公主反倒歎氣,也不理論熹妃的氣話,平緩了一會,“母妃,你讓寅瑞上進當然沒錯,可那些太過的念頭,還是少想一些的好。母妃也知父皇的性子,既然心意不在弟弟身上,寅瑞若太急功近利,將來是決計撈不著好處的。”
  
  壽王見熹妃不能反駁,也順著話道:“母妃,姐姐說的不錯。”
  
  安和公主眸色深邃,接著往下續道:“不是女兒不願意去爭,私心幫著別人,可是也總得看清情勢,凡事都要量力而行。且不說雲、慕兩家如何權重,也不說父皇如何恩寵慕母妃,單是朱貴妃一門,也不是咱們比得過的,何必明做別人的眼中釘呢?父皇若喜歡寅瑞做賢王,那麽就先做一個賢王好了。”
  
  “又提那朱貴妃做什麽?”熹妃被兒女們說得無話,反倒轉了氣向,“一提起那小狐狸精,我就----”像是怒不可遏,不由揉了揉胸口,“若說皇後和皇貴妃,到底還有些大家子氣度,縱使再不好,麵上情總還有幾分。可你們瞧那朱貴妃,仗著自己年輕,整日裏都是張牙舞爪,哪有把你們母妃放在眼裏?!”說到最後,不免稍稍哽咽起來。
  
  安和公主卻是輕笑,悠悠然道:“萱妃以前不也一樣麽,慢慢來罷。”
  
  到了次日,京城中自然是熱鬧非凡。明帝領著熹妃一並出宮,禦駕親臨壽王府,與前來賀喜的群臣同樂,也算是當著天下人給壽王長臉。因妃子們不得隨意出宮,宮中也設有相應喜宴,一時眾人皆已趕到,鶯鶯燕燕們齊聚在禦花園內。不過皇帝不在場,嬪妃們少了爭奇鬥豔的興致,隻是三三兩兩一處,各自說著閑話取樂。
  
  慕毓芫身子漸好,按禮出來照應著宴席局麵。謝宜華相陪在側,一身淺黃色銀泥飛雲紋絹紗宮裳,少有的明快爽透,清聲笑道:“嬪妾瞧著娘娘的臉色,比從前還紅潤些許,想來是身子已經大好了。”
  
  慕毓芫朝她一笑,“哪有什麽紅潤不紅潤的?不過此時正晌午,日頭曬得人頭暈腦脹的,臉上也跟著發紅罷了。”
  
  惠妃正在低頭剝著葡萄,撕開紫得透亮的薄皮,內裏綠瑩瑩的果肉滿是汁水,丟在盤子滑的直打轉。聞言也仔細瞧了瞧,將小碟子遞給側旁的七皇子,接著話笑道:“賢妃娘娘說的不錯,嬪妾瞧著也是一樣。”
  
  慕毓芫推了推七皇子,教導道:“祉兒,先給你徐母妃道謝。”
  
  “嗯……”七皇子塞了兩粒葡萄,含混說了一句,因瞧見弟弟妹妹在遠處玩,等不及吃完,便放下碟子一溜煙跑了。
  
  “哎,慢著些跑。”慕毓芫忙讓宮人跟上去,回頭瞧著惠妃,“對了,今兒怎麽不見寅祺?算起年紀來,寅祺明年也該滿十六,又是一件熱鬧的大喜事。”
  
  惠妃笑著點點頭,回道:“正是,明年五月去了。早上起來的時候,說是要去給他二哥幫忙,隻怕這會還在壽王府上,指不定怎麽高興喝酒呢。”
  
  “也難怪,老三原比別人熱心腸些。”慕毓芫微笑頷首,眼下皇帝不在宮中,想來三皇子不肯錯過機會,自然要去做出兄弟友愛的模樣。況且認真說起來,那次七皇子掏鳥窩失足落水,三皇子也脫不了幹係,私心裏難免更是不喜。
  
  惠妃豈知她心中所想,聞讚笑道:“有娘娘教導著,也還算是聽話懂事。”
  
  “本宮哪有機會教導他?惠妃姐姐太自謙了。”慕毓芫淡淡笑應,環視了席上妃子一圈,江貴人正與朱貴妃說著話,二人情狀甚是親密。
  
  自那日責罰之後,兩人更生出些同氣連枝之意,慕毓芫聞之一笑,隻讓底下的人看緊二人往來。倒是那被江貴人中傷的楊婕妤,仿佛一事無知,素日見麵之時,也並沒有帶出一言半語閑話。雙痕冷眼瞧了幾日,私下歎道:“奴婢看那位楊婕妤,若不是真的老實軟和,便是有心藏了忿恨之意,隻不顯山露水罷了。”
  
  畢竟相處時日不算多,慕毓芫也是猜不透。此時瞧著楊氏姐妹並肩說笑,連瞧也不瞧江貴人一眼,虛虛實實,還真是讓人無法琢磨明白。如此恍惚了半日,抬頭見吳連貴神色匆忙趕來,近身稟道:“娘娘,小瀾王爺醒來一直哭鬧,先回去瞧瞧罷。”
  
  “嗯,知道了。”慕毓芫微微蹙眉,朝謝宜華道:“你在這裏照應著,讓姐妹們盡興說笑一會,看著時辰再各自回宮去。”
  
  謝宜華起身相送,點頭道:“娘娘放心,隻管先回去忙著。”
  
  少時正席菜式上來,琳琅滿目的佳肴布滿長桌。朱貴妃懶洋洋的,拿著金箸在碟子裏撥了撥,卻並不吃,隻是長聲歎道:“皇上出宮去了壽王府,皇貴妃娘娘又不知去哪兒,人影兒都不見一個。這宴席也沒意思的很,哪裏還有胃口?”
  
  江貴人忙親自斟了一盞酒,陪笑敬道:“雖然皇上和皇貴妃娘娘不在跟前,不是還有貴妃娘娘在麽?嬪妾們心裏也一樣高興,娘娘也該多飲一杯才是。”
  
  “也是,那就少飲一些罷。”朱貴妃方始展顏,接連幾杯醇酒下喉,臉上浮起些許淺薄粉色,因此嬌婉微笑時,眼角也帶出一絲醉暈媚態來。
  
  她二人說的分外親熱,也不管在座的其他妃子,便是對麵的賢妃,也仿似有無一般不理會。惠妃見狀,忙貼近些低聲道:“賢妃娘娘,等會姐妹們用完熱菜,還是提早讓大家回去罷。”
  
  謝宜華神色平常,隻微笑道:“不著急,惠妃姐姐隻管慢慢用著。”
  
  席上氣氛略顯僵硬,妃子們都有些不自在。如此過了小半個時辰,朱貴妃像是飲的有些多了,將金箸重重一扔,奪過侍女手上的絹扇,連連搖道:“熱死人了,這是什麽鬼天氣?!別人就可以先走,偏生留下我們在這兒受罪。”
  
  江貴人見她有些醉意,連忙勸道:“眼下皇上也沒那麽快回來,再說皇貴妃娘娘也不在席,娘娘又何必硬撐著難受?娘娘既然覺得熱,那就回宮歇息一會。”
  
  朱貴妃鼻子裏“哼”了一聲,冷聲笑道:“你雖然是好心,可本宮怎比得上皇貴妃娘娘?豈敢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江貴人上前扶著起來,低聲笑道:“能有什麽不一樣,還不都是皇上的妃子。”
  
  言下之意,自然是說慕毓芫並非皇後,也不過隻是一名妃子罷了。若說如她這般的念頭,眾人私下未必沒有想過,隻是當著人說出來,未免有些太不恭敬。妃子們各自麵麵相覷,隻是不敢當場議論。
  
  “貴人,你這話可就錯了。”
  
  “什麽?”江貴人一時沒聽真,不由回頭。
  
  眾人也聞聲看過去,說這話的乃是楊婕妤,先時一直與妹妹坐在角落,此時陡然站了出來,一臉正色道:“皇貴妃娘娘乃在四妃之上,又有皇上親授轄理六宮之權,怎麽能跟嬪妾等人一樣呢?貴人的如此言語,實是對皇貴妃娘娘大不敬!”
  
  江貴人哪裏看得起她,不屑道:“你又算個什麽東----,也配來教訓我?”
  
  “是,嬪妾自然算不上什麽。”楊婕妤也不動怒,隻是突然走過去拉住江貴人,一改平日柔順模樣,不依不饒道:“貴人這就想走了麽?既然對皇貴妃娘娘不敬,就應該去泛秀宮賠罪才是。”
  
  朱貴妃側首睨了一眼,冷笑道:“當真好笑!還真是忠心護主呢。”
  
  楊婕妤不敢頂撞她,隻是低頭不放手。江貴人見有人撐腰,氣勢未免更盛一些,厭煩的甩了一下,嘴裏喝道:“放手!拉拉扯扯的做什麽?”
  
  “啊……”楊婕妤猛地喊了一聲,隻見她順著力道往旁邊栽倒,偏生那麽不巧,居然一頭撞在長桌尖角上,鮮血頓時自額頭緩緩流出。
  
  “姐姐,姐姐你沒事吧?”楊才人趕忙上前攙扶,一臉驚慌之色。
  
  眾妃嬪皆是驚嚇,慌忙一擁而上。眼見跟前亂成一鍋粥,謝宜華忙喝退眾人,上前詢問道:“楊婕妤,頭上覺得怎麽樣?”低頭細瞧了一會兒,側首朝新竹吩咐道:“別在這裏愣著,趕緊傳個太醫過來瞧瞧。”
  
  “是。”新竹連忙答應下,急急轉身。
  
  “怎麽了?慌慌張張的。”明帝大約是剛從宮外回來,熹妃也在旁邊,皺著眉頭側了側身,才勉強沒跟新竹撞個正著。
  
  新竹嚇得不輕,慌忙跪下道:“奴婢急著去傳太醫,一時……”
  
  “皇上……”楊婕妤哭著將其打斷,抬手在額頭上擦了擦,反倒弄得滿手血汙,一張俏臉也是鮮血斑斑,甚是駭人。
  
  “怎麽回事?”明帝的臉色很不好,眉目間盡是陰霾之色。
  
  楊婕妤抽抽噎噎的落淚,像是哽咽說不出話。楊才人趕忙上前行禮,又轉身扶起她姐姐,方才回道:“剛才江貴人酒後失言,口中對皇貴妃娘娘大不敬,說娘娘與嬪妾等人原本一樣,也不過隻是一般妃嬪而已。姐姐聽了她的話,覺得有些不妥,便勸江貴人去泛秀宮賠個不是,結果就----”
  
  楊才人的話固然不假,隻是江貴人原本一句失言,被她這麽一渲染,反倒像是刻意非議皇貴妃似的。眾人都有些解悟過來,皆拿眼看向皇帝,果見明帝臉色鐵青,冷聲問道:“貴人,楊才人的話可屬實?”
  
  “臣妾……”江貴人急忙跪下,不知如何辯解。
  
  “皇上----”楊婕妤拭了拭淚,隻道:“臣妾不過是皮外傷,不算要緊。隻是臣妾想著,皇貴妃娘娘病了大半年,才剛好些,又豈聽的閑言碎語受委屈?一時多嘴,便勸了江貴人幾句,不想笨嘴笨舌的,反倒惹得貴人心裏生氣。”
  
  聽她說自己“笨嘴笨舌”的,謝宜華不由好笑,再回頭悄悄打量眾嬪妃,也一個個都是忍笑之色。明帝卻是一臉盛怒,讓人攙扶楊婕妤坐下,朝江貴人冷冷道:“前幾日才在泛秀宮讀過《女誡》,這麽快又不記得了?你身為後宮妃嬪,不說安安分分的過日子,反倒成天的嚼舌生事!楊婕妤不過勸你幾句,氣性就那麽大?非要將她摔得頭破血流才罷休?”
  
  江貴人急急辯道:“不是臣妾有心推的,是她自己沒站穩。”
  
  熹妃在邊上冷笑,仰著下巴瞧著她道:“你若是沒碰她,難不成還是楊婕妤自己飛上去的?貴人說這樣的話,也不怕閃了舌頭!”
  
  江貴人見牆倒眾人推,隻好拿眼急急求救,朱貴妃自然不會搭理,隻做不見。明帝瞧著二人情狀,因而問道:“你總是這麽不安分,方才又是在跟誰議論?”因江貴人低頭不答,遂冷笑道:“怎麽,難不成是你自言自語?”
  
  “皇上----”謝宜華見眾妃不敢答話,於是上前笑道:“方才隔得遠遠的,仿佛是江貴人在跟貴妃妹妹說話。”說著衝朱貴妃一笑,“也不是什麽好話,想必貴妃妹妹也沒大聽真切罷。”
  
  朱貴妃甚是惱火,隻是“哼”了一聲。
  
  “傳朕的旨意,貴人江氏言行無德、屢教不改,今罰半年月銀,降為才人,以此為後宮妃嬪之引戒!”明帝聲音冰涼說完,又側首看向朱貴妃,“你如今貴居四妃之位,不比尋常宮妃,更應該為眾人做出表率才是,今後少跟閑雜人等來往!”
  
  如此當著眾人,已經是極重的言語了。朱貴妃臉上原有些醉紅,此時羞惱交集,更是紅得宛若血色寶石一般,咬唇應道:“是,臣妾謹遵皇上旨意。”
  
  楊婕妤額上已經起了血痂,臉上剛剛擦拭過,看著比方才好了許多,此時掙紮著起身道:“皇上,聽說小瀾王爺不大好,還是先去泛秀宮瞧瞧罷。”
  
  明帝平緩了怒氣,頷首道:“嗯,起駕泛秀宮!”
  
  眾嬪妃紛紛退散而去,隻餘下江氏怔怔跪在地上。朱貴妃一路氣悶難言,回到淳寧宮仍是餘怒難消,將絹扇摔在地上道:“反了,都反了!!”文繡端著涼茶上來,也被她一把推開,“那江貴人也是個不中用的!平白無故,反倒牽連的本宮跟著受氣。”
  
  “娘娘,已經是江才人了。”文繡小聲糾正,揀起地上絹扇放好,換了一把新的團扇搖道:“不與江才人來往也好,她那樣的蠢人,隻會跟風亂倒牆頭,也不能幫娘娘辦成什麽大事。不過娘娘,皇貴妃娘娘她----”
  
  “你少來勸,本宮可不想聽!”朱貴妃將其打斷,回身往後倚著,冷聲道:“動不動就拿姐姐壓我,仿佛她也是皇後似的,一幅施舍憐憫的模樣,難道我一直都是欠著她的麽?她又有什麽可高貴的,說出來也不怕人笑話!”
  
  文繡被她喝斥,隻得緩和道:“縱使娘娘不喜歡泛秀宮那邊,也該避諱著一些。即便是先時皇後娘娘在世,還不是一樣客氣,難不成還能讓皇上攆她出去?再者說,自皇後娘娘去世後,皇貴妃娘娘為人柔和,總歸還是待娘娘不錯的。”
  
  “笑話?”朱貴妃將茶盞一墩,轉眸看向文繡道:“難不成沒有她,本宮就不能活下去了?老七是皇上的兒子,嶸兒難道就不是?”
  
  文繡急道:“娘娘,奴婢不是這個意思。”
  
  朱貴妃合上眼簾躺著,曼聲說道:“姐姐脾氣好、氣性好,凡事總肯讓著人,自然不去計較許多,本宮才不要如此委屈呢。一輩子看別人的眼色過日子,再好也要忍受窩囊氣,活著又有什麽意趣?”
  
  文繡見她在氣頭上,隻得沉默了一會。轉身走到牆角,給雙耳鎏金瑞獸金鼎添上沉水香,不過片刻,便有清幽稀薄的香氣漫漫散開。自己揀了小杌子坐下,拿起美人捶敲了半日,見朱貴妃側身翻轉,因問道:“娘娘,可是太熱了?”
  
  朱貴妃頭也不回,隻道:“自然熱了,哪裏比得上泛秀宮涼快呢。”
  
  文繡聽她仍是氣盛,乃小聲勸道:“娘娘既然不想聽,奴婢也不再多說。隻是多嘴一句,不論怎樣,皇貴妃娘娘並沒什麽壞心眼,何苦執意與她不和?後宮裏的妃子,哪個沒有自個兒的委屈,今後還是稍忍著一些罷。”
  
  “是麽?”朱貴妃翻身坐起來,冷聲笑道:“平日裏,皇上何曾不遷就著本宮,但凡一遇到她,事事就都跟著變樣兒了。本宮長這麽大,有一多半的委屈,還不都是她給的?”說到此處甚是激動,眉色恨恨道:“遠的不說,上月裏原想著皇上連日勞累,親自去燉了一盞參湯,為此還燙到了手。誰知道隻不過一道雷,就讓皇上撇下本宮,別說詢問半句,便是連湯都沒喝上一口!”
  
  “那日泛秀宮有事,也難怪皇上著急。”
  
  “哼,次次都是她有事。”朱貴妃甚是不屑,下榻端起涼茶飲了一口,自己搖著團扇涼快著,“那麽前幾日呢?那麽大的毒日頭,她便變著方兒的為難,還硬是不讓本宮回來,又安著什麽好心了?”
  
  “這----”
  
  “怎麽,你也圓不了罷。”朱貴妃挑起眉頭冷笑,不待文繡答話又道:“諸如這樣的事情,若是認真計較起來,隻怕三天三夜也說不完,本宮因為她受的氣還少麽?你也別再說了,不然就攆你出去!”
  
  “是……”文繡情知勸也無益,唯有輕聲歎氣。
  


《元徵宮詞》薄?慕顏 ˇ第二十三章 玲瓏ˇ 


江氏因為一句失言,引得皇帝震怒而貶為才人。此事過後,不由讓眾人對那位溫婉恭謙的楊婕妤另眼相看,加上她又住在泛秀宮,能夠時常見到皇帝,妃子們更對她多了一層客氣。當日,慕毓芫正忙著照看小皇子,事後才知竟是因自己而起,聽完也沒有多說什麽,隻賞賜了幾盒珍貴膏藥過去。
  
  過了一個來月,楊婕妤額頭上的傷大致痊愈。她原本就住的近,素日也常來椒香殿請安,如今既然傷勢已好,自然要帶著禮物前來答謝一番。慕毓芫留意打量著她,通身一襲秋香色尋常宮衫,外罩月白色碎紋展衣,鬢上釵環亦是本分,整個人從頭到腳無一處不顯得柔順。
  
  楊婕妤行禮言過謝,坐下笑道:“娘娘近來的氣色,似乎好了許多。”她說話時自然的微微垂首,顯得分外恭謹,“上次娘娘讓人送來的藥品,嬪妾隻用過幾次,如今連一點痕跡也不見,太有勞娘娘費心。”
  
  “婕妤客氣,也不值什麽。”慕毓芫淺淡微笑著,端起花茶飲了一口,潤了潤嗓子又道:“再說----,婕妤還是因為本宮才受傷,單是這一份難得的心,也不是幾盒藥膏能夠抵得上的。原是應該的,婕妤無須太過記掛。”
  
  “娘娘天生的好脾氣,對宮裏姐妹一向都是寬待有加,嬪妾等人莫不記掛在心。隻是----”楊婕妤頗有些抱不平之色,身子傾斜近些道:“像江才人那樣狂妄,竟敢當眾詆毀娘娘、挑唆他人,嬪妾雖然位分低微,也忍不住要為娘娘說句公道話!即便是吃點苦頭也無妨,總算不辜負娘娘素日的恩情。”
  
  慕毓芫聽她漫漫說完,倒是訝異,從前並不覺得麵前女子能言善道,如今情狀看著甚是親密,實則有些別扭不自在。仿佛經過江才人一事,彼此理所應當走得近些,然而自己卻並不那樣想,隻微笑道:“委屈你了,本宮都記在心裏。”
  
  楊婕妤眸色明亮,忙道:“不敢,都是嬪妾份內的事。”
  
  二人正說著話,隻聽外麵小太監通傳皇帝駕到。慕毓芫俯身給小皇子掖著錦被,抬頭笑道:“本宮一時脫不開身,婕妤先去接駕罷。”見楊婕妤緊著腳步出去,方才緩緩看向雙痕,“吩咐知秋堂的人,留意著點。”
  
  “是,奴婢明白。”雙痕輕聲答應著,隻聽外麵腳步聲漸近,忙上前打起翡翠綠珠掛簾,蹲身福了一福,便領著寢閣內的宮人退出去。
  
  “方才在門口碰見楊婕妤,朕打發她回去了。”明帝大步流星進來,似乎路上曬得幹渴,看見高幾上放著半盞茶,端起來就喝了兩大口。
  
  “楊婕妤喝過的茶,皇上就這麽愛惜?”
  
  “嗯?”明帝愣了一下,趕緊皺眉瞧了瞧,粉彩掐金的白玉瓷蓋碗,上麵描著精致的青玉螺鈿雲龍紋樣,釋然笑道:“又在哄朕了,這碗你也舍得讓別人用?”
  
  “嗬,臣妾就不能大方一回?”慕毓芫低頭一笑,開了紫檀木櫥格,取出另一隻同樣的來,沏上新茶遞過去。因見皇帝眸色甚悅,側首打量了一會,“皇上這般高興,想來有什麽大喜的事?”
  
  “剛收到青州捷報,所以特意趕來告訴你。這仗打了一年多,多虧雲琅他們指揮得力,霍連蠻子吃了不少苦頭。”明帝鼻子裏冷“哼”一聲,“區區霍連蠻子,早些年竟然敢那般囂張?如今,總算知道大燕國的天威!”
  
  “恭喜皇上了。”
  
  “嗬。”明帝心情甚好,伸手拉著她坐在身側,“依照朕的意思,雲琅他們若是能蕩平霍連、突利等國,那才是大大的喜事。”
  
  霍連、突利等國人口雖不多,屬地卻是廣泛,如果真的要使之臣服,實則並非一件易事。一旦打到極北之處,單是人馬、銀兩、糧草等等,就不知道需要多少,若沒有十幾年時間的積蓄,後方物資又豈能跟得上?慕毓芫茫然想著,不由替雲琅擔心起來,戰火紛飛一日,自己也就跟著懸心一日。
  
  明帝側首瞧了一眼,問道:“怎麽,宓兒你話要說?”
  
  慕毓芫搖了搖頭,“沒有。”
  
  “不過----”明帝忽而歎了口氣,“那樣的全勝,隻怕一時間難以達成。前幾年撤藩之時,國內兵力消耗不少,雖然收得些金銀器物,又不能立時換做糧草來用。雲琅若是能乘勝追擊下去,咱們的贏麵越大,將來議和之時,也就越有利跟霍連談條件。”
  
  “將來……”慕毓芫淡淡微笑,伸手拉過旁邊的細竹簸籮,翻揀了一陣,找出一個鵝黃色的四合如意荷包。上麵繡著鸞鵲報春圖樣,以珠絡縫金線合之,針腳細密、繡功精致,荷包雖小,花枝和鳥羽卻是絲絲分明,大約已經繡得半成。
  
  “你是在擔心雲琅吧?”明帝撫了撫她的手,傾斜身子湊過來,“嗬,原來藏著這樣的好東西,可讓朕瞧見了。”
  
  “還沒繡完----”
  
  慕毓芫一語未了,便聽明帝吃痛“嗯”了一聲,指頭上洇出綠豆大的血珠,原來是被荷包上的細針紮個正著。“噝……”明帝吸了一口氣,嘴裏笑道:“嗬,沒想到還有機關呢。幸好沒染壞荷包,不然倒讓你白辛苦一番。”
  
  “皇上急什麽?”慕毓芫汲了濕絹過來擦拭,又在素絹上剪下一條細帶,大致纏了上去,“還好沒紮著別的地方,稍微裹會,停一停也就沒事了。”
  
  “也對。”明帝嘴角微彎,視線在慕毓芫臉上流連,一本正經道:“方才若是紮著的是腳趾頭,你又怎肯為朕包紮呢?還好,還好。”
  
  聽得皇帝連說兩個“還好”,慕毓芫也是忍俊不禁,嫣然笑道:“嗬,皇上怎知臣妾不肯?不然,再把腳上也紮一下。”
  
  “宓兒……”明帝突然放柔了聲音,目光也有些纏綿,伸手摘下她鬢上的東菱玉束發長釵,一頭及腰的長發頓時瀑布般散開。發絲遮出小半片淺淡陰影,掩蓋住皇帝的眸色,看起來有些朦朧不真切,“朕----,好久沒見這樣笑過了。”
  
  慕毓芫微微垂著頭,輕聲道:“皇上是累了,歇息一會罷。”
  
  “是啊,朕累了……”
  
  慕毓芫聽著皇帝低聲喃喃,任由他將頭埋在自己的懷裏。不過無論如何努力,也找不到以往融洽無隙的姿勢,無聲的適應著,始終還是感覺有些生硬。彼此走到今天這一步,早就已經不能再回頭。隻是裂縫既然已經生成,縱使再用心用力去彌補、遮掩,終究還是有一道痕跡,有些東西永遠的消失了。
  
  中秋佳節之日,也是金晽公主的生辰。照著往年的慣例,中秋晌午之時,明帝都要預備一次家宴,單獨給愛女慶賀生辰。有著生辰這個借口,金晽公主遂將杜玫若請進宮來,兩個人多時不見,再次重逢都是分外歡喜。
  
  金晽公主換了新衣,絳紅色的寶仙結花廣袖吉服,鬢壓一枝新折的朱蓼花,其間珠環玲佩,耳上一對細銀線蜜蠟瓔珞珠。因為已經及笄成年,裝飾自然比幼時華麗,兼之心情愉悅,更是襯得她眉目嬌美,宛若一株亭亭玉立的含苞新荷。此時早攆退了跟前宮人,上前拉住杜玫若的手,嬌嗔道:“日盼夜盼,可算把你盼回宮來了。”
  
  杜玫若先行了個禮,起身笑道:“謝公主掛念,我又何嚐不是一樣?”
  
  “起來罷,還行那些虛禮做什麽?”金晽公主笑著拉她坐下,歎了一口氣,“你一回去就是三、四個月,也不說來回來瞧瞧,我自己都快悶死了。”
  
  “我也想回來,隻是----”杜玫若的笑容頓了頓,躊躇之間,忽而瞥見金晽公主腰間的掛墜,伸手拉起問道:“好精致難得的珠墜,是皇上新給的麽?”金線橫傳交織,束著幾顆渾圓的彩虹黑曜石,被陽光襯出絢爛的七彩顏色,美得奪人眼目。
  
  “不是----”金晽公主突而臉上一紅,“是慕母妃給的。”說著側了側身,輕輕拍掉杜玫若的手,“咱們好久不見,別管珠墜什麽的了,還是說說……”
  
  “我不信。”杜玫若笑著搖頭,趁著金晽公主一個不留神,將珠墜兒解了下來,“若是皇貴妃娘娘給的,公主害什麽臊?不用說了,一定是慕家公子給的。”
  
  “你別胡說!”金晽公主的臉更紅了些,伸手去奪,杜玫若卻巧身閃開了,隻得恨恨分辨道:“我豈會佩著外間男子的東西,那不是私相傳授麽。當真是慕母妃給的,難道我還會哄你?”
  
  杜玫若與她自幼相伴,彼此相熟,隻將珠墜藏在身後不給,歪著頭笑道:“讓我來猜一猜。慕家公子得了好東西,自然要孝敬給皇貴妃娘娘,然後麽----”她笑著往桌子後閃躲,“皇貴妃娘娘心裏明白,所以就轉給公主了。”
  
  “隨你亂猜,我不要了!”金晽公主又羞又急,索性賭氣。
  
  “當真不要?”杜玫若故作認真,衝著金晽公主抿嘴兒一笑,“既然公主不稀罕這墜子,那我就把它扔掉算了。”邊說邊往窗口走了幾步,作勢朝窗外揚手。
  
  “好了,好了。”金晽公主趕忙去攔她,軟和了口氣央道:“瞞不住你,全都被你猜到了,快還給我罷。”說完更是不好意思,幾乎快抬不起頭來。
  
  “公主,皇貴妃娘娘的賀禮送到。”
  
  “走,你也去瞧瞧。”金晽公主將墜子重新係好,低頭整理了會,又用束腰將墜線固定好,方才拉著杜玫若出去。
  
  果見兩個泛秀宮的小太監,一人手裏端著一個紅木漆盤。小宮女上前揭開紅綾,左邊是八個如意多喜金錁子,另有幾盒胭脂水粉、螺子黛等物,都是上好的佳品。右邊則是一枚精巧的赤金七星蓮子長釵,頂頭以靈芝為形,釵身光亮可鑒,末尾串著七顆小巧靈動的玉籽珠,繁複而不失秀雅。
  
  杜玫若瞧了瞧,耳語笑道:“既然分開著放,那釵肯定有些不一般。”
  
  “你又來了。”金晽公主笑嗔了一句,拈起七星釵在手中細看,讓人將其餘東西拿下去,回頭道:“我去向慕母妃道個謝,你也跟一起去?”
  
  “不了,我去反倒礙事。”杜玫若抿嘴一笑,頗為揶揄。
  
  “那你等著我,一會就回來。”金晽公主果然不再堅持,吩咐宮人備輦,自己轉到偏殿書房,對著銅鏡將七星釵簪好,方才挽著臂上流蘇款款離去。
  
  杜玫若看著車輦行遠,估摸著大致時間,帶上入宮前預備好的東西,自側門步行繞到淳寧宮。朱貴妃閑極無聊,正在自個兒塗染蔥管似的指甲,手邊堆著好幾盒蔻丹,櫻桃色、玫瑰色、牡丹色,五彩繽紛的淩亂排列著,煞是蔚為可觀。也不回頭看人,隻顧翹起白皙的手指,半日才問:“你替本宮瞧瞧,哪個顏色襯身上衣衫?”
  
  “依臣女看----”杜玫若極有分寸的打量著,朱貴妃一襲煙霞紅泥金五瓣牡丹雲錦通袖長衫,下穿淺黃色雲紋撒金紋鳳仙裙,加上頭上珠釵華貴,已是奢華明麗至極。因此稍稍琢磨了一下,笑道:“若是用正紅色一類,隻怕被娘娘的衣衫所掩蓋,反倒不能顯現得見。莫若用稍帶粉紫的玫色,比之衣衫稍冷一些,既能跳出來,也壓得住煙霞色的虛浮,豈不是兩全其美?”
  
  “嗯,甚好。”朱貴妃很是滿意,便取了一瓶玫瑰紫的蔻丹。
  
  “娘娘,且等一下。”杜玫若婉聲一笑,從懷裏拿出一枚玉蟬型小盒子,輕輕擰開來,裏麵是大半盒玉色瑩透的香膏。
  
  朱貴妃瞧了瞧,問道:“這是玉梔油?”
  
  “是。”杜玫若遞近些給她瞧,笑道:“平常的那些玉梔油,風吹吹就不好了。這是哥哥在外省得的,聽說能三日不掉,娘娘不如試一試?”
  
  朱貴妃依言一試,先將蔻丹染在指甲上,末了晾幹,再用玉油覆上一層,果然油亮如水,不似平日那般死沉沉的。兩隻手對著比了比,大喜問道:“這盒子很好,本宮向你買了吧?”
  
  “娘娘不嫌棄便好,哪裏還敢再要賞銀?”杜玫若拿起絹扇替她扇著手,立在旁邊回道:“娘娘對臣女照顧有加,心裏一直很是感激。原本想著,若能陪娘娘說說話、解解悶,縱使談不上報答,也算盡了臣女的一份心意。”說著稍作輕歎,惋惜道:“如今看來,竟然也不能夠了。
  
  “本宮也聽說了些,還不都是賢妃搗的鬼。”朱貴妃一聲冷笑,甚是不屑,“她又算得上什麽人物?哼,不過仰仗著皇貴妃那邊,就連自己的份量都不知道了!”
  
  杜玫若緩緩低下頭,眸光朦朧道:“不怪別人,都是臣女家中有事。”
  
  “這也沒什麽難辦的,回頭讓寅雯求個情,本宮再替你說兩句,也就回來了。”朱貴妃側首瞧了一眼,曼聲問道:“你哭什麽,莫非在家中受了委屈?縱使杜夫人懶怠於你,不是還有你爹爹麽?”
  
  杜玫若勉強微笑,淡聲道:“爹爹娶了三房姨娘,哪裏還有空管我?再說,我從五、六歲就進了宮,還能剩下多少父女情分?不怕娘娘笑話,前些時日回去之時,爹爹險些沒認出我來,可見連樣貌都已模糊了。”
  
  朱貴妃甚是唏噓,憐憫道:“嘖嘖,真是可憐。”
  
  杜玫若忙謝了一句,拾起笑容道:“原是來給娘娘解悶的,反倒說這麽些閑話,娘娘可別見怪。”側眸看了看窗外天色,“時辰不早,臣女在這兒瞎扯,倒是耽誤娘娘的正事,晚上還有賞月宴席呢。”
  
  “沒事,你陪著說話也不錯。”朱貴妃又瞧了瞧指甲,水滑瑩透的玫瑰紫,果然與身上紅衫相得益彰,因此頗為自得。自個兒想了一會,抬眸笑道:“也罷,晚上你也跟著寅雯過來,咱們一塊兒說說話。”
  
  “是,隻要娘娘不嫌厭煩。”
  
  “厭煩?”朱貴妃忽而冷笑,“厭煩的人自然有,不過卻不是你。”說著歎了一口氣,撇嘴道:“罷了,提起來就讓本宮添堵!”
  
  見她如此說,杜玫若自然不便急著走,因問道:“娘娘身份如此尊貴,難道還有敢給娘娘氣受?若有那樣不知高低的人,娘娘也不必放在心上。”
  
  朱貴妃聽著很是合意,順話笑道:“嗬,可不是麽?不知高低!”
  
  於是又說笑了一陣,杜玫若方才告辭。回到映綠堂時,金晽公主早已等候多時,從裏麵迎出來,抱怨道:“你去哪兒?都等你大半天了。”
  
  杜玫若攬著她進去,溫聲笑道:“上次我的手被燙傷,得貴妃娘娘賞賜藥膏。難得今日回宮來,惦記著娘娘的情意,所以去答謝了幾句。”
  
  金晽公主“噢”了一聲,不以為然道:“你從小跟著我一塊兒長大,朱母妃是母後的親妹妹,算起來你也不是外人,還那麽客套做什麽?”
  
  杜玫若笑道:“嗬,都是沾公主的光。”
  
  金晽公主性格單純,並不多在小事上計較,轉瞬忘了不快,又拉著杜玫若說起閨閣女兒私話。兩個人說說笑笑,很快說到天色擦黑。小宮女打起簾子進來,請示道:“公主,中秋晚宴已經預備好,這會兒過去麽?”
  
  “嗯,讓人備好車。”金晽公主揚聲吩咐,站起來整理著身上衣衫,忽而“啊”了一聲,拍手笑道:“對了,前幾日父皇讓人給我裁新衣裳,我還照著從前那樣,也給你裁了一身,等著我給你取出來。”
  
  “公主……”杜玫若抬眸看著她,有些怔忡。
  
  十五之夜,皎潔的月兒渾圓無暇。大約是有些許雲絲圍繞,將那玉盤似的圓月籠出一團瑩透光暈,周遭繁星閃爍,也沾染上一層柔和靜涼的氣韻。杜玫若嗅著風中的幽幽花香,隻聽一串金鈴聲順著夜風飄來,漸近漸清,小太監高聲唱諾:“皇上駕到,皇貴妃娘娘駕到!”
  
  “嘩”的一聲,妃子們全都站了起來。
  
  杜玫若扶著金晽公主起身,靜靜看過去。皇帝一身赤色五爪金龍緙金絲華袍,頭上紫金冠頂珠明亮,仿佛也沾染上今夜的清涼月華,透著少有的親和氣息。不過,皇帝身旁的女子殊色照人,似乎更加奪目一些,幾乎快要讓人睜不開眼睛。
  
  大約養病大半年的緣故,慕毓芫的膚色越發膩白,此時被月華籠罩,更是生出一種融雪般的瑩透之色。滿頭青絲猶如墨緞似的,挽成九鸞盤桓髻,側鬢一支展翅銜珠鳳凰紋赤金步搖,每翅翅尾皆嵌有殷紅瑪瑙石。她嘴角含著一縷微笑,雙眸燦燦如星,與皇帝並肩攜手坐下,一舉一動,都彰顯出二人的妥帖融洽。
  
  “怎麽了?”金晽公主回頭,低聲問道:“玫若,你方才在歎氣?”
  
  “沒有……”杜玫若輕輕搖頭,見金晽公主仍是懷疑,遂輕聲笑道:“難不成是公主想著什麽人,自個兒在歎氣?”
  
  “別瞎說,這麽多人!”金晽公主一臉羞赧,悄悄打量了周圍一圈。
  
  二人湊頭說笑的樣子,顯得特別親密。謝宜華遠遠的瞧在眼裏,看了一會,側首朝新竹低聲道:“四公主身邊的人,是那個侍讀杜玫若罷。中秋團圓之夜,她不在府上陪著家人,怎麽反倒有空閑進宮?”
  
  “是她,錯不了。”新竹仔細看了兩眼,小聲道:“不過那丫頭機靈的很,上次娘娘送她回去,心裏不見得樂意,沒準正懷恨著娘娘呢。”
  
  “嗬,或許吧。”謝宜華淡淡一笑,抬頭正好撞見朱貴妃的目光,雖然臉上含著嫵媚笑意,卻不見得有多友善。她知道彼此素日芥蒂太多,隻做沒有看見,隨手揀了一粒新鮮的白玉葡萄,漫不經心的剝著細皮。
  
  當夜,皇帝自然宿在泛秀宮。謝宜華原不在意這些,沒有皇帝在,反倒樂得更加輕鬆自在。宴後回到鍾翎宮,領著十一公主與跟前宮人,在院子裏賞月玩樂了一會,便揮散眾人早早安歇下。
  
  秋風涼爽宜人,一夜好眠。
  謝宜華素來早起,因見十一公主還在靜靜安睡,不想驚動到她,遂自個兒輕手輕腳下榻。平日裏,也無甚要緊事。左右不過是下棋、看書,再或是繡花之類,隻是借以打發時光而已。擺上黑白子琢磨著,轉眼便是大半上午,稍稍乏味,遂扔了棋譜問道:“新竹,馥兒還沒起來麽?”
  
  “起來了,奶娘正給公主洗臉呢。”新竹自外麵進來,走近俯身道:“娘娘,昨夜淳寧宮出了點事,楊婕妤被掌嘴了。”
  
  “嗯?”謝宜華稍稍疑惑,她知道朱貴妃的脾氣,找楊婕妤的茬兒是遲早的事,因此隻問道:“總得有個緣故罷,為著什麽呢?”
  
  “先前的時候,朱貴妃不是賜過夜明珠麽?”新竹歎了一口氣,往下說道:“昨天宴席散了後,朱貴妃嫌晚上月色不夠亮,突然想起那珠子來。於是派人傳話,說是跟楊婕妤借一下,擺一夜賞月,等到天明就讓人還回去。”說著搖了搖頭,“娘娘你想,楊婕妤豈敢不答應?
  
  “嗬,不用說了。”謝宜華猜到七、八分,笑道:“必定是那珠子碎了。楊婕妤如此不珍惜,沒準還是有心弄壞的,實在是太衝撞貴妃娘娘了。”
  
  “正是。”新竹不由一笑,又道:“朱貴妃大發雷霆,非說楊婕妤是故意的,原本團團圓圓的中秋夜,弄碎珠子咒她不得團圓。還說使壞東西不要緊,不該惡毒咒人,當即拿了楊婕妤,掌了好幾十個嘴巴。奴婢聽說,楊婕妤臉都淤血腫了,著實嚇人,隻怕好些日子見不得人。”
  
  “哎,也是個蠢人。”
  
  “娘娘是說----”新竹正疑惑著,見她站起身來,對鏡抿了抿鬆散雲鬢,仿佛是要出門的樣子,忙問:“娘娘,要出去麽?奴婢讓人預備車輦。”
  
  “不用。”謝宜華揮了揮手,連新竹也不帶,自側門而出,不到片刻便趕到泛秀宮內殿。慕毓芫正在抱著小皇子逗玩,五個月大的嬌小嬰兒,粉嘟嘟的招人喜愛,一雙烏黑眼珠似水銀般靈活轉動。忍不住輕輕捏了捏,憐愛笑道:“好惹人疼的孩子,將來長大必定像足皇貴妃娘娘,不知道多清秀雋朗。”
  
  “如今還小,還不知道淘氣呢。”慕毓芫貼著小臉親了親,眸中盡是溫柔,回頭看了一眼,笑問:“怎麽,你也聽說了那邊的事兒?宮裏的消息就是傳得快,一會兒功夫就全都知道了。”
  
  “聽說,楊婕妤傷得不輕?”
  
  “嗯。”慕毓芫點了點頭,摟著小皇子輕拍走動,“不過,我也沒有去瞧過。哪個女子不愛惜自己的容顏?幾十個耳光下去,還能有好看的麽?我想她正傷心難過著,多半是不想見人,隻讓人傳話安撫了幾句,送了一些東西過去。”
  
  謝宜華點了點頭,歎道:“貴妃縱然心裏有氣,也太下狠手了。”
  
  “她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慕毓芫朝西麵瞧了一眼,微笑道:“眼下她不便跟你我鬧開,隻好拿著旁人撒氣。不過大節慶的日子,鬧出這樣不愉快的事,難道皇上知道就高興麽?”說著微微搖頭,“真是----,也不知她是怎麽想的。”
  
  “哎,嬪妾也覺得奇怪。”
  
  “你也?”慕毓芫麵色疑惑,大約是抱的有些手酸,於是將小皇子放到床上,“朱貴妃就那樣的脾氣,一向都是不大懂得轉彎。莫說是對別人,便是在我跟前,還不是沒有半分婉轉,有氣也是照樣的生。”
  
  “不是。”謝宜華搖頭歎息,“昨兒宴席上,嬪妾瞧見四公主的侍讀,就是先時回家去的那個杜玫若。原本讓她回去,也是因為太過伶俐的緣故,剛才還疑心,昨夜的事情是她挑唆的。不過聽娘娘一說,嬪妾反倒想不明白了。”
  
  “嗯,我也見著了。”慕毓芫微微一笑,又問:“隻是,你又不明白什麽?”
  
  謝宜華在床沿邊坐下,逗著小皇子玩了一會,回頭道:“娘娘不是也說,節慶日鬧出事情來,皇上多半會不高興麽。這個杜玫若太奇怪,到底是在幫著貴妃呢?還是在給宮裏沒事添亂?如此一來,她又能落下什麽好處?”
  
  “好處麽,自然是有的。”慕毓芫淡淡微笑,思量了一會,“那丫頭雖然伶俐,如今也不常在宮裏,難道回來就是為著生事?認真說起來,也不過是咱們疑心而已。”末了又道:“不過,既然你這麽說,今後便讓人多留意一些。”
  
  謝宜華笑道:“但願是嬪妾多心,沒事最好。”
  
  “你既然來了,也不能閑著。”慕毓芫自旁邊取來簸籮,內裏一件正紅色連綿如意瑞芝紋小兒肚兜,含笑遞過去道:“你的針線比我好許多,如今每日照顧著小瀾,半步也離不開,更是沒有空閑。別的衣裳也罷了,貼身東西還是自己做的好,所以辛苦你幾日,拿回去替我做完罷。”
  
  “倒是可以----”謝宜華故意頓了頓,趣道:“不過等到做好,嬪妾可要向問娘娘要手工錢。”說得兩個人都笑起來,停了一會,“娘娘也太客氣,嬪妾早就做了兩件,正要問娘娘滾什麽邊,正好一塊兒弄妥當。”
  
  “你看弄罷,自然都是好的。”慕毓芫笑容微斂,仿佛生出些許落落疲憊。
  
  “嗯,那好。”謝宜華也漫漫看向窗外,空氣裏已經盡是秋意,風裏漂浮著香甜的金桂氣味,似有還無,讓人身心皆為之鬆弛下來。
  

《元徵宮詞》薄?慕顏 ˇ第二十四章 玉珠兒(上)ˇ 

  
  每年的秋獵,都是一件隆重熱鬧的盛事。前月新收到青州捷報,皇帝龍心大悅,吩咐務必辦得更加排場一些,以渲染前方大捷的喜氣。開戰一年多來,朝廷跟打水漂似的扔銀子,用以調集糧草、人馬等等,前方戰事激烈,每戰下來傷亡亦是不小。隻是,尋常百姓如何懂得這些?消息傳開,舉國上下都知道中原勝了,霍連人敗了,不免人人皆是喜氣盈腮。
  
  此時不逢正節,宮中隻是略作裝點一下。明帝一身簇新的赤色夔龍團紋袍,腰扣玳瑁紋玉板帶,因為心情甚佳,更讓眸中光線顯得炯炯逼人。慕毓芫回眸瞧了一眼,婉聲笑道:“難得皇上如此高興,既然過來,就替臣妾哄一哄小瀾罷。”
  
  “好。”明帝一笑,俯身對著搖籃逗了幾句,抬頭問道:“等會就開始秋獵,你的箭法比別人都好,也陪朕去玩一會?”
  
  “是啊,是啊。”七皇子也換了新袍子,寶藍色的起花八團金蟾紋樣,百子刻金絲壓底,極襯他那粉雕玉琢的小臉,“母妃,你也一塊兒去嘛。上次兒臣生病了,小九那個討厭的家夥,居然讓母妃親自教他騎馬,今天一定要補回來!”
  
  慕毓芫笑著搖頭,拉了他道:“好了,別亂編派你弟弟。”
  
  九皇子倒沒有生氣,隻認真道:“每次騎馬,別人都總怕兒臣摔了,前後好幾個人跟著,還能學到什麽?還是跟著母妃去的好,可以真正騎上一回。”
  
  明帝笑道:“如何?兩個孩子都纏著你呢。”
  
  慕毓芫也笑了笑,側首吩咐雙痕道:“你去把棠兒找回來,讓她也換身衣裳----”話還沒說完,小皇子卻突然扁了扁嘴,“哇”的一聲咧嘴哭開,不由笑道:“瞧瞧,聽說我們都要走,小瀾可不樂意了。”
  
  “小瀾別哭……”明帝笑著拍了拍,卻不見效。
  
  “皇上,讓臣妾來罷。”慕毓芫招呼著奶娘近前,仔細翻檢了一下,並沒有尿濕的痕跡,“奇怪,不是才剛喂過奶?怎麽----”說著語音稍頓,趕緊將小皇子抱起,在自己額頭上貼了貼,蹙眉道:“怎麽覺著,像是有些起燒了。”
  
  “是麽?”明帝見狀也是擔心,忙道:“來人,快去傳俞幼安過來。”
  
  “小瀾這孩子,終究還是月份不足。”慕毓芫摟著小皇子歎氣,瞧了瞧旁邊,“比不得祉兒和佑綦,打小底子好,不似這般讓人操心。昨兒半夜哭了兩回,多半是起來受了風,今天就……,真恨不得自己替他生病。”
  
  明帝拍著她的手,溫聲勸道:“沒事的,將來長大些就好了。”
  
  “微臣叩見皇上,皇貴妃娘娘。”俞幼安在門口行禮,領著小醫官進來,仔細診了半日脈,回道:“是受涼起熱了。不過剛發不算嚴重,微臣開一服安神疏散的湯藥,少喝上小半盞,晚上注意著些便是。”
  
  “那就好。”慕毓芫懸了一顆心,方才歸位,“皇上,你帶著孩子們去玩,臣妾還是留在這兒陪小瀾,不然也放心不下。”
  
  “嗯,朕也早點回來。”
  
  七皇子有些失望,走近些瞧著弟弟,嘟噥道:“小瀾,等會要乖乖喝藥哦。你要是聽話,七哥就去給你打隻野兔子,回來做一對兔毛籠手。”
  
  “小瀾哪裏聽得懂?去玩罷。”慕毓芫掌不住笑了,回頭瞧見十公主,又對兄弟二人囑咐道:“你們兩個別光顧著自己,玩的時候帶上棠兒,記住沒有?”
  
  “記住了!”七皇子大聲答應,對著妹妹扮了個鬼臉,“小丫頭,別的本事沒有,隻會在母妃麵前告狀,哈哈……”一麵說,一麵往外邊跑。
  
  “哪有?!”十公主自然不依,提著撒花裙子追了出去。
  
  西林獵場帶著秋意,晌午的天空格外遼闊深遠。偶有幾縷潔白雲絲,也是單薄沒有力度,反倒襯得碧空越發的藍,恍似一潭沉靜無波的清澈池水。一陣陣清風掠在人們的臉龐上,如同美人的素手輕輕撫過,既輕且柔,讓人心意也跟著軟和下來。
  
  明帝眺望著遠處的樹林,將近深秋,樹葉已經不如夏日繁盛,透出些稀稀疏疏的縫隙來,依稀能看到小獸驚動的影子。朱貴妃換上桃色箭袖宮裝,並不為打獵方便,隻是想要那份爽利英氣,在旁邊淺聲笑道:“皇上,今秋可要多獵幾隻麅子。”
  
  “嗯。”明帝心不在焉,微微點頭。
  
  秋獵盛事,宮妃們幾乎悉數出來。因為也邀請王公貴族,男女相見不便,因此特意在側台掛了竹簾,擺上酒席給妃子們散坐。此時尚未開始打獵,諸如海陵王等人都在遠處說話,得了這個空隙,朱貴妃自然要趕過來說上兩句。因見皇帝出神,小聲問道:“皇上,得空的時候,也教一教嶸兒騎射可好?”
  
  “朕哪有空,不是讓賀必元選人了?”
  
  “是,選了兩個。”朱貴妃嫵媚一笑,低頭替皇帝整理著荷包,“隻是,皇上最近政事繁忙,好長時間不見,嶸兒整天都惦念著呢。”
  
  “今兒無事,等會叫過來說說話。”明帝往側台看了一眼,謝宜華正在領著嬪妃們說笑,幾個孩子也在席間,甚是熱鬧。忽而憶起往事觸動心腸,感慨道:“要是你姐姐還在,也有嶸兒這麽一個皇子,不知道該多高興。”
  
  朱貴妃怔了怔,很快笑道:“皇上,嶸兒就是姐姐的孩子。”
  
  “父皇,父皇……”不等朱貴妃過去叫人,七皇子已經領著弟弟妹妹過來,他素日最愛撒嬌,搶先撲上去抱住皇帝,“父皇你瞧,二哥在外麵給我找來的!”說著高高舉起右手,乃是一支做功精巧的竹蜻蜓。綠油油的葉翅,底下細杆領塗成橘黃色,顏色固然鮮豔了些,不過正是孩子們最喜歡的。
  
  “嗬,會玩麽?”明帝拍著他的頭,笑問。
  
  “當然會啦!”七皇子的聲音裏有著小小得意,將那竹蜻蜓舉在空中,雙手用力一搓,鬆手之間立時飛了起來。
  
  “飛了,飛了!”十公主拍手嚷嚷,跑下台去揀起來。
  
  “給我……”七皇子跑過去搶,兄妹兩個你爭我奪,越跑越遠,慌得宮人們趕緊跟著,生怕不小心摔倒了。
  
  明帝回頭瞧了一眼,笑道:“嶸兒,跟著你七哥去玩罷。”
  
  八皇子瞧了瞧朱貴妃,像是有些顧慮,搖頭道:“不了,兒臣在這裏看著,也是一樣的。”話雖如此說,眼睛卻還是頂著遠處不放。
  
  明帝笑道:“佩柔,你也管的太緊了。”
  
  朱貴妃有些訕訕,隻得領著八皇子走下台去。七皇子攥著竹蜻蜓在手,正要再轉一圈,回頭看見二人走來,遂大方遞過去道:“給你玩吧,我胳膊都有些酸了。”
  
  “多謝七哥。”八皇子很是高興,也學著舉到空中用力一搓,大概是不得要領,兼之力氣要小些,結果沒轉一會就掉下地來。
  
  七皇子在旁邊笑道:“哈哈,你怎麽跟棠兒一樣。”
  
  朱貴妃臉色不快,嗤笑道:“什麽破東西,好稀罕麽?”
  
  七皇子自幼得盡嬌寵,又還是個小孩子,自然不懂什麽客套,聞言撇嘴道:“你不稀罕,八弟稀罕就是了。這可是二哥專門給我找的,你說是不稀罕,隻怕自己也沒有見過吧。”
  
  朱貴妃更是惱火,喝道:“我也是你母妃,眼裏沒個尊長麽?!”
  
  八皇子和十公主都停了下來,像是嚇得愣住。七皇子卻不理會,他原本比別人淘氣一些,更是喜歡捉弄人,嘻嘻笑道:“哈哈,被我說中了吧!”說著在臉上比劃,“羞羞羞……,還跟小孩子慪氣,可別氣哭了喲……”
  
  朱貴妃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情知嘴角上討不了好,再爭執下去,等會傳開恐怕更是要被人笑話。隻得忍了滿腔怒氣,一把扔掉八皇子手中的竹蜻蜓,“別玩了,跟母妃去席上坐著!”
  
  “喲,這是做什麽?”海陵王手握精良馬鞭,一身青玉色團蝠紋織金華袍,嘴角笑容頗為意味深長,正慢悠悠踱步過來。
  
  “哼!”朱貴妃一聲冷笑,看也不看的離去。
  
  “六皇叔好,三哥好。”七皇子笑著請了一句安,跑開揀起竹蜻蜓,回頭朝十公主招手道:“棠兒,我們來比一比,輸了的揀十次。”
  
  “怕你麽?”十公主滿是不服氣,笑著追了過去。
  
  三皇子迎風朗然站立,看著弟弟妹妹們跑遠,又往更遠處遙望了下朱貴妃,回頭笑道:“六皇叔,你瞧方才是怎麽回事?侄兒看朱母妃甚是生氣,連話也不答,倒像是鬥嘴輸給老七似的。”
  
  海陵王嘴角笑意漂浮,眯著雙目道:“那是你父皇的心頭肉,誰又得罪的起呢?”
  
  朱貴妃當然聽不到二人議論,不過眼下心頭怒火熊熊,即便是聽見,隻怕也都要被燒成灰燼了。七皇子不過是個小毛孩,就敢如此囂張,越想越惱恨,又無處發作,心頭梗得添了一堆石頭似的。側頭見八皇子抿嘴不言,更是生氣,“悶嘴葫蘆!老七才比你大半歲,方才他欺負母妃,你怎麽一句都說不來?一點都不聽話,別整日惦記著跟他去玩!”
  
  八皇子都快要哭了,小聲道:“母妃,兒臣以後不去了。”
  
  “怎麽回事?”明帝遠遠在台上瞧見,開口問道。
  
  “皇上……”朱貴妃滿心委屈,趕緊領著八皇子走上去,跟前宮人林立,方才的事情更是說不出口。低頭絞著手中絲絹,半晌才道:“剛才嶸兒淘氣,臣妾一著急說了兩句,現在心口悶得慌,有些難受。”
  
  明帝見她眸光朦朧,忙問:“心口疼得厲害?”側首吩咐人去召太醫,起身扶道:“走吧,朕陪你到近處錦春園歇會。”
  
  如此也算是撇開眾宮妃,單獨的一份恩寵。朱貴妃終於高興了一些,軟綿綿的搭上皇帝的手,順著話點頭道:“有皇上陪著,稍微歇一會就好了。”
  
  錦春園的格局並不算大,隻是皇帝後妃臨時休息之所。明帝揀了清淨的偏殿,讓宮人服侍著朱貴妃躺下,自己也倚在旁邊,漫不經心撥著茶道:“你的性子太急躁,太肯動氣,若有你姐姐一半溫和,也少生許多的氣。”
  
  朱貴妃待要說起方才的事,想了想又忍住,莫說皇帝素來偏疼七皇子,單是跟小孩子慪氣之舉,說出來也甚是不光彩。然而終究是惱火,忍不住抱怨道:“臣妾固然沒有姐姐大度,可是宮裏的人又何嚐知道尊敬?上上下下,不論尊卑大小,都敢拿言語擠兌臣妾,心裏能不……”
  
  “好了。”明帝蹙眉打斷她,不悅道:“這宮裏誰又擠兌你了,朕怎麽沒瞧見?便是皇貴妃,平日裏也總讓著你,如何還說這樣的話?你姐姐雖不在,現如今還有皇貴妃和賢妃,都是貞靜賢淑的,你也該少學著一點兒。”
  
  “是。”朱貴妃不敢辯駁,心頭不由更恨一層。
  


《元徵宮詞》薄?慕顏 ˇ第二十四章 玉珠兒(下)ˇ 

  
此時的慕毓芫剛剛忙完,小皇子喝了藥,果然安靜下來不少,自己也有些勞累,遂坐在窗邊吹風透氣。雙痕攆退眾人,自己拿了美人捶過來,輕敲笑道:“算算時辰,也差不多該開始狩獵,不知道怎樣熱鬧呢。”
  
  慕毓芫回頭一笑,“怎麽,你也想去不成?”
  
  “不是。”雙痕搖了搖頭,“奴婢又不懂得騎射,去了也隻是看個熱鬧。隻是突然想起來,當初娘娘剛進宮時,皇上陪著娘娘去狩獵散心,轉瞬便十來年了。”
  
  比起那時的生澀疏遠,如今的麵上恩愛、內裏隔閡,到底哪一個更好些?慕毓芫有些恍惚,回想一路大小經曆,多少愛恨情仇摻雜其中,自己早就已經分不清楚。別的且不說,單是四個孩子,哪一個又不讓自己牽掛?
  
  ----孩子,那個孩子也快十一歲了。再過兩三年,也是翩翩風姿的小少年。將來長大成人、娶妻生子,可曾會有那麽一瞬,想起過自己的生身父母?
  
  雙痕往上瞧了一眼,小聲問道:“娘娘,哪兒不舒服麽?”
  
  “沒有。”慕毓芫輕輕搖頭,將思緒止在記憶深處,“是啊,都已經十來年了。如今祉兒、佑綦、棠兒他們也快長大。”說著朝搖籃看了看,“隻有小瀾還小,少不得要再操些心,多辛苦幾年才行。”
  
  雙痕笑道:“奴婢看小瀾王爺生得秀氣,今後長大了,也必定是個文靜聽話的,斷不會像七皇子殿下那樣,整天讓娘娘擔心不完。”
  
  “從沒見過祉兒那樣的,也不知像誰的脾氣。認真說起來,倒有些似他舅舅小的時候,都是不聽大人話的。”慕毓芫側首想了會,也是一笑,“嗬,這會指不定怎麽淘氣呢。”
  
  正如慕毓芫所言,七皇子的確沒有閑住。
  
  前些日子九皇子學過騎馬,皇帝見他著實喜歡,便特意賞了一匹良種小馬,以備年幼時學習騎術。因為馬兒通身雪白無暇,遂起了名字叫“玉耳”。此時,九皇子由人扶著坐上馬,頭上搶珠小金冠光華璀璨,臉上神情專注,年紀雖幼,卻頗遺傳了幾分皇帝的沉毅氣度。跟前小太監模樣伶俐,見狀先叫了一聲好,圍在馬下討好笑道:“九皇子殿下,今兒可算讓奴才開眼啦。”
  
  “有什麽了不起,我也要騎!”七皇子原就耿耿上次的事,此時見眾人齊聲奉承弟弟,更是一臉不樂意,一疊聲的讓人趕緊去牽馬。
  
  宮中的人都知道他的脾氣,兼之帝妃寵愛,哪敢稍有怠慢?很快,一匹高大健壯的栗色馬兒被人牽來。七皇子對比著瞧了瞧,不高興道:“又老又醜,比小九的那匹差遠了!不行,不行,再去換一匹好的來。”
  
  九皇子的馬兒雖小,卻是西藩進貢的寶馬良駒所產。原本沒想到七皇子會騎馬,自然不曾預備,一時之間,哪裏找得出比之更好的?宮人們都是麵有難色,九皇子在馬上招了招手,搭著手下馬道:“七哥,你騎我這匹馬兒吧。”
  
  “不要。”七皇子幹脆拒絕,“你等著,我讓父皇賞一匹更好的。”
  
  “祉兒----”海陵王在不遠處站了會,笑吟吟走過來道:“不就是一匹馬兒麽,何必等著去找你父皇?皇叔今日騎了一匹來,牽過來給你瞧瞧,不是皇叔誇口,保證要比這一匹好的多。”
  
  “當真?”七皇子很是高興,忙道:“快牽過來吧。”
  
  海陵王原就是紈絝少年,多年養尊處優,日子更是過得一團奢糜,隻差沒有醉死在溫柔鄉裏。別的本事說不上,若論聲色犬馬、吃喝玩樂的心得,他若是自稱第二,隻怕京中再無人敢稱第一。
  
  “六皇叔既然如此說,自然是錯不了。”三皇子也在旁邊,笑道:“不知是何樣的神駒,侄兒也忍不住,幹脆去替皇叔騎過來吧。”
  
  海陵王輕笑道:“你當心些,我那‘絕塵’可是認人的。”
  
  三皇子笑著去了,隔了大半日才回來。坐下黑馬骨骼龐大,莫說九皇子的小馬不能相比,便是旁邊的栗馬也矮了一截,果然神駿無比。他勒著韁繩慢慢走近,翻身下馬笑道:“當真是匹難得的馬兒,再配上金玉馬鞍,好氣魄,正襯皇叔的氣質!”
  
  七皇子也歡喜道:“好,比小九的好多了。”
  
  隨行宮人有些擔憂,小聲請示道:“王爺,這馬兒太過高大,七皇子殿下怎麽騎得住?不如等等,找個武官過來護著。”
  
  “別人也配?”海陵王極是不屑,抱著七皇子上了馬,自己翻身坐上去,“隻管放一千個心,有本王照顧著,不比那些蠢材強的多?”
  
  七皇子喝道:“走開,別在這兒多事!”
  
  “正是。”三皇子跟著斥了兩句,他抬眸看向海陵王,笑容深刻道:“今兒有皇六叔在,一定不會驚嚇到七弟的,對吧?”
  
  “當然。”海陵王被他看穿了心思,臉上笑容微僵,微微蹙了蹙眉頭,手上馬鞭一揚,猶如離弦之箭飛馳出去。
  
  馬兒速度一如其名----離地絕塵,迎著朗朗秋光,撒蹄馳騁在寬闊的獵場上,像是要淩風飛起。七皇子早嚇得閉雙眼,連連央道:“皇叔、皇叔慢一些……,太快了,祉兒好害怕……”
  
  “好!”海陵王淩風一笑,手下狠狠抽了一鞭。
  
  “皇叔,皇叔……”七皇子被顛簸的不行,又不敢鬆手,隻死死抓住馬鞍上纏絲環不放,大聲哭道:“我不騎馬了,再也不騎馬了……”
  
  “別怕,有皇叔在呢。”海陵王惡作劇的笑著,手上還欲用力,忽而覺得馬兒快得有些不像話,再加馬鞭反倒顯得多餘。
  
  ----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海陵王倏然一驚。馬兒仿佛失去了控製,不再是那素日聽話的“絕塵”,不論自己怎麽勒繩轉向,仍舊筆直的朝著前方衝去。眼看麵前的密林越來越近,馬兒速度絲毫不減!海陵王急得拚命的死拽韁繩,腦中電光一閃,浮現出三皇子那異常深刻的笑容,心底一涼,猶如醍醐灌頂般頓悟明白過來!
  
  “皇上,皇上……”小太監痛哭流涕,帶著獵場的巨大噩耗狂奔,不顧阻攔徑直衝到內室,匍匐在皇帝麵前哭道:“皇、皇上,七皇子……,七皇子他……”
  
  明帝正要發火,聞言驚道:“出什麽事了?”
  
  “七皇子殿下要騎馬,海陵王爺便將自己的馬兒牽來……”小太監渾身哆嗦,不敢抬頭回話,戰戰兢兢往下道:“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大約是馬兒受驚……,王爺和七皇子殿下都摔落馬,王爺折了腿……”
  
  “夠了!”明帝早聽得不耐,一巴掌重重拍在桌子上,高聲怒道:“不必說他,祉兒現在怎麽樣?快說!!”
  
  小太監的頭幾乎貼到地上,顫聲道:“七皇子殿下,薨了……”
  
  “你說什麽?!”明帝不可置信的大吼,一把將小太監提了起來,抖了一會,終於無力的摔在地上。
  
  “皇上,皇上!”多祿見皇帝前後搖晃,趕忙上前攙扶。
  
  明帝伸手搭在案頭上,隻覺一陣天暈地眩,眼前的景物開始四處浮動,頭顱裏像炸鍋似的一團混亂,連意識都一瞬僵硬凍結住。時間靜止,空氣裏連風聲也停下來,四周呈現出詭異的靜謐,唯一能感覺到的----是自己“咚咚”急響的心跳聲。
  
  “皇上----”朱貴妃在偏殿門口輕喚,方才接口頭疼過來,待獵場賽事開始,又撒嬌難受請了皇帝回來歇息。想是在裏麵聽了大概,挽著流蘇上前問道:“祉兒出事了?要不要緊?”
  
  明帝闔目不言,反手用力將她推開。殿內宮人都是麵色如土,隻得靜默了一瞬,便聽“嘩啦”一聲,案上的筆硯、水洗、花瓶,統統被龍袍長袖卷落在地。多祿急得要跳腳,連忙喝道:“還不快退出去!!”
  
  “皇上?”朱貴妃咬緊了嘴唇,小聲的問。
  
  明帝仍是不說話,隻朝門外指了指。朱貴妃張了張嘴,看了一眼,像是被皇帝從未有過的戾氣所震懾,遂低頭退到殿外。多祿趕緊上前合上門,剛要搭手去扶,迎頭便見皇帝一口鮮血噴了滿手!一時嚇得呆住,慌張道:“皇上,皇上可別嚇唬奴才……”
  
  明帝像是有些呼吸困難,漸漸佝僂著身子蹲下去,一手撐在地上,鮮血自口中緩緩滴落,逐漸形成一個小小血團。猛地一陣難抑的嗆咳,又是幾口鮮血。如此折騰了好一會,像是吐得幹淨了,方才喘息道:“扶朕起來,去看祉兒……”
  
  “皇上,先洗一洗罷。”多祿滿目憂慮扶著皇帝坐下,趕忙端來清水,仔細的替皇帝擦拭著嘴角血痕,小聲詢問:“皇上保重龍體,要不要先傳個太醫?”
  
  “不了。”明帝氣若遊絲,緩緩搖了搖頭。
  
  多祿不敢再勸,收拾半晌方才妥當,自內間取來丸藥,連同一盞白水遞過去,“皇上,太珍歸血保榮丸。”皇帝顫抖著拿起丸藥,雙目微闔,如同嚼蠟般將丸藥吃下,靜靜坐著不動,仿佛要將消融的元氣聚回來。
  
  多祿連大氣兒都不敢出,似雕像般立在旁邊。過了一會兒,明帝緩緩睜開雙眼,抬了抬手,聲音涼得讓人生寒,“走罷,扶朕出去。”
  
  “皇上,當心著些。”多祿趕忙伸出手,攙扶著皇帝站起身來。走到門口時頓了一下,像是猛地想起什麽來,慢慢抬起頭,“皇上,七皇子殿下的事----,該如何告訴皇貴妃娘娘?”
  
  “……”明帝眸光驚閃,過了半日也沒有出聲。
  

《元徵宮詞》薄?慕顏 ˇ第二十五章 怨宮秋(上)ˇ 

  
  得知七皇子落馬的消息,慕毓芫心急如焚,因雙痕在旁邊苦苦相勸,才勉強忍耐到小太監推來鸞駕車輦。錦春園幾乎每年都來,自然是熟門熟路,隻是一路上的氣氛頗為古怪,宮人們皆是垂首無聲。莫非,是那孩子傷的極重?如此想著,更是顧不上儀態一路飛奔,趕到內殿門口,扶著門框喘息道:“皇上,祉兒他在哪兒?傷得重不重?快讓臣妾瞧一瞧!”
  
  “宓兒……”明帝似乎在竭力抑製自己,聲音卻仍然在發抖,他緩緩走過來,扶住慕毓芫的雙肩,“祉兒他……,他……”
  
  “皇上----”慕毓芫轉眸環視殿內宮人,沒人急切的將她迎進去,也沒有一個人敢抬頭,像是都在回避著什麽。她素來心思敏透,凝望著痛得失魂無神的皇帝,心便一點點往下沉,隻是仍然不敢相信,也不肯相信!
  
  “宓兒你別著急,聽朕慢慢……”
  
  “不!!”慕毓芫大吼著推開皇帝,閃身撲進寢閣,鵝黃色的香衾軟張裏,七皇子正安靜不動的平平躺著。那原本粉雕玉琢的小臉,白得仿佛融雪一般,脖子左邊半圈烏青顏色,衣衫已換的幹幹淨淨,似是乖巧聽話的睡著過去。隻是,卻再也不會撒嬌、不會任性,更不會回答母妃的聲聲呼喚,永遠都不會了。
  
  眼前景物模糊晃動,慕毓芫跌跌撞撞走過去,手指停在七皇子額頭的傷口上,顫抖著給他撫平碎發,淚水斷線似的跌在小小胸膛上。為什麽哽咽的難以呼吸,心卻不覺得疼痛?身體隻是空蕩蕩的,五髒六腑、心肝脾肺,仿佛都被人掏空幹淨,也跟隨著眼前的孩子一起去了。
  
  “皇上……”慕毓芫慢慢轉回頭,看向緊緊跟進來的皇帝,淚水直墜問道:“祉兒怎麽會想著去騎馬?又是怎麽摔下來的?難道,跟前都沒有人看護著麽?”
  
  明帝艱難的啟唇,沉痛道:“是敏璽帶祉兒去的,兩個人都摔下來了。”
  
  “敏璽?”慕毓芫腦子一片混亂,想不清楚其中關竅,“縱使是敏璽帶著去,祉兒不過是個小孩子,頂多也就慢慢轉幾圈,又怎麽會無故摔下來?不,不對,一定還有別的原因!”
  
  “娘娘----”朱貴妃立在皇帝身邊,插嘴道:“皇上當時在錦春園,哪裏會知道的那麽多?眼下海陵王摔斷了腿,人還沒醒過來,隻有等會問過才清楚。”
  
  慕毓芫更是驚異,睜大眼睛問道:“這麽說----,皇上沒有將祉兒帶著身邊?”她緩緩站起身來,望著不能答話的皇帝,一步一步逼近,“皇上明知道祉兒淘氣,竟然放心單獨留下他?若是皇上不得空,為什麽不讓人送回宮?皇上……”她語聲迫人,更是帶著聲聲質問,周圍的人噤若寒蟬,皆不敢上前相勸。
  
  朱貴妃見皇帝避無可避,忙道:“娘娘,這怎麽能怪皇上-----”
  
  “你閉嘴!”慕毓芫抓起椅上軟枕,狠狠摔在朱貴妃的臉上,自己卻是止不住的全身發抖,呼吸急促作響,也分不清楚是哭還是笑。
  
  “啊……”朱貴妃一聲驚呼,不像是被軟枕砸得吃痛,反倒滿目如見鬼魅般指著慕毓芫,張大了嘴巴,連連往後退了好幾步。
  
  為什麽,所有的人都驚駭的望著自己?慕毓芫在神智混淆之際,隱隱覺得雙眸燙得作痛,眼前像是覆上一層朦朧的紅霧,仿佛有熱淚從眼眶中湧出來。好累……,身體軟綿綿的鬆散開,依稀看見皇帝一把抱過來,瞬間墮入無邊的黑暗……
  
  “……沒事的,隻是一時氣血上湧。”聽起來是俞幼安的聲音,接著便是筆墨劃過紙張的“沙沙”聲,稍稍過了片刻,又道:“等會娘娘醒來,再用清水擦洗一次,把殘留的血絲吸出來,也就差不多好了。另外注意著,近日內最好不要再落淚,不然一直水腫總不好,免得留下什麽遺症來。”
  
  “是,都記下了。”雙痕語氣擔憂,像是轉身出去取水。
  
  “……”空氣裏微聞皇帝的歎息聲,靜默了一會,方問:“俞愛卿,皇貴妃的眼睛當真沒事?身體上呢,可有什麽不妥的地方?”
  
  “皇上放心,並沒有什麽大礙。”俞幼安趕忙答應,遲疑了一會,“隻是----,請皇上恕微臣直言。娘娘的身子原有些抱恙,小瀾王爺也是早產,雖然沒什麽大的症狀,終究還是心血虧虛,不是一時半會能養好的。”
  
  “嗯,朕也清楚。”
  
  “再者……”俞幼安也是歎氣,“七皇子素得娘娘疼愛,說句不當的話,遠非另外的兩位皇子和公主可比,想必皇上也是一樣。娘娘雖然性格剛強,隻怕內裏也傷了,今後睹物思人,或是憶起往昔,都不是三、五年能夠平複的。微臣也幫不上忙,隻有在醫藥上盡心,囑咐飲食注意之處,以確保娘娘身子無礙。”
  
  “朕知道了,去罷。”明帝語音虛浮無力,無聲靜默下來。
  
  慕毓芫已然蘇醒,隻是不肯出聲搭理皇帝。盡管身體躺得發痛,仍舊不動,也不知過了多少時辰,房內光線終於暗下來。門外傳來小太監的聲音,“啟稟皇上,海陵王剛剛醒過來……”
  
  “多祿,起駕!”不等小太監說完,便聽明帝豁然起身。一陣腳步聲過去,隱約還能聽到水晶珠簾的碰撞聲,殿外聲音嘈雜,不多會遂漸漸消失遠去。
  
  “雙痕----”慕毓芫頭暈目眩撐起來,慌得雙痕趕緊衝過來攙扶,像是踏在棉花堆上似的,地麵竟是柔軟不堪。好不容易扶著床欄立定,心裏還是恍恍惚惚,白日裏發生的事是那麽不真切,仿佛隻是一場可怕的噩夢。因此帶著一絲僥幸之念,輕聲問道:“天色這麽晚了,祉兒回來沒有?”
  
  “娘娘……”雙痕再也掌不住,掩麵痛哭。
  
  “不,那不是真的……”慕毓芫生出無端執拗,輕輕推開雙痕,往偏殿皇子寢閣走過去,一路嚇得宮人們圍攏不及。
  
  寢閣內裝飾如舊,床頭掛著七皇子喜歡的五彩錦繡荷包,帷帳皆以珠絡縫金,正中堆著兩個胖胖的虎頭枕,是賢妃上個月才繡成的。角落裏放著幼時的小小木馬,五顏六色、做工精巧,雖然早就不能再用,卻仍依著他留下來當做擺設。還有案頭上的碧桃水洗、獨山玉狼毫、笑麵佛鎮紙,連同其後的那把桃木高椅,無一不是按他喜好所製。
  
  慕毓芫茫然走過去,拿起一串雪銀製的妙手九連環。前幾日,因為十公主碰巧解開了,七皇子很不樂意,非要跟妹妹比試,所以才拿到房間裏慢慢琢磨。隻是如今----,慕毓芫手上一鬆,那九連環一瞬間摔在地上,“玎璫”有聲。殿外有小小足音傳來,仿佛一如往常,是七皇子要撲進來撒嬌,不由脫口呼道:“祉兒!”
  
  “母妃----”九皇子在門口稍頓,回頭看了一眼雙痕,自己沉默了一會,邁著細小步子緩緩走近,稚子眼眸中透出一片茫然。
  
  慕毓芫怔怔望了良久,身子慢慢下沉,終於無力的坐在地磚上麵,發不出聲音,任憑淚水再次模糊雙眼。心裏想著要站起來,身上卻沒有半分力氣,又有些舍不得,情願沉溺在即將消失的餘溫裏,似乎哪裏都不想去。
  
  “母妃,不要哭……”九皇子奔過來拉扯,可惜人小力氣薄,毫無效果,忽然“撲嗵”一聲跪下,放聲大哭道:“母妃,太醫說母妃不能哭……,母妃要是難過,就讓兒臣替你哭吧……”
  
  “母妃……”十公主也紅腫著雙眼,滿麵淚痕跑進來。
  
  “嗬嗬----”慕毓芫忽而一笑,將兩個孩子攬在懷裏,不知哪裏來的一股氣流,讓她忍不住要放聲大笑,隻是淚水飛濺!
  
  總以為自己是罪孽之身,委屈了十幾年,忍耐了十幾年,事事謹慎、處處寬容,到頭來還是什麽都避不過。更因為那分糾葛的恩愛,不忍心讓他為難,竭力打理出一個太平後宮,時至今日,得到的卻是這樣的傷痛。到了今天這一步,還有什麽可眷戀、可牽掛,可以讓自己委曲求全?如此說來,豈不是另一種別樣解脫?
  
  雙痕滿目驚慌,急道:“娘娘,你可別想不開啊!”
  
  “想不開?想不開……”慕毓芫喃喃自語,又是一笑。眼角的淚水有些刺目,反手撫了一下,纖細的手指上印著一抹淡薄血痕。----難怪朱貴妃會嚇成那樣,那時那刻,光是想著也覺得猙獰可怖,有如妖魅罷。將緩緩眼淚止住,聲音沒有絲毫起伏,“你放心----,我不會瘋也不想死,連哭都不想再哭了。”
  
  “娘娘,奴婢替你擦一擦。”雙痕不敢答她的話,趕緊端來清水,汲好濕絹覆上眼角微紅的雙眸,動作輕柔小心,“娘娘別嚇著,隻是方才殘留下來的。”
  
  “我怎麽會嚇著?要嚇著,也應該是別人。”慕毓芫闔目搖了搖頭,緩緩睜開眼睛,看著那空蕩蕩的床帳,心頭又是一陣猛烈劇痛。於是痛得輕笑,無限恨意吐道:“從今往後,要痛就大家一起痛!要死----,也得等他們都死了!”
  
  “娘娘?”雙痕緩緩抬起頭,無聲凝望。
  
  慕毓芫安撫著一對兒女,溫柔的拭去他們臉上的淚水,身子雖然乏力,還是勉強撐著膝蓋站了起來,“聽說海陵王醒了,你好好照顧著孩子們,我過去瞧一瞧。”
  
  “娘娘,讓吳連貴也去罷。”雙痕想要跟上去,卻不敢丟下皇子公主,又低頭遲疑了片刻,“皇上怕娘娘傷心,沒敢把七皇子殿下送回來,如今停在太廟祠……”小心打量著慕毓芫的神色,輕聲問道:“娘娘,打算先去哪一邊?”
  
  “太廟祠?挺好,那裏最安靜了。”仿似靈魂出竅一般,慕毓芫聽著自己平靜的聲音,連自己都有些不信,“不急,讓祉兒先休息一會……”眼前晃過那稚氣的麵容,瞬間有嗆人氣流湧上來,不得不扶牆站穩,“……等忙完再去,也好多陪祉兒一會。”
  
  雙痕強忍著淚水,朝外喚道:“吳連貴,快來扶著娘娘!”
  
  “佑綦,好生陪著妹妹。”慕毓芫彎起嘴角微笑,見九皇子篤定的點頭,心下稍稍安慰,走到門口緩緩回望,看見另一個自己正伏在原地飲泣。
  





第二十五章 怨宮秋(下)
《元徵宮詞》薄?慕顏 ˇ第二十五章 怨宮秋(下)ˇ 

  “娘娘,皇上和海陵王在西麵。”吳連貴見她身形搖晃,連忙上前攙扶,好在海陵王的歇處並不遠,穿過一條連廊和兩個儀門,便是西偏殿的正門。
  
  宮人們見慕毓芫這麽快過來,似乎都嚇了一跳。多祿原本立在門口守候,見狀忙快步迎上來,嘴裏大聲道:“見過皇貴妃娘娘,金安萬福!”
  
  饒是如此,因沒有宮人敢阻攔慕毓芫,一路走到內殿門口,還是隱隱聽到海陵王在裏麵辯解,“……皇兄,此事當真不是臣弟所為----”似乎被皇帝一聲輕斥,底下的話便沒有說完,接著便是一陣無聲安靜。
  
  “宓兒----”明帝疾步走出來,擔憂的打量了一眼,“你眼睛不好,身子又弱,怎麽不好生歇息著?”說著朝下揮了揮手,多祿見機識趣,趕忙走到門口領著宮人退出去。
  
  “到門外侯著。”慕毓芫側首吩咐了一句,搭著皇帝的手往裏走,迎麵便見海陵王刮花了臉,一條腿上夾著板,正直挺挺的僵坐在床頭。
  
  “來,先坐下再說話。”明帝一手拉動椅子,扶著慕毓芫入座,自己揀旁邊的椅子坐下,“敏璽腿腳不好,都不用客套了。”
  
  “祉兒是怎麽死的?”慕毓芫開門見山,劈頭問道。
  
  “是……”海陵王似有些心虛,竟然不敢看慕毓芫的眼睛,看了皇帝兩眼,垂著腦袋低聲道:“是臣弟的馬兒受驚,一時控製不住……,所以就……”像是有些慌亂,語無倫次辯解道:“臣弟不是有心的……,真的!這件事情……,總之,皇嫂千萬不要錯怪我……”
  
  “好了!”明帝出聲打斷他,厲色道:“你皇嫂正在傷心之際,這般胡言亂語成什麽樣子?若不是你整日聲色犬馬、胡作非為,祉兒他又怎麽會----”說到此處,身體裏的痛楚終於抑製不住,顫抖著說不下去。
  
  “錯怪?”慕毓芫緩緩走過去,抬手扶住海陵王的下頜,用力扳正,目光在他臉上一點點流連,嘴角不住的冷笑。
  
  “皇嫂!!”海陵王眼中大駭,不像是男女授受不親的驚訝,倒似被慕毓芫的眸光嚇得怔住,結結巴巴道:“皇嫂,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噢?”慕毓芫死死盯著他,笑問:“不是你----,哪又是誰?”
  
  “宓兒?!”明帝也大為吃驚,慌忙走過去抱住她,這才將麵無人色的海陵王解救下來,一臉急色道:“宓兒,你別嚇唬朕……”又朝外喝道:“多祿!”語音未散,便見多祿連滾帶爬進來,“派人護送海陵王回府,沒朕的旨意,半步也不得離開王府!”
  
  “是,是!”多祿搞不清楚狀況,趕忙應聲喚人。
  
  “皇上----”慕毓芫掙不開皇帝的懷抱,冷聲質問道:“皇上這是做什麽?!有什麽見不得人的,臣妾問一問都不可以?”她用力掙紮著,外邊的人已經抬著藤椅進來,慌慌張張將海陵王抬走。
  
  “宓兒,你聽朕說!”明帝等了一陣,情知海陵王已經走遠,遂鬆開手道:“祉兒的事情,朕會好好處理的。你別著急傷了身子,太醫說你需要好生保養,朕陪你回去,先躺著歇息……”
  
  “皇上……”慕毓芫含著熱淚回望,胸腔氣流翻江倒海的湧動著,一浪一浪的連續撞擊,痛得她像是四肢身體都要粉碎開。原應該嚎啕大哭,卻隻是顫聲微笑問道:“不知皇上……,打算如何欺瞞臣妾?”
  
  “別胡說,朕怎麽會欺瞞你?!”
  
  慕毓芫冷笑道:“皇上說這樣的話,就不覺得心虛麽?”
  
  明帝避開她的目光,身上的五爪金鱗蛟龍在震抖,似要怒目破出,因而聲音也帶著絲絲痛顫,“宓兒,朕心裏也很難過。祉兒是朕和你的第一個孩子,也是最心疼、最珍愛的孩子,沒有人比得上他。朕恨不得把世上所有最好的都給他,挖新掏肺的疼愛他……”熱淚沿著皇帝的臉頰滑落,像是沒有停止的時候,“等到朕百年之後,這幾十年辛苦守住的錦繡江山……,也都是給祉兒留的啊!”
  
  慕毓芫絲毫不為所動,冷笑反問道:“嗬……,有什麽用?”
  
  “朕知道你聰穎敏透,凡事都比別人看得明白。”明帝歎了一口氣,捉著雪白的纖手貼在胸口,輕聲道:“隻是朕----,希望你能多體諒一些……”
  
  “體諒?”慕毓芫冷冷一笑,“皇上此刻這麽說,臣妾倒是後悔的很。後悔當初不該太體諒皇上,太事事寬容著別人!到了如今,又落下什麽善果?祉兒有什麽錯,就那般招人怨恨,非要置之死地而後快?!”
  
  “……”明帝欲要開口,卻似乎不知該如何措辭。
  
  “皇上別再說了,臣妾都懂。”慕毓芫異常的平靜,輕輕推開皇帝的手,走在門口扶框駐足,無限淒婉笑道:“江山是皇上的,社稷也是皇上的,祉兒才是臣妾的!”她決然轉身,再沒有半分留戀。
  
  太廟祠的宮人已換素服,內外三重嚴密守護,見皇貴妃親自過來,管事太監忙領著眾人匍匐叩頭。內殿一片安靜肅然,甚至有些陰冷。慕毓芫在七皇子身前坐下,凝望著那層纖薄的素綾,抬手卻是躊躇,像是有千鈞重般掀不起來。吳連貴揮退了宮人,走近低聲道:“娘娘,奴才去門外等著。”
  
  “母妃,兒臣給你打扇……”
  “母妃……,母妃你偏心,為什麽帶著小九去騎馬?”
  “母妃,兒臣再也不淘氣了……”
  
  慕毓芫緩緩掀開那層薄綾,眼前的孩子難得如此安靜躺著,無比的聽話,再不似從前那般任性淘氣,總是讓人又操心又心疼。仿佛有鉛塊哽咽在喉嚨間,滿心疼痛卻哭不出聲來,四周靜謐如水,房梁帷幕到處縈繞著稚子舊音。那樣如影如魅的煎熬,讓人近乎快要臨近崩潰,----不,不能,絕對不能亂了心智!
  
  “祉兒……”這一聲呼喚凝聚著萬千牽掛,聽起來是那樣的悠揚綿長。慕毓芫深吸了一口氣,冷下疼得節節碎斷的心腸,將素綾緩緩覆回去,掩住那雪白如紙的小小可愛臉龐。“砰”的一聲,像是心裏合上一扇閘門,所有無盡的悲傷止在心底深處,“好好睡罷……”她的語氣溫柔而平緩,“那些惹祉兒生氣的人,母妃會把他們都送過去,給祉兒賠禮道歉……,乖乖陪著祉兒玩……”
  
  九月初十,七皇子下葬於西皇陵。皇帝痛失愛子,近日以來一直龍體欠安,故而輟朝半月,另特旨追封七皇子為關寧王,以親王之禮隆重厚葬。而海陵王生性頑劣、凡事不忌,對關寧王馬上看護不周,導致獵場出事,因而貶至蘇羊靜思其過。至於服侍關寧王的數十名宮人,領頭兩名處死,餘者得皇貴妃仁慈寬恕留命,於各宮粗活雜役。
  
  一場意外的皇子墜馬事件,終於漸漸平息下來。慕毓芫聽完吳連貴的稟告,看著滿地磕頭的宮人,淡淡微笑道:“你們的性命----,暫時記在本宮這裏。從今往後,都需清楚記得這一點,能不能多活幾年,自己掂量著罷。”
  
  “是……”宮人們搗蒜般叩頭,齊聲退出。
  
  “娘娘,皇上怎麽可以……”
  
  “皇子若是意外墜馬,便隻得悲痛。可若是----”慕毓芫轉頭看向雙痕,“若是其中有人做手腳,那便是歹心謀害皇子,更甚至是動搖皇儲、危及社稷,此事一旦鋪開,牽連的可就不是幾十個人,而是朝堂之上的紛爭動搖。對於皇帝來說,還有比江山社稷穩固更要緊的麽?你們可別忘了,老三也是皇上的親骨肉!”
  
  “哪又怎樣?”雙痕氣痛不已,恨聲道:“總歸是異母同胞的親兄弟,他竟下得了那樣的毒手!殺人就該償命,娘娘難道就這樣忍了?”
  
  “殺人?誰看見了?”慕毓芫冷聲一笑,反問道:“三皇子隻是去牽馬,馬兒又是海陵王的,與他何幹?無憑無據的,是想汙蔑皇子麽?皇上所做的種種,哪一樣是希望別人去查的?”
  
  當日慕毓芫離開太廟祠,立即吩咐人去查個究竟。誰知還是晚了一步,等吳連貴趕到西林獵場時,不僅海陵王的馬死了,連馬廝的小太監也短了命。瞬間變成無頭無緒的迷案,吳連貴連連掌嘴請罪,悔恨自己去的太晚,以至事情無可查尋。慕毓芫靜默了片刻,冷笑道:“馬雖死了,屍身總還在罷?帶人剖馬屍,驗馬胃,快去!”
  
  事情到最後,反倒要感謝早早殺馬之人。那馬兒死的早,胃裏東西來不及消化,經過俞幼安的仔細辯別,竟從裏麵找出不少辟邪香。宮中為驅蟲避鼠,常備辟邪香於殿角銅盒內,其中罌子桐有大毒,虎目椿亦可殺蟲。人畜食之少許,則會內腹漸漸灼熱,口舌幹燥,繼而引發行為狂躁不安!俞幼安緩緩道出原委,慕毓芫靜靜坐著聆聽,並沒有因忿恨而失常,隻是塵埃落地般輕歎了一聲。
  
  “娘娘----”雙痕被問得無話,又道:“此事若不是海陵王挑起,三皇子豈能有使壞的機會?皇上竟然……,隻將海陵王貶去蘇羊,縱使那裏是窮鄉僻壤、險山惡水,又算的上什麽處罰?為了江山社稷,難道就可以什麽都……”
  
  “海陵王?”慕毓芫搖了搖頭,冷聲陰鬱道:“他也不是什麽好人。”
  
  “娘娘……”雙痕像是嚇了一跳,小聲喚道。
  
  當時馬兒受驚發狂,宮人自然是緊緊追過去。不過片刻時間,七皇子當即斷氣,而海陵王卻得幸僅僅摔斷腿。慕毓芫細細回想,七皇子脖頸間的那半圈烏青痕跡,決計不是樹枝劃傷,更像是猛力窩折所致。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麽?孩子究竟是怎麽死的?事到如今,恐怕隻有海陵王自己最清楚。
  
  若不是心中有愧,又怎會看都不敢看自己一眼?隻是這一切,沒必要再對任何人提起,說到底,不過都是一個死字!慕毓芫覺得的心冷透了,涼透了,像是在表麵凝結一層寒冰,沒有什麽能再劃得痛了。
  
  ----撥開情愛的層層屏障,拂去那淡得稀薄的帝王恩情,她再次睜開雙眼,麵前的道路異常清晰,清楚看到另外一種冰涼人生!
  


《元徵宮詞》薄?慕顏 ˇ第二十六章 剪燭香消(上)ˇ 

  
  九月中旬,雲琅收到千裏之外的家書。當他得知外甥墜馬隕沒,一時之間,被突如其來的消息震得呆住,幾乎以為是自己看錯了。信紙從他指縫中悠然飄落,仿似秋風裏的一片飄零葉,樂楹公主俯身去幫他拾起,頂頭一行字跳入眼簾,不由驚呼道:“祉兒沒了?!這……”像是有些難以置信,不由又看了一遍,“怎麽回事?還是六哥帶著祉兒去騎馬,他那樣不穩重的人……”
  
  “好了,別再說了。”雲琅舒了一口氣,裝好信箋揣入懷中,“不是什麽好事,你別到處去說,我出去一趟,跟鳳師兄說點事情。”
  
  “知道,我沒那麽多嘴。”樂楹公主輕輕點頭,目送他走出門去。
  
  雲琅抬頭看了看天色,天上五色彩霞流連舒卷,似一匹無邊無際的錦繡畫卷,遠處落日西沉,正是草原上最美的黃昏景象。通常這個時候,鳳翼都會在校場練兵,因此順著小路穿過去,片刻便來到校場西口。鳳翼穿了一身玄色絲袍,迎風立在平台上,晚風拂得衣袂連連翻飛,朝下喊令道:“弓步,刺敵!!”他說話神氣極是平淡,全憑武者內力發送散開,校場雖然寬闊,四下角落裏卻照樣聽得清楚。
  
  “師兄!”雲琅朝著不遠處招手,“過來說話。”
  
  鳳翼側首囑咐副將,翩然躍下高台,淩空飄飛落在一丈開外,迎麵笑道:“天都快要擦黑了,有什麽要緊事,也值得你專門跑一趟?”
  
  雲琅隻不言語,撇開眾人便往後麵走。遠遠的已能看到擷珠湖,夕陽宛若一輪金色圓盤,灑下無數金粉在湖麵上,一片波光粼粼的迷人之色。清風撲在二人臉上,雲琅掏出書信遞過去,“哎……,你自己看罷。”
  
  鳳翼見他神色沉重,趕緊結果信箋展開,匆匆掠過,一瞬間便大驚失色,“七皇子墜馬?!那你姐姐----”趕緊往下看去,一臉匪夷所思的神色,“怎麽----,上麵說的如此平平淡淡,你姐姐隻是……,病了幾天?”
  
  雲琅微眯雙目,往京城方向眺望過去,“不知在京城裏,到底發生了什麽?此事對姐姐的打擊不小,未必如此簡單,可別是藏著別的隱情。”
  
  “會不會----”鳳翼思量了一會,“是府上的人怕你擔心,又遠在千裏之外,所以揀輕的說,也是他們的一番好意。”
  
  “嗯,如此便罷。”雲琅點了點頭,俯首看著半黃半綠的草地,一叢黃果刺正在腳尖前,一點點緩緩壓下去,“師兄你也知道的,姐姐的舊事常惹人非議,既然牽扯到皇儲,其中難保沒有不幹淨的事。可若是有人敢暗算姐姐,不管對方是什麽來頭,也不至於讓我犯難,大不了豁出這一條命去!”
  
  “那是當然。”鳳翼也是頷首,在他肩上拍了拍,“隻是眼下兩國交戰,如今霍連退出六百裏外,咱們一時也不便強追,還得想法子早日結束戰事。”
  
  “不錯,我也是這麽想。”
  
  二人不免又說到戰事上,商討半日,最後也沒個中肯的計策,遂決定次日找上慕毓泰再做商議。黃昏至黑不過轉瞬,遠處帳篷已經開始燃起火把,燈火搖曳中,樂楹公主從前方走過來,見麵便道:“原來你們藏在這裏,讓我好找。”
  
  若在往常,鳳翼必定要玩笑一句。此時心情低沉,毫無說笑的興致,隻道:“正說著該吃飯了,走罷,一塊兒回去也方便。”
  
  樂楹公主點了點頭,並在雲琅身側走了一段路,“雲琅,有皇兄陪在身邊勸解,皇嫂應該沒事的。你要是擔心皇嫂,等會吃完晚飯,我給你研磨鋪紙,早點寫封信用快馬送回京城去。”
  
  “嗯,隻怕皇上也傷心著。”
  
  樂楹公主深以為然,躊躇片刻道:“那----,我也給皇兄寫一封。咱們……”當她說到“咱們”兩個字,眸中綻出柔和的光暈,“咱們常年在外麵,整日都讓皇兄和皇嫂擔心,如今出了這般大的事,也該更加關心一些。”末了輕聲一歎,“隻可惜,太遠也幫不上什麽忙。”
  
  雲琅點了點頭,看著她道:“不著急,先回去再說。”
  
  鳳翼便辭了二人,自己滿心沉重回到營帳。此時晚飯已經備好,傅素心正在親自擺布碗筷,抬頭微笑道:“回來了?坐罷。”又朝小珍招了招手,“你進去,讓笙歌也出來吃飯,剩下的字晚些再寫。”
  
  “嗯,你們先吃著。”鳳翼看著滿桌家常菜,提不起胃口來。
  
  “怎麽了?”傅素心尾隨跟進去,替鳳翼取來日常穿的衣衫,又從水盆裏汲了條幹淨濕絹,展開疊好遞過去,“是擔心前方戰事,還是身上不舒服?”因見鳳翼沉默,遂轉身去鋪床,笑著岔開話題,“要是累了不想說話,就先歇息一會。”
  
  “素心----”鳳翼抬頭看著她,略顯單薄的身形,雙眸裏總是帶著一絲暖意,連唇角的微笑亦是柔軟,正是“溫柔如水”的最好詮釋。
  
  “做什麽----,這樣看著我?”傅素心有些不自在,微笑著低下頭。
  
  鳳翼猶豫了一會,方道:“剛剛雲琅收到家書,說是七皇子墜馬沒了。”看著眼前熟悉素藍細化衣衫,感受著那痕纖馨的氣息,“我心裏有些不好受,總覺得悶著一團氣似的,說出來總算好些了。”
  
  “七皇子……,怎麽會如此突然?”傅素心甚是吃驚,小聲歎道:“懷胎十月,又捧在手心那麽些年,真不知皇貴妃娘娘----,如何傷心……”
  
  鳳翼沉默了良久,輕輕握住她的手,“其實,在我年少的時候,曾經傾心過皇貴妃娘娘,那時她還隻是一名稚齡少女。不過這麽些年過去,我才明白,彼此終究不是同路的人,所謂有緣無分便是如此。”他正視著傅素心的眼睛,輕聲問道:“素心,你可怪我多年瞞著你?”
  
  “將軍……”傅素心蹲下身來,一如既往的謙卑稱呼,將臉貼在鳳翼的膝蓋旁,聲音竟然有些微顫,“素心得將軍憐惜,七、八年來,一直都是照顧關心有加,怎會胡亂怪罪將軍呢?可恨自己愚笨,凡事沒有半分幫的上……”
  
  “你在說些什麽?”鳳翼趕忙打斷她,拉起來在旁邊坐下,“我們既然已經結為夫妻,理當相互扶持,做什麽都是應該的?我是個武夫粗人,心思大多放在戰事上麵,平日也未必細心,想來有不少委屈你的地方。”
  
  “沒有,已經很好了。”傅素心輕輕搖頭,又道:“我也見過皇貴妃娘娘,那是神仙一般的人物,莫說是將軍,我的心裏也很是仰慕。更難得為人和善,便是我這般不受待見的人,見麵也是客客氣氣----”
  
  “素心,你聽我說。”鳳翼的手上緊了緊,“我不是想說過去,況且,這也隻是我自己的妄想,與皇貴妃娘娘沒有半分關係。隻是我聽雲琅的意思,擔心朝中有事,而她的位置必定首當要衝,不知有多少冷箭藏在暗處。將來若是有變故,我與雲琅都會去護著她,還有她的孩子……”緩緩呼出一口氣,“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虧欠了她,想幫忙做點事情,也算是了卻一樁心願罷。”
  
  傅素心微微垂首,柔聲道:“嗬,那也是應該的。”
  
  隱藏多年的話,今日終於全部說出來。鳳翼有些解脫後的悵然,可是若不這樣,對自己和她們都無益處,隻會是大家一生的包袱。因而下定磐石般的決心,凝望著麵前女子,聲音篤定道:“素心你要記得,隻有你才是我唯一的妻子。”
  
  傅素心忍不住掩麵,噙淚道:“將軍……,今生今世我都會記得。”
  
  小珍在門外喚道:“將軍,夫人!飯菜快要涼了。”
  
  “來,稍微擦一下。”鳳翼重新汲了濕絹,又推開了窗戶,“站這兒吹一吹,不然讓小珍看見,還以為我欺負你呢。”
  
  “怎麽會?”傅素心有些不好意思,不由微笑。
  
  隔了兩日,京中喪報快馬送到。軍營裏都知道了七皇子之事,聞者皆有感慨,不過畢竟不是皇帝有事,也不過歎幾句嬌兒難養而已。鳳翼趁著戰事空閑,領著笙歌教習點簡單武功,指點了些內功招數,又囑咐他不懂的可以去問迦羅。轉身回屋取點東西,剛走到門口,隻聽傅素心道:“小珍,將軍最近心情不好,你們做事機靈些,別毛毛躁躁的惹他生氣。”
  
  “是因為七皇子的事麽?”小珍似有不解,“雖然是可惜了孩子,那也該是皇貴妃娘娘難過,與將軍有什麽關係?”
  
  “你少渾說!”傅素心沉下聲音來,斥道:“雲將軍是皇貴妃娘娘的胞弟,是七皇子殿下的舅舅,心裏正難過著,將軍當然也會跟著擔心。”
  
  “也對。”小珍恍然大悟似的,“真糊塗,倒是忘記這一層。”
  
  鳳翼不便再進去,因而漫步到外邊吹風。北方的深秋盡是清冷氣息,看不到京城中黃葉紛飛景象,眼前一片遼闊,滿目都是無盡蕭瑟之意。凝望著極遠的南方,拂開重重宮帷,卻仍能看到琉磚璃瓦的深宮,和那一抹華麗淒美的纖細身影。這麽多年來,自己到底為她做過什麽?鳳翼體味著淡淡的難過,那疼痛很輕、很柔,在五髒六腑間一點點遊走,如影魅般飄忽不定……
  


《元徵宮詞》薄?慕顏 ˇ第二十六章 剪燭香消(下)ˇ 


青州戰事延綿不絕,雙方間有摩擦,隻是霍連人自上次大傷元氣,營地往退後六百餘裏,總不肯組織大規模的正麵衝突。如此一來,戰事便有些膠著難解。眼看月份已經入冬,雲、鳳、慕幾人總結戰況,遣人快馬攜帶密折回京,細節盡省,主要是請示皇帝下一步作戰方略。
  
  明帝看著殿外樹枝搖曳不定,更覺大殿內火爐溫暖,撂下折子道:“往後天氣越來越冷,北方比起京城更要甚之,別說兵士們,即便戰馬怕也是冷得受不了。照前方消息來看,這仗今年肯定打不完,如此又要耗到明年去。”
  
  “是,皇上聖明。”杜守謙坐禦前下首,手裏還端著一盞熱氣騰騰的茶,“不過微臣以為,眼下能休戰一段時間也好,讓兵士們都能養息一會。趁著年下冬日空閑,朝廷也該琢磨下一步棋,總是硬拚不是辦法,還得想些取巧製敵的法子。”
  
  “好在今年秋收不錯,來年糧食無憂。”
  
  “天佑我朝,萬世昌盛。”杜守謙隨口恭維了一句,見皇帝神色轉和,比起早上剛來時好轉不少,於是笑道:“微臣看皇上近日操勞,既然前方戰事已緩,皇上也該把心放寬一些,多加保重龍體。”
  
  “嗯,朕知道……”明帝猶未說完,抬頭看見多祿候在門外,知是有事,因而朝杜守謙道:“有關交戰的事情,明日朝堂上再細細商議。”
  
  杜守謙知情識趣,連忙起身告退。多祿欠身讓他過去,進殿稟道:“皇上,給皇子公主們加派的護衛安排妥當,領頭幾個也已經傳到。”見皇帝輕輕點頭,兩三步跨出殿外,朝連廊上拍了拍手,立時齊刷刷進來幾個人。
  
  應召的護衛統領們依次入殿,皆匍匐跪下。一個個精神飽滿、虎虎生風,行禮動作亦是幹淨利落,一望便知皆為習武之人。明帝朝下打量了一圈,免了眾人的禮,“如今皇子公主們都已長大,比小時候淘氣許多,因擔心宮人們看不周全,所以特地選派爾等增做護衛,是為多加留心之意。”
  
  “是,定當以性命護全!”
  
  明帝心中諸事翻湧,麵上卻是極其平淡,“你們主要的責任,就是看護皇子公主們的安危,但凡有危險之事,皆以朕命勸阻。另外,還需記著八個字----”稍作一頓,語聲轉為嚴厲,“事無巨細,稟與朕知!”
  
  護衛統領們躬身領命,齊聲應道:“臣等謹準聖旨,銘記在心!”
  
  直到眾人領命退出,多祿抬頭望了一眼,仍然能感受到皇帝的陰鬱,不由輕微打了個寒噤,小聲問道:“皇上,可要到內間休息一會?”
  
  明帝並不答他,隻問:“最近幾天,皇貴妃那邊怎麽樣?”
  
  “皇貴妃娘娘身子不大好,如今又正傷心著,近日都在宮中安養,倒也沒聽說有什麽大事。”多祿側首想了一會,小心瞅著皇帝的神色,“那日吳連貴帶人去馬廝,把馬屍斬得粉碎,想來娘娘隻是一時動氣,皇上無須太過擔心。”
  
  座上帝王無聲沉默,並不言語。多祿也跟著緘口,就那麽靜靜站了半日,忽聽禦座上一陣衣衫窸窣之聲,明帝站起身道:“走罷,朕進去躺一會。”誰知剛到側殿門口,又頓住了腳步,“你去,把老三傳過來。”
  
  “是。”多祿一臉迷惑,隻不敢多問。
  
  比起鳳翼的淡淡難過,明帝的痛苦來得更真切些。諸多雜事糾葛在一起,像是一人潑了一瓢油,心火越燃越烈,焚得五髒六腑都是炙熱疼痛。倚在軟褥上養了會神,隻聽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傳來,三皇子在門口請道:“兒臣叩見父皇,金安萬福。”
  
  “寅祺,過來坐罷。”明帝和顏悅色,打量著已成清朗少年的兒子。
  
  “父皇安康,不知召兒臣前來何事?”三皇子身著秋香色的團紋蟒袍,袍角刺有江牙海水紋樣,眼角眉梢頗似已故的鄭嬪,有那麽一股子聰穎難掩的靈透勁兒。
  
  明帝早已想好說詞,隻是遙想許多年前,自己也曾很喜愛這個兒子,聲音不免更加溫和些,“你也老大不小了,明年十六,就該行禮封王,然後再擇一名好女子大婚。你母妃去的早,雖然有惠妃照料著,總歸隔了些許,難免有想不周到之處。”
  
  “沒有,父皇多慮了。”三皇子連忙站起來,笑著解釋道:“徐母妃性情溫和,為人也很是細致,這些年一直待兒臣很好,有如親生。”
  
  “坐罷。”明帝抬了抬手,“父皇的心裏,總覺得是虧欠了你。比不得你二哥,有親生母妃照料著,沒受過什麽委屈。所以朕想了幾日,給你挑了三家門當戶對的女子,你將來的婚事自己選,也算是一點彌補罷。”
  
  “父皇……”三皇子有些哽咽,跪在皇帝麵前道:“兒臣得父皇如此疼愛,都不知該說什麽好。不敢妄想幫得上父皇什麽,隻是今後,若能辦下些許事情,也算不枉費父皇的一番心血。”
  
  “很好,很好。”明帝微笑頷首,又道:“朕仔細品擇了多時,以太常寺卿黃柏、內閣大學士何振初、鋸州守將孫裴三家最佳。三家皆有未出閣的女兒,都是品貌端莊、賢良淑惠,正合未來王妃之選,今兒就是問問你的意思。”
  
  “兒臣愚鈍,婚事全憑父皇做主。”
  
  “沒事,說好讓你選的。”明帝示意無妨,仍是一臉微笑,“三家裏麵,朕看孫裴的幼女甚好,就是地方要遠一些。將來你的王妃要回娘家,倒是有些費事,萬一跟你鬧起脾氣來,倒還是朕的過失了。”
  
  “父皇說笑了。”三皇子順著話一笑,極其自然道:“既然是知書達理的女子,又怎會無故鬧脾氣?倒是兒臣從小生在宮中,沒經曆過什麽,也不知人家能否看得上,隻怕是委屈了別人。”
  
  “朕的兒子裏頭,如今隻有你和寅瑞年紀大些,你自幼比寅瑞聰慧,將來也定然比他更有作為。”明帝漫不經心說著,笑道:“隻有別人配不上你,豈能你配不上人?不過鋸州到底有些遠,每年裏總要來往一、兩趟,父皇心疼你將來辛苦。你看,要是擔心這些麻煩事,願意留在京中,不如在另外兩家裏挑一個?”
  
  三皇子卻道:“兒臣不怕吃苦,隻願能為父皇分憂。”
  
  明帝覺得自己眼角在跳動,竭力按下胸腔氣流,“也好,朕也覺得孫裴的女兒更合適,既然你也中意這門婚事,那便先如此說定了。”
  
  “一切有勞父皇操心,兒臣不勝感念。”三皇子趕忙答謝,又閑話了一會,眼看將近晌午,因起身道:“快該用午膳了,父皇整日為國事操勞,用完膳多歇息保養,兒臣心裏也寬心一些。”
  
  明帝舒了一口氣,盡力平緩聲音,“去罷,免得你徐母妃擔心。”
  
  三皇子穿過玉掛珠簾,身影消失在簾外。多祿擦身進來,笑著請示道:“皇上,午膳已經預備好,不知要擺在----”話未說完,迎麵便是一方墨研飛到麵前,嚇得他連忙閃避,滿臉不知所措的驚慌之色。
  
  “逆子……”明帝用細不可聞的聲音低吼,餘怒牽動龍袍輕輕顫抖,左手用力握緊椅柄,手背上的關節白的發亮,格外刺人眼目。多祿半聲兒也不敢言語,小心翼翼拾起墨研放好,欠了欠身,躡手躡腳的退出去。
  
  午後光線明媚,透著冬日的別樣明亮。滿天燦色若金的陽光,恍若一把把細碎金沙鋪天灑下,落在泛秀宮的飛簷卷翹上,更襯出奢華迷離下的深宮寂寂。椒香殿內香風細細、帷幕微動,中間一痕煙霞色的紗簾相隔,慕毓芫在內斜斜倚坐著,看著紗簾外的兄長,側首吩咐道:“雙痕,先帶著人出去罷。”
  
  “是。”雙痕輕聲答應,出簾對慕毓藻福了一福。
  
  “四妹妹,近來可還安好?”
  
  “挺好的。”慕毓芫淡淡微笑,手上戴著金珠粟米嵌三色寶石甲套,細長三寸,華美絢麗的有些奪目,“去年找過二哥,就是關於老三的那些準備,如今過去一年多,事情進展的如何?”
  
  慕毓藻忙道:“四妹妹放心,大致妥當。”低頭猶豫了一會,又道:“不過三皇子還未封王,如今出宮的機會不多,隻是輾轉引見過幾個人,內中有一、兩個,看起來三皇子甚是滿意。不過此事不能太急,免得惹人猜疑。等到明年三皇子封王出去,有了自己的王府,少不了要招攬一幫門客,那時便可多近身一些人。”
  
  “人不在多,有用就行。”
  
  “是。”慕毓藻也深以為然,頷首道:“微臣自然會安排好,今後但凡三皇子身邊的事,不論大小瑣碎,盡量皆能為娘娘所知。”
  
  “這隻是其一,另外----”慕毓芫撥著懷裏的鎏金手爐,在上麵捂了捂,“那不是一個肯安分的人,今後必有做大事的心。等到你那邊安排妥當,告訴咱們的人,隻管推波助瀾由著他,使其必反!”
  
  “這……,微臣不大明白。”慕毓藻不知內情,因而甚是驚訝。
  
  “非有反意,如何名正言順處置?”慕毓芫不住冷笑,“宮中有些事情,二哥也不必悉數盡知,以免生事惹禍家門。隻需記住老三這個人,勢必去之!”
  
  慕毓藻慢慢抬起頭,像是從那冰涼的聲音裏領悟到什麽,摒聲靜氣沉默了半日,輕輕點頭道:“好……,微臣都記下了。”
  
  “娘娘----”雙痕在外頭輕喚,隔著門簾道:“貴妃娘娘過來探望娘娘,現正在殿外等候,這會兒宣召進來麽?”
  
  “宣。”慕毓芫朝外揚聲,回頭對兄長遞了個眼色,看了看側門,片刻便見朱貴妃花枝招展進來,身後的人還捧著一盤物事。
  
  “給皇貴妃娘娘請安。”朱貴妃難得行禮認真,提裙端正一福。
  
  “免禮。”慕毓芫隨手指了座椅,讓雙痕挽起麵前紗簾,軟綿綿道:“本宮身子不大好,不方便跟貴妃多說話,可是有什麽事?”
  
  朱貴妃抬眸打量了一眼,露出些許傷感神色,“祉兒那般招人疼愛,可惜……,娘娘也不要太難過了。”眼角雖然無淚,仍拿起牡丹團花絲絹不斷擦拭,“嬪妾想著娘娘傷心,怕是傷著身子,所以特意過來瞧瞧。”
  
  慕毓芫原本平靜下的心,又被她攪和的一團糟,忍著怒氣笑道:“難為你如此惦記本宮,比別人都體貼,這份情誼真是讓人感念。”
  
  “娘娘太見外了。還有----”朱貴妃掀開漆盤上的黃綾,上麵放著一尊精致小巧的雙螭虎頭爐,旁邊還有一大一小兩方盒子,“沒什麽東西送與娘娘,這是一棵上品的獨臂雁脖參,還有一點子安神香料,也算是嬪妾的些許心意。”
  
  “哎,太貴重了。”慕毓芫微笑頷首,側首瞧了瞧雙痕,“傻站著做什麽?還不快去收起來?”
  
  朱貴妃有些如釋重負,忙道:“娘娘若還想吃什麽,隻管告訴嬪妾。”
  
  慕毓芫極力遏製住心中厭煩,笑道:“好,等本宮得空想一想。”
  
  雙痕早領著人去往側殿,隻得片刻,又匆忙跑回來,“娘娘,小瀾王爺哭了。奶娘怎麽哄也哄不住,娘娘還是過去瞧瞧罷。”
  
  慕毓芫隻作不悅,沉下臉道:“怎麽回事?才剛消停了一會。”
  
  “既然娘娘忙著,嬪妾先不打擾了。”朱貴妃也跟著起身,挽好臂上海棠流蘇,“娘娘隻管先忙,嬪妾得空再過來說話。”
  
  “來人,送貴妃娘娘出去。”
  
  “娘娘----”雙痕在邊上等了片刻,小聲請示道:“那些東西,是不是讓俞幼安看一下?”
  
  “她送的東西,不論好壞我都不會吃。”慕毓芫看著她翩然往前,身後數名宮人簇擁,那一抹豔色越行越遠,漸漸消失在宮門之外,“不過,我倒想看看她要做什麽?去罷,隻說我身上不舒服,讓人傳俞幼安過來。”
  
  片刻,俞幼安領著人趕到。誰知道剖開人參驗了半日,竟然毫無問題,雙痕還是不放心,連香料也砸開兩塊來。俞幼安先認真辨過,又燃了一點兒,回道:“微臣確檢無誤,人參是上好難得的,香料也無甚不妥。”
  
  “這就奇怪了。”慕毓芫並不避忌他,搖頭笑道:“難道這位貴妃娘娘,突然轉性兒不成?還是當真擔心本宮,特意過來送香送藥。”
  
  俞幼安思量了一會,笑道:“娘娘也不必太擔心,總歸咱們不吃那參。便是香料也不算難得,既然娘娘看著心煩,隨便放開就是。”
  
  “嗯,你下去罷。”慕毓芫看著窗外陽光,分明是一片晴好,心裏卻覺得冷冷清清的,說不盡的蕭瑟頹敗。端起熱茶暖了兩口,抬頭問道:“小瀾還好罷?”忽而想起從前,但凡自己這樣隨口詢問,若給七皇子聽見,必定飛奔過去瞧一趟回來,想到此處又是一陣難抑的心痛。
  
  雙痕瞧了瞧她,小聲道:“小瀾王爺正睡著,剛喂過奶。”
  
  慕毓芫“嗯”了一聲,又問:“佑綦和棠兒呢,在做什麽?”
  
  “公主像是發困的很,才剛睡下。九皇子殿下說是要消食,奶娘伺候著洗了臉,換了衣裳,在書房裏寫字呢。”雙痕正在說著,側首瞅見九皇子過來,忙回頭道:“想必是寫好了,手上還拿著一張呢。”
  
  九皇子掀簾進來,躬身道:“給母妃請安。”
  
  “來,讓母妃瞧瞧。”慕毓芫微笑接過雪樣紙,上麵字跡很是稚嫩,不過一筆一劃甚是認真,看著也還算端正。挑出幾個寫得好的,指道:“這幾個還不錯,書法上麵得多花時間練習,不是朝夕之間能寫好,慢慢著來。”
  
  九皇子並不大會撒嬌,隻道:“是,兒臣記下了。”因見雙痕在收拾香料,又問:“怎麽都砸碎了,難道都壞了麽?”
  
  慕毓芫淡淡一笑,“嗯,是都壞掉了。”
  
  九皇子上前拿了一瓣香料,“咦,聞著還挺香的。”回頭瞧見那小香爐,撫著虎頭玩了一陣,也嗅了嗅,“這爐子也不錯,比那梅花香還要好聞一些。”
  
  “你是聞迷了,那爐子還沒用過呢。”慕毓芫才剛要笑,忽而覺得有些不對,上前拿起香爐和香料,對比著聞了兩下,隻差沒有冷笑出聲。因九皇子在場不便多說,隻微笑道:“佑綦,眼下正晌午,你先回去睡一會,下午起來母妃教你射箭。”
  
  九皇子拍掉手香屑,應道:“好,母妃也先歇著。”
  
  “雙痕----”慕毓芫拈起香料在手,遞到她的麵前,“你來辨一辨,這梅花香餅和香爐的香味,可是不一樣?”她抬手指著鏨金香爐,冷笑道:“那爐子----,竟然會自己發出香味!”
  
  雙痕大驚失色,“爐子?!”
  
  俞幼安再度被召來,拿起香爐左右端詳半日,爐身刻著金蠍戲珠紋樣,爐蓋一枚六瓣蓮子頂珠,腹內光滑如水,瞧不出香氣是從何處傳出。鎖眉琢磨了半晌,忽而倒抽一口氣,回頭朝雙痕道:“快,取一根繡花針來!”
  
  雙痕取來繡花針,又問:“還要絲線麽?”
  
  “不用。”俞幼安搖搖頭,將繡花針倒捏在手中,對準爐底的鏤雕孔隙插進去,轉了兩轉,再取出來一看,針鼻內豁然粘著些許玉色膏狀物。
  
  “那是什麽?”慕毓芫聲音平靜,淡淡問道。
  
  椒香殿內寂靜如水,外殿宮人亦是垂首無聲。因為皇貴妃身子抱恙,所以近日常有召見太醫,可是今天俞幼安半日來了兩次,宮人們不免都有些擔心。吳連貴更是等得著急,瞧見俞幼安抱著藥箱出來,忙上前問道:“俞太醫,可是皇貴妃娘娘病情加重?等了大半日,倒是讓人擔心的很。”
  
  “你進去罷,娘娘正要喚你。”俞幼安一臉沉重之色,領著人出去。
  
  吳連貴忙閃身讓開,喚來紫汀在內殿門口守候,剛一進門,便見雙痕氣白了臉,恨恨道:“朱家的人,良心都給狗吃了!如此歹毒,還能算是人麽?”
  
  吳連貴瞧著案上的東西,問道:“娘娘,可是人參有問題?”
  
  “人參倒是幹淨,不過這香爐就有些稀奇了。”慕毓芫寧和微笑著,看不出有絲毫動氣,“方才俞幼安查了一下,香爐底座藏著不少東西。若是放在屋內聞多了,容易心緒恍惚、神智不清,對你們大致無用,不過似我這般傷心的人,據說效果還不錯。”
  
  “這----”吳連貴聽得明白,不由大駭。
  
  “哎……”慕毓芫笑著歎氣,仿佛與自己不相幹似的,緩緩說道:“一個女子剛剛痛失愛子,難免整日胡思亂想的,想著想著,一不小心瘋了也不稀奇。還知道我不會用那些人參和香料,索性在香爐上做手腳,真是想得既周到又細致。”
  
  透過明眸上那層柔和蒙光,在那窅深漆黑的眼底,折出冰棱似的迫人光芒,仿佛要破眶取人性命。吳連貴覺得涼意浸透周身,等了半日,方才小聲問道:“娘娘,奴才該怎麽去做?”
  
  “悄悄拿下去,再做個一模一樣的。”慕毓芫斂住麵上笑意,聲音冰涼無味。
  


《元徵宮詞》薄?慕顏 ˇ第二十七章 佳人ˇ 

  
按照燕朝宮製,凡年滿二十五歲的後宮女子,若未被帝幸,且沒有後妃位分者,皆可上書掖庭令請旨出宮。加上延禧九年並未開選,因此除卻留在宮中執事的人,前幾屆的秀女並沒剩下多少,幾乎寥寥可數。
  
  延禧十二年三月,聖旨召喻天下再次選秀。宮中傳聞,自去年七皇子墜馬亡故,皇貴妃染恙不起,兼之與帝屢有失和,故而才有今年春月的盛事。時節正值當春,放眼花團錦簇的錦繡後宮中,風開柳眼、露浥桃腮,一片春臨人間的絢麗之景。
  
  因皇貴妃身子仍然不適,不宜走動,故而讓賢妃、貴妃兩名高位妃子前往,陪同皇帝在豐光殿一起甄選。秀女早在半月前先行入宮,已由掖庭令初選過兩遍,今日能來豐光殿參選的女子,自然都是難得一見的佳麗。前些日子頗有流言,說是有一秀女極其肖似皇貴妃,結果引得熹妃親自前去打探,把眾秀女嚇得不輕,更讓後宮妃嬪當做一段笑話傳開。
  
  “內閣大學士林道輔之女,林月娉出列覲見!”禮儀太監手捧黃綾宣冊,端正身姿肅立在禦座右側,拉長聲調唱道:“林氏月娉,年十七,善詩詞文賦……”
  
  謝宜華原本無甚興致,隻是靜默不言陪坐著,當聽到“林月娉”三個字時,也不由稍稍動容往下瞧去,看看是否真如流言所傳。隻見那女子身形纖細婀娜,微垂螓首,綿軟無聲上前幾步,清聲行禮道:“臣女林月娉,參見皇上!叩見貴妃娘娘、賢妃娘娘金安。”禮畢,方才緩緩抬起頭來。
  
  明帝目光微怔,在那秀雅瑩澈的臉龐上停留,先不置可否,側首問道:“賢妃,你與皇貴妃相處時長,可覺得有些像她?”
  
  謝宜華揣不透皇帝真意,敷衍道:“但凡是美人,大約都有幾分相似的。”
  
  明帝麵上神情淡淡,也看不出喜還是不喜。如此沉默了半晌,多祿見殿內秀女甚是不安,悄悄拈起玉簪問道:“皇上----,可是留名?”
  
  “嗯。”明帝眸色飄忽不定,微微點頭。
  
  “恭喜皇上!”多祿忙不迭的賀喜,將玉簪遞與身旁小太監,待那小太監捧著托盤走到林氏麵前,高聲宣唱道:“留名!”林氏戰戰兢兢接下玉簪,大概是太過激動,身形竟然微微搖晃了一下,低頭福禮退回隊列。
  
  ----其實,是有幾分相似的。謝宜華在心內歎氣,不知因此一點特殊,帶給林氏的將是幸運,還是反之災禍?隻是有一點可以肯定,才剛略微平靜的後宮,隻怕又要掀起一番不小的波瀾。如此恍恍惚惚漫想,禮儀太監已經宣唱好幾名秀女,側首看過去,皇帝也有些意興闌珊,而朱貴妃卻似在等著什麽。
  
  “右丞相杜守謙之女……”
  
  “杜玫若……”謝宜華在心內輕歎,那個昔日被迫出宮的伶俐女子,此時光明正大的立在殿中,正以無比合宜的姿勢,朝著皇帝盈盈叩行大禮。
  
  “皇上----”朱貴妃巧笑嫣然,一臉賢惠淑德的神情,“臣妾瞧著杜玫若生得好,把她留下來罷?”
  
  謝宜華知她脾氣大、醋性兒也大,眼下突然做此言語,明擺著是拉攏杜玫若,多半跟先前親近有關。隻是妃子陪皇帝選秀,隻有多選、精選,斷然沒有勸著不選的,因此心下雖然不願,一時也不知如何開口。
  
  “是麽?”明帝卻是一笑,眸光頗為意味深長。
  
  “皇上,杜玫若原本就是宮中長大的,比其他人都知根知底,更難得為人性格也好。”朱貴妃見皇帝不做定論,竟似有些著急,索性直接請道:“臣妾挺喜歡她的,想留在身邊做個伴兒。”
  
  “既然你喜歡----”仿佛跟自己毫不相幹似的,明帝朝杜玫若看了一眼,側首對朱貴妃笑道:“那就依你,讓她留在淳寧宮罷。”
  
  謝宜華忍耐等到選秀結束,即刻趕往泛秀宮。慕毓芫卻早已得知消息,因見謝宜華一臉自責,遂微笑道:“此事怎能怪罪於你,別再多想了。”
  
  “若是今日娘娘過去----”
  
  “若是我去?”庭院內一樹繁花開得照眼,間或有蜂蝶穿梭,慕毓芫望著春光明媚的花景,笑容淺淡如水,“若是皇上有心留下誰,誰去都是一樣,即便是我在場,難道就能攔著皇上?正好貴妃親口提出來,皇上樂得順水推舟罷了。”自己這樣的身份,皇帝都能重修宮殿迎進來,更何況她人名正言順呢?至於皇帝是喜歡她的美色,還是看上她的身份,仰或又是別的什麽,那就不得而知了。
  
  “哎……”謝宜華仍忍不住歎氣,靜了一會,“不過,另外有一名林姓秀女,果然一如當日所傳,眉目與娘娘很有幾分相似呢。”
  
  “我有什麽好的,何苦相像?”慕毓芫淡淡一笑,手中茶蓋輕輕撥了兩下,二人正說著閑話,便聽外殿通傳秀女請安。手上動作稍頓,略有不耐道:“不見。隻說本宮身子不適,將預備好的東西賞下去。”
  
  秀女們在泛秀宮吃了閉門羹,消息很快傳到前麵。明帝聽完小太監稟報,手上朱筆未有絲毫停頓,目光仍落在黃皮奏折上,不置一詞。多祿見狀忙道:“皇上,皇貴妃娘娘近來病著,想是……”
  
  “多嘴!”明帝皺眉喝斥,“啪”的一聲,將折子摔在禦案側首,“不過是幾個新來的人,她愛見便見,不見就不見,有什麽大不了的?往後多辦點正事,別拿這等瑣碎小事來煩朕!你去瞧瞧,現在是什麽時辰?”
  
  “是。”多祿趕緊去看水漏,“回皇上的話,已經申時三刻。”
  
  “晚膳還早……”若是此時去泛秀宮,她多半是要以睡避駕,別人又不想見,更沒心思翻閱奏折批複。明帝心下甚是煩亂,忽而想起早上的女子,“傳朕的旨意,冊秀女林氏為婕妤,安置到泛秀宮東麵沁水閣,另外再讓人封點東西。”
  
  “是,奴才請林婕妤前來謝恩。”多祿伺候帝駕多年,自是深察聖意。
  
  此時秀女尚未進行分派,林婕妤單獨晉封遷宮,頓時引起一圈不小波瀾,宮中上下皆是議論紛紛。多祿瞧她緊張不安,湊趣笑道:“婕妤生得好顏色,像足皇貴妃娘娘的品格,眼下能夠住在泛秀宮,更非旁人可以比擬。等下換一身新鮮衣裳,還要去給皇上叩頭呢。”
  
  “是。”林婕妤神色恍惚,點了點頭,又仿佛忽然驚醒似的,“啊……,不不,豈敢與皇貴妃娘娘相比,公公說笑了。”
  
  “婕妤----”多祿略微皺眉,“等會到了皇上跟前,可別這麽心不在焉的,臉上記著帶上笑,免得惹皇上不高興。”
  
  盡管多祿一再囑咐,林婕妤卻似沒大聽進去,直到給皇帝叩行大禮時,仍是一幅舊魂不守舍的模樣。明帝隻當她是緊張,琢磨了一會笑道:“你父親林道輔為人古板,一臉剛肅,養的女兒卻是嫻靜柔和。聽說,你還會些詩文?”
  
  林婕妤細聲道:“隻是讀過幾首閑詩,談不上會。”
  
  “去罷。”明帝揮了揮手,多祿忙領著宮人退出去,走到窗邊長榻坐下,側首對林婕妤道:“正好無事,陪朕下一會兒棋。”見她始終低垂著頭,隨口笑道:“你脖子不疼麽?好了,抬起頭來。”
  
  “是。”林婕妤趕忙抬頭,一雙明眸依舊看著地麵。
  
  ----果然都是秀眉星眸、身形婀娜,隻是似這般畏畏縮縮,縱使外表再相似,也沒有半分憑水臨風的氣韻。明帝心下頗為失望,遂道:“算了,朕突然不想下了。正好朕要去泛秀宮一趟,順便帶你回去。”
  
  林婕妤鬆了一口氣,“是,恭請皇上移駕。”
  
  一路緩行來到泛秀宮,暮色正濃。吳連貴眼尖瞅見聖駕,躬身禮畢道:“皇上萬福金安,皇貴妃娘娘有些頭疼,這會還沒起來呢。”
  
  ----如此,也不是三、兩天了。自從去年入冬以來,但凡皇帝前來,皇貴妃不是在七皇子寢閣發呆,就是身子不適睡下,十之八九總不得說話。開始隻當是真病重了,讓俞幼安把了好幾回脈,卻是什麽都沒診出來,臉上也不見半分虛弱之色。多祿瞅著皇帝的臉色,小心問道:“皇上,要不去沁水閣坐坐?”
  
  “不去!”縱使明帝耐心再好,也忍不住有些憋氣。
  
  眾人見皇帝僵持站著,更是嚇得不敢動。吳連貴也頗有些為難,正要開口,卻見香陶從內殿跑出來,一臉急色道:“吳總管,你快去請皇上……”抬頭看見皇帝,“原來皇上在這兒!”
  
  吳連貴趕忙喝斥道:“放肆,沒點規矩!”
  
  “不是……”香陶急忙跪下,朝皇帝哭訴道:“方才娘娘醒過來,說什麽聽見七皇子殿下在哭,一定是有人欺負了他,非要奴婢們去找人……”她一麵說一麵抹淚,“皇上,奴婢們勸不住娘娘……”
  
  明帝大驚失色,慌忙一把推開眾人。寢閣內已經亂了套,慕毓芫滿頭青絲淩亂,眸色朦朦朧朧,手上推攘著雙痕,“你們攔著我做什麽?快去找祉兒……”抬頭看見皇帝進來,連忙用力撲過去,滿麵淚痕哭道:“皇上,臣妾聽見祉兒在哭……,他們都不去找,又攔著臣妾,皇上快派人去……”
  
  “宓兒----”明帝見她大異尋常,像是被什麽迷惑住心智,又驚又嚇,趕緊摟到自己懷裏,“你怎麽了?是不是做什麽噩夢?”
  
  若是往常見到皇帝,慕毓芫多是無甚言語,今日卻死死抱住皇帝不放,“皇上,臣妾真的聽見祉兒在哭……”她像是不解眾人行為,不斷搖頭落淚,“為什麽?為什麽你們都攔著我……,為什麽不去找祉兒?”
  
  雙痕揭開床前小巧的虎頭爐,又回頭道:“紫汀,快把甜夢安神香拿來。”壓成五瓣梅花形的香餅,隻掰了一瓣丟進香爐,片刻便有甜潤的香氣飄出,比之平常香料要更加柔和一些。
  
  受到香味的影響,加上明帝不停的哄勸,慕毓芫漸漸安靜下來,隻是喃喃道:“皇上,你趕快讓人去找祉兒……,快去啊……”
  
  明帝握著那纖細柔軟的手,看著那蒙上霧氣的水光明眸,心內一陣刀絞似的痛,輕聲哄道:“宓兒,你先好生躺著,朕馬上就讓人去找。”耳後傳來輕微腳步聲,是俞幼安一臉急色趕來,正立在門口候命,“都先下去,朕陪皇貴妃說會兒話。”
  
  “皇上,祉兒呢?”慕毓芫睜大眼睛詢問,一臉茫然之色。
  
  “宓兒,你別嚇唬朕……”明帝將她緊緊摟在懷中,淚水沿著臉頰下滑,“雖然祉兒去了,我們不是還有佑綦、棠兒和小瀾麽?你別擔心,祉兒是個好孩子,已經安靜的睡著了。”
  
  “不,臣妾想看祉兒……”慕毓芫帶著一絲執拗,“快去找祉兒,快去……”聲音一點點軟綿下去,漸漸細不可聞,最後竟然俯在肩頭睡過去。
  
  不單如此,連明帝也有一絲困頓。心下甚是迷惑,目光在寢閣內環視了一圈,終於停在剩下的香料上。慕毓芫並不大用香,特別是春夏之季,多時都用新鮮瓜果湃在海口缸內,隻取一點淡淡的清新果香。再者,先時專門尋來的香山子,不用點燃,可以數年保持香味不斷。緩緩將慕毓芫放下躺好,喚來雙痕問道:“這安神香是哪裏得的?朕怎麽不曾在宮中見過?”
  
  雙痕瞧了瞧案頭,回道:“是先頭貴妃娘娘送的。原本娘娘不愛熏香,有次睡不著點了一回,很是安神入睡,每次隻需一點兒就好了。娘娘心情不大好時,經常會燃上一些,說是心裏平和許多,還能睡上一個安穩覺呢。”
  
  “這麽管用?”明帝嘴角牽出虛浮笑意,微眯雙眼道:“認真說起來,朕近日也睡不大好,你去包上幾塊,等會帶回去燃上試一試。”
  
  是夜,皇帝未召幸任何嬪妃。天禧宮內水底銅漏聲聲滴響,時光一點點流逝,多祿上來請道:“皇上,時辰不早了,讓奴才伺候著安歇罷?”
  
  “不急,朕還要看會折子。”明帝懶洋洋倚在龍椅內,指著案頭的梅花香,“揀兩塊丟到香爐裏,朕想安神靜一會。”多祿上前揀起香餅,扔進鎏金獸紋高腳大鼎爐內,回頭不見皇帝言語,仍執拂塵立於一旁。
  
  皇帝時常深夜批閱折子,不是什麽稀奇事。宮人們早已習以為常,在這種時候,自然是連大氣兒也不敢出,因此殿內寂寂無聲。如此靜過大半個時辰,多祿忍不住揉了揉眼,見皇帝看向自己,連忙賠笑道:“夜深了,皇上還不歇息麽?”
  
  隻聽“玎璫”的一聲,眾人都不免嚇一大跳,尋聲看去,原來是香爐旁的小太監打了個瞌睡,不慎將手旁金爐箸碰掉在地。禦前失儀的罪名不小,小太監嚇得“咚咚”叩頭,連連求道:“皇上,奴、奴才知錯……”
  
  多祿忙喝道:“還不快拖下去?!”
  
  明帝深吸一口氣,淡淡道:“半夜三更,別弄得鬼哭狼嚎的,罰他半年俸祿,帶下去罷。”小太監趕忙謝恩,隻得半句便被人拖走。
  
  “皇上?”
  
  “朕覺得有些頭疼,讓人去傳張昌源。”明帝起身離座,收起剩下的梅花香餅,走了幾步又道:“慢著----,太晚了,還是明天罷。”
  
  “皇上,當真不打緊麽?”
  
  “朕死不了!”明帝語聲含怒,拂袖進去。
  
  張昌源乃太醫院院首,當年與俞懷仁並稱“杏林二聖”,如今已經六十有餘,平時隻為皇帝一人診脈。次日得召,聽說皇帝昨夜開始頭疼,更是著急,連連催促宮人快著一些。進到內殿略行了個禮,便道:“皇上,讓老臣先診脈罷。”
  
  明帝將手搭在繡枕上,靜默不語。
  
  張昌源望、問、診、切一番,稍稍鬆了一口氣,“並無異常之處,隻是皇上還得多加保養,按照老臣說的法子,慢慢調養著才行。”
  
  明帝側身取出梅花香,推到他麵前,“昨夜有些心血浮躁,朕讓人燃了一會香,誰知道竟然頭疼起來,是不是有什麽相衝?”
  
  “是。”張昌源打開藥箱,拿出一套精致小巧的小玉研,掰下香料研成細末,放在手中揉散聞了聞。捋著花白胡子琢磨了一會,像是仍不能確定,又取出一枚小銀碟,並且往裏倒了一點清水。
  
  明帝看得好奇,因問:“這是做什麽?”
  
  “皇上稍等。”張昌源將藥粉灑入水中,輕輕攪了攪,除卻一些細碎香料渣浮在水麵,餘下粉末竟然都溶解了。臉上稍有驚色,不可置信道:“皇上,這香料裏含有莨菪粉,那是配製迷藥不可少的一味藥。”
  
  “你是意思,這香料乃是迷藥?”
  
  “不是,那倒不至於。”張昌源笑著搖了搖頭,又道:“不過莨菪粉遇水即溶,燃之則使人昏沉、易睡,一般的安神香,大概以千份配其一份,太多則使人嗜睡。”大致解釋了一番,臉上轉為正色,“皇上若是睡不安穩,老臣開一副安神的湯藥,這香不能再用了。”
  
  明帝闔上雙目,靜靜道:“唔,開罷。”
  
  比起天禧宮內的寧靜,儲秀所則是另一番熱鬧景象。掖庭令禮儀太監手捧黃綾,正在朝眾秀女宣讀旨意,誰知結果大大出人意料,除卻昨日晉封的林婕妤,便隻有杜玫若一人冊為才人。莫說不能跟延禧六年的盛況相比,即使是延禧三年時,也還冊了一位貴人和一位婕妤,也就是如今的貴妃和賢妃。
  
  如此一來,林婕妤便成此次選秀的翹首。不單在新人中位分最高,而且昨日便先單獨見過皇帝,並且住所是泛秀宮的偏殿,無一處不讓人羨慕。僅僅是因為相像皇貴妃沾光,而不是靠自身爭取得來,便有這諸多優厚待遇,眾秀女心裏更是不平。
  
  林婕妤自知得罪於眾人,想著稍後新人赴宴,不知會有多少惱恨眼光投來,心內更是忐忑不安。因而對鏡整理妝容時,也有些心不在焉,隱約聽見殿外傳來說話聲,小宮女進來稟道:“啟稟婕妤,玉粹宮的江才人前來請安。”
  
  “江才人?”林婕妤並不熟悉宮內狀況,更不知江才人是何許人,隻是自己躲都躲不開,怎麽偏偏還有人尋上門來?雖然自己位分是要高一些,但對方卻是宮人舊人,閱曆資深,斷然不敢擺什麽架子,忙道:“我這就出去,你快先去請進來。”
  
  “婕妤金安----”江才人一襲梨黃色掐金絲紗衣,頭上珠環錚錚,臉上頗有些嬌媚之態,含笑打量道:“難怪人人都讚婕妤好顏色,嘖嘖,今日見過才知道,真是讓嬪妾等人羞愧自慚呐。”
  
  這番話似褒似貶、不冷不熱,林婕妤勉強微笑道:“姐姐多禮了,我才進宮不懂得禮數,難得姐姐親自過來,還是先坐下說話罷。”
  
  “不了。”江才人微微回頭,招手讓小宮女上前,“嬪妾是奉貴妃娘娘之命,特意給婕妤送東西過來。”
  
  “是,謝過貴妃娘娘。”
  
  “婕妤是個知書達禮的人,既然感念著貴妃娘娘的心意----”江才人忽而一笑,她掀開漆盤上頭的綾緞,露出內裏的蓮青色宮裝,“等會赴宴的時候,可別忘記把娘娘賞的衣衫穿上,不然可就辜負娘娘的心意了。”
  
  林婕妤稍稍遲疑,點頭道:“好,才人慢走。”
  
  江才人快步來到淳寧宮,將事情前後詳細回稟,近身笑道:“娘娘,嬪妾瞧那林氏膽子甚小,既然已經答應下來,斷然不敢不穿的。”
  
  “哼,瞧她得意的!”朱貴妃鼻子裏嗤笑一聲,“不就是有幾分像皇貴妃娘娘麽?真是可笑,這又有什麽了不得?還當自己多美貌可人呢。”
  
  江才人巧聲笑道:“娘娘別跟那種人生氣,等會讓她出個大醜。”
  
  “那裙衫禁不住拉扯的,你隻要拿準時候就行。”朱貴妃隨口囑咐了一句,眉目間甚是得色,末了又道:“本宮一向不會虧待人,正好昨兒皇上賞了幾匹緞子,等會讓文繡帶你去,挑兩樣回去做衣裳罷。”
  
  “娘娘放心,嬪妾一定辦妥了。”江才人素日與她相熟,嘴上也伶俐,有一搭沒一搭說著奉承話,不時有笑語陣陣傳開。
  
  整個上午,皇帝都呆在泛秀宮內。一直將近正午,也不見禦駕過來未初堂,新來秀女都沒見過皇貴妃,底下漸漸有些竊竊私語。朱貴妃一身荔枝紅五彩金絲華裳,內裏秋香色薄絹中衣,意態慵懶倚在團花椅中,曼聲笑道:“本宮若是頭疼腦熱,心裏縱使再難受,也必定不會誤眾位姐妹,斷不會拖著皇上不放。”
  
  她的話分明是指向皇貴妃,隻是謝宜華沉默,其他妃子自來爭不過她,餘下秀女們更是不敢出聲。倒是側旁杜玫若聽見,悄聲道:“娘娘,先喝會兒茶,嬪妾再陪著你說說話,等會皇上也快來了。”朱貴妃聽她如此說,方才作罷。
  
  “皇上駕到!”多祿立在門口宣唱,妃子們齊刷刷站起來。
  
  隻聽“嗤”的一聲,像是誰的衣裙被撕裂開來,眾人趕忙回頭,原來林婕妤的裙擺被椅腳絆住,竟然當中撕成上下兩截。林婕妤見眾人掩麵而笑,更是狼狽不堪,趕忙朝皇帝跪下道:“臣妾、臣妾失儀……”
  
  明帝皺眉道:“帶到後堂,換身衣裳再來。”
  
  林婕妤又羞又愧,滿心委屈卻不敢哭出來。一路上連頭都太不起來,跟著小宮女來到後堂,暫時沒有衣衫可換,還得等著人回泛秀宮取來。前麵絲竹之聲漫開,已經是一團熱鬧喧嘩。忽聽“吱呀”一聲,門口進來一名翠衫宮女,眉目甚是清秀,笑吟吟上前道:“奴婢新竹,奉賢妃娘娘之命前來。”她抬手摒退了小宮女,“娘娘很是擔心,不知婕妤可曾嚇到沒有?”
  
  林婕妤忙站起來,回道:“多承賢妃娘娘關懷。”
  
  “聽說,這身衣衫是貴妃娘娘的賞賜?”新竹很有分寸的打量著,待林婕妤點了點頭,方才笑道:“貴妃娘娘親自賞賜,乃是看重婕妤。眼下才穿一次就弄壞了,婕妤等會回到宴席,可別忘記給貴妃娘娘賠罪。”
  
  “這----”林婕妤很是為難,有些猶豫不決。
  
  “賢妃娘娘還有幾句話,讓奴婢轉告婕妤。”新竹似乎早已準備,走近笑道:“皇上整天政事繁忙、日理萬機,不一定有功夫清楚細微事情。婕妤已經招人側目,想要息事寧人大約是不能夠,若是不說清楚,將來事多必定後患無窮。”
  
  林婕妤聽到“後患無窮”幾個字,方始驚心,隻覺自己剛一進宮,就被卷進一股無形的巨大漩渦,凡事根本身不由己。還來不及分清楚風向,就硬被人推拉生扯,莫名其妙就得罪不少人,今後的路又該怎麽走下去?新竹說完早已離去,仍由小宮女服侍著換好衣衫,心中的驚惶仍舊沒有平定,腦子裏更是一片混亂茫然。
  
  “婕妤,當心腳下台階。”沁水閣的管事嬤嬤攙扶上來,貼身低語道:“婕妤,若是方才新竹姑娘囑咐什麽,隻管照做便是。”
  
  “嬤嬤……”
  
  “唉……”那嬤嬤輕聲歎氣,壓低聲音道:“既然貴妃娘娘不喜婕妤,難道還要再得罪賢妃娘娘麽?再者,賢妃娘娘為人脾性好,又跟皇貴妃娘娘親近,若能時常照拂著婕妤,往後的日子也舒坦一些。”
  
  ----由不得自己選擇,已然沒有退路。林婕妤有點虛脫無力,打起精神來到前殿,宴前歌舞已經撤下,宮人們正在流水般呈上菜肴。那踏住自己裙擺的江才人,此刻早坐在到了對麵,正不時的添茶遞水,分外殷勤的伺候著朱貴妃。
  
  “坐罷。”明帝淡淡開口,象征性的點頭示意。
  
  “皇上,臣妾有罪。”林婕妤迎麵跪下,能夠聽見“咚咚”的心跳聲,“方才臣妾禦前失儀,乃是過失之一;再者衣衫是貴妃娘娘所賜,臣妾不知愛惜,乃是過失之二;另外起身時沒有站穩,險些絆倒身旁的江才人,乃是過失之三。臣妾心中有愧,還請皇上依律責罰!”
  
  這一番話說得條理清晰、入情入理,既解釋清楚事情原委,又以自請責罰之名洗脫委屈,更讓對方辯解不得,不由讓眾人對她刮目三分。在座妃子都已聽明白,更何況皇帝那等精明之人?席上一瞬間安靜下來,都等著皇帝開口裁決。
  
  明帝撥弄著手上黑碧璽扳指,瞧了瞧朱貴妃和江才人,淡淡掃了席上一圈,沉默片刻才道:“起來罷,不過是一件衣衫而已。”微微側首,朝多祿皺眉斥道:“愣在這兒著做什麽?還不去扶林婕妤起來,趕緊開宴!”
  
  宴席還沒結束,泛秀宮便已得知宴上消息。雙痕正在服侍慕毓芫洗手,解開五瓣葵口葡萄漆盒,將綠豆麵遞過去,“真是想不到,那林婕妤竟然那般聰明,拿話堵的嚴嚴的,讓那兩位都說不得。隻是奇怪,她才剛進來竟有這等膽色。”
  
  “未必。”慕毓芫微笑搖頭,“若是她自己的主意,自然算得上有膽色,可是賢妃不也在麽,不定是她點撥了幾句。”
  
  “不過淳寧宮的那位,言語越發張狂了。”
  
  “不怪她。”慕毓芫看著多祿新送來的香餅,拈了一塊在手,“她一定正在想著,我已經是快要不行,還有什麽可顧忌的呢?還是先躺下罷,一會宴畢,皇上也差不多該過來了。”
  
  雙痕應聲放下紗帷,減弱殿外明媚刺眼的陽光,回身問道:“剛才奴婢進來,見吳連貴極是鄭重出去,是有什麽要緊的事情麽?”
  
  “嗬,當然要緊。”慕毓芫輕笑出聲,拉起綃紗薄被半掩住腹部,在軟枕上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招了招手,“你坐過來,我細細的說給你聽……”
  
  雙痕依言近身附耳,漸漸變了臉色,“好,奴婢明白了。”
  


《元徵宮詞》薄?慕顏 ˇ第二十八章 巫蠱(上)ˇ 

  
  讓明帝感到意外的是----泛秀宮雖然停用了以前的香料,慕毓芫也沒那麽嗜睡,但是精神恍惚的症狀絲毫不減,不僅如此,甚至還有些愈演愈烈的趨勢。宮中人多嘴雜,流言最是傳的快,不消幾日,上上下下都知道皇貴妃有些異常。開始之時,還隻是皇貴妃念叨見到七皇子,誰知道後來,竟然漸漸發展成宮中鬧鬼之說。
  
  明帝對此甚是惱火,偏生總有人疑神疑鬼的,這種事情,越是壓製反倒越加顯得真有其事。----然而令明帝更為不悅的,卻是另外一起流言。多祿知道皇帝心情不好,因而言語愈發謹慎,賠笑請道:“皇上,淳寧宮已經到了。”
  
  按照先前吩咐,多祿已經傳命不得通報。因此當明帝大步流星跨進內殿,正好聽到內間的陣陣笑聲,朱貴妃嬌軟慵懶笑道:“沒事,沒事……,反正本宮心情好的很,你們倆隨便說話,反正也沒有外人。”
  
  “那林婕妤算個什麽?”江才人似有不屑,鼻子裏冷哼了一聲,“難道因為她長得有幾分像,就也能做皇貴妃娘娘麽?隻是沒想到,膽子倒是不小呢。”
  
  朱貴妃輕屑笑道:“憑她?還能怎樣呢?”
  
  “娘娘,嬪妾覺得也不盡然。”說話的女子聲音透著冷靜,甚是年輕清脆,想來應該是杜玫若無疑,“因著她長得像皇貴妃娘娘,兼之更年輕一些,皇上待她自然比別人要好,將來的事還說不準呢。”
  
  “皇貴妃娘娘----”朱貴妃拖長了聲調,帶著幾分不屑笑意,不以為然道:“眼下都病成那樣兒了,還能有什麽將來?你們也不想想……”內殿門口的宮人抖如篩糠,又不敢出半句聲兒,眼見的明帝臉色越來越壞,“啪嗒”一聲脆響,梅花高腳架上的花盆粉身碎骨,終於止住裏麵的人說話。
  
  “誰在外麵放肆?!!”
  
  大約是不聞外麵動靜,江才人搶先掀簾出門察看,卻嚇得“撲嗵”跪在地上,語不成聲請安道:“臣妾……,見、見過皇上……”
  
  “皇上?!”朱貴妃聞聲出來,趕緊低頭抿緊了嘴。
  
  “其餘的人,都滾!”明帝低聲含怒,殿內瞬時退得幹幹淨淨,往前走近一步,直看得朱貴妃花容失色,“朕聽了那些流言,還隻是不信。要不是今兒親耳聽見,還當是別人造謠生事,沒想到你-----”稍稍停頓了片刻,感慨道:“你姐姐又去的早,皇貴妃也時常勸著朕,說是你年紀還小,所以但凡不是太離譜的事情,多半兒也就算了。”
  
  “皇上……”
  
  “閉嘴!”明帝一聲斷喝,抬手扶起那皓白的下頜,看著麵前熟稔的容顏,不盡痛心道:“當初是誰舍命救你?後來又是誰多年照拂於你?如今皇貴妃病重,你不僅沒有半分擔心,還那麽高興!你是不是----,早就盼著她死了才好?!”
  
  “臣妾沒有……”朱貴妃一臉驚慌失措,不知如何辯解。
  
  “沒有?”明帝在隔窗上重重一拍,“那你告訴朕,為什麽要送那些香料?!宮中豈有此物,到底是誰交給你的?”
  
  朱貴妃臉色慘白,有點分不清楚狀況,“那香是安神……,安神用的,臣妾也不大清楚,是二叔讓人捎進來,說是……”
  
  “你說什麽?!”
  
  “咳、咳……”朱貴妃拚命扯著皇帝的手,眼淚都快要嗆出來,“皇上……,你快鬆開……”皇帝從未如此震怒,死死揪緊了朱貴妃胸前衣衫,片刻氣短,已經弄得一張粉臉漲紅如血,幾乎就要窒息過去。
  
  “皇上,掖庭令有要事稟告。”
  
  明帝喘了一口氣,鬆手將朱貴妃扔在地上,平緩了下情緒,走到門口問道:“大老遠追到這裏來,什麽火燒眉毛的事?”
  
  “啟稟皇上,因前幾日宮中屢有流言,奴才等人今晨於各處嚴查,順便分送辟邪香露等物。剛才在玉粹宮內搜檢時,結果……”掖庭令掌事斂正神色,像是生怕不小心說錯一個字,“沒想到竟然搜出布偶來,上刺巫針、背繡人名,另外還有一些符文,想來應該是偶人厭勝等物。奴才不管擅專,特來請皇上聖裁!”
  
  燕朝律法明令禁止巫蠱之術,莫說以其害人,即使隻是查出飼養作祟,不論貴賤一律處以極刑,滿族老小亦要牽連流放。仿佛是血雨腥風的前夕,盡管時值初夏,正是人間四月芳菲天的季節,空氣裏卻彌漫著讓人生寒的氣味。皇帝領著人趕往玉粹宮,已經大半個時辰,宮中上下都隱約知道消息,人人皆是忐忑不安。
  
  杜玫若情知皇帝震怒,朱貴妃那邊正一團忙亂不堪,自己如今位分低微,眼下狀況實在不宜四處走動,隻得在寢閣內等候消息。外麵傳來一陣人聲,玉荷急急忙忙跑了進來,“才人,四公主過來了!”
  
  杜玫若感覺到心跳微快,卻淡聲道:“你打小常見公主,慌張什麽?”
  
  “她心中有愧,能不慌張麽?”金晽公主在門口冷笑,原本秀麗動人的麵龐微微含怒,襯著水樣紅的珠絡縫金綃紗宮裝,連兩腮也染上一層薄薄紅暈。
  
  ----早知道會有這樣一天,躲是躲不過的。杜玫若低頭一笑,上前迎道:“公主今天這麽有空,過來坐會?”側首朝玉荷擺手,“都出去罷,我跟公主清淨說會話。”
  
  “玫若----”寢閣內隻剩兩人相對,金晽公主仍用舊時稱呼,“我真是不明白,你到底是怎麽想的?當初不是說好的,你若是看上哪家的公子,我便請求父皇指婚,總之一定會讓你滿意!你怎麽會做了父皇的妃子?”
  
  “多謝公主美意。”杜玫若淡淡一笑,“官宦人家的女兒,自然要入宮選秀的,既然選中了,過去的就不用再想了。”
  
  “你少拿話來哄我!”金晽公主雖然生性豁朗,但也不糊塗,“你從前就整日討好朱母妃,以為我不知道?原先我也沒多想,隻當是你念及母後的情誼,所以愛親近她,陪著說話解解悶而已。”說著輕聲一笑,像是自嘲,“原來你們早就……,這一次你能夠留下來,難道不是你們商量好的?真是……,真是豬油蒙了心!”
  
  杜玫若不知此話指的是誰,隻微笑道:“公主何必如此生氣?如今我留在宮中,不是也能多陪伴公主麽?”
  
  “你當我是傻子麽?!”金晽公主頓時大怒,勉強按捺住的情緒噴薄而出,“我真是不明白,父皇的年紀和你爹爹差不多,有什麽好……”
  
  “公主----”杜玫若輕聲打斷她,“公主說得固然不錯,可是除了我,此次入選的那些秀女,難道不也是一樣?若是往後再過幾年,秀女們自然還更小一些,曆代後宮都是如此,也不是什麽稀奇事。”
  
  “好,你說的好!”金晽公主半是痛恨、半是失望,忍了又忍,才沒將手邊的白玉瓷花觚推倒,“當初你被送出宮,我還跑去跟慕母妃大吵大鬧,如今真是後悔,早該讓你在外麵嫁了人才好!”
  
  “公主……,是我對不起你。”杜玫若輕輕歎氣,聲音仍然平靜似水,“可是,我沒有公主那麽好命,有一個疼愛自己的爹爹,已經準備好將來一切。我不過是一介臣子之女,哪裏能夠牽動皇上擔心?倘使沒有進宮來,家中的人定會給我安排婚事,等到那個時候,公主也未必奈何得了。”
  
  金晽公主冷聲道:“說來說去,你就是鐵了心。”
  
  “已經這樣了,是什麽心有何分別?”杜玫若含笑反問,低頭看向身上如煙色中分散花展衣,遍刺折枝小葵花的紋樣,昭示著自己低位宮嬪的身份。一切才剛剛開始,需得打起一萬分的精神來。緩緩抬頭看過去,金晽公主雙眸光線微黯,像是蒙上一層灰蒙蒙的褪色輕紗,將過去的明媚全都掩蓋起來。
  
  與此同時,玉粹宮內又是另一番景象。
  江才人早已脫簪去服,正被掖庭令問得七暈八素,不住的磕頭求饒,隻是橫豎解釋不清楚厭偶的來曆。明帝對她自是毫無憐憫,加上原本就已盛怒,此時將手中的厭偶摔在地上,冷聲道:“難怪最近總是陰風不散,原來是你在背後作祟!何至如此歹毒,竟敢以厭偶詛咒皇貴妃,其罪當誅!”
  
  “皇上,臣妾不知道……”
  
  “不知道?”明帝惡狠狠指著地上厭偶,五彩絲線,渾身上下紮滿雪亮巫針,“證據在此,你還敢胡攪蠻纏?這厭偶上的料子,為何與你剩下的錦緞相同?尋常宮人焉能有雲雁霞錦用,不是你是誰?!”
  
  “才人,可有人指使同謀?!”掖庭令上前一聲重喝,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極快說道:“主次有別,才人別犯糊塗……”說完站起身來,“快說,不得欺君罔上!將事情原原本本說清楚,免得生受皮肉之苦!”
  
  明帝腦中靈光一閃,不是前幾日才賞給----?彎腰揀起彩繡厭偶,細細看了一會,最後闔目歎道:“宮妃江氏私製厭偶等物,用以詛咒皇貴妃安康,其惡毒之心昭然,依律以極刑……”
  
  “皇上,皇上……”江才人猛地打了個激靈,奮力氣掙紮著,“臣妾不要死,不要死……”皇帝沉默不言,令她幾近瘋癲般絕望大喊,“錦緞是貴妃娘娘賞賜的,不是臣妾的……,都是,都是貴妃娘娘……”
  
  “啪!”掖庭令掌事衝上前去,一巴掌閃得清脆響亮,“居心叵測,膽敢汙蔑貴妃娘娘!來人,趕快塞住她的嘴!”
  
  “先帶下去。”明帝像是用盡所有力氣,淡淡吐道。
  
  皇貴妃近日狀況愈壞,幾乎整日整日發呆,一旦開口,必定說自己看見七皇子,非要讓人出去尋找。明帝在踏入椒香殿的一刹那,忍不住頓足,若不是因為自己,她又怎會變成今日模樣?別的女子拚命討好,不過是為了自身榮華富貴,她們何曾能為自己分擔一星半點?說到底,終究都是對不起她。
  
  “皇上?”雙痕正在輕輕吹著湯藥,剛要請安,卻被皇帝抬手止住,“娘娘的情景兒還是不大好,不過用過湯藥以後,總會稍稍安靜一些。”
  
  “朕來。”明帝接過青花瓷碗,一勺勺喂過去,拾起旁邊幹淨的絲絹擦拭著,忙碌好一會才停下來。扶著慕毓芫緩緩躺好,回頭問道:“上次朕跟你說過,那些香料不適合久病的人用,如今可沒有再用罷?”
  
  雙痕忙道:“是,奴婢都讓人扔掉了。”
  
  明帝頷首道:“嗯,那便好。”
  
  “雙痕姐姐。”香陶冒冒失失跑進來,嘴裏嚷道:“快把案頭的爐子扔掉……”猛地看見明帝,連忙止步,一幅欲言又止的樣子。
  
  明帝沒功夫去生氣,隻問:“怎麽,香爐有什麽不妥?”
  
  “奴婢聽說,有人做厭偶詛咒娘娘……”香陶嘟嘟噥噥,看了看案頭的香爐,“這香爐是原先貴妃娘娘送的,既然香料都不好,幹脆把爐子也扔掉算了!”
  
  明帝聞言留心,掀開香爐瞧了一會,沒看出什麽古怪來,遂道:“也不缺這一個爐子,先拿下去,再換個好的來就是。”
  
  “是。”香陶急忙去取香爐,突然“啊呀”一聲,“好燙!奴婢沒拿穩。”她摸著耳朵涼了涼手,招呼宮人上來打掃。
  
  “那是什麽?”雙痕一聲驚呼,指向地麵。
  
  香爐早已蓋身分離,一路子香灰灑得滿地都是。隻是讓人奇怪的是,鏤雕底座竟然濺出玉色蜜樣融液,星星點點,像是一地玉樣珍珠粉末散落。不論如何,都不是香爐裏應該有的東西,殿內頓時安靜下來。
  
  很快,張昌源被急命傳來。檢驗的結果,自然與當日俞幼安的論斷一樣,乃是以受熱散發氣味,進而讓人逐漸心智恍惚的禁藥!張昌源隔簾把了會脈,皺眉道:“皇貴妃娘娘脈絡紊亂、氣息不勻,像是因藥物所致,故而行為有所失常。”
  
  原來,原來竟然是----!明帝有些想不下去,諸多線頭聯係到一起,讓他止不住的渾身顫抖,極力穩定情緒問道:“你說實話,皇貴妃的病還能養好麽?”
  
  “皇上別太擔心,能養好的。”張昌源先報了句平安,方才續道:“娘娘不會整日守在香爐前,受藥力影響總歸有時,眼下症狀還不算太深。待老臣開上幾副藥方,往後多到外麵散一散心,多留意身邊事情,慢慢調養著,最遲半年便會恢複過來。”
  
  “半年?”明帝忍不住打斷他,差點沒站起來。
  
  張昌源見皇帝著急,忙道:“也不用那麽久,老臣是算的寬鬆一些。皇貴妃娘娘性格兒堅毅,隻因七皇子殿下一事,故而才傷懷虛弱,受藥力影響而心神不定。隻要往後盡量寬著娘娘的心,大概兩、三個月,也就差不多了。”
  
  明帝深信他的醫術,鬆了一口氣,“那好,但願如你所說。”
  
  “皇上,老臣去開藥方。”張昌源站起身來,與雙痕一同出去。
  
  “宓兒……”明帝癡癡看著眼前女子,睜著一雙水光瀲灩的明眸,卻失去往日的清澈瑩透,像是清晨光線被層層紗帷隔斷,蒙昧而淩亂。
  
  “我看見……”慕毓芫怔怔睜大雙眼,似乎有些害怕,無意識的撲到皇帝懷裏,不過輕輕用力,便摟得皇帝心口生疼。她小心翼翼抬起頭,嘴裏喃喃道:“我剛才看到祉兒……,他摔倒了,一定摔疼哭了……”
  
  “好,這就讓人去找。”明帝不敢用力抱緊,生怕碰壞了似的,柔聲哄道:“你乖乖躺著睡覺,朕吩咐人去找祉兒,一會就回來了。”
  
  “真的?”慕毓芫仰起臉笑問,猶如稚子一般歡喜無限。
  


《元徵宮詞》薄?慕顏 ˇ第二十八章 巫蠱(下)ˇ 

  
  “真的,真的……”明帝的淚水隨著顫音墜落,輕輕攬住麵前女子,嗅著烏雲墨緞般長發的馨香,感受著她從未有過的柔順,“宓兒,隻要你能好起來……”淚水落在纖細的發絲上,小水珠兒晶瑩透亮,“你要記得,朕從前說過的那些話,今生今世都不改變,終有一日……”
  
  “母妃……”一聲幼稚軟糯的女孩兒呼喊,十公主身著湖色蝶袖小宮裙,正立在翠幔屏風側旁,怯怯聲問道:“父皇,母妃的病什麽時候才好?”
  
  “嗬,是棠兒呐。”明帝將慕毓芫鬆開躺下,趁著低頭的功夫,在眼眶上胡亂抹了一把,回頭微笑道:“來,讓父皇瞧一瞧,像是又長高了一些。”
  
  十公主模樣生得玉潤可愛,又有帝妃二人雙份的嗬護,性格兒自是大方,比起七皇子更占一份女孩兒的嬌貴。此時安和公主早已出嫁,金晽公主已經及笄成人,都不可能再到皇帝跟前撒嬌,至於十一公主,則因她母妃之故而倍受皇帝冷落。因而放眼諸位皇子公主之中,若說七皇子是最得寵的皇子,那麽十公主便是最受嬌的公主,是大燕朝最金枝玉葉的小小明珠。
  
  “父皇----”十公主雙手握住皇帝的手掌,細細看著慕毓芫,問道:“母妃到底生得是什麽病?”像是受了不少委屈,小嘴扁了扁,“嗚嗚……,自從母妃生病以後,母妃就不認得棠兒了……”
  
  “沒事的,過幾天就好了。”明帝拉著十公主起身,低頭哄道:“先跟父皇出去,讓你母妃好好睡一會。乖,往後別在你母妃麵前哭了。”
  
  十公主依偎著皇帝,認真點頭道:“嗯,兒臣聽話。”
  
  “佑綦,帶著你妹妹去玩。”明帝朝九皇子招了招手,看著他頗為穩重的舉止,忽而想到那個最愛撒嬌的孩子,心口不由猛地一酸。
  
  九皇子瞧了一眼,問道:“父皇,身子不舒服麽?”
  
  “沒事。”明帝撫了撫他的頭,覺得從前少有認真看過這個兒子,小小年紀,不論言談氣質、舉手投足,都完完全全符合皇子標準。有一些愧疚,更多的則是後悔,愧疚的是對九皇子的忽略,後悔自己對七皇子太過溺愛。如果當初能把疼愛分得均勻些,嚴加管教那個愛胡鬧的孩子,或許也會一樣沉穩懂事,或許就能避免……
  
  天際一輪驕陽亮如白炙,潔白的雲絲也曬的融化似的,萬裏晴空幹淨如水,隻剩下一望無邊的湛藍蒼穹。宮人們赫赫揚揚,眾星拱月一般簇擁著皇帝,明黃色的隊伍漸漸遠處,終於消失在泛秀宮的大門外。
  
  消息很快傳回來,朱貴妃因涉及巫蠱一案,皇帝下旨褫奪封號、貶為庶人,暫時關押在知佛堂的小偏殿內。僅僅隔了一日,朝堂上便有人彈劾工部尚書朱錫華,指其以權謀私、私下賣官等等。陳廷俊上書三十六頁長篇奏折,另有兩份厚厚的清單,上麵詳細羅列朱氏黨羽各種劣行,共計十二條罪名。
  
  朝中各派黨羽盤根錯節、紛爭複雜,既然有人開頭,很快彈劾奏折紛呈,諸如什麽朱家霸占良田、強搶民女之類,甚至是一些捕風捉影的事情。近些年來,朱家因先皇後以及朱貴妃之故,門庭愈盛、家族愈榮,惹得朝中不少官員爭相攀附。因此事情也越鬧越大,不過十天功夫,朝中不少人紛紛卷入案件,總共牽連大小官員五十八人。
  
  朝中政局瞬間翻天覆地,在皇帝嚴查的聖旨之下,各部人員皆不敢怠慢,斬首、流放、罷職,朱氏一門及其黨羽被連根拔起,朝中要職幾乎清肅一空。皇帝下手沒有留半分舊情,朱氏一門即倒,然而另眾人沒想到的是,那關押在知佛堂的禍首朱貴妃,卻遲遲沒有旨意處決。
  
  “皇上說----,等娘娘好轉再做決斷。”吳連貴小心翼翼回稟,不敢抬頭。
  
  “等我好轉?”慕毓芫喃喃自語,輕聲一笑,“這話也就說給外人聽,不過是讓我背上賢良的名兒,給皇上一個台階下,最後請旨免貴妃一死罷了。”
  
  “娘娘,該喝藥了。”雙痕捧著藥盅過來,揭開白玉瓷蓋晾著熱氣,“雖然俞太醫說過那藥不礙事,可終究也是藥,娘娘還得多調理著身子,好生養一養才是。”抬頭瞧了一眼,躊躇半日小聲道:“娘娘,你可不能心軟呐。”
  
  難道,要跟皇帝徹底翻臉麽?皇帝之所以不處決朱貴妃,未必是因為她本人,除卻八皇子的那層關係,多半還是覺得愧對皇後罷。隻是自己這般處處耗費心機,哪還有半分從前的恩愛情誼?慕毓芫轉頭看向紫檀木漆案,原先放置香爐的位置,已經換上青瓷美人花觚,內中插著幾枝新折的淡紫木香花,嬌軟花瓣上沾著水珠,正在暗暗散發著一陣陣氤氳香氣。
  
  朱貴妃真是多事,哪裏還需要什麽藥呢?種種折磨、心酸、絕望、痛恨,已將一顆心扭曲變形,連自己都不認得,想來早就已經失心瘋了。
  
  “娘娘?”雙痕似乎覺察出不對,輕輕推了推。
  
  慕毓芫身子並無大礙,但因張昌源說兩、三個月才能恢複,也不便太著急,隻做出一點點好轉的樣子。一直挨到六月裏,才開始偶爾在庭院內活動。這日天氣晴好,加上前夜下了一場雨,空氣更是清新,也稍稍洗去夏日炎熱暑氣。慕毓芫不願四處走動,帶著孩子們在院子裏消夏,九皇子中央練習射箭,十公主待一輪停止便去拾揀,兄妹二人玩得十分高興。
  
  小皇子已經一歲餘,因著早產的緣故稍顯嬌小,也有著早產兒的聰慧,早在年前就已經開口喊人。眼下雖不會太長的句子,卻能分清楚身邊的人。此時正撲在慕毓芫的膝蓋上,手握一柄小巧的彩漆撥浪鼓,奶聲奶氣嚷道:“母妃,咚咚,咚咚……”像是覺得甚是有趣,玩了大半日,仍愛不釋手的握著不放。
  
  “小瀾,好玩麽?”慕毓芫俯下身微笑,握著小手搖了搖。
  
  “好……”小皇子咯咯輕笑,將撥浪鼓舉得更高一些,兩端小球尾部飾有五彩絲結穗,正映著湛藍澄澈的晴空,在清風中柔軟的左右旋轉飄動。
  
  眼前影像交疊重合,慕毓芫仿佛看到多年前的情景。那小小的秋香色身影,總是成天粘著自己不放,因為賢妃逗他拿走佛手,還淘氣的抓破了賢妃的臉。縱使時光如水般流逝,哀傷如雲煙般漸漸淡化,然而自己的心底,到底還是生生被挖去了一塊。從前的歡聲笑語、輕斥喝笑,也跟著那個孩子一起消散,如今再回想起來,也隻有越想越是心痛罷了。
  
  “母妃!”十公主在旁邊拍手,大聲嚷道:“母妃快看,九哥哥射中靶心了!”一麵說一麵跑過來,笑著逗小皇子道:“小瀾,再來搖一搖撥浪鼓,給九哥哥加油!”小皇子自然聽不大懂,不過見姐姐歡喜非常,便跟著一起笑,手上也聽話的搖了起來。
  
  十公主更是高興,連聲笑道:“小瀾乖,以後都聽姐姐的。”
  
  “奶娘,過來看著小瀾。”慕毓芫側首吩咐了一句,起身走到前麵,取過九皇子手裏的精致弓箭,“佑綦,射箭的時候一定要快。”她稍稍蹲身下去,纖長的牡丹紅百尺裙尾拖曳在地。抬頭凝目於丹紅靶心,“嗖”的一聲飛鳴,羽箭脫弦飛出,與九皇子那支稍偏的羽箭緊緊相貼,正正釘在紅心當中。
  
  十公主笑道:“嗬,母妃射的更好。”
  
  “最近總是教佑綦射箭,倒比原先熟練一些。”慕毓芫將弓還給九皇子,俯身矯正他的姿勢,指著靶心道:“佑綦,取箭、搭弦、張弓、脫箭,四個動作要連貫敏快,兩手力道要穩,才能又快又準射中對方。若是慢慢僵持著,手上便容易發抖不穩,等到敵人的箭飛過來,那就更不用再射了。”
  
  “是。”九皇子點了點頭,認真道:“兒臣記下了,平時一定會好生練習。”
  
  “慕母妃,金安如意。”安和公主自側門進來,杏子黃的薄紗半袖,內裏淺洋泥暗紋中衣,當中金珠線穗腰封,下束桂合色玉葉纏枝紋雲英長裙。臉上峨眉淡掃、胭脂初暈,通身裝飾精致明快,比起之少女時更顯得貴氣大方。
  
  “是寅馨呐。”慕毓芫打量了一眼,知其前來有事,遂挽著安和公主往內殿去,微微笑道:“如今你也長大了,有家有去處,也不常見到了。”
  
  “慕母妃說笑了,寅馨心裏還跟從前一樣呢。”安和公主稍後一步,讓慕毓芫先上台階,在身後含笑扶道:“前些日子進來,慕母妃一直身子抱恙,兒臣倒是早想陪著說說話,隻是一直沒有機會。”
  
  “今兒得空,那就多坐一會兒。”慕毓芫嘴上笑著,揮手摒退了內殿宮人。
  
  果不其然,安和公主先閑話了一會,很快便將話題轉到巫蠱一案上,神色稍稍有些著急不解,“既然別人有害慕母妃的心,若是再念及昔日情分,姑息不斷,隻怕將來又會養成新的禍患,那時豈不是讓人後悔?”
  
  慕毓芫輕搖手中團扇,送出細細的清涼微風,不疾不徐道:“寅馨,你的想法和意思我都明白,畢竟從前的時候,朱氏有著皇上的遷就寬容,讓你母妃受了不少委屈。隻不過,有些事情還是急不得。”
  
  安和公主稍微忍了一忍,歎道:“慕母妃一向心慈意軟,待人待事寬厚,如今父皇等著你來決斷,可不能太過仁厚。”
  
  “哎……”慕毓芫搖頭微笑,“若是想由我特意前去進言,讓你父皇狠下心腸,那就不必再想了。你父皇若真有心要斷,早就斷了,又何必等我醒來再處置?”
  
  “是,兒臣也明白。”安和公主頗為惋惜,想了會又道:“此次查抄朱家一事,父皇已經全權交給駙馬,若是……”
  
  “寅馨,萬萬不可!”慕毓芫當即打斷她,停住手中絹扇正色道:“陳廷俊先是你父皇的臣子,然後才是你的駙馬,無論何時都不要忘記這一點!他前去查抄朱家,乃是奉你父皇的旨意,並不是因你的情誼,所謂食君祿、忠君事,駙馬可不是你的臣子。你的那些念頭,往後想也不要再想,以免惹出別的是是非非。”
  
  安和公主默然道:“是,兒臣太沉不氣。”
  
  ----她可不是藩王之女,由得旁人捏扁搓圓。慕毓芫將湧到喉頭的話咽下去,隻是淡淡道:“如今的朱氏再落魄潦倒,那也是八皇子的生母,是你父皇寵愛多年的妃子,更是先皇後的親妹妹!這件事情,你千萬不要參合進來。”
  
  “難道就這麽算了?”
  
  “嗬……”慕毓芫嗅著花香輕笑,咀嚼著安和公主不甘的神色,望向庭院內的宜人景色,緩緩吐道:“別著急,我心裏自有主張。”
  
  延禧十二年七月,貴妃朱氏因指使他人製造厭偶,以巫術詛咒皇貴妃身體安康,禍亂後宮、婦德盡失,其行為已是罪大惡極。因念及誕育有八皇子,故免去極刑之苦,特旨賜禦酒一壺,身後不得葬入妃陵。八皇子年幼無依,還未弱冠成人,後妃中有賢妃謝氏品性淑德、精力充裕,因而接八皇子入住鍾翎宮代為撫育。
  
  新入宮的秀女們還沒等皇帝臨幸,便先經曆如此大的變故,前幾日還趾高氣揚的貴妃娘娘,轉眼化作一縷芳魂消散。這翻天覆地的真實一課,不可謂不深刻,因而一時之間,後宮女子幾乎是人人自危。原先還有人對林婕妤閑言碎語,經此一事,似乎都明白帝王恩寵終有時,後宮裏突然無聲安靜下來。
  
  “娘娘,前麵就是鎖春殿。”
  
  所謂鎖春殿便是冷宮,設在東西六宮以外,遠離了皇帝能路過的地方,終年也無人光臨。管事太監原本百無聊賴,抬頭見到皇貴妃的鸞駕過來,忙趕上來陪笑道:“皇貴妃娘娘金安,今兒是來……”
  
  “你帶著人先出去。”雙痕扶著慕毓芫下輦,上前塞了一角赤金給那管事,“皇貴妃娘娘路過此處,順道看看裏麵的文繡姑娘。一會便走,沒有吩咐任何人也不能進來。”
  
  “是是,奴才懂得。”管事太監喜得眉開眼笑,連忙後退。
  
  大約是在黑暗中呆的太久,蜷縮在牆角的玫色宮衫女子有些畏光,在慕毓芫進門的一刹那,下意識的抬袖擋了擋眼睛。慕毓芫緩緩蹲身下去,撥開她長日不梳的亂發,掏出絲絹拭了拭,輕聲喚道:“佩柔……”
  
  “是你?”朱佩柔認出人來,眸中又驚又恨,咬著嘴唇顫抖了半晌,忽然猛得推了一把,“你這個狠毒的女人,來做什麽?”想來是諸多情緒混雜,有些語無倫次,“我要見皇上……,你快讓皇上來見我!是你,一定是你……!快把他們都攆開,不要攔著我……”
  
  “我狠毒?”慕毓芫站起身退了兩步,平靜笑問:“朱二叔讓你轉送香爐,難道你什麽都不知道?你早把情誼斬斷了,整日高興的等著我瘋癲,然後取而代之,難道這樣做不狠毒?佩柔,你覺得呢?”
  
  “你,你----”朱佩柔一臉不可置信,瞪大晶亮明眸道:“你從一開始就知道?那麽後來……,你根本就沒有生過病?”她的眸色時而清楚,時而恍惚,怔了半日像是有些明白過來,“那些日子,你都是在演戲……”
  
  “戲?”慕毓芫自嘲輕笑,“那也未必,沒瘋也差不多了。”
  
  “我要見皇上,我要殺了你……”朱佩柔瘋狂般大喊,欲要站起來往外衝,卻被吳連貴一拽摜倒在地,半日也起來不得。
  
  雙痕閃身擋在前麵,淡聲道:“文繡姑娘,皇上是不會見你的。”
  
  “文繡姑娘?”
  
  “對,就是你。”慕毓芫拂開雙痕,淡聲道:“貴妃朱氏違禁觸犯巫蠱一事,已經飲下禦酒離世,如今住在鎖春殿的你----就是文繡。皇上要對天下人有個交待,不過念及先皇後的情誼,所以由本宮決斷,密旨留你一條性命下來。”
  
  “文繡……”朱佩柔喃喃自語,癱軟坐在地上。
  
  “皇上怎麽會見一個宮女?”慕毓芫輕輕搖了搖頭,轉身朝外拍手,立時進來兩個體格健壯的宮女,“本宮特意帶來兩個人,往後好好服侍你。外麵還有二十個宮人,都是泛秀宮從前空閑下來的,留著也是無用,所以全都撥到鎖春殿做事。”
  
  “皇上,姐姐……”朱佩柔抬頭見慕毓芫往外走,連忙上前撲住她的裙角,大聲哭道:“芫表姐,原諒我一時糊塗、不懂事,隻要讓我出去,以後我什麽都聽你的……”
  
  “遲了。”慕毓芫頓住腳步,卻絲毫不為所動。
  
  “芫表姐……”朱佩柔死死拽住裙角不放,淚水將臉上灰塵衝花,“你就看在姐姐的份上,饒過我這一次吧!姐姐她去的時候,你答應過姐姐……,你親口答應照顧我的……”
  
  “嗬,你現在想起你姐姐了?”慕毓芫笑得渾身輕顫,俯身看著地上女子,“從前隻要我一提你姐姐,就總說我是在壓你,現在提這些還有什麽用?不論是不是我心甘情願,如今的你,總歸還活在這個世上,也不算辜負你姐姐了罷。”
  
  “芫表姐,你放我出去……”
  
  “放你出去,再來害死我麽?”慕毓芫扶住她的臉龐,正正直視問道:“假使今天我今天真的放過你,捫心自問會不會來殺我?”望著那掩飾不住恨意的明眸,輕輕鬆開了手,“如何,你也騙不了自己罷。”
  
  朱佩柔緩緩低下頭,無力的重複道:“求你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她抱住慕毓芫的腿,哽咽痛哭,“芫表姐,看在你跟姐姐的情誼上……”
  
  “跟你姐姐的情誼?”慕毓芫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不錯,我跟你姐姐是有不少情誼……,不對,是太多了!隻可惜……”彎腰一點點掰開裙上的手,附在耳邊輕聲道:“你們姐妹倆----,我一個也不原諒!”
  


《元徵宮詞》薄?慕顏 ˇ第二十九章 韶華ˇ 


鎖春殿裏藏著的秘密,漸漸傳開。雖然對外說是囚禁著文繡,但區區一介宮女,又有什麽本事得此寬待?再者宮中之人,哪個不是最善揣度能事?因此沒過幾個月,宮中上上下下都已知情,隻是無人敢公開多嘴找死,皆是心照不宣。
  
  而請求寬恕文繡的人,正是恍恍惚惚大半年的皇貴妃。朱氏一族已倒,先前又對皇貴妃下巫蠱謀害,眾人不免覺得此舉用意甚深,後麵必定極盡折磨之事。然而事情出人意料,鎖春殿每天的飲食、起居等等,竟是按照宮妃標準行事,也沒傳出什麽蹊蹺的聽聞來。隻是有一點特別,鎖春殿的宮人全跟啞巴似的,任憑朱氏如何哭鬧撒氣,都絕不在她麵前說半個字。
  
  到了秋末的時候,多祿私下奉命探望過一次。軟禁在鎖春殿的朱氏,雖不至於麵色紅潤、精神清爽,但也看得出一直待遇優厚。皇帝聽完回稟,很是自責,覺得不該疑心皇貴妃的為人,從此再不提起。
  
  “原來……,還是娘娘想的深遠。”雙痕欽佩的歎了一口氣,“如此一來,皇上再也不會想起鎖春殿,連提也不會再提,總算讓人少擔心一層。”
  
  慕毓芫原本在逗著小皇子,聞言鬆了手,招呼奶娘進來抱出去玩,臉上慢慢收斂笑意,“當初文繡拚死去求情,那一段段皇後的往事何其動人?皇上因而猶豫不定、左右搖擺,最後將旨意留給我,還真是想得不錯,不論善惡都不與他相幹。既然他們絕義在先,那就怪不得我斷情於後!”
  
  “可惜,到底還是留下她一條命。”雙痕甚是無奈惋惜,歎道:“縱使她再不好,八皇子也還是皇上的兒子,等到將來長大……,難保不又是一個禍患呐。”
  
  “八皇子還早,先瞧著鎖春殿那位罷。”
  
  冬月某日,吳連貴悄悄進來回稟。朱氏因為不得出門、無人言語,一連數月脾氣暴躁不安,致使精神漸漸萎靡,如今連日常瑣事也不能自理。直到此時,雙痕方真正明白過來,那些優待和嚴命,原來自有一番深意在其中。
  
  先時慕毓芫用計扮瘋,每每皇帝過來探望,隻做柔弱情狀,致使二人反倒比先前親近許多。隨著“病情”的好轉,慕毓芫心中百事糾結,又沒有借口掩飾,二人關係再次隔閡生疏起來。而仲冬裏的一件大喜事,卻讓帝妃二人走得更遠。三皇子年滿十六,聖旨冊為齊王,並且將從前的英親王府改造,以待迎娶孫裴幼女為妃!
  
  “兒臣……,謝父皇隆恩!”大約是太過激動,齊王的聲音有些顫抖,“兒臣何德何能,得以入住父皇潛龍之所。父皇的提攜和愛護之情,兒臣時刻銘記於心……”
  
  “好了,別說那些迂腐的話。”明帝含笑打斷他,盡量放鬆身上姿勢,以求看起來自然一些,“朕早說過,今後要多彌補你一些。你是朕最能幹兒子,今後隻需力求好生上進,多加曆練一番,將來自有大展宏圖的機會。”
  
  齊王顯然很是驚喜,眸中透出沒有掩飾好的躍躍欲試,趕忙低下了頭,“是,兒臣生性愚鈍,不求能為父皇分擔多少,隻望能夠辦好一些小事。”
  
  “很好,先回去罷。”明帝微笑抬了抬手,目光靜靜的投在齊王身上,看著他在嫋嫋輕煙中俯身叩拜,恭謹有禮退出去。那襲簇新的石青色八團龍白蟒袍,上麵金線蟒紋做功繁複、金光熠耀,像是被曬得鮮活起來,正在陽光下閃著奪目的光芒。
  
  ----如是,有什麽東西刺痛到自己。明帝蹙眉繞到屏幔後,看著一向足智多謀的杜守謙沉默著,臉上盡是捉摸不定的惑色,不由得輕輕笑了。
  
  “皇上,微臣不甚明白。”
  
  “不著急,先說說你怎麽看齊王?”明帝見他猶豫不定,又補了一句,“無妨,心裏有什麽想法,盡管直說就是。”
  
  “是。”杜守謙應聲點頭,稍稍斟酌了片刻,“齊王殿下為人聰慧、敏透,做事情也很沉得住氣,頗為少年老成,在眾皇子裏自然比較出眾。不過可惜的是,齊王殿下從小失去親生母妃,而惠妃娘娘恭謹安分,未免在教導上稍稍缺憾了一些。”
  
  明帝頷首道:“不錯,你接著往下說。”
  
  杜守謙乃皇帝的肱股密臣,既然得皇帝允諾,也就不再太過矯飾,索性直說道:“以齊王殿下的資質,若是皇上有心栽培、多加指點,將來理應能夠承擔大燕安定。不過若是皇上無此念想……”說到此處,不由得略頓了頓,“齊王殿下性格不羈,若論敦厚和氣,自然比壽王殿下稍欠一些,還得多加約束才行。”
  
  明帝沉默了半晌,冷笑道:“心性跳脫的人麽,怕是不止老三一個!”
  
  “皇上……”饒是杜守謙這般鎮定的人,也忍不住稍有驚色,“微臣胡言亂語,妄自議論諸位皇子,實則擾亂朝堂安寧,請皇上降罪!”
  
  “起來罷,朕不是說你。”明帝梳理著心中的亂麻,想著原本鋪好的將來,又要推翻重新另設,心情不免愈加陰霾起來。手中拿著茶蓋劃了半日,方才悠悠笑道:“杜愛卿,朕想讓你答應一件事。”
  
  杜守謙似乎仍心有餘悸,忙道:“不敢,微臣定當遵旨。”
  
  “不,這算不上是旨意。”明帝輕輕搖了搖頭,將青花碎金茶盅放到一旁,俯身貼在杜守謙耳邊,極輕極細的言語了片刻。
  
  “這……”杜守謙緩緩抬起頭來,眼中光線異常複雜,像是千百種情緒複雜交織在一起的情緒,震得他一時不能言語。
  
  明帝雲淡風輕笑著,輕聲道:“以杜愛卿的心智,不至於難以決斷罷。”
  
  “微臣不才,得皇上看重相托,如此隆恩,實在是無以報答!縱使將來微臣粉身碎骨、肝腦塗地,也一定誓死以報!”杜守謙像是終於下定決心,聲音篤定無比。
  
  眼下與皇貴妃單獨相處之時,已經很是膠著凝滯,比起朝堂錯綜複雜的政事,似乎還要更讓皇帝為難一些。小皇子漸漸長大,沒有七皇子幼時那麽活潑,眉目也更偏於清秀纖塵,像是從慕毓芫身上脫模下來。明帝含笑朝小皇子招手,柔聲喚道:“小瀾,到父皇身邊來……”
  
  小皇子往前走了兩步,回頭細聲道:“母妃----”大約是因為帝妃的關係,平日少有親近過皇帝,因此顯得有些生疏,遲疑著不肯走近。
  
  “小瀾,過來罷。”明帝伸長的手晾在空中,頗為尷尬。
  
  “佑綦,帶弟弟出去玩。”慕毓芫朝外揚聲,九皇子應聲跑進來,先給父母行了個禮,然後才彎腰拉著小皇子出去。
  
  “宓兒……”明帝歎了口氣,緩緩收回手放在腿上,“你跟朕生氣也罷。難道連小瀾也要跟避貓似的,見麵也不理朕,如此才能讓你平氣?”
  
  “臣妾不敢。”慕毓芫挽起煙霞織金流蘇,走到博山爐前緩緩回首,側鬢一支七珍攢心珊瑚珠墜輕搖,映出流盼動人的眸光,“小瀾和祉兒一樣,是臣妾的孩子,也是皇上的孩子……”她刻意咬重了“皇上”二字,“皇上對待自己的兒子,自然是一樣公平準允,既無偏頗之處,又豈有不肯親近的道理?”
  
  “哎……”明帝歎了一口氣,沉默不言。
  
  內殿一尊金伎樂紋獸足雙耳的蓋爐,左右各掛一串小獸,金象扭蓋頂珠周圍細孔密布,氤氳淺淡的沉水香味道飄逸散開。那一縷縷輕煙有些熏人刺目,慕毓芫不得不微微仰麵,緩緩合上雙目,灼熱的液體在眼內流動打轉。有熟悉的味道靠近,沉穩有力的雙手覆在肩頭,能感覺到掌心傳來的溫度,卻不能再抵達內心。
  
  “別走……”明帝的聲音似有還無,雙手滑到慕毓芫的腰際,流蘇垂在緋羅色暗花緙金緞裙上,勾勒出一抹朦朧淺痕,將那海棠春睡圖半遮半掩起來。
  
  ----不願再如從前那般依靠,因而保持著僵硬的姿勢。僵持的時間久了,慕毓芫開始覺得周身疲乏,隻是思前想後,都不知道該如何立足。那些愛與恨、情與仇,在身體裏左右撕拉著,仿佛要把自己生生撕成兩半!……不如不見,不如不見,越靠近越讓人發瘋,越發讓人喘不過氣來。
  
  “宓兒,你在發抖?”
  
  “沒有!”慕毓芫從瞬間失神中驚醒,回頭看向皇帝,忽然覺得陌生的不認識,深吸了一口氣,“晌午了,臣妾想去歇息一會。”還沒等皇帝回答,人已掙脫懷抱而去。
  
  ----皇貴妃娘娘的脾氣,越來越大了。宮中漸漸開始傳出流言,上上下下都知道帝妃二人不和,可是盡管如此,也不見皇帝召幸其他嬪妃。諸如熹妃、惠妃等人原就失寵多年,而貴妃朱氏則不複存在,賢妃忙於照顧孩子,東西六宮根本沒有出挑的。至於那些新進宮的秀女,皇帝更是問都不問,除了偶爾順道在沁水閣坐坐,其他秀女幾乎都快變成花瓶擺設。
  
  這一年的冬天,也因此顯得格外冷清。一直挨到次年開春,金晽公主大婚,下嫁禮部侍郎慕毓藻次子----慕允琮,喜事繁囂、排場隆重,皇宮裏才又開始熱鬧起來。金晽公主由慕毓芫照養多年,出嫁前自然要前來辭別。扶著侍女踏進椒香殿大門,上穿繁複華麗的正紅廣袖吉服,下著胭脂色鸞鵲錦繡長裙,裙上刺有織金撚珠的鴻雁銜綬紋,一路上金光熠熠迤邐。
  
  “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快起來罷。”慕毓芫看著麵前嬌羞的新娘,眉目分明、落落大方,一瞬間有些恍惚,覺得時光悠然轉回少女時代。
  
  一樣明媚的正紅色,一樣金光閃耀的錦繡旖旎長裙。英親王妃及笄不久,一襲繁複華麗的大婚禮服,加上兩腮胭脂點染,透著一抹即為人婦的嫵媚嬌羞。慕家小女兒年紀尚幼,還在青蔥稚齡,在旁邊吃吃笑道:“嗬嗬,縝表姐要嫁人啦……”
  
  英親王妃立時飛紅了臉,似玫瑰胭脂被燙得暈開,羞喜著低下頭,鳳釵上一顆的纖長瑪瑙頂珠墜下,細聲斥道:“小丫頭不害臊,以後還不是一樣嫁人!”正說著話,外麵便有喜娘前來敦促,說是吉時快到,讓眾人抓緊著裝扮好新娘。
  
  “好啦,我可先出去了。”慕家小女兒在臉上比劃著,盈盈笑著離開。
  
  ----那時那刻,歡喜都是發自內心的罷。
  慕毓芫悵然的想著,回神淡掃過去。金晽公主正在低頭整理吉服,當中一橫金鸂鶒腰帶扣著累絲寶珠,一縷一縷繡得清晰,蜿蜒曲折盤成百子刻絲團花紋樣。重重疊疊的錦衫華服中,腰掛一串彩虹黑曜石串珠,璀璨光芒籠罩著七彩珠串,像是其上淌著一層金色的水流。
  
  “慕母妃?”像是感應到注視的目光,金晽公主有點不自然,抬起廣袖稍稍擋了一下,低頭羞赧道:“如今……,慕母妃也是兒臣的姑母啦。”
  
  慕毓芫慢慢微笑,“是了,又多了一層親。”
  
  門外一陣細碎言語聲,宮人隔簾稟道:“得知公主大婚出嫁,淳寧宮杜才人前來道賀,殿外候傳請見。”
  
  金晽公主眉含怒氣,冷冷道:“讓她留下東西,不見。”
  
  自那日爭吵之後,金晽公主總是避著杜玫若。想來是早上裝扮人多,沒有機會單獨見麵,眼見就要出宮去,所以才特意追到泛秀宮來。杜玫若當初經貴妃力薦,得以分到淳寧宮,沒過幾天生出大事,皇帝再也沒有去過淳寧宮。不知此時的杜玫若,是否正在暗暗為當初後悔?慕毓芫心下冷笑,淡淡勸道:“既然來了,就稍稍見一會兒。”
  
  “皇貴妃娘娘金安,公主金安。”杜玫若著一襲桂合色暗紋展衣,內裏杏黃色泥金抹胸,款式裁剪大方,雖然簡單卻也不顯得小家子氣。
  
  “免了,我可受不起。”金晽公主仍是賭著氣,別過頭不理。
  
  慕毓芫朝下打量著,畢竟是從小看著長大的丫頭,不比林婕妤等人素未謀麵,同為嬪妃實在滑稽可笑。再看金晽公主的模樣,遂微笑道:“難得才人不忘舊日情分,今日前來送禮賀喜,也是才人的一番心意,東西先放下罷。”言語雖然客套婉轉,逐客的意思卻很清楚。
  
  “是,娘娘辛苦了。”杜玫若行事極有分寸,襝衽告退。
  
  “寅雯,往後別太固執了。”
  
  金晽公主沒大明白,問道:“什麽?”
  
  慕毓芫緩緩站起身來,替她整理著華衫吉服,輕柔梳理著流蘇上的彩絲線穗,抬眸笑道:“杜才人雖然做過你的侍讀,可是如今身份已經不同。從禮製上來說,她是你父皇的妃子,也就是你的母妃,情麵兒上總該留幾分客氣。”看著金晽公主微微漲紅的臉龐,聲音平緩,“將來杜才人有了孩子,還得管你叫姐姐呢。”
  
  “荒謬!”金晽公主忿然起身,氣得說不出話。
  
  ----在這皇宮之中,荒謬的事可太多了。送走了金晽公主,慕毓芫轉到穿花明鏡前映照自己,鏡中人眉頭微蹙,似乎被一團陰鬱難解霧氣籠罩。心頭亦是沉悶,或許真該出去走一走,看看春日風光,沒準還真能把心散開。
  
  “娘娘,在看什麽?”隔著雪青色蟬翼綃紗,一抹清瘦的身影走進來,謝宜華抬手挑簾,含笑立在側門邊,“看來嬪妾來的趕巧,娘娘正好沒睡下。”
  
  “巧的很呢。”慕毓芫嫣然一笑,“聽新竹說,咱們的賢妃娘娘太忙,整日裏都不得開交,今兒怎麽得空過來?既然你這般辛苦,待我給你沏一盞茶來。”
  
  謝宜華眸光清流似水,溫婉笑道:“那好,恭謹不如從命。”
  
  二人岔了幾句閑話,慕毓芫覺得心情略好,親手端來一盞花茶問道:“如今老八也在你那裏,他不比佑馥年紀小,想來已經認人,可有怎麽哭鬧過麽?”
  
  謝宜華微笑道:“也還好,不甚淘氣。”
  
  慕毓芫在美人榻上對麵而坐,笑道:“也不奇怪,你的脾氣比我還好,少有喝斥孩子們,從前祉兒也愛……”話一出口,笑容不由微微收斂,“已經過去一年了,可是每次想起來時,仿佛是昨兒發生一樣。”
  
  “娘娘……”謝宜華欲言又止,默了一會,拾起微笑道:“對了,前幾日回去的時候,看見佑綦在後院射箭,還真是有些架勢了呢。他回頭瞧見嬪妾路過,還放下弓箭上來請了安,都是娘娘教導的好,打小就比別的孩子懂事。”
  
  “佑綦是聽話,也很少讓人操心。”慕毓芫隨話點點頭,心不在焉。
  
  “娘娘,沐華宮陸嬪娘娘請見。”雙痕掀起翡翠珠簾進來,瞥了一眼謝宜華,笑吟吟道:“原來賢妃娘娘來了。奴婢給小皇子做了件衣裳,不知搭配什麽繡樣好,賢妃娘娘最是有眼光,請娘娘替奴婢挑一挑罷。”
  
  “在我麵前,也這般裝神弄鬼?”謝宜華戲謔笑問,也並去不說破,隻是對慕毓芫欠了欠身,便跟著雙痕往偏殿而去。
  
  自側門悄然而進的,卻不是一個人。陸嬪進來行了禮,側首看了一眼溟翎公主,知情識趣道:“皇貴妃娘娘與公主有話說,嬪妾先到外麵等著。”
  
  “母妃金安。”溟翎公主自來不加姓氏稱呼,俯身叩拜,被慕毓芫抬手扶起,賜了跟前的椅子坐下。因為身份特殊的關係,舉止很是恭謹,甚至帶著幾分惴惴,“母妃召兒臣前來,可是有什麽要事?”
  
  慕毓芫細細看著她,清雅平常的容色,稍顯怯弱,並沒有遺傳到那個人的相貌,依稀能辨出是陳才人的女兒。如若自己還是同暉皇後,不論陳才人有幾分恩寵,終歸也分走了丈夫的愛,還有了這個異生孩子。而如今,自己卻在擔心這個孩子,為她的將來費盡心思,儼然成了她的庇護人。----世事便是這般可笑,兜兜轉轉糾纏著,到底怎樣做才是真正的對?仰或知道又不是錯?
  
  溟翎公主在靜默中生出不安,小聲喚道:“母妃?母妃……”
  
  慕毓芫收回心神,緩緩歎了一口氣,“你比寅雯還大兩個月,如今寅雯已經風風光光出嫁,而你……”心中斟酌著該如何說,“母妃的意思是,既然沒有京官門戶敢迎娶你,那麽將來便離開京城,嫁到外省大家都安靜省心。”
  
  “母妃,兒臣不要出京!”溟翎公主大驚失色,“撲嗵”一聲跪在地上,摟住慕毓芫的雙膝泣道:“母妃……,你也不要小芊了麽?兒臣將來不嫁人,隻求能呆在母妃身邊……,母妃……”
  
  “哎,你胡說些什麽。”慕毓芫沒有將其掰開,輕輕扶著她的頭,“哪有在宮中老死的公主?你繼續在皇宮裏,隻會耽誤你一生的幸福。”
  
  溟翎公主含淚搖頭,哽咽道:“因為兒臣的緣故,這些年母妃受了不少委屈。兒臣也知道報答不了母妃,隻求平日不去惹事,不給母妃添麻煩,能夠平平安安陪著母妃就好。母妃,你讓小芊留下來罷。”
  
  “留你,隻會害了你。”慕毓芫輕輕搖頭,扶著溟翎公主起來,“你放心好了,母妃不會隨隨便便送你出去,總會給你找一門好歸宿。隻是這件事情,不是簡單說說就能辦成的,今日召你過來,就是要你別太擔心著急。”
  
  溟翎公主噙淚道:“母妃的恩情,小芊……”
  
  “別哭了,也別說那些傻話。”慕毓芫取過一方紫綃絲絹,含笑遞了過去,“平常日子裏,陸嬪待你還好罷?若是有什麽委屈,隻管讓人過來傳話。”
  
  “沒有,陸母妃待兒臣挺好的。”
  
  “那就好。”慕毓芫不便多留她,揚聲喚了陸嬪進來,自梅花琉璃櫥裏取出一包金錁子,並兩瓶子禦製木樨清露,“這一包金錁子是給你的,木樨露給小芊喝,她的體質容易上火,記得多用些綠豆之類。”
  
  陸嬪並不多話,應道:“是,嬪妾都記下了。”
  
  “母妃多歇息,兒臣先行告退。”溟翎公主有些依依不舍,隻是當著陸嬪的麵,勉強做出平靜淡然,跪安禮行得既端正又平穩。
  
  過了一刻鍾的功夫,雙痕才陪著謝宜華進來。慕毓芫瞧著二人一眼,趣道:“你纏了賢妃大半日,她心裏早厭煩了。還跟著進來做什麽?”
  
  雙痕笑道:“可不是麽。”
  
  “是有些煩,從沒見過如此難纏的丫頭。”謝宜華也是一笑,淡眉星目見帶著洞曉世情的清朗,“不過,嬪妾出來的時間也不短了。如今又多了一個孩子,還是早些回去的好,免得兩個淘氣打起架來。”
  
  慕毓芫沉吟片刻道:“老八由你撫養著,皇上也放心。”
  
  “是。”謝宜華也若有所思,隻是稍稍沉默,抬頭時已見笑意如常,上前握了握慕毓芫的手,“也請娘娘放心,多加保養著身子才是。”
  
  “宜華----”慕毓芫將話忍在喉間,隻微笑點點頭,“嗯,知道了。”見謝宜華轉身要走,又道:“對了,正好你回去的時候,傳個話讓文貴人過來一趟。”
  
  “文貴人?”
  
  若說後宮中的諸位嬪妃,沒有位分的也罷了。如文貴人這般頂著名分,整整六、七年了,卻從未受過皇帝一幸,實在是太過讓人驚奇納罕。仿佛是不曾存在的人,平時都看不到人,隻在逢年過節時,才能在宴席角落看到一個影子。文貴人當初以才名被選入宮,時至如今,宮中上下人等都瞧不上,反倒成為文氏家族的一段笑話。
  
  “對。”慕毓芫挽起謝宜華的手臂,將她送到寢閣門口,止步淺笑道:“你回去路過的時候,讓新竹去說一聲,省得再讓人多跑一趟。”
  



《元徵宮詞》薄?慕顏 ˇ第三十章 柳絮(上)ˇ 

  
  三月初,春光明媚的讓人沉醉。在漫漫滿園春色的盡頭,一左一右矗立著彼此對望的高聳閣樓,中間由雙層半月形拱廊作為連通,距地整整二十四尺,任憑清風卷著各色花香穿透過去。明帝站在有風樓的連廊上,漫不經心眺望著,遠處幾樹垂絲海棠開得正好,一半如霞如紗綻開,一半如珠如玉含苞待放,濃淡交錯相宜,在綠玉般的葉子襯得下愈顯絢麗。
  
  那年那月,也是這般迷人炫目的景致。彼時正值兩廂愉悅之際,隨手攀折一枝紅瑪瑙珠般的花苞,與她插在雲鬢青絲間,隻覺眼前女子笑靨嬌媚尤勝繁花。心內被無邊喜悅一點點充盈填實,像是滿得快要溢出來,突發奇想笑道:“宓兒,不如我們在樹上做個記號,往後的每一年裏,等到今日我們都來加上一筆。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你猜最後能集下多少個?”
  
  “嗬,旻暘想刻什麽?”海棠花樹下的女子溫婉含笑,她仰起頭凝望自己,那盛滿點點繁星的剪水明眸裏,清晰的漾著一縷縷香潤如絲的甜蜜。
  
  誰知道,後來也就次年來過一次。明帝感到心口疼痛難抑,身邊並沒有帶人,獨自落落步下有風樓,來到刻下恩愛的海棠花樹下。因為是靠牆偏僻生長,半樹粉盈盈的海棠花已經伸出牆外,貼牆的一枝樹幹上,有金簪劃下的兩點不明顯痕跡。原本是打算刻一個“宓”字的,可惜第三筆還沒來得及劃上,糾纏舊事橫亙突起,將一切美好都衝得七零八落散去。
  
  一招不慎,自然滿盤皆輸。
  
  明帝緩緩抬起手,對著花樹淩空虛劃了一下,想象著劃上去的情景,隻是側首時身邊卻空無一人。正在悵然歎氣,忽然聽見一陣“沙沙”響動,趕緊撥開重重花枝,厲聲喝道:“誰在那邊?出來!”
  
  不遠處的濃蔭花影下,半掩著一名珊瑚色宮衫女子,身姿纖穠合度,像是正要自側門出去,聞言急忙過來行禮,“臣妾杜氏,給皇上請安。”
  
  “嗬,是小玫瑰呐。”
  
  “是,臣妾剛巧路過此處。”杜玫若神情自如,舉止也是不卑不亢,隻是又稍稍欠了欠身,微垂螓首道:“不知皇上在此,方才臣妾冒犯了。”
  
  明帝看著她平靜的眸色,琢磨著剛才聲音的來曆,自己在心裏想了一會兒,嘴角不由稍稍上揚。麵上仍是一派淡定,笑道:“沒事,正好陪朕說說話。先頭逛了大半個園子,一個人走著也怪悶的,你來正好,咱們到旁邊亭子裏坐會兒。”
  
  “好。”杜玫若並不多言,落後一步跟隨踏上台階。
  
  明帝端坐在涼亭石凳上,指了指旁邊位置,朝杜玫若笑道:“你也坐罷,不然朕還得抬頭說話。”隨和笑了一笑,“你們進宮也快一年了,朕平時事情太多,也沒顧得上看望你們,讓你們受委屈了。”
  
  杜玫若雙眸燦燦含光,淺笑回道:“皇上為天下大事操心,為朝廷政事辛勞,是天下黎民百姓的福氣,也是大燕朝江山社稷的福氣。臣妾等人高興還來不及,又怎麽會有委屈呢?難得皇上還如此掛念,臣妾更要替眾姐妹謝恩。”
  
  十七、八歲的年紀,正是女子一生中初初綻放的歲月,眼前容華鮮妍的少女,猶如一朵嬌粉動人的玲瓏芍藥。明帝淡淡掃了幾眼,憑風倚欄暢笑道:“如今的小玫瑰,出落的亭亭玉立,真是不負玫瑰之名。”
  
  杜玫若略微低側著頭,清光勾勒出她優美的臉龐弧線,鴉翅似的濃長睫毛,使得明眸覆上一層迷蒙霧氣。似乎有些女兒家的嬌羞,低頭回道:“皇上說話正是風趣,總愛拿臣妾來取笑,讓別人聽著笑話呢。”
  
  明帝暢然笑了兩聲,悠悠反問道:“眼前隻有我們兩個,哪有什麽外人?”
  
  空氣裏微風徐徐,帶著一股子朦朧旖旎的意味。杜玫若不由臉紅起來,畢竟還是娉婷少女的年紀,當著男子自是開不起玩笑,更何況那人是九五至尊的皇帝。隻是也不便不答話,隻得細聲道:“皇上今日來園子裏賞景,可否看到什麽好景致?”
  
  如今,焉能再看到好的景致?明帝收起玩笑的心情,往遠處的海棠樹眺望,一簇簇粉白花朵盛開,三、五朵並在一起,零星夾雜著殷紅點點的花苞,美則美矣,隻是自己沒有半分賞花的心情。恍惚之間,似有一痕天水綠輕衫輕晃而過。再仔細看過去,十字錯格花窗透出後麵花景,幾株花樹隨風搖曳,紅花綠葉間並沒有半分人影。
  
  “皇上?皇上……”大約是太久不聞聲音,杜玫若疑惑抬頭。
  
  明帝沒有答她,起身穿過連廊繞到側門,四下裏張望了一會,周圍仍隻有繁盛枝葉的細細摩擦聲。稍稍鬆了一口氣,不過心內卻更加覺得失望,回頭見杜玫若過來,興味索然道:“朕也累了,你先回宮去罷。”
  
  杜玫若自然不知皇帝的心思,隻是以她的身份處境,根本沒有多加言語的機會,隻得順從點了點頭,“是----”臉上有幾分掩不住的失落,神色懨懨轉身,忽然“啊呀”輕呼了一聲,錦緞銀線繡花鞋前,靜靜躺著一根赤金的碧珠鳳簪。
  
  “給朕!”明帝語聲冷淡,伸手拿過纖細的墜珠長簪,極簡單的款式,頂頭一隻虛化的銜口金鳳,以金絲纏成墜線,末尾係著一顆光潔瑩亮的獨山玉墜珠。
  
  杜玫若抬頭覷了一眼,小聲道:“皇上,臣妾先行告退。”
  
  ----她,也是來看海棠花樹的罷。明帝心中百味陳雜,完全沒有聽到杜玫若說話,默默站了一會,周遭靜得空曠,仿佛偌大的天地之間隻剩下自己。
  
  到了三月下旬,斷斷續續下了十來天的綿雨。畢竟還不到梅雨時節,陰霾少晴的天氣提前而至,未免讓人十分掃興,各色花樹也被風雨吹打的凋零不堪。在後宮諸人心情鬱鬱之際,杜玫若卻顯得格外精神,自從那日禦花園“巧遇”之後,皇帝總會隔三差五的過來坐坐。若說皇帝去沁水閣是過路情,那麽如今淳寧宮並未他人,幾個沒有位分的秀女也不值得一提,自然是專程過來看望自己。
  
  隨著皇帝駕臨淳寧宮次數漸多,鮮花著錦、水漲船高,不過數天時間,杜玫若已經漸有新寵之勢。而前幾日一道晉封聖旨,更是讓多日流言塵埃落定。玉荷挑出新賜的金鵲纏枝長釵,在雲鬢上比著位置,滿臉高興道:“貴人,如今你已經升了位分,更應該把住機會,才能讓位分名副其實啊。”
  
  杜玫若拿過金釵別於發髻,側首迎著陽光,臉上妝容精致合宜,並沒有任何不妥的地方。低頭在妝奩盒子挑了一會,揀起一對茶黃色半透琥珀耳墜,對鏡戴道:“你一個小丫頭,說這些話也不害臊?皇上的心思誰知道呢,別沒事亂琢磨,去把那條黃梨散花的流蘇取來,少在這兒囉裏囉嗦的。”
  
  玉荷笑道:“是,貴人還得趕去謝恩呢。”
  
  昨日有烏瞿國使者覲見,帶來不少本國禮物,皇帝挑了兩盒子香料讓人送來,說是很合杜貴人的氣韻。原也算不上什麽大事,隻是謝恩亦是一個見麵的機會,杜玫若自然不會放過,自是特意精心打扮了一番。乘著軟轎趕到霽文閣時,皇帝正在喝著閑茶,迎麵笑道:“不過是件小玩意兒,你又何必再專門跑一趟。”
  
  杜玫若欠身襝衽下去,耳墜在脖頸間帶過一道清涼之意,等著皇帝指了椅子,方才起身回道:“臣妾隻是想見一見皇上,看著皇上身體安康,心裏才覺得踏實,隻是怕常來耽誤了正事。”
  
  “哦……”明帝含笑怔了怔,兩道目光直直投射過來,“嗬,那很好啊。朕就算心情再不好,聽你這麽一說,也就什麽煩惱都沒有了。”末了又補了一句,“你以後想來隻管過來,朕也想多看看你。”
  
  皇帝如此言語,杜玫若自然是滿足歡喜的,隻是未免太快了些,潮水般的恩寵隆眷有些不大真實。原以為皇帝一顆心都在泛秀宮,都已做好漫長難挨的準備,誰知道事情的進展出乎想象,不由輕微暈眩,“皇上,臣妾何德何能……”
  
  明帝悠悠笑道:“原來,小玫瑰也會害羞的。”
  
  拋開自己的那些私心,拋開皇帝九五至尊的身份。眼前的男子正當爍爍盛年,兼之言談風趣、心思細膩,比之那些少年紈絝子弟,怎麽也要勝出七、八分罷。杜玫若想著當初的選擇,更加篤定堅持,自個兒胡思亂想了半日,才想起忘記回答皇帝。趕緊抬頭想道歉兩句,正好撞上皇帝含笑的目光,有些不流暢道:“臣妾……,方才來的時候太匆忙,今日天氣這麽悶,原該備一些花茶水露過來。”
  
  明帝恍若沒有看見,隻是笑道:“先頭朕挑的那兩樣香料,你用著可還好?”待杜玫若點了點頭,又道:“烏瞿國原本盛產香料,應該差不多,不過那些人卻著實讓朕厭煩,行事沒有半分見識。”
  
  杜玫若已經自然了些,順著話笑道:“兩樣都很好,臣妾不知該先用那樣了。”
  
  “皇上,禮部有奏折呈上。”
  
  “不知好歹!”明帝隻將折子略翻了一翻,便皺眉撂在案頭,“區區烏瞿小國,居然想娶我大燕朝的公主?傳禮部侍郎慕毓藻過來,擬個折子打發他們!”
  
  “皇上----”杜玫若腦中星光一閃,很快有了自己的計較,因而上前婉聲道:“皇上何必動氣呢?不論怎麽說,和親也是一件好事呐。”
  
  “你不懂。”明帝擺手笑了笑,側首道:“烏瞿本是寡國小民,國內安定尚且依賴我朝支援,可是又不肯安靜,總跟四周鄰國生出摩擦。市井小兒以此為笑話,說是‘烏瞿自來絮絮然,行為有如村尾婦人矣’。大燕的公主何其尊貴,豈能輕易下嫁烏瞿?再者說了,眼下並無適齡的公主,趁早讓他們死了心!”
  
  杜玫若忙道:“若說適齡的公主,卻也有的。”
  
  明帝稍顯詫異,問道:“哦?寅雯才剛出嫁,哪裏還有?”
  
  “皇上政務繁忙,想來忘記了。”杜玫若盈盈淺笑,“沐華宮的陸嬪娘娘,不是還養著一位公主?若是論起年紀來,仿佛比四公主還大一些呢。”
  
  “是麽?”明帝自言自語,似乎在琢磨著什麽。
  
  杜玫若大致知道其中關竅,隻是拿不準皇帝的心思,但她明白此時不宜多嘴,因此低頭抿好雙唇,陪著皇帝一起靜默下來。
  
  

《元徵宮詞》薄?慕顏 ˇ第三十章 柳絮(下)ˇ 

  
  午後時光流逝如水,日暮漸漸西沉。新晉封的杜貴人前來請安,與皇帝閑話了大半個下午,可見帝眷正隆,宮人們都心神領會立定靜候。多祿倒是有些為難,若此刻是皇貴妃娘娘在裏麵,不消多說,自然按照往常規矩預備晚膳。對於這個新寵杜氏,卻不知皇帝心裏如何打算?因此在門口踱步猶豫著,忍不住抬手揉著眉頭,忽然瞥見一痕淺黃銀泥飛雲宮衫出來,忙上前笑道:“貴人,是要回宮去麽?奴才讓人去預備車輦。”
  
  “多謝費心,不敢有勞多總管。”杜玫若微笑著欠了欠身,甚是謙和有禮,“先頭是乘著軟轎過來的,想來玉荷他們還在等著,我自己回去便好。”
  
  “那好,貴人慢走。”多祿笑著讓出路來,剛要轉身,便聽皇帝在裏麵喚人,連忙快步奔了進去。小心往上覷了一眼,皇帝神色淡淡的,不像是有什麽好心情,因此陪笑問道:“皇上,讓底下的人預備晚膳麽?”
  
  “不用。”明帝微微搖頭,“先去傳內務府管事過來,別弄得大張旗鼓的,你親自過去一趟好了。”像是有些身心皆疲,闔上雙目靜了那麽一瞬,“另外讓人預備車輦,今天晚膳擺在泛秀宮罷。”
  
  多祿猜不出皇帝所為何事,也不敢私下亂猜。領著內務府總管回到霽文閣,自己隻在偏殿靜侯著,原以為皇帝必有要事交待,一時半刻不得完事。誰知道沒過一會,便見內務府總管一臉鄭重出來,連個招呼也沒打,一閃身就從側門悄然沒去。
  
  “多祿!”明帝在裏麵揚聲,稍顯煩躁。
  
  多祿趕忙小跑進去,躬身道:“皇上,車輦已經預備好了。”
  
  “嗯,走罷。”明帝麵色平靜,愈發讓人覺得莫名壓抑。穿過珠簾腳步稍頓,像是突然想起什麽來,轉身繞到紫檀雕花寶漆櫥前,從盒子裏取出一根赤金鳳簪,靜靜看了一會,最後反手攏在廣袖之中。
  
  晚膳的時候,幾個孩子自然都在席上。自從七皇子沒了以後,席上總是空蕩蕩多出一個位置,所以幹脆換成圓桌用膳,借此避免此類不自然。一頓飯吃得沒滋沒味,大人們都懶洋洋的,孩子們自然不敢說話,都隻顧悶頭撥飯。唯有小皇子年幼,尚且看不懂父母的臉色,拿著小銀勺搖晃道:“南瓜球,還要南瓜球……”
  
  “來,父皇給你勺一個。”明帝親自取過小皇子的瓷碟,勺了兩個金黃滾圓的小南瓜球,遞過去溫柔笑道:“小瀾還想吃什麽?父皇給你端過來。”
  
  “不要了。”小皇子笑眯眯搖著腦袋,大口咬了半個南瓜球,咕嘟著一張小臉,將剩下的半個舉起來,“母妃,你也吃一個球球。”
  
  “好,小瀾乖乖吃飯。”慕毓芫低頭笑了笑,握著勺抿了一點在嘴裏。
  
  “父皇----”九皇子夾了一筷子青筍,放到皇帝麵前的碟子中,“今天的青筍做的特別脆,酸味兒也很正,父皇多嚐一點兒。”
  
  “好。”明帝含笑點頭,低頭吃了兩口讚道:“果然不錯,你也坐下用飯罷。”
  
  因為這一打岔,席麵上氣氛緩和了些。小皇子沒吃多少便不肯再吃,慕毓芫見他用的差不多,用絲絹擦了擦小嘴,遂喚來奶娘抱到偏殿玩耍。十公主見旁邊位置空著,趕緊跑過去坐下,摟著慕毓芫的胳膊笑道:“母妃好偏心呐,也給棠兒擦一擦嘴罷。”又朝九皇子努了努嘴,“九哥哥可別跟我搶,你去找父皇罷。”
  
  “你少亂說,我為什麽要跟你學?”九皇子端坐不動,認真撥著碗裏的米飯,抬頭瞧了兩眼,“你都多大了,還好意思跟小瀾比?”
  
  十公主也不生氣,反而笑道:“是是,數你最聽話懂事。”
  
  明帝見他兄妹二人鬥嘴,像是覺得有趣,看了一會笑道:“棠兒畢竟是女孩兒,難免是要嬌氣一些。佑綦你是哥哥,不學這些淘氣才好。”
  
  “娘娘……”雙痕掀起珠簾進來,躬身稟道:“剛才小皇子喝水太急,不小心嗆了一口,這會兒正哭著,娘娘還是過去哄兩句罷。”
  
  慕毓芫與她主仆多年,聽得出話裏的輕重緩急,情知必是有事,需要避開皇帝才方便商議。心下自是清楚明白,遂道:“跟前的人也太不上心,怎麽不仔細著點?”說著歎了一口氣,“哎,總是讓人操不完的心。”
  
  因為小皇子自幼生疏的緣故,明帝也不是太疼愛,比起當初對七皇子的寵溺,自然要少了好幾分,聞言隻道:“你去瞧瞧,若是還哭就抱過來。”
  
  偏殿的宮人早已摒退,隻有香陶在門口侯著。雙痕扶著慕毓芫進去,從懷裏摸出一枚蠟丸,捏開取出小紙卷,低聲急道:“內務府的劉全得了消息,特意讓人送過來,說是事關重大,請娘娘看後做個定奪。”
  
  慕毓芫皺眉展開紙卷,上麵字跡潦草不堪,像是用木炭倉促寫成,隻有簡簡單單一句話,“今有嚴旨,急備公主下嫁禮。”稍微思量了一會,漸漸有些頓悟,手上一鬆,那紙卷便輕飄飄落在地上。
  
  雙痕揀起紙卷瞧了瞧,小聲疑惑道:“這是什麽意思?要嫁哪位公主?怎麽偷偷摸摸的,難道----”她語聲猛地停頓,瞪大眼睛看向過去,“難道,皇上要把……”
  
  “還能有誰?”慕毓芫語聲帶恨,極力抑製憤怒的情緒,“除了佑芊以外,還能有哪位公主可以出嫁?那是他的眼中釘、肉中刺,養了十來年也算難為,不過是礙著我的情麵,如今終於找到機會了!”
  
  “機會?”雙痕側首想了一會,片刻驚道:“前幾天烏瞿國特使求婚,皇上竟然恩準了?莫非----,皇上真的要讓公主嫁到烏瞿?那種偏遠的地方,公主一個人嫁過去,今後的日子……”
  
  “好,很好……”慕毓芫竟然笑了笑,聲音不無淒涼,“知道我不會答應此事,怕我得知從中作梗,所以就千方百計瞞著、掖著,終究連我也一塊兒算計進去!”長聲籲了一口氣,闔目歎道:“罷了,現在不是傷心的時候。”
  
  雙痕也是一臉無奈,著急道:“皇上既然有心隱瞞,必定是鐵下心了。再說,這可是皇上給內務府的密旨,娘娘總不能去當麵詢問,那可就說不清楚了。等到過幾天詔書一下,縱使娘娘再阻攔不肯,終究也是無用,聖旨沒有出爾反爾的道理。”
  
  “不行,此事我不能出麵。”慕毓芫不住的搖頭,“皇上是什麽樣的性子,我太清楚了。我若為佑芊與他爭執,皇上未必一定會讓步,不論最後結果如何,將來都隻會害得佑芊更苦,處境也會更糟!”
  
  “那……,難道娘娘不管了麽?”
  
  “我若是不管,佑芊必嫁烏瞿無疑。”慕毓芫冷靜下來,心中反倒格外的清明,將紙卷扔到香爐裏焚盡,“既然急著預備嫁禮,想來也就一兩天時間。那麽,最好能在今夜生出變故……”
  
  “什麽變故?”
  
  到底該用什麽辦法,才能讓一個女子嫁不出去?生病?好像有些來不及,再說未免太過趕巧了些。逃走?在這層層戒嚴的深宮裏,想想都覺得荒謬。慕毓芫扶住額頭,覺得頭顱痛得快要炸開,千百個念頭飛速流轉,忽然一絲靈光閃過,似乎在黑暗中看到一點點亮光。
  
  雙痕小心瞅了一眼,忙問:“娘娘,想到什麽好法子?”
  
  “好的沒有,不大好倒是有一個。”慕毓芫算著來偏殿的時間,不願多做耽擱,低聲細細交待了幾句,“趕緊讓文貴人去辦,越快越好,免得趕不到聖旨前麵,那時我也沒法子了。”
  
  雙痕有些為難,遲疑道:“若是這樣,豈不是有損公主名節?”
  
  “是名節重要,還是將來的日子重要?”慕毓芫側首反問,又囑咐道:“最近幾天時間,不要和內務府的人打交道,你麵上也別帶出什麽,隻跟平常一樣。今晚得讓皇上留下來,大夥兒都在跟前晃著,你要記住,此事和咱們沒有任何關係!先出去再說,別在這兒絮絮叨叨了。”
  
  “是。”雙痕抿嘴點頭,出門抱上小皇子。
  
  慕毓芫剛在寢閣歇了會,正給小皇子擦著小臉,便見明帝領著一雙兒女進來,似乎剛剛說笑過。九皇子看起來蠻高興,十公主搶先奔過來,湊近笑道:“母妃,九哥哥得了父皇誇獎,這會兒正得意呢。”
  
  慕毓芫平緩著內心情緒,微笑問道:“佑綦,得了些什麽表揚?”
  
  九皇子低頭笑了笑,“沒什麽,都是棠兒瞎說呢。”
  
  明帝在旁邊椅子上坐下,笑道:“剛才跟佑綦說道箭術,頭頭是道的,前些日子朕也瞧過了,看得出下了一番苦功夫。”隨意閑話了幾句,含笑抬手道:“佑綦,你們帶著小瀾出去玩,過一會早點睡。”
  
  “是,父皇和母妃安歇著。”九皇子躬身行過禮,俯身拉上小皇子,回頭招呼十公主跟著,小聲抱怨道:“真是,多嘴的小丫頭!”
  
  “你能比我大多少?”十公主吐了吐舌頭,先跑了出去。
  
  雖然二人心中有芥蒂,但都不是任性妄為的人,何況性子皆是冷靜,所以也不至於當麵爭吵什麽,隻是氣氛稍顯冷淡而已。明帝在沉默中靜了一會,從袖口裏掏出細長的碧珠鳳簪,遞到麵前問道:“前些日子在禦花園拾的,仿佛記得是你的首飾。”說到此處語聲稍緩,又問:“那天……,你也過去了罷?”
  
  既然都彼此用上算計,何苦再談什麽情分?慕毓芫在心中冷笑,越想越覺得心口疼痛,越發悲涼無望,言不由衷道:“皇上不是有佳人相陪,又問這些做什麽?臣妾有沒有過去,這簪是不是臣妾的,又有什麽不一樣呢?”
  
  “哎,你果然為這個生氣。”明帝握住麵前纖細的素手,靠近柔聲道:“那天朕是去看海棠花樹的,原沒想到你也會去。至於杜貴人……,不過是偶然遇上而已,你從來不是這樣多疑的人,如今何必多心呢?”
  
  “嗬,皇上真會說笑!”慕毓芫甩開皇帝的手,“有風樓何其偏僻,誰會無事跑到那裏去?皇上要見哪宮妃子,臣妾原本管不著,隻是皇上何必非到那個地方?”有巨大的悲愴氣流湧上來,淚水盈得恰是時候,“從前說過的那些話,許下的那些承諾,難道皇上都忘記了麽?若是如此,不如把那海棠樹砍掉好了……”
  
  分明心中恨極、怒極,卻不能大聲質問麵前的人,還要做出深陷舊情的模樣,怎麽能夠不悲哀呢?原來已經壞到了這般田地,恩愛是假的、情分是假的,隻有眼淚如洪水般拍浪湧來,一切都被衝刷的幹幹淨淨。
  
  明帝的眸色更柔了幾分,手指輕輕覆上去,將那洶湧溢出的淚水抹掉,弄得一掌心潮濕如露,輕聲歎道:“別說傻話,朕怎麽會忘記呢。”
  
  ----忘了吧,都忘了吧。
  十年纏綿迷夢終於蘇醒,原本不該沉淪進來。從前的甜言蜜語、遣惓柔情,像一根根看不見的透明蛛絲,悄無聲息的織成無形迷網,終於將自己卷入其中。如今每拔除一根,心就跟著抽魂般疼痛一下,一痕一痕,將自己劃得支離破碎,再也不複當初。那些脆弱的情愛,還是在時光中漸漸流失,在算計中慢慢腐壞,如何努力也挽不回來了。
  
  一攏月華清涼如水,潑灑遍地。椒香殿內也沾染上輕盈靈氣,窗欞、白玉花觚,以及那薄煙般的重重帷幕,都變得晶瑩透明起來。慕毓芫感到手上緊了一下,緩緩睜眼看過去,皇帝的目光異常柔和,正恬靜微笑著凝望自己。有那麽一刹那,恍惚悠然回到舊日景象裏,卻不願出聲,仿佛是個一觸即碎的淺夢。
  
  “醒了?”明帝柔聲笑問,索性翻身坐起來,去掉金冠、脫下龍袍,隻著一身江水色的柔軟衾衣,好似悠然自在的世家公子。
  
  慕毓芫覺得自己有些糊塗了,恍恍惚惚道:“旻暘,我們出宮去罷。”
  
  “好啊。”明帝沒能理解她的意思,很是高興,“你想去哪裏玩?正好最近朕也悶得很,出去透透氣也好。嗯……”他低下頭沉吟著,琢磨了一會,“太遠恐怕不行,出宮也就流光苑和西林獵場,年年都去,想來你早就膩味了。”
  
  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麽,異想天開麽?慕毓芫在心內嘲笑自己,舒展了下身體,人也跟著清醒多了,輕輕搖頭道:“算了,還是早點睡罷。”
  
  “怎麽了?又沒興致了?”
  
  慕毓芫懶怠再說下去,敷衍道:“沒什麽,皇上明天還要早朝呢。”
  
  “那好,等朕想好地方再說。”明帝眸中閃過一絲失望,仍是微微一笑,“睡罷,不然越說越精神,錯過時辰,明早起來又該頭疼了。”
  
  “嗯,皇上也躺下來罷。”慕毓芫心中有事,自然是睡不著。
  
  明帝望著朗朗皎月出神,似乎輕歎了一口氣,靜默了半晌,忽然猛地轉過身來,小聲道:“宓兒,你剛才是說……”一語未了,便聽遠處傳來雜亂細響聲,時有時無,隻是聽得不太真切。
  
  慕毓芫揚聲問道:“誰在外麵喧嘩?”
  
  “啟稟娘娘……”吳連貴趕忙答應,立在門外回道:“好像是沐華宮那邊有事,奴才也不是很清楚,已經著人去瞧了。”
  
  雖然兩宮相距甚近,但要讓聲音傳過來,必定是沐華宮已經盈反沸天,半夜三更自然不會有什麽好事。明帝很是不悅,喝道:“讓多祿也過去瞧瞧,回來稟朕!”多祿連忙在外麵應聲,像是招呼了幾句,細碎腳步聲漸漸走遠。
  
  經過這麽一折騰,自然已經不能安睡。慕毓芫披了衣裳起來,好在時值初夏,夜晚格外的幽涼舒適,順手沏了兩盞涼茶。皇帝也翻身下榻,端起茶水飲了一大口,“好好的覺也睡不安生,都該拖下去打一頓!”
  
  “隻當是乘涼罷。”慕毓芫抿了一口清茶,語氣平靜。
  
  “皇上----”多祿聲音帶著喘息,隔簾回道:“並沒有什麽大事,是沐華宮的一個小宮女私自出門,正好被掖庭令巡官撞上,誤以為是外頭賊人,所以一時吵鬧起來。現在已經把人押了起來,等問明白了,明兒再依律處置。”
  
  “大半夜出去做什麽?”明帝仍是一臉惱色,重聲道:“告訴掖庭令的人,不可輕饒,正好給宮裏立點規矩!別再惹朕生氣,下去罷。”
  


《元徵宮詞》薄?慕顏 ˇ第三十一章 飛瓊(上)ˇ 

  
  晨間有風微微蘊涼,卷著一縷縷淡薄花香連綿送來,似有還無,卻無孔不入的在寂寂深殿內蔓延溢開。慕毓芫聽著耳畔輕微聲響,細碎而柔軟,是小宮女服侍皇帝更衣的聲音,在為稍後的早朝做準備。不多會,皇帝便收拾妥當出去,在門外低聲道:“你們都先下去,讓皇貴妃再多睡一會。”想來宮人們隻是點頭應承,並不敢出聲,一陣腳步聲漸漸散開,四周靜得幾乎有些空靈。
  
  慕毓芫自然是睡不著,翻身下榻,隨意挽好滿頭青絲,揀了一件梨花白朧煙宮衫披上,對鏡抿了抿雲鬢間的碎發。雙痕從外麵進來,小聲問道:“娘娘,還按昨天說的辦麽?可不能再耽擱下去了。”
  
  “我想了一整夜,還是覺得不大妥當。”慕毓芫凝望著鏡中的女子,眉目間憔悴之色甚是明顯,“你須知道,皇上並不是天真的人。縱使我拚著不怕被忌諱,卻擔心事情一旦做成,於佑芊名節上有損,將來會留下潛在的隱患。”
  
  雙痕眉色頗為躊躇,問道:“那----,娘娘有如何打算呢?”
  
  “我的心裏,也是煩亂的很。”慕毓芫闔目搖了搖頭,“思前想後,反倒越來越拿不定主意。”低頭沉吟了片刻,終於緩緩下定決心,“我想,既然皇上特意瞞著我行事,心裏總該有幾分顧忌,事情或許還有緩和的餘地。也不差這一、兩個時辰,等會皇上下了早朝,我到啟元殿去瞧一瞧,實在沒有辦法再說。”
  
  “娘娘,你別怨奴婢多嘴。”雙痕微有歎息,感慨道:“其實,說到底還是娘娘太念舊,公主畢竟不是娘娘親生,養到如今也算仁至義盡了。”
  
  “你別再說了。”慕毓芫抬手止住他,剛戴上的渤海玉纏絲扣鐲滑動,襯得纖細的手腕愈顯瘦弱,“從前是我害了他、對不起他,然而逝者已矣,還能夠彌補什麽呢?若是他還在這個世上,佑芊的事情自不必管。如今能夠替他做點事,也就盡心一些,隻當是讓自己心裏安寧罷。”
  
  雙痕唇角微笑淡如浮雲,眸間泛起回憶之色,“是啊,先帝的性子總歸單純些,沒有那麽多計較,從前娘娘也不曾如此辛苦,那些日子真是讓人懷念。”
  
  ----太遙遠了,仿佛隻是天際的一個朦夢。有時午夜夢回,憶起昔日的點點滴滴,竟是那般稀薄不真切,似從他人口中聽來的故事。彼時自然不會料到,而後的數十年會陪伴另一人身側,為他生兒育女,為他耗盡此一生所有的心血。
  
  近來朝堂無甚大事,約莫過了一個時辰左右,前麵小太監回來稟報,說是皇帝已經退朝去了霽文閣。慕毓芫正要出殿前去,小皇子突然跑出來撒嬌,非要纏著玩一會,奶娘陪笑道:“哥哥姐姐都早起課學,沒人陪小瀾王爺玩,奴婢拿了許多玩意兒出來,結果還是哄不住。”
  
  慕毓芫微笑蹲下去,摟著小皇子親了親,柔聲哄道:“小瀾,先乖乖聽話玩著,母妃去尋一樣好玩的,等一會就回來。”
  
  小皇子嘟起小嘴道:“母妃,兒臣也想去。”
  
  “乖,小瀾最聽話了。”慕毓芫將小皇子抱起來,走到內院牆邊,摘了一朵雙色粉盈薔薇,別在外罩玉色衣襟上,“讓雙痕姑姑帶著你,去你謝母妃那邊,跟小姐姐一塊玩兒,還有新做的玫瑰糕吃呢。”
  
  小皇子鬆開慕毓芫的脖子,歪著腦袋想了會,“小瀾聽話,母妃早點回來。”忽然伸出小手,彎著細小的手指道:“母妃,我們拉鉤鉤……”
  
  “好……”慕毓芫輕輕勾了勾手,憶起那無知的稚子時光,也曾經相信如此便是不悔諾,笑聲清脆鈴鈴,與朱家大小姐笑鬧扭做一團。
  
  泛秀宮距離皇帝寢宮不遠,自側門而出,再穿過熟稔已極的月韶門,拐彎便看見霽文閣的飛簷卷翹,正在明媚光線下熠熠閃光。慕毓芫自後院進入,覺得大殿四周很是安靜,門口隻立著兩個小太監,宮人們似乎都被摒退出去。那兩個小太監抬頭瞅見,像是被嚇了一跳,臉上皆是苦瓜相,互相不知所措的為難相視。
  
  慕毓芫朝內殿看了一眼,淡聲道:“免禮,你們都給本宮站住。”空氣裏的氣氛有些古怪,若是有大臣在裏麵,多祿應該守在門口才對,那麽裏麵到底是誰呢?手上捋著蠶絲綃紗襇裙,腳下輕軟無聲,剛到內簾花架子邊,便聽內裏女子聲音問道:“皇上,是為朝堂上的事煩心麽?”
  
  原來是他,難怪小太監神色古怪。早知道杜玫若刻意爭寵,不過眼下事情繁多,隻要事情不出格,也懶怠理會太多。慕毓芫心內冷笑,剛要轉身出去,卻聽皇帝“嗯”了一聲,“你坐會就先回去,朕想單獨清淨一會兒。”頓了頓又道:“還有----,宮中人多嘴雜,和親的事情不要說出去。”
  
  “是,臣妾從沒跟人提起。”杜玫若笑聲婉然,大約是在給皇帝研墨,傳出一陣細細的摩擦聲音,“臣妾也是有些擔心,溟翎公主畢竟是皇貴妃娘娘養的,難免有些牽掛之情,一時聽到會舍不得,不如事情定下來再說。”
  
  自從溟翎公主交由陸嬪撫育,多年來足不出戶,皇帝幾乎不曾涉足沐華宮,怕是連陸嬪都已經不記得。忽然毫無來由想起來,讓溟翎公主下嫁烏瞿,原本就有些奇怪,此時才知是誰背地作祟。慕毓芫倒抽一口涼氣,幾乎有些站立不穩,側首見多祿僵硬立在身後,一臉惶恐道:“皇、皇貴妃娘娘金安……,娘娘請用茶……”
  
  “宓兒……”明帝聞聲出來,杜玫若一臉尷尬跟在身後,微微側垂著頭,像是不敢看慕毓芫的眼睛,默聲福了一福。
  
  “原來,是杜貴人在這兒。”慕毓芫的笑意冰涼無味,往前逼近兩步,伸手掰起杜玫若的下頜,“貴人倒是說一說,佑芊哪裏礙著你、得罪你?讓你這般費盡心思,時時處處都替他著想!”
  
  杜玫若微垂眼簾,輕聲回道:“娘娘,你一定是誤會了。”
  
  隻聽“嘩”的一聲,一盞熱茶兜頭潑了上去,茶葉粘在杜玫若的臉上,淺綠茶水順著臉頰滴滴滑落,更顯得麵上燙紅嚇人。“貴人進宮才一年,是不是太著急了些?”慕毓芫將茶盞摜在地上,頓時摔得片片粉碎,雙眸冷冰冰直視杜玫若,聲色俱厲道:“從今往後,且收斂著些罷!”
  
  明帝側眸瞥了一眼,淡聲道:“多祿,扶貴人出去收拾。”
  
  殿內隻剩下帝妃二人,靜得讓人窒息。良久,還是慕毓芫先開了口,抬眸看著麵前的君王,冷笑道:“原來皇上身邊自有能人,為皇上分憂解勞,不讓臣妾操心,私下就把大事辦好了。”
  
  “宓兒……”明帝伸手去拉他,卻被甩開。
  
  慕毓芫往後退了幾步,不住搖頭,“臣妾以為,皇上眼裏都是大燕江山,所以才那樣不聞不問,凡事有賴皇上裁決定奪,莫非如此還不夠?皇上還要拉上旁人,一起在背地裏盤算臣妾?!”
  
  “宓兒,你不要胡說!”明帝皺著眉頭,像是不知如何解釋清楚,“你與朕做了十幾年夫妻,朕是什麽樣的為人,素日又是怎樣對你,難道你還不清楚麽?杜貴人算的上什麽人,朕怎會跟他一起盤算你!”
  
  “臣妾今日親耳所聞,由不得不想。”慕毓芫既不哭也不吵,聲音裏透出絕望的平靜,“皇上不如現在賜一條白綾,臣妾帶上它去沐華宮,親手勒死佑芊,再不讓皇上為此事煩惱。皇上永遠都是英明君主,罪孽就由臣妾來擔待罷!”
  
  “……”明帝來不及開口,看著一襲如煙宮衫黯然離去。
  
  “皇上……”隔了片刻功夫,多祿探頭探腦進來,也不敢去收拾地上狼藉,低垂著頭稟道:“內務府的管事過來,說是想問皇上……”
  
  “讓他們滾!”明帝一腳踢飛地上殘骸,像是突然醒神過來似的,一把推開麵前多祿,快步飛奔衝出內殿,哪裏還有半分慕毓芫的影子。
  



《元徵宮詞》薄?慕顏 ˇ第三十一章 飛瓊(下)ˇ 

  
“皇上,皇上……”多祿慌慌張張追出來,連車輦也顧不上,快步跟著皇帝一氣兒小跑,趕到泛秀宮問過小太監,才知慕毓芫並沒有回來。
  
  萬裏晴空沒有一絲雲彩,湛藍澄澈。明帝茫然站在前庭廣場中,周圍空蕩蕩的,隻覺心比天空更加寥落空曠,恍然有些孤身一人的意味。多祿悄聲立在旁邊,也是不敢出聲。忽而一陣清風掠過,有舒緩琴聲自東麵偏殿傳出,似珠似玉、如歌如泣,恍若站在春日綠柳湖畔,聆聽一泓清澈碧水的汩汩之音。
  
  “多祿----”明帝細細聽了一會,轉身問道:“沁水堂住著什麽人?”
  
  “回皇上,是去年入宮的林婕妤。”
  
  “哦?”
  
  “皇上,皇貴妃娘娘多半是出去了。”多祿小心打量著皇帝,陪笑道:“奴才讓人留心著,皇貴妃娘娘一回來就通報。眼看就快晌午了,站在這兒日頭也大,皇上不如先到東麵坐會兒?”
  
  明帝在琴音中沉吟著,思量片刻道:“走罷,過去瞧瞧。”
  
  沁水堂既得此名,皆因後院挖有一汪碧蓮清池。此時尚不及盛夏,塘中並沒有荷花綻放,隻有片片荷葉滴翠,卷著水風向四周散發著清新香氣。遠處水麵築有涼亭,用一道別致的青竹小橋連通,內中坐著兩名女子,似在低聲細語言笑琴韻。正麵而對的是知秋堂的楊婕妤,抬頭看到皇帝,像是嚇了一大跳,忙拉了拉撫琴的綠衣女子。二人急忙過來行禮,齊聲襝衽道:“不知皇上禦駕來此,萬福金安。”
  
  多祿瞅了瞅皇帝,唱諾道:“免……”
  
  楊婕妤溫婉恭順起身,衝著皇帝笑道:“臣妾與婕妤住的相近,怕婕妤一個人呆著嫌悶,所以過來陪著說點話。”
  
  林婕妤欠了欠身,“姐姐費心,有勞素日常來相陪。”
  
  明帝隻是凝目看著他,並不言語。麵前女子身形纖細婀娜,臉上略帶怯色,一襲桂合色薄紗對襟宮衫,當中一痕鵝黃色抹胸,迎風素立愈發顯得楚楚可憐。當他在緊張中低眉斂目時,依稀看到幾分慕毓芫初進宮之景,也是這般略帶憂鬱,卻又讓人滿心憐愛不忍苛責。
  
  楊婕妤在邊上靜默良久,浮起淺笑道:“皇上,不如和婕妤妹妹稍坐一會。臣妾去內堂沏一壺新茶過來,用冰塊涼一涼……”
  
  “不用,你先回去罷。”
  
  “是----”楊婕妤的笑容僵在臉上,甚是訕然,淡淡掃了林婕妤一眼,不敢在皇帝麵前多言,緩緩屈膝行禮告退。
  
  “奴才去沏茶,皇上和婕妤稍候。”多祿知情識趣,也跟著一起跑下去。
  
  林婕妤神色緊張,他原不如楊婕妤能言善道,隻好低頭不語,手上玉蘭色絲絹微微絞緊,越發顯得不自在。明帝依靠著欄杆斜坐,溫聲問道:“你進宮也一年多了,宮裏可還住的習慣?”
  
  “一切都好,早已經習慣了。”
  
  明帝與他無甚可說,隻好隨口閑話道:“皇貴妃娘娘身子不大好,得空的時候,多過去陪他說說話、散散心,凡事別惹他生氣才是。”
  
  林婕妤忙道:“是,臣妾記下了。”
  
  “你剛才在撫琴?”明帝含笑看著褐漆焦尾檀箏,伸手撥了兩下,琴音甚是清脆透徹,乃笑道:“先頭遠遠的沒聽真切,再撫上一曲罷。”
  
  “是。”林婕妤並不多話,天生一股柔順聽話的氣韻。一雙纖手劃過錚錚琴弦,清揚琴音自十指間溢出,一絲一絲掠破空氣,似有黃鸝呼春、青鳥送雨,令人情不自禁沐浴在怡人琴聲中,身心皆為舒緩安寧。
  
  昔年昔日,他也曾臨風當眾撫琴一曲。那日清風卷動片片繁花,樹下落英繽紛,眾人皆為其琴技所驚豔,更有殊色相襯,幾乎讓人恍然置身於仙宮幻境。彼時為討他的歡心,在邀月閣下特意裝點,以近千盆潔白如玉的寶鼎香堆壘,勝似人間新覆初雪。正所謂:“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一路漫漫走過來,恩愛情仇糾葛,彼此皆為之疲憊不堪,再不複當初心境。
  
  林婕妤默默撫畢曲子,小聲問道:“皇上,還要再聽一曲麽?”
  
  “嗯。”明帝微微頷首,揚聲喚道:“來人!”待多祿快步趕過來,吩咐道:“你去將雲曦閣收拾一下,回頭讓林婕妤搬過去住。”
  
  林婕妤聞言不由略頓,卻又趕忙低下頭去。綠雲般的烏鬢挽成墮馬髻,側簪一支素銀梔子紋長菱釵,尾墜銀線細長,末端一顆光潔明透的雪螢珠輕搖。雖然有些吃驚,也並不開口詢問皇帝,仍舊認真拂動琴弦,隻是琴音稍稍透出些許不安。
  
  明帝含笑看著他,隻道:“雲曦閣那邊清淨,很是宜人。”
  
  “是,謝皇上恩典。”
  
  “你剛才撫的什麽曲子?”明帝笑問,回憶方才感受道:“朕聽著還不錯,仿佛身處一片綠蔭林子裏,一陣陣風聲掠過,讓人心情很是清爽舒暢。”
  
  “回皇上,是唐時的《竹窗新雨》。”
  
  明帝又問,“可有什麽來曆?”
  
  林婕妤連忙頓住手勢,低頭回道:“這首曲子一共有三支,分別是晨、暮、夜三段曲調,臣妾方才彈的是晨曲……”
  
  “皇上!”多祿神色慌張跑過來,急急稟道:“前麵傳來消息,說是皇貴妃娘娘在東華門摔到了。剛才著人傳了太醫,隻是不能走路,吳連貴已經帶著人過去,正用條藤抬著往回趕……”
  
  明帝不待聽完便起身,丟下林婕妤怔在原地,邊走邊問道:“怎麽去了東華門?無緣無故的,難道是要出宮去麽?”
  
  “奴才不大清楚,聽說大公主也在那邊。”
  
  “寅歆?”明帝沒來得及想明白,便在地佑門碰見赫赫攘攘的隊伍,數十名宮人前後簇擁著,正在往內宮急行飛趕。因見慕毓芫膝蓋裙衫染紅,不由急忙衝上去,“快讓朕瞧瞧,是摔到哪裏了?怎麽……”
  
  慕毓芫秀眉微蹙,沒有答話,也不知是還在動氣,還是腿上痛得厲害。安和公主略行過禮,上前解釋道:“先頭兒臣請安出來,正好在路上遇到慕母妃,說了一會話,想請到兒臣府上坐坐。誰知在東華門換乘馬車時,小宮女們沒有攙好,慕母妃不慎一腳踏空,所以把腿上摔傷了。”
  
  明帝點了點頭,跟隨著回到泛秀宮。安和公主等著太醫檢查過,稍說了幾句關切言語,推說府上有事,隻言明日再進宮探望。眾人都退了出去,明帝坐在床側歎道:“還好摔得不太厲害,若是傷筋動骨可怎麽好?”
  
  慕毓芫看著擦傷的膝蓋,淡淡道:“都已經如此,還能怎麽樣呢?”
  
  “宓兒,別再生朕的氣了。”明帝伸手扶了扶軟枕,端了清茶遞到他手上,“你撫養了佑芊十幾年,舍不得也是在所難免。若是不想讓他遠嫁,就另擇一門近點的親事,留在京中好多陪伴你。”
  
  “不用。”慕毓芫語聲平淡,微垂目光。
  
  “不錯,朕的確不喜歡他。”明帝稍有沉默,靜了半晌,“可是,也算不上什麽要緊的事。別再為此事多想了,朕不想看著你不高興,不管你是如何打算,朕總不杵你的心意就是了。”
  
  慕毓芫掙紮著動了下,蹙眉不語。
  
  “怎麽,還疼得厲害?”
  
  慕毓芫抿嘴忍了一陣,指著雕漆海棠花碧櫥,“內裏左邊的抽屜裏,有個翡翠纏絲瓶子,裏麵是清涼鎮痛的玉檀膏。這會兒腿上又辣又癢,著實有些難受。”
  
  “好,你先躺著別動。”明帝依言取來翡翠瓶,用細長玉簪挑些許放在掌心,手指輕輕轉均一些,一點點塗抹上去。忽而手上頓了一下,抬頭道:“早些年冬天,你總說腿上幹癢不適,朕還……”
  
  “那時,皇上還加蓋印章呢。”慕毓芫眸色虛浮,替皇帝說出了後半句話。
  
  ----賭書消得潑墨香,當時隻道是尋常。逝去年華不可追,有如清風流水,彼時豈知今日的萬千糾葛?一起在綃紗窗前吟詞言笑、研磨題字,春日相擁觀賞百花,秋夜並肩細聽夜雨,哪一件此時能不感慨?彼此凝視著對方目光,憶起共同描畫的點滴往昔,千般感傷湧上心頭,兩個人都無聲沉默下來。
  
  到了四月下旬,因溟翎公主言行有失、數教不改,經掖庭令上書,最後由宗人府裁決褫奪其封號,降冊貶為庶人。慕毓芫展開黃綾細細看完,隨手遞給雙痕道:“你也瞧瞧,上麵的辭藻還不錯呢。”
  
  雙痕快速看了一遍,歎道:“不過是個虛名兒,不要也罷。”
  
  “不若如此,皇上焉能意氣安平?”慕毓芫將黃綾慢慢卷好,小心挪動著左腿,尋了個舒適點的姿勢,斜倚在舒雲卷紋長榻上。
  
  “母妃……”溟翎公主哭著奔進來,臉上妝容悉數衝花,跪地泣道:“那些個什麽名分,兒臣全都可以不要,隻求母妃不要攆兒臣出宮。”
  
  “傻丫頭----”慕毓芫俯身攬住他的頭,撫順著額前碎發,“從今往後,你再也不是大燕朝的公主,母妃不能再留下你。”
  
  溟翎公主慌張道:“母妃……”
  
  “明*****出宮後,母妃會讓人送你到江南蘇家,嫁與蘇家大公子,往後就是蘇家少夫人。”慕毓芫將黃綾塞到他的懷裏,附在耳畔輕聲道:“你要是不聽話,母妃的腿可就白摔了。”
  
  溟翎公主茫然抬起頭,淚光朦朧道:“母妃,小芊聽不明白。”
  
  “聽話,不要再哭了。”慕毓芫輕輕鬆開手,端正身姿道:“蘇家的人自會好生照拂你,不讓你受半點委屈,今後相夫教子,過安穩舒心的日子去罷。”
  
  溟翎公主不肯鬆手,緊緊抱住慕毓芫的雙膝,“母妃,小芊再也見不到你了麽?母妃的大恩大德,小芊今生今世……”
  
  “雙痕,帶他出去。”慕毓芫淡淡揮手,看著痛哭流涕的溟翎公主,覺得心裏一陣陣絞痛,難以忍受。比起生離死別之苦,自己的那些千回百轉,實實在在的劃傷原本生疼的內心,似乎還要更痛一層。
  
  “娘娘……”雙痕送人回來,欲言又止,低頭蹲身收拾著小幾上的茶具,過了半晌才道:“娘娘是否有什麽打算,不然怎麽會選江南蘇家?”又輕輕搖頭,“罷了,隻當是奴婢多問了。”
  
  “是啊,江南蘇家。”慕毓芫勾起嘴角,笑中透著別樣的深邃悠遠。
  


《元徵宮詞》薄?慕顏 ˇ第三十二章 太平ˇ 

  
  當後宮消息傳到前殿,明帝隻是“嗯”了一聲。對此時此刻的皇帝來說,那個前朝遺留的公主是死是活,都已經不再重要了。
  
  昨夜收到青州大捷的消息,雲、鳳二人驍勇善戰,幾次出兵皆是大有斬獲,十六萬兵馬直逼霍連國都----甘丹城。不過甘丹城已經位於霍連腹地,周圍自然駐有重兵,中原軍隊不敢貿然突進,遂在百裏外要道上囤兵僵持不下。因擔心霍連會再集大軍掃來,再者糧草供需更加費事,慕毓泰在後方支援頗為吃力,故而不敢多做滯留。
  
  明帝草草結束早朝,領著杜守謙等心腹大臣入內,其實這當口也議不出什麽,眾人皆是心急如焚等著消息。太傅梁宗敏年事已高,扶著椅臂依靠著,一把雪白的胡須跟著搖頭姿勢晃動,長聲歎道:“朝廷將才都領兵在外,若是郭老將軍還在,咱們也好聽他分析一番,不至於如此著急苦等。”
  
  杜守謙坐在下側沉思,聞言道:“如今半日一趟消息送回,也還算快了。”抬眼瞧了瞧皇帝,“皇上,眼下這一戰若是大勝而歸,便能讓霍連消停數十年。若是有什麽意外閃失,損失的可都是中原大部精銳,那樣的話,可就是雙方兩敗俱傷啊。”
  
  “丞相----”傅廣楨頗不以為然,連連擺手道:“如今正是大戰的關鍵時刻,咱們都應該相信將軍們的能力,何必做此頹喪之言?大燕朝得上蒼庇佑……”
  
  “什麽頹喪?”明帝打斷他後麵的囉嗦話,甚是沒好氣,“杜愛卿就事論事,本就不該隻存著大勝之心,各種準備都要想好才行。”
  
  “是,皇上英明。”傅廣楨得了喝斥,趕忙賠笑。
  
  “捷報,青州捷報……”殿外一名小太監捧折奔進來,被朱漆門檻一絆,差點沒當場摔在皇帝麵前,多祿趕忙上前捧過折子。
  
  “好!!”明帝拍案而起,像是有些不敢相信似的,又將折子細細看了一遍,遞到眾臣麵前大喜道:“你們看……,快看快看!”眾臣從未見皇帝如此喜形於色,紛紛一起湊頭過去,瞬間之後,皆忍不住高聲喝起彩來。
  
  原來中原兵*****近甘丹城,霍連王羞憤難忍,不顧群臣力諫利害關係,因逞一時之能而親自出戰,最後竟然被雲琅帶兵活捉。霍連國主被生擒,國中人心渙散不堪。霍連王後暫領朝中事宜,急招父親端木琚回國平亂,並且傳話青州守將,說是願意修書中原皇帝,以敗國條件懇請議和。
  
  “議和?”明帝微笑沉吟,似在掂量這兩個字的分量。
  
  眾臣立即低聲議論開來,漸漸分成兩派。一方認為此時應該乘勝追擊,進而將霍連一舉殲滅,永絕後患;另一方卻覺得中原苦戰數年,自身已是重荷難挨,既然霍連打算議和,便該順著機會休養生息。
  
  明帝抬手示意噤聲,問道:“杜愛卿你怎麽看?”
  
  “依微臣之見,還是議和更好一些。”
  
  陳廷俊見皇帝轉頭看向自己,忙道:“皇上,臣也是如此想。”因瞧傅廣楨等人似有不甘,乃起身分析道:“霍連和中原大戰三年有餘,彼此都是疲憊不堪。中原雖說看似取勝良多,實則國內也是耗資巨大,這幾年為籌集兵馬和糧草,國庫銀兩早就已近虛少欠存,難以再支撐長時間的大戰。”
  
  明帝頷首道:“嗯,接著往下說。”
  
  “是,剛才說的隻是其一。”陳廷俊微微欠身,又道:“其二,霍連乃是半遊半定的散落民族,雖然人口遠遠比不上我朝眾多,可是轄地卻是遼闊,論起輻域來可與中原不相上下。試問若要完全降服霍連,需得花上多少人力物力?”
  
  “不錯。”慕毓藻也頗為讚同,與眾同僚道:“我朝開國曆經五位帝王,然而真正的太平年歲並不多。且不說開國之初多年戰事,隻講延禧六年平定諸藩,舉國上下有大半數的兵馬廝殺,如今才堪堪過去七年而已。若是打算完全吞掉霍連,還需數十年國力積攢,方才有資本和實力支撐,不然隻是白白浪費兵馬。”
  
  陳廷俊待他說完,接著道:“其三,霍連雖說不是窮山惡水,但是也沒法跟中原富庶相比,多處轄地幾乎沒有人煙。縱使中原贏了,又該拿多少兵馬去鎮守?虛耗大量精力還不算,我朝又能真正得到什麽?因此,以勝國議和才是上上之策。”
  
  “嗯,的確如此。”明帝點頭歎息,眉宇間神色頗為惋惜,“朕也想做個開疆拓土之主,可總不能拿著國運兒戲。如今國中為支援前方軍事,已然是重負運轉,短時間確實沒法積攢更多財力,是該太太平平休養幾年。”
  
  “皇上睿智聖明,舉國之幸。”眾臣見皇帝已有決斷,紛紛叩拜稱頌。
  
  當中原同意議和的旨意送到青州時,雲琅已先收到一封宮中送來的家書,信上平平淡淡,慕毓芫說了些近日情況,以及慕府上下人等安康等言語。鳳翼在旁邊看著黃綾聖旨,卷好放下道:“朝廷的決斷還真是快,看來議和是勢在必行。”他抬頭看向雲琅,“一臉恍恍惚惚的,你又怎麽了?”
  
  雲琅看著末張信紙出神,半晌才問:“師兄,如今是四月對罷?”
  
  “你活迷糊了?”鳳翼忍不住失笑出聲,上前拍了拍肩膀,“前次出戰,不是隻傷在腿上,怎麽像是腦子壞掉了?眼下可不正是四月,今兒二十六,居然連個日子也分不清楚。”
  
  “四月……”雲琅喃喃自語重複,看著末張信紙上孤單單的四個字,那是慕家書信有內容的記號,分別以各月數字代之標記。於是按照預先定好的順序,在書信各行逐一取字,心裏默默念著,最後不禁一時茫然出神。
  
  ----天恩難測,未雨綢繆。
  眼前的八個字跳出信紙,像數把閃著冰涼冷光的鋒利匕首,預示著刀光劍影、血雨腥風的將來,驚得雲琅倒抽一口涼氣。
  
  “雲琅?”鳳翼上前推了一下,等了半日也不見反應,不由問道:“家中有什麽事情不成?”話說半截自己先變了臉色,趕忙抽出信紙看了一遍,“不是沒什麽事麽。莫非你身上不舒服,還是腿上的傷又開始發作?”
  
  “嗯,沒事。”雲琅將信紙掖入懷中,醒神問道:“剛才我們說到哪裏?”
  
  “你要是不舒服,就先躺一會。”鳳翼轉身沏了兩盞清茶,放在書案兩頭,“如今霍連國中無主、人心動亂,而霍連王後的孩子還小……”他抬眸覷了一眼,接著道:“假使霍連王死在青州,那麽國中必定會立新君,霍連王後自然不會同意,兩方自然少不了一番惡戰。”
  
  “不錯。”雲琅心中亂成一團,自己的事情反倒顧不上,“因此於公於私,霍連王後都必定會議和,既避免國中內戰,又能保證家族地位不被動搖。”
  
  大約是他說的太平靜、太事不關己,鳳翼臉上稍稍有些不解,沉吟片刻道:“既然朝廷已經同意議和,就得趕緊籌謀,到底該怎麽去跟霍連人議?朝中的文官正在沾沾自喜,未必知道前方的辛苦和為難,萬一做出什麽勝國的清高姿態,最後反倒白白便宜了霍連人。”
  
  “是。”雲琅頗以為然,“先前猜著朝廷要議和時,我也想過,霍連沒有太多金銀珠寶,卻有大量的良馬寶駒,可得讓他們多送一些。”
  
  “有道理!”鳳翼連連拍手稱好,笑道:“如此既補充了軍馬所需,又讓霍連國中缺馬難騎,若論步兵打仗,那可遠遠不是中原的對手。”
  
  二人商量了半日,又找上慕毓泰、雲家守將分析了一會,眾人都覺甚好,因此星夜快馬回稟朝廷得知,好在兩國議和時加進條件裏麵。
  
  五月初二,聖旨冊陳廷俊為議和使,隨行還有兩位內閣大學士,做為副使文官,浩浩蕩蕩的萬餘人隊伍直抵青州。早些年時,陳廷俊在遼王屬地周旋良久,乃是朝廷布置的暗線,在平藩之日,更是給朝廷軍隊不少方便。認真說起來,陳廷俊與雲、鳳二人也算舊相識,寒暄了片刻笑道:“幾年不見,兩位將軍風采依舊,真是讓我等羨慕的很呐。”
  
  鳳翼也是朗然一笑,趣道:“哪裏、哪裏,怎比得上駙馬爺風光錦繡?”
  
  “鳳將軍說笑了。”陳廷俊生得白麵秀雅,舉止卻是大方,“皇上得知幾位將軍的意思,很是高興,說邊關武將有勇有謀,能想內臣所未能想,實在是我大燕朝的福氣。不過,咱們問霍連要的馬匹數目,還得跟幾位將軍商議一下。”
  
  鳳翼微微頷首,側眸問道:“雲琅,你怎麽看?”
  
  “我……”雲琅有點走神,趕忙抬頭笑了笑,“大哥在青州駐守二十來年,對霍連的情況更為熟悉,前幾日特意問過,覺得以三萬匹為妥。太少,不能顯出朝廷應有的氣勢;太多,則擔心會逼急了霍連人。”
  
  “三萬?”陳廷俊琢磨了一會,“倒是不算多,是不是少了一點?”
  
  “不少,咱們隻管要好馬便是。”雲琅擺擺手,“我手下的陸副將出了個主意,議和時索要的馬匹,必須以一個定好的高度為準,達到高度的壯馬才能算數。”
  
  “甚妙。”陳廷俊在桌上撫掌,“如此雖說隻要了三萬匹,卻都是成年精壯馬匹,霍連留著那些小馬仔,幾年之內,光是養大那些馬兒都夠受的。”
  
  雲琅側首看了看,笑道:“我們都是武將粗人,具體事宜還得駙馬爺費心,免得惹惱了霍連人,反倒使議和一事不順利。”
  
  陳廷俊麵上含笑,瞧了一眼,“雲將軍何必取笑呢?皇上還讓帶話,問公主在青州住的如何?千叮嚀、萬囑咐,讓雲將軍多照顧一些。”他轉過頭看向鳳翼,“看來,雲將軍的駙馬爺也是做定了。”
  
  雲琅不料他如此說,掩飾咳道:“咳……,議和使別說笑了。”
  
  到了初六,議和條件斟酌妥當。慕毓泰與雲家諸將留守,雲、鳳二人隨行,一則可以參謀戰後時局,二則也方便帶軍護衛隊伍。一切都已經預備好,然而臨行之時,樂楹公主卻不顧眾人勸解,非要鬧著一同前往苦水關。
  
  “公主----”因議和官員悉數在場,雲琅少不得軟和口氣,“議和一事非同小可,並不是出門遊玩。公主跟著前去,萬一有什麽閃失不妥,該如何向皇上交待?豈不是讓大家為難麽?”
  
  “既然是去議和,哪還會有危險?”樂楹公主像是正賭著氣,一臉不快,“要是不讓我去,那麽你也別去!反正去的人不少,你又不是文官,有鳳將軍領兵保護足夠,也不差你一個……”
  
  “公主,不要胡鬧!”
  
  “雲琅,你少說兩句。”鳳翼看著氣呼呼的二人,搖頭道:“人馬都已安排好,此時再變也來不及。反正苦水關也不遠,又有十來萬駐軍守著,既然公主決意要去,咱們多護著點就是。好了,別在這裏耽擱了。”
  
  陳廷俊一派輕鬆自在,悠然笑道:“今日能與公主同行,下官深感榮幸。”
  
  此時霍連王尚扣留在青州,霍連王後自然慎重,隨行人馬也是嚴防戒備,空氣裏的氛圍頗為緊張。兩國官員開始談條件,一項一項,互相盤算各自的利益,都是竭力為本國將來打算。然後議論到馬匹之事,陳廷俊開始說出數量時,對方還勉強皺皺眉,當說到以高度挑選上頭,霍連官員不由臉色大變。
  
  端木以藍稍有遲疑,繼而領悟一笑,“中原朝廷,果然是想得周全。”他冷冷挑眉時頗有英氣,語聲平靜道:“霍連自來盛產馬匹,區區三萬匹精馬還是有的,就依你們的意思,隻盼能盡早讓我夫君回國。”
  
  “王後!萬萬不可!”
  
  端木以藍皺了皺眉,重聲斥道:“旭烈兀,怎可如此大呼小叫?!”那霍連武將用力握了握拳頭,推開上前的武士,恨恨掃視了中原官員一圈,憤然離席而去。
  
  午飯之後,接下來的進展更為順利。霍連方麵願意退後三百裏境地,承諾不再騷擾青州邊境,以示與中原共修交好。中原方麵占到不少便宜,不光是馬匹等補給,還有一些霍連當地物資帶回,更是將駐兵紮過苦水河,占據大片開闊囤兵用地。
  
  眼見日頭西墜,暮色霞光映滿整幅天空。天地間飛鳥盤旋、沒入山林,仿佛也感應到和平意味似的,悠緩從容,輕輕劃過五彩斑斕的萬丈蒼穹。按照官麵上的禮儀,議後還有一場簡單的宴席。彼此皆是客套應對,除了霍連王羞憤染病,送回營帳便一直不露麵以外,兩國官員席上言談甚歡,看起來一派友好融洽。
  
  端木以藍執壺斟滿酒杯,琥珀色的液體輕微晃動,如同他眸中的水色,透著奪目逼人的清晰光芒,“從今往後,霍連與中原永修世代之好,不光是兩國軍士的福氣,更是兩國萬千子民的福氣。有感諸位大人和將軍善意,在此敬祝薄酒一杯!”
  
  中原官員自然一眾讚同,少補了客套一番。雲琅手中的酒剛送到嘴邊,正要舉杯暢飲,卻被樂楹公主拉了一把,半杯酒水都灑在了袖子上頭。樂楹公主甚是不悅,勉強含著微笑道:“少喝點酒,你腿上的傷還沒好呢。”
  
  “多謝公主關心。”雲琅尷尬萬分,當著眾人卻不好說什麽。眼見大家都已放下酒杯,隻得自己又續了半杯,側首與鳳翼說著瑣碎小事,以此把話題岔開來。
  
  端木以藍看著眼裏一笑,“嗬,雲將軍好福氣呐。”
  
  “與你何幹?!”樂楹公主沒什麽好氣,回頭見雲琅微微欠身,更是惱火,又不便當著眾人發火,遂推說胃口不好出去。
  
  雙方即已交涉完畢,都各自準備盡早返回屬地。雲琅因為諸事煩擾,更是想早點回到青州歇息。正在飲茶解渴休息,隻見陸海青匆匆闖進來,低聲急道:“雲將軍,公主剛剛走失了!”
  
  雲琅吃了一驚,“走失?”
  
  陸海青麵有難色,小聲道:“剛才有人看見公主……”他撓了撓頭,“仿佛是在前麵河灘邊,公主不讓阿璃跟著,誰知道才一眨眼的功夫,忽然就沒了人影兒。將軍,附近都有兵馬駐守著,公主應該走不遠的。”
  
  “嗯,我過去瞧瞧。”雲琅拍了拍他的肩,閃身出門。
  
  苦水河邊並無多少屏障,雲琅翻過營帳後小山丘,往遠處小樹林探目,安安靜靜不像是有人進入過。心中忍不住埋怨,百般煩心事中又添上一件,想著盡早找到公主,將其送回京城才是上策。剛要轉身再往別處,恍惚覺得遠處一痕羽藍色飄過,定睛凝神看過去,端木以藍正在林中迎風俏立。
  
  “將軍,看起來雅興不錯。”端木以藍抬手障麵,似要減弱一下迎麵襲來的氣流。
  
  “王後……”雲琅見他轉身往裏走,不得不急行跟上,“王後要去哪裏?”腳下輕功一提,縱身擋在端木以藍麵前,“霍連王已經送回去,王後何苦再做為難?若是公主在席上有所衝撞,還請不要放在心上。”
  
  “咦,將軍這是從何說起?”端木以藍含笑看著他,繞身走到一叢繁盛花刺前,慢悠悠轉過身子來,“聽雲將軍的口氣,像是中原公主走丟了。隻不過,我與中原公主素無瓜葛,何必無故為難他呢?”
  
  雲琅抿嘴等他說完,語聲平淡道:“我知道言語上說不過你,但是王後不必再玩此等遊戲,還望及早告知公主的下落。”
  
  端木以藍輕輕搖頭,笑聲如鈴,“將軍是關心則亂,反倒胡亂冤枉起人來。”
  
  “王後!”雲琅見他一幅悠然自得模樣,又急又怒,忍不住逼近一步,嗅到那遙遠記憶中的的香氣。往事一幕幕翻湧出來,強自鎮定道:“王後曆來是個幹脆的人,從不在小事上計較,如今兩國剛剛修好,可別拿著中原的公主開玩笑!”
  
  端木以藍笑問:“將軍是替中原皇帝擔心呢?還是自己著急擔心?”
  
  “有什麽分別?”雲琅覺得胸腔有些窒息,往後退了幾步,以避開端木以藍身上的氣息,“王後既然知道公主下落,何必再問這麽多?”
  
  “看來將軍不怎麽擔心呐。”
  
  雲琅被逼得沒辦法,又擔心樂楹公主可能受傷,不知情況如何,隻得順著他道:“就算是我,還請王後如實告知!”
  
  “好吧。”端木以藍歎了口氣,“剛才好像看見林子裏有人,我進來看個究竟,大概是自己眼花,結果什麽也沒有……”話沒說完,已經被雲琅一把提住領口,不由淡笑問道:“怎麽,將軍打算對我動粗?”
  
  雲琅怒道:“公主到底怎麽樣了?!”
  
  “我怎麽知道呢。”端木以藍淡然微笑,往林子周圍看了一圈,“這裏雖然沒有才狼虎豹,可是蛇蟲鼠蟻應該不少,沒準被毒蛇咬上一口,此刻正性命危在旦夕呢。”
  
  “……”雲琅心中諸念糾纏交集,一時難以言語。
  
  端木以藍任憑他拎著自己,也不掙紮脫開,細細凝目看了良久,輕聲笑問:“若是我殺了中原公主,將軍當會如何?”
  
  雲琅見他說得甚是篤定,“嗖”的一聲,竟是反手震劍出鞘,利劍鋒芒逼近雪白細膩的脖頸,微微顫抖著,“那----,我就親手殺了你!!”
  
  “哎……”端木以藍輕聲歎氣,眸光裏閃過一瞬間黯淡。
  
  “雲琅,你在做什麽?!”鳳翼在不遠處高聲大喝,飛奔過來,一把奪下橫在當空的利劍,朝雲琅怒道:“議和之約剛剛簽訂完畢,你現在要殺了霍連王後?你到底在想些什麽?!”
  
  雲琅在瞬間失常中冷靜下來,看著空蕩漆黑的劍鞘,仿佛正是自己此刻心境,聲音無力道:“他綁走樂楹公主,我隻是問人。”
  
  鳳翼將端木以藍拉到旁邊,打量問道:“王後,你沒事吧?”
  
  “沒事。”端木以藍拂著扯皺的衣裳,看了花刺從一眼,轉眸對鳳翼點頭微笑,像是如釋重負一般,默默轉身而去。
  
  雲琅正在出神,抬頭才發現人已離開。剛要上前追阻,卻被鳳翼攔住道:“你別再鬧事了!”不由分說拽著往後走,撥開層層花刺細枝條,濃密樹葉下掩蓋著一名楊桃色紗衫女子,正是滿麵淚痕的樂楹公主。
  
  “你……”雲琅拔下他口中的絲絹,驚道:“公主一直在這裏?!”趕忙蹲身扶著坐起來,探頭到後麵找繩子結頭,剛剛解開雙手,便被樂楹公主緊緊抱住。
  
  “雲琅,我沒事的……”樂楹公主埋頭嗚咽,聲音斷斷續續,“他隻是抓了我綁在這裏,並沒有怎樣……”說著滿含熱淚抬起頭來,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雲琅,我真的沒有想到,你會對他那樣……”
  
  “沒事就好。”雲琅攙扶他站起來,淡淡打斷。
  
  “雲琅……”
  
  “師兄,你先帶著公主回去。”雲琅抓起鳳翼的手,撐著搖搖欲倒的樂楹公主,“公主方才受了驚嚇,讓阿璃好生服侍著,等會就要會青州,我去安排一下回程事宜。”他心中已是紛亂如麻,顧不上樂楹公主在身後哭喊,急急忙忙說完,揀起地上的薄劍便匆匆走遠。
  
  “公主,身上是否受傷?”
  
  “沒有。”樂楹公主盈淚搖了搖,看著雲琅的身影漸漸遠去,身形輪廓模糊變小,一點點消失在璀璨霞光的盡頭。
  


《元徵宮詞》薄?慕顏 ˇ第三十三章 流世ˇ 

  
議和圓滿的消息飛傳至京城,國中上下自然一片歡騰。皇帝的加封旨意很快送到青州,因雲琅生擒霍連國主,進而促成中原與霍連的議和大事,多年戎馬、功勞至偉,特旨加封為正一品護國大將軍。諸如鳳翼、慕毓泰,以及雲家守將等亦有封賞,分列為車騎將軍、驃騎將軍、左右衛將軍,以上諸人皆為三公級將軍。另外像陸海青等副官,也有相應的官階封賞,如奉義郎將、平虜校尉等等,另有金銀財帛不計其數。
  
  在讓人眼花繚亂的旨意中,韓密卻另外接到一道聖旨,上麵命他領軍八萬撤離駐地垗西,務必在諸位將軍回京前抵達青州。對於韓密的不期而至,眾人都稍有驚訝,獨雲琅對皇帝的心思有所領悟,因而笑道:“看起來,咱們暫時不用再回青州了。”
  
  鳳翼尚且還不知情,因此疑惑道:“雖說兩邊的仗基本打完,可是霍連那邊豈能一直消停?等到再過上十來年,霍連養精蓄銳、國力漸富,兩國之間難免會重生摩擦,邊境上隻怕又是一番熱鬧。”
  
  “師兄說的不錯。”雲琅笑著點頭,“可是,這其間的十來年太平呢?這幾年為著邊境戰事,青州和定州囤積太多駐兵,開支可是不小,也該回國中休養幾年了。”
  
  鳳翼詫異道:“你的意思,皇上要將我們養在國內?”
  
  “韓密連家眷都已帶過來,總會多逗留一陣子。”雲琅展望著前程將來,隻覺眼前一片風雨飄搖,“至於皇上的意思,哪裏是臣子們能猜得透的呢。”
  
  “啟稟大將軍,韓將軍帳外求見。”
  
  雲琅朝鳳翼擺擺手,含笑走出帳篷相迎,“自上次與韓兄分別,已經六、七年不得見,如今看起來,韓兄風采仍是不減當年呐。”
  
  “哈哈……”韓密拱手大笑,立在風中道:“想當初,韓某接到來青州的旨意,心下還煩惱好幾日,前思後想、左右為難,恨不得讓皇上另派一人。”
  
  雲琅見他一臉認真,問道:“那是為何?”
  
  “還能為何,當然是怕被比下去啊。”韓密說得一本正經,“雲大將軍沙場殺敵,於萬人中生擒霍連國主,那是何等的天人神姿!幸虧二位將軍馬上回京,不然整日呆在一處比較,豈不讓韓某自慚形穢?聽說國中已有萬千少女心儀,雲大將軍回京以後,多半被滿街追著扔木瓜,隻怕連府門都不敢出呢。”
  
  雲琅縱使滿腔愁腸煩惱,也不由失笑,“韓兄的脾氣還是一如當年,總是這般詼諧有趣,讓人再有煩惱也都消散了。”末了悵然歎氣,“隻是今日一別,不知要到何時才能再見……”
  
  韓密微笑道:“將軍珍重,且把心放寬一些。”
  
  雲琅朝他點點頭,側首道:“師兄,我們還是早點啟程罷。”
  
  “韓將軍----”鳳翼轉臉看向韓密,拱手笑道:“內人喜歡養些花花草草,此番回京不便隨行攜帶,正好韓夫人也在青州,所以想請代為照看一下。”
  
  “一定!”韓密起身抱拳相送,正色道:“兩位將軍,一路上多加珍重!”
  
  帶著與韓密的惺惺相惜、淡淡惆悵,除卻另兩位雲將軍駐留定州,雲琅、鳳翼、慕毓泰三人皆奉旨返京,總共領兵二十二萬。鳳翼領兵六萬奔赴垗西,慕毓泰領兵六萬奔赴鄴林郡,分別是以前廣寧王和遼王的屬地。雲琅則是領兵十萬,按旨先將八萬精兵駐於慶都,隻準領親兵兩萬入京,以待鳳翼、慕毓泰回京舉行戰勝大慶。
  
  按照皇帝聖旨的意思,說是幾位將軍勞苦功高、多年辛苦,特旨以封地守將標準休養,同時亦能保得國中四方平安。“如此一來,邊軍都不能留在京城。”慕毓芫倚在青竹搖椅上,搖頭歎道:“也對,除開鋸州和附近州縣的囤兵,京畿大營總共才二十六萬而已,若是二十二萬大軍返朝入京,那該多麽的讓人驚心!”
  
  雙痕在小幾上擺弄清茶,抬頭奉上道:“如今四分五散的,皇上也該放心了罷。”
  
  “護國大將軍……”慕毓芫兀自微笑,心中有萬千紛亂線頭糾纏在一起,一時之間也理不開,索性全都先放在一邊壓下。隨手將茶盞放在小幾上,問道:“對了,你看雲琅和敏珊兩個,是不是有些奇怪?”
  
  “嗯,有那麽一點兒。”雙痕也頗以為然,點頭道:“不過要說哪兒不一樣,倒也說不上來。隻是雲少爺對公主態度,比起從前來要客氣不少,公主的脾氣也軟和許多。”
  
  “這倆人真是……”慕毓芫垂眸一笑,搖了搖頭,“早些年的時候,我並不太讚成他倆在一起,總覺得根本不是一路人,脾氣性格都差太遠。誰知道,彼此竟然牽扯了十來年光陰,倒還真是讓人想不明白。”
  
  雙痕笑道:“要說公主對雲少爺的心,自然是一心一意,樣貌出身都是上好,沒什麽可挑剔的。不過公主性子太衝動,為人處事也不穩重,不管做什麽事情,都總是讓人放心不下。”
  
  “世事多變,誰知皇上眼下如何打算?”慕毓芫悠悠長歎一聲,頗為唏噓,“如今他們倆的事,隻怕是家事已變國事,今後的日子還難說得很呐。”
  
  五月十六,恰逢慕毓芫生辰之喜。此時鳳翼和慕毓泰尚在路上,宮內正預備著舉國大慶,按照皇帝的意思,雲琅和公主提前進宮慶賀,算做私下裏的一次家宴。雖說事行簡單便宜,宮妃們還是照例要過來送禮。先是賢妃親自過來坐了會,然後是惠妃、陸嬪等人,熹妃的禮則是由安和公主順帶,再者諸如壽王、齊王也有賀禮,至於金晽公主自然是特別預備一份。
  
  樂楹公主看著滿殿熱鬧,翻揀著賀禮笑道:“好些年不在京中,都快忘記這些熱鬧排場,猛地一見,還真覺得特別有意思呢。”
  
  慕毓芫換了正紅色廣袖吉服,對鏡理著袍角,整理雙臂間挽垂的金織流蘇,展袖坐在牡丹團花鸞鳥椅中,清聲笑道:“今次你回來的匆忙,否則的話,可不會如此輕易放過你,沒有賀禮也敢來用宴席。”
  
  “對了。”樂楹公主放下手中的紫玉如意,回頭問道:“剛才來賀壽的人裏麵,有好幾個沒見過,有個生得纖細婀娜的嬪妃,恍惚瞧著長得很像皇嫂呢。”
  
  “那是去年入選的林婕妤,你當然沒見過了。”
  
  樂楹公主“哦”了一聲,又道:“我仿佛聽人說,皇兄如今有位新寵的妃子,是杜丞相的女兒,就是送這紫如意的杜貴人罷?我特意留心瞧了兩眼,長得的確不錯,言談舉止也很伶俐,隻是看著與皇嫂不甚親近。”
  
  慕毓芫悠然一笑,隻道:“嗬,連你都看出來了。”
  
  樂楹公主還要開口再問,隻聽外麵小宮女請道:“啟稟皇貴妃娘娘、公主殿下,壽宴已在正殿內布置好,還請先移步過去候駕。”
  
  因為家宴人少,除了帝妃二人正中入座,旁邊便隻有雲琅和樂楹公主,故而席上菜肴精致不多。明帝自然先說一番讚語,朗聲笑道:“如今兩國邊境平定下來,朕也就放寬心了。”
  
  “有皇上神威庇佑,國家之幸。”
  
  “幾年不見,你也會說這些奉承話了。”明帝取過雲琅的酒杯,親手斟了一杯,“今天是你姐姐的生辰,先舉杯喝上一回!”
  
  “是。”雲琅起身謝恩,說了幾句祝壽的吉祥話。
  
  樂楹公主待他們說完,得空插道:“皇兄,等鳳將軍他們會來慶賀後,雲琅還要去慶都麽?雖說離京城不算太遠,可是也有一日路程呢。”
  
  明帝抿了一口清酒,淡淡道:“朕已命漢安王返回慶都,如今太平盛世,也不會有什麽大亂子,有他在那邊照應著即可。”
  
  “那----”樂楹公主甚是高興,忙問:“雲琅今後就留在京中?”
  
  明帝不疾不徐,平聲道:“朕另有安排,打算讓雲琅去涿郡呆一段。”
  
  “涿郡?!”樂楹公主瞬間高聲,惹得慕毓芫和雲琅都看過去,“涿郡那麽偏遠的地方,有什麽好的?再說,一想到葉成勉曾經……”
  
  “你給朕住口!”明帝將酒杯墩在桌上,“砰”的一聲悶響,“雲琅是去涿郡鎮守當地平安,縱使葉成勉從前呆過,又有什麽關係?還有……,先前青州戰火紛飛,所以才由得你胡鬧,如今好好在京城呆著!”
  
  “到底有沒有關係,哥哥自己知道。”樂楹公主卻不怕皇帝,恨恨道:“雲琅在青州打仗十來年,眼下既然戰事已平,為什麽不能留在京中休養?如果皇兄非要讓雲琅去涿郡,那我也要跟著去!”
  
  慕毓芫瞧二人爭執起來,乃勸道:“敏珊,別再耍小孩子脾氣。”
  
  “你跟著去做什麽?”明帝沉下臉來,不悅道:“虧你還是個姑娘家,一點也不懂得規矩禮數,這種話若是傳出去,你的臉麵還往哪兒擱?”
  
  “我算是什麽姑娘家?死過丈夫、死過兒子,心也早就跟著死了。”樂楹公主不住冷笑,正視著明帝道:“像我這樣苟活在世上的人,還要臉麵做什麽?不管皇兄是怎麽想的,若是雲琅有什麽事,我一定在他前麵先行了斷!”
  
  “敏珊!”慕毓芫趕忙起身離席,拉著樂楹公主出去,“雙痕,你帶著公主到偏殿歇息一會。”又回頭瞧了瞧雲琅,“你腿上不是還有傷麽?先回府養著去,沒什麽事別到處亂走。”
  
  “微臣告退。”雲琅朝皇帝欠身,跟前宮人也隨之退出。
  
  “不像話,太不像話……”明帝氣得有些虛喘,突然皺了皺眉,猛地捂著嘴咳嗽一聲,也顧不得上來攙扶的慕毓芫,竟然轉身拂袖離去。
  
  “皇上,皇上……”多祿一路追回啟元殿,皇帝一句話也沒說,匆匆揮手攆退殿內宮人,“撲”的一聲,一口鮮血有大半灑在白玉菱盂外頭。趕緊取來清水絲絹,團團轉服侍了半晌,小聲急道:“皇上,太醫說過要少動氣、少操心,這又……”
  
  “去拿養榮歸血丸。”明帝撐在榻邊喘著氣,舒緩了一會,“最近咳嗽雖然少,可是每次都很厲害,總覺咳得心口疼,讓人去把張昌源傳過來。”
  
  多祿趕緊出去吩咐人,轉身回來收拾妥當。服侍皇帝在龍椅上躺下,又多加了一個軟枕在後頭,端來清水和養榮歸血丸,蹲身伺候著服用下去。
  
  張昌源不刻趕到,低頭細細診了一會脈。
  
  明帝連多祿也摒退出去,方問:“張太醫,朕的病可是有些難治?”
  
  “皇上是急怒攻心、虛火上升……”
  
  “罷了,朕不想聽著些。”明帝擺擺手,“雖然都說皇帝是萬歲,可曆朝曆代,百歲天子也沒見著幾個,可知都是自欺欺人。”刻意緩和了口氣,溫和笑道:“今兒你就跟朕說實話,這病到底是什麽光景?不管說什麽,朕都赦你無罪。”
  
  張昌源低頭沉默良久,躬身回道:“皇上為天下事操勞,自然辛苦,也就容易氣血虛虧、心神受損,再者先時有幾次大病,所以病根已累積種在體內。”他越說越低,連頭也不敢抬,“……所以三、五年之內,皇上凡事都要看淡些,盡量少動怒上火,老臣當竭全力讓皇上調養……”
  
  “好,朕明白了。”明帝語氣平靜,隻是速度稍微緩慢,“好在這病也無甚大礙,自從按照你方子服藥,除了陰雨天氣有些不適,平日咳嗽也漸漸少了。”
  
  “皇上保重龍體,多加調養。”張昌源又囑咐了不少,方才出殿。
  
  多祿在外送人回來,小心翼翼道:“方才皇上急急走了,也沒來得及說話,皇貴妃娘娘怕是要多心,沒準以為是皇上在慪氣呢。”
  
  “還說什麽?”明帝仰頭將藥丸咽下,又飲了兩口,“他不是斤斤計較的人,倒是朕方才的樣子,若是讓他瞧見反而嚇著,傳出去恐怕更是驚天動地。”
  
  正如皇帝所說,慕毓芫並未如何動氣不快。倒是雙痕從外麵回來,不解問道:“娘娘,皇上怎麽就回去了?雖說與公主鬧了幾句嘴,總不成還要怪罪娘娘罷。”
  
  “看來,雲琅和公主的事難辦了。”
  
  “說起來,公主卻也可憐。”雙痕似有感慨,“從前是雲少爺不樂意,現在不論雲少爺怎麽想,但瞧皇上的意思,卻是不讚成公主去涿郡的。”
  
  慕毓芫撫弄著刺繡荷花香囊,上麵粒粒珠玉,在手心滾過一陣陣觸感,“依照皇上曆來的行事,沒挑雲琅的錯已算難得,哪裏還會讓他做什麽駙馬?隻可惜,以樂楹公主的性子,怕是不肯輕易服軟俯就,又是一件麻煩的事呐。”
  
  然而到最後,事情結果卻出人意料。樂楹公主進宮與皇帝理論,自然每回都是不歡而散,最後皇帝一怒之下,竟放言今後任由公主自生自滅。既然皇帝都不管了,旁人更是勸不住他,樂楹公主收拾行裝,毫不猶豫要跟著雲琅去涿郡。反正這位的公主恣意妄為,早已是舉國皆知。隻是私下難免有人議論,說是慕家竟然挑唆公主鬧事,竟敢公然得罪於皇帝,實在是太過驕揚跋扈了一些。
  
  鳳翼和慕毓泰回京參加慶賀,不過十日便返回駐地。而如今樂楹公主去了涿郡,迦羅不免有些為難,原先還住在公主府,而今主人不在還如何借住?雖然他一心想要跟著鳳翼,可是從前還有個戍邊的由頭,如今鳳翼已經單立門戶,實在是不能不顧一切追隨過去。公主再任性、再胡鬧,好歹他是皇帝的親妹妹,況且雲琅還是單身,而鳳翼已是有家有室,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
  
  慕毓芫看出他的為難,因而笑道:“迦羅不妨先留在宮中,也不用急著想去處,先陪著佑綦他們,隨便教點什麽打發時間。若是在宮中還呆的習慣,反正是女兒家,長住下來也沒事,得空的時候,還可以去看望你兩位師兄。”
  
  迦羅的眸色頗為感激,微微欠身,“多謝娘娘收留,一定不負娘娘所望。”
  
  “不錯,不錯。”樂楹公主也鬆了一口氣,“不然你一個單身小姑娘,在江湖上行走實在太危險,宮裏還有皇嫂照看著,我也就放心了。過些日子,等我在涿郡安頓好,就讓人來京城接你,這主意還真不錯。”
  
  迦羅衝他點點頭,真摯道:“嗯,公主多加保重。”
  
  自此以後,迦羅便負責教九皇子入門功夫。按照慕毓芫的意思,並不為將來廝殺打鬥,隻求強身健體,因此大都是一些修身的心法。以九皇子的稚子之齡,一時間也難以有所速成,不過時間多的是,每天都抽出些時間比劃著玩。
  
  剛開始的時候,十公主也跟著鬧了一會,不過畢竟是小女孩子,幾下之後也就覺得沒意思了。因著不能陪伴自己玩,每每課學之後,倒是跟一雙弟弟妹妹玩得多些,時常跑到鍾翎宮用飯玩耍。慕毓芫對十公主要求寬鬆些,況且有謝宜華照看著,也就由他玩得高興,隻是閑話時不免笑道:“如此倒是省事,往後就隻當是你的女兒罷。”
  
  “隻怕娘娘舍不得。”謝宜華倚靠著朱漆榭欄,看向一臉認真的九皇子,正在迦羅的指導下蹲著馬步,額頭上還掛著幾顆細小汗珠。細細看了半日,回頭笑道:“嬪妾看佑綦很是辛苦,娘娘當真不心疼麽?”
  
  “又不傷筋動骨的,讓他忍著罷。”
  
  迦羅低頭囑咐了幾句,過來道:“娘娘不用擔心,剛開始是有些吃力,等到下盤練穩當就沒事了。我小的時候也是一樣,小姑娘都能堅持----”他回頭瞧了瞧,“九皇子殿下,可不能輸給女孩兒呐。”
  
  “嗬……”慕毓芫不由失聲笑出來,輕搖綃紗團扇,“迦羅你可說到要害了。用這樣的話去激佑綦,他就算再忍不住,也隻有拚命咬牙忍過去。”
  
  迦羅走回去扶正姿勢,問道:“怎麽樣,是不是腿上乏力?”
  
  “嗯。”九皇子憋得臉上泛紅,一直等著麵前細香完全燃盡,方才撐直身子,“腿上是有些累,不過比起前幾天好多了。”
  
  迦羅替他揉了揉,俯身鼓勵道:“殿下年紀小、骨骼柔軟,眼下正是開始習武的時候,若是等到將來長大再學,多半隻能學成花拳繡腿。”
  
  九皇子很是興奮,趕忙問道:“那等我學成了,能和舅舅他們一樣麽?”
  
  “殿下是皇室貴胄,出入之時自有侍衛保護,當然不用太費心費事。不過殿下若是有心,多學點對殿下也好,至於能不能像你舅舅那樣----”迦羅拍了拍他的肩,含笑沉吟了一會,“嗯,先打敗我再說罷。”
  
  九皇子抬頭往上瞧了瞧,似乎覺得有些難,“到現在,我還一樣都沒學會呢。”垂首想了一會,“不過,我一定會用心學的。等到將來有機會,再找舅舅教我槍法,以後也能像舅舅那樣,騎馬縱橫沙場去殺敵!”
  
  “那好,先慢慢學罷。”迦羅遙望青州方向,麵上忍不住浮起淡淡惆悵。
  
  “皇上----”多祿隔著花架子瞅了一眼,壓低聲音道:“兩位娘娘都在,仿佛是在看九皇子學武什麽的,要不要奴才通報一聲?”
  
  “不用。”明帝凝目看了一會,迦羅一邊比劃講解,九皇子一邊跟著模仿,兩位妃子正在低聲細語。眼前畫麵一片清淨安寧,自己若是上前出聲,立時又是另外一番君臣景象,遂而轉身走出院門。
  
  “皇上,咱們這是去哪兒?”
  
  “淳寧宮!”明帝踏著木階坐入禦乘,揮手示意前行。總共十六名抬乘小太監,雖然都竭力保持平穩,仍然有些輕微搖晃,再加上清風掠的鵝黃綢幔擺動,更是晃得皇帝心頭煩亂不已。
  
  “皇上,金安萬福。”杜玫若聞訊出來接駕,淺櫻色的蝶袖上衣,內裏一件玉蘭紋滾邊貼胸中衣,因腳步略顯匆忙,帶得底下玉色印花長裙絮絮掠動。瞧著皇帝的氣色不大好,乃細聲請道:“前廳氣流不暢,皇上不如到後院乘一會涼?”
  
  明帝點頭往裏走,因為淳寧宮正殿空閑無人,故而賜給杜玫若,先頭朱貴妃在時時常過來,自然格外的熟門熟路。“將長椅擺在花樹下頭,再端一盤水玉葡萄來。”杜玫若忙著吩咐宮女,回頭笑問:“皇上,還喝昨日的蒼山雪綠麽?”
  
  “貴人也坐罷。”明帝躺在花樹下乘涼,微微闔目,像是在享受著縷縷涼風,半晌才睜眼道:“朕原想賞賜點東西給你,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出什麽好的來。”
  
  杜玫若將身邊宮人揮退,親手沏上新茶,輕柔捧到皇帝麵前,溫婉笑道:“隻要皇上能夠常來,臣妾不敢再奢望什麽賞賜。”
  
  “朕知道你知書達理。”明帝悠閑的撥弄著茶水,漫不經心道:“所以,朕打算提攜你的幾個兄弟,讓他們為朝廷做點事,也好給你們杜家爭點光彩。”
  
  杜玫若心下大吃一驚,勉強微笑道:“皇上的心意自然很好,隻是臣妾的兄弟們尚且年輕,除了會讀點詩詞文章,隻怕也幫不上皇上什麽。”
  
  “年輕人麽,自然是要多加曆練的。”明帝飲茶一笑,幽暗窅深的眸色透出來,“朕已經決定了,讓你的長兄和次兄進入京營,放在賀必元身邊帶著,暫時先做個文官主簿之類。你的弟弟今年七歲,跟老八、老九年紀差不多,讓他進宮作為皇子侍讀,也好讓孩子們都有個伴兒。”
  
  “是,臣妾謝過皇上恩典。”杜玫若有些措手不及,卻也無話可駁。
  
  很快,宮中上下都聽說了消息。眾人都說,是此時的杜貴人聖眷正濃,所以連帶杜家子弟也跟著沾光,誰說起來都是又羨又妒。惟有杜玫若自己胸悶氣短,在皇帝麵前還得笑臉相迎,不敢露出絲毫抱怨,加上天氣炎熱不免有些上火。玉荷見狀勸道:“小姐還是放寬一些罷。不管怎麽說,他們也都是小姐的娘家人……”
  
  杜玫若恨聲道:“我沒有這樣的娘家人!”
  
  玉荷不停的搖著絹扇,細聲道:“小姐雖然不喜歡那幾個兄弟,可是總歸是杜家的子弟,他們若是得勢,好歹也能為小姐撐腰啊。”
  
  “罷了,犯不著為他們生氣。”杜玫若慢慢回想了一陣,總覺得皇帝那日的目光頗為玩味,似乎還有別的深意,這一切當真都是因為自己麽?再者想到皇貴妃,自那日當麵潑茶以後,並沒有半分與自己為難,越是如此,反倒越發讓人覺得不安。
  
  “小姐,會不會是……”
  
  杜玫若皺了皺眉,“會是什麽?”
  
  “外麵都說,因為雲、慕兩家功高震主,惹得皇上有所心裏忌諱,所以才沒能留在京中。”玉荷側首想了片刻,似乎有些興奮,“會不會是……,皇上有意扶助起杜家,然後借機削了慕家權勢,那咱們……”
  
  “你還能耐了?滿腦子都是想當然!”
  
  玉荷委屈道:“奴婢都是聽說的,現在外麵都這麽傳。”
  
  “你懂得什麽?”杜玫若淡淡冷笑,“按照如今的情勢,縱使皇上真有這個心,也決計不會即刻動手,難道想天下大亂麽?再者,皇貴妃又沒有什麽過錯,還有九皇子和十二皇子撐著,至多也就是平和一下。”
  
  玉荷替他揉著肩膀,歎氣道:“小姐,還是趕緊生個皇子罷。”
  
  “這種事情,是我急得來的麽?”杜玫若心底生出一絲哀怨,日子過的越長,才越知道後宮池水的深淺,甚至有些後悔當初的念頭。自己猜不透皇帝的心思,也難揣測皇貴妃的手段,卻清楚的明白雲、慕兩家的勢力,就連皇帝也不敢輕易得罪。而如今,自己的娘家不夠親密,沒有能征善戰、機智多謀的兄弟,甚至連個子嗣都沒有,勝出的機會就像米粒一樣渺茫。
  
  “小姐,你在想什麽呢?”
  
  “沒什麽,你先下去。”杜玫若想著遙遠的將來,盡力讓自己平心靜氣,既然不能一步登天,那麽就一步一步的慢慢來罷。
  


《元徵宮詞》薄?慕顏 ˇ第三十四章 沉水香(上)ˇ 

  
  “皇上,皇貴妃娘娘過來請安。”
  
  “嗯,你們都先退下。”明帝抬起手揮了揮,將玉管狼毫擱在白玉筆架上,自個兒整理了下龍袍,隻做漫不經心的模樣翻著折子。
  
  慕毓芫一襲天水綠百合如意暗紋九鸞翟衣,乃是素日裏常穿的,臂挽一痕淺玉銀泥飛雲流蘇,逆著光線從外麵翩然進殿。盛夏的陽光燦爛如金,透過纖薄宮衫邊緣,在輪廓上勾勒出一圈淺淡光暈,恍似沾著絲絲雲彩氣息而來。仔細瞧了皇帝幾眼,眉色間似乎些擔心,“聽說昨兒太醫過來,皇上哪兒不舒服麽?”
  
  “呃……”明帝沉吟著笑了笑,舒緩著喉嚨間略嗆的氣流,緩緩合上黃綾折子,如常微笑道:“也沒什麽,就是貪涼多用了些陳冰,嗓子裏頭有些癢癢,喝點消暑敗火的花茶就好了。”
  
  慕毓芫禾眉微蹙,站起身道:“既然如此,那臣妾就先回去了。”
  
  “好好,朕跟你說實話……”明帝見他當真要走,趕忙笑著上前拉住,“前段時間忙著霍連的事,時常都睡得晚了。也不知怎麽回事,像是夜裏沒睡好惹得傷風,咳了幾日也不見好,所以才把張昌源傳了過來。”
  
  “皇上坐罷。”慕毓芫輕輕歎了一口氣,卻不知心裏是在感慨什麽,“既然是嗓子裏難受,那就多用點蜂蜜、冰糖,潤一潤會舒服些,臣妾去泡一盞白菊花茶來。”
  
  “還是你坐著,朕去。”明帝含笑將他摁在椅子上,“前幾日是你的生辰,都怪敏珊惹得朕生氣,也沒好好給你慶賀。”說著轉身取來茶具、花糖之物,往兩枚黃玉雙狐紋玉蘭碗裏放入幹菊,兌上糖粉、蜜漿熱水輕輕攪勻,合上茶蓋笑道:“今日能給皇貴妃娘娘泡上一盞茶,全當是賠禮了罷。”
  
  “皇上的話,臣妾可當不起。”慕毓芫原本滿眸擔憂之色,也不由一笑。
  
  “宓兒……”明帝漸漸放慢了語速,輕輕拾起他的手,“如今,能夠聽到你笑的時候太少了……”
  
  自從他自謊言中醒來聲聲質問,自從那珍寶般的孩子離去,接二連三,一件件事情似巨石般橫亙在二人當中。等到發現的時候,彼此都早已疏離漸行漸遠。原是有千言萬語要傾訴,可是話到嘴邊,反而半句也說不出來,隻覺一陣陣事不由人的無力。此生既然身為帝王,整日都活在陰謀算計裏,稍有不慎就會導致萬劫不複,還哪敢有半點任性妄為?或許,年少時的那份奢望,從一開始就已注定終將落空。
  
  慕毓芫微微低垂著頭,輕聲喃喃道:“昨夜……,臣妾又夢見祉兒了。”
  
  “宓兒……”
  
  “遠遠看著,還是從前的樣子。”慕毓芫的雙肩極輕顫動,一滴清淚無聲墜下,落在月合色的素紗留仙裙上,洇出淺色淚團痕跡,“祉兒他……,再也長不大了。”他雖然極力抑製著自己,淚水仍然點點滴落,“臣妾……,心裏好害怕……”
  
  明帝見他眸中有些恐色,忙拍哄道:“宓兒,好端端的你怕什麽?別怕了,朕不是一直陪著你的麽。”
  
  “不……”慕毓芫仍是搖著頭,臉上掛著條條淚痕,“如今好難再夢見祉兒,而且樣子越來越模糊……,臣妾害怕……”他稍稍仰麵呼吸,淚水沿著纖巧下頜滑過,“臣妾隻怕有朝一日,會再也夢不見祉兒,再也想不起他的樣子……”
  
  “……”明帝聞言驚心,自己也是說不出話來。
  
  幾日以來,明帝一直將那番話在心裏咀嚼。命人從太廟祠取來畫像,隻覺畫中的孩子格外陌生,眼耳口鼻、神態樣貌,哪有半分記憶中的活潑可人?如此多想幾次,自己也未免有些心涼意冷,方才明白慕毓芫的恐慌悲傷。
  
  “皇上,宮外有消息送進來。”
  
  “嗯。”明帝將信封撕開,抽出內裏的雪白素紙密折,細細看了兩遍,起身扔在金頂蓮珠熏爐裏,瞬間焚成片片灰燼。
  
  當初七皇子不慎墜馬,曾特旨給每位皇子公主增加宮人,所謂“事無巨細,稟與朕知!”,便是命人以密折將要事上達聖聽。方才的密折,乃是齊王府內侍傳遞進來,內中說到齊王廣招門客一事,令皇帝的眉頭皺了又皺。
  
  多祿小心覷了一眼,問道:“皇上,是否還要傳什麽話?”
  
  “沒有,讓人回去罷。”
  
  多祿從懷裏摸出些許碎銀,轉身出去打發人。過了半日,外麵一陣細碎腳步聲漸漸走近,卻是嬌滴滴的女子聲音,“臣妾杜氏,給皇上請安了!”
  
  “進來罷。”明帝懶洋洋的倚在鎏金龍椅上,側旁放著玄色金線柔軟繡枕,看著麵帶喜色的杜玫若,柔和笑問:“貴人臉色不錯,是有什麽高興的事麽?”
  
  杜玫若正迎著側窗而立,愈發襯得他肌膚光麗、眉目嬌美,像是有些害羞,低下頭細聲回道:“臣妾月信遲了一個多月,昨日召太醫診過脈,雖然脈象還不太明顯,但也應該八九不離十。”
  
  “哦?那是有喜了。”明帝盡量讓聲音聽起來驚喜些,然而心裏卻隻驚無喜,麵上還是做出歡欣的樣子,“既然有了身孕,怎麽還到處亂走呢?你讓玉荷過來說一聲,朕自然會過去看你。”
  
  杜玫若溫婉一笑,“皇上每日政務繁忙,臣妾豈敢勞煩?”
  
  “多祿!”明帝提高了聲音,喚人進來,“眼看快晌午了,等會貴人在這邊用膳,讓人加一個鮮淮山百合鯽魚湯,要慢火細燉熬濃一些。”
  
  後宮裏的妃子眾多,能在天禧宮與皇帝共膳的卻沒幾個,除開皇貴妃以外,也就是從前的朱貴妃能有此等待遇。杜玫若的笑意更加光彩奪目,起身謝了恩,默默跟在皇帝身後步到偏殿,上前問道:“皇上熱了罷?讓臣妾替你扇一扇。”
  
  “不熱,朕心裏高興。”明帝聲音溫和,笑吟吟看著麵前的妃子,目光落在他扁平如常的小腹上,“看來再過上大半年,朕就又要添上一位小皇子或是小公主,恰逢如此太平盛世,可知貴人是有福氣的人。”
  
  “臣妾哪有什麽福氣?”杜玫若拾起團扇輕搖,給皇帝送去一陣陣纖細涼風,巧笑嫣然道:“若真的有,那也是沾了皇上的福氣。”
  
  “好了,別累著你了。”明帝的語氣格外溫柔,用膳的時候,還親自替杜玫若盛了一碗魚湯,膳後又囑咐不少,方才讓人小心護送回宮去。
  
  杜玫若在皇帝溫柔款待下回宮,心裏卻是七上八下。前幾日找太醫呂岐診脈,葵水的確是有月餘未至,呂太醫鎖眉為難半日,才吞吞吐吐告知隻是腹內鬱氣凝結,居然並非懷孕而是生病!當他此時在寢閣內靜下心來,也不禁懷疑自己有些行險,事情不能拖延太長,否則隨時隨地都有可能生出岔子。
  
  看來,自己一時半會兒是不會有孕,可是進宮已經兩年多,卻還隻是一個小小的低位貴人。皇帝對自己隻能算還好,比一般的嬪妃稍稍熱絡一些,可是畢竟沒有子嗣,之所以能夠封為貴人,恐怕多半還是仰仗父親的官職。雖說父親待自己還不錯,可是那比得上幾個兄弟的前程要緊,實則也幫不上多少忙。而皇貴妃為人既寬和又謹慎,從不會無故對嬪妃發難,平日賞賜也多為金銀器物,絲毫沒有挑得出不是的地方。
  
  正所謂以色侍他人,能得幾時好?再這麽慢慢耗下去,九皇子也該長大成人,到時縱使再生十個八個,那也都是不懂事的奶孩子而已。因此以重金封住太醫的嘴,對外隻說脈象不大清楚,喜象朦朧,還需要過段時間才能定論。而自己,能不能借此機會勝出一次,也隻能等著看後麵的行事。
  
  從頭到尾再次仔細想了一遍,確認沒有任何遺漏之處。杜玫若稍稍鬆了一口氣,回想起皇帝今日的神色,不由有幾分哀怨,如果自己是真的懷孕該有多好。玉荷蹲在旁邊敲著美人捶,抬頭笑道:“小姐,皇上看起來很高興呢。”
  
  “嗯。”杜玫若闔上雙目養神,耳邊蟬聲陣陣。
  
  “隻是----”玉荷似乎有些擔憂,“皇上待皇貴妃娘娘是很好的,小姐的辦法行的通麽?無憑無據的,皇上未必會處置皇貴妃娘娘罷。”
  
  “誰說要皇上處置他?”
  
  玉荷不解,“那----,小姐這麽做是何苦?”
  
  “隻要是皇上的親骨肉,總該心疼幾分才是。”杜玫若翻身坐起來,煩躁的望著火辣辣的晴空,此起彼伏的蟬聲更人討厭,“隻要,此事能讓皇上的心意有所動搖,那怕隻有一點點也是好的。再說,如今的我也沒有退路了。”
  
  “小姐,還在為當日的事生氣麽?”
  
  “那樣的羞辱,叫我如何能夠忘得掉?”杜玫若一想到當日潑茶之景,雙手不由蜷緊了些,冷冷笑道:“平日總說什麽賢良淑德,其實還不是跟尋常潑婦一樣?往常看到的那些端莊,也不過是做給旁人瞧瞧罷了。”
  
  “也真是,偏生那麽的不巧。”
  
  “他本來就不喜歡我,自然借題發揮。”杜玫若想起從小到大的往事,似乎自己更討厭皇貴妃一些,“可是即便那樣,皇上還不是一句重話也沒有!若是我也誕育有皇子公主,以此再讓位分高一些,也不至於如此做小伏低受氣。”
  
  玉荷忙道:“小姐,消消氣罷。”
  
  “不說了。”杜玫若反手揉了揉腰,複又躺下去,“你去喚上幾個小太監,讓他們搭梯子上樹,把那些煩人的東西都捉掉!去罷,我想單獨清淨一會兒。”
  
  淳寧宮杜貴人已經懷有身孕,消息飛快傳開。如今邊境戰事已平,皇帝也沒有以前那般繁忙難見,此事猶如平地一聲雷,將那些忙著爭奇鬥豔的嬪妃震得不輕。有像熹妃那樣暗地唾棄不已的,也有似惠妃、陸嬪等靜觀不動的,更多的則是諸如楊婕妤那般又妒又羨的,皆是各人懷著各人的心思。
  
  偏生皇帝對杜貴人寵愛更盛,隻因他說盛夏暑氣難挨,便命人將冰庫陳冰取出一半來,放在淳寧宮大殿用以散發寒涼之氣。原本陳冰是為夏日飲食所備,自然經不起如此浪費,後宮娘娘們每日所得分例逐減,背地裏誰不是抱怨連天?又因杜貴人說近日蟬聲吵人,皇帝聽完二話沒說,馬上調了二十個小太監到淳寧宮,專門負責將樹梢夏蟬捉的幹幹淨淨。後來皇帝又說寢宮光線太亮,擔心影響杜貴人午間安睡,竟將千金一匹的冰蠶綃紗裁成雙層窗紗,弄得整個淳寧宮都是一片朦朧淺藍之色。
  
  此等驚人之舉,隔三差五便又多一件來。自來後宮妃子有孕,從沒有生出如此大的動靜,不到半個月時間,後宮上下幾乎鬧得人仰馬翻。妃子們不免議論紛紛,又不敢當著皇帝的麵多言,熹妃有次實在忍不住氣,與惠妃牢騷道:“瞧他那輕狂樣兒,還能生個龍蛋不成?!”妃子們聽說後覺得好笑,私下裏閑話到杜貴人時,皆稱“龍蛋娘娘”如何如何,後來竟然漸漸在宮中傳開。
  



《元徵宮詞》薄?慕顏 ˇ第三十四章 沉水香(下)ˇ 

  
“娘娘,皇上也太過了一些。”
  
  “好了,不要胡言亂語。”慕毓芫立在香山子旁邊,憶起當初進宮之景,十幾年的往事在眼前緩緩流過,不知該用何樣心情去感慨。手指撫上香山子一角,些許尖角已經風化碎散,不複當初那般精巧,隻剩那不減當年的清幽宜人香味。一年又一年,感情隨著時光增增減減,那些消散的東西,怕是再也找不回來了罷。
  
  “不管杜貴人的要求多離譜,皇上都一概答應。”雙痕一臉無奈之色,“原先還有幾分規矩的模樣,如今有皇上給他撐著腰,舉止也越來越張狂,恐怕早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不知皇上怎麽想的,就那麽喜歡他麽?”
  
  慕毓芫嗅著手指上的香氣,淡笑道:“誰知道呢?或許罷。”
  
  “難道,皇上忘記跟娘娘的情分了麽?”
  
  “情分?”慕毓芫看著地上斑斑駁駁的樹葉投影,覺得就像自己的心一樣,縱使往昔有再多的情分,怕是也被啃噬的千瘡百孔了。黯然神傷想了半日,卻搖頭歎道:“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皇上行事有些奇怪。杜貴人雖然是個美人,可是從前也有萱妃、朱貴妃,難道他們不是美人?依照皇上的性子,從來都不會為女子亂來的。”
  
  “可是,他們都說----”
  
  “都說是忌憚雲、慕兩家,對吧?”慕毓芫仍是搖頭,“這些我早就知道,也清楚皇上的擔心,所以才特意寫信囑咐雲琅,要他提前有個準備。可是我想不明白,皇上把雲琅的人留在慶都做什麽?如今慶都的領將陸海青,跟著雲琅出生入死十來年,假使將其扣留在京中,豈不是要更放心一些?”
  
  雙痕滿目迷惑之色,為難道:“這種事情,奴婢可是不懂。”
  
  “還有就是----”慕毓芫想不透徹當下時局,隻覺好似有一層無形黑紗隔在前麵,對麵到底是什麽,總是隱隱約約看不清楚。“當初藩王們那般跋扈飛揚,皇上還不是忍辱負重、隱忍不發,一步一步慢慢算計行事。如今杜貴人隻是有身孕,是男是女都還不知道,就上趕著似的鬧騰,惹得後宮妃子們怨聲載道。即便是擔心咱們幾家,皇上也犯不著如此著急呐。”
  
  “那----,娘娘的意思是?”
  
  “我就是想不明白,所以心裏才亂。”慕毓芫抿著鬢角碎發,轉到穿衣銅鏡前審視自己,看著鏡中女子眉宇間的氤氳霧氣,心煩意亂道:“總是隱隱覺得,將來會有什麽不好的事情。”
  
  “娘娘,杜貴人過來請安。”
  
  雙痕朝外瞧了瞧,蹙眉道:“怎麽又來了?”
  
  “沒空見他,你去替我打發了。”慕毓芫意態閑閑在案前坐下,等了片刻,見雙痕自外麵回來,輕聲笑問:“你也覺得,杜貴人近日總愛過來請安?”
  
  雙痕點頭道:“可不是,幾乎日日都過來。”
  
  “哎,這就不對了。”慕毓芫合上手中舊詞書卷,研著墨汁道:“我與他素來沒有什麽交情,前段為著佑芊的事,還曾經當麵難堪過,何故突然親近熟絡起來?再說,如今他身懷有孕也該多保養,又正得皇上眷寵,於情於理,天天過來請安都說不通的。你瞧著罷,最近多半會出什麽事故。”
  
  雙痕聞言甚是吃驚,詫異道:“難道,他想對娘娘做什麽手腳?”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慕毓芫撚起白頭狼毫試墨,在墨研上轉著筆尖,一滴濃墨自筆尖緩緩滴落,“總之我是不會見他的,你們也盡量別去招惹,隻管靜侯著,看他能翻出什麽花樣來!”
  
  轉眼到了六月初,暑熱更盛。清早朝事議論的時間稍長,才剛到巳正時分,火辣的日頭便就升得熾熱明亮,正裝朝服的臣子們漸生汗象。明帝自盤中取過一方濕絹,展開拭著額頭,朝下問道:“眾位愛卿,可還有緊要事情啟奏?”
  
  “皇上,臣有一事。”杜守謙捧著象牙笏出列,“前些日子,皇上分派壽王、齊王領命辦事,兩位王爺各有所長,皆是不負皇上所望順利歸來。特別是齊王前去穎川詳查當地水患,為收集實情資料,數日以身作則、不辭辛苦,以皇儲之尊親臨水患現場,實乃我大燕社稷之福。”
  
  “不錯,朕心甚慰。”明帝含笑看向齊王,通身一襲江牙海水龍白蟒袍,在群臣顯得格外出眾,連身旁壽王也被比了下去。若是撇開那些煩心事,自己並非不喜愛這個俊秀的兒子,隻可惜,人心欲望永遠都添不滿。心中念頭飛轉,麵上卻還是一派平靜,帶著滿意微笑讚道:“老三最近越發長進了,也能替朕分憂不少。”
  
  齊王人前向來自謙,忙道:“兒臣惶恐,都是父皇的愛惜和提攜。”
  
  明帝笑著點點頭,又對壽王道:“你自小就是個悶嘴葫蘆,做人本分固然好,為人處世上卻該靈活善斷,多跟老三親近些學一學。”
  
  壽王臉上一紅,“是,兒臣都記下了。”
  
  明帝又道,“杜愛卿,你不是還有事麽?接著說罷。”
  
  “如今我朝與霍連交好,邊境已無戰事,國內到處都是太平繁盛景象,正當滋養民生、積攢國力之時,應以大事茲由普天同慶。”杜守謙從容不迫敘完,側首朝齊王微微一笑,複朝上奏道:“臣以為當此之際,不妨以賢能選出太子人選……”
  
  “太子”二字一出,底下群臣頓時轟然議論開來,杜守謙後麵的套話,也被不絕於耳的嗡嗡聲淹沒下去。近日後宮的留言早就傳出,杜氏聖眷濃厚,眼下又剛剛懷上了龍種,已漸有與皇貴妃分庭抗爭之勢。如今皇子中隻有壽王、齊王成年,杜守謙提出此等議論,所謂“以賢能選太子”的意思,分明就是暗指立齊王為太子。此論實在有些驚人駭聽,畢竟杜守謙不比尋常官員,他既然明擺著和齊王靠攏,不由讓人揣測皇帝究竟是何心意。
  
  明帝不置可否,淡聲問道:“眾卿以為如何?”
  
  朝上大臣們互相交頭接耳,議論不停。多祿在上麵咳嗽好幾聲,底下方才稍稍安靜下來,靜了一會,終於有幾名官員出來附議。
  
  明帝仔細看清那幾個人,都是些不甚要緊的官員,朝廷要員似乎都在揣測聖意,因此隻道:“此事不宜操之過急,眾卿家先回去商議一下。若是有什麽想法,隻管寫折子呈上來,朕先看看大家的意思,然後再做具體決定!”
  
  “退朝……”多祿趕忙高聲唱諾,尾隨皇帝離殿。
  
  明帝乘禦輦回到霽文閣,仍舊琢磨著朝堂上事情,手上端著茶撥弄半日也沒飲,忽而抬頭問道:“對了,讓你打聽的事情呢?”
  
  “回皇上的話,給杜貴人請脈的太醫叫呂岐。”多祿小心給皇帝打著扇,“那日正好是他當值,當時杜貴人隻是覺得不舒服,不是什麽要緊的大病,所以便隨意喚人前去請脈。聽說貴人許以呂岐千金封口,所以……”
  
  明帝冷笑道:“先不急著處置那蠢貨,朕要等等看。”
  
  “是。”多祿見皇帝端茶不飲,忙接到旁邊放下,“呂岐的家人都已扣起來,身邊的人也安置妥當,奴才會讓人看緊著點兒。”
  
  “皇上,淳寧宮來人稟事。”
  
  “嗯。”明帝應了一聲,揮手讓多祿站在旁邊,看著玉荷一臉惶急奔進來,疑惑問道:“什麽事?如此慌慌張張的。”
  
  “啟稟皇上,貴人不小心摔倒了。”
  
  “怎麽回事?”
  
  “今天早上……”玉荷伏地垂著頭,看不清楚他臉上的神色,語音裏還帶著些許喘息聲,因此聽起來分外焦急,“奴婢陪著貴人去泛秀宮請安,回來的時候……”
  
  “泛秀宮?”明帝聽出點不是滋味的東西,不由慢慢微笑。
  
  “是----”玉荷被皇帝一打岔,稍稍停頓,“原是給皇貴妃娘娘請安,因為娘娘身子不適沒得見,貴人怕打擾娘娘休息,所以就讓奴婢扶著回宮。從後門出來時……”像是在回憶當時情景,略微緩了一陣,“當時有個小宮女匆匆忙忙,過門時正好撞在娘娘身上,奴婢失手沒扶穩……”
  
  “不用說了。”明帝有些不耐煩,起身道:“怎麽摔的都不要緊,現在貴人的身子如何?腹中胎兒可否有事?”
  
  玉荷忙道:“剛才已經傳了太醫,還不清楚。”
  
  “多祿,起駕!”明帝大步流星甩袖出去,小太監趕忙抬著龍紋肩輿過來,一陣急速快步飛奔,頃刻便就趕到淳寧宮門口。玉荷跟著皇帝往裏疾走,進到寢閣內,隻見呂岐正在隔簾把著脈,額頭上已是滿頭大汗。
  
  多祿上前問道:“呂太醫,胎兒保住沒有?”
  
  “胎、胎兒……”呂岐“撲嗵”跪在地上,連連叩頭道:“微臣無能,沒能保住貴人的胎兒……”他一麵結結巴巴,一麵不停的抹著額頭汗水。
  
  “混賬!”明帝怒喝一聲,“來人,將此人拉出去斬了!”
  
  “皇上……”呂岐滿目驚恐不已,瞬間像是領悟道什麽,慌忙撲到皇帝身邊,痛哭求饒道:“皇上,微臣可是……”
  
  “大膽!敢在皇上麵前放肆?!”多祿上前狠狠一個嘴巴,將呂岐扇到一旁,立時便有人上來塞嘴架人,不由分說拖了出去。
  
  “你們都先退下。”明帝朝藕合色的紗帳走過去,伸手掠開無痕綃紗,杜玫若正臉色蒼白的仰在繡枕上,像是因為失去胎兒悲痛自已,兩頰淚水緩緩流個不停。
  
  “皇上……”杜玫若輕輕拉住皇帝的手,勉強掙紮著坐起來,低頭啜泣時,淚水便滴滴打在皇帝的手背上,“都怪臣妾不知謹慎,才會不小心摔倒。”
  
  明帝柔聲哄道:“別傻了,怎麽能夠怪你呢。”
  
  杜玫若並未盛裝,通身一件單薄的素紗粉繡中衣,再加上雙眸淚水連連,更加顯得纖弱可憐,細聲哭道:“若不是臣妾四處走動,也就不會……”
  
  “別著急,你還年輕呢。”明帝看著他梨花帶雨的模樣,心內不由失笑。若不是自己一早知道實情,清楚慕毓芫素日的為人,麵對眼前楚楚可憐的嬌弱女子,沒準還真有幾分心痛呢。於是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鎖眉問道:“聽玉荷說,是在泛秀宮被人撞了?”
  
  杜玫若仍是垂淚,隻道:“是臣妾自己沒站穩,不關旁人的事。”
  
  “多祿!”明帝朝外揚聲,一麵溫柔哄著杜玫若,一麵替他端來安神湯藥,皺眉回頭道:“你帶人去泛秀宮問問,是什麽人如此大膽?若是問清楚了,趕緊抓起來!”
  
  “是,奴才領旨。”多祿應得幹脆,領著人飛快跑出去。
  
  等到進了泛秀宮,多祿隻笑嘻嘻說是過來請安。慕毓芫並不做理會,隻先把九皇子的課業細細看完,囑咐了幾句打發出去,方才問道:“聽說杜貴人在泛秀宮摔著,而且還摔得不輕,想必多總管是奉旨過來。”
  
  多祿趕忙陪笑,“哪有什麽聖旨?”
  
  “雙痕,帶人出去讓多總管問話!”慕毓芫心頭雖然動氣,可是反倒有些迷惑,杜玫若就算深恨自己,故意流產未免也太離譜了。縱使讓皇帝對自己有所不滿,到底還是得不償失。難道說,他從一開始就沒有懷孕?不管怎樣,其用意已經是不言而喻,念及至此,不由冷笑不已。
  
  然而此時此刻,皇帝卻比慕毓芫更加惱怒一些。“笑話!原來編派了大半個月,是想弄出這麽一個結果來!”明帝在霽文閣內不停走動,轉身問道:“杜貴人早已不能懷孕之事,呂岐有沒有說出去?”
  
  “沒有……”多祿看著皇帝沉下臉,有些戰戰兢兢,“呂岐是個聰明人,這樣的事情還不敢亂說。原本隻是收了杜貴人的金銀,想著順水推舟賺上一點,他自然不知道此事是……”說到此處已是一頭冷汗,支吾了兩聲應付過去。
  
  “去,把太醫院胡德宏傳過來!”
  
  胡德宏哪裏見過皇帝如此動怒,進殿先嚇得軟在地上,低垂著腦袋不敢往上看,小心翼翼結巴問道:“皇、皇上,急召微臣是……”
  
  “多祿出去!”明帝聲音冰冷,雙手背負走到胡德宏麵前,俯身附耳低聲道:“先頭朕讓你辦的那件事,不是說不會有絲毫紕漏麽?”用腳踢了踢下巴兩下,令其不得不仰起頭來,“如今,杜貴人小產一事怎麽解釋?莫非他當真懷孕不成?”
  
  “這……,這絕不可能!”胡德宏結結巴巴,已經嚇得麵無人色。
  
  “你確定?”
  
  “微臣……,願以性命擔保!”胡德宏滿腦門的汗水,使得鬢角碎發貼在臉上,更顯得驚慌不堪,“年初貴人身子不適,微臣奉皇上命去診過脈,已經……,已經絕無可能再懷身孕……”
  
  “照你這麽說,杜貴人從頭到尾都在說謊?”明帝冷聲一笑,右手握拳捶著黑漆檀木案頭,厲聲怒道:“膽子倒是不小,敢在朕的眼皮下做手腳!”
  
  “臣、臣也想不明白……”胡德宏渾身打顫,猶豫了片刻問道:“早知道,微臣應當多去給貴人診一回,就可以----”
  
  “無妨,朕隻是不想讓他疑心!”明帝淡淡打斷,“朕諒你也沒那種膽子,敢在此等要事上有所欺瞞!”說著慢慢看向淳寧宮方向,“難怪非說自己有孕,還偏偏在泛秀宮裏摔著!若不是朕早就心知肚明,豈不是要被他巧言蒙蔽?”
  
  胡德宏不好多言,勉強“嗯”了一聲。
  
  未及半日,眾人皆知杜貴人小產一事。尤其是多祿領旨到泛秀宮,將上下宮人悉數盤問,惹得皇貴妃大怒,更是很快傳的沸沸揚揚。正在闔宮喧嘩熱鬧之時,皇帝又頒下一道驚人旨意,為體恤杜貴人小產之痛,特旨擢升為寶妃。旨意一下,像是在沸騰的油鍋裏潑了一瓢冷水,反倒讓妃子們都安靜下來。
  
  “反了,反了!”熹妃在寢閣內來回走動,氣急敗壞道:“連個龍蛋都沒生出來,反倒能夠加封為妃?那樣的狐狸精,往後竟要跟我平起平坐?!”
  
  安和公主原在擔憂,聽到又說起“龍蛋”,不由笑道:“母妃別晃來晃去的,什麽龍蛋之類,可別再拿到外麵說了。”
  
  “你還有心思笑?”熹妃急急揮退殿內宮人,低聲道:“聽說,你父皇要立老三做太子,還是杜守謙提出來的,這可不是一件小事呐。我看你以後也少往泛秀宮跑,從前還算有個緣由,如今看來已是不中用,可別牽連到咱們母子!”
  
  “母妃,話可不能這麽說。”
  
  熹妃撇了撇嘴,冷笑反問:“那該怎麽說?”
  
  “老三的事,咱們先放在一邊。”安和收斂了臉上笑意,正色道:“當初母妃艱難的時候,我和寅瑞沒少受慕母妃的好處。我能風風光光嫁到陳家,寅瑞能夠娶到太傅的侄孫女,哪一件不是慕母妃出的力?更不用說小的時候,凡事都有賴他的庇佑,不然由得朱貴妃、萱妃行事,哪個不會給咱們臉色看?”
  
  “你隻惦記他的好處,那還記得母妃受過的委屈?”熹妃頗不以為然,“即便你說的不假,可是如今皇上忌憚雲、慕幾家,他們自己都是泥菩薩過河,咱們又何必淌這一遭渾水?你不是最伶俐聰明的,今兒也糊塗起來了。”
  
  “父皇如今隻是淡了些,也並沒有如何慕母妃怨恨。”安和公主仍然耐心解釋,飲茶潤了潤嗓子,繼而歎道:“再說,誰不知道我們與泛秀宮走得近?如今見人家稍稍敗勢,就急忙將自己撇清,豈不是讓眾人笑話不齒?若是傳到父皇耳朵裏,也會落個冷血寡情、忘恩負義的名聲,於咱們又有什麽好處?”
  
  “可是……”
  
  “母妃你別傻了。”安和公主扶著熹妃坐下,替他輕輕捶著肩,“咱們早就跟慕母妃栓在一起,做人萬不可反反複複!況且,我不信父皇會對慕母妃無情……”隻是說到此處,眸中卻掠過一絲絲猶豫,“縱使真的到了那一步,也還有雲家、慕家的人撐著,若是連他們都撐不住,咱們又豈會有好下場麽?”
  
  熹妃被他說得害怕,小聲問道:“那……,我們該怎麽辦呢?”
  
  “老三算什麽,給他穿上龍袍也不像太子!”安和公主聲音冰冷,手上緊了緊,“有雲、慕兩家等朝廷眾臣,還有駙馬和太傅的人,比起老三和那寶妃,咱們這邊還是要勝出許多的,走著瞧罷!”
  
  “要是你弟弟……”
  
  “母妃,你是不是想害死寅瑞?!”安和公主氣急敗壞,連連嗐聲,“現在已經亂成這個樣子,你就別再整天異想天開了。你想讓寅瑞做太子,問問朝中誰會答應?雲家、慕家,還是梁太傅他們?總不成是杜丞相支持罷?”
  
  熹妃被他說得無話,訕訕道:“我也是好心,隻不過隨口說說而已。”
  
  “隨便說說?”安和公主氣的沒話,怔了半日,“這話要是傳出去,母妃就等著替寅瑞哭罷!”像是覺得說得有些重了,稍稍緩和口氣,“眼下時局不定,母妃不要再插手管這些事情,若是覺得宮裏頭悶,就讓兒臣陪你出去散散心。”
  
  “也沒什麽,隻是想起那小狐狸精生氣。”熹妃每次與女兒說話,到最後多半要被數落一通,天長日久,倒也像是習慣如此了。因見安和公主要出去,忙問:“你才剛進宮一會兒,又要回去了麽?”
  
  “我去泛秀宮請個安,等會回來。”安和公主抬手掠開珠簾,領著人步出殿去。
  
  

《元徵宮詞》薄?慕顏 ˇ第三十五章 雙鶿渡ˇ 

  
先頭皇帝著人詢問寶妃小產一事,慕毓芫雖然有些不快,也不過是覺得皇帝行為有些發昏,更多則是厭惡寶妃的刻意算計。十幾年的後宮嬪妃生活,對這些陰謀把戲早就司空見慣,自然犯不著如何慪心,隻讓派人平日多盯著淳寧宮一些。然而杜守謙提出立太子之論,可不比平常妃子們的爭風吃醋,再冊立寶妃一事聯係起來,任憑再鎮定的人也不免為此驚心。
  
  正值敏感時期,不便召兄長慕毓藻進宮商議。慕毓芫裝著無限心事,勉強耐著性子哄得小皇子午睡下,自己身上也是懨懨,因而摒退眾人躺在長椅上養神。輾轉半日也沒有絲毫困意,加上耳畔蟬聲吵的人不得安生,心頭更添一層煩惱,忍不住將鑲金象牙骨綃紗扇摔在地上。隻聽“啪”的一聲脆響,也不知道摔斷沒有,不過停住涼風自然更加炎熱,身上漸漸生出細小汗珠來。
  
  渾渾噩噩之際,一陣徐徐有致的清涼細風送來,卷走身上的濕熱水汽,頓時讓人覺得心頭一片神清氣爽。“出去!”慕毓芫仍是沒什麽好氣,等了半晌,身邊的人卻沒有離開,不由蹙眉睜開雙眼。明帝正坐在旁邊輕搖團扇,含笑問道:“是誰惹得皇貴妃娘娘生氣?說出來,讓朕也聽一聽。”
  
  “天這般熱,皇上沒有午睡麽?”慕毓芫起身挽著散亂青絲,伸手要取過扇子,“方才臣妾不知禦駕過來,胡言亂語的,想來是衝撞到皇上了。”
  
  “咦,還想跟朕搶東西?”明帝的手往旁邊閃了閃,故意躲開不給。
  
  “皇上喜歡,隻管拿去用好了。”慕毓芫哪有心情開玩笑,走到梅花高架旁,沾了些百合霜麵淨手,又用濕絹拭去脖頸間汗水。轉身從書架上取了一本舊書,繞到窗邊涼爽處閑閑坐下,另揀了一柄玉瓔珞墜的竹絲紗扇,自顧自輕搖款送看起書來。
  
  明帝頓時好生沒趣,隻得撂下象牙骨團扇過來,探頭笑問:“什麽好書,讓你看得這般入迷?”將書皮稍稍抬起一些,“嗬,原來是《漱玉詞》……”
  
  慕毓芫耐心再好,也經不起他再三反複折騰,又不好攆人出去,隻得將書塞到皇帝手裏,按捺煩躁道:“皇上先看著,臣妾再去拿一本別的。”
  
  “別拿了,不如讓朕念給你聽?”明帝含笑摁住他的手,隨手翻了幾頁,“天上星河轉,人間簾幕垂。涼生枕簟淚痕滋。起解羅衣,聊問夜何其?翠貼蓮蓬小,金銷藕葉稀。舊時天氣舊時衣……”
  
  慕毓芫靜靜坐著聆聽,抿嘴不言。
  
  “……隻有情懷,不似舊家時。”明帝的語速漸漸緩慢,像是有些索然無味,隨手將書撂在旁邊,頗有些悵然若失。過了半晌,複又拾起笑容道:“對了,今兒是十五月圓之夜。朕看如今天氣晴好,正合適夜裏乘涼,特意讓人準備了幾架大畫舫,晚上都到太液池賞月觀荷去。”
  
  慕毓芫微微一笑,“看來,皇上最近心情不錯呢。”
  
  明帝在他的笑容裏出神,輕聲細語道:“宓兒,朕是想讓你散散心。”隻是說完這一句,似乎也不知該再說點什麽,彼此在對方目光裏凝視著,竟是相對無言。
  
  “皇上,幾位大人在啟元殿侯旨。”多祿在簾外唱諾,打破了帝妃二人的沉默。
  
  “你先歇著,朕忙完正事就過來。”
  
  “是,恭送皇上禦駕。”看著明黃色身影消失在簾外,心裏一點點往下沉,慕毓芫轉身走到內壁櫥櫃前,取出那個深藏已久的小巧檀木盒子。
  
  “娘娘----”雙痕掀起珠簾進來,聲音裏帶著一絲吃驚詫異。
  
  慕毓芫沒有展開內中卷綢,而是取出一方半月型的玄色印章,細細觀望良久,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搖頭歎息。他將印章緊緊拽在掌心當中,語調複雜生涼,“沒想到,這份東西終於派上用場……”
  
  “可是,怎麽印章隻有半枚?”
  
  “嗬……”慕毓芫輕聲一笑,“傻丫頭,另外半枚當然在文家人手裏,太後豈能全數都放心交給我?自太後薨逝以後,文貴人對我的話是言聽計從,要不是有他父親在背後囑咐,你以為他會那般聽話麽?這名單上的人,若是看不到兩枚印章合印,是根本就無法調動的,太皇太後可不是糊塗的人。”
  
  “原來……”雙痕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憂慮道:“那----,娘娘打算現在使用?聽說皇上要立太子,如今先不說小瀾王爺,便是九皇子殿下也還年幼,這不是明擺著要立齊王麽?”
  
  “不……,先不著急。”慕毓芫搖了搖頭,“如今隻是杜守謙提出來,雖說不明白皇上的真意,可是畢竟皇上還沒有應允,此事還需要靜觀其變。退一萬步來說,即便齊王真的被冊立為太子,咱們也還得侍機而動,萬不可自己先亂了陣腳。”
  
  “哎,娘娘還真沉得住氣。”
  
  “那我還能怎麽樣呢?假使我有個三長兩短,雲、慕兩家也會跟著牽連進來,若是真的讓齊王取得上位,佑綦他們還能有活路麽?”說到此處,慕毓芫不由死死握拳,語聲陰冷道:“現在說句後悔的話,真恨自己當初太過心慈手軟,以為什麽稚子無辜,沒有早早的將齊王一把扼死!”
  
  ----可是那些心軟憐愛,還不全都是因為他麽?即便是異生之子,自己本身也不喜歡那孩子,隻因怕他為此擔憂,還是親自挑了溫和的惠妃撫育。彼時今日,仿似兩個決然不同的自己。
  
  因皇帝興致分外好,故而連夜間晚宴也擺在太液池上。此時宮內華燈初上、星光澹澹,漫天碧綠荷葉在暮風中搖曳,粉紅色的蓮蕾或含苞待放、或嬌妍欲綻,盈盈臨水向上極盡誘人之姿。偌大的蓮湖水麵之上,一浪一浪清新荷葉香氣綿延漫開,似水般洗盡盛夏的炎熱,使得畫舫周圍盡是清爽蘊涼氣息。
  
  夜空沉色越來越濃,數十艘朱欄雕簷的大畫舫泛在水中,妃子們皆是華衫彩服、珠墜搖曳,更不時有陣陣嬌聲軟語傳開。一片熱鬧非凡的湖麵上,以皇帝和皇貴妃共乘的雙龍畫舫最為華美,上下兩層的船身雕畫精美、紮燈結彩,船首平台約有半丈寬,以供視野開闊的觀賞歌舞。餘者十來艘畫舫分載各宮妃嬪,除卻寶妃因小產未能前來,其餘宮妃悉數到齊,一片流蘇翠帶的旖旎風光。
  
  此時宮人們剛給畫舫彩燈點上,星星點點、零零落落,悉數投影在清香微涼的湖水裏,讓人仿似身處一帶燦燦星河之中。帝妃二人坐在畫舫前板正中,其餘畫舫呈扇形分列左右,隨著多祿一聲唱諾,燈火通明的湖麵漸漸安靜下來。在極輕極細的香風中,有輕柔舒緩的女子歌聲傳來。一艘青漆扁葉小舟輕快駛近,舟前坐著四名宮裳歌姬,或素手撫琴,或朱唇啟笛,輕吹緩吐出令人沉醉的音律。
  
  一名月白色瑩線紗衫女子俏立當中,正在和韻盈盈起舞,微風掠得身上的輕衫越發服帖,勾勒出他纖細曼妙的翩翩身姿。畫舫上的彩燈將湖麵映得透亮,連夜空也有幾分透亮,照得那女子眉目如畫、流盼動人,更有身後青衫歌姬相襯,讓人幾乎要以為身處蓬萊仙島之境。
  
  慕毓芫靜看了一會,側首輕問:“那是雲曦閣的林婕妤麽?”
  
  “正是。”明帝揀起葡萄吃了一粒,笑著解釋道:“朕聽他說會跳幾支舞,正好今天晚上湖麵賞月,就讓他練了一段,正好用來給大家助助興致。”
  
  慕毓芫輕聲一笑,“嗬……,舞的很不錯呢。”
  
  謝宜華在旁邊畫舫上麵,因為樂聲嘈雜,自然聽不見帝妃二人的對話,隻是朝慕毓芫看過去,臉上並沒有什麽歡喜之色。關於冊立齊王一事,後宮已經傳的紛紛揚揚,加上新近冊封寶妃,宮妃們的心思不僅有所動搖。諸如楊婕妤等年輕宮妃,見淳寧宮那邊風頭漸起,已不敢如從前那般冷淡,皆借著寶妃小產之事過去探望。
  
  當日自己還曾設計讓寶妃出宮,想來心裏早記恨下,雖然暫時沒有發作,難保將來不會使什麽絆子。謝宜華胡思亂想半日,林婕妤的歌舞已經跳了大半,淺唱低吟、珠玉粒粒,仿似一名深閨女子正在細聲傾訴。曲子自然是很不錯的,可是林婕妤也未免太過投入,不僅眸光微帶霧氣,就連身形也跟著搖搖晃晃起來。
  
  突然“撲嗵”一聲巨響,四周宮女驚得大喊,林婕妤絆住裙帶摔到湖裏,落水時還濺起一大簇雪白水花。“快快,快下去救人……”周圍頓時亂成一片,立刻有會水的小太監跳下去,好在畫舫相隔甚近,不一會便將人撈了起來。
  
  明帝一臉掃興之色,不悅道:“怎麽搞的?你們都不會看著點麽?!”
  
  眾人都嚇得不敢出聲,慕毓芫上前勸道:“那船原本就有些窄,舞動時難免動作大些,一時不小心也是有的,隻要林婕妤人沒事就好了。”
  
  “娘娘……”謝宜華起身走到畫舫前頭,婉聲請示道:“賞月才剛剛開始,請皇上和娘娘接著觀賞,以免掃了諸位姐妹的興致。臣妾先送林婕妤回去,召太醫瞧瞧,若是沒事最好,有事再派人回稟便是。”
  
  “嗯,你帶著人去罷。”慕毓芫微微頷首,上前拉著皇帝重新坐下。
  
  眾人忙將人送回雲曦閣,太醫趕著過來診脈,說是隻稍稍嗆了幾口湖水,休息兩天也就沒事了。宮人們伺候著換了衣衫,林婕妤虛弱無力躺在床上,因見謝宜華一直陪在身邊,不由歉色道:“有勞賢妃娘娘費心,嬪妾……”
  
  “你們都出去罷。”謝宜華朝新竹遞了個眼色,在床沿邊緩緩坐下,“婕妤,你我雖然沒有什麽交情,可是有些話還是想說兩句。”
  
  林婕妤細聲道:“賢妃娘娘但說無妨,嬪妾聆聽。”
  
  謝宜華替他捋了捋額前濕發,林婕妤生得容色秀雅、韻致纖麗,拋開與皇貴妃相似之說,也是一名惹人憐愛的嬌軟女子。看著那流盼眸中的淡淡憂傷,懶怠去探究到底所謂何人,隻低聲道:“婕妤,宮妃自戕可是大罪。”
  
  “娘娘!”林婕妤驚得麵無人色,豁然撐起身來。
  
  謝宜華將他摁住躺下,徐徐道:“即便婕妤不愛惜自己性命,也該為家裏父母親人著想,倘若因此而牽連進來,可曾想過此事的後果?若是給別有用心的人知道,那你們林家可就麻煩大了。”
  
  林婕妤默默流著淚,輕聲道:“是,多謝賢妃娘娘。”
  
  “你呀,實在是太傻了……”謝宜華喃喃自語,轉首望向遠處透著燈光的星空,半幕濃黑、半幕光輝,映照著人世凡塵間的芸芸眾生。
  
  在繁星如織的星空另一頭,星光與燈火交錯,隱隱綽綽的投影在碧蓮湖中,卻被輕輕搖曳的畫舫環環推散。皇帝事先讓人預備好煙火,時辰一到,分散在各處焰火手開始齊齊燃放,五顏六色的煙花絢爛飛起,整個夜空幾乎被照得亮如白晝。遠處歌姬們的管弦聲,以及妃子和宮人們的叫好聲,熙熙攘攘混在一起,將今夜賞月燈會的喧嘩推到了最高處。
  
  “宓兒……”明帝趁著周遭熱鬧,悄悄扯了扯慕毓芫的衣袖,不由分說拉著下了畫舫,連多祿也不帶,徑直抄小路離開了熱鬧人群。
  
  慕毓芫力薄拗不過他,邊走邊問:“皇上,我們這是去哪兒?”
  
  “噓,別讓他們發現了。”明帝故作神秘,回首時臉龐正映著焰火光芒,仿佛也被照得絢爛起來,透著平日難以見到的清冽明亮。因見慕毓芫不肯再走,遂頓下腳步,低聲柔和道:“宓兒,今晚先把心事都放在一旁,別的都不要去想,朕隻想靜靜的陪你賞一夜月。”
  
  慕毓芫有些困惑,遲疑道:“皇上……,怎麽如此想賞月了?”
  
  “嗬,今晚不是月色好麽。”明帝淡笑岔開話題,忍住心頭感傷,“走罷,朕還讓人準備了花燈,等會咱們繞到前頭水邊,一起把花燈都放了玩。”
  
  “皇上突然跟小孩子似的……”
  
  “所以,你也別再皺著眉頭了。”明帝含笑望著麵前女子,攔住肩膀往前走著,“平時也不知道忙些什麽,事情東拉西扯,總是沒有清清靜靜的日子,不知有多少月色都錯過了。”聲音稍稍低緩了些,“如此良辰美景,多賞一晚是一晚罷。”
  
  “也對,總該有些歡喜的期盼。”慕毓芫出神了片刻,緩緩頷首。
  
  兩個人攜手並肩,沿著太液池的湖畔一直走。繞過兩帶綠柳樹蔭,畫舫那邊的聲音漸漸弱下去,使得草叢中的蛐蛐聲格外清晰,透出別樣的靜謐安寧。等繞到沁芳齋的時候,有小太監送來預先備好的花燈。慕毓芫挑了一盞荷葉水禽八瓣蓮燈,對著夜空轉了兩圈,回頭笑道:“我最喜歡這個樣式,回頭點上紅蠟就更好看了。”
  
  “嗬,朕早知道。”明帝笑著跟上去,手裏是一盞金蔓草連弧水波紋靈蟾托燈,走近蹲在岸邊青草上,“朕的這個怎麽樣?不比你哪個差吧?”
  
  慕毓芫聞言笑道:“嗬,皇上也不害臊!”
  
  兩個小太監上來幫忙點好蠟燭,退回不遠處等候著。二人說說笑笑,眼見花燈裏蠟燭燃掉了大半截,方才小心放入水中,任其在水上飄飄蕩蕩逐漸遠去。花燈被內裏蠟燭照的晶瑩剔透,遠遠倒影在水裏,仿似兩朵碩大的並蒂雙生睡蓮花。慕毓芫的眸色有幾分恍惚,看著水色輕聲道:“小的時候,跟著娘親去後花園水塘放花燈,每次都高興的不得了,還悄悄對著花燈許願呢。”
  
  明帝拍手笑道:“那好,今天咱們也許個願。”
  
  “咦……”慕毓芫皺著眉頭看了看,“皇上別動,臉上好像被煙灰弄花了。”
  
  明帝見他在一本正經的擦著,眸中卻是極力忍笑,不由覺得手勢有些不大對,一把捉住他的手笑道:“你先別動!”借著半暗半亮的湖水瞧了瞧,臉上分明是慕毓芫剛抹上去煙灰,心下又氣又笑,“看你笑得不同平常,就知道一定是在搗鬼!”
  
  慕毓芫嫣然一笑,“嗬,皇上真是目光如炬!”
  
  “什麽目光如炬?等朕也給你畫個大花臉……”明帝笑著伸手要去抹,慕毓芫早已提著裙擺跑到岸上。誰知道剛追了兩步,胸腔裏忽然猛得一記劇烈嗆咳,像是有腥甜的東西湧上來,不得不蹲身捂嘴強行壓下去。
  
  “皇上……”慕毓芫迷惑著走回來,一臉擔心不已,“皇上,哪兒不舒服麽?讓臣妾瞧一瞧,要不要傳太醫……”
  
  “哈,可讓朕抓住你了!”明帝緩和著胸內氣流,一把抱住慕毓芫的腰身,極力平緩聲音笑道:“上當了吧?這下你可跑不掉啦!”卻怕惹得慕毓芫有所疑心,片刻便鬆開了手,“走罷,咱們到橋頭上麵站一會。你看,花燈都飄到橋那邊去了,一會該找不著了。”
  
  “皇上也好意思耍賴……”
  
  “好啦,花燈要跑遠了。”明帝拉著他往橋上走,岔開打量的目光,“對了,剛才不是說要許願麽?正好周圍都沒有人,我們也一起許個願罷。”
  
  慕毓芫轉身迎著朗朗夜風,掠著發絲微笑道:“都是小孩子的玩意兒,皇上也要玩麽?皇上今天玩的太高興,都快忘記……”
  
  “宓兒……”明帝溫柔的拉起纖細素手,放在自己的心上,“朕想祈告上蒼,不管有什麽風浪驚險,都讓朕來替你承擔,不要讓你受到一絲半點傷害。”凝目看著麵前的剔透女子,千言萬語匯成一句話,柔情無限道:“朕願一生一世守護在你身旁,永遠一如當初遇見之時。”
  
  慕毓芫慢慢低下了頭,轉眸看向漢白玉橋下。隻見兩盞花燈已經飄出丈餘遠,正在微風中輕輕搖晃,像是風雨飄搖中的兩個人,彼此磕磕絆絆卻始終糾纏在一起。在皇帝的餘音裏沉默良久,抬頭笑道:“旻暘,……你還真是笨呐。”
  
  “笨?”明帝不解其意,詫異問道。
  
  “當然笨啦。”慕毓芫將頭貼在皇帝的胸口,像是在享受著片刻的安寧,低低聲輕笑,“哪有許願說出來的?從來都是在心裏說,讓人聽見就不靈光啦。”
  
  “是是,朕笨的很。”明帝朗然大笑了幾聲,側首想了一會,“那你再許一個願,隻管在心裏悄悄的說,朕也不問你,那麽將來一定會實現的。”
  
  “嗯。”慕毓芫輕聲答應,也不知在心裏許了什麽願望。
  
  “宓兒,你年少時想嫁什麽樣的人?”
  
  “嗬,怎麽如此問呢?”慕毓芫抿嘴笑著抬起頭,認真的打量了皇帝半日,“皇上是在拿臣妾開玩笑麽?先讓臣妾仔細聞聞,皇上身上有沒有醋味兒。”
  
  明帝笑道:“哪有?朕就是想聽你說說。”
  
  “還能什麽樣呢?”慕毓芫微微一笑,“當然是和所有女子一樣,希望遇到命中的良人,鏡前描眉、窗下閑話,再有嬌小兒女繞在膝前,一生一世都平平安安渡過。”他輕輕挽住皇帝的臂膀,將頭倚在上麵,“能在疲憊時有所依靠,就像現在這樣……”
  


《元徵宮詞》薄?慕顏 ˇ第三十六章 花折ˇ 

  
  寶妃既然“小產”,自然需要安靜調理一段時日。不知是因為未能侍寢,還是別的什麽原因,半月時間下來,皇帝的恩寵反而大不如前。而林婕妤跌落湖中受驚,皇帝卻表現的頗為關心,又是太醫,又是補藥,熱鬧直追當初皇貴妃進宮的光景。因而宮裏漸漸生出流言,說皇帝待寶妃也是一時新鮮,過了熱乎勁兒,眼下也該嚐一嚐被冷落的滋味了。
  
  杜玫若雖然麵上沉得住氣,私下還是難免擔心。偏生皇帝又說了,小產比順產更加傷身,不宜四處走動,需得先在宮裏養足一個月才行。因此甚是左右為難,既不敢違逆皇帝的囑咐,也不好急急下床惹人笑話,每日都是躺得煩悶無比。玉荷知他近日心情不好,小心服侍問道:“娘娘,要不到院子裏走走?”
  
  “不去。”杜玫若披著輕衫下床,挽起窗上軟簾,往院子裏瞧了花樹兩眼,忽而想起一件事來,“對了,哪天林婕妤是怎麽落水的?我心裏總是覺得奇怪,好端端的,難道他都不知道小心?況且周圍那麽多人,總沒人敢當著皇上做手腳罷。”
  
  “仿佛不是。”玉荷搖了搖頭,走近幾步悄聲道:“奴婢聽人說,林婕妤那天恍恍惚惚的,也不知怎麽舞到船邊的,並沒有人碰著他,無緣無故就掉進水裏去了。”
  
  杜玫若“嗤”了一聲,冷笑道:“照你這麽說,難道是他自己想要跳湖?”
  
  “誰知道呢?”玉荷低頭小聲嘟噥,撇了撇嘴道:“反正林婕妤那人淡淡的,皇上待他雖然不錯,也不見得有多高興,整天好像誰欠了他錢似的。”
  
  “等等。”杜玫若心底閃過一絲靈光,悠然笑道:“你說的沒錯,指不定真的是他自己想尋短見呢。嗬……,這還真是有意思呐。”
  
  玉荷一臉迷茫不解,“娘娘,奴婢隻是說著玩的。”
  
  “玩兒?嗬,我倒希望此事是真的。”杜玫若微微彎起嘴角,繼而斂色低聲道:“讓人到宮外去查查,凡是林婕妤的過往舊事,都一件不漏的查清楚了。”
  
  “娘娘,這是……”
  
  “動不得他,還動不得他麽?”杜玫若自然自語,在花觚裏抽出一枝粉蕊桐花,隻聽“喀嚓”一聲,花枝頓時折成兩截,“不過有幾分相像,便可以一路風光下去?如此容易,未免也太便宜他了一些!”
  
  比起杜玫若的種種煩惱,慕毓芫的擔心則更簡單一些,後宮瑣事都暫壓下去,萬千心思都係在前麵政事上。此時的啟元殿內,群臣正在議論是否應立太子。這件事情已經議了大半個月,臣子們各自上的折子也不少,然而皇帝就是橫豎不表態,實在是有些讓人捉摸不透。
  
  眼下已近巳時末,外麵的日頭也越升越高。慕毓芫換了水煙綠的半袖宮裳,內裏一襲月白色淩波水紋襇裙,當中腰封繁複精致,用細金線拈珠穿成玉瓔珞紋樣,愈發襯出身上薄衫的輕柔飄逸。雙痕蹲在旁邊斟著涼茶,嗅了嗅香氣笑道:“果然,才加了一點兒木樨清露進去,聞起來就不一樣了。”
  
  “嗯,先放著罷。”慕毓芫漫不經心頷首,心內百事煩擾,趁著等人回來的空檔吩咐道:“眼下並不是春秋兩季,皇上卻時常愛咳嗽,夜裏又睡不大好,也不知到底是什麽緣故?午後去請張老太醫過來,隻說是我身上不舒服。”
  
  “娘娘……”雙痕還沒來得及答應,便聽外麵傳來吳連貴的聲音,進來先將小宮女們都攆出去,方才低聲道:“娘娘,不用再為立太子一事擔心了。”
  
  “是麽,前麵都怎麽說?”
  
  吳連貴“嘿嘿”一笑,回道:“說起來也是好笑,原本有好些大臣支持立太子,東拉西扯的,後來就漸漸說到齊王身上。不管齊王心裏怎麽想的,麵上自然還是要客套幾句,說是自己年輕、經曆少,擔心不能做兄弟們的表率雲雲。”
  
  “擔心?”慕毓芫冷聲一笑,“他是擔心做不了罷。”
  
  “誰知皇上卻截了他的話,說是齊王謙虛好學、年少上進,更難得如此識大體懂禮節,當場將手上沉香念珠賞賜下去。然後皇上又說,既然齊王還年少有待磨練,壽王也覺得學識不夠,所以還是過兩年再冊立太子。”
  
  “這麽說……,皇上並沒有立太子的打算?”慕毓芫有些不明白,左思右想,仍沒有一個合理解釋,忽而心下一驚,“假如皇上沒有這個意思,那麽便是杜守謙私自的想法?聽說最近他與齊王相熟,朝堂上也時常幫襯著,如此看來,一定藏著什麽文章在裏頭!”
  
  吳連貴搖頭歎氣,皺眉道:“這……,奴才也是擔心。”
  
  “娘娘,宮外有信送來。”
  
  雙痕聞言親自出去,進來悄聲道:“娘娘,是江南蘇夫人的家信。”
  
  慕毓芫大致飛閱了一遍,看到末張信紙孤零零的幾個字,不由微笑,心裏默默按照密信口訣依序取字。吳連貴打量著他的神色,小聲問道:“娘娘,莫非江南出了什麽大事?”
  
  “嗬,也算是不小的事罷。”慕毓芫從容平靜淡笑,將信紙扔到香爐焚得幹淨,“信上說,海陵王在蘇羊結交不少能人異士,門下食客將近百數人。”憶起舊事,心情也跟著陰霾起來,“看來,他是富貴王爺做的膩味了!”
  
  吳連貴吃驚道:“娘娘,莫非跟立太子之事有關?”
  
  “未必。”慕毓芫細細想了一回,“不過,有沒有關聯都已不重要。既然海陵王不肯安分守己過日子,齊王也是心比天高,再有杜守謙等人在中間周旋,兩人就遲早會走到一塊兒。如今你們且瞧一瞧,朝中有多少人盯著泛秀宮?他們各有各的私心,卻都盼著皇上把我打入冷宮。唯有如此……,方才能夠高枕無憂呐。”
  
  雙痕似乎頗有感慨,長聲歎道:“也難怪那些人懸心,原本多是隨著皇上起來的新貴,好日子才過上十來年,豈有不為將來擔心娘娘的?”
  
  “將來?”慕毓芫笑得無聲,不住搖頭,“現在不光是他們擔心,我又何嚐不是日夜提心吊膽?至於將來我怎麽待他們,也得有我說話的份兒才行。”
  
  雙痕點頭道:“不錯,娘娘是個明白人。”
  
  慕毓芫收回飄忽的心思,想了一會,“正好事情已經安定下來,我也有點疲乏,也不用等到午後了,現在就去請張昌源過來。”
  
  張昌源乃是太醫院院首,平時幾乎隻為皇帝一人診脈,然而皇貴妃派人去請,卻很快就乘轎趕到泛秀宮。進殿望、問、診、切一番,拈著長須笑道:“娘娘的身子沒什麽大礙,隻是休眠有些不好,所以引起身上疲乏困怠而已。老臣與娘娘開兩副藥方,午後和晚上各一副,晚上再好生睡一宿,明早起來應該就大好了。”
  
  “嗯,那就好。”慕毓芫沉吟了片刻,開門見山道:“既然太醫過來了,順便想問一問皇上的安康。這樣大好的天氣,時常咳嗽是什麽緣故呢?”
  
  “娘娘不必擔心。”張昌源像是早知道會被問一般,平靜微笑道:“前段日子,皇上總是經常批折到深夜,想來是晚上受了寒氣,結果弄得肺裏染上輕微炎症,所以才會時常咳嗽不斷。雖說不是什麽大症候,但是肺上之疾向來好的緩慢,一時半會兒怕是斷不了病根,還得慢慢調養才行。”
  
  慕毓芫稍稍放心一些,頷首道:“那麽,皇上的安康就有勞老太醫了。”
  
  “娘娘言重,那都是老臣應盡的職責。”張昌源欠身站起來,笑道:“娘娘且好生安歇著,老臣還要去霽文閣一趟,給皇上送點滋潤鎮咳的枇杷丸藥。”
  
  “雙痕,你送老太醫出去。”
  
  張昌源笑吟吟接了賞銀,上轎趕到霽文閣,單獨求見皇帝將方才事情說明,末了補道:“皇上,看來娘娘已經開始疑心了。老臣知道娘娘不是好糊弄的人,斷不敢說皇上身子無恙,隻能順著病情敷衍了一回。”
  
  “嗯,朕知道了。”明帝抬起手揮了揮,恍然出神。
  
  ----其實,自己何嚐不想讓他陪在身邊?早就已經疲憊不堪,家事、國事,千絲萬縷糾纏在一起,像是無形的繩子,勒得人快要喘不過氣來。眼下朝中狀況一團渾水,假使龍體有恙的消息傳出去,實在難以想像,到底會引發出什麽樣的亂子。更何況,還有讓自己放心不下的……,罷了,或許這就是逃不脫的命運。
  
  轉眼到了七月初,日子過的悠悠然波瀾不驚。明帝將先前的折子整理妥當,心裏大致有了個譜,麵上絲毫不動聲色,靜靜享受著太平歲月的歌舞升平。然而,在這一片安寧祥和裏,雲曦閣生出一件不光彩的事,攪碎了皇帝眼前片刻的清淨時光。最初起因是有人夜裏無故走動,被巡夜太監逮個正著,誰知一查再查,----結果查出林婕妤與外人私傳信箋!
  
  明帝隻隨手翻了幾頁,便氣得將信狠狠摔在地上,拍案怒道:“欺君罔上,不知廉恥!!來人,即刻將雲曦閣的林婕妤鎖起來!”
  
  從信上內容來看,乃是林婕妤與外間男子互訴相思,字裏行間都是悲悲戚戚、纏纏綿綿的哀怨,更不要提內中的那些大膽妄言。明帝過了氣頭回想,初時覺得林婕妤為人清雅淡然,頗有些皇貴妃當初的氣韻,所以才會特別恩旨對待。不料那些清淡飄逸、淺愁淡憂後麵,竟然會是如此緣故!更甚者,進宮後還對舊事念念不忘,居然大膽到與外間男子書信往來,將好端端的後宮弄得烏煙瘴氣!
  
  “皇上……”多祿雖然沒有看過信箋,也大致懂得其中關竅,因此連端茶的手勢都分外小心翼翼,小聲問道:“皇上,林婕妤已經鎖起來了。不過這是內宮之事,是不是交給皇貴妃娘娘處置?”
  
  “你閉嘴!”明帝忍住心頭厭惡,冷聲道:“這般亂七八糟的事情,不用再去汙穢皇貴妃的耳朵!你拿信去給林婕妤辨認字跡,看他還有什麽好說的?另外,再讓人到宮外去一趟,務必要將那人查清楚了!”
  
  “是,奴才領旨。”
  
  他早早的嫁了別人,心裏有了他人的恩愛、他人的好,自己心甘情願用十年、二十年的時光,來等到他慢慢改變心意。可是別的女子不能,縱使再像上一萬分也不行,更何論私相傳遞信物,其罪當誅!想到那些前塵舊事,那些不能改變的過往,明帝的惱意便又加深幾分,忍不住重重一拳砸在禦案上。
  
  皇帝的臉色無比陰鬱,宮人們都戰戰兢兢不敢出聲,連銅漏水滴下都加了錦帛,生怕有一點點聲音惹得龍顏震怒。好不容易挨到了午後,明帝用完午膳在內殿小憩,剛剛覺有點困意,忽而聽見殿外一陣人聲嘈雜。多祿一溜小跑奔進來,臉色難看道:“啟稟皇上,大學士林道輔殿外求見。”
  
  明帝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冷冰冰道:“滾!叫他有多遠滾多遠!”
  
  “是是……”多祿唯唯諾諾退出去,將跪在地上的林道輔拉起來,“林大人,皇上真的不會見你,別再為難奴才了。”
  
  “多總管,多總管……”林道輔見多祿要回去,趕忙將幾張厚厚的銀票塞過去,低聲懇求道:“林某與內人隻有這一個女兒,若是婕妤有個什麽三長兩短,內人他必定活不下去,林家也就算家破人散了。多總管,求你進去給皇上說幾句好話……”
  
  “哎,大人好糊塗呐。”多祿將銀票卷在袖子裏,頓住腳步道:“眼下皇上正在氣頭上,而婕妤犯的又是死罪,縱使你進去又能說點什麽?我不過是奴才一個,也斷然沒資格幫大人說好話,大人你求錯人啦。”
  
  林道輔聽出話裏的玄機,急急道:“多總管,還請給林某指一條明路!”
  
  多祿不便與他多加糾纏,悄悄拉到無人之處,壓低聲音道:“婕妤是後宮妃子,大人你說此事該求誰呢?去罷,別在皇上跟前找不自在了。”
  
  整整三萬兩銀票,買到卻隻是這麽一句含混的話。林道輔看著人漸漸走遠,細細回想著多祿那不經意的一瞥。順著剛才方向看過去,陽光下的琉金璃瓦、飛簷卷翹,猶如披灑了一層璀璨的粼粼碎金,那正是氣宇輝煌的泛秀宮層層大殿。
  
  “母妃……”九皇子一襲海藍色團龍夔紋華袍,頭戴赤金攢珠小金冠,進殿先端端正正行禮,起身方道:“母妃,林太傅讓兒臣把這封信交給你。”
  
  “哦?”慕毓芫結果信箋撕開,側首笑道:“林大人還真是心疼女兒,求情都求到我這裏來了,還知道讓佑綦送信方便。”一邊看一邊搖頭微笑,“不愧是當朝大儒,即便我這個旁人看了信,也要被這愛女情深感動些許。哎……”
  
  雙痕在旁邊問道:“娘娘歎什麽氣?”
  
  “我歎林婕妤實在太糊塗,全然不顧身家性命。”慕毓芫輕輕搖頭,將信裝回放在一旁,又道:“起初還以為是有人陷害,沒想到還是真有其事!更糊塗的是,他連送信人是誰都鬧不清,真是不知道說他什麽好。”
  
  “也不要緊。”雙痕微微一笑,“據林婕妤說,當時夜裏天黑難以辨認,後來又都是以固定地點送信取信,所以才不知那人的模樣。可是皇宮也就這麽大一點兒,若是娘娘真的有心要查,不怕查不出背後架橋的人來。”
  
  慕毓芫頷首道:“嗯,我就是這個意思。”
  
  “娘娘,先不說林婕妤的糊塗。”雙痕將林道輔的信箋收起來,問道:“林大人這般費心求情,娘娘打算要幫一幫麽?”
  
  “此事不好辦呐……”
  
  “母妃----”九皇子好不容易抓到空,忙插話道:“方才在學殿的時候,太傅悄悄把信交給兒臣,還跪在地上懇求兒臣幫他說話。把兒臣都嚇壞了,答應太傅一定幫他這個忙,所以才趕緊送信回來。”
  
  “嗬,傻孩子。”慕毓芫將九皇子攬入懷中,溫柔笑道:“一定幫忙?佑綦你打算怎麽幫呢?怎樣才能讓你父皇不生氣?佑綦你要記住,不論什麽事都要量力而行,這樣才不會失信於人,不然也就空說罷了。”
  
  “是,兒臣謹記。”九皇子緩緩低下了頭,有些羞赧。
  
  “娘娘,娘娘……”外殿宮人驚慌失措大喊,跌跌撞撞跑進來一人,是服侍小皇子的貼身宮人,一臉恐慌道:“小瀾王爺,在台階上跌、跌倒了……”
  
  “跌倒就快扶起來,慌張什麽?”慕毓芫起身將九皇子鬆開,隻當是摔重了,急急忙忙走出寢閣問道:“跌到哪兒?小瀾是不是傷的很重?”
  
  “沒有……”奶娘抱著大哭的小皇子過來,舉著小小手臂,“隻是……,隻是擦傷了胳膊,可是血卻止不住……”
  
  “怎麽回事?”慕毓芫滿目驚駭,慌慌張張用絲絹去捂住傷口,誰知血水還是不斷滲出來,片刻便將絲絹染出一片血紅顏色。
  
  “小瀾……”九皇子急得在旁邊團團轉,卻是手足無措。
  
  “母妃,母妃……”小皇子隻是不斷的抽泣,哭得氣短哽咽,宮人又換上一條新絲絹,卻仍然止不住源源不斷的血線。好在俞幼安很快趕來,忙命人將碎冰包紮起來,放在小皇子手臂上冰敷了一陣,方才慢慢止住傷口流血。眾人方才鬆了一口氣,卻都是一臉心有餘悸之色。
  
  慕毓芫拍哄著小皇子,又擔心又不解,“太醫,小瀾怎麽會出這麽多血?”
  
  “娘娘,先不要太驚慌。”俞幼安從藥箱取出玉色膏藥,細細的抹了一層,又用紗布輕輕包紮妥當,方才問道:“請問娘娘,小瀾王爺往常若是撞碰到,是不是容易淤青發紫且很難消散?”
  
  “是……”
  
  “據微臣的診斷來看----”俞幼安沉吟了片刻,平緩語速道:“小瀾王爺,多半是患有輕度溢血症……”
  
  “什麽溢血症?”慕毓芫聽得一頭霧水,更是擔心不已。
  
  “簡單的說,就是傷口出血很難抑製。”俞幼安稍稍歎氣,“凡此類病症的人,要留意盡量別跌打損傷,不然若無藥物及時止血的話,就很容易引起血流不斷。溢血症並無根治的辦法,也隻有平日多加注意了。”
  
  “溢血症……”慕毓芫看著懷中哽咽的小皇子,心裏痛了又痛,勉強鎮定問道:“你再詳細說一說,素日裏都該留心些什麽?”
  
  “微臣給娘娘寫下來罷。”俞幼安取出紙硯筆墨,邊寫邊道:“除了平日減少跌碰以外,還要注意飲食,盡量隻用溫和柔軟之物。另外,起居要多加休息調養,減少風寒之類的病症,也就是盡量保持平和心緒。”
  
  慕毓芫心疼道:“好,這些都記下了。”
  
  “因為小瀾王爺的體質,所以有不少東西都需要避忌。”俞幼安寫了密密麻麻一大篇,細細囑咐道:“微臣都已全部寫在紙上,諸如水魚等等,以及薑、蒜、辣椒這些刺激之物,藥品裏大補參類也要少用,再有川芎、赤藥、枳殼……”
  
  “夠了,夠了……”慕毓芫覺得胸口窒悶難言,淚水也在眼眶裏打轉,恨不得自己代為身受,喃喃自語道:“怎麽會這樣,小瀾他還這麽的小……”
  
  “娘娘……”俞幼安小聲勸慰道:“娘娘,小瀾王爺的病情並不算重,平時隻要多加小心一些,也就不會有什麽事的。”
  
  “嗯,你們都先下去罷。”慕毓芫輕輕點頭,心已經累得沒有力氣。
  
  大約是不大疼了,小皇子哭了一陣子便漸漸止住,指著案上的布偶嚷嚷道:“兒臣要玩那個小老虎……,母妃、母妃……”
  
  “好,小瀾拿著玩兒。”慕毓芫將虎頭布偶取過來,小心護著小皇子的手臂,側首撥弄上麵細長的胡須,微笑著一起搖晃玩耍。“啊----,啊啊……”小皇子尚在懵懂稚子之齡,渾然不解母親的擔憂,喔著小嘴扮小老虎發聲玩,不停咯咯直笑,“咬人啦,老虎咬人啦……”
  
  “娘娘,楊婕妤過來探望。”
  
  “坐罷。”慕毓芫依舊摟著小皇子玩,看著漫步進來的楊婕妤,隨手指了座椅,語音平常道:“也沒什麽大事,不過是小瀾摔了一跤。如今天氣也熱,你出門走動難免一身汗,先喝一點兒涼茶,等汗下去再回宮歇息罷。”
  
  “是。”楊婕妤趕忙答應下,方陪笑道:“嬪妾也不敢打擾娘娘,隻是聽說……,最近宮裏出了不少事情,所以才過來說說話。”
  
  慕毓芫見他支支吾吾,淡聲問道:“是麽,婕妤擔心什麽?”
  
  “也沒什麽……”楊婕妤有些吞吞吐吐,小心打量著道:“聽說雲曦閣出了點兒岔子,也不是什麽好事,擔心娘娘知道少不了生氣呢。”
  
  慕毓芫微微蹙眉,隻道:“本宮不用操心,掖庭令的人自然會去處置。”
  
  “嗬,那就好。”楊婕妤喝了兩口涼茶,因沉默而略微不自在,遂起身笑道:“小瀾王爺沒事就好,嬪妾先告安回去了。”
  
  慕毓芫看著他消失在殿外,側首問道:“他與林婕妤有什麽過節麽?”
  
  “那倒沒聽說。”雙痕想了一會,“原先還跟林婕妤走得挺近,時常過去說話,後來林婕妤搬到雲曦閣,也是三天兩頭過去看望呢。”
  
  “既然走得親近,怎麽還在背後挑撥火頭?”慕毓芫取了一個金光滾圓的香櫞,蹲在地上與小皇子滾著玩,過了一陣起身道:“想來他以為我必定厭惡林婕妤,所以一見雲曦閣那邊出事,就趕忙過來,不過是想尋機會挑唆點什麽罷了。”
  
  雙痕不屑道:“兩麵做人,可知也是個心術不正的。”
  
  “從前的江貴人,不是就栽在他的手裏了麽。”慕毓芫漫漫望向殿外,在清風中舒展了下心胸,“楊婕妤在泛秀宮侍奉殷勤不假,可是寶妃那邊也沒冷過,不像是個肯安分的主兒,依舊讓知秋堂的人盯著一些。”
  
  雙痕點了點頭,又道:“那林婕妤的事,娘娘可得早些拿個主意。”
  
  “隻能是盡力……”慕毓芫轉眸看過去,小皇子在錦毯上玩得正歡,還不時的抬頭笑兩下,“我與林婕妤從來沒有瓜葛,也談不上什麽交情,看在林太傅的份上,能幫就盡力幫一下。”他蹲身擋住滾遠的香櫞,輕聲歎道:“隻當是----,給小瀾積福納壽罷。”
  
  雙痕寬慰道:“娘娘,往後多留心一些就是。”
  
  “嗯。”慕毓芫心思飄忽,無意識的將香櫞滾來滾去逗玩,連皇帝什麽時候進殿也沒留意,抬頭微笑道:“皇上,臣妾失儀……”想要站起身來,卻因蹲得太久而一陣頭暈眼花,倉皇中抓住皇帝的衣襟,方才勉強立定站穩。
  
  “宓兒,你沒事罷?”明帝慌忙將他扶住,一臉擔憂。
  
  “沒事……,小瀾已經沒事了。”慕毓芫輕聲喃喃,心底猛地湧起一陣酸澀,眼淚便失控的掉了下來,跌在皇帝溫暖的手背上。
  
  “好了,沒事的……”明帝將他攬在懷裏拍了拍,低聲哄了幾句,又仔細察看了小皇子的手臂,方才吩咐雙痕抱出去。拉著慕毓芫在榻上坐下,柔聲道:“朕剛才聽吳連貴說,隻要平時留意小心,不磕著碰著就沒事,你也別在胡思亂想了。”
  
  “話是這麽說,可是----”慕毓芫平複心內的情緒,歎了口氣,“一個人,怎麽可能一輩子沒有磕磕絆絆?不光有諸多禁忌之物,還半分也碰不得,豈不是跟個琉璃瓶子似的?小瀾將來的日子,隻怕再難有隨心自在了。”
  
  “……”明帝張了張嘴,也是無言。
  
  七月初六,林婕妤私傳信箋一事終於落定。先時皇貴妃為林婕妤求情,皇帝原是不肯,後來看了林道輔的求情信,遂同意將此事交由皇貴妃處理。林婕妤以觸犯宮規的緣由被貶,恩旨廢為庶人,遷於鎖春殿偏殿日日誡頌悔過。那個因與皇貴妃容色相似而得聖寵的女子,一襲素衫儒裙緩緩踏出雲曦閣的門檻,神情平淡從容,嘴角帶著一種終於解脫的釋然微笑。
  
  雙痕奉命過來送行,上前送道:“婕妤,今後就安住在鎖春殿罷。”
  
  “雙痕姐姐----”林月娉折身走過來,深深跪拜下去,“請轉告皇貴妃娘娘,他的大恩大德嬪妾銘記在心。雖然談不上什麽回報,今後枯燈青燭相伴之時,必定日日佛前香火祈福禱告,願皇貴妃娘娘福澤綿長。”
  
  “起來罷。”雙痕彎腰攙扶起他,低聲問道:“婕妤,到底是誰----”
  
  “不必再提了。”林月娉搖頭打斷,淡淡微笑道:“當時的確是自己太傻,竟然糊塗到不顧一切,也沒有深究那人的來曆,所以才會鑄成今日大錯。可是事到如今,想來還應該感謝那人才是。”
  
  雙痕歎道:“看來,你是真的不後悔。”
  
  林婕妤側首看向宮門之外,重重疊疊的朱紅色細長宮牆,劃出一層層不可逾越的界限,鎖住宮中所有女子的似水年華。眸間浮起一層稀薄的悵然,透著無可奈何,“唯一愧疚的就是----,此生都是對不起雙親……”
  
  宮內消息傳的飛快,頃刻皆知。林道輔得知女兒無恙,趕忙正裝進宮謝恩,痛哭流涕道:“皇上隆恩,臣願意肝腦塗地回報……”
  
  “你身為皇子們的太傅,應該多用點心思在學問上,好好教導皇子們讀書,別忘記自己朝臣的本分!”明帝在龍椅上冷笑,不耐煩道:“行了,別在朕跟前哭哭啼啼的!該謝誰就謝誰去,還不趕緊跪安?”
  
  “是,臣謝主隆恩。”林道輔聽得清楚明白,趕緊告退。
  
  “皇上……”多祿捧著托盤上前,將粉彩喜鵲掐金蓋碗小心端出來,“皇貴妃娘娘讓人送來金桂杏仁酪,還溫溫兒的,一股子撲鼻的桂花香氣呢。”
  
  揭開描金掐絲的碗蓋,內裏的杏仁酪雪白粉嫩,上麵灑著些許桂花、花生、芝麻等碎末,讓人觀之便心生食欲。杏仁酪是滋陰止咳的佳品,明帝勺了一勺在嘴裏,果然甚是甜潤細膩、柔滑無物,片刻便就吃了個幹淨。多祿見皇帝臉色不錯,討好笑道:“奴才聽說,是皇貴妃娘娘親自做的呢。”
  
  “嗯,都出去罷。”明帝品味著嘴裏的絲絲甜潤,想像著慕毓芫煮茶的樣子,以及他特有的溫柔微笑,心底生出無限的寂寥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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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徵宮詞 作者:薄.慕顏(出喝酒提供)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318001 bytes) () 11/19/2009 postreply 19:2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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