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徵宮詞 作者:薄.慕顏(出喝酒提供)

來源: 畫眉深淺 2009-11-19 19:26:07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318001 bytes)
《元徵宮詞》薄?慕顏 ˇ第三十七章 蒼生(上)ˇ       宮中每逢大事之後,總會有一段出奇安靜的時光。林氏憑借容顏與皇貴妃相似而獲寵,然而卻沒能因此青雲直上。倘使沒有皇貴妃出麵求情寬釋,甚至連身家性命也險些不保,那麽此等緣分究竟是福、還是禍?到最後,反倒讓人有些分不清楚。隻是三宮六院的妃子太多,每天都有新奇瑣事發生,沒人會總惦記一個無名無份的女子,不到月餘便漸漸被人遺忘了。      近來陰雨綿綿,淅淅瀝瀝將近下了大半個月。十公主穿著新衣裳進來,春水色的百子刻絲對襟雲錦長衫,箭袖緊裝,再配上胭脂紅羊皮小靴,仿似新雨當中一枝烈豔豔的初綻赤葵花。進殿先對著窗外歎了口氣,嘟嘴抱怨道:“母妃,這沒完沒了的雨要下到什麽啊?已經在宮裏悶了好些日子,總是沒法出去玩兒。”      “傻丫頭,別整天隻知道玩兒。”慕毓芫朝前招了招手,微笑道:“眼下正是秋收時節,雨水一直不停,想來田地裏稻穀已經損傷不少。若是再這般連綿不斷,百姓們可就沒有米糧過冬了。”      “那……”十公主側頭想了一會,撫掌笑道:“嗯,就把皇宮裏吃的分給他們!”      “嗬,淨是些傻念頭。”慕毓芫笑著拉他入懷,整理著衣襟道:“皇宮裏統共不過幾萬人,可是天下百姓卻是成百上千萬,哪裏夠得上他們吃呢?你父皇最近整日擔憂,為這雨水吃不好、睡不香,隻盼著能夠早早晴朗起來。”      “難怪----”十公主點了點頭,“今天太傅也說起大雨,還讓我們做一篇有關雨水的文呢。”他斜著身子撒嬌依偎著,俯在慕毓芫耳畔輕笑道:“母妃,九哥哥生怕自己寫的不好,這會兒正躲在偏殿翻書查典呢。”      慕毓芫笑問:“那你怎麽不著急?”      “九哥哥笨啦,非要都寫的清清楚楚。”十公主雙眸靈活閃動,抿嘴一笑,“回頭我去找幾首古人的詩詞,依葫蘆畫瓢,寫一首應時應景的詩便好。”      雙痕在外麵咳了一聲,請示道:“娘娘,迦羅姑娘回來了。”      “好,讓他進來。”慕毓芫朝外揚聲,又對十公主微笑道:“外麵下雨路滑,花樹也被雨水打的差不多,別出去淘氣,就在宮裏陪著小瀾玩罷。”      “是,兒臣告安。”      迦羅坐不慣宮內寬大的椅子,走近站立回道:“昨天一直等到半夜,果然有人從傅府後門悄悄進來,民女看得清楚,其中一人正是身著便裝的齊王。二人在書房裏說到大半夜,不過門口戒備森嚴,無法考得太近,所以不知他們說了些什麽。”      “無妨。”慕毓芫擺了擺手,“隻是想確定他們是否有瓜葛,至於說了什麽,想來也是些亂臣賊子的話,不用你去以身犯險打聽。”      “當時迎接齊王的還有幾個人,看起來也是朝廷官員。”迦羅眉色頗為惋惜,“可惜民女不熟悉朝廷的人,隻記得大致相貌,不知道他們究竟姓甚名誰。”      慕毓芫卻並不著急,悠然笑道:“不要緊,朝廷裏有份量的人不算多,願意傾於齊王的人也大致清楚,隻是拿捏不準而已。我已經讓人準備好畫像,等會讓雙痕帶你過去一趟,照著畫像辨認出來就行。”      “是,應該認得出來。”      “怎麽?”慕毓芫見他秀眉微蹙,問道:“有什麽為難的事麽?還是昨天夜裏遇到什麽麻煩?若是有什麽煩惱,不妨說出來。”      迦羅搖頭道:“沒有,隻是覺得那傅大人太滑稽。”      慕毓芫不解笑問:“嗬,從何說起?”      迦羅在宮中呆的時間不短,與九皇子甚是投緣,再加上當初慕毓芫收留的緣故,因此二人也算親近。自己側首回憶了會,搖頭笑道:“照說那傅大人也近五十歲,都是年將半百的人,不知怎麽回事,人卻跟少年似的一般講究外相。開始齊王還沒來時,先著急出來看了兩回,一邊等人一邊整理衣衫,還老問身邊下人姿容是否端正。民女實在覺得太過滑稽,幸好沒有笑出聲來。”      “嗬,你有所不知。”慕毓芫跟著笑了會兒,解釋道:“聽說傅大人年輕的時候,麵相生得極好,乃是京中不少女子傾慕的對象,還有個‘玉麵檀郎’的綽號呢。”      “玉麵檀郎?”迦羅似乎很是吃驚,頓了頓問道:“這個名頭可有什麽來曆?民女是說,等等……,娘娘可知道一首叫做《一斛珠》的詞?對了……,那詞裏麵似乎也有‘檀郎’二字。”      慕毓芫見他語無倫次,疑惑道:“迦羅,你這是怎麽了?”      “沒……,沒什麽。”迦羅像是在極力撫平情緒,緩和片刻道:“算了,民女隻是隨口問問。昨夜一整宿不曾得睡,現在頭暈腦漲的,都不知道自己在胡說什麽,還是先下去歇息會兒。”      “迦羅,你先等等。”慕毓芫轉到書案前麵,研墨提筆,筆下行雲流水,飛快將一首詞寫好在紙上。轉身將紙遞給迦羅,淡笑道:“昔日後主李煜娶了周娥皇為後,兩人才情互合,經常一起作詞賦曲,於是就寫下了這首《一斛珠》。你瞧瞧看,是不是你要找的那首詞?”      “曉妝初過,沉檀輕注些兒個。向人微露丁香顆,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羅袖裛殘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繡床斜憑嬌無那,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迦羅一字一字吟完,反倒生出一種釋然的神色,隨手將紙撂回書案,平靜搖頭道:“不是,娘娘不用費心了。”      “嗯,你回去好好休息。”慕毓芫見他不願多說,也不再問。      自寢閣內向窗外看去,天色青灰好似一層如煙如霞的輕紗,雨線不斷交集密織,跌入地麵積水蕩出一圈圈漣漪。慕毓芫掠平耳畔鬆散發絲,享受著秋風雨氣的涼爽,看著眼前千條萬線的雨絲,喃喃吟道:“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      當大周後酡然如醉斜倚在美人榻上,口含細碎胭脂花瓣,對著皇帝鶯聲燕語、嬌嗔輕啐,該是何等旖旎纏綿的風光?可惜大周後早早仙去,李後主更是淪為亡國之君,天上人間相隔,昔日甜蜜自然也被世事衝散。最後留給世人的,也不過是一聲長長的歎息罷了。      午後慕毓芫稍歇了片刻,夢裏迷迷糊糊,依稀聽見春蠶啃噬桑葉的響聲,醒來不由覺得好笑。原來細雨打的窗紗“噝噝”作響,隻不見絲毫停歇的跡象。雙痕坐在窗邊針線,回頭笑道:“娘娘夢見什麽了?這般高興,說出來也讓奴婢樂一樂。”      慕毓芫一時起了頑心,笑道:“嗬,偏生不告訴你。”      “娘娘也學得……”雙痕一句話還沒說完,便聽見吳連貴在簾外叩請,因見他神色焦慮,不由笑問:“好端端的,愁眉苦臉的做什麽?”      吳連貴上前行了禮,急聲稟道:“娘娘,江南大雨水災!”      “什麽?”慕毓芫看了雙痕一眼,斂了笑意問道:“什麽時候的事?折子是今天才送進宮的?你細細的說清楚,眼下南麵的水勢如何?”      “晌午才收到的急折,說是前日南麵連降三日大雨,水勢漫過河堤,襄平、陶河、廣陵、蘇羊等地均受水災,今秋稻穀悉數被淹。特別是西南垗西一地,因為境內地勢低窪深陷,不僅田地裏莊稼沒有收成,就連當地房舍也損毀大半……”      慕毓芫驚道:“竟然如此嚴重?!”      吳連貴搖頭歎了口氣,皺眉續道:“如今百姓居無定所,數十萬難民們正在舉家沿路北上。皇上剛剛召集了兩閣大臣,商討撫恤災民之策,特別要穩住西南諸地安寧,以防有人借著水災激起民變!”      “垗西----,那不是鳳翼在駐守麽?”慕毓芫收回飄忽心思,正色道:“方才你說蘇羊也受水災,當地原本就是貧瘠,想來比起別處更加不太平。”      吳連貴忙道:“是,已讓蘇家的人盯緊海陵王了。”      “他那等紈絝子弟,能有什麽大作為?”慕毓芫輕聲冷笑,“讓我擔心的是,別人會借機與海陵王勾結,四下串聯起來,也能鬧出不小的亂子來!”      “是。”吳連貴應了一聲,低頭沉默。      外麵的雨越下越大,先時還看得清楚條條雨絲,到後來雷聲隆隆,幾乎是漫天水流傾盆潑下來。小皇子素來害怕打雷,嚇得哭哭啼啼跑進來。慕毓芫拍哄著他,心裏卻在擔心接下來的局勢,遂吩咐道:“讓人去正德門侯著,看著前麵大臣們什麽散了。”      小皇子眼中含淚,怯怯聲道:“母妃,兒臣害怕。”      “小瀾乖……”慕毓芫柔聲哄著,俯身將小皇子抱了起來,“乖……,母妃帶小瀾過去睡覺,我們躲在棉被裏說悄悄話,好不好?”      “好……”小皇子破涕為笑,小手環抱用力摟緊了。      慕毓芫剛剛起來並無睡意,隻是合衣躺下,一麵說笑,一麵輕拍著小皇子哄睡。不刻雷聲逐漸減弱止住,隻剩下“刷刷”雨水聲,劈裏啪啦的敲打著窗紗,反倒生出別樣的涼爽清靜來。小皇子蜷縮賴在母親懷裏,漸生困意,扭身尋了個舒服的姿勢,沒多會便漸漸安靜入睡。      雙痕過來放下綃紗床帷,悄聲問道:“娘娘,小瀾王爺睡著了?”      “嗯。”慕毓芫輕輕點頭,卻不急著起身,等了片刻見小皇子睡得踏實,方才輕手輕腳抽身下榻。走到妝台銅鏡前坐下,重新挽著雲髻,對鏡簪著細長的東菱玉發釵,輕聲吩咐道:“雙痕,你去取一件披風出來。”      雙痕趕忙答應下,捧著一件湖光色流雲水紋披風回來,輕柔展開抖平,問道:“娘娘,等會是要去前麵?可是外麵雨勢那麽大,一時半會也停不下來。”      “沒事,不要緊的。”      “娘娘----”吳連貴探頭進來,低聲道:“朝臣們領命下去擬折子,各自回政觀、弘仁兩閣議論,皇上正在醉心齋休息。外麵車輦已經備好,娘娘這會兒就出去麽?”      “嗯。”慕毓芫起身頷首,又道:“雙痕你留下來,等會小瀾醒了多半找人,讓吳連貴跟我過去就是,等一會就回來了。”      皇帝的確是在醉心齋休息,隻是靜不下心,聽得通報皇貴妃過來,趕忙笑吟吟迎了出去。隻見吳連貴在邊上撐著綠竹傘,慕毓芫被人攙扶下輿,發絲上沾上幾點零星小雨珠,恍似從一團濛濛水霧中走出來。明帝走到台階前扶了一把,笑道:“眼下這麽大的雨,你怎麽想著過來了?看看,頭發上全都是水珠兒。”      “過來瞧瞧皇上。”慕毓芫微微一笑,搭著皇帝的手款款進去。      明帝揮散了殿內宮人,與慕毓芫對案坐下,親自沏了一盞暖暖的熱茶遞過去,自己也飲了一口,歎道:“朕原是要睡會兒的,隻是卻睡不著。”      慕毓芫端茶搖了搖,輕聲道:“江南水患,臣妾也聽聞了一些。”      “還好,此時邊境戰事已停。”明帝長長籲了一口氣,反手揉著眉頭,“此次水災非同小可,江南七省均有輕重不同的災情,又正在秋收之時,方才議論半日也沒個妥當的計策。”      “臣妾正是擔心皇上焦慮,所以才過來的。”慕毓芫抬頭瞧了瞧,擔憂道:“上次張老太醫說過,皇上如今氣血虧虛、肝火旺盛,平日需多加保養,不宜輕易為瑣事動怒動氣。”      明帝心頭微暖,柔聲道:“沒事,朕知道保重的。”      “皇上,丞相杜守謙殿外求見。”      “看來,臣妾來的不是時候。”慕毓芫放下手中茶盞,起身道:“杜丞相應該有要事稟奏,臣妾到偏殿歇息一會兒,等皇上忙完再過來。”      “無妨,你也坐下聽聽。”明帝伸手摁住了他,又喚多祿進來放下隔簾,讓慕毓芫在自己身側坐好,方才揚聲宣人進殿。      杜守謙躬身進來,奏道:“皇上,撫災官員名單已經擬好。”      多祿趕忙捧著折子捧進來,明帝打開翻了翻,卻不急著開口,又將折子遞給了慕毓芫,待他看完方才笑問:“宓兒,你覺得分派的妥當與否?”      杜守謙像是吃了一驚,稍稍抬頭。然而他素來處事鎮定,很快恢複平常神色,朝著皇帝身側行禮道:“不知皇貴妃娘娘玉駕在此,金安萬福。”      “杜丞相不必多禮。”慕毓芫語聲淡淡,聽不出何樣情緒。隻是低頭看著折子,也不知是在思考上麵的不妥,還是在猶豫要不要開口,靜靜沉默了半晌。      明帝見他有些猶豫,又笑道:“宓兒,朕隻是想多知道些建議,算不上什麽後妃參政,有什麽想法都隻管說罷。”      “既然是杜丞相精心安排,想來不會有錯。”慕毓芫瞧了瞧下麵,“隻是臣妾聽說此次水災嚴重,不比往年受災人少,撫恤銀兩和糧食是不是少了點?”      “娘娘果然看得明白。”杜守謙微微一笑,“隻是朝廷如今也有難處,先時為著邊境與霍連的戰事,國庫存銀耗費大半,上麵的份額已是朝廷的極限了。再者,也不能將所有銀兩都用在撫災上頭,軍需、兵馬以及原有開支,諸多地方都還要運轉下去。”      慕毓芫側首看向皇帝,隻道:“臣妾不懂軍國大事,隻是難道不能想想法子,再多籌一些錢糧麽?”      “你說的不錯,朕也不是沒有想過。”明帝微微頷首,又道:“隻是,正如杜丞相方才所言,眼下朝廷已經是超支運轉,實在是沒有可以擠壓的地方。”      慕毓芫不置可否,徐徐道:“朝廷國庫固然緊張,那是因為先前邊境戰事的緣故。可是,邊境戰事連著打了好幾年,卻沒讓王宮權貴出一分銀子,也沒有讓各大商賈交一成糧食。此時國家百姓有難,難道不該齊心協力一些?”      “讓大臣們捐點銀兩是可以,不過多半是杯水車薪。”杜守謙搖了搖頭,歎道:“為官清廉者自然不必說,便是稍有積蓄的,又怎見得個個都願意做善人?總不好朝廷明令強繳,那豈不是亂上添亂?至於那些囤糧的商賈,更不好以朝廷旨意征收糧食。”      明帝聽完二人辯論,想了一會,“說來說去,還是朝廷的銀兩和囤糧不夠。眼下最需要的是過冬糧食,縱使災民拿夠銀兩,隻能看不能吃也是無用。”      “皇上聖明。”杜守謙順了皇帝一句,又道:“正如娘娘所說,此次水災均在江南幾省,其實北麵各大糧商是有些囤糧。隻可惜,朝廷拿不出太多銀兩來。”      慕毓芫想了一會,插問道:“丞相的意思,是用銀兩去跟糧商買糧?”      “這法子不錯。”明帝在扶手上敲了敲,思量道:“既然如此,發放給江南的銀兩都拿去換成糧食,也省得朕替下麵官員擔心。”      杜守謙頷首道:“是,微臣先下去擬旨。”      明帝也不再端正坐著,懶洋洋的斜倚在龍榻上,握起慕毓芫的手,玩笑道:“今天有你陪在朕身邊,好像輕鬆了許多呢。”頓了頓又問,“宓兒,累了嗎?”      “不累。”慕毓芫搖了搖頭,“皇上從早忙到現在,想來是累了。不管怎樣,總歸還是要喘一喘氣,先好生歇一會兒。”      明帝歎道:“哎,若能多籌些銀子就好了。”      慕毓芫低頭沉默不語,半晌才道:“臣妾回去想想辦法,皇上睡罷。”      “你想辦法?”明帝陡然來了興致,翻身坐起來笑道:“等朕猜猜,是不是自己帶頭捐出金銀首飾,然後再讓其他人也跟隨捐金?罷了,那樣也籌不了多少,別弄得讓眾人都抱怨你,回頭意思一下便好。”      慕毓芫笑道:“皇上讓大臣們出血,難道他們就不抱怨了麽?”      “他們敢?!”明帝略微挑眉,停了會笑道:“唔……,頂多也就是腹誹罷了。”      “嗬,反正皇上聽不見。”慕毓芫也掌不住笑出聲,拉著皇帝到裏麵躺下,又抱來軟枕自己倚著,側首笑道:“臣妾自有主張,皇上且安生睡下罷。”      “好,好……”明帝依言躺下,又扯了扯慕毓芫的衣袖,讓他也陪躺著,闔目閉了一會眼睛,突然笑問:“莫非,你背著朕偷偷藏了小金庫?”      慕毓芫故作認真點頭,嫣然笑道:“正是,皇上才知道呢。”    《元徵宮詞》薄?慕顏 ˇ第三十七章 蒼生(下)ˇ     ----江南七省水患,令後宮嬪妃上繳金銀器物賑災。泛秀宮一道緊急懿旨頒下,驚亂了原本閑極無聊的嬪妃們,或背地抱怨、或趕緊邀寵、或靜觀不動,東西六宮裏頓時熱鬧沸騰起來。眾妃奉命齊聚椒香殿內,各自眼觀鼻、鼻觀心,待皇貴妃將場麵上的話說完,皆忍不住細聲竊語。      慕毓芫也不急著招呼,隻端著一碧茶水漫不經心的撥弄著,等到底下漸漸安靜,方才悠悠道:“此次捐金乃是為江南百姓著想,善舉不論多少,隻求心意,姐妹們各自量力而行便好。”      雙痕捧著朱漆盤子上前一步,清聲唱道:“皇貴妃娘娘捐有通玉長簪四枚、雙尾攢珠鳳釵四枚、赤金雲頭合釵兩對、雙色寶石珠花四對、翡翠白玉手鐲各一對,統共合計二十四樣首飾。”先不論這些首飾的精美難得,便是數目也足夠嚇人,眾妃不由都輕呼了一聲,各自麵麵相覷。      “娘娘如此仁厚大方,著實讓嬪妾等人汗顏。”謝宜華朝眾妃說了一句,側身微笑道:“嬪妾雖然不敢與娘娘相比,但想到江南百姓流離失所,也當略盡綿力,此次一定湊夠二十樣捐出。”      杜玫若待他話音一落,搶先笑道:“皇貴妃娘娘不愧為六宮表率,賢妃娘娘亦是讓人敬佩,嬪妾雖然年輕不知事,心裏卻是早已被二位娘娘折服。既然如此----”他側首看向身邊侍女,吩咐道:“玉荷,你先回去揀十八樣好的。”      “是。”玉荷答的幹脆爽快,躬身退出。      惠妃原本沉默不言,此時忙道:“既然寶妃妹妹捐了十八樣,那嬪妾也就隨數,雖不是什麽貴重難得的,也一定攢夠數目送過來。”      如此一來,十八樣便成妃子之位的定數。熹妃早已失寵多年,平日得的賞賜自然不能與寶妃相比,他又沒有惠妃那般忍得,不禁抱怨道:“原本是朝廷的事情,咱們跟著湊什麽熱鬧,便是把後宮所有的金釵都熔了,又能換到幾百兩銀子?”      “熹妃姐姐,此言差矣。”杜玫若朝上看了一眼,緩緩笑道:“方才皇貴妃娘娘不是說了,這原是大家的一點心意,怎麽能以銀子多少來論呢?”      熹妃手上絲絹絞緊了些,冷笑道:“誰不知道你寶妃娘娘的能耐?隔三差五就有賞賜下來,自然不當回事,我們這些人可怎麽比得上?自個兒要在皇上跟前討好,何苦拉上別人做墊背!”      杜玫若淡聲道:“熹妃姐姐言重,不過是為皇上分憂解勞罷了。”      “分憂解勞?”熹妃冷“哼”了一聲,“如此大話也好意思說出口,還真把自己當個人物不成?別仗著自己年輕,就連規矩禮數都忘了!”      眾妃原都以為熹妃抱怨,不過是因為皇貴妃提出捐金之意,卻沒想到他對寶妃不滿更大,轉瞬變了氣頭風向。眼見二人不合爭執起來,皆是抿嘴沉默。杜玫若麵上仍是含笑,並不理會熹妃,轉而朝上請道:“賑災一事刻不容緩,得趕緊把金銀湊集起來,嬪妾先回去挑揀一下,早些把東西準備好。”      “嗯,都回去罷。”慕毓芫抬了抬手,看著眾妃依次告安退出去,又單獨與謝宜華交待了幾句,方才吩咐道:“雙痕,讓人把寅歆請進來一趟。”      “是。”雙痕扶著他進了內殿,轉身出去。      安和公主不刻趕到,大約是在路上聽說了大概,進殿便道:“慕母妃金安萬福,兒臣先替母妃賠個不是。”      “寅歆,我不是讓你來賠罪的。”慕毓芫指了座椅與他,又道:“眼下國家有難、百姓受災,天下若是因此而動亂,起居都是不安,哪還有心思戴那些花花草草?再說,皇上正心煩著,你母妃再這般吵吵鬧鬧的,難免惹得你父皇生氣。”      “是,讓慕母妃費心。”安和公主欠了欠身,歎道:“母妃就是那樣的脾氣,兒臣平時勸他也沒用,想來今日又是有所衝撞了。”      慕毓芫卻是一笑,悠悠道:“我倒沒什麽,隻怕別人卻是得罪了。”      安和公主吃驚抬起眼眸,然而他亦是聰明之人,並沒有當場詢問得罪了誰,繼而笑道:“聽說慕母妃有心捐金賑災,這是極好的事,兒臣雖然沒什麽拿得出手的,也想跟著湊個熱鬧呢。”      慕毓芫頷首笑道:“那好,回頭也跟寅雯說一聲。”      “娘娘……”送走了安和公主,雙痕折身回來愁道:“這點子首飾能有多重?況且釵環原本打造難得,若是都熔掉取金豈不可惜?”      “別擔心,我心裏自有主張。”慕毓芫微笑搖頭,隨手拈起一支九轉連珠赤金雙尾鳳釵,燦色映著指尖蔻丹,襯得纖細手指白皙幾近透明。因而聲音亦是清澈如水,一字字清晰吐道:“自今日起,後宮嬪妃裝束皆以本宮為標準,凡是釵環數目超過者,都以逾越不敬罪交由掖庭令處置!”      隔了兩日,雨水稍稍停歇下來。京中的王妃誥命、商賈夫人接到懿旨,說是皇貴妃邀請諸位夫人進宮,願將後宮賑災簪釵義賣,所得銀兩皆換成米糧撫恤災民。雖然王妃貴婦有機會進宮,也不過是寥寥可數,並非人人都有機會,更不用說那些商賈富戶的家眷。再加上是皇貴妃親自邀請,所去者非富即貴,世家名媛、尊養嬌女齊聚一堂,更是從未有過的繁華熱鬧盛景。      因此消息一傳開,立時成為街頭巷尾的熱門談資。拋開頭一次進皇宮的新奇,畢竟那麽多女子齊齊匯集後宮,因此皆是紛紛趕做衣裳、定製釵環,都不肯在當日讓旁人輕瞧了去。到了賞珠會的這一天,慕毓芫早命人將未初堂布置妥當,另外在禦花園內設下豐盛晚宴,以備義賣結束後歡聚一場。      雙痕此時才明白過來,因而笑道:“娘娘的主意不錯,這樣可比熔金劃算多了。”      “嗬,何止好上十倍?”慕毓芫掀開托盤上的紅綾,看著琳琅滿目的珠寶釵環,“聽說常有人學宮內樣式打造金簪,既然他們這麽喜歡,今兒就把貨真價實的賣給他們,不是比外頭打的更好?認真說起來,是有不少錢多沒處花的主兒呢。”      香陶從外麵進來,笑道:“了不得,都說要親眼瞧一瞧娘娘呢。”      “我有什麽好瞧的?”慕毓芫聞言一笑,“若是瞧一眼便給一千兩,那我就天天坐好了,讓他們瞧上十天半月,豈不把朝廷的金庫都堆滿去?”      雙痕笑道:“一千兩也太便宜他們了。”      主仆幾人說笑了一陣,慕毓芫又問:“對了,讓你們專門請的糧商夫人們呢?若是都到了,讓他們先進來說會兒話。”      “是,奴婢出去瞧瞧。”      雙痕出去片刻,便請進來六位華服錦衫的婦人。眾婦人衣著打扮也還富貴,隻是有些拘謹不自然,比不得王妃命婦見多大場麵,一個個皆斂眉低頭行禮。慕毓芫一臉和顏悅色,微笑道:“原是讓大家進宮玩兒的,都隨意坐罷。”      國中糧商雖然眾多,但卻以此六位婦人家中做的最大,糧店分號遍及全國,舉國糧食大約占了七、八成生意。幾家大糧商銀子賺的多了,羨慕京中繁華,皆在京中修築有別院,因而請人也算方便。想來眾婦人已事先商量好,內中一名海藍錦衫婦人回道:“能得皇貴妃娘娘盛情邀請,乃是我等莫大的榮幸。”      雙痕在邊上道:“娘娘,這是慶福行的霍夫人。”      慕毓芫笑道:“聽說,如今慶福行都由夫人當家呢。”      “讓娘娘見笑了。”霍夫人連忙謙了幾句,解釋道:“隻因外子身體不大好,近年著實不能太過操勞,妾身隻是幫襯著一些,斷然說不上‘當家’二字。”      慕毓芫也不多寒暄客套,直接說道:“霍夫人,眼下江南七省水災嚴重,不僅將房舍損毀,田地更是悉數被淹,百姓們連過冬的糧食都沒有。今次召諸位夫人前來,就是想跟夫人們商議一下,能否替朝廷百姓解決燃眉之急。”      眾婦人臉色均變,霍夫人勉強笑道:“國家有難,自然應當盡自己一份薄力。”說到此處略微停頓,擔心問道:“不知,皇貴妃娘娘如何打算?”      “諸位夫人不必擔心,朝廷斷然不會強行收糧。”慕毓芫見下麵氣氛緊張,先拿話緩和了一下,“隻是眼下朝廷也有困難,前幾年戰事消耗太多,而這次受災的地方又太廣,一下子拿不出足夠的銀子。不怕諸位夫人笑話,那賞珠會也是迫不得已之舉,實在是沒有辦法,想著能多籌一點是一點。”      霍夫人忙道:“娘娘宅心仁厚、福澤綿長,所以才慧及天下百姓。”      “嗬,霍夫人真會說話。”慕毓芫不理會他的恭維,往下續道:“特意單獨留下幾位夫人,是想請夫人們回去商量一下,希望能多體諒朝廷的難處,以平價將米糧賣出。另外,此次所購米糧數量太大,朝廷隻能先給款糧的四分,等到來年秋收,再以同樣的新米補足所缺的六分。”      “這……”霍夫人麵有難色,“不是妾身隻知道銀子,可是米糧全都收購走了,我們今後又怎麽開門呢?若是等到明年,這一年下來的店鋪銀子,還有給夥計師傅們的資費,不是要傾家蕩產了麽。”      “是啊,是啊……”眾婦人紛紛附和,都有些不情願。      慕毓芫卻是一笑,“諸位府上都是國中富商的翹楚,區區一年裏的資費,想來還不放在眼裏,多半是擔心剩下的六分銀子。”      霍夫人臉上一紅,陪笑道:“娘娘如此心細體恤他人,著實讓人感念。”      慕毓芫朝雙痕招手,取來一份黃綾聖旨道:“這是朝廷嘉獎你們的聖旨,上麵的賞銀雖然不多,卻也足夠一年下來的開銷,這點可先放心下了?”轉手讓雙痕遞給眾位婦人,又道:“另外朝廷會出皇榜公開告示,不僅要將你們的善行告知天下,更會把欠下的糧食寫清楚,來年秋收糧食上來一定補足。”      “多謝娘娘想的周全。”霍夫人口氣稍和,仿佛還有一點兒猶豫。      慕毓芫吩咐換上新茶,斂笑正色道:“各位夫人家都是生意人,做生意講究的是太平盛世、流通轉換,若是江南災民得不到安撫,一旦動亂起來,隻怕你們的生意也不好做罷。亂世裏的人,為著一條命什麽做不出來?到時候賊人橫生、燒殺搶掠,各大商行若是有所損傷,朝廷也不負責包賠損失,哪還談得上什麽和氣生財呢?”      “是。”眾婦人被他說的無話,唯有點頭。      慕毓芫又緩和了語氣,微笑道:“還望各位夫人以大義為重,回去多加開導,朝廷明日就開始上門收購,希望能盡快將米糧送往江南。”說著招了招手,“吳連貴,那邊賞珠會差不多開始,你帶著諸位夫人過去,吩咐人好生伺候著。”      雙痕斟了木樨花露過來,“娘娘,歇息一會兒罷。”      “嗯。”慕毓芫大氣飲了兩口,看著漸漸遠去的糧商夫人們,揉肩笑道:“方才說得我口幹舌燥的,看起來大致是成了。”      雙痕笑道:“那是,奴婢瞧那些夫人早聽暈了。”      殿內瞬間安靜似水,慕毓芫便合衣躺了一會。忽聞一陣“鈴鈴”的清脆笑聲,金晽公主笑吟吟進來,禮畢道:“慕母妃,兒臣剛從未初堂那邊過來,實在是吵得頭疼,人山人海的可熱鬧了。”      慕毓芫笑問:“嗬,什麽事這般高興?”      金晽公主撫掌大笑,前仰後合道:“那邊有幾個花枝招展的夫人,也不知道吃了什麽火藥,看別人的眼神,就好像是自己的仇人似的。原本才三千兩的金鳳釵,你爭我搶的,喊到最後,愣是加到了八千六百兩呢。”      慕毓芫淡淡道:“原是價高者得,有錢的自然不在乎了。”      金晽公主不以為然,撇嘴道:“難道,還能比皇宮裏更有錢麽?”      “朝廷再有銀子,也不是用來玩樂的。”看著眼前一臉天真的少女,慕毓芫感慨萬千,極力保持如常微笑,不讓起伏的心緒流露出來。隻是懶怠多說下去,轉而問道:“寅雯,允琮對你還好罷?”      金晽公主側首想了想,出聲笑道:“嗯……,還算不錯罷。”      “那就好……”慕毓芫輕聲喃喃,憶起彼時輾轉反複的心思,有些懷疑,當時決定到底是對還是錯?隻是自己對金晽公主的心,想來早就已經冷淡疏遠了。      賞珠會進行到當日申時,二百四十六件首飾皆被賣掉,其中以幾家珠寶商夫人和幾家錢莊夫人買的最多,統共籌到白銀一百二十八萬兩。朝廷以四分銀的價格購糧,購得整整三百二十萬石穀糧,分做三批依次送到江南,加上先前第一批分撥的賑災糧食,總算將災民北遷之勢緩解下來。      明帝一臉喜不自禁,激動道:“宓兒,朕真不知該怎麽謝你。”      “那……,就等皇上想好再說。”慕毓芫婉聲一笑,與皇帝隔著小幾對麵坐下,“皇上,臣妾還想再求一道聖旨。”      “說罷,朕都準了。”      慕毓芫撥著腕上的紫水晶珠串,沉吟了片刻道:“此次賞珠會上,有幾位富商夫人出資眾多,臣妾想著,朝廷是不是下旨封個稱號?雖說不過是一個虛名兒,王公權貴家或許不稀罕,但對商賈之家不一樣,總歸也是一件榮耀的事情。況且,人家大大方方出了那麽銀子,總不能平白做了冤大頭罷。”      “你說的不錯,也應如此。”明帝深以為然,思量了片刻道:“凡是出資二十萬兩以上,封為正四品恭人;出資十萬兩以上,封為正五品宜人;出資五萬兩以上,封為正六品安人。”說完揚聲喚來多祿,吩咐讓人將旨意頒布下去。      杜守謙在殿外請道:“皇上,下江南賑災的名單擬好。”      小太監趕緊將黃綾捧上來,明帝展開翻了翻。慕毓芫極快的飛掠了一眼,當看到陳廷俊、壽王、齊王三個人名時,心裏不由一窒,然而十幾年的宮內生活訓練,使得他仍能保持淡然如常。明帝朝下揮了揮手,回頭問道:“宓兒,要歇息一會麽?”      慕毓芫緩緩起身,微笑道:“嗯,臣妾想回去看看小瀾。”      一直挨到踏進椒香殿,慕毓芫方才舒了一口氣。雙痕聽聞了前麵的事,忍不住抱怨道:“娘娘為皇上分擔煩惱,勞心勞力、不計辛苦,到頭來反倒便宜了他人!”      “哎……”慕毓芫輕聲歎息,平緩著胸內翻湧的氣流,“不管怎麽說,江南七省的百姓因此受益,總該記著幾分慕家的好處罷。”      “皇上他……”雙痕欲言又止,終究還是默然。      ----原本是應該恨他的,可是卻不能像林婕妤那般糊塗,再累再難熬,也不能丟下三個孩子撒手不管。每每在皇帝麵前不動聲色、婉轉言笑,一步一步走來,究竟有多少是虛情,有多少是真意,想來早已迷茫分不清了。      九皇子拿著寫好的字帖進來,問道:“母妃,你哪裏不舒服麽?”      “沒有……”慕毓芫柔聲搖頭,蹲身攀著九皇子的小小肩膀,細細看了半日,似是自言自語般歎道:“我的佑綦……,要是再大上十歲就好了。”      “母妃?”九皇子一臉迷惑不解,抿嘴想了一會,放下字帖貓腰爬到椅子上,站得高高兒的大聲道:“等兒臣將來長大十歲,一定會有這麽高的。”      “是啊……,佑綦會長到這般高的。”慕毓芫也緩緩站了起來,比起站在椅子上的九皇子,要稍稍矮那麽一點點,微笑仰望道:“傻孩子,母妃慢慢等著你長大。”      “母妃----”九皇子從懷裏掏出雪白的絲絹,輕輕遞了過去。      “做什麽?”慕毓芫疑惑著接過絲絹,感覺到柔軟的小手落在自己眼角,像是想要撫平什麽似的,滾燙的液體隨之滑落墜下。    《元徵宮詞》薄?慕顏 ˇ第三十八章 風雲(上)ˇ       江南水患雖然暫時緩解,後麵卻還有一連串的瑣碎之事。比如北遷災民的返鄉安置,幾個受災嚴重州縣的撫恤銀兩,以及分發藥物防止水後瘟疫,還要監察各地官員是否將款銀挪用。諸如此類,至少還需兩、三個月時間。齊王、壽王、陳廷俊分三路離京,各自都是背負著朝廷要命,特別是兩位王爺頭次擔當重任,更不敢稍有怠慢,一路上幾乎是馬不停蹄的趕路。      外省消息不斷送回京城,皇帝對齊王、壽王的表現很是滿意,已經傳出話來,說是等水患事平再做嘉獎。對於慕毓芫來說,這當然算不上什麽好消息,然而眼下卻顧不上計較,另外一件事更讓人頭疼著急。起先宮外有消息傳進來,說是金晽公主的家奴在宮外傷人,原本以為金枝玉葉驕揚一些,也算不上什麽稀奇之事。可是,隨著金晽公主哭哭啼啼進宮,在皇帝麵前痛訴原委,眾人才知事情遠非如此簡單。      昨兒是中秋佳節,同時也是金晽公主的生辰。金晽公主自幼得帝後寵愛,後來皇後早早仙逝,皇帝更是格外憐惜,素來都是捧若掌上明珠一般。皇帝特意在映綠堂設下宴席,傳旨讓公主與駙馬進宮團聚。席上金晽公主多喝了點酒,頗有幾分醉意,因為駙馬不便留宿宮中,所以單獨出了宮回去。      次日清晨,駙馬半日也沒進宮來。金晽公主不免有點賭氣,隻當著人不好發作,到泛秀宮給帝妃請過安,覺得沒意思便起駕出宮。誰知回到公主府也不見人,下人趕忙來回,說是駙馬昨夜沒有回來,多半在慕府喝醉還沒醒來。金晽公主不由更添一層氣,靜了會還是坐不住,終於忍不住乘車出門,打算親自去把駙馬“接”回來。      趕到慕府,卻被告知駙馬剛剛出門。如此三番五次折騰,金晽公主已是一團難以怒火,冷笑喝斥了慕府下人幾句,下令即刻回府。說來也是奇怪,慕府距離公主府並不算遠,不知何故,來時居然沒有碰到駙馬的人。回去的路上,外頭駕車的小廝眼尖,往前盯了一會,隔簾回道:“公主,剛才前麵藥店人影兒一晃,像是駙馬爺身邊的人呢。”      “你看清楚了?”金晽公主隔著紗簾探望,不信問道。      “奴才瞧著很像,不如讓人進去打探一下?”      倘使是駙馬生病,自然犯不著在外麵取藥。金晽公主留了個心眼兒,隱忍不發,“別一驚一乍的,挑個麵生的小丫頭進去瞧瞧,好好的把人看清楚了。”      小宮女去不多時就回,麵如土色跪道:“奴婢進去瞧仔細了,那人是駙馬爺身邊的青兒,像是在門口守著,奴婢怕被發現沒敢靠近。不過,奴婢問了藥堂的人,說是裏麵有女眷在看病……”      “什麽?!”金晽公主不待聽完,已是大怒。      “公主……,咱們要不要帶人進去?”      “都是蠢材!”金晽公主氣極反鎮定下來,戴上雙層麵紗下車,“讓人堵住藥堂前後之門,一隻老鼠都不許溜出去!”      隨行侍衛宮女二十來人,立時有八人領命分堵各門,餘下的人戰戰兢兢,跟著怒氣衝衝的公主闖進藥鋪。跑堂的眼見一行人進來,也不說清楚抓藥還是看病,就徑直往二樓衝上去,趕忙追道:“小姐,小姐是……”      “閃開!”金晽公主奪過小廝手中的馬鞭,揚手狠狠一鞭抽下去,跑堂的頓時鬼哭狼嚎滾下樓梯,捂住臉麵在地上來回打滾。      早有侍衛衝進內裏抓出大夫,慕允琮也臉色蒼白走出來,後麵還跟著一個弱質纖纖的女子,被人強行摁在旁邊地上。任誰也看得出其中曖昧,金晽公主更是氣得發抖,令人掰起那女子下巴,挑眉冷聲道:“說罷,叫甚名誰?跟咱們的駙馬爺有何關係?”      “……”那女子死死咬住嘴唇,仰麵流淚。      “說話!”旁邊的近侍得令,上前扇了那女子一記耳光,喝斥道:“公主問話,還不一五一十說清楚?再犯倔勁,等會有你苦頭吃的!”      “公主----”慕允琮不得不開口,“明珠原是慕府裏的丫頭,如今已經出府,因為前段染病無錢醫治,所以……”      “是麽?駙馬還真是有善心!”金晽公主冷笑截斷他,“你們慕府那麽多丫頭,今兒明珠姑娘病了,後天珍珠姑娘染恙,還不把駙馬爺累壞過去?今天才算見識了,慕家的人果然寬柔待下,連個丫頭生病,也要公子爺陪著來看大夫。”      “公主,都是奴婢的錯。”明珠淚流滿麵,拚命叩頭道:“是奴婢不知禮數,纏著駙馬爺舍點銀子看病,從頭到尾,都不與駙馬爺相幹……”      “真是主仆情深呐。”他不說話還好一些,金晽公主聞言更是氣結,將手中馬鞭摔在地上,厲聲道:“傻站著做什麽?難道還要我親自動手?!”旁邊侍衛趕緊拾起地上鞭子,那邊早有侍衛押開了駙馬,一頓快鞭抽下,明珠立時吃痛慘呼暈了過去。      慕毓芫聽吳連貴稟到此處,蹙眉問道:“明珠?仿佛從前聽允琮提過,應該是早先的通房丫頭罷。”頓了頓又問:“後來呢,公主打完人又帶到哪兒?”      “不太清楚,想來是關在公主府裏。”      “哎……”慕毓芫這邊還在歎氣,慕府已經讓人火速傳話進來。果然不出所料,那明珠原是慕允琮的貼身丫頭,因為服侍溫柔妥帖,早在公主下嫁前就已收用,當初打算以後封為姨娘的。然金晽公主乃皇後所出嫡女,又對駙馬頗有情意,照他平日裏流露的言語,理所當然覺得駙馬也隻喜歡自己。因此慕家權衡再三,最後還是提前將明珠打發出去。      與公主大婚之後,慕允琮在嚴厲家教下不敢造次。兼之公主年輕貌美,又是一片小兒女心思依戀自己,雖說略有點脾氣,小日子也還算過得和和美美。本來慕允琮昨夜回府小聚,是打算趁空孝敬父母一番,想著公主在宮中,遂決定在舊時房間歇上一宿。回到舊居不免憶起往昔,問起身邊丫頭,才知道明珠的境況並不好。      家中人都指望著明珠做姨娘,沒想到後來又被遣回家,丟了體麵身份不說,連跟著沾光的希望也隨之破滅。家中老母還隻是抱怨,哥哥嫂嫂則更刻薄狠心,雖然收了慕府的遣返重銀,平日卻沒半分好臉色相待。加上明珠又被收用過,難以再嫁好門戶,整日被嫂子夾槍帶棒的羞辱,終於撐不住懨懨病倒下來。      兄嫂自然不肯出銀子請大夫,明珠忍氣吞聲熬了半月,實在是病得難受,隻好拿著僅剩的幾件首飾出去典當。或許是上天憐憫,竟讓他在街上遇到昔時主子,慕允琮見狀又急又痛,趕忙帶他去藥堂看病抓藥。按照往常的習慣,金晽公主都會在宮中逗留一、兩日,慕允琮想著快點看完病,再偷偷資助明珠一些銀兩,安置妥當就趕回宮去。偏生事情那麽巧,也不知金晽公主怎麽想的,突然使性子出宮,又親自駕臨慕府尋人,最後居然在街麵藥堂碰上。      當然這些都是慕府後來得知,不然斷不會由慕允琮陪人看病。如今事情鬧出來,金晽公主哭訴到皇帝麵前,明珠肯定是不保,隻是不知駙馬將會被如何處置。慕毓芫掂量著眼下事態,自己不便過去為自家人求情,金晽公主在氣頭上也哄不住,因此不免有些猶豫不決。      雙痕揮人出去,勸道:“娘娘,先別著急。”      “我能著什麽急?”慕毓芫搖頭一笑,“若說駙馬納妾的也不是沒有,隻是公主下嫁,比不得尋常人家,多半都是公主自己的陪嫁丫頭。除非是公主不能生育,不然縱使有妾也是個擺設,不過是借此栓住駙馬別出去,另外也是一個賢良名聲罷了。”      不知何故,心裏突然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除卻為侄子擔心以外,竟有淡淡的快意在裏麵。難道,自己是盼著四公主不幸福的麽?慕毓芫為內心念頭吃驚,轉瞬間不由想到皇後。假使不是種種機緣巧合,曲折得知真相,一輩子都被蒙在別人的算計中,應該還是對四公主視若己出的罷。      ----隻是那樣的話,難道就一定是比如今不幸?難道不是另外一種幸運麽?因為蒙昧無知而幸福,就不會有如今的煎熬,左右為難,此生此世都是不能夠解脫。      雙痕在邊上等了片刻,小聲喚道:“娘娘……”      “嗯?”慕毓芫醒神過來,收回心思,“我是在擔心允琮,寅雯生來比別人養得嬌貴,又是皇後娘娘唯一的骨肉,不知後麵該如何收場?”      “是啊。”雙痕也不免歎氣,“二少公子背著公主私會別人,突如其來的,四公主怎能不動氣上火?”      慕毓芫幽幽歎道:“四公主生氣還不打緊,隻要皇上別動真火就好。”      然而事情到最後,皇帝的決定卻讓所有人跌破下巴。皇帝耐心聽完公主哭訴,溫聲軟語勸慰了半日,隻說公侯世家都是三妻四妾,不必大驚小怪。既然明珠是駙馬從前的貼身侍女,知根知底,懂得主子的脾性心思,那就賞給駙馬做侍妾好了。      金晽公主聽完旨意,連哭都忘記了,不可置信問道:“莫非,連父皇的心也不向著女兒?駙馬做了那樣的事,還要納那下賤丫頭為妾?!”      “寅雯!”明帝皺眉打斷,“你是金枝玉葉的嫡公主,別說那些不幹淨的話。那個叫什麽明珠的,以後就是駙馬的侍妾,你平日好好管教著就是了。”      金晽公主恨恨道:“兒臣不要!”      明帝反問:“那你要怎麽樣?”      “兒臣……”金晽公主被問得愣住,其實昨天打人出完氣,自己也不知道後麵要怎麽樣,想了一會,“反正……,反正兒臣不想看見他!父皇下道旨意,將他遠遠的攆出京城去,或者……,發配到邊關永世為奴也行。”      “然後呢?”明帝語聲平靜如水,又問:“你就等著駙馬日日夜夜牽掛?朕看這樣也不好,將他賜死不是更幹淨?”      “不!”金晽公主急忙打斷,想到那日駙馬心疼著急的樣子,雖然上火,心底也有一絲絲擔心,低頭小聲道:“兒臣擔心……,駙馬會恨兒臣一輩子。”      “原來你也明白。”明帝歎了一口氣,回身倚在鎏金盤龍寬椅內,“你從小就在宮裏長大,宮裏有多少娘娘你不知道麽?便是外麵的公侯家,誰家又沒有幾房姬妾呢?”      “可是……”金晽公主心頭發酸,忍不住又落下淚來,“兒臣心裏難過……,沒想到駙馬心裏還有別人。難道……,以後還要朝夕相處?”      “寅雯,你坐過來。”明帝伸手,將公主拉到自己身邊坐下,“你要是真想讓那丫頭死,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可你自己也說了,擔心駙馬爺將來會恨你。雖然駙馬嘴上不說什麽,可是心裏總有疙瘩,你還要跟他過一輩子,一直別扭著又有什麽意趣?所以父皇才手下留情,還不都是為了你著想麽。”      “父皇……”金晽公主依著皇帝肩膀,輕聲啜泣。      明帝替他拭淨臉上淚水,緩緩道:“再說,不過是個小小丫頭而已。他連你的一根頭發都比不上,留在公主府裏,駙馬爺當著你的麵,諒他也不敢有什麽特別對待!等過幾年你跟駙馬生下孩子,哪裏還會記得一個小丫頭?至於駙馬那邊,你慕母妃自然會去說他的,往後別再為此事煩惱了。”      “要是----”金晽公主還是不放心,小聲問道:“他先懷上孩子呢?”      明帝眸光冰涼刺人,陰鬱道:“他不會有孩子的!”      “那就賞他一口飯吃,往後不見就是。”金晽公主雖不情願,也差不多聽得通透明白,隻是心頭火氣仍在,“不過允琮……,兒臣絕不會輕饒了他!”      “好,回去讓駙馬賠罪認錯。”明帝寵溺一笑,揀了一些笑話來說,逗得金晽公主破涕為笑,末了才道:“寅雯你要記住,不可為此事抱怨你慕母妃。”      金晽公主撇嘴道:“慕母妃是允琮的姑母,肯定偏心他了。”      “你呀……”明帝愛憐的看著自己女兒,“都是佩縝太過疼愛你,從來就沒有受過什麽委屈,若要論處事大方得體,往後多跟你姐姐學著點兒。”      “學他?”金晽公主頗有不屑,“誰不知道姐姐是慕母妃養的?即便如今人已嫁出去,每次進宮的時候,還不是次次都到泛秀宮去請安。凡是慕母妃交待的事情,就跟沾了蜜糖似的,立馬就粘了上去,連親生母妃也比不上呢。”      明帝皺了皺眉,“越發不知禮數,怎麽可以如此說你姐姐?”      金晽公主吐了吐舌頭,笑道:“反正隻跟父皇說說,他又聽不見。”      “好了,先不說你姐姐。”明帝指了旁邊的座椅,自己端茶潤了潤,“父皇問你,你慕母妃是駙馬的姑母,是不是同為你的姑母?自從你母後仙去,你慕母妃平時待你好不好?”      “當然也是兒臣的姑母。”金晽公主見皇帝正色,不敢再開玩笑,“至於慕母妃待兒臣,那也是極好的,從小到大,慕母妃都沒有責備過兒臣。平日但凡有什麽好的,也跟小九他們一樣分給兒臣,除了父皇和母後,慕母妃便是待兒臣最好的人。”      “既然你都明白,那麽----”明帝突然停頓了下來,似乎在斟酌著說詞,端在手裏的茶微微搖晃,半日才道:“平時要聽你的慕母妃的話,別去惹他生氣,將來……,他自然會好好的照顧你。”      “將來?”金晽公主聽得迷惑,詫異問道。      “父皇平日政事繁忙,後宮的事多半顧不過來。眼下又出了江南水患之事,往後的日子更忙,將來會好有一段日子不得空。”明帝雲淡風輕帶過話題,微笑道:“去給你慕母妃請個安,再撒個嬌兒,讓他好好的教訓一下駙馬。”      金晽公主想到駙馬就不快,賭氣道:“算了,兒臣還是先回府去。”      “又不聽話……”      多祿捧著密折一溜小跑奔進來,“皇上,涿郡急報!”      明帝隻打開看了一眼,頓時臉色大變,稍稍平緩了一下,揮手道:“寅雯,你先回去歇著罷。”說完,竟顧不上金晽公主告安,便起身領著多祿匆匆出去。    《元徵宮詞》薄?慕顏 ˇ第三十八章 風雲(下)ˇ     金晽公主雖然嘴上賭著氣,可是走出霽文閣轉了兩圈,心頭氣息仍然未平,似乎還需要他人安撫一番,人也就不知不覺來到泛秀宮。當然他自己不會這麽想,隻覺駙馬乃是慕家的人,皇貴妃亦有沒嚴加管教之嫌,因此請安也不如從前親熱。      慕毓芫看出他的心思,溫柔扶道:“剛才已經讓人去傳允琮,等一會就進來。都是允琮一時糊塗,讓寅雯你受委屈了,我先替允琮給你賠個不是。”      畢竟從小受過皇家公主的調教,兼之金晽公主本就與泛秀宮親近,斷不敢讓慕毓芫給自己賠罪,忙道:“兒臣不敢,慕母妃實在太言重了。”      慕毓芫嘴角微彎,親手替他沏了一盞胭脂玫瑰露,遞到手裏笑道:“那個明珠隻是一個下人,都是從前爛穀子的事。那時候允琮還不知道能娶你,不然見過寅雯這般金貴難得的可人,哪裏還會看得見什麽明珠,便是寶珠也不稀罕了。”      “哧……”金晽公主被逗的一笑,又趕緊斂了笑意,“那允琮還陪著他去瞧病?隨便找個小廝跟去,打發幾兩銀子不就完了。”      “所以,我才說允琮糊塗呐。”慕毓芫瞧他神色有所好轉,隻順著他說道:“後來問過允琮,說是急著進宮來瞧你,隻想趕緊完事好走人,沒想到糊裏糊塗做了傻事。”      “算啦,不說那丫頭了。”金晽公主將信將疑,卻也氣順了不少。      慕毓芫溫聲笑道:“早知寅雯如此大方,我倒是白替允琮擔心了。等會進來,我一定好好的教訓他,能有如此知心體貼的賢妻,也不知是幾生幾世修來的福氣。”      金晽公主扁嘴道:“如今駙馬不僅有賢妻,連美妾也跟著有了。”      慕毓芫少不得耐下性子,柔聲哄道:“明珠能算的上是什麽妾?比不得寅瑞、寅祺他們,今後的側妃都是官家女兒,那才能分走些許正妃的榮光。明珠不過是慕家的一個下人,往後也是公主府的下人,能讓他端茶送水便是恩賞,你隻當是添了個使喚丫頭。”      金晽公主冷哼一聲,“我的丫頭多著呢,才不要他!”      慕毓芫見他氣消得差不多,微微一笑,“都隨你,遠遠的打發做些粗活便是。”正說著話,便聽外麵小宮女通傳駙馬請見。      金晽公主別過頭去,隻道:“我不見他!”      “你坐著歇會兒,我先出去教訓允琮幾句。”慕毓芫朝旁邊遞了個眼色,示意雙痕留下來陪著,溫柔笑著拍了拍公主,自己挽著煙霞流蘇翩身出去。      “姑母,金安萬福。”慕允琮一臉心虛之色,小心叩拜。      “還萬福呢?沒被你折壽就不錯了。”慕毓芫先責備了一句,招手讓慕允琮跟到偏殿,摒退了眾人方道:“若不是公主心裏還有你,隻怕連小命怎麽丟的都不知道!”      “是是,侄兒知錯。”      慕毓芫由他扶著坐下,問道:“知道皇上為何饒恕你?”      “當然是看在與姑母的情分……”      “還是不醒事!”慕毓芫將他打斷,嚴厲訓道:“皇上之所以放你一馬,那是看在慕家人世代忠心上,看在你大伯和小叔叔的軍功上。你要牢牢記住,這份恩典跟你半分關係也沒有!”      慕允琮趕忙跪下去,端正道:“姑母教誨,侄兒銘記在心。”      “起來罷。”慕毓芫撫了撫胸口,輕舒了一口氣,“另外,家裏會給明珠兩個陪嫁丫頭,有自己人服侍著,將來也不至於太受委屈。隻是你----,若是想讓明珠多活幾天,從今往後就不要見他,隻當世上根本沒有這個人。”      慕允琮趕緊點頭,“是,侄兒謹記。”      慕毓芫不便在此多說,最後訓道:“允琮,你若還是不謹慎言行,牽連家裏跟著你落不是,那就再不是慕家子弟!”      慕允琮賠著笑臉,小心勸道:“姑母先消消氣,侄兒今後再不敢了。”      “我沒什麽好氣的。”慕毓芫輕聲一歎,“眼下皇上雖然放過你,公主那邊的氣可還沒生完,正在火頭上,你還是想想怎麽哄好他罷。”      慕允琮欠身告了安,往內殿去尋公主賠罪。吳連貴與他擦身而過,進來稟道:“娘娘,聽說涿郡難民暴亂了。”      慕毓芫吃了一驚,“暴亂?!”      “是,剛剛收到的急報。”吳連貴壓低聲音,“皇上召集了兩閣大臣,正在啟元殿裏商議詳細對策。皇上擔心局勢控製不住,特地先發下旨意,命令涿郡守將趕緊協助雲將軍鎮亂,聖旨已經快馬飛出京城了。”      “這麽急?”慕毓芫覺得空氣頗為窒悶,像是暴雨前的陰天一般,讓人有種喘不過氣的感覺,皺眉思量道:“涿郡當地的禦史……”細細想了一會兒,輕聲吩咐,“等會公主和駙馬走了,你把文貴人傳過來一趟。”      “文貴人?”吳連貴遲疑重複了一句,漸漸有所領悟。      內殿依稀傳來金晽公主的笑聲,忽一會又靜了下去。雙痕從外麵進來,笑道:“娘娘你聽那邊的聲音,還是駙馬爺有辦法,一會就把公主哄過來了。”      慕毓芫心思不在這上頭,心不在焉道:“不過是小兩口吵吵鬧鬧,公主還年輕,喜歡鬧個小脾氣什麽的,過幾天自然就好了。”      雙痕點了點頭,又問:“依娘娘看,皇上真的饒過駙馬了麽?”      “皇上?”慕毓芫眺望著啟元殿的金鑾殿角,想像的出殿內情景,再側目朝極遠的東南方看去,輕聲歎道:“眼下的皇上,哪還有心思在公主這裏……”      此時此刻的涿郡,早已經亂成一鍋熱騰騰的沸粥。最初之時,隻是幾百人沒領到糧食的難民吵鬧,畢竟分發糧食需要時間,不是三、兩天就能人人分到。在聖旨尚未到達前,當地守將先已領著兵馬鎮壓,不過流民分散數地,又不是可殺之敵,官兵們不敢傷人隻能轟趕平息,最後的效果並不理想。隨著事態越鬧越大,守將不得不急報朝廷,想到護國大將軍也在,趕忙帶著人上門懇請幫忙。      雲琅早清楚外麵的情形,卻為難道:“雖然皇上讓我駐紮涿郡,但本地兵權並不歸我調動,身邊隻有兩萬人,還要護衛公主玉駕的安危。眼下情勢混亂,我隻能派出一萬人配合行事,將軍還是不要在此耽誤,趕緊出去協調鬧事難民要緊。”      “大將軍……”守將急得抓耳撓腮,猶豫了半日才道:“如果真的是難民鬧事,末將的本事雖不入眼,斷然也不敢勞煩大將軍,隻是……”      雲琅聽出弦外之音,忙問:“莫非還有什麽隱情?”      “都先下去!”守將喝退了身邊眾人,細聲稟道:“開始的時候,的確是一些難民在鬧事。不過最近幾日,有不少人刁民甚是囂張,根本不把官兵放在眼裏,反而趁著混亂起哄鬧事。而且----”稍稍壓低了聲音,“據末將的觀察,那些刁民都是青壯年紀,一個個紅光滿麵、精神抖擻,怎麽看也不像吃不上飯的。”      “等等。”雲琅抬手止住他,“你是說有人故意生亂?”      “是,大將軍通透明白。”      “你覺得都是些什麽人?”見那守將賠笑不答,雲琅大約猜到七、八分,能夠將當地官兵不放在眼裏的,除了閩東王的殘部再不做他想。如此一來,就不再是簡單的難民之亂了。      那守將等了一會,又道:“還得多虧大將軍在此坐鎮,有大將軍當日之威,那些人才沒敢鬧得太厲害。隻是如今的情勢,末將實在是為難的很,他們打著難民的幌子,朝廷也沒有旨意,總不好下令當亂賊剿殺罷。”      “那你的意思是----”      守將忙道:“末將的本事實在粗淺,既然有大將軍在此,還請稍微辛苦一段時日,指點末將把此番動亂平息下去。”      雲琅情知他是害怕鎮壓不住,鬧出大亂子來,所以才把自己也拉扯進去,免得將來獨自承受朝廷的責罰。麵上卻不揭破,搖頭道:“非我不願意擔當苦差事,不過沒有朝廷的旨意,能分出一萬人協助將軍,已經是能做的極限了。將軍先多費心幾日,我趕緊呈折朝廷詳敘涿郡之事,等到……”      正說著話,隻聽院門外走進一行人來,皆是宮裝服色,宣唱道:“眾人回避,護國大將軍雲琅聽旨!”      雲琅暗道朝廷旨意來的好快,趕忙整理衣襟單膝跪下,那守將也趕緊退後,一臉苦瓜相隨之轉為喜色。聖旨裏說的清楚明白,讓涿郡守將交出當地兵權,由護國大將軍全權調動,務必將涿郡難民之亂處理妥當。      雲琅接過聖旨起身,喚來下人招呼宮中來人。守將趕緊恭維了幾句,喜滋滋道:“有了皇上的旨意,雲將軍總該安心了罷。”      “嗯,你先回去。”雲琅看了看內院,回頭道:“我要布置一下公主的護衛,半個時辰就好,一會到軍營裏跟你匯合,再商討解決難民鬧事的辦法。”      “是,末將趕緊準備。”      雲琅握著聖旨走回內院,與樂楹公主說了事情大概,又調遣加強了府上巡邏,方才得空喝了兩口茶水。樂楹公主與他續了一盞,擔心道:“你身上的舊傷才好些,又要出去帶兵勞累?當初皇兄不讓你在京中休養,非要派到這裏,如今生出亂子來,倒又想起你的好處了。”      “我為武將,原本就是份內的事。”雲琅淡然一笑,沉吟了片刻才道:“倒是你,總跟著我東奔西跑的,吃了不少苦頭,把你的青春也耽誤了。”      “沒有……”樂楹公主回想起多年癡心,總算換到如今一句溫柔的話,心內不免又喜又澀,勉強笑道:“能聽到你這麽說,吃再多的苦也心甘情願。”      雲琅沉默了一會,又道:“閩東這邊氣候潮濕、多有瘴氣,你打小生長在北方,不像我國中四處都呆過,一時半會難免有些不適。最近雨水總是不斷,你的膝蓋又該犯疼了罷?”      樂楹公主笑道:“還好,最近也慢慢習慣了。”      “敏珊……”雲琅凝目看了良久,像是有千言萬語在唇邊盤旋,張嘴半日,最後還是把話咽了下去。揚聲喚來隨行副將,正色吩咐道:“你不用跟著出去,稍後我會留下一萬精兵,你帶著人好好護衛公主,決不可以出半點閃失。”      副將大聲答道:“是,末將以性命護得公主周全!”      “雲琅……”樂楹公主依依不舍,咬了咬朱唇,“在外麵一定要當心自己,若是你有什麽意外,我也絕不會獨活於人世!”      雲琅點了點頭,笑道:“別人沒那麽容易傷到我,別胡思亂想了。”      樂楹公主躊躇了一會,鼓起勇氣道:“反正,我跟在你身邊十來年,舉國上下、人盡皆知,不論是生是死,這一輩子永遠都是你的人。”      “咳……”旁邊的副將一時沒忍住,笑出聲來。      “你先去安排人手。”雲琅有點尷尬,打發了副將下去,轉身進裏屋取出隨身的佩劍,出來道:“那邊的人還在等著,我先出去了。”      樂楹公主看著人走出院子,心內悵然若失。自己默默站了一會,甚是無味,正待進去卻見雲琅快步回來,不由問道:“怎麽,是什麽東西落下了?”      “沒有。”雲琅有些不好意思,“現在外麵亂的很,難民們已經毆打鬧騰起來,我回來告訴你一聲,千萬不要到街上去。”      樂楹公主溫柔一笑,“嗯,我知道了。”      “那好----”雲琅正欲交待完畢離去,側首看見一名玄色裝束的少女進來,待到看清楚來人,不由吃驚道:“迦羅,你怎麽來了?”      迦羅打趣道:“難道不歡迎麽?”      “豈敢?九皇子殿下的師傅,我哪裏得罪的起?”雲琅開了個玩笑,“既然迦羅你來了,正好保護公主安全,我也放心多了。你們先聊著,我忙完正事就回來。”      樂楹公主點頭道:“去吧,小心著點。”      迦羅看了看二人情狀,抿嘴一笑。跟著樂楹公主進了內裏寢閣,布置雖比不上公主府,卻也比青州邊境舒適許多,乃笑道:“看來,公主真的不想回去了。”      樂楹公主不解,“何出此言?”      迦羅側首想了一會,認真道:“公主和雲將軍,看起來跟以前不一樣了。”      “哪有?”樂楹公主嘴上不承認,心裏還是歡喜的,拉著迦羅坐下,問起宮中的人事近況,高興道:“迦羅,可算你還記得我。”      迦羅聽他言語真摯,也是一笑,“公主可別怪罪,是皇貴妃娘娘讓我來的。說是這邊難民鬧事,雲師兄肯定閑不住的,雖然有不少侍衛,到底不能貼身跟著公主,所以還是我過來更好。”      樂楹公主歎道:“皇嫂心思細膩,事事都想的周全。”      迦羅又道:“皇上也很擔心公主安危,臨走還交待了幾句。”      “是麽?多半在後悔當初放我走罷。”      迦羅不便說皇帝的是非,轉而問道:“對了,我還奇怪呢。當初皇上挺生氣的,怎麽會答應讓你過來?”      “這個麽----”樂楹公主故意拖長聲調,自己先笑了笑,慢悠悠嗅著花茶裏的氤氳香氣,俯身悄笑道:“當時我把刀架自己的脖子上,皇兄擔心血濺當場,雖然生氣,最後也隻好放我走啦。”      皇帝既然嚴命宮人不得聲張,樂楹公主後來也沒提起過,雲琅自然無從得知,此時的他正忙著翻閱資料、查點人數,好大致對涿郡囤兵有個了解。外堂進來一名小校,通報道:“啟稟大將軍,閩東禦史許策求見。”      禦史為從二品的外省大官,官職雖然不小卻是文官,此時求見,想不出會有什麽軍策進獻,因此雲琅頗為納罕。守將正在旁邊介紹軍內瑣事,忙打住道:“大將軍,許策大人不是假清高的腐儒,為人多謀、言語爽快,三教九流都肯賣他的麵子。眼下平撫各色難民,正需要這樣的人物幫忙呐。”      雲琅頷首道:“那好,煩勞將軍去迎人進來。”      那守將也是知情識趣的人,趕忙帶著眾人出去。片刻之後,一名青色通袍的老者朗然進來,相貌清瘦,因為並沒有官袍在身,看起來倒更像是山林隱世之人。朝上抱拳行過禮,笑道:“下官許策,冒昧求見雲大將軍。”      “不敢,許大人請坐下說。”雲琅見他年紀甚長,起身還以晚輩禮。      “大將軍,還請先閱過此封書信。”      雲琅微笑接過信箋打開,卻被嚇了一跳,乃是姐姐慕毓芫的親手筆跡,上麵隻有簡短的一句話,“此人可用,勿疑。”      大約是看出了他的疑惑,許策笑道:“下官接到書信不敢耽誤,即刻趕著過來。不過看外麵的情形,一時半會兒忙不完,大將軍請先處理要事,下官晚些再來詳敘。”      雲琅見他心思靈透、處事穩重,已有幾分好感,加上又是姐姐親自推薦的人,忙回笑道:“有請許大人偏堂等候,我忙完手上事就過來。”      許策笑道:“無妨,正好跟幾個舊友敘敘。”      門外似乎不少人認得許策,熱鬧寒暄了一會。守將打起門簾進來,笑道:“校場兵丁已經列隊好,請大將軍過去指點一下。”      “嗯,走罷。”雲琅拾起佩劍起身,頷首出門。      “大將軍……”守將跟在雲琅身後,邊走邊道:“垗西、襄平、鄴林郡、蘇羊陸續有消息傳來,說是均有大小不同的動亂。”      雲琅皺眉道:“太遠了,說了也是鞭長莫及。”      守將連忙點頭稱是,又道:“襄平、蘇羊事態不大,垗西和鄴林郡有鳳、慕二位將軍,想來也是無礙,咱們還是先把眼前擺平再說。”      雲琅領著人趕到校場,除了分赴各州各縣鎮亂的兵馬,還餘下八萬屯兵,校場上自然是戰不下如此多人,故而隻挑了一萬精兵列隊。台邊有校尉指揮著,舉槍、刺敵、呐喊,倒也整齊有致,隻是少了一股子剽悍利落之勢。守將朝前瞧了一眼,近身道:“內中也有人參加過平藩之役,當然比不得青州回來的精銳,常年曆經戰事,想來是讓大將軍見笑了。”      畢竟不會有大型戰役,比起青州戰事要輕鬆許多,隻要人數上占了優勢,想來不會有什麽大問題。雲琅見守將甚是自謙,隨口恭維道:“將軍調教有方,很是不錯。”      “多謝大將軍盛讚。”守將頗為得意滿足,麵露喜色。      很快又有小校捧著軍簿上來,守將接過遞上,雲琅打開翻了兩下,內中羅列很是詳細清楚,即便臨時接手也是一目了然。在佩服涿郡軍機處的效率時,不禁略有疑惑,總覺得有什麽地方奇怪,卻始終說不上來。再看調兵遣人的涿郡守將,對聖旨竟沒有絲毫驚訝,轉手工作有條不紊,像是早就做好準備一樣。      守將又問:“大將軍,還有什麽吩咐?”      雲琅搖了搖頭,淡聲道:“沒有,我在這裏站會兒。”      ----眼前的一切,仿佛一早就在皇帝的預料之中。雲琅麵對台下整齊的隊伍,站在高台上吹著清風,回首眺望北方時,心底忽然生出一種奇異的念頭。    《元徵宮詞》薄?慕顏 ˇ第三十九章 憶當年(上)ˇ       假使皇帝知道雲琅的想法,一定會失聲出笑。當初派雲、慕、鳳三人出京,分赴從前幾位逆王的屬地,確是因為擔心當地太平,所以才未雨綢繆預先做好防範。隻是皇帝並不是神仙,自然不能預料到後來的水患。此時逆王殘部作亂,而涿郡守將早領過隨時轉出兵權的旨意,交接工作準備充分,故而雲琅才會有那樣的錯覺。      眼下江南七省均有民亂,隻是垗西、豐陽等地亂子不大,而涿郡周地格外嚴重,民亂竟漸漸朝各州縣擴散。當初三位賑災禦使分赴諸地,陳廷俊自然重赴舊地鄴林郡,而垗西附近相對安寧,皇帝原也不期望壽王如何作為,遂給他挑了個相對輕鬆的差事。至於齊王,因為王妃本就是從鋸州嫁過來的,故專門上辭請求前往閩東撫民,正好順道拜望一下嶽父嶽母。      皇帝對他的私心自然明了,麵上卻不戳破,隻是交待先行分發糧食要緊,待事情辦完再處理私事也不遲。今晨齊王又呈上密折,說是涿郡當地難民鬧事嚴重,守將鎮壓數日而不見效果,恐怕是有人故意借機作祟。未免事態鬧大激起民變,特請旨讓鋸州屯兵飛越博曲水,以配合涿郡官兵撫平民亂。      “好啊,果真長大能耐了!”明帝死死盯著折子,兀自冷笑。      當想到齊王絞盡腦汁斟酌字句,盡量看起來字字忠心、句句誠懇,擺出一幅為朝廷君父分憂的姿態,實則盤算著如何將鋸州屯兵收入囊中,那雷霆大怒引起的心痛便又加重幾分。再憶起先前愛子年幼珠碎,自己種種部署隨之落空,更致身心皆損,都是由這個親生兒子引起時,心裏更絞得似要滴血,忍不住迸出一連串的大聲嗆咳。      多祿慌忙跑近侯著,勸道:“皇上,保重龍體啊。”      明帝擺手歎道:“沒事,朕想自己靜一會。”      眼下正是秋菊當季,而皇宮中素來又以黃色為貴,醉心齋後院擺有數百盆金菊,齊頭並放、爭奇鬥豔,一地黃亮奪目的燦燦金色。皇帝獨自步出內殿,有別於院子內的大片金黃,台階兩旁擺著數盆“鳳凰飛羽”,橘紅色的碩大花形,一根根細柔的管瓣向外舒展開去,頂頭微卷,恰似那淩空雲飛的展翅鳳凰之尾。      明帝在清雅花香中凝氣呼吸,心緒逐漸舒緩下來。在今生見過的人當中,以皇後和皇貴妃二人最能忍得、受得,不論悲喜驚怒,都能做到水容萬物一般平靜以對。這固然跟女子的柔韌性有關,但大多還是來自從小的培養,要求便是勿驕勿躁,如此才能不為世事情緒所左右。也正因為如此,才有朝堂後宮數十年的平穩。      ----隻是,這一切已經開始動搖。   從慕毓芫最初進宮的波瀾,接著行湖州遇刺,再到冊立皇後更是受阻,更隨著皇子們逐漸長大成人,使得朝廷當中已經派係初顯。宮內宮外暗流湍急、波濤洶湧,若不是皇帝對泛秀宮聖眷數十年一日,依著那些想要起勢之人,恐怕就不僅僅是暗地的勾心鬥角了。饒是如此,先時朱錫華還是籠絡了不少官員,結黨營私、謀算皇室,差一點就讓新黨陰謀得逞。      雲琅與慕毓泰建功卓著,加上慕毓芫本身出自世家,門第根基深厚,朝中舊臣多半向著文、慕兩家,期盼著皇貴妃的庇佑。同時,也有不少人忌諱慕家權勢,擔心將來自身的前途,所以兩派相爭避不可免。而身處帝王之位者,最要緊就是如何平衡各黨,為後世江山的穩固著想,絕不可因私心而任性妄為。      皇帝深知其中利害關係,故而隻是將雲、慕、鳳三人分開,削減手下兵卒,另外加強韓密、賀必元等人兵權,以備將來能夠有所牽製。再有先前答應與霍連議和,也是因為擔憂國內局勢,唯恐將來內憂外患,所以才會答應的那般爽快。不過,猶如一個長了十來年的巨大膿包,表麵看起來再完好,隻要稍稍一捅也會瞬間破裂開。      “皇上……”內殿裏麵,傳來輕柔溫婉的女子聲音。      眼下的後妃之中,允許進入醉心齋的隻有幾人。既然不是皇貴妃的聲音,賢妃又不會無事過來閑逛,因此明帝不用回頭,也知道來人必是杜玫若無疑。那一襲玫瑰紫二色金銀線華衫走近過來,微屈雙膝請安,兩帶杏色洋線流蘇逶迤垂地,嬌怯怯道:“臣妾不知皇上在賞菊,擾了皇上的雅興。”      明帝朗聲大笑起來,扶道:“你過來正好,一個人看著也是無趣的很。”      杜玫若畫了精致的煙霞妝,眉心一點金色額黃,加上雲鬢上珠翠玉環錚錚,與滿院子的金菊燦色頗為相得益彰。“那就讓臣妾陪著賞花,隻要皇上不厭煩就好。”說著,喚人搬來一架修長的藤編搖椅,扶正上麵的錦繡彈花軟枕,侍奉著皇帝躺好,自己則坐在旁邊小杌子上。      “嗬,朕怎麽會厭煩小玫瑰呢。”周圍沒有人的時候,明帝慣於如此稱呼,說出口從容隨意,似乎特地顯出對寵妃的親昵。      杜玫若避開了皇帝的視線,低頭一笑,“臣妾聽說皇上為江南的事煩憂,每每想著過來,又怕打擾皇上處理政事,隻在宮中期盼著早日平定下來。”      明帝笑問:“嗯,覺得朕冷落你了?”      “沒有。”杜玫若溫柔搖頭,輕輕挽住皇帝的臂膀,“臣妾是怕皇上累壞了,可惜自己愚笨,心裏雖然著急,卻是一點兒忙也幫不上。”      “沒事,朕也不舍得讓你辛苦。”抬眸看向眼前青春姣好的容顏,朱唇皓齒、眉目嬌美,心裏並非是厭惡的,不過卻由不得他人盤算自己。明帝聞著淡淡脂粉香氣,想著自己的心事,“再說,還有皇子朝臣們替朕分擔呢。”      杜玫若頷首道:“也是,那臣妾就放心了。”頓了頓又道:“聽說,齊王在閩東頗為辛苦,不單單是賑災撫民,還幫著孫裴一起維護當地安寧。”      明帝笑道:“寅祺果真能幹,連你們後宮都知曉了。”      杜玫若眸色閃爍,趕忙笑回:“臣妾也不懂這些,都是聽宮人們閑話說的。臣妾隻是想著,江南的事若能早些安定下來,皇上也好少操一份心。”      多祿在台階上探頭,稟道:“皇上,涿郡六百裏急報!”      “你先回去,朕晚些得空過去瞧你。”明帝一臉溫柔,微笑著目送杜玫若告安,待到人一踏入內殿,立時皺眉問道:“折子呢?”擔心事情可能更加嚴重,自己搶先上前拿起折子,看了片刻笑道:“嗯,這個法子不錯。”      多祿悄悄向上打量著,小聲問道:“皇上,是有好消息了麽?”      折子上說,涿郡當地有刁民混入人群,故而造成民亂難撫,因此雲琅讓一萬士兵佯裝難民,以亂治亂、撲殺逆人,現下當地局勢已經得到暫緩。明帝又仔細看了一遍,方才合上折子,讚許笑道:“看來雲琅不僅會帶兵打仗,更會結交賢士能人,不過才幾天時間,竟能想出如此巧妙的法子。”      “恭喜皇上,江南必定太太平平的。”      “還有一份?”明帝對多祿的話不置可否,轉而拿起另一份奏折。      原來是蘇羊刺史的一份急報,說是蘇羊原就貧瘠,此番亦遭水災,情勢比起其他地方更加窘迫。加上蘇羊地勢更加偏南,道路不便,賑災的糧食也晚到許多日,結果分發糧食時遭遇人群哄搶。已經是亂上加亂,誰知因為難民阻塞街中大道,使得海陵王馬車出門不暢,結果當場打死了數名難民。海陵王激起民憤,如今住所已被難民包圍,官府不知該如何處理此事,特請求朝廷給個旨意。      “混賬!活得不耐煩了!”明帝氣得手上發抖,將折子狠狠摔在禦案上頭。      泛秀宮很快也收到蘇羊的消息,乃是江南蘇家密報。慕毓芫將紙卷丟到香爐裏,頃刻焚成一堆灰燼,不住蹙眉思量,獨自靜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吳連貴有些拿捏不準,小聲問道:“娘娘,是不是要安排點什麽?”      “那是當然!”慕毓芫閉上雙眼,喪子之痛一點點浮上心頭。      時隔兩年,記憶沒有一絲一毫的漸淡,反而因為時常回憶,使得整個事件的頭尾都清晰定格。恍惚之間,似乎聽到那調皮孩子的笑聲,總是那麽愛撒嬌,自己卻每每疼愛至深由著他。可惜這一切,唯有在自己腦海裏出現罷了。      “娘娘,你沒事罷?”      “沒事……”慕毓芫剛打算細細商量,卻聽外麵通傳安和公主駕到,如此自然有些不便,想了想道:“你先出去迎公主進來,晚間得空再說此事。”      “是。”吳連貴趕緊點頭,執著拂塵一溜小跑出去。      因為先頭賑災的緣故,安和公主裝束亦是清減,通身一襲米黃色對襟暗紋錦衫,鬢上珠花也以銀飾為主,頗有洗去繁華的素雅之意。他是慣於來泛秀宮請安的,盈盈行禮完畢,揀了素日的位置坐下,側首笑道:“近段時日,慕母妃時常為江南擔憂,自個兒也清瘦了許多。”      慕毓芫淡笑道:“哪有,我又不能幫上什麽。”      “嗬,慕母妃總是這般自謙。”安和公主抿嘴輕笑,起身替慕毓芫續上熱茶,“當初江南水患報上來,朝廷裏拿不出許多銀子,一個個大臣都是沒有主張,還不是多虧慕母妃為百姓籌銀買糧?”      “這個法子,將來再用也不靈光了。”慕毓芫微微一笑,“況且,我不過是先起了個頭,後宮中人皆有捐獻首飾,最後還是外麵財主出的銀子。寅歆你上次也捐的不少,我還擔心你沒有頭花戴呢。”      安和公主卻是一笑,“我若沒有,自然會在慕母妃這裏討個賞兒。”      慕毓芫笑道:“倒是可以,隻怕沒你的新鮮好看。”      安和公主慢慢飲了口茶,又抬頭道:“前幾天四駙馬那邊出了事,聽說當時父皇很是動怒,真是讓人擔心,好在父皇明察秋毫、通情達理,也算是千幸萬幸了。”      慕毓芫約略猜出他的來意,麵上仍是微笑,“允琮太過淘氣,往後得讓家裏仔細管教著他,免得再捅出什麽漏子來。”      “哎,要說四妹妹也是太較真。”安和公主歎了一口氣,搖頭道:“這點小事,何苦大哭大鬧到父皇跟前?如今父皇雖然沒說什麽,到底心裏有了疙瘩,或多或少,總是對四駙馬的前程不利。假使四妹妹明白一些,當初就該私下解決完事。”      “哪能都像寅歆這般懂事?”慕毓芫誇了一句,戲謔道:“所以說陳廷俊才是有福氣的人,能夠做我們的大公主駙馬,將來妻賢妾嬌,不知道要羨煞多少旁人呢。”      安和公主卻道:“廷俊他不會納妾的。”      慕毓芫見他說得篤定,笑道:“咦,看來寅歆真是馭夫有方啊。”      安和公主低頭一笑,像是回憶起平日裏的恩愛甜蜜,臉上還有些羞赧,半日才小聲道:“昨兒剛傳了宮中太醫,已經確診有兩個多月的喜脈……”      “這是好事,有什麽好害羞的?”慕毓芫含笑恭喜他,至於到底是不是好事,一時之間也是難辨,又道:“你父皇煩心多日,晌午過來也好高興一下。”      安和公主頷首道:“兒臣也怕父皇前麵政事繁忙,所以想等午膳時再說。”      慕毓芫囑咐了些該留意的事,又讓雙痕取來一盒上等獨臂人參,情知他必定是先來自己這裏,因此笑道:“眼下離晌午還早,我先吩咐人做點好湯好菜,你母妃整日惦記著你,先過去說會兒話罷。”      “是,多謝慕母妃關懷體貼。”      鹹熙宮在東六宮之末,安和公主不願從月韶門過去,免得路過鳳鸞宮惹眼,故而自遠路經禦花園繞行而過。其實金晽公主已經出嫁,不像從前那般日日住在映綠堂,想要撞見也是困難,隻是安和公主習慣難改而已。誰知剛一踏進禦花園側門,便撞見金晽公主坐在抱夏亭賞菊,手裏一朵黃白雙色的“金鉤萬卷”,正在一瓣一瓣拆花扔著玩兒。      “四妹妹,今天這麽好的雅興?”      金晽公主的心情似乎不好,側首看了一眼,“原來是長姐……”自己想了一會,忽而笑道:“看長姐的樣子,是從慕母妃那邊過來?我猜,這會兒是要去鹹熙宮罷。”      安和公主隻做不懂,笑道:“是啊,剛還說起四妹妹你呢。”      “是麽?說我什麽?”      安和公主反正也不急,索性在旁邊坐下來,瞧著池水裏繽紛淩亂的金黃菊瓣,故作漫不經心道:“也沒什麽,碰巧說到四妹夫的事情。”      金晽公主沉下臉來,冷冷道:“長姐也太過操心了。如今大姐夫出門在外,若是長姐平日閑的發慌,不妨看看書、繡繡花,也有修生養性之功。”      安和公主雖然是熹妃所出,性子上卻並不急躁,平時為人處事,倒頗有幾分慕毓芫的冷靜若素。因而聞言也不動氣,微笑道:“我隻是羨慕父皇疼愛妹妹,任憑四妹夫犯了天大的錯兒,隻要妹妹一句話,還不是輕輕鬆鬆就放過去了。”      這一番話說得恰到好處,金晽公主的臉色緩和不少,“長姐說笑了,父皇也是極心疼長姐的,從品擇駙馬人選便看得出來。滿朝的文武百官、王公貴戚,誰不知道大駙馬是朝廷棟梁?”      安和公主笑道:“嗬,怎比得上四妹夫出身金貴?”      “也沒什麽好的!”金晽公主似乎火氣上來,抱怨道:“隻因他是慕母妃的內侄,父皇也要給幾分臉麵,到了最後,還不是把那丫頭留了下來。”      “四妹妹,既然你也清楚駙馬的情況,平時裏還是讓著一點兒,免得讓慕母妃心疼不高興。”安和公主見他輕聲冷笑,故意歎氣道:“哎……,素日裏我愛親近慕母妃,平白讓大家看笑話,不也正是因為這些擔心麽?我雖然是一片好心,想來四妹妹是看不上眼的。”      既然說的如此坦誠,金晽公主也不好太過冷淡,加上話裏頗為委屈,因而勸道:“長姐你太小心謹慎了。不管父皇對慕母妃再好,也不過隻是一名得寵的妃子,咱們可都是父皇的親骨肉呢。”      “都是親骨肉不假,可是我哪能跟你比?”安和公主故作感激,緩緩道:“四妹夫總歸是慕母妃的親侄兒,若是一些不打緊的事,妹妹你就睜一眼閉一眼,也算是給慕母妃留點情麵。再說那個丫頭,畢竟是四妹夫自幼的貼身侍女,多少有些情分在裏麵,妹妹你可別太下狠手了。”      金晽公主冷笑道:“難道還要我遷就著他不成?”      安和公主見效果已經達成,遂不在這上頭多做糾纏,轉而問道:“眼下的天氣已經入秋,水邊更是涼風陣陣的,四妹妹怎麽坐在這裏?”      “還不是那個寶妃……”      “閉嘴!”金晽公主厲聲喝住侍女,似乎不願多說下去,站起身道:“剛才逛了大半個園子,走得身上發熱,所以坐下來吹會兒涼風,這會兒也該回去了。”      安和公主深知他與寶妃的淵源,自己不過是個外人,當然不願意輕言個中糾葛,因此笑道:“四妹妹早些回去罷,免得受冷染上傷寒就不好了。”      “嗯,長姐也是。”金晽公主一臉心事,轉身離去。      看著逐漸遠去的異母妹妹,安和公主收起唇角笑意,彎腰俯身下去,撿起剩下的大半朵金色殘菊。隻聽“啪”的一聲,殘菊被他大力扔進水裏,池中水花飛濺,頓時激起一圈圈微波蕩漾的漣漪。    《元徵宮詞》薄?慕顏 ˇ第三十九章 憶當年(下)ˇ       隔了幾日,天空逐漸開始放晴。   正午陽光濃烈亮白,慕毓芫以袖障目仰望藍天,纖細的雲絲水洗一般浮在空中,透出清新爽快的氣息。雖然雨水隻是暫時停住,並不能改善江南水患的後遺問題,然而麵對滿天燦色,到底還是讓人心胸舒暢不少。      “娘娘,別站風口裏站久了。”雙痕捧著湖水色玉錦披風過來,絲滑緞麵在陽光下折出亮光,上麵的折枝葵花暗紋,也隨著光線一絲一絲透顯成痕。說著,將披風抖開給慕毓芫披上,打著結兒抱怨道:“現下是什麽天氣,惹上風寒是好玩的麽?”      慕毓芫由得他擺布,笑道:“好好,我知道了。”原是想開幾句玩笑的,可是心思始終飄飄忽忽的,怔了一小會兒,“吳連貴呢?江南的消息還沒傳回來麽?”      “是,娘娘別太著急了。”      “嗯,不急。”慕毓芫無聲微笑,不是自己沉不住氣,而是隻要一想到那人,心底的濃烈殺意就瞬間湧出,衝撞的讓人平靜不下來。      雙痕也沉默了一會兒,又道:“如今涿郡那邊安寧不少,有咱們雲大將軍坐鎮,還有那個許策幫襯著,應該不會出什麽大亂子。”      “不錯,許策的確是個人才。”慕毓芫點了點頭,轉而想起齊王近日所作所為,不由冷笑,“幸而雲琅他們控製的好,沒讓涿郡大亂起來,不然要是真出什麽事,還不正中某些人的下懷?即便這樣,還是讓齊王搶先一步,調走整整六萬鋸州屯兵,委實不能不讓人擔憂呐。”      雙痕勸道:“齊王終究是深宮貴胄,哪裏懂得什麽帶兵之道?不過是求功心切,想趁此機會立點功勞,也好在皇上麵前表現一下。”      慕毓芫悠悠一笑,“無妨,我且看著他呢。”      “娘娘,稍坐會兒就回去罷。”雙痕將連廊上的橫欄拭幹淨,扶著他坐好,平日無人時並不拘禮,自己也在旁邊坐下,“方才聽說,昨兒皇上去鹹熙宮坐了會兒,熹妃自然是高興的不得了,趕著讓人去做皇上愛吃的。誰知皇上正用著晚膳,淳寧宮來人說寶妃身子不適,結果皇上又過去了。”      “嗬,鹹熙宮又得鬧上半日了。”慕毓芫輕聲一哂,“皇上去熹妃那邊,多半是因為陳廷俊辦事得力,好歹是大公主駙馬,也該讓嶽母跟著沾一點光兒。隻是寶妃也未免太過喬致,能有多大的病,還趕著去鹹熙宮請示皇上?當日籌集銀子那會,熹妃口無遮攔得罪過寶妃,昨日病得這麽巧,多半就是為著這個緣故罷。”      雙痕點了點頭,又道:“說起寶妃,最近倒是很少見呢。”      慕毓芫轉著手上渤海玉戒指,淡淡一笑,“他最近也學乖了,像是從後宮裏消失一般,除了定例眾妃請安之日,平日裏連個影子都見不到。”      雙痕不屑道:“這樣也好,省得淨惹事讓娘娘心煩。”      “娘娘……”吳連貴神色匆匆跑過來,招手讓雙痕在台階上守候,請慕毓芫往院子深處走了兩步,低聲稟道:“江南的消息已經傳回來,說是晚了一步。”      “晚了?什麽意思?”      “蘇家那邊一接到消息,就立即安排人手。據去的人回來說,他們快馬飛奔趕到海陵王住所,可是就在半個時辰前,海陵王已被朝廷欽差押解回京。”      慕毓芫大吃一驚,“回京?!”      吳連貴趕忙點點頭,又道:“朝廷欽差奉了皇上旨意,宣讀海陵王勾結逆黨、挑唆民亂等罪狀,算時間眼下也快到了。”      海陵王在蘇羊激起民憤,隨著難民圍聚越來越多,家仆也不敢開門哄攆,也隻好緊閉大門縮在府內。當地局勢早已亂做一團,刺史忙著安頓當地難民,又要分派糧食,哪裏顧得上海陵王的事?原想著是個難得的機會,因此囑咐蘇家的人安排,打算借著難民鬧事的機會,將海陵王在蘇羊就地解決了。海陵王人在外省,加上天時地利人和,要辦成此事並不算難,不料竟被皇帝搶先押解回京。      “勾結逆黨?挑唆民亂?”慕毓芫自語重複著,掂量著皇帝此番舉措的真意,這兩大罪狀壓下去,難道是要處決海陵王麽?或許罷,比起謀害皇儲的宮闈秘聞來說,謀逆罪似乎更合情合理,確實是一個名正言順好機會。      “聽說,還是楊大學士上的彈劾折子。”      “那不奇怪。”慕毓芫鎮定下心神,淡聲道:“當年因為柳眉生的事情,海陵王打死了楊家二公子,眼下這般機會難得,豈有不趁機火上潑點油的?”      吳連貴點頭道:“還有江南難民死了數人,更是罪上加罪,楊大學士本就是內閣難得的好筆墨,想來折子一定寫得聲淚俱下。”      “皇上駕到……”      前殿傳來長長的宣唱聲音,慕毓芫凝了凝神,已經能聽到漸行漸近的腳步聲,遂朝吳連貴揮了揮手。臉上保持著如常的微笑,回殿迎接皇帝道:“今兒挺早,皇上這麽快就都忙完了。”又側首吩咐雙痕,“如今天氣寒涼,去泡一壺蜂蜜花露茶過來。”      明帝卻道:“不用忙了,都先出去罷。”      慕毓芫約略猜到他的來意,麵上隻做不知。取了自己素日用的綠玉茭杯,斟上早上泡的雲霧水仙,遞到皇帝手裏問道:“皇上,是有什麽要緊的事?”      “嗯……”明帝沉吟著,手中綠盈盈的茶水輕微晃動,“蘇羊出了些亂子,敏璽和逆黨的人拉扯不清、暗中往來,前時經人查實罪名確鑿,現在已經被押回來了。”      “然後呢?”慕毓芫心不在焉的撥著茶水,靜靜等著下文。      “這兩年來,朕讓你受了不少委屈……”明帝艱難的啟口,大約是憶起昔日喪子之痛,聲音裏透出難抑的苦澀,“如今敏璽關押在書恩殿,已經由刑部定下死罪,朕剛才傳過旨意,你可以過去送一送。”      “送一送?”慕毓芫輕聲自嘲,不知此時該做何樣表情?轉眸看向皇帝,目光裏有著複雜的光線,見自己沒有反對,愧疚之情似乎減淡了一些。是了,他以為自己恨的是海陵王,所以借此機會,讓自己光明正大的將其處決掉。那麽,是否應該叩謝皇恩隆厚呢?可是此時此刻,心底卻生出無限的濃濃悲哀。      明帝眸中露出擔心,關切問道:“宓兒,你怎麽了?”      “沒事,胸口有點悶……”慕毓芫反手撫著胸口,深深吸了一口氣,自己緩緩揉了片刻,方才將那份哽噎減輕些許。      ----不知從何時開始,已隻能在彼此謊言中相處生活。慕毓芫不無淒涼的想著,推開窗扉時被迎麵撲來的冷風一激,像是有碎冰刮進眼睛裏,刺得雙目合上,反而壓出兩滴灼人的熱淚來。縱使自己親手殺了海陵王,既不能換回愛子的生命,也不能找回往昔的恩愛甜蜜,終究還是全都被打碎了。      午後稍歇,雙痕進來問道:“娘娘,身上好點兒沒有?”      “嗯,已經好多了。”慕毓芫輕聲答應,從長背青藤舒雲搖椅上坐起來,靜靜默了一會兒,心內似乎平緩了不少。      雙痕又問:“娘娘,還去書恩殿麽?”      “皇上有旨,當然得去。”慕毓芫微微彎起嘴角,既然皇帝都專門過來說了,豈能拂了皇上的恩典?再者,皇帝認定自己該恨海陵王,未免讓皇帝多心,凡事也隻好順著他的意思。      雙痕朝外揚聲道:“來人,備輦!”      在鸞車去往書恩殿的路上,慕毓芫忽而想到,雖然海陵王即將被處決,可皇帝此舉未免太過大方。想當初,正是因為皇帝不放心,擔心海陵王泄露其中內幕,所以才把他遠遠的打發到蘇羊。眼下單獨相見,難道不怕自己詢問麽?踏進書恩殿大門,管事領著人上來見禮,說清楚關押海陵王的位置,便招呼眾人悉數退出。如此一來,更是讓人覺得納罕了。      雙痕招呼著身後的宮人,細聲問道:“娘娘,你不覺得奇怪麽?”      慕毓芫淡淡微笑,“走罷,進去殿裏瞧瞧。”      “啊……”雙痕嚇得後退了兩步,指著海陵王那空洞無物張開的嘴,愣了一下,趕忙抬手擋住慕毓芫的視線,“娘娘別看,不然晚上會做噩夢的……”旁邊早有兩個小太監衝上前,找了幾塊絲絹,不由分說死死塞了進去。      慕毓芫輕輕拂開雙痕,向前走近了幾步。眼前麵容慘淡的枯槁之人,雙手雙腳均被鐵鏈束在木樁上,神情萎靡、目光渙散,實在不能和“海陵王”三字聯係起來。抬頭看見自己很是吃驚,奮力掙紮了幾下,雙手軟軟垂下,腕上血痕應是挑去手筋所致。原來如此,自己真是白替皇帝擔心了。      “嗚……,嗯嗯……”海陵王嘴裏聲音含混不清,像是想要說些什麽,可是卻半句話也說不清楚,聽起來反倒格外的淒厲糝人。      若論自己的心頭之恨,即便將海陵王千刀萬剮也難盡消,但是如今親眼目睹,卻又覺得一切都是惘然。----殺了他,消失的也一樣不再回來。況且,比起對海陵王的痛恨來說,自己更想親手了結另外一人,那害死同胞弟弟的罪魁禍首!慕毓芫竭力抑製噴薄而出的恨意,闔目輕聲道:“都先出去,雙痕留在門口侯著。”      雙痕皺眉道:“娘娘,六王爺都已經弄成這樣,皇上還讓娘娘過來瞧人,就不怕嚇著娘娘麽?反正也說不了話,咱們還是早點回去好了。”      “沒事,你到門口等一會。”慕毓芫搖了搖頭,上前停駐在海陵王麵前,“敏璽,我還是這樣稱呼你罷。”朝他擺手道:“好了,別費力氣了。我要問你幾個問題,你隻需老老實實的回答,是與不是即可。”      “嗯、嗯……”像是害怕慢了就會被折磨似的,海陵王趕緊點頭。      慕毓芫說不出是什麽感覺,側身避開那哀求的目光,隻是重新回憶往事,對自己何嚐不也是一種折磨?靜靜沉默了良久,方問:“因為柳眉生的事情,所以你故意帶著祉兒騎馬,想要借此嚇一嚇他,對不對?”      海陵王稍微怔了一下,旋即點頭。      “可是後來,你才發現馬兒跟往日不一樣,已經被人做了手腳,那個人就是如今的齊王!”見海陵王目光裏驚訝不已,慕毓芫隻淡淡道:“皇上特意攔著你,就是不想讓我知道這點,隻是不巧,偏生讓我查不出來了。”      “啊……,啊、啊……”海陵王大駭之後趕忙點頭,嘴裏嗚嗚咽咽,一臉懇求討好之色,隻是始終說不出想要說的話。      “怎麽,想讓我饒過你?”      海陵王趕緊點頭,“嗯,嗯……”      “嗬嗬……”慕毓芫笑出聲來,眼眶已經開始微微潮濕,“倘使僅僅如此,沒準我還真的會放過你。不過你先說清楚,祉兒脖子上為何會有半圈折痕?對了……”稍稍頓了一下,“忘了你不能說話,那麽就讓我來告訴你罷。”      “啊……”海陵王早已嚇得麵無人色,拚命的搖頭,幾乎將嘴裏的絲絹咳出來,像是想要後退避開,怎奈被鐵鏈死死捆得不能動彈。      “----那是因為,你在落馬時以祉兒護住自己,整個人壓在他的身上,結果在掉地時折斷了脖子!”他抬眸直視著海陵王的眼睛,聲聲厲色,“枉費祉兒還叫你一聲六叔,怎麽可以如此狠心?你不但不救護他,反倒拿侄兒做自己的人肉墊子?是你……,是你親手殺了祉兒!”      “……”海陵王終於不再掙紮,眸中僅存的一絲希望也隨之消散。      慕毓芫痛得難以支撐站住,緩緩蹲身下去,淚水一顆一顆跌打在地磚上麵,隱約映出七皇子天真嬌縱的笑臉。伸出手指觸碰之時,隻有冰冰涼的一點潮濕停在指尖,清脆童音依稀可聞,那小小的身影卻消失不見。      雙痕在門口擔心瞧著,走近問道:“娘娘,奴婢扶你出去罷?”      慕毓芫搭著他的手站起來,隻覺渾身乏力,勉強走到旁邊的矮凳前,端起漆盤內的金摩羯紋四曲杯,執壺滿滿斟了一杯酒。“雙痕,扯掉他嘴裏的絲絹。”將酒杯端到海陵王麵前,淡聲道:“皇上讓我來送一送你,這杯酒是我親手斟的。”      海陵王吃驚瞪大了雙眼,含混發聲道:“啊、啊……”      “不用驚訝,並不是我心軟放過你。”慕毓芫明白他的意思,緩緩道:“既然皇上以為我恨你,我又怎麽能不送你一程呢?而且回去之後,還應該叩謝皇上的恩典,還要做出恩怨盡消的樣子,你明白了吧?當然,你也可以不喝。不過刑部那邊花樣繁多,你若是再回去,想來不會像眼下這般輕鬆了。”      “……”海陵王啞然無聲,頭也不堪重負的低下。      “敏璽,你到那邊替我好好看著祉兒,別再淘氣,也莫讓旁人欺負了他。”慕毓芫輕聲喃喃,伸手撥開海陵王額前的亂發,靜靜看了良久,將那日夜痛恨的臉龐深深刻在腦海,聲音平緩道:“雙痕,服侍六王爺喝下去。”      “是。”雙痕小心翼翼接過酒杯,有些不敢正視。      慕毓芫默然站著等了片刻,輕輕合上海陵王的眼睛,在最後一刻溫暖停留之時,恍惚憶起昔日驕揚矜貴的少年模樣。那時的自己不足雙十年華,還帶著些年輕負氣,因為海陵王說自己拉不開弓,故意一箭射到他的馬蹄旁邊,馬兒吃驚嘶鳴,弄得海陵王在人前狼狽不堪。時光悠悠流轉,那些馳騁在青山翠嶺間的少年人,那些藍天碧雲下的歡聲笑語,都已消失在漫漫歲月之中。      暮色漸濃,天際隱約有細月浮現出來。大約是因為前段長時綿雨,那雲頭也透著淡淡青色,在晚霞的輝映之下,仍然帶著說不出的潮濕意味。此時華燈未上,正是宮裏最陰暗晦澀的時光。慕毓芫扯緊了身上的披風,在窒悶的空氣裏穿過,悄無聲息的跨進太廟祠,感受著此處獨有的陰冷氣息。      “叩見皇貴妃娘娘,金安萬福。”管事太監上來行禮,並不多加言語,招呼著小太監將香爐等物備好,遂領著眾人悄聲退出。      殿內已經上過燈燭,內裏燈影搖曳,再加上濃烈的香灰氣味湧上來,更有一種明顯陰森寂寂的氛圍。太廟祠正殿供奉著曆代帝王,偏殿則是當朝亡故的皇子公主們,直到新帝登基,牌位才會跟隨先帝移到皇陵。當初七皇子不幸落馬早夭,加封永寧王,以親王之禮下葬,靈位便設在偏殿正中的首殿。      慕毓芫由雙痕扶著進去,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架桃木搖籃,當初自己堅持要把搖籃擺放在這裏時,宮人們都說皇貴妃娘娘是傷心的糊塗了。----是啊,旁人怎麽會記得七皇子說過的話。他才不要做什麽永寧王,隻是想要一架大一些的搖籃,永遠都由母妃搖哄著入睡,是母妃最聽話可人的乖孩子。      “祉兒,祉兒……”慕毓芫將靈牌摟進懷裏,淚水滴落在玄色漆木的端頭上,從金粉刻字上緩緩滑過,“母妃來看你了,乖乖睡罷。”他將靈牌輕柔的放進搖籃,嘴裏細聲哼唱舒緩的小曲,手上輕輕搖著,仿佛躺著的正是那個嬌憨的孩子。      “娘娘……”雙痕不敢太過大聲哽咽,低頭捂緊了嘴。      也不知道蹲了多久,慕毓芫在靜謐中揉著酸脹的小腿,側首拭淚之間,忽然眼角餘光瞥見一角明黃色的袍擺。想來雙痕已經退了出去,隻是不知皇帝已到幾時,似乎沒有什麽可說的,因此索性假裝沒有看見。      “是不是腿上乏了?”明帝輕聲問著,自旁邊拉過一方厚厚的蓮花蒲團,雖然上麵幹淨無痕,還是慣性的撣了撣,“來,坐著讓朕給你揉揉。”      殿外已經完全黑了下去,朗朗皎月升起,周圍繁星點點,猶如一顆顆水色晶鑽起伏閃爍,將深色夜幕點綴得分外迷人。慕毓芫被他拉著坐下,腦子裏渾渾噩噩的,看著皇帝溫柔細心的動作,卻連謝恩的話也忘了說。      過了一會,明帝柔聲問道:“宓兒,覺得好些沒有?”      “嗯,皇上也坐著罷。”      “朕不累。”明帝看著七皇子的靈牌,靜了片刻,“這會兒入夜了,冷不冷?”將慕毓芫的披風裹緊一些,連人帶披風摟進懷裏,“朕陪你在這兒坐一會兒,已經讓人做好了熱湯,回去多喝一點,不然寒氣就積在身體裏了。”      慕毓芫知道蹲久了不好受,掙了掙道:“皇上,現在回去好了。”      “沒事,等會再走。”      “皇上……”慕毓芫聽出他聲音裏的異樣,剛要轉身回頭,便有滾燙的熱淚滴落在脖頸間,皇帝的身子也跟著輕微顫抖。慢慢對上皇帝的視線,望著那熟稔已極的峻毅麵容,不知何故,心裏忽然出奇的平靜下來。纖細手指劃走晶瑩的淚水,一痕又一痕,仿似撥開層層迷霧一般,想要看清到底哪些是假意?哪些才是真情?    《元徵宮詞》薄?慕顏 ˇ第四十章 緣錯(上)ˇ     在雲、鳳等人的勤力疏散下,再配合當地駐兵的配合,江南水患的難民漸漸得到安撫,終究沒有鬧出什麽大型民變之類。此時距當初水患已經月餘,該分發的糧食也基本到位,各地撫民令進行的有條不紊,不時有地方官的敘功折子呈上來。然而,就在皇帝跟滿朝文武緩氣之際,江南又因水患導致河流受汙,難民屍體、家禽殘骸沒入河中,水疫以鋪天蓋地的態勢席卷而來。      皇帝為著此事寢食難安,著急上火了幾天,嘴角也跟著起了一個豆大的水泡,紅腫亮白的,吃飯時不免牽扯的陣陣作痛。“不吃了!”明帝將銀湯匙摔在碗裏,弄得熱騰騰的肉粥飛濺,不免更是惱火,起身喝道:“起駕,啟元殿早朝!”      “皇上……”慕毓芫從裏麵追出來,上前拉住他,“皇上嘴上還疼著,喝肉粥也是有些不方便。臣妾剛讓雙痕盛了米湯過來,溫溫兒的,少喝一點也是養胃,等到半晌餓了再補一碗桂花酥酪。”      明帝隻得笑了笑,“沒事,你回去渥著罷。”      “難道,還要臣妾親自喂麽?”慕毓芫溫婉一笑,自雙痕手裏接過雪白的米湯,先嚐了一小口,遞到皇帝嘴邊道:“喝罷,等會都涼了。”      “好,朕喝。”明帝突然狡黠笑了笑,端起米湯,從他喝過的痕跡一氣飲完,放回托盤裏笑道:“好味道,果然不一樣呢。”雙痕抿嘴忍著笑,趕緊端著碗盞退下去。      慕毓芫笑看了皇帝一眼,朝多祿吩咐道:“行了,別在肚子裏偷著笑了。趕緊出去招呼車輦,別耽誤皇上早朝,記得過會兒再補一碗酥酪。”      “是,謹遵皇貴妃娘娘旨意。”多祿故作認真,打了個千兒緊追皇帝跑出去。      被方才皇帝這麽一折騰,慕毓芫自然也再睡不著,遂讓人打水淨麵,又讓紫汀去挑兩套衣衫出來。今兒是十五月中,按例各宮妃子都要過來請安。因為時辰定在晌午,此刻也不著急,慕毓芫打點好發髻妝容,身上隻穿著素日家常衣裳,也讓人盛了一碗新鮮米湯上來。      隻看了一會兒書,那邊孩子們也跟著陸續起床。十公主搶先跑了進來,隻是穿整齊衣裳,發髻還沒來得及梳,嚷嚷道:“母妃,兒臣都餓的站不起來了。”      原是昨天晌午,慕毓芫讓禦膳房做了一桌素菜,豆腐、蘿卜、青菜,總之菜裏不見半點油星,一律的清湯寡水。吃飯前是先說好的,如今江南百姓正受著苦,也讓皇子公主們體會一些,因此特意素食一日。起先十公主還覺得好玩,等到菜搬上桌子,咬了一口豆腐便臉有苦色,勉強忍耐著咽了下去。      若是往常素菜的做法,三、兩天不吃肉也無不可,而這特別做的素菜,除了有一點兒鹽味兒,實在再吃不出什麽來。皇子公主們從小養尊處優,哪裏吃過這樣的飲食?十公主不敢當麵牢騷,隻稍微吃了一點,便說自己差不多吃飽了。九皇子從沒有撒嬌的習慣,自然不會像妹妹這般耍滑。雖然吃的不多,還是老老實實將碗裏米飯吃掉,略喝了小半碗青菜湯,方才起身告安出去。      慕毓芫見狀微笑,並不開口戳穿。隻是正色吩咐身邊宮人,不論瓜果點心,當日之內都不許讓孩子們進食,到了晚上又是一頓原樣的素宴。十公主餓得受不了,也顧不上難吃與否,挑了還能下咽的豆腐,一氣兒吃下去好幾塊。      慕毓芫笑問:“味道如何?”      十公主嚼著豆腐想了會,答道:“仿佛,比中午的要好吃一些。”      結果這一句話,惹得雙痕等人笑了一整晚。大約是怕晚上挨餓,昨夜十公主早早的就睡了。半夜偏殿微有人聲,燈火通明的亮了良久,明帝被燈光驚醒,還擔心是不是十公主身體不適。慕毓芫自個兒忍住笑,喚來奶娘囑咐了幾句,好說歹說,方才勸得皇帝放心睡下去。      “母妃……”十公主素來喜歡多睡,今日卻起得出奇的早,此時此刻正倚在慕毓芫的懷裏,撒嬌央道:“就給兒臣一個雪梨吃,要不……,半個也行!”      “先別急,母妃有話問你們。”慕毓芫吩咐宮人將點心放好,招手讓九皇子近身坐下,微笑道:“吃了昨兒的素膳,都有什麽想法?棠兒餓得厲害,你先來說。”      十公主忙道:“兒臣吃了昨天的素膳,才知道百姓們吃的都不好,每天都吃青菜豆腐,他們實在是太可憐了。”      “佑綦,你怎麽想呢?”      九皇子站起身來,回道:“兒臣記得太傅說過,若是天下百姓都米飯吃,不缺衣短糧,就已經算是太平盛世了。由此可知,很多百姓連青菜豆腐也吃不上,經常都在忍饑挨餓,更不用說日日大魚大肉。所以,兒臣們享天下百姓供奉,更應該惜福養身,往後再不可有奢靡浪費之舉。”      慕毓芫頷首笑道:“佑綦說的更好,先吃一塊兒芙蓉糕罷。”      “是,兒臣領過母妃教誨。”九皇子欠身接過芙蓉糕,看著低頭抿嘴的妹妹,遂將手中的軟糕掰成兩半,遞了半塊兒過去,“拿著,我們一人一半好了。”      “多謝九哥哥。”十公主張嘴欲咬,又怯怯的抬頭看了一眼。      慕毓芫知他擔心,笑道:“吃罷,你九哥哥的一片心呢。”看著兄妹倆親親密密的樣子,心下也甚高興,替十公主拭了拭嘴角碎屑,又道:“外麵已經預備好早膳,都是你們平日喜歡的,一會慢著些吃,都小心點兒別噎著了。”      “是,兒臣知道了。”兄妹倆齊聲答應,一起歡歡喜喜跑出了去。      雙痕進來道:“娘娘,先把衣裳換好罷。”      當初冊立皇貴妃之時,皇帝頒過旨意,皇貴妃所有禮製均儀同後製,因此享有著明黃服飾的特權。針功局也做過兩套明黃色禮服,慕毓芫卻很是少穿,隻說不愛此色,一般都以正紅吉服代替。今日挑了一件真紅色緙金絲雲錦長袍,還是當日祭天所製,不過多加了兩層中衣,底下是九鸞飛天金絲暗繡百褶鳳裙。未免正裝顯得太過直板,又配上兩帶七珍錦心流蘇,柔軟無物垂下,立時平添一份踏雲而出的飄逸意味。      請安時辰到,慕毓芫正坐椒香殿接受眾妃之禮。雖說不過是走走過場,但是也要大致像個樣兒,妃子皆不敢急著離去,隻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閑話。閑話之間,不免說到江南的水疫上麵。惠妃曆來是個膽子小的,在人聲中插嘴道:“聽說,如今水疫已經越過江南,不知怎的,連江北這邊都有人染恙了。”      陸嬪坐在他的旁邊,接話笑道:“這也不算奇怪,南北兩地的客商、旅人不少,整日人來人往的,難免會過染上一些晦氣。”      “江北算的上什麽?”熹妃不屑一笑,“前幾天寅歆進來請安,說是此次水疫勢頭不小,最近京城也有人染病,還讓我平日多注意著些呢。”      他說這話多少有些得意,陸嬪忙笑誇道:“有大公主那樣體貼的女兒,更有大駙馬那等好女婿,誰不羨慕熹妃姐姐好福氣?如此看來,後宮裏也真該注意著些了。”      “好了。”慕毓芫打斷他們,淡聲道:“大家自個兒注意就好,別四處去說,以免鬧得宮中人心惶惶的,讓皇上聽見又是生氣。”      “是。”眾妃趕忙答應下,杜玫若也符合應了一聲。因為與泛秀宮嫌隙日深,雖然皇帝對他寵愛頗為隆厚,但也不能撼動皇貴妃六宮之主的地位,故而平日裏盡量避免言語衝突。不過,初一、十五的定省不可避免,盡管每每按時應場,也隻是沉默不言虛耗時間罷了。      吳連貴進來稟道:“娘娘,張老太醫奉旨過來。說是最近京內有人染疾,情狀頗似江南水疫之像,特意配製了些專用藥物,請娘娘安排人往各宮分發。”      熹妃故意歎道:“我都說了,方才你們還不信呢。”      慕毓芫懶怠理會他,隻讓人召太醫進來說話。宮人趕忙放下隔簾,張昌源乃是三朝為醫的老人,進殿略微欠身算是請安,躬身道:“諸位娘娘不必驚慌,如今京中隻是有些流言,並無確診病例,眼下僅是做一些防範而已。”      慕毓芫頷首道:“有勞老太醫辛苦了。”      張昌源忙道:“多謝娘娘關懷,都是老臣份內的事。”諸位妃子又問了水疫病狀,以及平日該留意的地方,也都逐一耐心答過。      陸嬪似是想起什麽來,朝謝宜華道:“方才賢妃娘娘不是咳嗽麽,既然張老太醫在此,這般好的脈息,何不趕巧替娘娘請下脈?”      謝宜華臉色一變,勉力微笑道:“沒事,不用麻煩了。”      “賢妃隻是嗓子有點兒癢,喝點兒冰糖梨片水便好。”慕毓芫蹙了蹙眉,抬手止住還欲說話的陸嬪,朝下說道:“老太醫還擔著水疫的事,還是先回去忙罷。”      因為賢妃與皇貴妃交情深厚,陸嬪原是想討個好的,卻不料二人都是不領情,忙訕訕陪笑道:“是,都怪嬪妾想得不周。”      杜玫若掃視了三人一圈,低頭抿嘴沉默。      眾妃子又說了些閑話家常,遂起身告安回宮。雙痕送人至大殿門口回來,跟隨慕毓芫進到寢閣,撫著胸口小聲道:“還好娘娘反應的快,不然賢妃娘娘可就不方便了。”      “哎……”慕毓芫輕聲歎氣,“看來,平日還得更加小心才行。素日賢妃不適,都是讓俞幼安去請脈,從沒出過紕漏,沒想到今天卻有這麽一出。”      雙痕笑道:“陸嬪也太過殷勤了。”      慕毓芫走到銅鏡前坐下,回頭道:“沒事就好,先不用再說他。讓紫汀進來整理下發髻,這幾支足金步搖實在太沉了。你再把早起的衣裳拿過來,既然人都散了,我也樂得自在一些。”      紫汀進來笑問:“娘娘想換個什麽樣的?”      慕毓芫自行去著雲鬢上的釵環,發髻已有些許鬆動,反手抿了抿,對著鏨花銅鏡笑道:“又有什麽分別,你看著隨意挽一個好了。”      紫汀服侍他十餘年,深知喜好,加上手上功夫著實巧致,不到片刻,便又換了一個閑適的流雲盤桓髻。重新簪上攢心點藍珠花,將鬆散發絲抿好,手上取了一支佛手紋鑲珊瑚珠梔子釵,沿著發根穩穩的固定別好。正在低頭詢問慕毓芫,卻被闖進來的雙痕嚇了一跳,輕笑嗔道:“慌慌張張的,誰在後頭攆你不成?”      雙痕顧不上答他,急道:“娘娘,賢妃娘娘在大門口摔了。”      慕毓芫奇道:“青天白日的,怎麽會無故摔著?”      “不是……”雙痕連連嗐聲,“原是大家一塊兒出去的,聽說是寶妃娘娘先沒有站穩,踩到了賢妃娘娘的裙擺,後來兩個人都摔倒了。寶妃娘娘說摔得厲害,讓人趕緊去請張老太醫過來。娘娘,咱們該怎麽辦呐?”      “晚了,來不及了。”慕毓芫搖了搖頭,“想來寶妃多半是起了疑心,看出賢妃有所不妥,應該早讓人去傳過張昌源,估計現在人已經到了。”      雙痕急道:“那……,若是皇上知道如何是好?”      “皇上肯定會知道的。”慕毓芫揮了揮手,讓紫汀到門口看著人,“寶妃原就跟賢妃有過節,再加上賢妃跟我走的親近,眼下機會難得,他一定會在皇上麵前扇風點火,這件事情瞞不住了。”      “是啊,張老太醫可不會瞞著皇上。”      果然,不刻便有消息傳回來。張昌源趕到當場,寶妃隻說自己沒有賢妃傷得重,讓老太醫先替賢妃診脈,賢妃也沒有理由再拒絕。結果賢妃曾經服食過禁藥,大約是當時用量不少,雖然時隔久遠,但是遺症痕跡依舊明顯。眾人恍悟賢妃多年不孕之由,私下皆是議論紛紛。宮妃私自墮胎、禁孕都是大忌,論重可算謀害皇儲之罪,皇帝得知消息震怒不已,下旨掖庭令即刻鎖拿賢妃看押。      早在先帝天淳年間,掖庭令掌事曾受恩於同暉皇後,往後更有十幾年照拂,也算的上是多年的心腹了。因而賢妃雖被禁足在鍾翎宮,慕毓芫也並如何不擔心,隻是想著事情了結,才又開始頭疼煩惱起來。在寢閣內思前想後,搖頭歎道:“現在皇上正在氣頭上,此刻不便過去,不然說了也還是白搭,且再稍等一會兒。”      雙痕鎖眉道:“娘娘雖是好心,可也別惹得皇上遷怒娘娘才是。”      “沒事,我心裏自有分寸。”慕毓芫微笑安慰他,將雙痕的話又回想了一遍,忽而心頭微明,大致有了一點朦朧的主意。      雙痕問道:“娘娘,可要準備什麽?”      “嗯,你去找文貴人一趟。”慕毓芫招手讓他走近些,附在耳邊交待了幾句,囑咐趕緊去辦,又喚吳連貴進來,“隻說我身上不舒服,讓安和公主進來一趟。”      “是。”吳連貴也知事情緊急,趕忙出去。    《元徵宮詞》薄?慕顏 ˇ第四十章 緣錯(下)ˇ       賢妃服藥禁孕的消息傳開,宮內頓時一片嘩然。皇帝對賢妃不算偏寵,然他位分較高,兼之脾性溫柔淡然,在後宮裏是有名的和氣娘娘。往日裏,宮人都惋惜他福薄沒有子嗣,誰知道居然是如此緣故,皆是納罕不解。      而對於杜玫若來說,這個消息實在足夠讓自己驚喜,驚的是----沒想到會鬧出這麽大動靜,喜的是----宮妃私自禁孕是大忌,此次賢妃定然難以脫罪。當時,見賢妃斷然拒絕陸嬪的好意,後來連皇貴妃也出麵幹預,心中便有些奇怪,仿佛藏著什麽見不得人的秘密。雖然自己不知詳細內幕,但也明白其中定有不妥,於是拚著摔傷自身,借機踩住賢妃裙角將他絆倒在地。因為賢妃位分尊貴,尋常小太醫過來容易被拒絕,還特意讓玉荷去請張昌源,事情很是順利,自己果然沒有白白摔那一跤。      玉荷自外麵進來,悄聲道:“娘娘,奴婢在外頭聽了些閑話。”      “少不了的,有什麽稀奇?”杜玫若以為是賢妃的議論,也沒怎麽在意,心內正在琢磨皇帝那邊,到底會怎麽處置賢妃一事。      玉荷將攆宮人都出去,壓低聲音,“是有關皇貴妃的事情。”見杜玫若猛地抬頭,忙往下道:“外頭有人傳言,很可能是皇貴妃做過手腳……”      曆來宮妃之間都是爭鬥不休,有時表麵上看著一團和氣,私下卻是暗裏藏刀,這樣的事也不是沒有。杜玫若聞言想了一會兒,搖頭道:“倒不是不可能,不過看皇貴妃平時的態度,對賢妃並不像是虛情假意。況且,賢妃得寵不多,皇貴妃沒必要如此做,犯不著多年處心積慮。若說放在從前的朱貴妃身上,或許還有幾分可信,拿這種手段來對賢妃未免太過,多半是底下的人嘴碎罷了。”      “也是。”玉荷點了點頭,“隻是奇怪,是誰這麽大膽放肆胡言呢?平日裏就數熹妃嘴最碎,莫非是他?再者,那個楊婕妤雖然常來請安,但看著也不是本分的,他又跟皇貴妃住在同一宮裏,說不定是人不可貌相呢。”      皇宮內的女子,誰會沒有自己的私心?比如惠妃、陸嬪、文貴人等等,看起來固然本分老實、沉默寡言,可誰又能保證他們心麵如一?不管如何,對皇貴妃來說都不是什麽好話。杜玫若輕聲笑了笑,“管他是誰,都惹得皇上心煩才好。”      此時此刻,皇帝的確很是心煩。賢妃之事固然讓他震驚,畢竟曆來宮妃都是盼著懷上龍種,雖然賢妃性子冷淡,但也沒想到他偏激到要自絕身孕。然而,事情遠不止如此簡單。因為忙著朝堂上的事,上午沒來得及過去鍾翎宮問話。誰知剛剛用過午膳,彈劾漢安王的折子便飛呈上來,內容五花八門,讓皇帝震怒之餘不禁啼笑皆非。      禦駕行到鍾翎宮門口,先有掖庭令掌事迎上來,請安過後道:“遵照皇上旨意,隻是將賢妃娘娘押在側殿,並沒有做任何審查問詢。”      明帝不耐煩揮手,“都下去罷。”      眾人正要剛走到儀門,正撞見一名清瘦女子走過來,秋香色暗紋起花宮裳,下著豆綠宮絛如意綿裙,屈膝襝衽道:“臣妾給皇上請安,金安萬福。”      明帝稍稍有些遲疑,對麵前女子幾乎沒有印象,待多祿在耳畔提醒了一句,方才問道:“唔……,文貴人有什麽事?起來說罷。”      “臣妾聽說,賢妃娘娘……”      明帝冷笑打斷他,“怎麽,你打算替他求情?”      “臣妾人微言輕,不敢奢望為賢妃娘娘求情。”文貴人雖然微低著頭,舉止氣度卻很自然,“賢妃娘娘身為鍾翎宮主位,臣妾平日與娘娘相處良多,深知娘娘為人,竊以為此事其中定有蹊蹺。”      明帝饒有興趣看了他一眼,悠悠道:“哦,說來聽聽。”      文貴人朝旁邊看了看,待多祿等人退開方道:“賢妃娘娘雖然多年不孕,但若說是他自服禁藥未免不通,哪會有妃子不想有龍裔的?賢妃娘娘心性清淨,難免不通宮內繁瑣事務,或許是被人做什麽手腳,才會……”      “是麽,那你覺得是誰?”      文貴人忽然跪下去,伏地回道:“眾人皆知皇貴妃娘娘……,與賢妃娘娘交好,雖然兩位娘娘非親非故的,私下卻是親如姐妹。”聲音漸次低微了一些,“臣妾聽到外間傳言,都說可能是皇貴妃娘娘……”      明帝勃然大怒,“放肆,是誰讓你編出此等謠言?!”      “臣妾也是聽說。”文貴人似乎很是害怕,不敢抬頭,“皇上英明聖斷,千萬不要冤枉了賢妃娘娘……”      “來人,讓他滾開!”明帝忍住怒氣,拂袖往內裏偏殿走去。      謝宜華一襲素色宮服迎出來,因為犯下大罪,雲鬢上的貴重釵環均已摘下,隻別了一支素銀鏤空菱形梔子簪,反倒更合他本來的清淡容色。見到皇帝很是平靜,並沒有如何驚慌失措,淡聲行禮道:“臣妾謝氏,給皇上請安。”      多祿等人並沒有跟進來,殿內宮人也都退散了。明帝在靜謐中沉默著,繞步走到身後,等著謝宜華不自在轉過來,方才問道:“你有什麽話說?”      謝宜華淡淡道:“臣妾有罪,無話可說。”      明帝朝他仔細看過去,纖細秀雅的容顏,雖然談不上如何驚豔絕倫,卻自有一種特別的柔和似水氣韻。憶起多年前慶都之事,那日謝宜華親眼得見皇貴妃真容,頓時花顏失色,竟然失神將手中玉簪摔碎在地。想到此處不由好笑,妃子中膽敢不心係自己,卻能在後宮裏數年平安的,恐怕也隻有他一人而已。      後宮裏最不缺的就是女人,他也不是讓自己上心的,既然有他存在的價值,隻要不生出是非,自己也不在乎多養一名妃子。本來曆代漢安王忠於朝廷,加上他與皇貴妃相處甚好,不比當初萱妃,不管有沒有身孕也都可以。但是私自絕育另當別論,再加上此時還是一幅不動容的樣子,由不得不生氣,因而冷笑道:“你膽子倒不小,可有半分將朕放在眼裏?皇室血脈,豈能讓你來做抉擇的!”      謝宜華並不動容,緩緩道:“皇上子嗣良多,有壽王、齊王那等國家重器,還有佑綦、佑嶸幾位聰明皇子,臣妾有無所出有何分別?既然臣妾犯下祖製宮規,還請皇上依例降罪便是。”      “嗬,朕還不知賢妃如此能言。”明帝冷聲一笑,“照你這麽說,你沒有皇嗣,讓朕平日也少些操心,還是在為朕著想了?”說著向前走近一步,俯在耳畔道:“你以為朕傻了、糊塗了?你是為什麽選秀進宮,朕心裏一清二楚!”      謝宜華臉色微變,“請皇上降罪臣妾,不必再問。”      明帝輕聲一哼,冷笑道:“世上竟有你這等可笑的人?明知是假的、不存在的,卻心甘情願欺騙自己,還十年一日,真是枉費眾人讚你敏慧通透!你到底是聰明呐,還是傻呢?”      被皇帝一語道破多年心事,謝宜華似乎有點虛脫,退後扶住椅子手站穩,聲音卻依舊篤定,“不管這一生是聰明、還是傻,總沒有做過對不起他的事,心中無愧,縱有今日也不後悔。”      “住口!”明帝忽然莫名動怒,喝道:“朕今天就讓你後悔!”      “嗬,但憑皇上處置。”謝宜華反而笑了,抬眸正對著皇帝的視線,有種洞悉心事的明了之色,清聲道:“皇上若是真心憐惜皇貴妃,就不該讓他傷心難過,讓他一腔真情真意化作苦水,難道不對麽?”說完平靜的福了福,轉身沒入內殿。      明帝忍受著胸腔內的無名業火,心內氣血翻湧,雙拳關節握得亮白,隻想把周身物件都摔個粉碎。正在當口,卻見多祿從外間跑進來,低聲稟道:“皇上,皇貴妃娘娘過來了。”      慕毓芫並不是一個人來的,手上牽著兩個孩子,一左一右,正是八皇子佑嶸和十一公主佑馥。比較之下,八皇子與皇帝更為親近一些,領著妹妹上前行禮,怯聲道:“父皇,兒臣給你請安。”      “唔,都起來罷。”明帝扶起一雙嬌小兒女,強自緩住心潮。      慕毓芫並不知先時爭執,隻柔聲勸道:“皇上,賢妃雖然犯下過失,可是看在他悉心照顧佑嶸、佑馥的份上,還望能夠從輕處置。兩個孩子都還這般的小,怎麽可以沒有母妃照顧?”      明帝清楚他話裏所指,也知道謝宜華對待皇子公主甚好,但是先前餘怒未消,聲音頗為冷淡,“他既然敢私服禁藥,不願意有朕的子嗣,那就不配再為皇嗣之母!”      十一公主雖然是萱妃所生,但自小由謝宜華撫育,感情極深,此時上前抱住皇帝哭道:“父皇,不要再生母妃的氣了……”      “皇上----”      “這後宮裏,又不是隻有他一個妃子。”明帝打斷慕毓芫的話,看著膝前的年幼兒女,沉吟片刻道:“往後,佑嶸和佑馥就先由你照看。”      慕毓芫眉頭微蹙道:“如今國中水疫橫生、四方不安,正需要漢安王那樣的輔國之臣,即便是為朝廷著想,皇上也該稍加寬待一些。”      “滿朝都是忠臣,不缺他漢安王一個!”明帝想到午後的折子,心下不免另有一番安排,又道:“難道漢安王的妹妹犯錯,就不該處罰?難道朕降罪了賢妃,漢安王就不再是忠臣?”      “皇上,如何這樣說呢?”慕毓芫見皇帝並不動容,反倒何胡攪蠻纏起來,低頭沉默了一會兒,聲音漸低,“近來皇上總是咳嗽不安,何必再傷肝動氣的?縱使不想聽臣妾的話,也該保重自己身體才是。”      “好,朕都聽你的。”明帝溫和笑著,朝多祿吩咐道:“讓奶娘帶著佑嶸、佑馥到泛秀宮,朕先跟皇貴妃一起回去。”      “那賢妃……”      “不必再替他求情了。”明帝不容慕毓芫再說下去,將多祿喚進來冷冷道:“傳朕的旨意,賢妃謝氏違禁宮規、恣意犯上,褫奪四妃封號,廢為庶人!”      “……”慕毓芫欲言又止,終是無聲。      明帝聽他低頭沉默,眸光水色也似乎有些黯淡,微有不忍,握了纖細的素手在自己掌心,微笑道:“走罷,朕還想喝你做的桂花糖水呢。”      “是。”慕毓芫不便硬違旨意,隻得跟著皇帝上輦。      二人回到泛秀宮,皇帝卻因前麵政務繁忙,隻及交代好皇子公主的安排,稍歇了一會便又走了。慕毓芫讓人去學堂找到林太傅,給九皇子兄妹請過假,又把八皇子和十一公主叫來,幾個孩子年紀相仿,不多會便玩到了一塊兒。他自己當然坐不住,吳連貴早早預備好車輦,稍稍收拾衣裝,一路急行再次來到鍾翎宮。      因為謝宜華位分被廢,已經不能住在鍾翎宮主殿,掖庭令特意回稟過,所以暫時安置在清嵐堂的東院。文貴人自然也得知消息,自西院迎出來請安,又道:“娘娘恐怕有所不知,方才賢妃娘娘與皇上爭吵,也不知說了什麽,聽聞皇上很是生氣。”      “好,我知道了。”慕毓芫在人前與他不多話,點了點頭,吩咐道:“如今住在這兒的已不是賢妃,別叫錯讓人忌諱,往後你多加照顧著些,先下去罷。”      “是。”文貴人輕聲答應下,轉身告退。      慕毓芫讓雙痕等人在外等候,自己翩身進去。謝宜華正坐在榻邊擺著棋子,抬頭看見人,起身微笑道:“娘娘,怎麽親自過來了。”神情裏麵不見半分憂慮傷感,與尋常無二,隻是環顧屋內一圈,才略帶歉意道:“剛剛收拾出來,都不知道讓娘娘坐哪兒。”      二人平日時常對弈,慕毓芫揀了對麵位置坐下,伸手撚起一顆潔白瑩透的棋子,心中一時感慨萬千。棋子在空中頓了半晌,也沒有落下,抬眸看著謝宜華的微笑,忍不住歎道:“本來還想著能夠求情些許,你又何苦……”      謝宜華輕輕搖頭,淡聲道:“所有事情皆是由嬪妾而起,娘娘不必太掛懷,也不要再去懇求皇上,免得將娘娘也牽扯進來。再說,現在這樣清清靜靜的,嬪妾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好,倒是更輕鬆自在了。”      慕毓芫不願意接他的話,轉口問道:“身上的傷怎麽樣,摔得厲害麽?”      謝宜華淡然微笑,“無妨,隻是蹭破了點皮而已。”      “那就好。”慕毓芫點了點頭,“早知道張昌源進來,應該讓你事先回避的,陰差陽錯,結果讓寶妃看出不妥來。”      “那寶妃年紀雖小,心思卻是深重,娘娘何必自責?”謝宜華反倒安慰他,想了一會又道:“再者皇上對他頗為寵愛,比起先時的萱妃、朱貴妃來說,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隻看他此次對嬪妾,隻要抓住一丁點兒機會,寧可摔傷自己也在所不惜,娘娘也得多防著點兒。”      “不消說,我自然都知道。”慕毓芫微微頷首,心內稍有微澀感慨,緩緩放下手中的棋子,輕聲歎道:“從前萱妃、朱貴妃雖然聖眷不錯,但是皇上總有尺寸,並非凡事都肯應允,也沒生出什麽大動靜來。再看寶妃有孕那次……”說到此處,更是勾起往昔的舊火,“鬧得人仰馬翻、舉宮不安,能夠如此生事不息,說到底,都不過是皇上存心所為罷了。”      謝宜華輕笑道:“所以說,臣子家還是碌碌無為的好。”      慕毓芫不想在此上糾纏,帶過話題道:“素日裏,因為你撫育著佑嶸、佑馥,皇上還時常誇讚你,說是總算不負賢妃之名。再加上漢安王勞苦功高,皇上也頗為倚重,又不比雲琅他們招人忌諱,多少都有些舊情分在其中。不知怎麽回事,這次皇上卻是半分也不肯鬆口,真是讓人想不明白。”      “君心難測……”謝宜華說這話的時候,不由笑了笑,“若是傳到皇上耳朵裏,又該多加上一層罪了。”      “你還拿自己開玩笑。”      “嗬,娘娘別再皺著眉頭了。”謝宜華轉眸看向窗外,秋意濃厚,風裏卷雜著些許臨冬的清冷氣氛,回頭笑道:“想來皇上還在生氣,寶妃必定會在身邊多言,嬪妾沒什麽事,娘娘還是先回去罷。”      想起日間之事,慕毓芫忍不住冷笑,“此事皆由寶妃而起,當年你遣他回府,心裏自然記恨著你,所以才生出這麽一段事故。眼下這會兒,不知他正如何得意暢快,且由他樂幾天,此事絕不會這麽輕易過去了。”    《元徵宮詞》薄?慕顏 ˇ第四十一章 玉牙梳(上)ˇ     當日賢妃和寶妃一起摔倒,結果查出賢妃服藥禁孕,導致被廢為庶人,一下子從四妃之位跌落到最末,委實讓人驚心動魄。而寶妃那邊,則有皇帝三番五次的垂問,不論飲食、醫藥,都比從前更為精心周密。另外,也不知是嘉獎查出賢妃一事,還是心疼寶妃摔傷,皇帝甚至放出話來,隻要寶妃有孕便可擢升為貴妃。後宮局勢漸漸生變,淳寧宮的風頭水漲船高、日益穩固,照今時發展下去,頗有要追趕上當年朱貴妃之勢。      後宮上下不免議論紛紛,各有揣測思慮。慕毓芫對此不置可否,不管聽到什麽五花八門的流言,也都無動於衷,隻是嚴令泛秀宮之人不可參與。早起預備去清嵐堂,因為小皇子年紀尚幼、秉性嬌柔,片刻離不得母妃身邊,隻好也抱著帶了過去。      謝宜華自然是高興的,忙拿了一個金黃馨香的大冬柚,放在榻上滾來滾去,含笑逗小皇子玩了一會兒。又說了幾句閑話,方道:“這兒沒人來往倒是很好,格外清靜,隻是空閑之時,有點兒想念佑馥他們。”      “委屈你了。”慕毓芫勸慰了一句,拉著他的手道:“不是我不記得這事兒,隻是帶著他們過來太顯眼,若是讓別有用心的人知道,難免會傳到皇上那裏。我倒是不介意皇上說什麽,隻是擔心對你不好。”      謝宜華頷首笑道:“是,娘娘想得周全。”眉間稍有淺淡惆悵,歎道:“雖然知道他們跟著娘娘,斷然不會受委屈,不過身邊猛然間少了人,心裏有點空落落的。”      小皇子玩膩了手中的冬柚,仰麵道:“母妃,小瀾想要出去玩兒。”      “乖,再坐一會兒。”慕毓芫揀了塊玫瑰芙蓉糕,遞到小皇子手裏,哄得他在旁邊玩耍著,又道:“你養育佑馥他們一場,自然是難舍難分。等過幾天,皇上那邊氣消得差不多,你便過來泛秀宮請安,我會單獨留下佑馥、佑嶸,你們再好好的團聚。既沒人打擾又免得閑言,如此可好?”      “嗯,這樣更好。”謝宜華點了點頭,轉眸往東北方向看去,依稀可見淳寧宮的片片琉瓦,回頭問道:“聽說皇上打算擢升寶妃,果真如此?”      慕毓芫苦笑道:“嗬,連你也知道了。”      謝宜華瞧了瞧他,勸道:“娘娘別太過擔心,不是說要寶妃有孕才行麽。”低頭琢磨了一會,“不過也是奇怪,寶妃進宮已經兩、三年,平時承恩不少,怎麽會一直沒有子嗣呢?恍惚記得,先時是有過一次身孕的。”      慕毓芫冷笑道:“那次麽----,倒也未必!”      謝宜華不解問道:“這是怎麽說?”      “這事兒說來囉嗦,原本也沒幾個人知道。”慕毓芫抿茶潤了潤,緩緩道:“當日寶妃有孕,熹妃還過來抱怨了幾句,說是覺得他張狂,怕以後母憑子貴更是氣勢壓人。誰知沒隔多久,竟然無聲無息就小產了。”      “是,嬪妾也還記得。”謝宜華微微頷首,回憶道:“當時寶妃還隻是貴人,不正因為那次小產,所以才被皇上封為妃位的麽。”      “哎……”慕毓芫歎了口氣,問道:“你可知道,當時還處死了一名太醫?”      “嗯,聽說了一點兒。不是因為沒有保住胎兒,所以才……”謝宜華禾眉微蹙,遲疑問道:“難道,這裏麵還有什麽隱情?”      “你是知道的,我雖然比不得你喜愛清淨,卻也厭煩旁人聒噪,所以平時都免了大家的請安禮。可是那段時間,寶妃卻是日日過來請安。本來懷孕就該多加保養,再者我跟他原本不合,他本該小心提防著我才是,何故行為如此反常?後來,果然在泛秀宮裏摔了。”      謝宜華詫異道:“這倒是不曾聽說,難道說當日寶妃小產,是因為請安時摔倒的緣故?照娘娘這麽說,豈不是他故意存心所為?即便皇上因此遷怒娘娘,不過是管教宮人不嚴,也比不得自己誕育皇子要緊,這樣不是得不償失麽。”      慕毓芫淡淡一笑,“或許是我心懷憤恨不滿,故意使人為之呢。”      “這……”謝宜華為人剔透明白,很快頓悟過來,“娘娘的意思是,寶妃當日根本沒有懷孕,他是存心……”      “算了,不想再提起他。”慕毓芫微微心煩,擺了擺手。      “那就更奇怪了。”謝宜華似乎很是納罕,沉吟片刻道:“如此說來----,寶妃竟然從沒有過身孕?與嬪妾不同,依他那般想獲得聖寵的心思,應該急著懷上身孕才對,真是讓人費解。”      慕毓芫輕笑道:“還好,不然隻會更加生亂。”      對於此事,寶妃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自從上次小產之後,皇帝擔心其他太醫的醫術不佳,特別頒下旨意,今後凡是寶妃有恙,均由太醫院首座張昌源親自診斷。張昌源的醫術可論國手,在他的調理下,寶妃越發養得麵色紅潤、氣韻宜人,隻是沒有半點懷孕的消息。      玉荷側首覷了一眼,小聲勸道:“娘娘還年輕,別著急把身子擔心壞了。”      杜玫若對鏡戴著頭飾,兩點金蝶振翅碎花側壓右鬢,鏤空蝶翅甚是精致,由細若須發的金絲巧妙銜接,稍稍一碰,便顫巍巍的不住震動起來。盈盈金光映著雪色麵龐,襯出麗色裏的失落,對鏡蹙眉道:“別再囉嗦了,把那對金百子如意鐲子找出來,別耽誤去請安的時辰。”      “是。”玉荷捧來朱漆八寶的手鐲盒子,誰知找了半日,上下三層翻了個遍,卻沒找到想要的那對。抬頭覷著寶妃的神色,期期艾艾道:“真是奇怪,明明前幾天還用過呢。要不,奴婢去喚人進來問問?”      杜玫若不耐道:“回來再說,另外找一對戴就是了。”      通常早朝之後,皇帝都在醉心齋批閱折子。杜玫若平日常來此處,輕車熟路,自側門小路進入院子,門口宮人蹲身請了安。稍等了一等,皇帝在裏麵傳話宣進。誰知剛跨進內殿門檻,正撞上一個小太監出來,一時不防,兩人不免稍微碰了一下。      隻聽“吭”的一聲,小太監手裏的墨硯掉在地上,鏡磚平滑堅硬,墨研還在上麵彈跳了兩下。多祿大驚失色,慌忙跑過來拾起墨硯,見已然磕破一方小角,連聲斥道:“蠢材,蠢材!毛手毛腳的,也不知道小心一點。”      “怎麽回事?”明帝起身過來,看著多祿手中的墨硯皺了皺眉,揮手讓他退下,臉上換了溫和笑意,朝杜玫若問道:“先頭墨硯研的墨汁不好,才說換一個用,就讓這蠢奴才摔壞了。還好罷,方才有沒有嚇著你?”      杜玫若見皇帝當眾關切,低頭含笑道:“沒有,倒是讓皇上擔心。”      明帝讓人扶他到旁邊坐下,側首看向瑟瑟發抖的小太監,冷冷道:“連個東西都拿不好,留著還有什麽用?來人,帶下去廷杖二十!!”      廷杖之刑輕可致殘、重則廢命,二十廷杖下去,縱使那小太監年輕體健,至少也要丟掉半條命。不過摔壞了一方墨研而已,皇帝未免有些太過激動。杜玫若隻當是因為自己,再者當著眾人,怎麽說也要表現幾分賢良淑惠,因此勸道:“皇上,別再為奴才們生氣了。”      “不中用的奴才,留著也沒用。”明帝不為所動,又道:“你先到偏殿歇著,朕把手頭幾個折子批完,然後正好一塊兒用午膳。”      皇帝雖然整日政事繁忙,然而也是細心之人。杜玫若憶起往昔,每當與皇帝共用午膳時,總會特意吩咐宮人,準備一盅濃濃的酸筍黃花雞皮湯。打小就最愛喝這個,甚至連自己不愛放薑的瑣事,皇帝也記得一清二楚,心情好的時候,還會親手給自己盛上一碗呢。如此體貼入微,心底怎麽會不驕傲滿足?自己正當青春年少,時間長久,皇帝的心總會改變傾向罷。      玉荷悄聲笑道:“娘娘,想什麽這麽高興呢?”      杜玫若正要答話,卻聽外麵一陣輕微腳步聲,似乎是有人過來,輕麗柔軟的女聲問道:“多總管,父皇這會兒正忙著麽?”那聲音並不熟悉,斷然不會是金晽公主,心念稍轉,便知道是安和公主駕到。      多祿回道:“皇上還得批會兒折子,不過說好跟寶妃娘娘一塊兒用膳,想來用不了多少時間,要不大公主等等?想喝什麽茶,奴才這就讓人去準備。”      “嗬,茶就不用準備了。”安和公主說話之間,已經轉到偏殿,隔著六菱穿孔的涼玉珠簾,婉聲笑道:“既然寶妃娘娘在這兒,難得一見,坐下來說說話也好。好了,你先出去罷。”      從前熹妃年輕時,在宮內頗為飛揚恣意、口無遮攔,因為這個緣故,杜玫若自小就不喜歡鹹熙宮的人。隨著年歲漸長,安和公主跟皇貴妃愈發親近,更顯趨炎附勢,加上後來與熹妃衝突,更是連麵上情也沒剩下半點。聽聞安和公主這麽一說,微覺奇怪,不過畢竟對方是皇帝親女,自己沒有權利攆人出去。好在殿堂很是寬敞闊大,內裏座椅良多,井水不犯河水,彼此各自坐著相安便是。      安和公主意態悠閑坐下,並沒有跟寶妃說什麽話,隻顧跟自己的侍女輕聲說笑,恍若殿內再無旁人。玉荷不免有些著惱,輕聲道:“真是,也不過請安一聲。”      自名義上來說,杜玫若算是安和公主的母妃,但論起年紀來,反倒是杜玫若要小幾歲。即便是從前的朱貴妃,安和公主也是盡量避開,因此說到請安這上頭,杜玫若原本就沒有想過,也談不上有什麽可生氣的。      大約是多祿進去通稟過,內殿很快傳來話,說是折子已經批完,讓寶妃娘娘、安和公主都進去。明帝賜了二人座位,先朝安和公主笑道:“不是說有身孕了麽?你年紀還輕,正該多加保養,往後不用時常過來請安。”      “不礙事,多謝父皇關懷。”      明帝歎了一口氣,搖頭笑道:“本來是件大喜的事,隻是仔細想著,倒覺得朕老的太快,連女兒都要做娘親了。”      安和公主笑道:“父皇為大燕黎民百姓撐天踏地,是千萬子民的身心依靠,正當春秋鼎盛的壯年,如何有此等感慨?至少還得等二、三十年,方才勉強能說得,看來父皇是太心急了。”      明帝笑道:“每次聽寅歆說話,朕心裏總要舒暢一些。”      多祿從外間跑進來,稟道:“皇上,掖庭令來人有事請示。”      掖庭令負責宮內大小瑣事,一般來說,需要驚動皇帝裁決定奪的,多半都不會是什麽好事。因此明帝臉色微沉,蹙眉道:“什麽事?讓人進來。”      掖庭令掌事進殿先請安,指著押進來的小宮女道:“啟稟皇上,這是淳寧宮裏端水的小丫頭,平日裏嘴很不好,好幾次因為多嘴被嬤嬤管教。最近有人見他舉止奇怪、形跡可疑,奴才帶著人過去清查,結果搜出不少金銀首飾。已經讓人辨過,都是寶妃娘娘的貴重之物,奴才不敢自專,特來請寶妃娘娘示下。”      杜玫若不料事情扯到自己身上,不由一怔。      “既然這奴才手腳不幹淨,又嘴碎多言,何必還帶來讓皇上生氣?”安和公主先接口,側首看了杜玫若一眼,似乎還不經意的笑了笑。      杜玫若此時顧不上他,忙讓人把贓物拿上來,果然是自己的首飾,最上麵金光鋥亮的,正是早起沒找到的那對鐲子。雖說是找到了東西,但畢竟在皇帝麵前丟臉,有著管教不善的過失,因而皺眉道:“平時並沒有虧待你們,怎麽做出這等事情?”      “娘娘……”那小宮女早哭花了臉,抽抽搭搭道:“娘娘,不是奴婢偷的……,娘娘……,娘娘給奴婢做主……”      “笑話!不是你偷的,難道還是你主子賞的?”安和公主冷聲一笑,又道:“也不瞧瞧自個兒的樣子,笨手笨腳,扯謊也要編個像一點兒的。再敢在皇上麵前胡言,更是罪加一等!”      小宮女嚇得不輕,連連叩頭道:“不、不,奴婢不敢。”      杜玫若往下看過去,聽出點不對的地方。忽然想起最近的流言,恍惚明白掌事最開始的那段話,再加上安和公主一番描繪,仿佛自己指使人做過什麽似的。眼角餘光掃過皇帝那邊,臉色頗為難看,偏那小宮女嚇得沒魂兒,還一個勁兒的央求自己。      安和公主又道:“快說清楚,別以為你的主子會偏袒你!”      既然如此說,當然不便從輕處置小宮女,可是太過嚴厲,又有惱人辦事不利借此下手之嫌。隻是有些想不明白,蠢笨有如熹妃,素來不入自己的眼,怎會生出如此難纏的女兒?可是也不好沉默不言,隻得吩咐道:“既然證據確鑿,那就由掌事帶下去處置好了。”      “是,打擾寶妃娘娘了。”      明帝靜默了片刻,抬手道:“朕忙了一上午,有些疲乏了。今日沒什麽精神,得空再說話,你們都先回去罷。”      二人走出醉心齋,安和公主忽而籲了口氣,自語歎道:“謝母妃素來性子寬和,也不知得罪了什麽人,如今落得那般下場,真是讓人覺得可憐呐。”說著回頭,嘴角浮起淺淡笑容,“不過寶妃娘娘生性良善、最是嬌柔,那些陰狠毒辣之人,一定是連見都沒有見過了。”      “你……”杜玫若一時噎住,竟不知道說什麽是好。    《元徵宮詞》薄?慕顏 ˇ第四十一章 玉牙梳(下)ˇ  清風卷起一片片殘敗的落葉,在地上紛亂旋舞,飛得高些的時候,便有明媚陽光自葉麵穿透而過,映出薄積微涼的盈盈黃光。濃陰如幕、煙光如縷,仿似有雲霧彌漫在醉心齋大殿內。明帝在光影疏離中靜默,手中握著先時摔壞的墨硯,慢慢翻轉過來,墨硯底麵陰刻著篆文的“宓”字,右下角還有細小的日期落款。      ----延禧十年五月十七日,日夕。   前日,正好是慕毓芫的生辰。彼時情正濃、意正醇,為了彌補未有立後的虧欠,特意在那日舉行祭天儀式,更在封祀壇上許下諾言。那時說好要攜手終生,一起共賞萬裏錦繡江山。第二天,兩人閑話書窗之餘,都覺須得留下一點紀念,以免將來忘記此時甜蜜。原是想筆墨書寫記下,隻因他說紙墨易壞不易存,不如在墨硯上刻字落款,縱使時日再久也不會消損,遂有了墨硯上的這些刻字。      “原來,已經過去四年了。”明帝在心內輕歎,手指撫上那細細的刻痕,似乎還殘留著昔日的旖旎氣息,一絲一絲的涼意沁入指尖。看著殘缺的小角,不免又勾起方才的鬱火來。當時賢妃與寶妃同時跌倒,接著寶妃便將張昌源請來診脈,進而查出賢妃不孕之由,在宮內鬧起不小的風波。這一切,當然不會隻是機緣巧合。      “皇上,要不要歇息一會兒?”多祿隔著兩三步之遙,小聲詢問。      “不用!”明帝將墨硯拍在禦案上,又覺自己太過用力,忙拿起來瞧了瞧,方才緩緩放下去。側首看了多祿一眼,揮手道:“備輦,起駕泛秀宮。”      “皇上,都快晌午了。”多祿瞅著殿外日頭,勸道:“起先也沒提前知會,恐怕那邊沒預備皇上的午膳,不如用過膳食,等下歇過晌午再過去?”      明帝想要喝斥幾句多嘴,卻是懶得開口,冷聲一笑,自個兒抬腳就往殿外走。慌得多祿趕忙追出去,又招呼小太監推著車輦上來。趕到泛秀宮時,果然沒有預備皇帝的膳食。慕毓芫看著席麵上的菜肴,歉色道:“不知皇上過來,都是孩子們愛吃的菜式。皇上坐著喝會兒茶,稍歇一會,等禦膳房把菜送過來,晚些再用罷。”      因為賢妃被廢的緣故,八皇子和十一公主都搬了過來,如今日日同食,此時當然也在席上。明帝抬了抬手,讓五個孩子都坐下,淡淡道:“朕沒什麽胃口,盛一碗魚湯喝喝就好。”      “嗯。”慕毓芫溫柔頷首,招呼著孩子們繼續吃飯,拿起一個青花葫蘆紋瓷碗,親手盛了一碗濃香撲鼻的魚湯,遞與皇帝道:“既然皇上胃口清淡,就多喝點湯,今日的鯽魚很是新鮮呢。”又指了指旁邊的兩樣,吩咐宮人,“把那芽韭炒鹿脯絲、山藥櫻桃肉挪到這邊,再去盛大半碗碧粳飯上來。”      明帝笑道:“你也坐下吃罷,別累著了。”      慕毓芫點了點頭,自己隨意吃了幾口,一心顧著去給小皇子夾菜,又忙著給他擦拭小嘴上的飯粒。雙痕在旁邊遞著絲絹,笑道:“小瀾王爺就是纏人,奴婢們夾的菜都不肯吃,累得娘娘飯也用不好。”      小皇子咕嘟著一張小臉,邊嚼邊道:“母妃挑的菜好吃……”      “先吃飯,吃完再說話。”慕毓芫教導了一句,滿眸憐愛,將碗沿的散碎菜葉撥進去,柔聲道:“把這些飯菜都吃完,一會兒再喝點湯。”      明帝在邊上看了,搖頭笑道:“你呀,實在太偏疼小瀾了。”      十公主接口道:“就是,就是。”      明帝聞言大笑,“怎麽,棠兒還吃弟弟的醋不成?”說著招了招手,將十公主拉到自己身邊,“想吃什麽?父皇親自給你夾過來,也偏疼你。”      十公主便讓皇帝夾了塊櫻桃肉,咬了半口,衝著九皇子笑道:“哈哈,沒人給九哥哥夾菜,心裏一定正不自在呢。”      九皇子皺眉道:“少胡說,我又不是你。”      “好好吃飯。”慕毓芫止住十公主,又朝旁邊微笑道:“佑嶸、佑馥,別去學棠兒那般淘氣,喜歡吃什麽就說,讓嬤嬤取來。”      “是。”二人站起來答應了,方才重新坐下。      明帝攬著十公主笑了笑,側首道:“前幾日,太傅過來回稟皇子們的學業,說佑綦很是聰慧,更難為懂得自律,每每交待的課業都極認真。雖說佑嶸比他年長一歲,可是論起穩重妥帖、大方得體,還是佑綦更勝一籌呢。”      八皇子抬頭看了一眼,沒有說話。      “我看佑嶸很好,又聽話、又懂事,比起棠兒乖多了。”慕毓芫給他添了湯,又問了十一公主兩句,回頭笑道:“皇上再這麽誇佑綦,下午又該躲在房裏寫字,再不出去玩兒。”      十公主拍手大笑,嚷嚷道:“啊呀,九哥哥連臉紅了。”      九皇子被妹妹取笑,臉上不由更紅一層。慕毓芫瞧他不自在,忙道:“佑綦,帶小瀾出去玩著,消消食,等下再午睡一會兒。”又問八皇子,“用好了沒有?吃飽也跟著出去玩,你是哥哥,多照看著佑馥一些。”      “是。”八皇子趕忙答應,回頭看了看十一公主,一並拉著站起來,行禮道:“請父皇和慕母妃慢用,兒臣先行告安。”      “去罷。”明帝也點了點頭,稍微咳嗽了兩聲。      “怎麽,還是總不見消停。”慕毓芫打量著皇帝,微微蹙眉,“眼下冬秋時節,皇上更該注意著一些。平時問張老太醫,每次都說沒有大礙,可是怎麽總拖著不斷根?不如去京外尋尋,或許有特別拿手醫治咳疾,總是咳嗽不斷,時間長久難免會傷及心肺。”      明帝微有苦澀,淡笑道:“沒事,大概最近沒有歇好。”      “嗯,到裏麵歇息著罷。”慕毓芫站起身來,搭手扶著皇帝入內,雙痕趕著上來放好茶水,便領著宮人們退了出去。      寢閣內靜謐似水,唯有青鴨水滴“零丁”作響,一滴一滴,似無形的小錘輕輕敲打著人心。原本有萬千話語要說,及至麵對,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二人皆是沉默。明帝在美人榻上躺了會兒,問道:“最近添了佑嶸和佑馥,把你累壞了吧?”      慕毓芫淡淡微笑,“還好,都挺聽話的。”      “母妃……”簾外一陣細碎輕快的足音,是小皇子跑了進來,進門先撲到慕毓芫的懷裏,嘟噥道:“母妃,小瀾想睡覺了。”      “好,母妃陪著小瀾。”慕毓芫將他抱到床沿坐好,蹲身脫掉小靴子,又讓小皇子站起來,俯身脫掉外麵的小小蟒袍。先拉上錦綾花被捂住身子,輕手摘去小金冠,柔聲哄道:“小瀾乖乖睡覺,母妃跟父皇說會兒話。”      小皇子卻是不肯,隻拉著他的衣袖不放手,扭動撒嬌,“不嘛,小瀾要跟母妃一塊兒睡。”說著摟住慕毓芫的脖子,小小聲道:“母妃,讓父皇也過來這邊坐,一起陪小瀾睡覺。”      明帝聞言笑道:“不用跟你母妃咬耳朵,父皇都聽見了。”      “好……,快點進去渥著。”慕毓芫隻得脫鞋上榻,回頭笑道:“皇上過來罷,躺著說話也舒服一些,不然小瀾再鬧下去,等會兒該著涼了。”      “還不都是你寵的?”明帝搖了搖頭,走近笑道:“小瀾過來,讓朕先打兩下。”      小皇子像是有些畏懼皇帝,趕忙往被子裏躲了躲。慕毓芫見狀好笑,忙哄道:“好好睡著,父皇隻是說著玩呢。”寢閣內溫暖宜睡,加上安神香緩緩焚燒散發,隻柔聲撫拍了一陣,小皇子便漸漸睡著過去。      “朕也有些困了。”明帝打了個嗬欠,貼近靠著慕毓芫,感受著他身上獨有的馨香氣息,隻覺心內一片安寧舒緩。      午後好眠,大半日時光悠然而過。到了晚膳時,依舊是帝妃二人正坐,兩邊則分坐著五個孩子,席上氣氛甚是熱鬧。因為下午睡的不錯,明帝精神甚好,看著窗外清涼的下弦月,乃笑道:“今天晚膳用的早,等會正好賞一賞月色。”      十公主指著擦黑夜空,回頭道:“你們看,那顆星星多亮啊。”      “姐姐……”小皇子拉了拉他,插嘴道:“嬤嬤說,不能用手指著月亮,不然月亮生氣了,姐姐的耳朵就會缺一塊兒。”      十公主輕聲笑斥,“嗬,胡說八道。”      小皇子嘟了嘟嘴,眾人都不由笑了起來。慕毓芫伸手抱起小皇子,笑道:“小瀾也是好心,棠兒你還不領情?等會耳朵真有缺口,可別偷偷哭鼻子。”      明帝笑道:“幾個孩子裏麵,就數小瀾年紀小一些。佑綦他們幾個,一般大小,更容易玩到一塊兒,倒是讓小瀾落單了。”      “可不是……”慕毓芫也是一笑,還沒說完,隻見雙痕走進來說了兩句,臉上笑意微黯,回頭遲疑道:“佑馥的母妃病了,臣妾想帶孩子們過去一趟。”      眾人都斂了笑容,不敢吱聲。明帝冷哼一聲,原本賞月的興致掃的全無,因而不悅道:“病了就傳太醫,讓孩子們過去做什麽?你又不是太醫,去了也是無益。”側首吩咐多祿道:“讓人去太醫院傳張昌源,有事過來回稟。”多祿趕忙點頭,下去傳話。      十一公主已經站起來,小聲道:“父皇,兒臣……”      “奶娘!”慕毓芫趕忙打斷他,吩咐道:“時辰不早,帶佑嶸、佑馥下去歇著。”又將小皇子放了下來,起身道:“孩子們先不過去,臣妾自個兒去瞧瞧。”      “天都黑了,你也不用過去。”明帝一把抓住他,冷笑道:“他自己也說了,不論怎樣,都是決計不後悔,那就由他去罷。”      慕毓芫微有惑色,頓了頓道:“臣妾隻坐會兒就回來,不用很久。”      “朕不讓你去!”明帝忽然拔高聲調,嚇得皇子公主們也不敢出聲,自己也覺得有些失態,忍了忍道:“左右不過是頭疼腦熱,有什麽大不了的?!他病了,你就這樣著急?朕也病著,誰又來關心過!!”      “臣妾不去便是,皇上又何必動這麽大的火?”慕毓芫一臉迷惑不解,因為腕上吃痛,不由蹙眉,“皇上,先鬆一鬆手……”      明帝趕忙鬆開手,原本雪白纖細的皓腕,已經印上幾道緋紅的痕跡,映在燈光下尤為醒目,急忙問道:“疼嗎?快讓朕看看。”說著不耐揮手,“都先下去!”話剛說完,便是猛的一陣咳嗽,胸間泛起一絲絲拉扯疼痛,似有細線抽離。      “皇上,還是肺上難受麽?”      “嗯。”明帝吃力點頭,稍稍喘了口氣。      慕毓芫趕忙搭手攙扶,進到寢閣坐下,轉身沏了一盞新泡的釅茶上來,小心遞到皇帝手裏。在旁邊椅子上坐了,擔憂道:“臣妾看皇上臉色不好,別強忍著,不如讓張昌源過來一趟?”      “不用,朕還想陪你賞會兒月呢。”明帝微笑搖頭,喚多祿進來道:“你回一趟天禧宮,把朕的丸藥拿些過來。”說完端起桌上的溫茶,大氣飲了兩口,一股溫熱暖流自喉間滑向胸腔,將疼癢之覺稍稍壓下。      “皇上身子不舒服,還賞什麽月?”慕毓芫一臉無奈,歎道:“月亮夜夜都掛著天上,皇上想什麽時候賞不可以?怎麽今天這般固執……”      “咦,當真生朕的氣了?”明帝舒緩著胸腔的氣流,說著拉起他的手,“剛才話說的重了些,朕隻是想多陪你一會兒,別在心裏委屈了。”      “沒有……”慕毓芫輕輕搖頭,漸次沉默。      “還說沒有?”明帝黯然笑了笑,“雖然你從不曾抱怨,但是心裏總在躲著朕,再也不像以前,會對朕敞開心懷說心裏話。”      “從前?”慕毓芫輕聲喃喃,明眸裏浮起朦朧飄忽的光暈,良久微笑,緩緩低下頭道:“如今的皇上,已經和從前不一樣了……”      “……”明帝忽而湧起一股衝動,想要把一切都說清道明,張了張嘴,最後隻是幾近無聲的歎了口氣。不想讓慕毓芫起疑心,拉起他道:“外麵天氣有些涼,不想出去賞月就算了。不如到那邊坐著,朕給你梳梳頭罷。”      慕毓芫依言過去,剛打開描金染朱的妝奩盒子,便見多祿回來,遂先服侍著皇帝服下丸藥。方才折身回來坐下,對鏡看著皇帝道:“皇上先坐著罷,臣妾得把釵環都卸下來,不然磕磕碰碰的,等會梳著也不方便。”      ----描眉長、貼花黃,所謂閨閣之樂不過如此。明帝凝望鏡中的照人殊色,已是熟稔至極,年複一年、日複一日,早就深深刻進自己的心裏,溫聲答應道:“好,朕來幫你放進去。”      慕毓芫反手摁著發絲,摘去璀璨閃耀的赤金鸞鳳步搖,鬢角細碎珠花,耳間玎玲晃動的水晶墜子。隻餘一根通透瑩澈的長玉釵,押住頂上額發,少了金釵玉墜裝飾,原就雪瑩的膚色愈顯白皙,帶著平時少見的清素淡然。      明帝拿起玉潤水滑的半月梳,握住一把綢緞般的青絲,手上動作輕柔,一遍一遍往發梢末尾梳著。看著鬱鬱寡歡的鏡中人,輕聲問道:“宓兒,你是在怪朕麽?”      “臣妾怎麽敢怪皇上呢?”慕毓芫微垂眼簾,低頭避開皇帝的視線,“不管皇上做什麽事情,總有自己的道理,不論如何,也應是為著江山社稷著想。臣妾心裏雖然不明白,但是並不敢抱怨,皇上也沒理由要做解釋。”      明帝手上稍頓,緩聲道:“在這世上,唯有你最知朕、懂朕,你隻要記得,朕從前說過的那些話,沒有一句是虛言。宓兒,朕絕不會辜負你……”      “皇上這是怎麽了?”慕毓芫岔開他的話,勉力笑道:“不過說說而已,難道還要起誓不成?臣妾很好,並沒有什麽可委屈的。”      明帝輕聲咳了咳,“朕瞧著,你總不大高興似的。”      慕毓芫靜默了片刻,輕歎道:“還有半個月,就是祉兒十一歲的生辰。”      夜闌人靜,思憶也分外的清晰起來。明帝憶起從前的點點滴滴,七皇子的音容笑貌浮現眼前,----若是那孩子還活在人世,此時此刻,該是如何的聰慧可人?如何的貼心依賴自己?想到此處,心口不禁生出一陣難抑的絞痛。      “皇上不說,臣妾也不會問。”慕毓芫仍然低著頭,細聲道:“總有一天,等到皇上覺得時機合適,那時自然就會告訴臣妾,對麽?”      “對……”明帝悶聲咳了兩下,覺得胸腔氣流又加速了一些,像是有什麽東西要躥出來似的,就連握著玉牙梳的手,也不由自主的微微顫抖。      慕毓芫察覺到身後不對,急忙扭頭,“皇上,你怎麽了?”      “沒、沒……”明帝用盡全力,終究還是沒將話說完全,“啪”的一聲,手上的玉牙梳摔在地上,頓時碎成兩半!一陣劇烈的嗆意湧如胸腔,突如其來、氣勢洶洶,再也控製不住,不由一連串的猛咳起來。      “皇上……”      “咳咳,咳……”明帝雙手不停顫抖,扶住慕毓芫的肩膀支撐著,半句“啊”聲吐出,滿口鮮血頓時噴在兩人身上。血流順著手指往下滴落,濺在玉色月梳上麵,仿似一朵朵殷紅色小花綻放,格外的刺人眼目!    第四十二章 君將去《元徵宮詞》薄•慕顏 ˇ第四十二章 君將去ˇ      深夜,泛秀宮華燈通明。皇帝換了新袍躺在床上,身上雖然幹淨整齊,臉色卻是蒼白的嚇人,仿似一夜之間失去平日元氣。張昌源緊急奉召而來,稍行了下禮,便開始為皇帝診脈,搖頭歎道:“皇上,老臣囑咐過要少動氣、多養息,如何不放在心上?這樣已經有好幾次,一傷再傷,肺上……”     慕毓芫著急問道:“肺上怎樣?”      “娘娘別急,老臣先給皇上開藥。”張昌源歎了口氣,又道:“皇上從前用的那些丸藥,如今效用已不大,老臣回去另配一味呈上來。現在重新寫張藥方,緊著拿下去讓人煎好,喝完將肺熱壓住,免得夜裏睡不安。”      “雙痕,你跟老太醫下去。”慕毓芫虛脫無力的抬手,回頭看過去時,正撞上皇帝的目光投過來,都是默然無聲。      少時,雙痕端著熱氣騰騰的湯藥進來。慕毓芫接過藥盅時,微有怔忡,相似的情景猛然浮現出來,手上不由自主顫了一下。隻是不敢在皇帝麵前露出悲戚,強忍住心頭酸澀,輕輕吹著勺中的湯藥,柔聲微笑道:“還是有一點兒燙,慢慢喝罷。”      明帝喝了一口,止道:“藥苦的很,別嚐了。”      “臣妾不覺得苦,想來是皇上太嬌氣。”慕毓芫努力做出輕鬆的樣子,以緩和彼此間的沉重,那份窒悶,幾乎讓人快喘不過氣來。----方才的話,倒也並非是虛言。即便有更苦上十倍的藥,又怎比得心頭的那份苦痛?      大約是藥有安神作用,加上皇帝原就疲憊不堪,喝完躺著歇息養神,沒多時便悄聲安睡過去。慕毓芫方才得空,命人召張昌源到偏殿說話,宮人們早被摒退出去,單留雙痕門口守候。按捺不住心頭疑惑,賜坐便問:“老太醫,皇上的病是怎麽回事?”      “這……,還得從四年前說起。”      “四年前?”慕毓芫心內一驚,腦中思緒飛速倒轉流動。      時光停駐在那一日,鮮紅的藥丸、鋥亮奪目的金釵,還有破眶而出的淚水,一切記憶都還是那麽鮮明。是了,自那以後彼此緣分劇變。像是一個身中奇毒的病人,隨著毒性的擴散,身軀也一點一點腐爛,到最後終將什麽都不剩!到了此時,縱使有起死回生的仙丹在手,恐怕也還是來不及了。     “娘娘?”張昌源小聲詢問,拉回慕毓芫恍惚的心緒,往下說道:“四年前,皇上胸前受了點傷,因為是讓俞幼安診治的,老臣並不清楚詳情。後來皇上漸染咳疾,讓老臣專屬醫治,問起緣由時,方才大概知道一點兒。”      慕毓芫沉思了片刻,問道:“你的意思是----,皇上的病因此而起?”      “不是。”張昌源搖了搖頭,“皇上的傷原本不重,不過剛好巧合,激得皇上心血翻湧,便將隱疾牽帶了出來。後來邊境戰事不斷,又有江南水患等等,另外朝中瑣碎之事也不少,不免有些疏於保養。如此幾耗,身體上便漸漸虛虧下來。大致就是這樣,左右宮內朝堂的事情,娘娘都很是清楚,也無須老臣再多說什麽。”      慕毓芫微微頷首,心痛道:“即便如此,可是皇上春秋鼎盛、正值壯年,一點咳嗽的隱疾,何至於會如此凶險?那樣的咳法,仿佛連心肺都要咳出來似的。”      “唉……”張昌源長長歎了口氣,“認真說起來,便是七皇子殿下的緣故。當日七皇子殿下出事,娘娘固然傷心,可皇上不光自個兒心痛,還要為娘娘多痛上一份。另外就是……”     “什麽?”      “如今國中局勢並不穩定,假使國君染恙,必定導致四方人心分散,這個道理娘娘自然明白。所以,皇上才不得不隱瞞著,請娘娘不要再……”      慕毓芫輕輕點頭,“本宮知道,你接著往下說罷。”      “是。”張昌源頷首答應,又道:“娘娘不知皇上的病情,心中自然不解,進而一日一日與皇上生分,皇上如何能不傷懷?俗話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皇上心中氣血不暢,自然養得緩慢,時日長久,便漸漸轉成今日頑疾。如今肺上傷勢深重、觸及本元,已非湯藥能夠將養,老臣也隻有盡力而為。”      “盡力而為?!”慕毓芫豁然直起身子,雖然知道皇帝病得不輕,卻沒想到會嚴重至此,顫聲道:“老太醫,難道皇上他……”      “娘娘!”張昌源“撲嗵”一聲跪下,聲音顫抖,“先時,皇上要老臣嚴守病秘,不得對任何人透露一絲一毫,所以連娘娘也瞞住了。如今娘娘既然已經知曉,老臣也無須再做隱瞞,心內更是惶恐,萬不敢私自擔待社稷大事!”      “已經……,到如此田地了麽?”      張昌源顫抖著花白胡須,痛聲道:“娘娘,皇上病的如此之重,若是經常不能按時早朝,消息遲早會傳出去。國君有恙、社稷不安,娘娘千萬不能自亂心神,不然宮中百事無主,必定生出禍事,更會蔓延殃及國內諸地!”      “去、去罷……”慕毓芫揮了揮手,仿佛聽明白了,又仿佛什麽都聽不見,頹然無力軟在椅子內,淚水不自控的成行滑落。      ----原該早就察覺的,何至於今時方才知曉?一定是恨,一層又一層的恨意,蒙蔽了自己的雙眼,再看不到身邊的人。若非如此,憑著十幾年夫妻的朝夕相處,即便他如何遮掩事實,又怎能瞞住自己的眼睛?低頭往胸口看去,若是將自己的心剖開來看,想必除了滿腔的恨意,再沒有裝著別的東西。      揣測過皇帝的心思,思量過他的所做所為,有過千百種心思計較,卻從沒想過皇帝會離自己而去。淚水一滴一滴跌打在手背上,帶著滾燙的溫度,仿佛生生燙穿出一個空洞,恰如心內的空空蕩蕩。----那麽的空,那麽的疼,連魂魄也跟著被疼痛擊散,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不知時間過了多久,身體內的水分似乎漸漸幹涸,再沒有多餘的水分,淚水終於也漸漸停了下來。慕毓芫心神微明,方才覺得全身有點僵硬,側首看去,發現雙痕正無聲立在旁邊。唇上幹的似要裂開,開口道:“水……”      雙痕捧著清茶遞上,小聲問道:“娘娘,皇上的病要緊麽?”      “不……”慕毓芫搖了搖頭,原是想讓雙痕不要再問,但卻生出一絲希望,若皇帝的病當真不要緊就好了。      多祿進來道:“皇上醒了,讓娘娘過去說話。”      慕毓芫忙讓雙痕打來清水,對鏡拭淨臉上淚痕,雖然眼圈周圍仍有些浮腫,但也顧不上那麽多,稍微整理衣衫便就進去。盡量似平常那般微笑著,坐在床榻邊問道:“皇上,覺得身上好些沒有?”     “嗯,不知怎麽睡著了。”大約是因為先時咳嗽,明帝的聲音略帶沙啞,“就是嗓子裏有點癢疼,吸氣時總是火辣辣的。忽然想起來,你上次弄的冰糖木樨露不錯,既甜且潤,這會兒還想喝一盞呢。”      “好……”慕毓芫聲音溫柔,將皇帝的手輕輕放了回去,“皇上躺著別動,臣妾這就去沏了過來。”轉身之時,又是一股熱流猛地竄上眼眶,深吸了一口冷氣,方才將淚意壓了下去。     “時辰不早,你們倆也都退下。”      “是。”多祿與雙痕對視一眼,齊聲應道。      “好喝。”明帝一口氣飲了大半盞,因為吸收了茶水溫度,臉上也微泛紅潤,比起先時要改善許多。見慕毓芫給自己掖著錦被,拉住她道:“夜已經深了,外麵甚冷,別光忙著服侍朕,你也上來躺著吧。”      “好……”慕毓芫將花茶壺放在邊上,褪去外衫上榻,“皇上躺進去一些,今晚就讓臣妾睡外頭,若是等下拿個什麽,也要方便一些。”      明帝往裏麵挪了挪,問道:“宓兒,是不是被朕嚇到了?”      “沒有。”      明帝又道,“剛才出去那麽久,想來張昌源都跟你說了。這病拖了好幾年,一直都瞞著你沒說,直到今時才讓你知道,是不是在生朕的氣?”      慕毓芫搖頭道:“那些,都已經不再重要了。”      明帝笑問:“當真沒有生氣麽?”      “旻暘……”慕毓芫淡然微笑,緩緩道:“臣妾已對佛主許過願,隻要皇上能夠沒事,臣妾情願自己折壽一半,日日夜夜與皇上相對。假使皇上有事,臣妾寧願永遠都不知道,隻求早一些離去,提早在那邊等著皇上過來。”      “你胡說些什麽?!”明帝急忙打斷她,“願也是隨便許的?朕好的很,不是說好要跟你共度一生,看著佑綦他們長大,又怎麽會反悔呢?你說的那些都不算數,許了朕也不要!”     “是,臣妾知道。”慕毓芫慢慢抬起雙眸,正對著皇帝的視線,“臣妾也盼著皇上好起來,從前答應過臣妾的事,許下的那些心願,將來都能一一做到。”      “後宮妃子親近朕、討好朕,不過是為了自己,為了將來的榮華富貴。何曾為朕做過什麽?又舍得為朕拋棄什麽?”明帝收起冷漠笑意,輕聲歎道:“朕知道……,你與別人終究不一樣。”     慕毓芫貼住皇帝的身體,輕挽他的臂膀,“皇上太高看臣妾了,富貴榮華、錦繡雲煙,臣妾當然也是喜歡的,和他人沒什麽分別。隻是覺得,若是沒有皇上在身邊,這些都沒什麽意趣罷了。”     “嗬,你又在說謊了。”明帝笑了笑,隻將慕毓芫摟得更緊一些,“朕的心思瞞不過你,你又能瞞得過朕麽?不過先前的那些傻話,往後不要再說了。”      “好。”慕毓芫輕聲答應著,卻似用盡了所有的力氣。      ----此時此刻,心中的悔恨無以複加,不管皇帝提出什麽要求,自己都是一定會答應的。四年的隔閡疏離,一點一點將彼此阻隔分開,心結越加越深,一直等到今日方始解開,卻為何是這般沉痛的方法?到底,要怎樣才能挽回消散的時光?      雖然皇帝的病情未有外泄,妃子們並不清楚詳情,但是昨夜緊急傳召張昌源,卻是瞞不住眾人的。次日天明,便陸續有宮妃過來泛秀宮。然而皇帝有旨,言稱自己需要靜養身體,除非傳召,不允許任何人私自前來探病。連金晽公主進宮請安,也沒見著皇帝的麵,隻是讓多祿傳了幾句話,言及平安無事雲雲。      “多總管,父皇真的沒事麽?”      “那是當然。”多祿應對從容,平聲道:“太醫說過,皇上需要靜養一段時日,禁不起吵鬧,免得再耗費心神體力。公主不用太過擔心,隻管放心回去。”      雖然深得皇帝的寵愛,倒也知道今時非常,不是可以撒嬌耍賴的時候,金晽公主隻得點頭道:“那好,我先進去瞧瞧慕母妃。”      “是,皇貴妃娘娘在偏殿。”      金晽公主轉到偏殿臥寢,隻見慕毓芫正在窗邊看書,聞聲回過頭來,微笑道:“寅雯來了,過來坐著說會兒話。”她臉上神色平淡,似乎與尋常沒有分別,指了座位,又招呼宮人端茶上來。     “慕母妃,父皇的病……”      “嗬,沒事。”慕毓芫微微笑著,細聲軟語說了幾句,大致內容與多祿的一樣,末了補道:“寅雯你這般關心,也不枉費皇上疼你一場。回去以後,約束下人不要多做議論,不然胡亂揣測,難免會生出什麽流言來。”      聽了這番滴水不漏的話,知道再無可能問出什麽,隻是細細琢磨起來,仿佛又藏著什麽隱情似的。金晽公主猛然想起從前,皇帝囑咐自己的那番言語,“平時要聽你的慕母妃的話,別去惹她生氣,將來……,她自然會好好的照顧你。”當時,自己聽得不大明白,此時想起,忽然猛地驚心起來!     將來?!難道是……,金晽公主不敢再想下去。而此時,除了皇貴妃以外,其他人根本見不著皇帝,更不由生出一種莫名寒意。恍惚許久,才聽到慕毓芫在叫自己,回神問道:“慕母妃剛才說什麽?兒臣無狀,沒有認真聆聽說話。”      “沒什麽。”慕毓芫輕拍她的手,安慰道:“等過幾天,皇上的精神養好些,再跟允琮一起進宮請安,也好敘敘家常。昨夜我總沒大睡好,有點犯困,頭也開始發疼,你先回去歇著罷。”     “是。”金晽公主甚是無奈,隻得告安出去。      出了泛秀宮側門,正好撞見迎麵而來的寶妃,與慕毓芫的平淡若素不同,眉宇間明顯帶著某種焦慮。稍稍猶豫了一下,上來問道:“公主,你見著皇上了麽?”      因為杜玫若入宮的緣故,二人生分了許多,加上後來屢次言語不和,金晽公主更對她有不少惱意。聞言冷聲一笑,淡淡道:“我見沒見著,與你何幹?再說,你不是父皇最疼愛的妃子麽?有什麽事,自個兒去問好了。”說畢,拂袖轉身而去。      杜玫若待人漸漸走遠,歎氣道:“看來,公主也是沒有得見。”      玉荷問道:“娘娘,咱們先回去麽?”      “走罷,再去也是無益。”杜玫若在心內搖頭,既然連金晽公主都被拒絕,自己再多說也是枉然,還不如回去想個對策。      然而辦法還沒想出來,就有宮人進來稟報,說是宮外呂氏家人,有封密信交與寶妃娘娘。當初因為呂岐沒能保胎,結果導致處死。從明處上來說,這件事是呂岐失職,呂家的人原該避著自己,以免被遷怒責罰。如今反倒有話要說,未免太過奇怪,心裏雖然疑惑,仍讓人將信呈了上來。     帶信的小太監請求獨見,入內方道:“呂家娘子說,前時整理家中書房,在一本舊醫書內翻到信內紙片,說是懇請娘娘親自一閱。”      “玉荷,帶他出去領賞。”      杜玫若撕開密封信箋,內中紙片已經微黃,上麵寫道:“淡竹葉,根名碎骨子。性甘寒、無毒,入食無色無味,能墮胎催生,若婦人常用即可絕育。”隻有這麽一段沒頭沒腦的話,字跡甚是潦草,仿佛是倉促摘抄下來,打算再做詳細研究似的。可是,這跟自己有什麽關係呢?     絕育!!杜玫若猛然有所頓悟,難道說----?自己入宮兩年餘,帝眷甚濃,雖然未必能超過泛秀宮,卻也讓其他嬪妃難望項背。況且,自己還不足雙十年華,正是年輕,兩年不孕實在奇怪。假使真是因藥不孕,那麽會是誰做的手腳呢?      平日飲食,除卻跟皇帝一起用膳,都是淳寧宮內小廚房備膳,並無接觸外間飲食的機會。雖然與皇貴妃有所不和,但是為了避免事端,每逢節慶時泛秀宮賞賜,向來隻有金銀黃白等物,連藥材補品都沒有,當然不會親熱到送湯賜水。至於別的嬪妃,多數都隻有給自己請安的份兒,那就更不用說了。      若說有那麽一個人,能對自己的飲食上長期做手腳,便隻可能是……,忽然憶起一件事,不由讓她倒抽一口涼氣。在剛為宮妃之時,皇帝時常過來用膳,因為知道自己自幼喜好,總會吩咐備一盅酸筍雞皮湯。大約過了半年時光,皇帝逐漸不再留意此事,當時並沒有多想,隻當皇帝日久習慣淡忘了。      記憶漸漸梳理清晰,在那期間,因為時常經期不準、小腹酸痛,皇帝曾讓胡德宏過來診脈。而正是在那之後,皇帝便不再熱衷召自己共膳,隻因平時宿夜不少,所以竟然從不曾疑心過。此時回想起來,不由被陣陣涼意浸透周身……      玉荷從外麵回來,擔心道:“娘娘,身子不舒服麽?”      “有點冷……”      “冷?”玉荷瞧了瞧窗戶,都關得很是嚴實。雖然不太明白,還是趕忙抱了秋錦披風出來,給她抖開披好,端來茶水道:“娘娘,喝盞熱茶暖會兒。”      “好,你先出去。”杜玫若竭力鎮定心神,摒退眾人。隻將雙手放在茶盅上,暖了一陣,方才覺得好些,又把紙片重新看了一遍。      那次在泛秀宮摔倒假產,皇貴妃安然無事,而自己雖然擢升為寶妃,但後麵卻被冷落了好一段。當時雖然有些迷惑,但因為剛剛升為妃位之喜,並沒有怎麽疑心,隻當是不便侍寢所致。盡管不願相信自己的推斷,但是假使猜想成立,往後發生的一切,都顯得那麽順理成章。     先時擔心身子不適,問了張昌源好幾回,總說沒有不妥,隻是機緣不巧而已。如今才明白過來,原來是自己問錯了人。----不對,這都是皇帝安排好的。有張昌源親自過來診脈,這份殊榮、恩典,自己便不會再傳別人,也就永遠被蒙在鼓裏!      不、不會是那樣的!杜玫若連連搖頭,想要將內心的恐懼揮散去,安慰自己不要亂想,皇帝沒有理由那樣做。父親隻是丞相,並不是手握兵權的藩王,假使皇帝真心喜歡自己,哪有阻止多添皇嗣的道理?假使皇帝不喜歡自己,又怎會如此寵愛遷就?無論如何,也都不能夠想明白。     玉荷進來道:“娘娘,楊婕妤過來請安。”      “她來做什麽?”杜玫若正當煩亂,自然沒什麽好氣。不消說,多半也是因為見不到皇帝,皇貴妃又不肯通融,所以想在這邊打探消息。轉念想了想,喚住轉身出去的玉荷道:“等等,讓她進來說話。”說著,掀開手爐的小圓蓋子,將紙片扔了進去,自己端然正坐等候來人。   第四十三章 迷像(上)《元徵宮詞》薄•慕顏 ˇ第四十三章 迷像(上)ˇ       自從杜玫若封為寶妃娘娘,淳寧宮的氣勢一度水漲船高。平日裏,楊婕妤借著看望妹妹的機會,總會隔三差五的過來請安,因此對淳寧宮頗為熟絡。不過杜玫若有些心高氣傲,再加上楊婕妤住在泛秀宮,故而並不怎麽待見她,二人雖然麵上相熟,卻也斷然談不上如何親近。     杜玫若待她請過安,方問:“婕妤前來,不知有何要事?”      “娘娘說笑,嬪妾能有什麽要事。”楊婕妤舉止甚是柔順,低眉一笑,“隻是日下閑著無事,特意過來給娘娘請安,順道瞧下妹妹,說說閑話打發時間罷了。”      “是麽?”杜玫若冷冷打量著她,思量了一會兒,“如今皇上龍體有恙,婕妤正好也住泛秀宮,眼下正該幫襯著皇貴妃娘娘,如何還如此得空?想來……,是皇上的身子大好了。”     “是,皇上必定龍體無恙。”楊婕妤忙點了點頭,臉上露出淡淡苦笑,低頭稍頓了片刻,像是在琢磨後麵的說詞,“隻是----,嬪妾也沒有見過皇上的麵兒,都是皇貴妃娘娘照顧著,個中詳情也無從得知。”      “婕妤的嘴還真是緊,半點口風都不露。”杜玫若故意曲解她的意思,歎氣道:“本宮不過隨意問問,也是擔心皇上的意思,算了,隻當本宮沒有提過。”      楊婕妤忙道:“娘娘誤會了,嬪妾當真不知道。”      杜玫若歎道:“那可真是沒法子了。”      “娘娘……”楊婕妤琢磨了一會兒,賠笑道:“依嬪妾看,現下皇上雖然病著,但是待娘娘與別人不同,心裏總會記掛著娘娘。縱使一時半會兒沒想起來,娘娘也該多去探望幾回,能讓多總管傳個話兒,提醒提醒也好。”      分明是自己打探不到消息,又擔心將來的前程,所以故意慫恿他人前去,難道以為奉承幾句就行得通?杜玫若心下冷笑,隻道:“嗬,婕妤的話固然不錯。隻是如今,皇上有旨需要靜養,不讓任何人打擾,本宮怎敢違旨前去?再說,皇上最近又不早朝,多總管也隻在泛秀宮,便是想遇到也是難呐。”      楊婕妤眸色失望,頷首道:“也是,隻有慢慢等著了。”      “等麽,倒也無妨。”杜玫若慢悠悠撥著茶,“隻是不清楚皇上病的如何,心裏總是懸掛的慌,倘使知道一星半點兒,也好安心為皇上祈福。”說著向前直起身子,一派鄭重,“若是婕妤有好消息,可別忘了知會一聲。”      “是,嬪妾先告安了。”      玉荷看著她漸漸走遠,小聲道:“奴婢怎麽覺得,她不是皇貴妃娘娘的人呢。”     “你以為,人人都是鍾翎宮那位呢?”杜玫若將茶盅墩在桌子上,冷聲一笑,“這後宮裏的人,誰不是先為自己著想?即便拿大公主來說,平時裏那般近親泛秀宮,難道是真的喜歡皇貴妃娘娘,不是為著自己的私心?像楊婕妤這樣的,能夠一麵向皇貴妃獻殷勤,一麵又不忘討好本宮,就知道不是什麽安分的人!”      “那----”玉荷稍稍遲疑,問道:“依娘娘看,她會去打探皇上的消息麽?”     “誰知道,管得她呢!”杜玫若不耐冷笑,起身走到窗扉前麵,朝著泛秀宮方向遙遙看去,“皇上的病不光突然,而且奇怪,越隱瞞著越覺得不對,總不成是……”到底不好直接說出來,隻得將話咽了下去。      “是啊。”玉荷深以為然,應聲道:“若是要瞞也該瞞著大夥兒,為何隻讓皇貴妃娘娘一人知道?若是有個什麽……,娘娘可該怎麽辦呢?”      “哎。”杜玫若輕聲一歎,“正是這點讓人擔心呐。”      “娘娘,那眼下該怎麽辦?”      “咱們什麽也別做,靜觀其變。”杜玫若搖頭歎息,細細分析道:“若是皇上病得不重,過幾日就會去上早朝;若是果真病得厲害,就算皇貴妃她鎮得住後宮,也沒法控製滿朝大臣,絕不會一直安靜下去。”      玉荷點了點頭,“也對,那就再等幾日。”      杜玫若靜下心想了想,吩咐道:“雖說不宜輕舉妄動,但咱們也不能傻坐著。把紙筆墨硯都拿過來,本宮要書信一封,趕緊讓人出宮送回家中,問下爹爹的意思。朝中大事,爹爹應該更清楚一些。”      玉荷伺候著她寫好書信,出去交給妥當的人。折身回來時,因見杜玫若還在默默出神,乃勸道:“皇上平日待娘娘甚好,不會對娘娘不聞不問的,等到稍好一些,自然就會傳召,娘娘也別太擔心了。”      “好?”杜玫若幽幽一笑,似是自問。      玉荷不解道:“娘娘怎麽了?自從晌午看了呂家娘子的信,一直愁眉不展的,到底裏麵說了什麽?娘娘……”      杜玫若收回恍惚的心思,抬頭道:“對了,那封信仿佛還有東西,剛才沒來得及看完,就在茶盅托盤底下壓著,你去拿過來瞧瞧。”玉荷取了信封回來,果然還有一張疊得四四方方的信紙,趕忙遞了上去。      信上內容十分簡單,字跡也很秀氣。看起來應是呂家娘子所寫,言稱若致使寶妃娘娘小產另有其人,請求能夠網開一麵,今後不要再追究呂家的人。呂岐雖然處斬,但還有幼弟在太醫院供職,另外長子也是個小醫官,想來呂家娘子擔心家人前程,故而才急於撇清呂岐的失誤。     “蠢貨!”杜玫若陰鬱冷笑,將信紙用力揉成一團。      不論是小產還是絕育,呂氏自然以為是後宮爭鬥之故,多半想著能夠提點自己,也總算是將功補過。隻是她萬萬想不到,此事會把皇帝牽扯進來,倘使猜想屬實,自己隻會一心想殺人,哪裏還會輕易放過誰?不過也好,否則自己始終蒙在鼓裏,至死也不曾疑心,豈不活得太冤枉了些?     “娘娘……”玉荷似乎被嚇得不輕,結結巴巴道:“呂、呂家娘子……,在信裏說了什麽?是不是……”      “閉嘴!”杜玫若一聲斷喝,冷聲道:“不該問的,就不要多問!”雖然喝斥住了玉荷,卻控製不住自己不住思量,那紙片上的內容,一遍又一遍浮上心頭。到底----,真的會是猜想的那樣麽?     十月初六,乃是七皇子的誕辰之日。皇帝雖然尚在病中,但調養了幾日,臉上氣色大致有所好轉,遂與慕毓芫同往後麵小佛堂祭奠。四年時光流逝,喪子之痛已經不如當初強烈,但看著愛子的靈位,帝妃二人不免均是無言。慕毓芫擔心皇帝的病,怕逗留太久惹得心傷,於是勸道:“皇上的心意已到,不如先回去歇息著。已預備好瓜果,還有祉兒愛吃的菜式,都擺在偏殿裏,回殿祭奠也是一樣的。”      “嗯。”明帝慢慢轉過頭來,“都聽你的,走罷。”      原是一句柔情蜜意的話,慕毓芫卻高興不起來,不知怎的,心頭反而湧起一痕淡淡的哀傷。當扶著皇帝踏出佛堂時,忽然有種感覺,有什麽東西正從身邊悄然流逝,令自己生出無限惶恐。她悄悄抬頭看向皇帝,隻覺每多說一句,能夠說的話便會少一句,因此一路上都是沉默。     “怎麽了?”明帝側首微笑,抬眸看向泛秀宮的華燈宮錦,“今晚月色很不錯,等下到了偏殿,正好多坐會兒,咱們多陪祉兒說說話。”      慕毓芫溫柔點頭,側首道:“雙痕,把那兩件銀狐裘披風拿上來。”      宮人趕忙上來服侍,待到二人都已將披風裹上,明帝還怕慕毓芫冷著,又親手把兜帽細細罩好,微笑瞧道:“這樣不錯,倒像是昭君出塞呢。”想了一會,又搖頭道:“不好、不好,朕可不要做漢元帝,不能讓宓兒離開。”      自皇帝病發以後,彼此之間格外的沉重默然,方才又憶起七皇子,更是無限悲傷齊上心頭。情知皇帝是在緩和氣氛,慕毓芫隻得笑了笑,“皇上又在瞎說,臣妾是四個孩子的娘親,縱使想做昭君,也是沒有那個機會了。”      明帝正色道:“即便有那樣的機會,朕也不給。”      “皇上當心,回去再慢慢說罷。”慕毓芫小心攙扶著皇帝,一起坐入明黃色的錯龍禦輦,木輪緩緩滾動,帶著些許輕微規律的震顫。      “宓兒----”明帝微笑伸出手臂,環住慕毓芫纖細的腰身,“累不累?最近因為朕的事情,把你累壞了吧?別動……”他摟得更緊了一些,“隻有你在身邊時,朕的心裏才會安寧踏實,不然總覺得少了什麽似的。”      “旻暘……”慕毓芫漸漸低下頭,耳畔還留著皇帝胸膛的餘音,輕輕俯在他的雙腿上,感受著熟悉的溫度和氣息。假使有那麽一天,眼前的人從身邊瞬間消失,偌大的天地之間,隻剩自己孤零零的一個人。無法想像,到那時該如何去承受,不……,永遠都不要看到那一天!此時此刻,才明白自己有多貪戀那份溫度,有多害怕將來會失去,情不自禁往裏縮了縮。      “冷嗎?”明帝低下頭貼近些,柔聲問道。      “嗯,還好。”      約莫小半刻鍾,禦輦行到側殿門口停下。一行人在濃密的樹陰裏穿行,透過樹枝縫隙,有稀疏如縷的銀色月光灑下來,在地麵上落下斑駁錯亂的影子。仿似有樹葉碾碎的細微聲音,慕毓芫頓生警覺,順著方向朝不遠處的假山看過去,隱約有半角翠藍衣裙一晃而過。      明帝回頭問道:“怎麽了?”      慕毓芫有些拿捏不準,蹙眉道:“方才仿佛聽到什麽聲音,就在那邊假山後頭,隻是不甚真切,像是什麽東西踩著樹葉。”      “奴才這就去瞧瞧。”多祿趕忙上前,領著人繞到假山那邊,又往月洞門後麵瞧了瞧,回來稟道:“奴才看了一圈,並沒有瞧見什麽,許是冬風大了,所以吹得地上落葉作響。要不,讓人打著火把再找找?”      “算了,不用大驚小怪。”慕毓芫擺了擺手,因不願皇帝在風地多逗留,遂攙扶著往回走,心內朦朦朧朧,總覺那痕裙角在何處見過似的。      回到內殿,先到七皇子的寢閣呆了片刻,因見皇帝仍是咳嗽,也沒敢深坐下去。安頓皇帝入內批閱折子,又繞到側殿,果然小皇子還沒有睡下,少不得哄著玩了一陣。直到小皇子玩得困頓,奶娘過來抱走睡覺,方才得以片刻閑暇清淨。小皇子睡得甚早,慕毓芫雖然略微疲乏,但卻不困,隻是閑坐在側殿喝茶。      雙痕進來問道:“娘娘,不如回去歇息著?”      “嗯。”慕毓芫應聲放下茶,忽而心中靈光一閃,“方才那假山後頭,總覺得有什麽人似的,你去知秋堂一趟,看楊婕妤有沒有歇下。”      雙痕去了片刻回來,悄聲道:“娘娘,楊婕妤不在知秋堂。”      “不在?”慕毓芫不由微笑,“這個時辰了,她能到哪裏去呢?難怪,剛才總覺得有點眼熟,認真說起來,外人也不容易進的來。”      “娘娘的意思,是楊婕妤躲在後麵?”雙痕頗為詫異,疑惑道:“鬼鬼祟祟的,她想要做什麽呢?難道,是想打探皇上的病情?”      “或許罷,等她回來再說。”      少時,宮人稟告楊婕妤回宮。由雙痕領著上來,襝衽道:“娘娘金安,方才雙痕姑娘過來傳話,說是娘娘有話要問,不知是什麽事?”      慕毓芫見她有恃無恐,更覺生疑,麵上不露半點聲色,淡淡道:“也沒什麽,隻是剛才路過後院時,仿佛瞧見婕妤也在呢。如今皇上有旨,無召不得私自隨意探望,為免多生誤會,所以才問一問婕妤。”      “是,多謝娘娘關懷。”楊婕妤欠了欠身,溫婉笑道:“因為謝姐姐前幾日病著,心下擔憂,所以過去說了會兒話。嬪妾方才並不在宮中,剛剛才回來,想是天黑,可能娘娘一時看花眼了。”     “哦,原來是這樣。”慕毓芫朝雙痕遞了個眼色,淡淡一笑,“也對,婕妤素來都是懂規矩的,不是那種不知禮數的人,倒是本宮多心了。”      楊婕妤盈盈笑道:“娘娘也是好心,擔心嬪妾被誤會。”      “嗬,還是你懂得本宮的心。”慕毓芫含笑敷衍她,又問起謝宜華的病情,閑扯了幾句,最後隻好打發人回去。      沒隔多久,問話的宮人進來回稟。說是確如楊婕妤所言,先前兩個時辰都在鍾翎宮內,還帶去不少精巧點心,直至先時才領人回來。雙痕想了會兒,蹙眉道:“看來,楊婕妤倒是沒有撒謊。”     慕毓芫雖然頗為納罕,但一時之間,也想不出有什麽破綻之處,隻有讓人密切留意知秋堂的動靜。起身進到寢閣內,皇帝的折子才批閱了一半,不時咳嗽,因此看折子也是斷斷續續。慕毓芫頗為心疼,乃勸道:“都已經是亥時中了,皇上若是難受,不如早點歇息下,明兒再批閱也不遲。”     “宓兒,過來這邊坐著。”明帝抬頭微笑,橘色燈光映著他峻毅的麵龐,線條柔和許多,臉色看著也頗為紅潤。拉著慕毓芫的手坐下,將折子遞給她道:“朕累了,剛才已把要緊的批過,剩下幾本無關緊要的,你替朕批了就是。”      慕毓芫瞪大了雙眼,喃喃道:“皇上,不……”      “咦,不願意替朕分擔麽?”明帝假裝不悅,“從前不是說好,為了朕什麽苦都肯吃,如今隻是幫忙看幾個折子,就不肯了麽?好了,快點看完這些,咳……”略微咳嗽了兩聲,“朕的嗓子不大舒服,還想早點睡下呢。”      慕毓芫拿著黃綾折子,隻覺那明黃顏色實在太過刺眼,勉強將胸腔的悲愴抑住,卻是一個字也看不下去。----這算什麽,臨去之前為將來未雨綢繆?皇帝說的輕鬆寫意,仿佛早已看清前麵的路,越是這樣,越讓自己心痛的難以呼吸。      “嗬,朕就是想偷個懶兒。”明帝仍是微笑,往側邊軟枕上靠了靠,“剛才時不時的咳嗽,連個字都寫不好,趕明兒給大臣們瞧見,倒是要笑話朕了。你隻管看,若是有不懂的地方就問,有朕在旁邊瞧著,是不會出錯的。”      雙痕隔著明紫綃紗門簾,躬身道:“娘娘,冰糖銀耳燕窩粥燉好了。”      因為冰糖潤肺止咳,燕窩滋補,故而自皇帝病後,每夜都會燉上一小盅呈上來。慕毓芫放下折子出去,稍稍喘了一口氣,折身回來道:“今兒忙的有些晚,皇上喝了得消食片刻,不然胃裏又該積食發脹,這會兒趁熱喝了罷。”      “唔,怎麽不甜?”明帝先抿了一小口,笑道:“不信?要不你也嚐嚐看。”     慕毓芫微微一笑,知道皇帝是想哄自己也喝些,拿起小勺舀了一點兒,雪白瑩透的銀耳入口即化,還帶著些許滑溜溜的溫熱。隻是輕輕下咽時,卻有一絲難言的苦澀掠過喉嚨,一路緩緩下滑,直至落在心底的最深處。    第四十三章 迷像(下)《元徵宮詞》薄•慕顏 ˇ第四十三章 迷像(下)ˇ ——晉江原創網[作品庫]     次日,謝宜華病愈過來請安。原本也不甚嚴重,不過是尋常的風寒傷感,隻因那日皇帝不允慕毓芫探望,後麵連著幾日,雙痕總是晨昏過去一回。如此,反倒讓謝宜華覺得過意不去,歉意道:“聽說為著嬪妾的事情,惹得皇上不高興,讓娘娘也跟著得了訓斥,真是……”說著瞧了新竹一眼,“都是你這丫頭多嘴多舌的,一點子小事,也嚷嚷的闔宮盡知,唯恐天下不亂。”     見新竹不敢說話,慕毓芫含笑解圍道:“若不是你如今的情狀,新竹也不會慌慌張張的,總歸也是體貼你,怕自己的主子受了委屈。”      正說著話,雙痕端上茶來笑道:“正是,奴婢們也要學著點兒。”      “這幾天多有勞煩幫忙,辛苦你了。”謝宜華接茶放好,自手上捋下一對翡翠鐲子來,“原該厚禮答謝你的,隻是你常年跟在娘娘身邊,不比尋常的丫頭,金的銀的想來也不稀罕。這副鐲子雖說不算貴重,卻是從慶都帶來的,可別嫌棄,就當是千裏送鵝毛罷。”      雙痕有些不好意思,忙道:“不、不……,那都是奴婢份內的事。”      早先謝宜華獲罪之時,雙痕應擔心牽連到泛秀宮,每每總是多有勸阻,心裏難免過意不去,所以這幾日照顧十分周到,也是彌補一下愧疚的意思。慕毓芫自然知道她的心思,因而笑道:“你們倆拉拉扯扯的,還讓不讓人說話?快收下罷。”      “你們主子都開口了,還不拿著?”謝宜華順勢把鐲子一塞,笑道:“你們倆帶著人先出去,我跟娘娘說會兒閑話。”      慕毓芫也抬了抬手,又道:“瞧你氣色大好了,看來俞幼安的方子還不錯。”     謝宜華點頭一笑,“曆年大都讓俞太醫診脈,是什麽樣的脾性,自然比別的太醫清楚一些。”說著沉吟了片刻,方道:“昨兒楊婕妤的事情,嬪妾總覺得有些古怪,所以才特意過來一趟。”     “哦?你說說看。”      謝宜華“嗯”了一聲,回憶道:“昨天楊婕妤過來,並沒怎麽跟嬪妾說話,略寒暄了兩句,便由新竹帶著出去了。原本嬪妾也不留意這些,隻是娘娘著人來問,方才知道牽連著些許事情,所以入夜又想了想。”      慕毓芫飲了一口熱茶,問道:“可是有什麽不妥?”      “楊婕妤這個人生得伶俐,很會察言觀色。”謝宜華頷首一笑,往下說道:可是自從嬪妾位分被廢,也就再沒見到過她的人了。昨兒來的甚是突然,又那般巧合,由不得讓人心中疑惑不安,倒像是有所準備而來。”      慕毓芫往側殿方向望了望,冬日光線雖然帶著冷清,卻頗為明媚刺眼,不由微微蹙眉,“原本我就有些想不明白,聽你這麽一說,更是覺得事情不那麽簡單,內中必有蹊蹺!隻是最近事情繁多,一時難以想得通透。”      “娘娘----”謝宜華稍有遲疑,低聲道:“如果……,來鍾翎宮探病的那個人,不是楊婕妤而是別人呢?”      “不是楊婕妤?那是……”慕毓芫詫異的重複著,靜了片刻,心中仿佛有光線明亮起來,“你的意思是,我在泛秀宮見到的確是楊婕妤,而到鍾翎宮探病的……”低頭思量了一會兒,不由生出冷笑。      “嬪妾也隻是猜測,並無真憑實據。”謝宜華微微一歎,惋惜道:“早知道應該多盤問她幾句,必定會露出馬腳來。而如今,即便真的被嬪妾猜中,楊婕妤也斷然不會承認的,都怪嬪妾……”     慕毓芫搖了搖頭,擺手道:“不怪你,原本你就還在病中,無緣無故的,怎麽會留心那麽多?隻是經你一提醒,倒越發覺得事情確是如此。”      謝宜華抿茶潤了潤嗓子,撥弄著翠綠茶葉,“皇上突然病倒不見人,整日住在泛秀宮裏,又是半分消息都傳不出來,也難怪她們心下著急。楊婕妤原就住在宮內,對周遭道路都是熟悉,多半是擔心被人發現,所以才會想出這個法子。”      “既然如此---”慕毓芫朝外揚聲喚人,吩咐即刻請楊婕妤過來,看著宮人出去,回頭冷笑道:“平日裏,她們耍點小心思什麽的,在皇上麵前討個好兒,隻要不生出大的亂子,我也懶怠去計較。隻是眼下這個時候,卻由不得她們亂來!”      “嬪妾楊氏,叩請皇貴妃娘娘金安。”楊婕妤急急趕過來,抬頭看見謝宜華坐在側旁,稍微有些不自在,訕訕笑道:“原來謝姐姐也在,身子可好?”      謝宜華淡笑道:“昨晚,婕妤不是來過鍾翎宮麽?我的身子是好是壞,婕妤還不是一清二楚,怎麽今天反倒生疏了。”      楊婕妤賠笑道:“是,比昨兒的氣色好多了。”      慕毓芫沒有功夫與她周旋,直接問道:“既然婕妤昨兒去過,那麽可還記得說過什麽話?見過什麽人?另外就是,宜華昨兒穿了什麽衣裳?”      楊婕妤臉色微變,故作不解道:“娘娘怎麽這樣問?什麽意思呢。”      “別囉嗦那麽多,你隻須如實回答就是。”      “是。”楊婕妤似乎很是委屈,細聲回道:“昨夜嬪妾過去鍾翎宮探望,因見謝姐姐身子虛弱,所以不敢多言,隻跟新竹姑娘交待了幾句,說清補氣丸藥的用法。謝姐姐昨兒穿得格外素淨,一件玉色的淡竹葉紋宮錦雲裳,配著雪裏銀絲百疊儒裙,看起來更是覺得憔悴。”末了還故意道:“隻是不知,娘娘問這個做什麽?”      聽她說得通順流暢、毫不含糊,慕毓芫便有些後悔,先時隻想著昨夜監視,楊婕妤不能與外人傳遞消息。卻萬萬沒料到,低估了楊婕妤的細致謹慎,多半早就事先就打探過,所以對謝宜華的穿著一清二楚。至於在鍾翎宮不肯多說話,想必也是設計過的,早跟妹妹商量好大致說詞,免得對質時出現紕漏。如今看她一幅假裝不懂的模樣,更是覺得生氣,隻怪自己一時著急沒想周全,如今反倒有些騎虎難下。      謝宜華卻笑了笑,歎道:“婕妤果然聰明伶俐,委實讓人歎服。”      “謝姐姐說什麽呢,讓人聽不懂。”      “不錯,我昨天的確那樣穿的。”謝宜華側首一笑,示意慕毓芫不必擔心,慢慢轉回頭,朝下說道:“隻是想來婕妤記性不好,婕妤夜間過來時,我剛喝了湯藥在床上躺著,身上隻有一件素色的紗衣。什麽玉色宮錦雲裳、雪色百疊儒裙,那都是白天裏的打扮而已。”      “是、是啊……”楊婕妤神色大變,趕忙笑道:“瞧我這記性,隻顧著擔心謝姐姐的病情,恍恍惚惚的,還記得姐姐穿著衣衫呢。”      “嗬,婕妤平時可不是這樣的。”慕毓芫輕聲一笑,心下已經有了主意,招來雙痕吩咐了幾句,命她趕緊帶著新竹去辦。說完悠閑喝了兩口茶,方才笑道:“宜華,今兒多虧有你在此。不過,昨夜特意讓人留意知秋堂,想來也沒有白費人力,等下就會派上用場了。”      謝宜華微笑道:“娘娘既然打下包票,定不會錯。”      少時,雙痕、新竹領著人回來。新竹打開一個油綠包裹,上前回道:“奴婢跟著雙痕姐姐前去,找出楊婕妤昨日的衣衫和首飾,與去淳寧宮的人對過,楊才人住處也搜出一套同樣的來。”     慕毓芫問道:“婕妤,你怎麽說?”      楊婕妤雖然臉色蒼白,仍勉力回道:“娘娘問得好生奇怪,嬪妾聽不明白。嬪妾與妹妹自幼形影不離,穿著打扮也喜歡一樣,因為這身衣衫好看,所以也讓人給妹妹做了一套,這也不是頭一遭了。”      “胡說八道!”雙痕先聽得不耐,指著包裹道:“新竹方才驗過,別的首飾或許記不清楚,但是有支雙頭的金釵,如今怎麽不見了呢?”      楊婕妤強自靜了靜,隻道:“想是丫頭們一時忘記地方,沒找出來,又或許是不慎丟了,何必太過驚訝?倒是你們,也不說一個緣由,毫無道理的就去搜宮,未免太過隨意了些。”     雙痕聞言不由氣結,冷笑道:“任憑你舌燦蓮花,也是無用!”說著朝外招手,兩名宮人押著楊才人進殿。後麵宮人托著一方漆盤,內裏躺著一枚金靈芝雙頭鴉翅長釵,中央分嵌著三粒朱紅瑪瑙珠,做功甚是惟妙惟肖。      慕毓芫朝下看了看,淡聲笑道:“婕妤還有什麽話說?宮妃所戴釵環自有規矩,這枚雙頭金釵乃正五品嬪妃可用,可不是你妹妹能夠戴得起的。難道,是你借給妹妹觀賞觀賞?又或許,是雙痕在知秋堂搜出東西,故意奉命栽贓於你?”      楊婕妤咬了咬嘴唇,恨恨道:“娘娘把話都說完了,嬪妾還能說什麽!隻是娘娘大費周章,弄出這許多事情來,到底是做什麽呢?縱使打算置嬪妾於死地,也該說個清楚明白。”     “咦,不再對本宮客客氣氣了?”慕毓芫驚訝一笑,緩緩說道:“你也不必揣著明白裝糊塗,心裏自然都清楚的。昨夜,本宮在後院見到可疑之人,原本就覺著像你,隻是一時沒法子證明。是你讓妹妹扮作自己,故意挑好時間去鍾翎宮探病,為的就是撇清猜疑,今日人證、物證俱在,豈能容你狡辯?!”      楊婕妤仍舊硬撐,一臉委屈道:“我雖然與妹妹長得相似,畢竟也有差別,娘娘如此顛倒是非,也稱得上是寬柔待人麽?嬪妾自知人微言輕,比不得娘娘身份尊貴,可是……”     “夠了,少哭哭啼啼的。”慕毓芫微微蹙眉,吩咐帶楊才人下去。      不多時,楊才人再次被押進殿來。姐妹二人身量相仿、眉目相似,兼之楊才人換了姐姐的衣衫首飾,梳著同樣的發髻,連平日區分二人的朱砂痣,此時也是一人一顆,看起來幾乎就是同一個人。雖然有宮人攙扶著,楊才人仍不自控的發抖,看了看姐姐,隻是低頭抿嘴不出聲。     謝宜華仔細看了半日,頷首道:“不錯,正是昨日見到的人。      雙痕拿起沾濕的雪白素絹,往楊才人眉心一抹,因是胭脂水筆畫上去的,瞬間便消失的無影無蹤。回頭看向楊婕妤,不疾不徐道:“不就是顆朱砂痣麽?要去掉或許有些疼痛,若是想長上一顆,那可是再容易不過了。”      慕毓芫從鸞椅上站起身來,走到楊婕妤的身邊,稍稍欠身,寬大的緋羅色織金廣袖垂墜於地,輕聲附耳道:“當初你嫉恨林婕妤的風光,千方百計‘幫忙’於她,傳遞那些不要命的書信,以為沒人知道麽?到底是奉了誰的意思,你自己心裏清楚!如今有這樣的機會,正好成全你的姐妹之情。”     “……”楊婕妤終於死了心,軟坐在地。      慕毓芫緩緩站直身子,當即下令。後妃楊婕妤、楊才人二人,姐妹合謀違旨,私自打探消息、惑亂人心,故廢除位分,暫居鎖春殿以觀後效。消息傳開,眾人不免覺得處罰過於嚴厲。隻是此時局勢非常,宮中大小事務全由皇貴妃定奪,誰都怕妄自議論惹禍上身,因此皆是緘默不言。     皇帝窩在泛秀宮大半個月,每日批閱玩折子,空閑時教導九皇子讀書寫字,或是逗著小皇子玩耍一陣。雖然咳嗽還是不斷,但嘔血之症已基本壓住,再加上慕毓芫整日溫柔相伴,越發悠閑享受起來。雙痕能夠近身服侍,因此對皇帝的病情亦是清楚,私下不免疑惑道:“奴婢瞧著,皇上的精神還算不錯,怎麽總不去早朝呢?”      “不太明白,皇上做事總有他的深意。”慕毓芫默默想了一會兒,溫柔微笑道:“不過,如今皇上呆在泛秀宮,每天跟孩子們說說笑笑,倒真像是尋常人家的樣子。”      雙痕笑道:“奴婢也替娘娘高興。”      慕毓芫轉眸望向靄靄暮空,天際當中霞影流轉、雲光離合,五彩光線灑在初冬的殘葉上,染出片片絢爛之色。以袖障目時,臂上織金廣袖正迎著晚霞,折出輕薄明麗的光芒,不由稍稍半合雙眸。恰如雙痕所說,歡喜當然也是有的,但更多的卻是難過,想著皇帝的病情,更覺心頭沉甸甸的。     雙痕給熏爐添上沉水香片,轉身回來道:“都怪那楊氏姐妹,竟敢私自打探串謀消息,如此一來,後宮的人又該更不安靜了。”      “不必再說她們,隻是多此一舉罷了。”慕毓芫搖了搖頭,“即便楊婕妤不打探,朝臣們仍是要懷疑,天下人也一樣會擔心,皇上的病瞞不了多久的。你以為,淳寧宮的那位就不著急麽?最近那邊安安靜靜的,反倒更讓人擔心呐。”      雙痕歎道:“也是,不知道外麵都怎麽樣了。”      “因為皇上嚴旨,也不便書信與雲琅。”慕毓芫想著心內煩絮,稍有不耐,回頭看見小皇子跑進來,俯身笑問:“小瀾,什麽事這麽高興?”      “母妃,姐姐畫給我的。”小皇子遞上一張畫紙,正中一枚鮮紅脆嫩的仙桃,紅豔雪白,更有兩片碧綠的葉子襯托,很是誘人可愛。      慕毓芫不由笑道:“小瀾,姐姐畫個桃子就這般高興?”      “可不是……”明帝的笑聲傳過來,漸漸走近,手上牽著一臉偷笑的十公主,穿過水晶珠簾進來,“朕就算給小瀾打個金桃子,也沒這麽喜歡。”隨意說笑了幾句,側身低頭道:“棠兒,你先帶著小瀾出去玩,父皇有話跟母妃說。”      “姐姐,再畫一個嘛。”小皇子撒嬌央求,拉扯著十公主跑出去。      “皇上,可歇息好了?”      “嗯,坐罷。”明帝拉起她走到榻便,淡笑道:“這段時間,讓你擔心辛苦了。國中的大事情,朕自有安排,你隻要天天陪著朕就好,別的先不用著急。”      慕毓芫微笑道:“臣妾就算著急,也不敢私自作主張的。”      “朕知道。”明帝微微頷首,手上用力握了握,“不過,你也擔心不了幾日,很快雲琅就會回來,到時候朕再告訴你。”      慕毓芫詫異道:“雲琅……,很快回來?”      ---------------------------偶是失誤的分割線----------------------------     第四十四章 歎平生(上)      早先由於江南水患之故,齊王、壽王均在外地賑災,因為兩位王爺年輕,都想借此機會多立些功績,故而一直沒有返京。此時,皇帝染恙抱病已有半月餘,雖說最開始隱瞞了好幾日,但長期不早朝總是駭人聽聞。加上皇帝一直住在泛秀宮,宮內大小事宜皆有皇貴妃裁奪,外間不免猜測帝命將休,國內民心隱隱生亂。      好不容易壓製下去的民亂,又生隱患,分赴幾省的大將均是煩惱,而其中又數雲琅最為頭疼一些。從前平藩之時,廣寧王、遼王兩地均受重創,藩王餘部所剩不多,縱使鬧事也不會有太大亂子。但是涿郡這邊則不同,因為已故的萱妃和葉成勉,閩東王當時並未生亂,所以藩王兵力保留的最為完好。再者,閩東一地輻原遼闊、民生富庶,雖受水患卻仍能養肥兵馬,各州領兵有不少藩王舊部,一個個皆是虎視眈眈。      自上次參與江南水患撫民一事,禦史許策與雲琅也算相熟,因此議論到當前局勢之時,便直說道:“大將軍,咱們還有另外一份麻煩。先前,齊王借著賑災撫民之故,從鋸州調來整整六萬兵馬,如今就囤在涿郡境內。倘使這些人也不安分起來,再加上各州藩王舊部,少說也有十來萬人,那可就不好再彈壓下去了。”      雲琅眉頭深鎖,點頭道:“是,所以才讓人心煩。”      許策分析的話,雲琅心裏當然清楚明白。今晨又收到線人回報,說是齊王那邊頗有些動作,縱使不去直接鬧事,但暗地點撥幾下也是個大麻煩。而如今朝中消息封鎖,姐姐也沒有書信過來,兄長雖然著急,然而卻不太清楚宮內境況。再想到樂楹公主,此時留於涿郡實在太過危險,百般煩亂當中,不免更添上一層掛念擔心。      府上管家帶著食盒進來,門口笑道:“兩位大人,都已經商議大半上午,想來也有些餓,不如稍吃幾塊小點心。”      “張管家,又是你女兒做的點心?”許策先嚐了一塊,細嚼笑道:“你家姑娘好生手巧,點心實在做的不錯,又鬆又軟,比外頭賣的都要強多了。隻是,這天天都有點心吃,莫不是看上大將軍,想讓父親大人做個媒?”      “不是,不是。”慌得管家趕忙放下食盒,連連擺手。      許策笑道:“管家不必緊張,說笑而已。”      管家解釋歎道:“先時水患生亂,家中老小十來口皆被賊人所擄,幸虧得大將軍帶人救回,隻是沒有什麽能夠報答。如今做些小點心,不過是聊表幾分報答心意,豈敢妄自高攀大將軍?”他一時說的多了,順口道:“再說,大將軍早就有心上人……”      原本雲琅正思量著事情,也就由得他二人閑聊,猛然聽到“心上人”三個字,不由大窘,更怕再說出別的什麽來。趕忙打斷管家的絮叨,揮手道:“好了,我跟許大人還有要事商量,你先下去。”     管家自知失言,忙道:“是,小的多嘴。”      “啟稟大將軍,許大人。”涿郡守將進門行了禮,從懷裏掏出一本泛黃卷宗,翻了幾頁窩好,遞過去道:“這是涿郡北線的關防記載,據關隘上的守兵回報,最近出關的人數比平時增多不少,而且都是一些青壯之人。更可疑的是,每每總是見這些人出境而去,卻鮮少有人返境歸來。”     “隻出不進?”許策疑惑問了一句,低頭鎖眉深思。      “是。”守將趕忙點頭,“正因為如此,末將才擔心其中藏著蹊蹺,萬不敢自己擅做決定,所以來請兩位大人定奪。”      “不好!”許策忽然在腿上一拍,急道:“大將軍,看來齊王不打算在涿郡生亂,而是要調集重兵返京了!”      雲琅聞言大驚,駭然道:“皇上久病臥榻,皇子們回京探病也是應當,但是,私自調走囤兵卻另當別論。難道,齊王想要……”雖然知道齊王不安分,一直有收買兵馬的舉動,但如此大逆不道的念頭,說出來未免太過嚇人。      “大將軍,先別管他是何居心了。”許策擺了擺手,分析道:“如今,幾位將軍都在外地,而京中局勢不安,倘使讓齊王帶著六萬兵馬回京,無論如何都是個大禍患。你們須知道,如今成年王爺隻有兩位,但壽王不是什麽大才,身後也沒有可以支持的人。而宮中的幾位皇子,皆是年幼未足成人,如此局勢怎能讓人不懸心?眼下事不宜遲,大將軍得趕緊拿個主意!”      守將聽了半日,插嘴道:“可是,眼下幾省都是不安寧,閩東一地全賴大將軍在此坐鎮,如果貿然回京豈不亂套?再說,將軍又沒有皇上的旨意,比不得王爺們回京還有個由頭,駐將擅離屬地也是大罪啊。”    第四十四章 歎平生(上)《元徵宮詞》薄•慕顏 ˇ第四十四章 歎平生(上)ˇ  許策不住搖頭,長聲歎道:“眼下光景,哪裏還顧得上這許多?難怪最近各地還算安靜,恐怕他們早有往來,隻要齊王在京中舉事,各地餘黨定會跟著起兵生亂。孰重孰輕,大將軍可要好生定奪呐。”      雲琅聽他二人爭辯不休,低頭琢磨了片刻,“咱們手中的兵馬,有一多半都分散在各地,縱使趕著收回來,恐怕也是追不上走掉的人了。將軍府雖然有兩萬人馬,可是公主玉駕在此,斷然不敢輕易調走。如今之計,隻有先調些囤兵去北線攔截,能攔下多少是多少,將齊王部眾稍阻一阻也好。”     守將趕忙抱拳道:“是,末將這就去安排!”      許策又道:“大將軍,齊王的那些兵馬原屬鋸州,隻要孫裴一道將令過來,咱們可就再也攔不住了。再說,想必齊王不日就會接到旨意,縱使這邊的兵馬有些遲誤,可是鋸州剩下的囤兵也不少,萬一孫裴他也……”      鋸州、慶都兩地距京城甚近,原本駐有大量囤兵,就是拱衛京畿之用,以便轄製外省兵馬入京。而孫裴之女嫁給齊王,也就成了翁婿關係,聽聞齊王待王妃甚好,小日子過得很是和美。那麽,孫裴到底是忠君還是幫親,不到最後一刻誰能知道,還真是教人捏一把汗。      “大將軍,京中急信送到。”      雲琅趕忙拆開信箋,內裏卻是空空如也。許策見隻是個空信封,不由迷惑道:“怎麽會沒有信箋?是不是路上出錯了?”      “大人稍坐。”雲琅忽而想起一件事情,連忙風風火火回到內院,摒退臥房裏的下人,自床下暗格裏翻出一個密封小盒子。樂楹公主見他忙了半日,好奇問道:“什麽寶貝,還偷偷的藏得這麽嚴實?”      當初離京之時,皇帝曾經單獨召見過雲琅,親手將這方盒子交與,並囑咐不可輕易動用。而等到宮中來信,不論是何內容都要立即打開。雲琅仔細看了一圈,盒子上麵並沒有鐵鎖之類,乃是用鬆膠密合,想打開隻有毀壞盒身才行。抽出佩劍在盒麵切了一道縫,雙手帶上內力使勁分掰,“砰”的一聲悶響,內裏掉出半塊凸雕的金漆令牌,另有一封火印密封書信。      樂楹公主先去揀那令牌,大驚道:“是京畿虎符!”      “虎符?”雲琅更是不可置信,詫異問道。自她手中拿起那半枚虎符,虎身上麵刻有錯金文字,字雖細小,卻甚是清晰工整,的確是掌控京營的至寶印章。曆來虎符都是一分為二,隻要左右兩枚虎符合並,便可調動所有京畿駐兵,也就等於控製了整個京城的命脈。      “皇兄的病,也不知現在怎麽樣了?”樂楹公主憂心忡忡,蹙眉道:“既然提前把虎符交給你,莫非早知京中會出事?雲琅,是不是齊王要造反?”      “不要亂說。”雲琅擺手打斷她,趕忙拆開那封信箋。偌大的一張信紙,卻隻寫著一句話,乃是皇帝的親筆字跡,上麵寫道:“京中若變,即刻隻身返京!”隻身?雲琅有些遲疑,難道要丟下公主不管?      “上麵都說些什麽?”樂楹公主搶過信箋一看,漸漸神色黯然,“看來,皇兄早就安排好了。”說著抬起頭一笑,故作輕鬆道:“別耽誤了朝廷大事,你快回去罷。我跟迦羅一起收拾下,隨後就跟著回京,這邊還有兩萬人護著我,不會有事的。”      雲琅想不出什麽安慰的話,靜了半晌道:“你去把迦羅叫過來,等下我有話要跟她說。我先出去一下,得跟許策他們交待點事情,一會兒完事就回來。”      “好,你先去忙。”      雲琅到外廳召來許策等人,將自己回京打算說明,隻絕口不提虎符和密信之事,囑咐二人不可將消息外露。雖說消息瞞不住多久,但總還是能有些好處,另外有大致部署了一下,往後該如何防範處置等等。      雲琅回到內院,先與迦羅交待好後麵安排,方才來到臥寢,見樂楹公主正在收拾要帶的東西,忙攔著她道:“我隻須帶上隨身佩劍,再背點幹糧和水就好,東西多了也不方便,你先別忙了。”     樂楹公主低下頭,細聲道:“都怪我,當初太過任性不懂事,若是留在京城,也就不會有這些麻煩了。整天跟在你身邊也幫不上忙,反倒是個累贅,若是像迦羅那般會些武功,倒還可以幫襯一些。”      雲琅微笑勸道:“你是金枝玉葉的公主,怎麽會去舞刀弄棒?再說,誰又會是神仙不成,怎能預先知道後事,也隻有一步一步走了。不過,迦羅畢竟是個女兒家,外麵人馬也不便近身,你凡事都要小心一些。”      “好的,我會留意。”      雲琅進屋去換了便裝,又戴好佩劍,將幹糧和水囊一起包好,不過片刻功夫便已收拾妥當。在門口站了站,緩緩道:“那---,我就先走了。”      樂楹公主頷首道:“嗯,去罷。”      雲琅大步走出內門,還是能感受那如絲如縷的目光,像蛛絲一樣網住自己,心頭不由泛起一陣陣難過。終於忍不住轉身回來,想了想道:“你在這邊染上了風濕,入冬更要注意著些,夜裏留心別著涼,雨氣重的時候記得生爐子。”      樂楹公主強忍淚水,微笑道:“放心,我都記下了。”      “敏珊……”雲琅沉默了一會兒,想要說的話在嘴邊盤旋,“早些年,因為要讓嫁去穎川,我奉命前去勸解你,曾經答應若是回來便就娶你。”略微頓了頓,最後艱難啟口道:“那時知道多半不可能,所以那句話是哄你的。”      “嗬,我知道的。”樂楹公主反倒一笑,“隻是那會兒,不管你哄不哄我都一樣,終究是要嫁到穎川去的。即便知道你多半不是真話,心裏也寧願相信,畢竟有個盼頭,總比什麽都沒有的強。”     “可是,如今我改變主意了。”      “什麽?”樂楹公主眸色迷惑,閃爍不定。      “那句話,從此刻起再也不是謊言。”雲琅輕輕握住她的雙肩,目光篤定道:“今生今世,我雲琅隻會娶殷敏珊一人,皇天後土作證,此話絕無半句虛妄。所以……,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回來。”     “雲琅……”樂楹公主幾乎忍不住失聲,淚水跌在二人交握的手上,晶瑩的水色明珠,折射著二人十來年的糾葛緣分。然而此刻局勢危急,並非該兒女情長的時候,稍時止了淚,抬頭努力笑道:“會的,一定會的……”      沒隔幾日,皇帝又有旨意往下頒發。從前遼王的屬地,交由當地守將和陳廷俊共同治理,慕毓泰調赴垗西,接管鳳翼手上的大小事務。至於鳳翼,皇帝則以壽王單獨回京不安全之由,命他親自領兵護送壽王回京。      當然,齊王那邊也接到皇帝聖旨。不過根據親信打探,這幾日軍營裏,總是不見大將軍雲琅的身影,仿佛是人間蒸發了一般。對於齊王來說,絕對不是什麽好消息,因此召來謀士章彌,擔心問道:“以先生之見,這是怎麽回事呢?”      章彌沉吟了片刻,皺眉道:“恐怕不好,很可能是私自回京去了。”      齊王不解道:“他是坐鎮閩東的大將,擅自離職可是大罪,況且並無一兵一卒帶回去,到了京城又有什麽用呢?”      章彌笑道:“如今在慶都境內,有陸海青領著八萬兵馬,那都跟著雲將軍出生入死過的,還不都是他的人?”      “不錯,所言甚是。”齊王點了點頭,又道:“不過,如今那八萬人並不歸他管,若是私自調動兵馬,說嚴重了可是謀逆之罪。”      “王爺,你想過沒有?”章彌仍是含笑,徐徐道:“倘使皇上有個什麽意外,朝中大事無人做主。到那時,局勢便會威脅到皇貴妃娘娘,她是雲將軍的親姐姐,九皇子是他的親外甥,難道會忍心於不顧?等到九皇子得了天下,可就什麽罪都沒有了。”      齊王倒抽一口涼氣,怔了怔道:“看來,關鍵就是一個搶占先機。”      “王爺大智!”章彌連聲笑讚,“如今,王爺應該趕緊奉旨回京。雲將軍即便搶先回去,也還要去慶都周旋一陣,加上漢安王未必肯答應,時間應該還來得及。如此,在下這就先去準備?”     “不急,你暫時留下來。”齊王擺了擺手,笑道:“此番回京,首先當然要路過鋸州一趟,還得跟嶽父大人好生說合,大概會耽誤半天時間。趁著這個功夫,先生帶著人去辦一件小事。”     “哦,不知是何要事?”      齊王慢慢飲了口茶,意態悠閑道:“如今天下將亂,而樂楹公主卻在涿郡安身,雲大將軍又不見蹤影,豈不讓本王懸心掛念?父皇曆來教導仁孝之事,本王怎舍得讓姑姑獨處險地?先生趕緊帶人前去,護送公主一路安全返京。”      章彌悠悠笑道:“是,王爺想的周全。”    第四十四章 歎平生(下)《元徵宮詞》薄•慕顏 ˇ第四十四章 歎平生(下)ˇ     十五前夕的皎月幾近渾圓,嵌在初冬夜幕當中,清冷光華映亮了大半幅夜空,將周圍星子的光芒壓了下去。不遠處傳來萬馬奔騰的響聲,聲音漸行漸近,一眼望不到頭的萬人隊伍急速奔來,仿似在月色下穿行的巨型蜈蚣。一輛寬大的馬車被拱衛其中,整個隊伍像是背負什麽要事,馬蹄飛踏、急速前催,不刻便漸漸沒入前方樹林。      此時已經入冬,樹梢葉子早就落得光禿禿的。在月光的映照下,稀疏的樹林愈發顯得枝影交錯,展目遠望前方,隻有一根根孤零靜立的筆直樹幹。樹林中間有條供車馬經過的道路,但是並不寬闊,龐大的隊伍不得不擠成細長型,速度也被迫放慢下來。領頭將官留神著周圍動靜,提劍緊貼馬車,俯身道:“公主,等會穿過這片樹林,前麵的路也就開闊了。”      “嗯。”馬車裏的女子應了一聲,並不多話。      “什麽聲音?!”將官突然大喝了一聲,勒住韁繩尋聲望過去,西麵有人馬呐喊聲逼近過來,在寂靜夜晚中格外清晰。對方少說也有四、五千人,將官大驚失色,趕忙拔出配劍喊道:“那是逆軍,護駕!”      不過眨眼的功夫,西麵人馬便揮刀衝了過來,雙方廝殺在一起,頓時在樹林裏混亂糾纏成一團。貼身侍衛們緊緊護著馬車,欲從人群中衝出去,因為先前四周都有人馬保護,眼下反倒一時難以脫困。一片混亂之中,有人悄悄挽弓射箭暗地偷襲,數道銀色光芒釘入馬臀,馬兒頓時悲聲嘶鳴奔了出去。      “快追!公主危險!”將官急得嗓音都破了,自己卻被幾人圍合攻擊不休,始終出不了陣,隻能眼睜睜看著馬車跑遠。      馬兒吃痛受驚一路狂奔,將領命來追的侍衛甩在後方,車上馬夫手忙腳亂,差點被上下顛簸的馬車抖落下去。大約行了兩、三裏地,馬兒終於漸漸放慢速度,馬夫趕忙拉住韁繩,不過身後早已經沒了人影。“公主,公主殿下……”馬夫慌得六神無主,隔簾急道:“咱們這會兒可不能回去,隻是單憑奴才一人,又保護不了公主安全,眼下該怎麽辦啊?”      馬車內一陣無聲沉默,似乎也有些拿不定主意。馬夫正在急得抓頭皮,遠遠的有一隊人馬奔過來,高聲喊道:“公主……,公主玉駕可好?”      馬夫聞聲嚇得不輕,結結巴巴問道:“什、什麽人?!”      “公主,我們是齊王府上的人。”那人報了自家來曆,探頭往馬車簾口望了望,“在下章彌,現在齊王身邊做事,得知公主路經此地有險,特意帶人過來保護。公主,前麵的亂軍似乎不少,此處不宜久留,還是先隨在下到安全之處再說。”      “不行!”對方數十人手握鋼刀,麵色不善,馬夫自然害怕,卻哆哆嗦嗦擋在車簾前麵,“誰知道你們是什麽人?公主不能跟你們走!”      章彌聽畢一笑,與身邊人低語了幾句。身後數名大漢慢慢圍攏過來,鋼刀寬闊,在月色下泛著冷刺的光芒,情勢一觸即發。馬車上終於有了動靜,樂楹公主隔簾道:“章大人說的有理,也隻能如此了。”      章彌笑道:“那好,還請公主趕緊下車。”      “下車?”車窗錦簾露出一條細縫,看不清裏麵的人臉,隻見露出半截染著蔻丹的纖手,樂楹公主聲音不悅,“你們連個車都沒有,難道要我騎馬不成?哼,本公主豈能隨意在人前露臉?不行,還是趕著馬車走罷。”      “公主,馬車太慢不方便。”章彌甚是著急,倘若帶著馬車一路行走,不僅速度過慢,並且目標也太明顯,確實有些額外的“不方便”。沒功夫再磨蹭下去,乃勸道:“公主殿下,今夜狀況事出緊急、非比尋常,還請公主以身家性命為重,稍稍將就一些。”      “那你等等。”樂楹公主似為所動,在馬車內窸窸窣窣了半晌,方才戴著雙紗羽簾圓帽出來,周身裹得嚴嚴實實。人剛被章彌扶上馬身,後麵“呲”的一聲利響,一柄鋼刀貫穿馬夫的胸膛,快得連半聲叫喊都沒有。      “公主,趕快走罷。”      樂楹公主像是嚇得說不出話,連頭也不敢回,雙手緊緊抓住韁繩緊貼馬身,隻朝章彌點了點頭。旁邊的大漢紛紛翻身上馬,有人狠狠抽了馬兒一鞭,帶的樂楹公主身形微晃,一行人踏著月色絕塵而去。      樹林裏混戰了小半個時辰,悠然一聲哨響,襲擊者竟作鳥獸散退出密林,轉瞬間就消失的無影無蹤。地上的屍身橫七豎八,夜色中也分不出是哪邊的人,將官更是顧不上這些,趕忙整合隊伍拚命追車。阿璃被人帶在馬上飛奔,不刻趕到,因見馬夫慘死在車前踏板上,嚇得放聲大哭道:“公主……,公主你哪兒?”      將官趕忙掀開車簾查看,因見內裏空蕩無物,臉上神色大變,手上佩劍“哐當”掉在地上。阿璃隻當公主已經遇難,更哭得不可收拾。忽聽車坐下麵傳出女子聲音,甚是混沌不清,“阿璃……,快幫忙讓我出來。”      阿璃一頭霧水,迷惑道:“公主,你在哪兒?”      將官搶先領悟明白,趕忙衝上去撂開軟墊,再奮力掀開車身內橫坐的隔板,將內中的桃色錦衫女子扶了出來。眼前氣喘籲籲、花容失色的女子,可不正是樂楹公主,不禁大喜道:“公主,公主!你還活著?!”      次日晌午,章彌一行人終於趕到鋸州。眾人連夜奔襲皆是疲憊,章彌卻還顧不上休息,親自將公主的住處安頓好,又匆忙乘轎來到孫府。府上下人告知,說是齊王正在和老爺商議事情,還得一會兒功夫,隻是端茶上來讓他稍坐等候。      當初水患之際,齊王特意請旨來閩東賑災,為的就是到鋸州方便,後來一連好幾個月留在外地,遂將齊王妃接到鋸州小住。眼下齊王急著上京,原是要帶齊王妃一同返京的,孫裴卻甚為難,歎道:“王爺,王妃在兄弟姊妹中年紀最小,深得家中人疼愛,此番回家不過月餘,實在不舍得將王妃送走。再說,王爺此次上京要辦大事,身邊帶著王妃,也著實讓人放心不下。”      “是,嶽父言之有理。”齊王趕忙應承,王妃安全與否倒是其次,眼下正是有求於孫裴之時,當然不能逆他的意思。隻做一副真誠至極的模樣,眉頭微蹙道:“本王想著此次入京甚是倉促,擔心王妃路上勞頓,也覺得先留在鋸州更好。等到京中的事情平定下來,自當再派人過來相接。”     孫裴很是滿意,朝外道:“來人,把孫紹叫過來。”      自門外進來一名皂袍青年,濃眉方臉、目光炯炯,行走之間如有旋風掠人,先對著齊王抱了抱拳,方道:“父親,兒子都已準備妥當。”      孫裴點了點頭,朝齊王道:“王爺,老夫身為欽命鋸州守將,保得京城四周平安首當要衝,不便輕易走動……”      齊王皺眉道:“難道,要本王自己回去?”      “王爺放心。”孫裴頷首,指了指旁邊的孫紹,“讓紹兒先領精兵四萬,加上王爺從涿郡帶回來的隊伍,總共湊齊六萬整數,定然全力護送王爺回京。但凡有什麽事情,一切任憑王爺調派差遣。”     “好!”齊王聞言大喜,想了想又道:“隻是,涿郡還有四萬多兵馬,前時因為當地邊防阻攔,所以……”      孫裴笑道:“王爺不必擔心,老夫已經發出將令調回。等到這邊局勢穩定些,兵馬糧草都已湊齊,不消王爺多說,自當領著剩下隊伍入京。”      齊王心滿意足,忙道:“是,多謝嶽父大人。”      孫裴含笑客套了兩句,隻讓趕緊出發。剛出內院,便見章彌趕著迎上來,齊王聽他耳語了幾句,側身笑道:“兄長先請,小王還有點事情要辦。”      “這可當不起,王爺。”孫紹麵無表情,淡淡道:“下官先去將人馬調集過來,大概隻需小半個時辰,王爺有事趕緊,時間可別拖的太久了。”      “兄長放心,自然很快就好。”齊王隻當他是個武夫,也不以為意,待人走遠,急忙趕到自己在鋸州的住所。閑雜人等都已摒退,齊王帶人進門,見公主戴著羽紗靜坐不動,上前笑道:“姑姑,侄兒給你請安。”等了半晌也不見回答,心生疑惑,“姑姑,可是昨夜嚇著了?姑姑……”     章彌扯了扯他的衣袖,小聲道:“昨兒起就這樣,總不說話。今早也沒吃東西,大夥兒都不敢打擾,不知是怎麽回事?”      “哼!”那女子冷聲一笑,聲音聽起來頗為冰涼生脆,甚是響亮,全然不似樂楹公主的嬌軟口氣。      “姑姑?”齊王試探著走近了幾步,想要掀開麵紗看個究竟,忽然寒光一閃,一柄鋒利的匕首迎麵刺來!章彌趕忙拉了他一把,匕首仍貼著錦袍劃了過去,在齊王肩膀上拉出一道長口,鮮血頓時洇洇冒了出來。      “來人啦……”章彌大喊,門外侍衛聞聲衝了進來。      那女子見自己一擊不中,不敢戀戰,趁著眾人還沒醒神,一個縱步跳上書桌破窗而出。院內侍衛尚且不明所以,隻當是公主想要逃離,紛紛湧上去追,眼看將那女子圍攏在牆角,已經沒有退路。侍衛們正準備撲上去,不料那女子朝人飛踢一腳,竟然一個踏步騰空而起,驚得眾人目瞪口呆。     在她飛躍至院子牆頭時,侍衛們才想起拔劍阻止。隻是那女子速度更快,輕笑將頭上輕紗帽摔在地上,露出素顏側臉,仿似被風吹散般跳下牆頭消失。      “不必追了!”齊王摁著傷口走出來,冷聲怒道。      章彌緊追出門,又趕忙讓人把醫官傳過來,看著院子內不知所措的侍衛,急得跺腳道:“還愣著做什麽?各歸其位!”      齊王傷在肩膀上,並沒有觸碰到胸前要害,隻是因為衣袍染紅大片,看起來不免頗為嚇人。待到醫官包紮好傷口,換了幹淨衣裳,已經過去將近兩刻鍾,急忙出門道:“你們都手腳快點,趕緊出發!”      章彌苦著臉道:“王爺,在下失職。”      “算了,此事不怨你。”齊王讓人扶著上了馬,拉著韁繩兜轉嘛頭,極目遠眺京城方向,冷聲笑道:“沒有公主也無妨,隻要本王手中掌握兵馬,不差她那點作用,還是先趕著同孫大人出發要緊。再說,剛才多虧你拉了一把,不然憑那女子的身手,本王的性命可就難說了。”     “是。”章彌鬆了一口氣,策馬緊隨。      剛出城門,便可看到孫紹帶領的龐大隊伍,將士們戎裝待發,仿佛正在等待自己呼喝施令。齊王頓時精神大振,側首見章彌皺著眉頭,不悅道:“先生哪裏不舒服?既然是高高興興的事,何必總愁眉苦臉的!”      “王爺……”章彌猶豫了片刻,小聲道:“方才王爺出府匆忙,後來又被岔開,倒是忘記跟王妃辭別,這樣有點不大好吧。”      齊王皺了皺眉,煩躁道:“罷了,以後再去哄她。”      比起齊王一閃而過的煩惱,樂楹公主則是滿心憂慮。經過一夜連續趕路,此時已經離開鋸州境內,眼看距離京城越來越近,卻仍沒有迦羅的消息。阿璃見她坐臥不安,乃勸道:“迦羅姑娘武功那麽好,一定會沒事的。”      “迦羅她,全都是因為我……”樂楹公主滿心愧疚,說不下去。      當初因怕路上有人謀算,所以兵分兩路,兩邊都各有一輛馬車隨行,空車那路故意走官道,隻為能夠掩人耳目。樂楹公主等人馬不停蹄、連夜趕路,自近路穿行返京,誰知道,最後還是被齊王的人追上。當時情勢太過危急,迦羅又不可能打敗數人,更何況對方早有準備,所以才想出真假公主之計。      樂楹公主故意挑三揀四,與章彌拖延時間,一邊在車內急急對換衣裳,還特意戴上雙紗羽簾圓帽遮掩。好在本來她二人身量相仿,換了衣裳實在難以辨別,加上夜間光線不明,竟然瞞天過海騙住章彌等人。      “公主----”將官興衝衝趕上來,隔簾大聲道:“眼前村莊已是京畿周縣,隻需再行兩、三個時辰,就可以看到京城的城門了。”      阿璃忙道:“好,公主知道了。”      樂楹公主幽幽道:“迦羅於我有救命之恩,平日親如姐妹,不是我貪生怕死不顧她的安危,隻是……”稍稍頓了頓,“我答應過雲琅,一定要好好的活著回去。為了他說的那句話,我已經整整等了十幾年,我好害怕……,害怕到最後還是彼此錯過。”      “哎……,總算守得雲開見月明了。”      “可是……”樂楹公主深吸了一口氣,將眼眶中的淚水壓回去,“倘使迦羅有什麽意外,便都是因為我的緣故。是我害了她……,等到回京與雲琅成親之後,我也沒有什麽可遺憾的,再以死答謝迦羅……”      阿璃急道:“公主,快別說了。”      “是啊,快別說了。”車外有女子笑著學話,樂楹公主聞聲大喜,趕忙撲出車簾看人,一時驚訝的說不出話來。迦羅與將官打了個招呼,縱身跳上車板,“公主,我剛才可是全都聽見,那就等著喝師兄的喜酒了。”      “迦羅!”樂楹公主還是有些不信,仔細看了又看。      阿璃問道:“這麽久才脫身,是不是王府上很多人?”      迦羅搖了搖頭,笑道:“本來想趁機殺了齊王,結果沒有成功。府上侍衛不少,而且身手都很敏捷,還好我跑的快,差一點就不能脫身了。”      樂楹公主一陣後怕,伸手替她撣著身上的塵土,並沒有發現有受傷之處,仍然忍不住埋怨道:“你呀,做事也太大膽了。”      “嗬,沒事。”迦羅滿臉的無所謂,低聲笑道:“倒是公主,可別再說什麽要死要活的話,若是給師兄知道,一定不會放過我的。”      “好啊,你也學壞了。”樂楹公主笑嗔了一句,心內絲絲甜蜜,見迦羅平安無事歸來,整個人也跟著放鬆下來。看著逐漸接近的京城,不由自主想起了雲琅的承諾,猶如千絲萬縷金光映入胸腔,照亮心底每個柔軟的角落。    第四十五章 江山《元徵宮詞》薄•慕顏 ˇ第四十五章 江山ˇ     公主的車馬隊伍連夜趕到京城,才剛到南門口,便見吳連貴領著人上來迎接,欠身稟道:“見過公主玉駕,因著公主有些日子沒在京城住,皇上和娘娘十分掛念,宮內已經預備好宴席,特請公主先行入宮一趟。”      樂楹公主一路擔心雲琅,原本算著他既然先到,縱使沒有功夫出來照麵,也該讓人過來知會一聲,誰知道卻沒有半分消息。聽聞入宮正合心意,遂頷首道:“走罷,辛苦吳總管出來了。”     及至到了泛秀宮,慕毓芫早已經等候多時,拉著她進了大殿,摒退眾人方道:“雲琅現在有些要事,脫不開身,怕你心裏著急,特意讓我告訴一聲。”      樂楹公主鬆了口氣,點頭道:“多謝皇嫂,那我就放心了。”      “你也勞頓了一路,先喝口茶罷。”慕毓芫端起青花螺鈿雲龍紋蓋碗,揭開金線鈕珠茶蓋,內裏一汪碧盈盈的清透茶水,正冒著熱騰騰的白色霧氣。晾了半日也沒喝,輕歎道:“如今宮外局勢太亂,讓你住外頭實在不放心。所以跟皇上商議過,先暫時把你安置在泛秀宮,彼此有個照應,有什麽事情也方便些。”      樂楹公主當然沒有異議,隻是說到皇帝不免擔心,問道:“在外頭,也不清楚皇兄的病情,聽說好些日子沒早朝,果真病得厲害了麽?”      慕毓芫眸色略黯,微笑道:“皇上很是掛念你,進去說罷。”      椒香殿內紗帷重重、香氣盈盈,殿角四處放有陶製暖爐,熏得人心意舒緩,似乎連時光都變得緩慢起來。樂楹公主跟隨進入寢閣,還是熟悉的陳設,不過因為幾麵紗窗緊合,所以殿內光線也是朦朦朧朧。皇帝躺在錦衾綢幔的舒雲榻上,蓋著一床藕合色起花八團緞被,看起來精神不錯,並不像傳聞中那般重病不起。見二人走進來,笑道:“朕等你們倆好久,說什麽悄悄話呢?”     “皇帝哥哥----”雖然先前對兄長諸多不滿,可是如今回來,看著皇帝那略顯蒼白的臉色,早讓樂楹公主忘記往昔芥蒂。一聲兒時稱呼喚出口,更是心酸難過,“怎麽才一年多時光,就病成……”     “瞧瞧,還是小丫頭模樣。”明帝笑著打斷她,“朕沒什麽事,隻因張昌源說要多保養,讓你皇嫂記在心裏,每每都不肯讓朕出寢閣。”說著搖了搖頭,又朝慕毓芫道:“敏珊還是老樣子,見到朕就喜歡撒嬌,真是……,讓朕怎麽放心的下?”      “是。”慕毓芫極為善解人意,微微一笑,“皇上好久不見敏珊,想來有許多貼心的話要說,臣妾出去叫孩子們回來,等會一起為姑姑接風洗塵。”      明帝笑道:“打發人跟林太傅說一聲,讓佑綦他們早些回來。”      這些年來,皇帝對皇貴妃娘娘的珍惜憐愛,樂楹公主看得清楚,即便所有後宮女子都加起來,恐怕也是難及一二。先時聽說那位寶妃娘娘,還曾經疑惑過,而如今皇帝常日獨住泛秀宮,那些流言也就不攻自破。見到二人這般言語默契,更覺恩愛和睦,愈發想不明白,是什麽話需要慕毓芫回避?     明帝仍是含笑,問道:“想什麽呢?”      “嗯?”樂楹公主聞聲抬眸,搖了搖頭,“也沒什麽。”      明帝清了清嗓子,笑道:“聽說,你要跟雲琅完婚?朕覺著這是極好的事,如此一來,跟你皇嫂又添上一分親,今後自然更和睦了。”      樂楹公主聽著別扭,疑惑道:“什麽叫做更和睦?皇嫂原本就性子溫柔,曆來待我也都很好,並沒有不和之處,皇兄想說什麽呢?”      明帝避而不答,自榻下抽出一卷黃綾聖旨,“這份旨意你收好,是朕給你和雲琅賜婚的聖旨。依照朕的意思,是想早點給你們主持婚事的,可惜眼下時局不便,所以隻能暫時緩一緩。”     “眼下事多,那過一段再辦就是。”樂楹公主不是很明白,低頭道:“反正都等了十幾年,早一天、晚一天,也都無所謂,隻要雲琅心意不變就行了。”      “你先拿著,收好。”明帝將聖旨交遞了過去,滿目疼惜,“不是早晚的問題,公主下嫁不能太過簡易,有朕欽賜的旨意,要比你們自行成婚好的多。倘使將來……”欲言又止半日,最後笑道:“反正你記著皇兄的話,不會有錯的。對了,朕還藏了兩壇太清紅雲石凍春,就埋在後院的金桂樹下,這會兒正好無事,咱們去挖出來午膳好喝。”      “好。”樂楹公主應聲點頭,扶著皇帝起身下榻。      恍然憶起年幼之時,每年都要跟哥哥在王府後院埋酒,然後在樹下做好記號,等到來年再一起挖出來。兩個人弄得滿手泥土,互相笑鬧亂抹,那時母妃總坐在旁邊恬靜笑著,說是養了一大一小兩隻花貓。後來母妃早早仙去,便換成英親王妃在邊上等候,每次都會端來清水,溫柔的給自己洗淨雙手。再後來……,十幾年光陰自指縫溜走,而今看著皇帝憔悴的背影,幾乎忍不住落下淚來。     近幾日,天氣還算是晴好。明帝換上厚實衣裳,外披一件玄色金斑紋貂皮大裘,帶上人往後院走去,興致勃勃說著去年埋酒的情景。此時院中無花可賞,頗為凋零,明帝臉上也略帶一絲感慨,淡淡笑道:“走罷,穿過前麵月子門就是。”      “皇帝哥哥,當心腳下台階。”樂楹公主在旁邊攙扶著,緊隨而下。      “皇上……,是皇上在麽?”隔牆不遠處傳來女子喊聲,緊接著又聽見小太監們在勸阻,似乎正在爭執不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      樂楹公主不明所以,問道:“怎麽回事?”      明帝的臉色很不好,側首吩咐了幾句。多祿急忙穿過月子門,果然看見身穿錦衫的杜玫若,想是聽見皇帝的聲音,卻被小太監攔著不得進來。見狀連連搖頭,上前道:“寶妃娘娘,還是趕緊回淳寧宮去罷。皇上有過旨意,不允許後妃私自探病,萬一讓掖庭令的人知道,可是要按律處置的!”     “放開,不用你們拉拉扯扯!”杜玫若甩開小太監的手,臉上餘怒未消,稍稍忍了忍,緩和臉色問道:“多總管,當真是皇上在說話?皇上的身體怎麽樣了?本宮隻是想給皇上請個安,見上一麵,也就不再平白擔心了。”她一麵說著,一麵將手上玉鐲擄了下來,眸中光線懇切,欲要將鐲子塞到多祿手裏。      “喲,奴才可受不起。”多祿笑著往後退開,隻道:“娘娘是個聰明的人,不要再難為做奴才的,不然人人都來吵鬧,皇上可還怎麽清淨休養呢?”回頭招呼身後太監,冷著臉道:“都愣著做什麽?還不趕緊送寶妃娘娘出去!”      杜玫若不敢得罪禦前的人,隻得忍氣吞聲離開。自從皇帝病倒住在泛秀宮,已經過去將近一月,根本傳不出半分消息,實在是難以再安靜坐得住。因為皇帝下過嚴旨,再加上皇貴妃態度強硬,也不便硬行闖入泛秀宮。近來隔三差五在周圍停住,隻盼能夠僥幸撞見皇帝,想來念著素日情分,頂多不過被皇帝喝斥一頓。隻要能夠見上一麵,親眼看到皇帝現今的狀況,心裏有了底氣,也就不會整日慌亂沒個主張。      方才的年輕女子聲音,應該就是剛入京的樂楹公主無疑,聽她說話便知皇帝禦駕也在,不由一陣驚喜交加。誰知道,最後還是沒有見著皇帝的麵,更不用說講上幾句,心內頓時一片茫然失望。皇帝分明就在隔牆之後,卻隻是讓多祿過來攆人,就連喝斥自己的話,也都不肯多說一句。原先還想著是病得重了,一時沒顧得上自己,今日才知如此絕情絕義,全無半分往昔的溫柔情意。     盡管經過一個月的冷落和煎熬,以及親眼見識到皇帝的冷絕,杜玫若還是勉強安慰自己,隻道皇帝正在病中心緒不快。然而三日後,預備行冊太子大典的消息,宛如一道晴空霹靂當頭劈下,徹底擊碎了最後一絲幻想。      “冊立九皇子為太子?!”      “是,已經皇榜公貼出來了。”王府長史低頭回話,不敢去看齊王此刻的表情,似乎仍能感受到寒意,表情僵硬道:“欽天監擇的吉日就在後天,聖旨還說……,一切大典禮儀規矩從簡,不必大肆鋪張。”      “知道了,你先下去!”齊王覺得一口氣上不來,欲要將手中茶盞摔,隻因當著章彌的麵不好發作,過了半晌才冷笑道:“太子?不過還是個毛孩子,他有什麽資格做太子?!”     “王爺息怒。”章彌先勸了一句,小聲道:“如王爺所說,九皇子尚且不足成年,既然皇上著急立太子,是不是……”      本朝少有冊立未成年太子,一則避免太子自幼驕傲,二則也是愛惜之意,免得從小成為眾皇子排擠的對象。而皇帝今時作為,無疑給天下一個明顯的訊息,那就是龍體快要不行,故而才提前確定儲君人選。更有甚者,很可能皇帝已經神智不清。如今代行旨意的皇貴妃娘娘,乃是九皇子的親生母妃,在此時局不定之際,矯詔擬旨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你的意思是----”齊王很快明白過來,不由更加驚心,“父皇身子抱恙不起,宮中已經完全被……,被泛秀宮的那位控製住?”      其實,也怨不得齊王如此作想。本來奉旨回京探病,跟樂楹公主前後腳趕到,誰知三日過去,始終沒有聖旨宣召入宮。讓人進宮詢問好幾次,都說皇帝最近精神不好,讓兩位王爺稍歇,過幾日再同進宮團聚。壽王雖然也有幾分不安,但他性子敦厚老實,加上有安和公主勸著,所以隻是按旨在王府等候。      而齊王的則心思不同,況且孫紹帶的六萬人不得入城,放在外頭更覺懸心,稍有不慎就會惹出亂子。再者,皇帝並無旨意讓鋸州囤兵入京,原本就是違禁之舉,隻要有朝臣將此事彈劾上去,京城立馬就會動亂起來。不過三天時間,齊王卻過得好似三年一般漫長,要不是章彌勸解著,恐怕早就領人衝出王府去了。此刻聽到冊立太子的消息,哪裏還能夠忍耐的住?      “先生,不能再等了。”      “是,王爺且聽在下一言。”章彌淡然微笑,聲音仍是不疾不徐,“事到如今,王爺的情勢已經是箭在弦上,當然不得不發!可是王爺,咱們不能著急硬闖,那樣的話損失太大,還得取個恰巧的時機。”      “時機?”齊王聞言心動,忙問:“此話怎講?還請先生明言。”      “既然明天要舉行冊封太子大典,那麽宮中肯定會嚴防戒備,若是這個時候貿然進去,兩邊必定會硬拚起來。咱們的六萬人是有限的,而京營還有駐兵,到時候隻要宮中一有動亂,駐兵就會從四麵增援過來,對咱們來說可是不劃算。所以,此事必須做的一擊即中!”      “不錯。”齊王一想到此事成功時,自己便可以公然站在啟元殿上,接受天下臣民的叩拜,心中熱血便忍不住沸騰起來。      章彌似乎並未察覺,往下說道:“而且消息很快就會傳出去,此時候冊立太子,各地藩王的舊部也會坐不住,近日之內必有動亂!那麽,對咱們來說最好的時機,應該就是在大典結束之後……”     齊王皺眉道:“你是說,還要等到冊封太子以後?”      章彌看著他笑了笑,“既然王爺要成大事,又何必在乎一個虛名兒?隻要王爺的大事一成,江山天下都盡歸王爺所有,九皇子是不是太子又有何分別?王爺,大可不必為此事動氣。”     “也對。”齊王很快明白其中關竅,看著章彌波瀾不驚的模樣,方才覺得自己有點沉不住氣,不由稍稍羞愧自責。      “到時外省諸地動亂起來,各地囤兵自顧不暇,自然無法派出兵馬入京增援,況且鋸州還有孫大人阻擋,京城的壓力也就小的多了。而冊封大禮之後,宮中的防守布置必定減弱,趁著人員調動之際,正是王爺行大事的時機。”章彌將事情分析清楚,拈須微笑道:“到了晚上,還有夜色作掩護……”      “王爺,外麵有人送信進來。”      “呈上來!”齊王皺著眉頭,除了因打斷章彌說話的不悅,更有無限疑惑,在這種時候誰會送信來呢?快速拆開信封,內中隻有一張很是奇怪的圖紙,並無隻言片語,甚至沒有抬頭稱呼和落款。可是圖紙上麵的內容,分明就是……,齊王用力摒住呼吸,將劇烈的心跳一點點壓下去。     “王爺?”      “哦……”齊王回神過來,嘴角漸漸綻開笑容,“先生在府中稍候,本王要出去見一個人。”他並沒說出到底要見誰,揣好圖紙便大步流星而去。      恰如章彌所言,冊立太子的消息傳開不到一天,外省陸續開始不平靜,事情越鬧越大,各地守將皆忙得不可開交。而根據暗探們的回報,京城中也有好幾處異動,到了舉行大禮當日,街麵上已經鬧到人人自危。麵對如此情景,慕毓芫當然是睡不著,就連早起服侍皇帝更衣時,也是滿目憂色。     明帝早知今日局麵,見狀笑道:“今天是佑綦的大禮之日,你這個做母妃的,也應該跟著高興才是,怎麽還愁眉苦臉的?等會佑綦過來請安,還以為朕欺負你了。”      “皇上,還有心思說笑呢?”慕毓芫忍不住抱怨,正想詢問如今京中布防,側首見九皇子進來請安,身上已經穿得整整齊齊。將及自己肩膀的半大孩子,因為換上明黃色的太子龍袍,加上原本沉穩少言,頗有幾分皇儲的尊貴驕矜氣度。      “兒臣佑綦,給父皇、母妃請安。”連著好幾日的禮儀教導,九皇子的禮行得灑脫漂亮,頭上的雲龍噙珠紫金冠更是搶眼,好似正在陽光下靈活舞動。      “佑綦……”明帝沉吟了那麽一瞬,上前拍了拍肩,“太子是國之儲君,是大燕朝未來的皇帝,你往後更要謹慎言行、嚴律自身,凡事都要多想一想,斷不可憑一時衝動做出決定。唯有如此,才不會辜負父皇和母妃的期望,以及大燕朝的儲君之名,你都記住了嗎?”      九皇子欠身答道:“是,兒臣牢記於心。”      明帝拉著九皇子步出內殿,站在門口稍駐。眼前是蔚藍澄澈的萬裏晴空,天上流雲舒展、變幻不定,一穹無邊的藍白二色清晰相映,使人心胸格外的開闊舒暢。明帝靜靜站了片刻,朗聲揮手道:“隻管抬頭看天大步走,去罷!”      延禧十四年十月二十日,因皇帝聖體違和、舊疾纏綿,為求國之安定,故而提前冊立儲君人選,特此行冊太子大典。聖旨天下,今有豫國公之女皇貴妃慕氏,誕育皇九子佑綦,聰慧仁厚、堪承大統,是以嫡子之尊冊立為皇太子。加封林道輔為太子太師,使太子知君臣之道,禮遇如師;加封慕毓藻為太子太傅,統管太子身邊官屬事宜,兼之輔導謹慎其身;加封賀必元為太子太保,領京營精兵萬餘,以護衛太子日常起居安危。另在朝中選拔官員,設立太子詹事府、崇文館,統共有官員數十人,皆是各司其職。      如此盛大的喜事,宮中上下難免喜氣洋洋。然而在椒香殿內,帝妃二人正對視沉默著,麵對紛至而來諜報,彼此都輕鬆不起來。剛到晌午時分,外省諜報便接二連三的送進宮,各地皆有大小動亂,尤其以閩東一地最為嚴重。此時雲琅不在涿郡,更讓藩王舊部勢無忌憚,許策等人彈壓不住,已有不少亂軍往北麵京城奔來。      慕毓芫憂心忡忡,蹙眉道:“亂軍若想逼近京城,那麽就要跨越博曲水天險,自鋸州境內穿行而過,到時一場惡戰必不可免。”      明帝頷首道:“沒錯,戰事是避不開的。”      “可是……”慕毓芫欲言又止,像是有為難的話不便開口,最後忍了忍,卻隻是輕輕歎了一口氣,將湧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明帝當然知道她的擔心,孫紹從鋸州領來的六萬人,此刻就在京城外,而自己一直都沒有做處置。一則此時鋸州囤兵空虛人少,難以抵擋北上的叛軍;二則六萬人放在京外,又跟齊王有姻親關係,任憑是誰也難免多懸一份心。正要安慰她幾句,隻見九皇子冊封禮畢回來,手上還牽著幼弟小瀾,兄弟二人一起行了禮。      小皇子自幼與母妃親近,早撲到了懷裏撒嬌,指著哥哥道:“母妃,九哥哥的新袍子真好看,金光閃閃的,小瀾也想……”      “乖,小瀾別鬧了。”慕毓芫溫柔打斷話頭,摟在懷裏哄道:“因為九哥哥現在是太子,所以才能穿那樣的衣衫。小瀾想要穿新袍子,改天去跟母妃挑選料子,小瀾喜歡什麽挑什麽,保證比哥哥的袍子還要好看。”      小皇子不懂明黃色的含義,聽慕毓芫說得篤定,早不管什麽太子不太子的,高興嚷嚷道:“好,那我們現在就去。”一麵說,一麵奶聲奶氣的央求。      “行,好好走路。”慕毓芫被他扭了半日,隻得含笑起身。      方才九皇子興衝衝進來,原是有一腔話要跟父母說,怔怔看著慕毓芫出去,最後隻是黯然緩緩低頭。明帝看在眼力一笑,問道:“佑綦,是不是覺得母妃偏心了?”      九皇子連忙搖頭道:“沒有,兒臣不敢。”      明帝拉著他在邊上坐下,倚著軟枕歎道:“早先,你七哥哥還在的時候,因為從小生得嘴甜、討人喜歡,父皇和母妃都特別疼愛他。當然,這並不是最主要的原因,之所以偏疼於他,那是因為祉兒……,是父皇和母妃的第一個孩子。”      “父皇,兒臣沒有嫉妒哥哥。”      “如今你還太小,有些話說了也聽不懂。”明帝輕輕搖了搖頭,感慨道:“假使你能夠記住今天的話,等到將來長大成人、娶妻生子,有了自己心愛的人,也就明白父皇的心了。”     “是。”九皇子不知如何作答,輕聲應道。      縱使數年過去,那孩子仍是一道抹不去的傷痕。明帝的心口微微泛疼,吸氣緩和胸腔氣流,溫聲微笑道:“佑綦,雖然你七哥哥去了多年,但是對你母妃打擊太大,心中的傷痛永遠都不會消失。再者,佑棠生來是嬌柔的女孩兒,跟你母妃更貼心,而小瀾年幼體弱,難免讓人多操心一些。所以,不論哪一條你都不沾光呐。”      九皇子沉默半晌,抬頭道:“父皇不必擔心,兒臣一定銘記父皇和母妃的教誨,照顧弟弟妹妹,決不會有任性妄為的念頭。”      明帝欣慰的點點頭,鄭重道:“可是,佑綦你想過沒有?父皇冊立你為太子,把天下江山都交你,難道不是最大的疼愛?倘使,今後父皇不在……”      “父皇,不……!!”      “你別著急,聽父皇把話說完。”明帝聲音平緩如常,“等到今後,佑綦你登基做了皇帝,而那時你還小……”說著抓著九皇子的手,看著他道:“到了那時,你母妃要為你的江山操多少心?又要擔多少累?這些,不全都是對你的愛麽。”      九皇子忍耐把話聽完,著急道:“父皇有上天庇佑著,一定會龍體安康的!”     明帝笑著點頭,又道:“你二舅舅時常誇你,說是最像你母妃小的時候,聰慧、獨立、剛強、懂事,從來都不讓人操心。你是棠兒和小瀾的兄長,平日要多照顧他們、教導他們,今後更要好好孝順你的母妃。”      九皇子哽咽道:“是,兒臣一定會的。”      明帝手上稍鬆,輕聲道:“你母妃的這一生,遇到過太多傷心事,經曆了太多生離死別,總是苦多於樂。倘使有朝一日,父皇已經不在你們身邊……”想著終有那一日,不覺恐懼悲傷,唯有眷戀不舍和淒涼,努力微笑道:“佑綦你要快點長大,今後就可以保護你的母妃了。”     九皇子畢竟還是孩子,縱使平素如何老成穩重,聽聞如此悲聲,也忍不住滿眼淚花閃動。不知該如何去勸解皇帝,隻急得滿臉通紅,“父皇……,兒臣將父皇的話銘記在心,可是父皇……,父皇也一定會好起來的。”      “佑綦,不要哭了。”明帝太起手來,抹去他眼角欲出的淚水,“你現在是太子,也是大燕朝未來的皇帝!皇帝萬千子民的天與地,天下所有人的依靠,既然要做皇帝,那就不要輕易掉眼淚,記住了嗎?”      “是……,兒臣記下了。”九皇子抬頭答應,滿眸熱淚在眼眶裏打著轉。   第四十六章 逼宮(上)《元徵宮詞》薄•慕顏 ˇ第四十六章 逼宮(上)ˇ     小皇子在外殿玩得很高興,讓侍女們幫忙翻檢料子,有諸如嫣紅、鵝黃的暖色,也有明紫、湖綠等冷色,配上各色花樣紋理,更是絢爛的五彩繽紛。慕毓芫囑咐奶娘留神照看,滿懷心事回到內殿,迎麵看見九皇子正在抹淚,不由笑問:“好端端的,怎麽無故哭起來了?”      “你還問,都是因為你偏心。”明帝故意岔開話頭,笑道:“佑綦心裏受了委屈,能不傷心麽?朕勸不住,還是你過來哄一哄。”      “母妃,不是那樣的!”九皇子急得不行,趕忙辯白。      “不是就不是,著急什麽?”慕毓芫更覺好笑,因怕九皇子麵上過不去,悄悄朝明帝遞了個眼色,忍著笑意道:“不管怎麽說,先把臉上洗一洗。”說著,拉起九皇子走到水盆前,親手擰好濕絹,展開抖平遞了過去。      明帝笑問:“小瀾人呢?朕聽外頭熱鬧的很。”      “嗯,正玩得高興。”慕毓芫淡淡微笑,蹲身給九皇子理了理衣袍,情知這個兒子性格剛強,自小就不是愛落淚的孩子。不過不便當麵細問,隻是笑道:“剛才在外麵看到棠兒,遮遮掩掩的,說是給哥哥預備賀禮,你快去瞧一瞧吧。”      九皇子甚是懂事,應道:“是,兒臣告安。”      “怎麽了,心事重重的?”明帝笑問,招手讓慕毓芫在身邊坐下,“平日總忙,難得跟佑綦單獨說上幾句,好在他很是聽話,朕也覺得放心多了。”      慕毓芫想要緩和氣氛,打趣道:“那是,難道跟皇上小時候一般淘氣?”     “朕小的時候,你怎麽知道?”明帝大笑,做出不服氣的樣子,“朕跟佑綦一般大的時候,你不過小瀾的年紀,沒準為吃個糖啊、糕啊,正在娘親懷裏哭鬧呢。”說著還連聲歎氣,故作惋惜道:“可惜、可惜,不能見識宓兒撒潑的樣子。”      “皇上真想見識?可別後悔。”慕毓芫抿嘴一笑,抬手捂住了皇帝的嘴,“隻要臣妾不鬆手,皇上就不許再說話……”正在笑鬧,忽聽皇帝連連咳嗽了幾下,趕忙撤手,著急問道:“旻暘,臣妾傷著你了麽?”      “沒事,沒事……”皇帝一麵擺手,一麵咳嗽,平複了半晌才道:“沒事的,就是嗓子突然癢癢,一時間沒有忍住。”      “那就好。”慕毓芫心內黯然,想不出別的話可說。      “朕都說沒事了。”明帝看著她笑了笑,將人攬到自己的懷裏,“跟你說說笑笑,朕心裏也好了很多。”想了一會,拾起麵前纖細的手,“難道,這手上有靈丹妙藥不成?看來,還得多聞一聞才行。”      “嗬,皇上又在胡說。”      “娘娘----”雙痕在簾外提高嗓音,“小瀾王爺玩累了,哥哥姐姐又都忙著,沒人陪著玩兒,正在到處找娘娘呢。”      “皇上歇著,臣妾出去瞧瞧。”慕毓芫溫柔微笑,挽起織金刺花的細長流蘇,出門便見吳連貴侯著,遂領著人到偏殿說話。摒退了殿內奶娘宮人,讓雙痕招呼小皇子先玩著,問道:“這麽著急,可是有什麽消息?”      吳連貴從懷裏掏出蠟丸,低聲道:“急信!”      “嗯?”慕毓芫拿起雪色小丸,快速捏碎取出紙條,上麵隻有四個蠅頭小楷----今夜戌時。“戌時?戌時……”慕毓芫在心內暗自琢磨,忽然一驚,那不正是內廷換防之時麽?難怪齊王會選在那會兒,主意倒是不錯。      吳連貴擔憂問道:“娘娘?可有什麽要安排的?”      “你過來。”慕毓芫向前招手,將紙條正麵展開給他看,“你看仔細了,即刻親自趕去告訴雲琅,不可泄露半字與第三人知曉,去罷!”      雙痕不知內裏,抱著小皇子過來問道:“娘娘,事情很要緊麽?”      慕毓芫笑而不答,從她懷裏接過小皇子逗玩,摟在懷裏不住的摩挲,平複著內心翻湧波動的心緒。半晌才抬起頭來,輕聲歎道:“看來,今天夜裏是睡不成了。”      不知今夜的京城,將會有多少不眠之人?當然,齊王是肯定睡不著的。剛剛收到的消息,因為如今鋸州兵力空虛,控製不住涿郡方向的大股逆軍,幾場激戰之後,已經有數萬部隊突出境線。而諸如穎川、豐陽、垗西等地,因為冊封太子,未免有皇帝病體沉重的猜測,各藩王餘部也是躍躍欲試,諸地皆動蕩不安。讓慕、陳二人頭疼的是,逆軍並不與官兵正麵衝突,時而不時的,發動小股力量進行騷擾破壞。      據章彌粗略估計,大約將有七、八萬人馬北上。雖然比起京畿的十幾萬駐兵,是顯得少了一些,但齊王並不期望攻破京城,隻要能夠牽製住就行。況且,還有孫紹的六萬人在京,那都是孫裴帶了多年的精兵,非逆軍烏合之眾可比。而齊王早年便有蓄謀,暗地不斷囤兵買馬,兩、三年下來,已有親信人馬八千餘人。      “如今,有孫將軍等人衛護京城,再有外省人馬不斷北進,那麽京畿的囤兵便分不出身來!而王爺府上的人,隻要能保護王爺順利進入皇宮,將大勢握在手裏,江山天下就都是王爺的了。”     “不錯,先生通透。”齊王雖然竭力保持鎮定,仍掩不住眉梢喜色。      “隻是----”章彌皺了皺眉,“王爺既然打算入宮,那就得挑個宮門攻破。皇城宮門總共有六個,朝聖門和坤定門不用做選,而東、西四門,也不知哪一門宮防弱些。”      齊王笑道:“不用擔心,到時自有人來接應。”      章彌不便多問下去,忍耐陪笑,“是,天佑王爺!隻待今夜大事一成,王爺就是大燕朝的天下之主,普天黎民,皆盼著王爺這般睿智的君王!”      齊王聞言胸懷大暢,痛快笑道:“多承先生吉言,必不相忘。”      一名侍衛行色匆匆奔入院子,看衣著便知是近衛,來不及跟廊下的人打招呼,進門稟道:“王爺,有密信呈報!”章彌看了信封一眼,知情識趣的退到旁邊。      齊王急忙拆開信封,信上是當朝丞相杜守謙的親筆字跡,清秀雋永、風骨錚錚,確有幾分大家手筆的風範。上麵說得清楚明白,今夜宮廷換防之後,杜家二子將會領侍衛負責西華門,皆時便可暢通無阻。      早些年時,皇帝提拔了杜家兄弟入京營。在賀必元手下混了幾年,哥哥勉強升為正四品的二等侍衛,弟弟還是個三等侍衛,實在算不上有什麽起色。萬萬沒有想到,今夜竟能派上如此大的用場,齊王喜不自禁,幾乎忍不住要拍手稱妙一番。      章彌笑道:“王爺,想來是有了好消息?”      “好消息,當然是好消息。”齊王笑著頷首,躊躇滿誌走進寢閣,自枕下暗格抽出一方小小盒子,極其慎重的展開內裏圖紙。紙上內容再熟悉不過,那是皇城內眾多宮殿的地形布置,隻是上麵圈圈點點,標明了各處大致宮防數量。對於齊王來說,這份圖紙何止價值千金?      宮中布防向來都是機密,夜夜輪換,便是負責每一處的宮人,也最多隻知道周圍的情況。能夠收集畫出這份圖紙的人,在宮中必定極為尊貴,如此才能四處走動,也便於讓身邊的人暗地打聽。先時齊王一直不明白,到底是誰肯這般大力幫襯?養母惠妃膽小怯懦、權勢不足,莫說是她不敢,即便有心幫忙,恐怕也未必能做成此事。然而除了惠妃以外,自身又再沒有親近的人。     直到此時,齊王方才明白解悟過來。那個人便是杜丞相的愛女,如今淳寧宮的寶妃娘娘----杜玫若!一定是她沒錯的,隻有她才有理由和實力。有過盛寵風光,結果又慘遭皇帝冷落不見,眼看皇帝就快換人,換做是誰也會做最後一搏!      從前年幼之時,因為幾位皇子公主年紀相仿,平時都是一起課學,所以齊王也曾經見過寶妃本人。那時候,杜玫若還是公主侍讀。因為金晽公主深受皇帝的疼愛,自幼都很驕傲,一直都不為自己所喜,故而談不上什麽兄妹情誼。所以,對杜玫若也沒有特別深刻的印象,依稀記得模樣可人、打扮合宜,言語行事也很是大方得體。      後來,也不知是因為習慣宮裏生活,還是豔羨宮妃尊榮,杜玫若居然選秀成為父皇的妃子。若是換做別人還好,原本從小認識的人,突然漲了輩分變成自己的母妃,想起來都覺荒唐可笑。然而世事萬變,自己從沒想到過今日局麵,那兒時的小小丫頭、後來的年輕母妃,竟然會站在自己這邊!     ----莫非,這一切真有天意相助?      “母妃,是你在保佑兒子麽?”齊王喃喃自語,望著浩瀚星空想起生母,雖然音容笑貌已模糊,但仍能溫暖自己心底的孤涼。      “王爺,時辰到了。”      齊王深吸了一口氣,緩緩走出寢閣。除了章彌依舊平靜,屬下眾人臉上都有些雀躍之色,看來想要借此翻身的人,並非隻有自己一個。齊王麵含微笑,正色道:“眼下皇上聖體違和、舊疾纏綿,已經數十日不曾早朝。本王既擔心父皇的身體,又憂慮朝中的局勢,隻怕有人私下作祟,實在是為大燕江山懸心。隻有得知父皇平安,方才能夠放心得下,所以,今夜必要親見皇上一麵!”     眾人齊聲應道:“是,但憑王爺吩咐。”      今夜舉事,全仗這些人為自己賣命,齊王當然不會吝嗇言辭,慷慨許諾道:“多謝諸位兄弟的深情厚意,本王自當銘刻於心。隻要有本王富貴尊榮一日,也斷然少不了眾兄弟的!”     “王爺,屬下等人誓死效忠!”      今夜星空寂寂無風,空氣也像是停止了流動一般,在大事即將到來之際,反倒呈現出奇異的寧靜平和。八千人的長長隊伍,在寂靜夜幕中行走分外招搖,齊王帶著親信一路飛奔急行,要在戌時初抵達西華門。不用說,路上肯定已經驚動京營暗哨,少時便會有大隊人馬趕來,因此必須盡快入宮關門。      元徵城是皇帝和後妃的居所,內廷防禦多以宦官為主。按照皇城平日的宮防,大部分紫衣侍衛分布在六大宮門,除此之外,隻有左右近衛廊囤有兩、三千人。皇宮的安危主要就靠宮門防守,隻要任意一門攻破,齊王的八千人便足以跟近衛抗衡,進而衝到後麵控製住泛秀宮。     齊王今夜舉事,須得在時間上算得極巧。首先,入宮選在太子典儀換防之時,趁著人員剛剛換動,人心不穩,便可多出來兩成勝算;其次,行動必須要非常快。以最短的時間一氣攻破宮門,強行殺進後宮,方才能致泛秀宮於手忙腳亂,不得不降。因為路上已經驚動京營暗哨,半個時辰內,賀必元必定會從京營帶兵援救,屆時可就不是兩、三千人。不過齊王另有後備,那就是孫紹帶來的六萬人。在自己舉事的時候,孫紹也會同時攻打京城,賀必元將陷入兩頭忙亂的局麵,援救皇宮勢必會受到拖延。      那麽,最關鍵就是在攻破宮門上頭。皇宮的防禦靠得不是人數,而是宮門本身堅固難破,隻要宮門緊閉不開,那麽想要入宮便幾乎難於上天。而如今,有了杜家二子在西華門相助,還有寶妃的那張圖紙,今夜入宮便成了手到擒來之事。      齊王躊躇滿誌,心中熱血更是翻湧得厲害,隻有當想起雲琅下落不明時,才略微不快歎了口氣。不過,縱使雲琅能將慶都的八萬人帶來,也得花上兩天時間,到時早就已經江山易主了。章彌見他一會兒歎氣,一會兒冷笑,有些摸不著頭腦,小聲提醒道:“王爺,西華門已經到了。”     守門統領在城上揮動槍旗,大聲喝道:“什麽人?!立即止步!”      齊王當然不予理會,反而揚鞭策馬趕到門口,揚起下巴冷聲道:“聽聞皇上聖體違和、舊病不愈,本王要入宮探望父皇,趕緊開門讓路!”      後麵分明帶著近萬人的隊伍,來勢洶洶、殺氣騰騰,這話換誰聽了也不會信,守門將領急忙吩咐戒備,朝下厲聲道:“齊王殿下,入宮探病何須帶這麽多人?既然殿下沒有聖旨傳召,本官自然不能放行!還請殿下速速撤回!”      “哦……”齊王心緒煩躁,想著杜家的人怎麽還不出現,難道被什麽絆住,還得讓自己血拚廝殺硬衝進去?正在猶豫之際,忽然從城樓上射下一支白翎響箭,釘在旁邊近侍的腿上,章彌見狀大喊道:“城上有人暗算王爺,趕緊護駕!”      原本兩相對峙的局麵,立時被章彌的呼喊聲打破,猶如被點燃了的火藥堆,齊王的人馬迅速撲殺上去。西華門侍衛不過數百人,哪裏抵擋的住八千人的大隊人馬?而此時的城樓上,守城將領也被人冷箭放倒,隻聽“吱呀”一聲悶響,西華門正被人緩緩推動打開。內中出來兩員青年侍衛,模樣相仿,為首的抱拳說道:“齊王殿下,還請趕緊入宮探望聖躬!我兄弟二人在此為王爺守門,等著王爺一舉功成!”      “好、你們很好……”齊王沒想到事情如此順利,激動的快要說不出話來,原想嘉許杜家兄弟幾句,又覺得此刻沒什麽拿的出手。      章彌低聲道:“王爺,抓緊時間呐。”      “嗯,將來必定答謝你們!”齊王含混許諾了一句,情知不是該多客套之時,趕忙定了定心神,勒繩提馬領著人衝進了西華門。    第四十六章 逼宮(下)《元徵宮詞》薄•慕顏 ˇ第四十六章 逼宮(下)ˇ       入夜,月華流逝如水。照說在這般安靜的夜晚裏,正是悠然得閑之際,可是樂楹公主卻有些心神不寧,在側殿找到慕毓芫道:“皇嫂,也不知是怎麽回事,心裏頭總是亂哄哄的,左右也都靜不下來。”      慕毓芫見小皇子漸漸睡著,輕輕擺了擺手,將旁邊的香鴨鵲金手爐帶上,拉起樂楹公主的手微笑道:“反正時辰還早,也不是睡覺的時候,皇上肯定還沒歇下,咱們一起到寢閣說說話。”     “皇嫂,雲琅現在哪兒?”      “嗬,你就這麽想他?”慕毓芫含笑打趣了一句,並沒有正麵回答,“走吧,有什麽話都問你哥哥,軍務上的大事,皇上可比我清楚多了。”      樂楹公主忽然頓住腳步,蹙眉聆聽道:“皇嫂,是不是我腦子發暈?怎麽……,恍惚聽到許多人嘈雜的聲音,像是有千軍萬馬似的。”      “沒事的,別胡思亂想了。”慕毓芫溫柔笑勸,推著樂楹公主往裏走,當她轉眸看向遠處閃爍宮燈時,卻清楚的知道這並不是幻覺。      隨著齊王的人馬衝進西華門,一路向東,已經逼近皇城內廷防線,為免在近衛廊上碰到阻力兵馬,故而選擇自重華門突破,轉而由中保門一路殺往嘉正殿、正德門,直至最後包圍住整個泛秀宮!皇城內廷的廣場分外開闊,容納八千人馬綽綽有餘,既方便布陣又容易將隊形展開,乃是大隊人馬廝殺的絕佳場地。      重華門自有侍衛值夜,眼見齊王的大隊人馬遠遠殺來時,趕緊迅速閉上宮門,另有弓弩手攀上牆頭射箭。雖說隻有兩、三百人守門,但想要破門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夜裏光影搖曳,齊王的人在下麵吃了不少虧。時機稍縱即逝,齊王的人要搶著破門,守門侍衛盼著多拖延片刻,雙方都是竭盡全力攻擊對方。      寂靜如水的夜晚裏,慘叫聲、怒吼聲漫漫傳開,連東西六宮也能隱隱聽見,宮妃太監們皆嚇得瑟瑟發抖。而此時,杜玫若卻顯得格外鎮靜,聽到呐喊聲越來越大,淡淡微笑道:“好啊,該來的終於來了。”      玉荷早嚇得六神無主,慌張道:“娘娘,這是要出大事了吧?怎麽辦,萬一亂賊們衝了進來,傷到娘娘可如何是好?娘娘……”      “不用你管,下去。”杜玫若語聲冰涼,絲毫沒有耐心做任何答複。      傷……?該傷的早就傷夠了!即便到了這種時候,皇帝仍是一點消息也無,他的眼裏、心裏,都隻有他的皇貴妃娘娘。自己的青春年華、溫存軟意,為他付出那麽多的心思精力,到頭來竟然是一文不值!      將來九皇子登基為帝,自己就成了太妃,最好的結局也不過有口飯吃,人生還有什麽盼頭?眼下,自己還不足雙十年華,年紀輕輕,如何能夠忍受孤苦昏暗的一生?!而這一切,皇帝是一早就知道的,甚至是皇帝親手安排好的,他沒有給過自己生兒育女的機會!那些溫存體貼、寵愛憐惜,到底都是為了什麽?想要告訴自己,那些美好恣意的過往都是真的,然而現實殘酷,讓自己不能再自欺欺人。      西華門的喧嘩聲越來越大,看來齊王今夜大事將成。等到泛秀宮被攻破之時,自己倒想看看,那平日高貴矜持的皇貴妃娘娘,將會何等卑微哀求放條生路?當她看著子女橫屍在自己麵前,又該如何的悲慘淒涼?既然皇帝隻記得那個女人,立下她的兒子為太子,完全不顧自己的死活,那麽就在今夜一起葬送了罷。自己得不到的,也絕對不能便宜了他人!      “再等等,應該快了。”杜玫若輕聲自語,聽著遠處的嘈雜淩亂的廝殺聲,忽然間皺了皺眉,那聲音怎麽仿佛就在淳寧宮外?正在迷惑之際,便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逼近大殿,片刻有掖庭令的人進來,竟然像是衝著自己而來。      掖庭令掌事親自到來,麵無表情道:“今有淳寧宮犯妃杜氏,與外臣私傳信箋,裏應外合、欲圖謀逆,實乃罪無可赦!皇上有旨,現褫奪杜氏之寶妃封號,貶為庶人,即刻關押宗正寺候審!”     “什……、什麽?”杜玫若明白是圖紙事發,隻是不明白消息是如何泄露,當時是人親自交給齊王,應該並無第三人知曉才對。下意識的後退了一步,碰得桌上青瓷碎花茶盅脆響,扶桌問道:“你們這般信口雌黃,是奉了泛秀宮的意思麽?!”      那掌事眼中帶著嘲色,冷笑道:“我們到底是奉了皇上的意思,還是皇貴妃娘娘的意思,等你到了宗正寺,見到令尊大人就都清楚了。”說著朝身後招手,“趕緊將犯婦杜氏拿下,即刻帶到宗正寺交差!”      “爹爹?”杜玫若滿心迷惑不解,被人推著出門。難道是齊王收到圖紙,然後又告訴了父親?可是即便如此,父親又怎麽會泄露給外人?莫非父親也被……,杜玫若一路上不住思量,以為杜家必定要舉家傾覆了。      然而,這種恐懼沒持續太久。當杜玫若踏進宗正寺的大殿時,杜守謙正端然坐在殿內椅子中,身上衣冠整齊、儀容幹淨,絕不像是被抓獲關押在此的人。杜守謙朝下輕輕揮手,周圍的人便如影子一般消失,殿內隻剩下杜氏父女二人,氣氛古怪至極。      “爹爹……”杜玫若盡量按捺住起伏的心緒,聲音仍是顫抖,“這……,到底是怎麽回事?莫非,抓女兒的人就是爹爹你?!”      杜守謙微垂眼簾,靜靜道:“唔,也可以這麽說罷。”      “為什麽?”杜玫若再也控製不住自己,失聲道:“爹爹,你為什麽要這麽做?出賣了自己的女兒,你到底能得到什麽?!”      “玫若,你還是太年輕了。”杜守謙輕聲感慨,並沒有即時回答她,“俗話說,伴君如伴虎。為父從前早就勸告過你,不要仗著皇上一時的寵愛而驕傲,鋒芒畢露、迷失心智,要懂得好好惜福養身。可是你,卻是一句都聽不進去。”      “爹爹,你到底想要說什麽?”      杜守謙仍是歎氣,繼續道:“你再看皇貴妃娘娘,何等盛寵?平日還不是時時謹慎細微、小心度日,不然你以為,單憑皇上的寵愛就能夠有今日?”      杜玫若忍耐聽了半日,不禁冷笑,“父親大人,你是想告訴女兒之所以有今天,全都是咎由自取麽?還是想說,父親大人你是大義滅親,女兒不論生死都不要怨恨?”      杜守謙眼中光線閃動,稍稍側身過去,仰天深深吸了一口氣,平複了一會兒心緒才轉身,輕緩問道:“玫若,可還記得當初皇上提攜你兄長?”      “記得,不過是心血來潮罷了。”      杜守謙斬釘截鐵道:“不,不是那樣的!”      “哦?那是為何?”杜玫若冷笑反問,又道:“縱使皇上不是真心待見我,但堂堂杜丞相的兒子,提攜做個芝麻綠豆官,有什麽稀奇?”昔年杜氏夫婦不和,杜夫人曾經這樣譏嘲過丈夫,如今改良翻新,更是別有一番諷刺意味。      果然杜守謙臉上一白,移開目光,“當年皇上對你寵愛頗盛,提攜你的兄長,在外人看來,莫不都以為是你的緣故。皇上不僅將你兄長二人放在京營,指名讓賀必元帶領教導,還讓你弟弟入宮侍讀,整日在泛秀宮內陪著九皇子殿下。”稍稍頓了一會,仰麵對著夜空,“你現在再想一想,皇上為何要這麽做?”      “這……”杜玫若當真嚇了一大跳,有點不敢想下去。      “賀必元這個人,論才幹或許不如雲琅、鳳翼,但是若論對皇上的忠心,他稱第二便沒人敢稱第一。今夜齊王能夠入宮,便是由賀必元的人帶著你兄長做的內應,連西華門的侍衛都不知道,為的就是不讓齊王疑心。莫說你兄長他們敢有逆心,便是露出馬腳讓齊王生疑,此時此刻,恐怕也早就橫屍在西華門了。”      杜玫若駭得手腳冰涼,不可置信道:“皇上他,早就……”      “不錯,皇上一早就知道了。”杜守謙走近了一步,無限憐惜,“玫若,假使今日犧牲的人不是你,而是你兄弟中的任何一個,爹爹也會同樣這麽做的。杜家的人可以不要榮華富貴,可是杜家滿門六十多口人命,還有杜家後代的香火,卻不能葬送在我杜守謙手裏!”      “可是,即便這樣……”杜玫若扶著桌麵支撐,心痛道:“難道說,這樣就可以讓爹爹出賣女兒?你……,你不是我的爹爹!”      “事到如今,你不認我也無話可說。”杜守謙眼光黯然,歎道:“此時宮裏宮外,到處都是皇上的人。你且想想看,皇上怎會放心讓我跟齊王單獨見麵?早在幾年前,就特意派了一位形影不離的師爺。先時齊王不知內裏究竟,以為圖紙之事必定是我搜意於你,還特意跑來感謝,我是想要阻止也來不及。”      “可是,孫紹……”杜玫若心中僅存一點希望,“縱使皇上騙了齊王,能夠在內廷裏捉獲他,那孫紹的六萬人,難道還攻打不下一個皇宮?即便有京營趕來援救,京城也必定將會大亂,天下又何談穩固太平!”      “不,不會亂的。”杜守謙往遠處宮門看去,“皇上早就已經安排多年,豈是齊王能夠撼動的?早年七皇子落馬夭折,皇上給皇子公主增添了護衛,不論齊王有何舉動,皇上全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後來,齊王指名要娶孫裴的女兒,難道皇上就不清楚其中的厲害?”      “那……,孫裴的女兒。”杜玫若還是不肯相信,固執問道。      “今夜過後,藩王殘部和朝中異黨人士,將會全部被剪除,再不會有人反對九皇子的大統。皇上苦心經營這麽多年,等得就是今天!所以,孫紹絕對不會反,也肯定不會幫助齊王!”      杜玫若突然無聲笑了,“原來,女兒都是用來出賣的。”      杜守謙避開了她的目光,“皇上故意對你恩寵有加,為得就是讓人心活動,以為忌憚雲、慕兩家的權勢,特意讓杜家的人平衡緩和。這一切,連皇貴妃也都是不知道。而且,皇上曾讓我答應過一件事,就是跟你斷絕父女關係,以此換來杜家百年富貴,而不是滿門抄斬!”說到此處稍頓,痛聲道:“玫若,你從小就在宮中長大,我沒有盡過父親的責任,也沒有……”      “夠了,夠了!”杜玫若淚盈於睫,絕望的淚水流了下來,“你說了這麽多,不就是想讓我明白去死麽?難道,你還希望我能夠原諒?當年你背叛自己的女人,如今又出賣自己的女兒,你對不起我們母女,我也沒有你這樣的父親!”她往後退了幾步,顫抖指道:“你走開,我們沒有半分關係!”     “玫若……”      “丞相大人,時辰已經到了。”掖庭令掌事候在門口,提高聲調,“奴才要將犯人押赴牢中,等待上麵的旨意,再多時間是不能夠的,還請大人不要讓奴才為難。”也不待杜守謙回答,便吩咐手下上前將人帶走。      杜玫若掙脫不了束縛,被迫拖出大殿,在跌下台階時大喊道:“早知道有今天,為什麽還把要我生出來?!為什麽……”      “玫、玫若……”杜守謙顫聲重複,搖搖晃晃追到大殿門口,看向遠處蒼穹中璀璨如鑽的星辰,似乎想起了什麽故人。    第四十七章 斬殺(上)《元徵宮詞》薄•慕顏 ˇ第四十七章 斬殺(上)ˇ     夜色沉沉,從藩地北上的逆軍已逼近京城郊縣。這原是孫裴的計策,若是不放涿郡的逆軍越過博曲水,京城的形勢便不夠危急,也就不能堅定齊王逆天逼宮的決心。而孫紹帶領北上的六萬人,表麵上是護衛齊王入京,以待舉事,實則是為今夜反向夾擊逆軍而備。眼下正布防於京城關隘,六萬兵馬蓄勢待發、抿弓備箭,欲給各地湧來的八萬逆軍以迎頭痛擊。      孫紹自幼深得將門家傳調教,雖然才過而立之年,但已經領兵為將十餘載,平素寡言少笑、治軍嚴苛,手下都是一班精鋼鐵打的彪悍人馬。眾兵士早就躍躍欲試,旁邊副將一臉興奮之色,“將軍,咱們這些人在鋸州苦守數年,一直都沒趕上大場麵,今夜可是立功成名的好時候啊!”     “已經能聽到馬蹄震音,即刻擺開陣型!”孫紹麵無表情,緊緊盯著夜幕中的細微動靜,在極遠的官道盡頭,似有點點黑斑駕著妖風遊曳而來。      少時,官道對麵的人馬漸漸逼近。正如孫紹預先猜測的那樣,為首將官乃是閩東赫赫有名的大將----何錕。此人曾經追隨閩東王多年,閩東王因病亡故後,他便一直稱病臥床家中,外間風傳已是半死不活。此刻目光炯炯、生龍活虎的坐騎馬上,哪還有半分身體不適的症狀?     孫紹難得笑了一笑,仰麵道:“何將軍,精神很不錯呐。”      何錕蹙眉打量著他,問道:“孫將軍站在這裏做什麽?眼下的京城,恐怕早已亂成一鍋粥,孫將軍不進去幫忙護衛著,難道不擔心齊王殿下?”      孫紹厭惡道:“休要提他!”      何錕似乎在琢磨著什麽,沉吟片刻道:“孫將軍,別人怎麽樣都還好說,不過你可是不同,齊王殿下總歸是你妹夫……”      “呸!孫某沒有那樣的妹夫!”孫紹怒斥,提手上關節握得光亮發白,“整天就會花言巧語、空許承諾,不過欺我妹子年幼無知!我妹子花朵一般的人物,在家中多少人疼著,誰又舍得嫁給他了?!”      何錕輕笑道:“你不稀罕,你妹子或許心疼呢。”      “不必囉嗦!”孫紹皺了皺眉,有些不耐,“自大燕朝開國以來,孫家的人就世代駐守於鋸州,代代忠於朝廷,豈能為他做那叛亂之人?莫說齊王是孫某的妹夫,便是親姐夫也不行!”此話說得甚是有趣,在場的人卻沒一個笑得出來。      “哦?好個世代忠烈之門。”何錕並無太大驚訝,冷笑道:“既然如此,那便是道不同不相為謀,隻好得罪了!”他將手中紅纓槍一揮,身後數萬兵士齊聲呼應,聲如千雷暴破、萬濤怒喝,像是要把人心都震裂破碎開來。      此次國中動亂,隻有涿郡逆軍是孫裴有意放走,然而諸如垗西、豐陽等地,逆軍不肯與當地囤兵正麵交鋒,暗自從小路突圍,所以也有不少人馬四麵北上。雖說這些人不足以成大事,但一路上不斷擾民,弄得奉孝、潼關等州皆是不寧,國內竟無幾處安寧太平之地。好在青州戰事已平定,如今兩國交好無戰,再加上韓密領著重兵駐守,才沒讓邊境更添亂事。      本朝有雲、慕、文、朱四大家族,以及郭勳和、孫裴等武將世家,還有舊時五大封地的各位藩王,他們的先祖都是開國功臣,為創立大燕江山立下不滅功績。為了平和皇室與功臣家的利益,曆代均有聯姻,其中各家關係盤根錯節、難以理清,幾朝皇帝的妃嬪中均有姑表姻親。     到了景帝一朝,權臣主要集中在文、慕兩家,尤以景帝生母文氏,曆經嬪、妃、太後,最後一路做到太皇太後。經過兩、三朝的積累,文家子弟遍布朝堂外省,府上門客數百,幾乎可以說是權傾天下。光帝能夠少年登基,便是仰仗太皇太後的強勢態度,以及雲、慕兩家支持,甚至久不早朝也有國中太平。由於太皇太後忌諱英親王,而英親王妃正是出自朱家,隨著時間流逝,朱氏便漸漸被擠出朝中核心集團。      然而,權勢是瞬息萬變的東西。倘使太皇太後沒有早早病逝,悉心教會光帝如何理政,使得新朝根基穩固,再等到後宮妃嬪誕下皇子,也就不會有後來的帝位變故。光帝少年亡故,身後又沒有嬪妃誕育皇子,盡管文、慕兩家權盛朝野,但也沒到改朝換代的份上。當時的皇室之中,隻有景帝長子英親王成年已久、堪承大統,再加上以朱家為首的新黨全力支持,最終以賢王之名登上大寶。     自此以後,便開始了新、舊兩派之爭。早些年董崇德因病故去,熹妃色衰失寵,身後一幹人等也跟著敗勢,隻得轉向投靠朱家。雖然皇後去的早了一些,可是憑著與皇帝少年結發的恩情,並沒有影響到朱氏勢力。隨著朱貴妃誕育皇子、位分漸高,朱家的聖眷更是水漲船高,連皇帝最寵愛的皇貴妃娘娘,平時也要謙讓容忍幾分。      後來朱貴妃因巫蠱案發賜死,朱錫華也被牽連處決,令新黨始料不及,盛人氣焰也跟著消減了不少。而皇貴妃的地位依舊不動,更令新黨人心惶惶,好在杜氏一門漸漸風生水起,丞相愛女被封為寶妃娘娘,朝中風向又是一輪新的變化。盡管寶妃還沒有誕下皇子,但畢竟年輕日長,加上近年杜守謙與齊王走得近,也就擺明與皇貴妃、文慕舊黨劃清界線。      這一切,細溯根源實在錯綜複雜。      今時之亂,可以說是被皇帝強行提前的結果。如若不然,一旦皇帝身體有了什麽變故,而壽王、齊王均已成年,誰又肯聽誰的呢?比起齊王的那點一己逆心,皇帝倒是更擔心藩王殘部、朝中黨派,這些人各有各的私心,打著兩位成年王爺做幌子,不過是想在亂局中分到最大的一勺羹。到時候,朝中各黨官員心思浮動,藩王舊部定會趁機舉兵作亂,致使舉國不安。而太子年幼,尚且無力主政,等待孤兒寡母的便是眼下局麵,即便有雲、慕兩家重兵護衛,也絕不會像今日這般成竹在胸。     孫紹領兵阻止逆軍,何錕卻是要為舊主雪恨,雙方人馬相當,一時之間廝殺咬合的難解難分。孫紹的副將年輕驍勇、孔武有力,一人一槍接連摜殺數名逆軍,鮮血順著槍尖滴滴墜落,百忙之中,還回頭大笑喊道:“兄弟們,我們的援兵來了!!”      自東西兩麵包抄而來的大隊人馬,的的確確是援兵,西路是鳳翼帶領的京營精兵六萬人,東路是陸海青自慶都帶來的八萬人。其中陸海青的八萬兵士,從前在青州曆經過無數次戰火,九死一生,將士間都有著生死過命的交情。若是論浩然氣勢,比起京營兵士還要更加整肅幾分,一律玄色精甲束身,恍若數萬煌煌天河神兵踏雲而來。      與此同時,中保門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早年因為朱貴妃巫蠱一案,皇帝很是震怒,當即處決了朱氏、江氏,以及朱錫華在內的大批官員。江氏之父江尚隆也因此被免職,九門提督一職便空缺出來,由於沒有合適人選,轉而讓京營大將軍賀必元兼領,一直任命至今。如今雲琅執掌京畿虎符,在齊王人馬全數進入西華門後,便命賀必元等人領兵八萬,分別分成六路,嚴守皇城六門各處的安危,禁止任何人再闖入內。     齊王等人迅速攻破重華門,不消片刻,就衝到今夜最難攻克的中保門前,雙方都是拚命迎擊廝殺。過了中保門便可遙望嘉正殿,乃是內廷最重要的防線,雖說沒有左、右近衛廊人多,卻有一道堅固的城牆橫亙在廣場當中。齊王情知頃刻千金,豈能放著八千人在門外幹等?待到樓上弓弩手箭支用盡,便讓數名王府近衛抬來桶粗圓木,底下架著滾輪重木車,眾人齊聲吆喝前進,已經將中保門撞的鬆動搖晃。      眼見中保門即將強行攻破,齊王欣喜讚道:“還是先生想的周全,提早尋來這等結實堅固的木頭,不然此時半天也攻城不下,豈不讓人做難的很?”      “王爺太過獎了。”章彌淡然微笑,始終都是一幅波瀾不驚的樣子。      即便有鐵甲鑲嵌門身,也一樣經不起長時巨力的撞擊,隨著“轟”的一聲巨響,中保門的門閂終於被粗木撞斷!樓上的弓弩手已經箭盡,紛紛將弓箭扔砸下來,這等舉動猶如螳臂當車,豈能阻止齊王的八千精銳人馬?!領頭侍衛隊搶先衝入,齊王也跟著揚鞭催馬過門,極目看去,金碧輝煌的嘉正殿就在自己眼前!那一刻,齊王恍然有種俯瞰天下的錯覺。      “弓弩手,射箭!!”城樓上有人在高聲大喝,驚醒了齊王的美夢。      “怎麽回事?!”齊王驚駭不已,趕忙調轉馬頭回望,牆頭上突然出現近千名弓弩手,分成三撥批次,一批一批輪番搭弓射箭。      深藍色的夜幕中,密如蝗雨的箭支迎麵飛射而下,發出尖銳刺耳的破空之音,但很快被人堆裏的慘叫聲淹沒。齊王的先頭隊伍剛剛衝進來,後麵的人馬還來不及入門,便突然遭到數千箭雨強力的強力射殺,逼不得已往後退了退。中保門前已是死屍遍地、血染如朱,原本鬥誌昂揚的隊伍,被突來的箭雨攔腰斷成大小兩截。      牆樓上麵很快有侍衛飛速奔下,一隊人將屍體就近挪開,一隊人趕緊去關大門,動作嫻熟、井然有致,像是事先演習過多遍一般。在眾人還是驚魂未定之際,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關上中保門,片刻功夫,便將齊王等人團團圍合在廣場當中。      大量的羽林衛從左、右翼門湧入,沿著牆根將齊王包抄,各自按列站定,雙手握槍頓地等候主將下命。齊王不可置信看著眼前,隻覺全身從頭涼到腳底,連脊梁都不自主的一陣陣發寒,結聲道:“這是……,這是怎麽回事?”章彌沉默不語,像是被嚇得說不出話來了。      一隊赤色皇宮禁衛自嘉正殿出來,為首兩員大將,一人手按腰間寬大佩劍,一人緊握六尺白羽精鋼長槍,正是孫恪靖和雲琅!      “殿下,你果然來了。”雲琅含笑看了一小會兒,側身點頭。      孫恪靖領命上前,朗聲道:“齊王擅自無詔入宮、違逆聖命,更帶兵數千意圖對上不軌,是為謀逆!皇上有旨,命爾等放下槍甲以待寬釋,倘使再執迷不悟,必以重罪誅滅九族!”     放眼偌大的廣場當中,少說也有萬餘人的羽林衛,而在左、右翼門之後,想來更是埋伏不少精兵。而被困在廣場的齊王人馬,是隻有僅僅百餘人的先頭隊伍,雙發力量懸殊,無論如何拚命,也決計敵不過雲、孫二人的隊伍。更何況,周圍還有一圈弓弩手引弓待發,早就讓齊王身邊的人士氣盡失,最終紛紛丟槍卸甲。      雲琅看著場中情勢,側首道:“孫大人,你先去安頓重華門、開耀門兩邊,賀將軍會在朝聖門接應,務必太太平平將那幾千人移出去!”      孫恪靖抱拳道:“是,下官領命!”      雲琅向前踏了一大步,將白羽長槍往地上重重一頓,殺氣撲麵升騰,震得場中眾人跟著顫了一下。他迎著夜風浩然正氣立定,月華籠罩,恍似一尊剛剛披上龍騰寶甲的戰神,聲色清越破空,“來人,速將齊王拿下!”      “拿下!”禁衛們似乎受到某種特別的感染,吼聲格外洪亮。      “哼,憑你們也想拿住本王?!”齊王輕聲冷笑,朝周圍環顧了一圈。      此刻,想要逃走絕無可能。別的不說,雲琅的武功何等厲害,倘使飛身過來,自己肯定會被他隨手生擒。麵對眼前狀況,齊王不知是哪個環節出了錯,可是宮中顯然早有預備,敗局已定!     今夜不光違抗旨意進宮,而且還帶著兵馬殺到內廷,別人是何下場且不管,自己謀逆的罪名早已坐實。即便皇帝還念父子之情,皇貴妃也是決計不會放過的,再說,皇帝又怎麽可能偏心自己?所謂三堂六審,也不過是走走樣子而已,最後還不是一碗毒酒打發了事,完全沒有一絲活下來的希望。     橫豎都是一死,何必受盡委屈葬於他人之手?齊王心念一橫,用力自腰間拔出隨身佩劍,咬緊牙關,閉眼朝著脖子上橫抹過去。      “王爺,萬萬不可!”      齊王手腕被人握住,睜眼瞪道:“章彌,你攔著本王做什麽?!今夜大事已敗,你我都沒有生還的機會,與其受辱,還不如自行了斷!”      “王爺,如何不愛惜自家性命?”章彌朝他手上重力一拍,震得利劍哐當落地,“再說,王爺做下這等大事情,也該轟轟烈烈的去,怎能如此不明不白的死了?”      “原來是你!”齊王反應極快,很快有些驚心動魄的頓悟,忍著欲要破出胸膛的憤怒,惡聲質問道:“章彌,本王自問待你不薄!平時並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你為什麽要這樣做?!”     “王爺,是說當初章某落難之事?”      “難為你還記得!”齊王陰冷一笑,“當初你落魄無助流於街頭,本王愛惜你是個人才,所以收你入府,素日都是好吃好喝供著!究竟,有哪一點虧待了你?”      章彌也笑了笑,“若非如此,章某又怎麽進的了王府呢?”      “你!!難道你……”      即便到了此時,章彌說話仍是不疾不徐,“誠如王爺所說,王爺素日待章某的確不薄。隻是,王爺也並非憐貧扶弱之人,不過是看在章某能辦事的份上,能為王爺大業有助而已。”     禁衛們已經衝了上來,既然有雲琅的將令在先,便無顧及,直接將齊王從馬上拖了下來。齊王不斷的奮力掙紮,不甘心喝道:“你說,為什麽要背叛本王?!!”      章彌也翻身下馬,輕輕巧巧走到齊王身邊,眼中似乎有著一縷憐憫惋惜,附耳細聲道:“章某深受主上大恩數十年,能為主上做成此事,便是粉身碎骨也沒有關係,何言背叛?王爺若是責怪,就怪自己年輕不識人罷。”      “是誰?到底是誰……”齊王來不及喊完,已經被人強行塞上嘴拖走遠去。   第四十七章 斬殺(下)《元徵宮詞》薄•慕顏 ˇ第四十七章 斬殺(下)ˇ       晨曦破曉,仿佛已是另一世別樣人間。   初冬的清光稀薄透明,帶著絲絲寒意,穿過寢閣內窗扉的湖色雙紗,微生光暈,折出似雲似霧的氤氳氣韻。慕毓芫坐在窗邊抿著雲鬢,輕輕推開窗扉,頓時有一股清涼入心的冷風竄進,忙將身上羽緞裹緊了緊。雙痕捧著兜帽披風過來,問道:“娘娘,一定要親自過去麽?”     “嗯,一定要去。”慕毓芫平聲答應,轉眸看向窗外冷素冬景,即使如此天氣,一想起過往的那些傷心,心中熱血便會不自控的沸騰。回頭見吳連貴從外麵進來,揮手讓雙痕出去侯著,坐直身子問道:“章叔叔現在怎麽樣?可打探清楚了?”      吳連貴一貫的謹慎小心,近身回道:“眼下還關押在刑部大牢裏,今日開始三堂會審,不管怎麽說,牢獄之災是肯定脫不掉。刑部有人關照著,不會吃什麽大的苦頭,至於生死……,恐怕還是不大好辦呐。”      “不行!”慕毓芫強忍心頭煩躁,長聲一歎,“原本齊王領兵舉事,章叔叔就該趁機而退的,都是因為放心不下,所以才執意跟到皇宮裏來。雖說我們慕家對他有恩,那也不必用命來還,再者,若論輩分還是我的長輩呢。”      “可是娘娘……”      “你不用再多說,我都知道。”慕毓芫擺了擺手,打斷他道:“齊王犯的是謀逆逼宮大罪,身邊的人都脫不了幹係,我當然不能去向皇上求情,免得牽涉其中。可是,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人去死。”     吳連貴小聲問道:“那娘娘的意思是?”      “如今,隻有從刑部大牢想法子了。”慕毓芫沉吟了片刻,抬眸道:“這件事情不易做成,而且時間很緊,趕快讓人問清兄長的意思,必須盡快拿出辦法來。”      “是。”吳連貴並不多話,趕緊出去安排事宜。      雙痕閃身進來,遲疑道:“娘娘一定要去,奴婢也不敢深勸。隻是,不知皇上是如何打算的,等會咱們出門,該怎麽說呢?”      慕毓芫站起身道:“就說我有事出去了,皇上不會攔著的。”      齊王畢竟還是皇子,昨夜被擒獲後並沒送去受刑,而是暫時關押在太廟祠,等待皇帝進一步的旨意。至於為何要關在太廟祠,這都是皇貴妃的意思,皇帝沒有反對,眾人自然也不敢多問半句。太廟祠特意加重人員看押,守在此處的侍衛都是繃緊了弦,直到皇貴妃的百鳥朝鳳鸞車駕臨,眾人方才鬆了一口氣。      曾經想過千百種見麵場景,及至真的麵對,發現滿腔悲憤已是噴薄而出,慕毓芫抑製自己片刻,平聲道:“雙痕留下,其餘的人都先出去。”      “妖婦!”齊王破口大罵,掙得身後木樁吱嘎作響,“你來這裏做什麽?是想來看本王的慘狀?!本王跟你沒什麽可說的,就算定下死罪,也絕不會向你求情,你別做清秋大夢了!”     “誰說我要饒恕你?放過你?”慕毓芫連聲反問,喪子之痛瞬時湧上心頭,仰麵深深吸氣,才勉強將淚意壓下去。往前走近了兩步,冷聲道:“你隻需要回答我,為什麽要對祉兒下毒手?為什麽?!”      齊王反倒被問得怔住,半日才道:“你……,你是……”      “我是怎麽知道,對嗎?”慕毓芫含淚輕笑,“你以為,憑你少年時那點心眼,就可以瞞天過海,把事情做得幹幹淨淨?難道海陵王他是傻子,連自己的馬都不清楚?難道你父皇也糊塗了,什麽都不知道?”      “父皇他……,一早就全都知道?”齊王的臉色更加慘白,仿似猛地抽走了全部的血色,不住搖頭,顫抖問道:“那麽,是父皇親口告訴你的?你們故意裝作無事,欺我哄我這麽多年,設下圈套讓我跳進來!”      “皇上他----,隻字未提。”      “那……”齊王垂目琢磨了一會兒,眉頭深鎖,似乎想不大明白,忽而大聲笑了起來,“哈哈……,不管你到底是怎麽知道,老七都已經死了!你現在再說這些,又有何用?人死不能複生,你就算殺了我也是一樣!”      “你住口!”慕毓芫手上緊了緊,咬牙怒道:“祉兒還隻是個孩子,縱使平日得皇上疼愛多些,任性調皮,到底也沒有妨礙你什麽。”      “沒有妨礙?你說得倒是輕巧!”齊王神色淒涼,忽然笑得不能自抑,“那你來告訴本王,在沒有老七之前,父皇有多麽心疼愛護我?而之後,父皇又是怎麽偏心冷落?隻有你的兒子才是皇子,我們都入不了父皇的眼!縱使我們再努力用功,也都比不上老七一句撒嬌!”      “即便皇上偏疼,難道你就可以謀害祉兒?”慕毓芫痛聲厲問,“畢竟也是你的同胞兄弟,你怎麽可以那樣害他?!!你怎麽可以……”她突然有些說不下去,這句話仿佛是在質問齊王,又仿佛是在質問另一個人,讓自己不知身處何地。      “都是因為你,因為你……”齊王失控般大喊起來,“都是因為你這個妖婦,以色侍君,故意魅惑父皇!從前你害死了我母妃,如今又要將我置於死地!”      慕毓芫緩神道:“你自己謀逆反天,怎麽能說是我害你?我若是想要害你,當年又何必留下你的性命?又豈能讓你長大成人、娶妻生子?倘使早知今日,還不如當初就狠心一些。”稍稍頓了頓,“而且你母妃獲罪而死,也與我無關。”      齊王冷笑道:“哼,你當然不會承認!可若不是你,母妃她又怎麽會失寵?從前的皇後、你、還有那個徐氏,你們全都不是好人!是你們合謀串通施計,最後逼死了我的母妃!所以,你們都該統統去死!”      雙痕上前斥道:“你當年才多大,知道什麽!”      “是啊,當年我還年紀小,不能夠給母妃報仇血恨,所以隻有忍耐。”齊王說到此處,忽然有一絲莫名得意,“有一件事情,你們一定都還不知道。當年佑艴得了風蛾肺熱,病得很重,可是我生怕她不會病死,所以……”      慕毓芫驚異的看過去,脫口問道:“所以什麽?”      “所以,我就抱著妹妹哄了一陣。”      “你……,你親手捂死了她?”慕毓芫難以置信,連聲問道:“你瘋了嗎?你那時才多大?況且佑艴是個女孩兒,素日就不得皇上疼愛,再說惠妃還一直養育著你,她終究是你的妹妹!”     “她是徐氏的女兒!”齊王眉梢盡是恨意,冷聲道:“若不是佑艴突然病去,父皇又怎肯駕臨詔德宮?又怎會記得自己還有個兒子,也需要擔心關懷!”      慕毓芫原是滿腔痛恨,有無數的話要質問齊王,聽他說完這些,反倒覺得再沒有多問的必要。靜靜垂下眼簾,吩咐雙痕道:“我累了,回宮去罷。”      “本王的話還沒說完!”齊王在身後大喊,使得慕毓芫停住腳步稍頓,“其實,本王早知今次之事敗多勝少。之所以落得今日下場,全怪自己沒有想到,父皇竟然一早就騙了我,更騙了天下人!不過也不要緊,你的寶貝心肝也死了,即便一命換一命,本王亦不算太虧了!哈哈……”     慕毓芫聞言身形搖晃,緩緩側首道:“今時今日,你以為自己還能好死麽?!”也不管齊王臉上是何表情,徑直轉身離去。      鸞車行到泛秀宮側門停下,慕毓芫心緒不平,一時也不想回到宮中去,遂攜著雙痕往後院閑走。冬日無花可賞,倒是幾株常綠的青剛櫟翠色喜人,清風縷縷,空氣裏透著淡雅的樹木清香。雙痕拂去連廊木欄上灰塵,鋪上絲絹道:“如今天氣甚涼,稍微坐會兒就回去罷。”      “嗯。”慕毓芫輕聲答應,靜默無話。      雙痕也揀了旁邊坐下,感慨道:“眼下大事已定,齊王謀逆之罪核實,任誰也不能為他辯駁,隻等皇上的旨意了。”      慕毓芫淡聲道:“等罷。”      雙痕一臉不解,問道:“等?難道娘娘不著急?”      “著急?皇上那邊又該怎麽辦?”慕毓芫茫然無助,看著地麵上隨風翻動的破碎殘葉,覺得就像此刻的自己,“既然齊王早晚都是個死,為什麽要著急?再說,若是一杯毒酒賜死齊王,人死身滅,我反倒不知該去恨誰了。”   “娘娘……”      慕毓芫往朱漆柱子上靠了靠,覺得後背有了支撐,恢複了些力氣,緩緩道:“祉兒全因齊王而死,每每想起,我都恨不得將他親手了結,甚至五馬分屍才解恨。可是對於皇上來說,不管齊王做了什麽大逆不道的事,身體裏依舊流著皇上的骨血,始終都是皇上的親生兒子。倘使皇上身子無恙還好說,而今都已病成這樣了,我真擔心……”      雙痕默了一會兒,歎道:“皇上的病……,還真是教人懸心呐。”      不是一直都想著要複仇,親手殺了齊王的麽?為何到了此刻,自己卻忍不住要遲疑為難?心內並非不恨,反而是滿滿的就快溢出來。可是,皇帝已經病重如斯,當真要把他逼上絕路?愛、恨、情、仇,為何這般糾纏難解?心內有無數種聲音,一聲一聲,問得自己走投無路,像是要把整個人四分五裂開來。      慕毓芫實在是頭疼難忍,竭力平複心緒,“眼下朝中還有一堆大事,皇上身子不太好,實在經不起長時間勞累,得幫著照看一些。”往廊子中間走了兩步,裹緊了身上的湖色羽緞,“走罷,先回去暖和會兒。”      雙痕趕忙上前扶著她,邊走邊道:“那齊王還真是……,當初不過是個小孩子,才多大一點兒,怎麽能對六公主下手?也太……”      “好了,別再提他。”慕毓芫輕聲喝住,千般紛亂煩惱猶如針紮心房,蹙眉走下連廊口,抬頭時卻猛然愣住。      “娘、娘娘……”陸嬪結結巴巴,看著身旁的惠妃說不清話。      惠妃一臉驚嚇過後的慌亂,失聲問道:“雙痕姑娘,你剛才的話什麽意思?寅祺他對艴兒做了什麽?難道,難道艴兒的死……”      雙痕慌忙道:“惠妃娘娘,奴婢什麽也沒有說。”      “娘娘,娘娘你說句話。”惠妃突然哭了起來,跪下道:“艴兒是個苦命的孩子,從小就沒了親娘,後來交到嬪妾手裏,結果又那樣突然的離去了。懇求娘娘,看在曾經撫育寅祺一場的份上,不論是好是壞,都給嬪妾一個清楚明白。”      “惠妃姐姐,快起來罷。”      陸嬪不曾料到此時局麵,趕忙跪下,“娘娘,惠妃娘娘擔心老三的事,特意拉著嬪妾過來請安,想讓娘娘求個情……”      “好了,不用解釋。”      “是。”陸嬪誠惶誠恐,靜默緘口跪在旁邊。      慕毓芫歎了口氣,也顧不上責備雙痕失言,俯身扶住惠妃道:“惠妃姐姐,快別在風地裏哭了,冷風吹著,等會頭疼發熱就不好了。”      惠妃仍是不住的哭,隻道:“娘娘,求娘娘告訴嬪妾。”      陸嬪勸道:“惠妃娘娘,還是先起來罷。”      慕毓芫看了雙痕一眼,蹙了蹙眉,“讓人去太醫院傳俞幼安,到詔德宮一趟,順便帶上安神藥丸,等會給惠妃診下脈。”說完又看向陸嬪,點頭示意道:“本宮還有許多事要處理,你先扶惠妃回宮,這幾日時常過去瞧瞧,有事過來回稟。”      惠妃不肯離去,哭道:“娘娘……”      “去罷。”慕毓芫將羽紗兜帽反手罩上,望向烏青透亮的清冷天空,微微出神站了一瞬,隻覺心比清風還要更加寂寥。      陸嬪好說歹說,才跟宮女們扶著惠妃回了宮。片刻,俞幼安便從太醫院趕來,進去診了半日脈,開下一張安神養氣的藥方。陸嬪伺候著惠妃躺下,原本也不是得了什麽大病,陪坐了一會兒,待惠妃靜下便起身告安。      一路急行回宮,陸嬪方才空下來思量。原本是惠妃膽子小,不敢自己單獨前去,千求萬肯的,非要拉著自己同去泛秀宮。心裏也清楚多半不成,雖說皇貴妃與齊王沒什麽過節,可是少了一個皇子做對手,又有哪個妃子會不高興?隻因不願得罪惠妃,所以才勉強跟著走了一趟。     誰知偏生不巧,剛好聽到雙痕說的那句話。現在回想起來,雙痕所說的“對六公主下手”雲雲,肯定藏著什麽,斷然不會是什麽好話。恐怕,真的像惠妃猜測的那樣,當初六公主的死,齊王在其中脫不了幹係。不過事不關己,這種事情知道的越少越好,有著這個緣故,自己更不能參合進去了。     小宮女端著熱茶上來,問道:“娘娘,哪兒不舒服麽?”      陸嬪捧著茶暖手,不快道:“剛才出去受了涼風,這會兒有些頭疼。對了,詔德宮的惠妃娘娘病著,皇貴妃娘娘吩咐照看,本宮怕是去不了。最近幾日,你常過去問問那邊的消息。”     “是。”      待到小宮女撤盤下去,陸嬪才對身邊宮女道:“今天撞見的事,一個字也不許泄露出去,不然仔細你的皮!”說著歎氣,“唉,早先真不該心軟出去。”      “是,奴婢懂得。”那宮女衣著體麵,說話語氣也比較親近,“再說,皇貴妃娘娘素來待娘娘不錯,兩邊走得甚好,想來不會亂怪罪人的。”      陸嬪感慨歎道:“好不容易熬到了今天,可不能再出錯了。”      “可不是。”那宮女也頗為唏噓,“先時的貴妃娘娘,如今的寶妃娘娘,當初何等的看不上咱們,結果都沒什麽好下場。還是娘娘的眼光好,從頭到尾,隻跟著皇貴妃娘娘身後,如今可算是等到了。”      “等到什麽?”陸嬪幽幽反問,“本宮膝下沒有子女,能有什麽盼頭?不比熹妃有兒有女的,大公主又那般聰明過人,大駙馬也是朝廷的要臣,今後的日子少不了風光得意。”     “娘娘何必自輕,比起她們豈非好上一萬倍?”      “不錯。”陸嬪展顏笑了笑,“像我這樣無依無靠的人,沒有葬身宮中,能夠走到今天這一步,已經是最好的結果。將來太子登基稱帝,本宮就是太嬪,隻要能平平安安過完此生,也該給佛主燒香了。”      “娘娘,先歇一會兒?”      “嗯,把暖爐挪近一些。”陸嬪懶洋洋倚在軟枕上,聞著暖熱襲人的香氣,悵然想著,往後半生都將這樣過完了。    第四十八章 朝拜《元徵宮詞》薄•慕顏 ˇ第四十八章 朝拜ˇ       關於齊王逼宮造反一事,或許江南百姓還受到些動蕩影響,但對京城子民來說,不過是經曆了一個喧嘩夜晚。直到事情塵埃落定,市井才開始漸漸傳出流言。據說是三皇子齊王領兵造反,一直攻打到了皇宮裏麵,多虧天神庇佑、帝威震懾,才沒有讓齊王的逆天野心得逞。      半個月來,此事一直是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對於太平年間的百姓而言,能過親身經曆一場有驚無險的大事,無疑都是興奮的,仿佛自己也參與其中出過力似的。沒人知道皇帝多年的苦心經營,以及未來江山的局勢,那不是黎民能夠關心擔憂的,隻要今上不是暴戾之君就夠了。     隨著齊王落網入牢,何錕等諸路逆軍被誅滅,江南的動亂也逐漸平定下來,國內局勢開始進入真正平和。中央集權再次得到增強,邊境安寧、國中無亂,百姓們也從亂事中解脫出來,開始燕朝最長一段的休養生息年歲。百姓們蒙昧無知,還能以為這是皇帝天命的緣故。然滿朝大臣通透明白,皆知朝中局勢已經大變,私下均在為將來思量,該如何能延續家族的榮華富貴。      齊王的事,皇帝一直都沒有下旨處理。皇貴妃娘娘也緘默其口,帝妃二人仿佛同時失憶,似乎已經忘記齊王這個人,決口不提此事。眼下朝中局勢微妙,沒有臣子會腦袋發燒,在這種時候去多嘴生事,因此齊王等人仍是被關押牢中。正在滿朝大臣們揣測不已、人心惶惶的時候,朝中又生出另外一件驚天大事。      皇帝已經許久不曾早朝,這日突然有旨,傳令四品以上官員到霽文閣聽政,嚴旨不得無故不朝。霽文閣雖然比不得啟元殿宏偉,但中堂大殿也甚是寬闊,足足可站列將近百餘人,容納六十八名朝中要員當然綽綽有餘。眾官員整肅精神趕來,垂首低目依次進入大殿,聽著殿內銅漏水滴聲聲催響,皆是凝聲摒氣靜候。      一陣輕軟細碎的腳步聲走近,多祿高聲宣唱道:“皇上駕到!皇貴妃娘娘駕到!”     眾臣聞言皆是愕然,隻是未得旨意不敢無故抬頭。殿內的金邊青磚光滑似鏡,從磚麵上的人影來看,除了皇帝的明黃色身影,旁邊還有一名身著明黃服飾的女子。隻聽禦座上的人坐下平定,皇帝沉聲問道:“眾位愛卿,都愣著做什麽呢?”      眾臣皆知上麵並非隻有皇帝,身旁女子便是如今的後宮之首----泛秀宮慕氏,雖然叩拜皇貴妃娘娘理所應當,但如今帝妃同坐一處叩拜,卻是意義非常。      皇帝不悅道:“抬起頭來,都別在腹內私議了。”      霽文閣內特意布置過,兩側數條明黃色錦緞帷帳,綢麵光滑、影折光線,自房梁上一帶一帶柔軟垂墜下來。殿中設有寬展的金漆盤龍禦座,上鋪有黃綾錦繡軟褥,皇帝和皇貴妃端坐其中,皆是一身華貴的明黃色刺龍朝服。禦座兩旁各蹲一隻瑞獸香爐,一左一右,熏爐內沉水香的輕煙嫋嫋散開,殿內氣氛格外肅穆。      除了十幾年前參加過光帝大婚的老臣,朝中官員多半沒有見過皇貴妃,隻是想著她能十幾年專寵後宮不衰,皆猜測定是個妖豔嫵媚的絕色美人。及至今日見到,才知道是如此的儀態萬方、殊色照人,當她一身明黃朝服端坐於君王身側時,更顯母儀天下的氣度,斷然和“妖媚”二字沾不上。     眾臣正在惶恐之間,明帝又朗聲道:“朕早就頒過旨意,皇貴妃之位儀同後製,所以皇貴妃不單是太子生母,同事也是大燕朝的天下之母。將來的皇帝見到皇貴妃,都要叩行尊長之禮請安,難道還當不起你們一拜?”      眾臣麵有難色,均知這一拜意味著什麽。      明帝似乎冷笑了一聲,厲聲問道:“莫非是看朕病了,禮數也就跟著鬆懈了?”     眼下國中大局平定,慕氏所生皇九子被冊為太子,又有雲、鳳等人奉旨駐守在京畿四周,也就確保了將來的帝位穩固。沒有人會跟自己的前程過不去,再者皇帝的話已是很重,因此慕毓藻率先叩拜之後,群臣也跟著紛紛拜倒。      “吾皇萬歲,萬萬歲!皇貴妃娘娘千歲,千千歲!”帝妃同受朝拜,還是燕朝曆史上的頭一遭,霽文閣的位置臨近後宮殿群,朝拜聲迅速傳遍後宮的每個角落。      回到泛秀宮內,慕毓芫方才放鬆下來。雙痕服侍著她坐下,高興道:“娘娘,今兒奴婢雖然沒到前麵見識,可是光聽聲音,也知道必是了不起的大場麵。皇上和娘娘回來的時候,皇上還緊緊握著娘娘的手,不時低聲詢問,那份深情真是教人感慨呐。”      看著殿內喜氣洋洋的宮人,慕毓芫不便掃興,吩咐雙痕打賞了眾人賀喜銀子,讓小廚房晚上再多預備些菜式。等到宮人們退的幹淨,不由回想起霽文閣的情景。從前貴為元後之時,也有接受百官朝拜的時候,但那是祖製禮儀的規定,與今日朝拜的特殊意義相比,心中有著全然不同的震動感受。     皇帝之所以這麽做,多半是擔心朝臣不服,所以預先讓文武百官接受自己,將來也就少卻許多麻煩。想到這一層上麵,慕毓芫心中不由微生疼痛,皇帝餘下的時光,也就全都變成了生生煎熬。明知前路是何樣,自己卻是無力的束手無策,隻能忍受一日一日的折磨,直至走到最後的那一天。     即便是做了天下之主,貴為帝王,在生死病苦麵前,也是一樣的渺小微不足道。從來就沒有長命不死的帝王,可是皇帝還正當盛年、風華正茂,膝下嬌兒尚不足成年,上蒼怎能如此狠心將他帶走?沒有人能夠回答,慕毓芫覺得心內疼得空落無物,像是一點一點被挖空,隻剩下靠意誌苦苦支撐的軀殼。      延禧十五年的早春,樹梢開始抽出嫩芽,薄得透明似的,翠綠新葉中夾雜著片片嬌黃柔色,帶著無聲的蓬勃生機。不過皇帝仍然咳嗽不斷,其間好幾次咳血,還多虧張昌源醫術精湛,才勉強將病情壓製下去。對於被關押在牢中的齊王,皇帝一直都是不聞不問。偶爾雙痕提到此事,慕毓芫總說等著聖旨便好,倒是章彌一事,讓慕家的人頗費了幾番周折。      章彌之罪不可更改,雖說皇帝不會在意一個小小謀士,但是官麵上的套路,慕家的人私下也違背不得。依照慕毓芫的意思,最終從刑部大牢買通的關節,將死刑犯披發蓋麵處決,以此讓章彌本人輾轉出獄。盡管事情做的機密,章彌依舊不能再示人麵,馬車連夜奔行,最後落腳於八百裏外一處偏僻山村。章彌乃是事先假取之名,此時能以本名度過往後餘生,雖是田耕牧織、雞犬相伴,但他本人反倒甚為滿意。      大地回春之際,還帶著未曾褪盡的冬日餘寒。   昔時飛揚得意的寶妃已淪為階下囚,接著惠妃無故病倒,陸嬪閉門不出,加上謝氏依舊靜居鍾翎宮,闔宮幾乎難以看到後妃身影。更不用說皇帝染恙不適,皇貴妃娘娘的種種忙碌,便是聒噪多事的熹妃,也被安和公主接到宮外靜養。因此在這春寒料峭的日子裏,宮中氛圍顯得別樣清肅,仿佛時光都被凝固,整個後宮沉靜的有如一潭池水。      自從霽文閣朝拜之後,明帝便每次都攜同慕毓芫一起聽政,幾個月下來,文武百官也都漸漸習慣了。明帝說起此事,笑道:“有宓兒幫著處理政務,朕反倒輕鬆了。每天隻是吃吃喝喝、看看春景,陪著孩子們讀書寫字,從前可不曾想過,做皇帝也能如此逍遙快活。”      慕毓芫雖然高興不起來,仍帶微笑道:“皇上高興就好,等會寅歆和寅雯進宮,陪著皇上說說笑笑,一準讓皇上心情更好了。”      先時皇帝曾給樂楹公主賜婚密旨,是備萬一之用,如今國中局勢平定下來,因此決定本月給妹妹主持婚事。樂楹公主是皇帝的同母胞妹,下嫁的又是正一品護國大將軍雲琅,在加上慕家是太子母族,因此消息傳出不免使得人人興奮翹首。內務府早已忙的熱火朝天,連駐守外省的壽王和大駙馬也被召回,今日宣兩位公主入宮,便是為著給姑姑籌備婚事大喜。      雖說今次是給樂楹公主預備婚事,但卻比不上安和公主的激動喜悅,同母胞弟壽王鎮守垗西得力,駙馬陳廷俊也立下不少功勞。有著這樣的兄弟和丈夫,加上與皇貴妃情誼深厚,正如陸嬪所說的那樣,將來少不了風光得意的日子。當安和公主踏進元徵城宮門時,心內是從未有過的暢意痛快,就連那往日得盡父皇嗬護的四妹妹,如今似乎也比自己矮了一頭。      安和公主不顧自己八個月的身孕,特意在宮門口等候,望著前麵漫漫無盡的朱紅宮牆,臉上綻著難以掩飾的春風得意。看著剛剛下車的金晽公主,搭著貼身侍女的手,上前笑道:“四妹妹,咱們趕緊進去罷。”      “好,長姐當心一些。”金晽公主微笑回應,並非沒有察覺到姐姐的得意,隻是想著父皇這座大靠山搖搖欲墜,將來無依無靠,再也沒有人真心疼惜寵愛自己,心裏麵早就全都亂了。     “沒事的,我已經習慣了。”安和公主滿懷歡喜的往前走著,並不知道這僅僅是半生榮華的開始,往後還有數不盡的風光歲月,直到最後獲罪而死。      不過,安和公主的好心情並沒持續多久。剛進到泛秀宮請過安,皇帝隻說了幾句場麵話,便讓她去跟皇貴妃到裏麵歇著,單獨留下金晽公主說話。慕毓芫似乎看出殿中微妙氣氛,起身笑道:“自從寅歆身子不便,有好些日子沒見著了。平日總惦記著,今日難得進來一趟,可要好好多說一會兒。”     安和公主為人乖覺,忙笑道:“是,隻要慕母妃不怕聒噪。”      “雯兒,過來坐著說話。”明帝見眾人走得幹淨,才招了招手,“做什麽呢?怎麽一臉悶悶不樂的?眼下正要預備你姑姑的喜事,你是做侄女的,也要替姑姑高興一些,等會有人可不許這樣了。”     “父皇……”金晽公主滿心委屈,蹲身坐在皇帝禦座的橫踏上,將頭靠在父親的膝頭,低頭忍淚道:“父皇,兒臣心裏害怕……”      明帝皺了皺眉,安慰道:“別胡說,好端端的怕什麽。”      金晽公主默默依靠了片刻,小聲道:“兒臣也不知道……,隻是有些想念母後,想念從前小時候的日子,無憂無慮,做什麽事都不用擔心顧及。”      明帝笑道:“你呀,又說孩子起的話了。如今,你都是快要做母親的人了,豈能總像兒時那樣,凡事都照著小孩子脾氣?總是這樣長不大,真是讓父皇放心不下。”      金晽公主抬頭仰望,問道:“父皇今日精神不錯,可是身上好些?”      “嗯。”明帝笑著點點頭,又道:“民間不是有衝喜一說,借著你姑姑的喜事,父皇也好沾沾喜氣,心裏一高興就都好了。”      “父皇……”金晽公主欲言又止,笑容黯淡。      明帝淡笑道:“倘使今後,父皇的身體出了什麽意外。你定要學得懂事一些,克製一些,斷不可再像以前那樣任性而為,以免給自己招來禍事。”      金晽公主盈淚道:“父皇,兒臣不要聽……”      “寅雯,你一定要記住今天的話。”明帝輕撫著她的頭發,示意安靜聽著,“到了那時,你能夠依靠的便隻有皇貴妃。她是個本性善良的人,性子寬柔平和、大度開朗,加上從前養育過你好幾年,總還是有情分在心裏。隻要你不去惹是生非,皇貴妃念著與父皇的多年情誼,斷然不會對你為難,今後定然保你一生平平安安。”      “父皇,兒臣一定記著。”金晽公主忍不住落淚,卻不知該說些什麽。      明帝似乎放心了些,緩和道:“還有,駙馬允琮是皇貴妃的內侄,於你又多加一層親,你也算是慕家的子媳。等你姑姑成婚之後,雲將軍不光是你的姑父,同時也是你的小叔叔,親上加親,所以隻要聽你慕母妃的話便好。”      金晽公主一麵落淚,一麵點頭。皇帝後麵還說了很多,比如要多跟弟弟妹妹們親近一些,時常來泛秀宮請安問候,反反複複,都是不要頂撞皇貴妃的意思。      當初金晽公主下嫁之時,或許還能說是慕家高攀了皇室。而今日,皇帝的種種囑咐安排,已經清楚表明未來境況,慕家子媳的身份才是真正的保護傘。從今往後,嫡公主的尊榮便成了一道空名,自己要學會從前不曾想過的,開始看懂眉高眼低過日子。在她二十年的公主歲月裏,一直都是風光恣意、如魚得水,然而自今日起,卻仿佛是瞬時長大成熟起來。      樂楹公主下嫁,婚事辦得非同尋常的熱鬧。皇上和皇貴妃共同駕臨,朝中官員除卻年邁的、染恙的、以及官階低微的,幾乎全數趕去公主府道賀。即便樂楹公主府院落眾多,內庭開闊,但因來客人數太多,仍然有些接待不下。後經慕毓藻等人合計,隻留四品以上官員在公主府宴席,其餘人等皆移到慕府,另設盛宴款待招呼眾人。      鳳翼是雲琅的師兄,又有數十年軍士生涯的交情,自然幫著跑前跑後,直到晌午宴席開始才歇下來。傅素心不免心疼自己丈夫,端來茶水道:“有內務府的人安頓,你又何必事事親曆親為?大冷的天,你還忙出一頭汗來。”      鳳翼飲了兩口熱茶,笑道:“我是替他們倆高興,倒不覺得辛苦。”      傅素心捧著茶杯續水,回身問道:“外麵宴席已經開始,你不去麽?皇上和皇貴妃娘娘都到……”她猛然住了口,察覺到言語裏的不妥,沉默片刻,帶過話題轉口,“可惜慕將軍沒有回來,幼弟結婚,他這個做長兄的,心裏不知多盼著同樂呢。”      鳳翼沒什麽特別的表情,隻淡笑道:“是吧,不過江南還得有人看著。等到雲琅和公主大婚後,我也不便久留在京城裏,會盡快上折請旨返回垗西,隻是連累你跟著東奔西跑的。”     傅素心微笑道:“哪有沒什麽辛苦?縱使是天涯海角,隻要有你和笙歌在身邊,我的心裏也就知足了。”      外麵有人來催入席,鳳翼笑道:“今天的新郎官是雲大將軍,隻要他在就好,我去不去都不要緊,還能給別人剩下多點飯菜。派人去跟陳大人說一聲,就說我晚點再過來喝酒。”     傅素心問道:“不要緊麽?”      鳳翼捧著茶盅坐下,笑道:“沒事的,這又不是上早朝。雲琅和公主知道,也不會怪罪我的,你也坐著,正好還有些話要說。”      傅素心容色平常,也談不上有什麽過人之處,但勝在脾性柔順,凡事都能為丈夫孩子著想,事事細致妥帖。當初能夠嫁給朝廷大將鳳翼,原是她沒有想過的姻緣,後來十幾年的恩愛美滿、細心嗬護,更是少女時不曾奢望的事。每每午夜夢回,都忍不住要仔細看看身邊人,生怕自己全部的幸福,都隻是一場轉瞬即逝的美夢。      即便是鳳翼性子豁達、為人溫和,平日不曾重言相加,仍然改變不了傅素心的謙卑小心,此時坐下柔聲問道:“是什麽要緊的話,很著急麽?”      “也算是急事罷。”鳳翼沉吟了片刻,似乎在琢磨該怎樣措詞,“齊王的事你是知道的,我聽說先時嶽父和齊王走的近,不知究竟如何,隻怕將來少不了要被問罪。若是皇上嚴厲一些,我們也脫不了幹係。”      傅素心有些驚異,惶恐道:“我並不知道的,會讓你也受牽連麽?”      鳳翼擺手道:“這倒還是其次,我是怕你擔心家裏的人。”      “他們……”傅素心思緒複雜,“雖說爹爹從小不待見我,可是畢竟骨肉親情,也算是養育了一場,我當然希望家人都沒事。隻是……”低頭猶豫了良久,小聲道:“將軍並非傅家的子女,縱使將來有什麽事,不管我會獲什麽樣的罪名,都希望將軍不要牽連進來。”      “這是什麽話?”鳳翼皺了皺眉,認真道:“我娶了傅家的女兒,當然也是傅家的人,豈有看著妻舅家出事受損,自己反倒置身事外?再說,你是我鳳翼的妻子,便是刀山火海、遍地荊棘,也決不會讓你自己去承擔。”      “可是,將軍……”      “沒有什麽可是。”鳳翼輕輕按住她的手,溫聲道:“我今天說這些話,隻是要你心裏有個準備,並沒有別的意思。你放心,我會盡量幫嶽父求情的。”      “好,你也要當心。”傅素心感激的有些哽咽,應聲點頭。      “師兄,孫將軍他們在找你。”      傅素心朝外麵瞧了瞧,隻看見迦羅投在門邊的影子,瘦瘦小小,仍是一副嬌小兒女的纖弱身形。雖然門是開著的,卻隻是隔在外麵說話,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微笑抬頭道:“將軍,還是出去應酬一趟罷。”      鳳翼點了點頭,朝外笑道:“好的,很快就來。”      早些年的時候,傅素心曾有過讓鳳翼納妾的念頭,她原本出身官宦人家,早已見慣男子身邊有三妻四妾。雖說自己也不願與他人分享丈夫,可倘使迦羅成了侍妾,正夫人與侍妾終究有別,總比現在不清不楚的要好。偏生迦羅性格倔強怪異,鳳翼本身又是光明坦蕩,二人畢竟是師兄妹,反倒叫自己有些無可奈何。      鳳翼當然不知她內心所想,早已起身走到門外。      迦羅站在台階下等著,含笑迎上來道:“今天是雲師兄大喜的日子,師兄你忙了大半天,喝酒的時候怎麽反倒躲起來?孫將軍他們喝的正高興,說是要跟你討論治軍,找不到你,非要讓人過來拉你入席。”      鳳翼笑道:“你不在後麵陪著公主,又到處亂跑。”      迦羅靦腆一笑,低頭走路道:“公主身邊到處都是人,才不用我陪。那些宮人擠了滿滿一殿,隻好出來透透氣,正好撞見前麵回來的人,順道過來通知你一下。”      二人走出小院的月洞圓門,鳳翼回頭揮了揮手。迦羅跟著看了一眼,問道:“師嫂怎麽了?臉色不大好,仿佛有什麽心事似的。”      “沒什麽,是在擔心她父親吧。”      “傅大人?”迦羅輕聲問了一句,神色恍惚。      鳳翼並沒有留意她,繼續說道:“傅大人跟齊王有些往來,如今齊王出事,隻怕傅大人也會牽扯其中,還不知是個什麽罪名。”      “哦?是麽。”      兩個人靜靜走了一段路,穿過公主府的綠柳從蔭,路邊青草蔥蔥,腳步聲被前麵的喧嘩笑語淹沒。迦羅在小青石橋上駐足,看著橋下清澈的流水,隨手掐了兩片嫩柳拋入水中,激起一圈細小微淡的漣漪波紋。      鳳翼看了看她,笑道:“小丫頭在想什麽呢?心事重重的。”      “沒什麽。”迦羅回頭淡淡一笑,想了想問道:“對了,師嫂不到前麵去麽?不比我這樣無名無號的,畢竟是聖旨禦封的玉邯夫人。”      “沒事。”鳳翼笑著抬手,往前走道:“她最近舊病犯了,席上不大方便,已經著人跟公主說過,並沒有留她的位置。”稍微頓了頓,猶豫問道:“前麵的人都還在?皇上的禦駕回去沒有?”     迦羅搖了搖頭,琢磨了一小會兒,“剛才出來的時候,仿佛在後麵內殿看見皇貴妃娘娘,想來皇上禦駕還沒走,應該還在前邊熱鬧著。”她微笑著抬起頭,仿佛並不曾洞曉什麽事情,“走吧,孫將軍他們該等急了。”      鳳翼惘然微笑,應道:“好,咱們走快一點。”    第四十九章 夙緣(上)《元徵宮詞》薄•慕顏 ˇ第四十九章 夙緣(上)ˇ     近些日子,皇帝白日也少有出去活動。一般都是隔天上午去霽文閣一趟,先聽大臣們呈奏近日政事,再揀要緊的看一下,餘下便交給慕毓芫處理批複。隻是皇帝的病依舊時好時壞、斷斷續續,並沒有如他說得那樣,因為妹妹的喜事而衝散些許病氣,通常午時左右便回泛秀宮歇息。慕毓芫雖然是滿心焦慮,卻也毫無辦法。隻能每天每夜多陪在皇帝身邊,相對時還得如常般柔和自然、笑顏軟語,不敢露出一絲一毫的悲戚,唯有心裏自苦而已。      早起的時候,皇帝說昨夜夢見故去的皇後,打算在小佛堂擺上香果之類,小小的祭奠一下。今日既不是皇後的陰辰,也並非皇後的祭日,皇帝突然心血來潮要上香祭奠皇後,宮人們都是措手不及。慕毓芫替皇帝尋來玄色素服,吩咐道:“皇上是有話要跟皇後娘娘說,隻要心意到了即可,不用慌慌張張的,趕緊下去預備香燭、各色瓜果。”      明帝頷首道:“嗯,簡單的備幾樣就好。”      慕毓芫捧著素服給皇帝穿上,低頭整理道:“皇上若是想多說會兒,就在小佛堂裏麵坐著,外頭還有些冷,可別在風地裏站得太久。”      明帝握住了她的手,柔聲道:“宓兒,你陪著朕過去。”      慕毓芫停住手上動作,看著眼前明黃色的繡紋龍袍,想著要去祭奠的人,心思不由左右搖擺不定。不過皇帝的意思卻很堅定,始終握著不放,慕毓芫沉默片刻,終於輕聲答應道:“好,臣妾也去換身衣裳。”      “記得帶上雲錦披風,別著涼了。”      當初七皇子年幼夭折,慕毓芫喪子心痛、思念不已,皇帝命人在泛秀宮後院設了座小佛堂,以備平日上香祭奠之用。皇帝怕慕毓芫觸景生情,並沒有設立靈牌,隻備有香案、香爐等物事,另在內殿中放置祈福長明燈一盞,由宮人日夜添油照料。      此刻前殿已經布置妥當,多祿領了聖旨,帶著所有宮人悉數退出,留下帝妃二人單獨上香祭奠。殿內香煙氤氳繚繞,將皇帝的麵容籠得虛幻不清,臉色靜若湖水,看不出有絲毫特別的情緒。慕毓芫靜靜站在旁邊,看著皇帝親自點上素香,仰望嫋嫋上升的輕煙出神,像是在遙望遠在天上的皇後。     “佩縝……”一聲輕喚低低出口,明帝的眸色終於微泛水光,連那輕拿素香的雙手也在抖動,對空喃喃道:“佩縝……,朕帶著皇貴妃過來看你了。如今,朕的身體也不太好,或許不用多久,就不能再照顧雯兒他們……”      “皇上----”慕毓芫終於忍不住出聲,欲要上前阻止。      明帝回過頭來,眼角帶著一絲淺淡的疲憊感傷,轉身將素香插好,對著蜿蜒散開的香煙輕聲,“佩縝……,如今雯兒已經嫁到慕家,與駙馬恩愛和睦,與皇貴妃更是親上加親了。倘使將來,朕也撒手而去……”他慢慢轉回頭來,眸光閃動,仿佛在等待著什麽似的,卻是沒有開口。     慕毓芫抬眸看著皇帝的眼睛,最後慢慢走到香案前麵,取出素香點上插入香爐,忍住心痛微笑道:“皇後娘娘……”開口稍微頓聲,從前的‘縝表姐’是再喚不出了,“寅雯一直都是皇上的掌上明珠,如今更是慕家的子媳,隻要有我在世一日,就一定會有寅雯的太平安康。斷不會讓人欺負了她,受到委屈……”她側首避開皇帝的視線,幾近無聲的歎了歎,默默轉身,獨自一人無力走出佛堂。     雙痕還在院子口等候著,迎上來問道:“娘娘,皇上沒出來麽?”      “沒有,在裏麵說話兒。”慕毓芫扶著額頭步上連廊,招手喚來多祿,“本宮有些頭疼不舒服,你去跟皇上說一聲兒,順道在佛堂好好陪著,出來時別讓風吹著了。”      “娘娘……”雙痕也扯了扯衣袖,悄悄遞了個眼色。      慕毓芫緩緩回頭,隻見皇帝正立在小佛堂的門口,手上似乎微微動了動,已經抬腳跨出了門檻。“娘娘,皇上已經出來了。”多祿一臉誠惶誠恐,像是生怕慕毓芫就這麽走了,小聲道:“娘娘且忍著一些,奴才先去扶皇上過來,等會回去,馬上讓人去傳太醫過來。娘娘你看……”     “好,你去傳太醫罷。”      “是。”多祿見她已經往下走,悄悄鬆了口氣。      慕毓芫穿過庭院內坪,上前扶住了皇帝,低頭看著地麵上的平潔石板,微垂眼簾輕聲道:“皇上,不多待一會兒麽?要是說完了話,就先會寢閣暖和著罷。”      “嗯。”明帝頷首,默不作聲跟著回去。      此刻還不到巳時,皇子公主們都在學堂課學,因此宮內略顯冷清,隻有小皇子年幼在自個兒玩耍。見到慕毓芫回來,一溜小跑撲上來撒嬌道:“母妃,母妃去哪裏了?怎麽都不帶小瀾去?”     小皇子相貌與母親最為相似,是個極漂亮的孩子,兼之年幼可愛,慕毓芫不免會多疼愛憐惜一些。隻是此時卻沒心思玩樂,蹲身摟在懷裏親了親,柔聲道:“母妃剛才陪著父皇出去散心,都走累了。小瀾聽話,自己先去玩一會兒好嗎?”      小皇子嘟了嘟嘴,不情願道:“那……,小瀾等會再來找母妃。”      慕毓芫微笑道:“好的,小瀾最懂事了。”      明帝招手喚來奶娘,囑咐了幾句,攜同慕毓芫一起進入寢閣,待雙痕奉好茶便讓宮人都退了出去。“宓兒……”明帝欲言又止,似乎不知該從何處說起,“是不是身上不舒服?過來坐下,先倚著歇息一會兒。”      慕毓芫隻在圓桌旁邊坐了,靜靜道:“皇上若是有什麽話,隻管說罷。”     “是不是,心裏在生朕的氣?”      慕毓芫苦笑道:“沒有,是皇上多心了。”      “宓兒,你別怪朕多慮。”明帝輕歎,聲音裏透著無奈傷感,“佩縝跟著朕,多年來沒有少吃苦頭,還沒享上幾天清福,就那麽早早的去了。寅雯這個孩子,平日仗著朕的疼愛,性子不是很好,曆來都有點不知高低輕重。可是,佩縝隻有這一個孩子,朕虧欠了她太多,所以對寅雯偏疼了一些。”     慕毓芫看著皇帝憔悴的樣子,終是難過,忍住了想要說的話,隻道:“是,臣妾心裏全都明白。”      “得空的時候,隻要想起佩縝就覺得對不住她,等到將來……,也不知道該怎樣去麵對……”明帝輕聲歎氣,又道:“其實這些年來,你待寅雯一直都很不錯,想來朕今日也是多事,倒是讓你傷心了。”      慕毓芫聽他說了許多,垂眸道:“臣妾並沒有,皇上太過言重了。皇上放心,臣妾今日說過的那些話,答應過的那些事,往後必不失言。”      “你過來,別離朕那麽遠。”明帝抬手,讓慕毓芫靠在自己的肩頭,似乎安心踏實了一些,緩緩往下說道:“當初朱家的人待朕不薄,佩縝更是耗盡心血,後來朱錫華禍亂朝綱、陰謀皇室,朕下旨處置了不少的人。倘使佩縝在天知道,一直會怪罪朕太過狠心,即便看在她的份上,也該對朱氏一門寬容些許。”      皇帝能夠有今日尊榮,一多半都有賴於朱家背後的支持,以及朱錫華的策劃,否則的話,恐怕今時又是另一番景象了。慕毓芫當然明白其中道理,不過這話皇帝說得,自己卻不便評論什麽,於是靜靜聆聽不語。      “可是,朕不能不為大燕江山著想。”明帝緩緩道來,聲音是一貫的平靜如水,“之所以那樣嚴苛,幾乎將所有朱家的人移除朝堂,便是斷了佑嶸的後路,免得他將來成為朱家謀事的緣由。”     “……”慕毓芫起身看向皇帝,一時驚動無言。      “寅雯和佑嶸沒有母族支持,一直由你照看撫養著,今後隻能安安分分過日子,全仰你給他們福蔭庇佑。”明帝撫了撫她的肩膀,微微笑道:“宓兒,等到將來你替佑綦掌管江山,到了那個位置,就會知道朕要考慮多少。”      “不……”慕毓芫的雙肩不住顫抖,幾欲啜泣出聲,“旻暘……,求你不要再說這些了,臣妾……,臣妾心裏難過……”不是一劍利刃透心,而是一把又鏽又鈍的無形之鋸,反反複複、來來回回,不住的在心口在輕拉慢鋸,一點點將疼痛深入骨髓,實在令人難以忍受。      明帝輕拍著她的後背,仿佛即將撒手人寰的並不是自己,讓慕毓芫靜了一會,繼續說道:“宓兒,如今佑綦還是不足成年的孩子,等到他能夠自己獨斷政事,至少還需要整整十年時間。眼下情況特殊,所以朕才給予雲、慕兩家重權,以免有人欺辱幼主,進而導致國中時局生亂。等到將來形勢緩和,你一定要記得平衡朝臣間的勢力,否則一旦佑綦長大成人,又豈能忍受臣權過主?到時候,你就會夾在中間兩麵為難。”      ----將來,說得都是天下的將來。   慕毓芫覺得皇帝一定是忘了,忘了自己也是女人。對於女人來說,即便能夠掌控天下江山、舉國臣民,可是沒有丈夫陪伴身邊,往後的人生又有什麽意趣?如果可以,自己寧願用這天下和江山,來換取丈夫稍縱即逝的性命,隻求平平淡淡相伴到老。      “宓兒,你過來一下。”      慕毓芫有些茫然,跟著皇帝起身走了過去,隻見他取出一個火漆雕龍的盒子,放在桌上神色鄭重打開。早上見多祿小心翼翼捧來,自己並不知道內中何物,走近往盒子裏一看,吃驚道:“這不是……,京畿的虎符麽?”      “對,這是京畿虎符。”明帝微笑頷首,將半枚虎符交到慕毓芫的手裏,“朕今天把虎符交給你,往後就由你來保管。還有,你要記住朕囑咐過的話,對於朝堂的事,往後更要多加體會揣摩,勿以私情迷亂心智,要比別人更加剛毅堅強才行。”俯身拉起麵前的素手,緊緊交錯相握,“隻有那樣,你才是我殷旻暘的女人!”      盡管九皇子早被冊立為太子,大燕未來江山已定,但若讓朝臣們看到泛秀宮內的這一幕,隻怕仍是要震驚不已。那掌控著京畿命脈的虎符,而今居然握在了皇貴妃娘娘的手裏,皇帝為心愛女人傾盡天下、拱手河山,沒有一絲一毫擔心猶豫。      日子波瀾不驚,仿佛一切都已經平靜下來了。   皇帝每日都是悠悠閑閑、賞花觀鳥,心情似乎也很不錯。除了樂楹公主尚在新婚期間,進宮次數稍微少一些,壽王兄妹幾人都走得很勤,泛秀宮內常設宴席,七、八位皇子公主一起團聚,呈現出從未有過的熱鬧景象。遇上妃子們也在的時候,那就更是人聲沸天,偶爾張昌源擔心吵著皇帝,慕毓芫總說隻要皇上高興就好。      有次閑話,無意之間說到廢妃謝氏。明帝意外的沉默了會,想了想道:“其實,朕也不那麽在意謝氏的事。雖然不大喜歡她的性子,但她本人還是不錯,不說平日的貞靜賢淑,單看這些年對佑馥的悉心照顧,就知道是個心地純良的人。”      慕毓芫有些意外,順著皇帝的話道:“皇上要是覺得可以,不如還讓佑嶸和佑馥回鍾翎宮去?佑馥很是掛念母妃,晚上總是睡不好,就算佑嶸年紀大些懂事,臣妾平時事情太多,也有照顧不到之處。”      “不合適,祖製的規矩不能壞。”慕毓芫以為皇帝還是不滿,誰知明帝又道:“你照看三個孩子已經夠忙,再加上佑嶸和佑馥,實在有些過重,朕也心疼怕你累壞了。還是先給謝氏一個位分,然後再把孩子們送回去。”      慕毓芫頗為意外,問道:“依皇上看,是複嬪位還是妃位?”      “隨你,看著辦罷。”明帝漫不關心,倚在舒雲椅上輕搖著,“她雖然對朕淡淡的,可卻是真心實意對你好。當初升她做賢妃,也就是怕宮中人多事多,你一個人,難免有照應不過來的地方。不過照她的性子,位分不過是個虛名兒,你琢磨著辦就是,多半她也不在乎。”      難得皇帝開了口,慕毓芫當即喚人道:“多祿,進來聽個旨意。”      “不用。”明帝卻擺了擺手,讓多祿出去,“宓兒,你有轄理六宮之權,隨便找個由頭就成了。不管謝氏在不在意,此事都得由你來下旨,隻有這樣,謝秉京才會欠你一個人情。穎川乃是我朝重地,拱衛著京畿東麵數地的安危,既然有施與恩惠的機會,那就一定不能輕易放過。”     皇帝這一番費盡心思的考慮,慕毓芫當然不便外傳。隻說是自己忙碌照顧不開,為免對皇子公主照顧不周,故而暫時複謝氏為齡妃,以此分擔後宮瑣事。謝宜華自然要過來謝恩,禮畢言道:“為著嬪妾的事,讓娘娘素日多費心了。”      慕毓芫心內失笑,此次之事還真不是因為自己,不過要說清楚為免牽扯太多,隻好微笑點了點頭。吩咐雙痕都退到外殿,方才笑道:“你先坐一會兒,已經讓人去叫佑嶸和佑馥,等下先跟你一起回去。”      謝宜華點了點頭,歎道:“這段時間,娘娘仿佛清瘦了許多。”      “還好。”慕毓芫淡然一笑,低頭抿了一口熱茶,望著庭院內的春色,忽而回想起年前的那片山林。心中感慨時光轉眼即過,抬頭微笑道:“宜華,原來已經過去十幾年了。有時候想,你這樣的人真不該進宮裏來,宮中景色與你不襯,還是那些青翠新色更合適協調。老王爺不該嬌縱你的,應當早早覓個如意郎君嫁了。”      “哪有那麽多如意郎君?”謝宜華笑得雲淡風輕,因為身著妃子吉服,氣韻已和少女時稍有不同,隻一雙明眸依舊清澈透亮。眼角眉梢透著恬淡嫻靜,平緩說道:“即便嫁了個玉麵郎君,又一定會有幸福麽?看娘娘半生辛苦便知,即使皇上有心、有愛,可終究也有許多無奈為難,世事豈能俱如人意?嬪妾覺得如今已是很好,沒有傷害、沒有欺騙、沒有背叛,能夠安靜守著最初之念。”     慕毓芫不知道該如何答話,也很難說,謝宜華這樣就一定有缺憾,或許她是真的很知足呢?愛與不愛都是自己的,與旁人無關。      “母妃……”十一公主剛踏進門檻,便朝謝宜華跑了過來。      不比八皇子佑嶸,乃是後來轉住在鍾翎宮。十一公主自幼都是由謝宜華撫育,母女感情極好,而對於早早疏遠離去的生母,並沒有多大印象。前段時間,因為謝宜華位分被廢,隻能偶爾過來請安,因此母女得見的機會甚少。眼下大約知道情況,懂得又可以回到母妃身邊相處,所以宮人一去學堂接人,便一路快跑趕了回來。      謝宜華抱住公主瞧了瞧,心疼道:“傻丫頭,看都跑出一頭汗了。”      “那有什麽關係?”十一公主滿不在乎,笑著依偎到她懷裏,帶著多年來養成的親近,嬌聲道:“等會跟母妃回宮去,母妃可要親自給女兒洗臉哦。”      謝宜華盈盈笑道:“好,一定把小花貓洗幹淨了。”      母女二人有說有笑,落下八皇子一人單單站在旁邊,無處可去,隻是低了頭抿嘴不語。慕毓芫看出他的情緒,拉他近身道:“怎麽,覺得母妃偏心了?”      “沒有、沒有。”八皇子慌忙搖了搖頭,手腳不知放在何處。      “過來,慕母妃也摟著你。”慕毓芫語聲溫柔,替八皇子整理著小小繡袍,想起他的生母朱氏,不由在心內輕聲歎息。再看八皇子怯怯之色,微生憐惜,輕輕撫著白淨的小臉,貼在身前歎道:“妹妹年紀還小,你做哥哥應該大方一些。”      “是。”八皇子趕忙答應,雖然有些不習慣這般親密,但還是往裏靠了靠,隻是不像十一公主那樣自然。      慕毓芫輕拍後背讓他適應,朝對麵笑道:“佑嶸也跟佑綦似的,都有一個妹妹在後頭沾了光,又都是男孩兒,平日裏也就少得了些疼愛。有的時候,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三瓣,然後一瓣看著一個,也就不會關照不均了。”      謝宜華笑道:“縱使娘娘舍得,皇上還舍不得呢。”      “在孩子們麵前,你也胡說八道起來。”慕毓聞言一笑,又對八皇子囑咐道:“你謝母妃是個和善的人,別跟妹妹計較,回去要好好聽謝母妃的話,得空常過來跟弟弟妹妹們玩兒。”     “是,兒臣記下了。”八皇子仰麵抬起頭來,笑容明快。      慕毓芫看著那純真的孩子目光,稍稍有些難過。即便理智告訴自己,大人的恩怨不應該牽連到孩子,可是也做不到沒有芥蒂,終究還是隔了那麽一層。總是不由自主的想起過往舊事,那些恩恩怨怨、是是非非,恐怕終此一生也難理得清了。      “娘娘,不是是累了?”      “嗬,有一點罷。”慕毓芫回神微笑,鬆開了懷中的八皇子,“佑嶸,先跟你謝母妃回宮去,好生聽話,晚間讓人送你愛吃的奶酪鬆瓤鵝糕。”      “是。”八皇子有點不舍,可畢竟還是距離生疏,不敢自己表達什麽意見,想了想問道:“慕母妃,父皇的身體好些沒有?兒臣明天課學以後,可以過來探望麽?”      “嗯,晌午過來吃飯罷。”慕毓芫是真的累了,每每被人詢問起皇帝的病情,自己的心就跟著多累一分,累得不想再回答。勉力笑了一笑,朝謝宜華道:“你先帶著孩子們回去,空了再過來說話。”      “是,娘娘也多休息。”謝宜華站起身來,一手牽上一個孩子,擔憂的看了看,最後還是默默告安離去。    作者有話要說:上次在群裏,被問到萱妃私製鳳袍一案。 於是詫異問道,不是已經暗示的很清楚了? 們說沒看明白,讓老實交代。 - -!!記得留言有人點出過,還以為…… 於是翻出原文,說是你看,已經這樣這樣、那樣那樣暗示過了。 們(用升調)問,就這樣?就這樣!! 沒錯,就這樣…… MM們說,看懂的一定是天才!orz…… 隨便抓了上章的一段,下麵括號裏的是翻譯: “沒事。”鳳翼笑著抬手,往前走道:“她最近舊病犯了,席上不大方便,已經著人跟公主說過,並沒有留她的位置。”稍微頓了頓,猶豫(唉,到底是問呢?還是不問?)問道:“前麵的人都還在?(到底都還有誰在?)皇上的禦駕回去沒有?(皇貴妃回去沒有?)” 迦羅抬頭看著他,琢磨了一小會兒,(鬱悶,要怎麽回答他呢?)“剛才出來的時候,仿佛在後麵內殿看見皇貴妃娘娘,(聽好了,你的夢中情人在後麵內殿。)想來皇上禦駕還沒走,應該還在前邊熱鬧著。(皇帝老兒在前麵,別鹹吃蘿卜淡操心了。)”她微笑著抬起頭,仿佛並不曾洞曉什麽事情,(算了,就假裝沒有看穿你吧。)“走吧,孫將軍他們該等急了。”(走吧,走吧,你也考慮一下別人的感受好不好?明知道本姑娘喜歡你,居然好意思問這種問題。) 鳳翼惘然微笑,(唉,看不到她了。)應道:“好,咱們走快一點。”(走吧,反正看不到她,也用不著躲躲藏藏的了。) 說起來,這算是碼字的和看文間的遊戲,即便不琢磨這些暗語,也不會影響到情節閱讀。
如果喜歡這種文字遊戲,猜對了,就像地裏多刨出一小根紅薯,應該別有一番意思。 呃,有天才是這樣看的沒有?囧~~ 第四十九章 夙緣(下)《元徵宮詞》薄•慕顏 ˇ第四十九章 夙緣(下)ˇ       雲琅與樂楹公主大婚後,二人相聚的時候反倒比從前少了。如今,雲琅和賀必元領兵共同拱衛京畿,每天都在京營裏呆著,忙得時候,甚至還會在營裏跟著兵士過夜。樂楹公主自然呆在公主府,眼下京畿周圍並未完全平定,有諸多細小暗流尚需清理,即便再是掛念惦記,也還不是兒女情長的時候。      隻是既已成婚,樂楹公主多年的懸心也跟著定了下來。雖是每天牽掛等候,心裏也是覺得安心舒貼,便是見不著的時候,想起雲琅也會泛起難抑的溫暖。阿璃見她心情甚好,湊趣笑道:“公主最近氣色好了很多,再好生養一段日子,將來生下小郡王或是小郡主,還不知道多高興呢。”     “就你話多!”樂楹公主笑斥,嘴角忍不住綻出甜蜜笑意。      “駙馬爺回來了。”      前麵有人通傳,樂楹公主趕忙起身出殿相迎。迎麵便見雲琅匆匆入院,在台階上等了瞬時,摒退眾人跟著一起入內,打量問道:“見你不大高興似的,可是有事?京畿周圍的逆軍不是都圍了,又有別的亂子?”      “嗯。”雲琅眉頭微蹙,低頭解著腰上的佩劍。      樂楹公主替他將劍放好,又取了家常舒適的衣裳出來,轉身沏了盞新袍熱茶,放在跟前晾著,心疼道:“昨夜沒睡好罷?看你,眼圈都凹下去了。”      “不是沒睡好……”雲琅大氣飲了口茶,放下笑道:“昨夜有事,忙得一宿沒有合上眼睛,早起的粥也不好喝,我就是回來吃東西睡覺的。”      樂楹公主忙讓人去熬湯,抱怨道:“什麽要緊的事情?底下不是有許多人,還要累得你親自去忙?連個覺也不讓人好好睡,也太不心疼人了。”      雲琅笑道:“人家為什麽要心疼我?又不是你。”      樂楹公主被他說得沒脾氣,也是一笑,“我知道,你是怕我到皇兄那裏多嘴,讓你下不來台,所以才這麽胡扯八道。你大可放心,我隻在你麵前嘮叨幾句,要是實在憋不住,那就悄悄跟皇嫂說好了。”      “好----”雲琅笑著頷首,眉宇間仍然是心事重重,抬手揉了揉眉頭,歎氣道:“最近京中開始清肅朝中官員,凡是與逆黨有所往來的,與齊王之事有牽連的,都要按律定論處置。此事講究個證據確鑿、師出有名,而且其中關係複雜,所以近日京營調動頻繁,連日來都是忙亂不堪。你也別到外麵去說,講給你聽,是讓你心裏好有個底,免得整天胡思亂想的。”      “知道。”樂楹公主臉上正色,婉聲笑道:“嗯,我知道輕重緩急的,隻是看你成日太辛苦,怕你累著了。”      “哎,辛苦倒是其次。”雲琅擺了擺手,皺眉道:“另外有件事情,讓人很是頭疼為難,真是越說越頭疼,我先進去躺一會兒了。”      樂楹公主跟著進去,親自鋪平了繡花錦被,掀開繡被一角,替雲琅放好換下來的衣袍,忍不住問道:“到底是什麽事?你也不說,讓我心裏白白的著急。”      “唔,是有關傅大人的事。”      “傅大人?”樂楹公主在側旁坐了下來,不解的看著雲琅,“你是說----,師嫂的父親傅廣楨大人?怎麽,他也跟逆黨有過來往?”      “嗯,正是。”雲琅臉上睡意並不重,隨意躺在彈花錦綾軟枕上,似乎頭疼有所緩解,點頭道:“早先皇上提及立太子之時,傅大人就支持過齊王,二人關係密切,私下也有不少禮尚往來。雖說隻是些錢財上的瑣事,算不上什麽大罪,但如今齊王謀逆,恐怕就很難說得清楚了。”     樂楹公主撇嘴道:“算了,他又算是什麽好人?聽說師嫂沒嫁的時候,在傅府上的日子甚為艱苦,說是傅家小姐,其實也就比丫環好那麽一點兒。”      雲琅拍了拍她的手,笑勸道:“話雖這麽說,可畢竟也是師嫂的父親。再說,師兄已經答應過師嫂,一定會替傅大人周旋求情,我又怎麽能束手不幫?”說著歎氣,微微搖了搖頭,“根據吏部那邊查出來的證據,對傅大人的情勢很不好,據說除卻銀兩,還與齊王的人有過書信。這樣的事很難說的清,官職上是肯定會有所貶損,就怕皇上動氣怒氣來,到時候連性命都堪憂呐。”     樂楹公主卻是一笑,“你呀,看來是忙得糊塗了。”      雲琅不解,“哪兒糊塗?”      “啟稟公主,八寶銀耳蓮子羹好了。”      樂楹公主也不著急,先出去端了蓮子羹進來,拿著小勺攪動吹了吹,又親自嚐了一小口味道。然後遞到雲琅手裏,方才笑道:“區區一介儒生傅廣楨,算的上什麽要緊的人物?皇兄又怎麽會牽腸掛肚記著?既然傅大人罪名不深,兼之為官時日長久,隻要你們幫襯一些,難道還不能保他一條性命?況且,眼下政事大半都是皇嫂做主,有皇嫂在中間調停,你還有什麽可擔心的呢。”     “是是。”雲琅被她說的笑起來,低頭舀了一大勺熱騰騰蓮子羹。      “當心燙著!”樂楹公主拍了他一下,搶過碗盞小心吹著,“我替你吹吹,等涼一會兒再喝,喝完多睡一會就是,先躺著罷。”      “哎……,我又不是小孩子。”雲琅尷尬笑著,拿碗幾次都被樂楹公主躲開,隻好安靜躺在軟枕上,眼中泛起一絲難見的溫柔之色。      恰如雲琅所說,傅廣楨的確與齊王有所來往。不過就事而論,傅廣楨也不過是跟風起勢,順著杜守謙附和了幾道折子,在朝上替齊王美言了幾句。當然,私底下是受了不少財物,不過說起串謀密議謀反等事,那卻是半分也沒有的。一則,傅廣楨在朝中為官多年,為人很是老道,不會輕易的去亂冒風險。二則,傅素心嫁給大將軍鳳翼,又禦封為玉邯夫人,傅家自然跟著沾光,傅廣楨犯不著去巴結齊王。      當初皇帝議立太子,主要是由杜守謙提出來的,傅廣楨因為收了齊王的銀子,少不了要幫襯說幾句話。什麽禮賢下士、聰慧好學,都是官麵上說爛了的話,不管齊王成不成,將來都可以渾水摸魚一下。直到後來九皇子被冊為太子,齊王起兵逼宮,傅廣楨才開始後悔莫及,恨自己不敢一時貪財惹上麻煩。      如今國內大局已定,京城內開始悄悄清查朝中官員。到這個時候,傅廣楨突然想起自己的女兒來。傅素心除了有軍功卓著的丈夫,還跟樂楹公主頗為熟識,而樂楹駙馬的姐姐,正是如今掌控朝政的皇貴妃娘娘。雖說從前對女兒太過冷淡,但自她嫁給鳳翼以後,麵上情分還算不錯,故而連著登臨鳳府走了幾回。      傅素心言語上甚是冷淡,似乎不願意被牽扯進去,不過好在鳳翼言語爽快,說是一定為嶽父大人周旋妥當。傅廣楨稍覺放心,回到府中仍是焦慮不已。近些日子都是寢食難安,生怕哪日一覺醒來,便見黑壓壓的羽林衛衝進府內,一把枷鎖就將自己帶走。而傅夫人整天絮絮叨叨、唉聲歎氣,像是天就快要塌下來似的,惹得傅廣楨更是心煩,一氣之下索性搬到書房獨住。      傅廣楨性喜花草樹木,書房前院便種著兩棵高大的二喬玉蘭。夜風悠悠襲來,搖動著滿樹微綻的潔白花苞,靠近花托的地方,還透著淺淡的香甜粉紫色,散出一縷縷幽香沁心的芳香氣味。今夜風清月朗、星子透亮,很是適合在樹下觀花賞月,可傅廣楨正在煩惱上頭,自然沒心情虛附風雅。     “誰?”夜風裏有輕微響聲,聽起來絕不是花枝摩擦的聲音,傅廣楨疑心大起,趕忙探出窗口望了望,卻是什麽人也沒有。縱使朝廷要抓自己問罪,也不會半夜三更來帶人,不由搖頭自嘲,未免也太過疑神疑鬼了。      “傅大人,在找什麽?”      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自身後傳來,傅廣楨回頭往門口看去,頓時大驚失色,指著那女子結結巴巴道:“紅、紅藥……,你是怎麽來的?”情不自禁往後退了退,抓了一架椅子擋在身前,方才覺得稍微好些,仍提防著那女子會走近過來。      “果然……,是你。”那女子低聲歎息,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清透似水的月光下,少女的打扮顯得格外特異。並不像中原女子那樣,雲鬢間穿插各色珠翠,而是頂發往中間堆起,僅以一根青藍的琉璃長簪貫穿發髻。額頭上橫著一抹水晶細珠,當中一顆豌豆大的雪白明珠垂在眉心,餘下青絲則散落及腰,柔軟貼在玉牙白的素紋蠶絲長衫上。門口有陣陣清風掠過,吹得少女身上的素衫輕盈舞動,臉上一絲表情也無,仿佛隻是一縷無聲無息的鬼魂。     傅廣楨猛然打了一個激靈,仔細的看了看麵前少女,腳下的影子清清楚楚,絕對不會是什麽無影之鬼。靜了靜心,猛然醒悟驚道:“不……,你不可能是紅藥。縱使紅藥還能活到現在,也不會這麽年輕!你到底是誰?!”      “我是誰?”少女笑得異常淒涼,“我是誰……,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誰,娘親給我起了個名字,叫做迦羅。想來傅大人身居高位,從來都沒聽過罷?”      “聽、聽過……”傅廣楨心裏稍微有了些底,努力鎮靜道:“聽說太子有位指導武功的師傅,是不是你?可是,你為什麽跟紅藥那麽像?”      “傅大人以為呢?”      “難道……,你也是靺鞨部落的族人?或許,你還認得獨孤紅藥?”傅廣楨想破了腦袋也是不解,為難道:“鄙人愚鈍,還請迦羅姑娘明示。”      “當然認得,她是我的娘親。”      少女的聲音又輕又細,卻把傅廣楨嚇得連連後退,不可置信問道:“你說……,你說紅藥是你的娘親?!不可能……,我怎麽會不知道。”      “嗬,傅大人當然不知道了。”迦羅向前逼近了幾步,緩緩說道:“當年,傅大人為了自己的官運,避免沾染上有傷風化的名聲,不惜親手把妻兒送上路。隻可惜,那時候娘親懷上了我,因為不適吐了許多,才僥幸被人救活過來。”      傅廣楨驚駭無言,喃喃道:“原來如此……”      “可是----”迦羅眉梢怒意勃發,重重切齒道:“傅大人的兒子,我那僅有一歲多的哥哥,卻沒有熬過這一關,就那樣被親生父親葬送了!後來母親來中原找你,整整找了五、六年,也找不到昔日的玉郎,最後生生哭瞎了雙眼!我若不是被人所救,也早就死在馬蹄下了。”     “那……,紅藥她呢。”      迦羅別過頭去,淡聲道:“早些年,因為體弱病重去了。”      二十多年前的景帝年間,傅廣楨憑借自身出眾的文采學識,輕鬆中了進士一甲第二名,是為禦筆欽點的榜眼。因為年輕俊秀、談吐風雅,很快便博得一個“玉麵檀郎”的美稱,比起那麵相老實的狀元郎來,還要更加風光得意幾分。      當時,正值景帝打算培育年輕朝臣之際。傅廣楨在官場上混得風生水起,短短兩年間,便從翰林院的掌筆主簿升到吏部任職,平日也言語也深得景帝心意。沒隔多久,景帝便欽點傅廣楨為五原禦史,到五原任職三年,熟悉當地民風民俗以作曆練。      因為當時國中平定,在五原做禦史也算是個閑差,傅廣楨正值年輕,便時常私服乘船遊山玩水。一次偶然的相遇,意外認識靺鞨女子獨孤紅藥。傅廣楨為其美貌傾心,二人山盟海誓、頻頻相會,不過邊疆大吏與當地女子有染,傳出去未免對名聲有損。更何況傅廣楨京中早有發妻,在五原也不過三年就回,當然不願惹出是非,因此隻說自己是中原來的遊商。      傅廣楨是五原的地方大官,有的是手段金屋藏嬌,對獨孤紅藥更是言語不實,隻隨口捏造了一個假名。轉眼三年任期將至,獨孤紅藥還被傻傻的蒙在鼓裏,而傅廣楨因為即將離開,不免對其越發的溫存軟意。獨孤紅藥分外感動,便說出自己本來的來曆,並非是落魄異地的小姐,而是當地族領的外甥女。      傅廣楨聞言心驚肉跳,麵上勉強微笑支撐。當初,之所以會私自買下別院,與獨孤紅藥朝夕相對、生下子嗣,多半是因為她自述孤女的身份。直到此時,才知道是逃婚出來的部族權貴之女。靺鞨當地一直是部落而居,雖說也有官員任職,不過是朝廷的監視擺設,斷然比不上部落首領說話有效。靺鞨人重情重義,部族中最恨男子負心拋妻,假使夫婦間不能合過,也一般以女方的意願為準。如此一來,傅廣楨惹上的可就不是一般的麻煩,先不說傳到京裏被皇帝知道,弄不好連平安離開都難。     臨走前夕,傅廣楨吩咐下人備好酒席。獨孤紅藥以為他又要“出門經商”,自然沒有疑心,倒是想著月餘分別微微失落,席間還頻頻給丈夫倒酒。飯後,傅廣楨讓人取來精致點心,說是特意從江南老店尋來的,親自掰開讓妻兒都多吃一些。獨孤紅藥畢竟年輕懵懂、心思單純,又得傅廣楨長日虛情假意欺哄,隻當丈夫不舍別離,直吃得嘴裏心裏都是發甜。      縱使傅廣楨絕情絕意、心狠手辣,但到底也有兩年多夫妻情分,況且眼前嬌兒又是那般可愛,實在做不到看著妻兒赴死。那藥發作還需一段時間,隻說自己累了,哄得妻兒跟著睡下,點上迷香後悄悄離開了屋子。      深夜,別院下人房裏響起慘叫。傅廣楨翻身上馬預備離開,看著手提血刀的侍從自後院出來,往院內望了良久,最終還是沒有勇氣再進去。寂靜如水的夜裏,後院那樣大的慘叫聲,都沒有將母子驚醒,想來應該已經“睡著”了。      一段才子佳人的旖旎豔事,最後竟以數條人命慘烈告終。      時隔數十年,往事仍然曆曆在目。畢竟麵對的不是弱女子,而是教導太子拳腳功夫的人,雖說是自己的女兒,但萬萬談不上一絲一毫的情分。“迦羅姑娘……,不不,應該叫你迦羅才對。”傅廣楨迅速分析了下,還是不確定迦羅的來意,“這些年來,為父一直沒有好生照顧你,讓你受苦……”     “夠了。”迦羅冷冷打斷他,輕蔑道:“莫非傅大人以為,我來是為了聯絡一下父女情誼?迦羅並沒有父親,傅大人不必再費勁腦汁哄人了。”      “那你……”傅廣楨勉強訕訕笑著,身子卻往後退了退。      “是想叫人麽?沒有用的。”迦羅一步一步逼近麵前,手上一揚,鋒利的短刀在月光下滲出冷寒光華,讓人幾乎不能麵對直視。她將短刀比在傅廣楨喉間,輕柔道:“今夜前來,當然是要親自送你一程。”      “迦、迦羅……,你別亂來。”傅廣楨嚇得腿都軟了,情知此時呼叫更是糟糕,盡量讓自己別抖得太厲害,竭力笑道:“不管怎麽說,我都是你的親生父親啊。”      “嗬,親生父親?”迦羅笑得淚水飛濺,手上發力將刀劃入傅廣楨的喉嚨,又快又準,甚至讓鮮血遲了半瞬流出。她輕緩抽出薄入蟬翼的刀刃,附耳輕聲道:“你先去那邊問問我娘,到底要不要認你這個父親!”      “啊、啊……”傅廣楨死死瞪著麵前的女兒,喉嚨裏發出“嗬嗬”聲響,一股一股湧出來的鮮紅血流,漸漸染紅了他胸前的衣襟。      院子內玉蘭花依舊飄香,其中夾雜著淡淡的血腥味,傅廣楨身斃很快被人發現,傅府上下頓時哭成一片。雖說傅素心從前在家低位不高,但今日非比舊時,傅府自然要派人過來通報,告知小姐明日回去吊喪。      “你說什麽?!”傅素心聞言大驚,看著麵前淌眼抹淚的下人,一時無法接受,急急問道:“前幾天,爹爹還親自過來說話,並沒有什麽病症,怎麽會突然亡故呢?”      那人一陣抽抽搭搭,回道:“夫人,小的也不大清楚。”      傅素心於大事上並無多少主見,第一個反應就是去找丈夫鳳翼,此時還不到安歇之際,多半在書房內翻閱京城軍務。也不顧上帶上丫環,急急忙忙便往後院奔去,剛到書房門口,便聽見迦羅在裏麵失聲痛哭,下意識的頓住了腳步。      “我,我……”迦羅性子本來就冷,哭到如此哽咽難言,那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斷斷續續道:“師兄,我殺了他……,我親手殺了他……”聲音似哭似笑,聽起來是萬分痛苦難抑,像是要把肝腸都寸寸哭斷,無限悲傷哀涼。      鳳翼聲音焦急,連連問道:“什麽你殺了他?到底是殺了什麽人?”      傅素心正在琢磨著,也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麽事,能令迦羅變得如此失態,忽然瞥見地麵上二人的影子。從影子上的姿勢來看,此時迦羅正倚在鳳翼的懷裏,死死摟住了他的腰身,像是一刻也不願意分離。心口猛然劇烈跳動,連呼吸都有些急促起來,傅素心想要別開目光,卻仍是一動不動看著。     “迦羅,你先別哭了。”鳳翼輕拍著迦羅的肩膀,像是要讓她平靜下來,動作甚是輕柔,低頭問道:“你說清楚,到底是怎麽一回事?那人是誰?你為什麽要殺他?沒頭沒腦的,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我……,剛才殺了傅廣楨。”      鳳翼驚道:“什麽?你殺了傅大人?!”      傅素心差點失聲嚷出來,趕忙捂緊了嘴。令她想不明白的是,迦羅這麽做到底是為什麽?即便是她心中有芥蒂,要殺的人也應該是自己才對,反正她武功那麽好,要殺自己還不是輕而易舉。這些年來,自己都少有跟傅府的人往來,迦羅無親無故,又能跟傅府有什麽仇恨?雖然自己對父親情淡,但也沒有想過讓他斃命他人手上。      不僅傅素心想不明白,鳳翼也是不解,“迦羅,你剛才說的都是真的?為什麽,你跟傅大人有什麽過節?無緣無故的,你怎麽會親手殺了他?”      迦羅痛得似要碎裂開來,顫聲道:“是我殺了他,我竟然親手殺了我的……”     “你的?”      “師兄----”迦羅向上仰起了頭,靜靜凝望了鳳翼良久,“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師兄是否還會記得我?還會記得,曾經有過一個叫做迦羅的人?”      “別胡說……”      鳳翼的話還沒說完,便聽見“呲”的一聲,像是利刃入肉的聲音,發出的聲音卻是鈍而沉悶。傅素心來不及多做思量,撲到門口驚望,迦羅用短刀刺穿了自己的胸膛,鮮血正順著刀尖一滴滴滑落。變故來得太過突然,讓她根本不知發生了什麽事,也忘記自己丈夫還摟著別人,隻是呆呆的不能動彈。      鳳翼失聲大喊:“迦羅,迦羅……”      “鳳翼……”迦羅像是喚盡了畢生所有的深情,貼在鳳翼的胸前,嘴角還帶著一縷淺淡微笑,綻出無限心滿意足的溫柔。似乎是鮮血流的太多了,身子往鳳翼懷裏軟了一下,“小的時候你救了我的性命,已經多活了十幾年,就算今天都還給你,也再沒有什麽好遺憾的。”她的目光盡是深深眷戀,還有萬般不舍,“一直以來能陪在你的身邊,我就已經很滿足了。”      “不要胡說,你的命當然是自己的!誰也不能拿走!”鳳翼痛聲喝斥,似乎怕鬆手迦羅就會香消玉殞,著急看了看周圍,側首看見了門邊的傅素心,“素心?你快去找個大夫過來!快去,晚了就來不及了!”      “大夫?好……”      迦羅為何要殺了自己的父親?又為什麽要自殺?即便自己能夠容人,不去計較她愛慕自己丈夫,可是殺父之仇呢,難道也要自己絲毫不計較?傅素心腦中亂成一團,想起鳳翼摟著迦羅的樣子,心頭更是又澀又痛,腳上實在有些走不動了。      院中寂靜悄然,傅素心幾乎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在她猶豫不定的一刹那,聽見迦羅柔聲道:“如有來生,一定要早些遇到你……”    第五十章 永訣(上)《元徵宮詞》薄•慕顏 ˇ第五十章 永訣(上)ˇ       回京之後,迦羅的住處便成了個問題。鳳翼的將軍府自然不妥,而皇宮內又是規矩眾多,所以除卻白日指點太子練功,晚上一直都宿在公主府。起初入夜時不見迦羅,樂楹公主還沒太在意,以為是在太子處多逗留了會兒。誰知等到晚飯後也不見人,不免開始有些擔心起來。於是讓人過去鳳翼那邊看看,下人沒去多時便回,稟道:“聽說迦羅姑娘身子不適,剛見傅府的人出去找大夫了。”     樂楹公主自然不信,皺眉喝斥道:“胡說八道!今天早起還好好兒的,怎麽會突然病到要找大夫?即便有什麽頭疼腦熱的,宮裏頭難道沒有禦醫?聽風就是雨,讓問個消息都不會!”     那下人很是委屈,小聲問道:“要不,奴才再去一趟?”      “算了,我自己過去瞧瞧。”      “都這麽晚了,還是我跟你一起去。”雲琅吩咐趕緊備車,轉身進去拿出佩劍,掛在腰間道:“最近京城裏還在戒嚴,晚上行車路人都要盤問,你性子又急,沒準會跟巡夜的人爭執起來。”     “我就那麽不讓你放心?”樂楹公主笑著反詰,跟著雲琅一起出了公主府。     剛到鳳府正門下車,便撞見一個年逾古稀的老頭,衣冠歪斜、氣喘籲籲,像是被人從被窩裏強拉過來。鳳府管家認出雲琅二人,上來陪笑請安道:“見過公主殿下、駙馬爺。”又指了指旁邊的老頭,“這是從北城寶善堂的於老大夫,是京城裏數一數二的杏林妙手,聽夫人說迦羅姑娘身子染恙,特意著人請過來的。”      那老頭聽得公主、駙馬幾字,嚇得顫巍巍的要磕頭,樂楹公主看得直皺眉,不耐揮手,“夠了,夠了!別囉裏囉嗦的,先進去診完脈再說!”      一行人急急忙忙往裏走,片刻進了內門。樂楹公主想著迦羅生病,必然是在偏房內休息,誰知路上丫頭卻說在書房,隻覺分外奇怪。剛到書房門口,便見鳳翼抱著迦羅蹲在中央,臉上神色恍然,二人身上、地上均是血跡斑斑,不由驚道:“迦羅……,迦羅她這是怎麽了?”     “師兄?”雲琅也是滿臉迷惑,趕忙上前檢視,伸手探了探迦羅鼻尖,猛地倒退了半步,失聲問道:“師兄,迦羅怎麽會變成這樣?是誰對迦羅下的毒手?”      樂楹公主心底一涼,急道:“鳳師兄,你倒是說話啊?!”      “沒有誰……”鳳翼茫然搖頭,“是她自己……,我也不知道是什麽緣故。”低頭看了看迦羅,臉色極為痛苦,“我用盡內力幫她護住心脈,可是流血太多,最後……,還是沒有……”     “你說,迦羅她是自殺?”樂楹公主不敢相信,可是鳳翼並非說謊的人,側首看見旁邊的傅素心,抓住衣襟問道:“師嫂,你知不知道什麽?迦羅……,迦羅她怎麽自殺呢?迦羅不是那樣的人,沒有理由會自殺啊!”      “公主……,我也是不清楚。”傅素心被她扯得前後晃動,也是一臉惶然,“剛才家中來人,說是爹爹突然亡故,我便過來找將軍,正好看見迦羅刺了自己一刀。”抬頭看見門口的大夫,“將軍讓我去請大夫,我趕緊出去吩咐了人,結果回來的時候,迦羅她就已經……”      “大夫?”樂楹公主突然收聲,指著早已瑟瑟發抖的老頭,“師嫂,這就是你請來的大夫?半條腿都伸進棺材了,還能有什麽用?!”      “公主……”傅素心不知如何辯解,急得幾欲盈淚。      雲琅悄悄扯了扯她,低聲道:“敏珊,你這是做什麽?”      樂楹公主用力掙了掙,氣聲問道:“師嫂,為何我和雲琅都趕過來了,這大夫才剛剛請到!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想救活迦羅?”      “別胡思亂想,師嫂怎麽會不想救迦羅?”雲琅不知她為何動怒,乃勸道:“師嫂也是好心,不是說,這人是京城最好的大夫?雖然上了點年紀,但想來醫術也應該會好些……”     “好心?”樂楹公主冷笑打斷,一疊聲的質問道:“迦羅受的隻是刀傷,又不是得了絕症,隨便找個大夫都能幫忙,何必非要什麽最好的大夫?大晚上的,還專門大老遠的跑到北城去?能有多好,比皇宮裏的禦醫還好?即便到公主府找個醫官,難道不比去北城容易?!”      “敏珊!”雲琅聽她說了一連串,忙側頭看了看鳳翼,忙將人拉出門,低聲喝道:“別亂說,讓師兄聽見誤會!”輕輕攬住公主雙肩,平複她激動的情緒,“敏珊,我知道你心裏很難過,可是也先別胡亂猜疑,好嗎?”      樂楹公主哽咽哭道:“怎麽會……,迦羅怎會弄成這樣?”      “迦羅的事情,裏麵一定有原因。”雲琅往屋內看去,鳳翼仍是一動不動,仿佛根本沒聽見旁人說話,搖頭歎道:“敏珊,我們應該先安頓好迦羅的後事,再查清楚事情的原委,總不能讓迦羅死的不明不白。”      次日,宮中很快得知昨夜之事。京畿府關心的是傅廣楨之死,至於迦羅,因為是太子身邊的人,故而才讓禁衛送了消息進來。當朝大員和民間女子同時暴斃,雖然時間很是巧合,但二人實在扯不上什麽關係,故而也無人去深究過。      慕毓芫讓人找來九皇子,吩咐道:“今晨收到喪報,你的師傅昨夜病故了,你也換上素服,去拜祭一下再回來。”      “是,兒臣領旨。”九皇子抬頭看了看,默默跟著宮人出去。      雙痕探頭瞧著遠去的九皇子,走近小聲道:“殿下畢竟還是小孩子,沒見過這些生離死別的,奴婢瞧著,像是心裏有些惶恐害怕呢。”      “人都是這麽過來的,容他去罷。”      “哎……”雙痕搖頭歎息,感慨道:“雖說那丫頭性子冷冷的,又不愛說話,可也是個不錯的姑娘,怎麽去得這般突然?可也巧了,昨夜傅家也去了人。”      “你也覺得巧?”慕毓芫抬眸問她,揉著眉頭道:“最近精神不大好,心思也恍恍惚惚的,總覺得昨兒的事有什麽牽連,卻又橫豎都想不起來。”      雙痕擔憂看了看她,勸道:“娘娘,好生歇一歇罷。如今比起從前更忙了,裏裏外外都是事兒,白天黑夜的停不下來,娘娘便是鐵打的也該累散了。”      “等等,我想起來了。”慕毓芫忽然坐直身子,靜了靜道:“有那麽一次,迦羅奇怪的問起一首小詞,也沒說明緣故,當時正好談到過傅廣楨的事。難道,她跟傅廣楨還有什麽瓜葛?”     雙痕詫異道:“不會吧?奴婢仿佛記得,迦羅姑娘不是咱們中原的人,再說她年紀又小,怎麽會跟傅大人扯上關係?”      “是啊,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塊兒的人。”慕毓芫心中微生疑惑,也是想不明白其中關竅,無意識的撥弄著指上嵌寶金甲套,突然頓住道:“或許……,傅廣楨認識迦羅的故人?”     雙痕一臉不解,問道:“故人?娘娘為何這麽說?”      慕毓芫搜尋著深處的記憶,琢磨著道:“要是沒記錯的話,傅廣楨曾經在五原任過職,當地百姓多為靺鞨族人,正好迦羅也是。或許,還真的有什麽牽連呢。”      “話雖如此----”雙痕仍是搖頭,“總不成,是傅廣楨跟迦羅長輩有過恩怨,所以迦羅就跑來報仇,這也太過荒唐了罷。”      “我也是亂猜的,回頭問問敏珊好了。”慕毓芫打住話題,站起來道:“早起皇上聽說傅廣楨之事,有些不大高興,也不知道這會兒好些沒有,扶我進去坐坐。”      將近晌午,宮人進內稟告太子祭奠歸來,又說雲大將軍不放心太子獨行,故而連帶樂楹公主一同進宮。雲琅在側殿單獨等著,見了慕毓芫道:“姐姐,今晨我去傅府那邊看過,傅廣楨的刀傷……”皺了皺眉,似乎猶豫著要不要說。      “你查出什麽了?”      “那刀傷我認得,確定是小師妹的刀法。”雲琅眉頭深鎖,“照理說,他們二人能有什麽關聯?怎麽會變成這樣?現在無處可查,問過師兄也是一無所知。”      “這……”慕毓芫想起早上的猜測,忍住沒說,“你先別急,等陪著皇上用過午膳再說,別說漏了嘴,免得惹出不必要的麻煩來。”      “是,此事我連二哥都沒說。”雲琅無奈點頭,又道:“畢竟傅廣楨是朝廷大員,不知道會牽連出什麽,二哥參與容易惹人耳目,所以想讓姐姐安排一下。”      “走罷,先進去給皇上請安。”      午膳席上,明帝見樂楹公主神色消沉,一幅落落寡歡的模樣,因問道:“你才剛新婚燕爾,怎麽這般愁眉苦臉的?又跟雲琅拌嘴了?”      “沒有。”      明帝皺眉道:“沒有?那你又是做什麽?”      雲琅看了看身邊妻子,替她答道:“皇上,昨夜臣的師妹迦羅因病去了,敏珊與她素來相熟,所以心裏有些難受。”      明帝點了點頭,側首問道:“是那個……,指導太子武功的小姑娘罷?”     慕毓芫頷首道:“是,早起佑綦還去祭奠過。”      “小姑娘年紀輕輕,是有些突然了。”明帝的心思不在這上頭,喝了兩口熱騰騰的魚湯,微帶不快放下白玉瓷勺,“昨夜朝中也去了人,還是正二品的吏部大員,不明不白的就被人殺了,連凶手是誰都不知道!”      慕毓芫看了皇帝一眼,勸道:“皇上,此事自有京畿府尹著人去查,也不是什麽大事,不值得讓皇上動氣。”夾了一筷子清炒的雪筍雙絲,放入皇帝麵前的金碟,“先趁熱把飯菜都用好了,有事也等會再說。”      膳後皇帝要去霽文閣,慕毓芫推說陪公主夫婦閑話,隻讓多祿好生跟著,囑咐聽完政議便早些回來。如此總算得空,因朝樂楹公主問道:“敏珊,你與迦羅多年熟識,可曾知道她的身世來曆?”     “我也不大清楚,迦羅不是多話的人。”樂楹公主搖了搖頭,想了一會,“仿佛說起她母親認識中原男子,後來被那人負棄,不僅如此,好像還因此死了一個兄弟。具體是怎樣也沒說,反正那時迦羅臉色痛恨、冷寒至極,還說什麽……,假使得見便要親手殺了那人。”      “原來……”      “原來?”樂楹公主臉色迷惑,問道:“皇嫂,你可是知道什麽?”      “哦,沒什麽……”慕毓芫收回飄忽的心思,隻道:“我想著迦羅去的突然,擔心她跟人結仇,被人所害,如今看來應該不是。”      樂楹公主冷笑道:“雖然不是被人所害,但卻有人見死不救!”      雲琅喝住她道:“敏珊,不要亂說!”      “為什麽不要說?!”樂楹公主終於忍不住,氣聲哽咽道:“迦羅愛慕師兄,又有誰不知道?師嫂當然不喜歡她,說什麽去找京城最好的大夫,不過是想拖延時間,存心不想讓迦羅活下來!”     慕毓芫聽聞傅府之事,倒是一怔。早知道迦羅對鳳翼有心,傅素心也必然清楚,但若是說她見死不救、故意遲延,卻不知道該不該相信。即使她十二分不喜迦羅,畢竟還要考慮自己丈夫,倘使真是如此,鳳翼心內豈能不生嫌隙?因見樂楹公主神色激憤,乃勸道:“敏珊,那些都隻是你的猜想,無憑無據的,玉邯夫人聽了豈不傷心?你在雲琅跟前說說不要緊,但若是傳揚出去,底下難免會生出流言,鳳將軍府上如何安寧?倘使迦羅泉下有知,也必然不願看到那樣情形。”     樂楹公主眼角垂淚,喃喃道:“想不明白,迦羅到底是為什麽?”      慕毓芫見她臉色憔悴,於是朝雲琅道:“最近幾日,你也不必整天往京營趕,讓賀必元多忙著一些,得空多陪陪敏珊罷。”      “姐姐……”雲琅像是有話要問,欲言又止,“好罷,我先陪敏珊回去。方才讓姐姐幫忙的事,姐姐可別忘記了。”      “嗯,去罷。”慕毓芫送走公主夫婦,起身走進寢閣,在美人榻上躺了一會兒,召來吳連貴問道:“傅廣楨的事,京畿府那邊查得如何?”      吳連貴回道:“晌午著人問過,還是不知道凶手是誰。”      “罷了,這事沒必要追根究底的。”慕毓芫輕輕搖頭,沉吟琢磨了一會兒,“皇上那邊我會去調停,另外,讓人去告訴京畿府尹,擬個賊人行刺結案就是。”      “這----,萬一傅家的人不服呢?”      “不服?”慕毓芫輕聲冷笑,“那好啊,左右傅廣楨跟齊王扯不清,朝廷正在立案清查他,這會兒突然無緣無故死了,那就是畏罪自殺!讓傅家的人自己選罷。”      皇帝原本就病著不快,又有百般繁雜事情煩心,自然沒精力深究傅廣楨之死,事情也就漸漸平息過去。隔了幾日,宮中突然傳召玉邯夫人入宮。傅素心換上正裝趕來,叩行大禮道:“叩見皇貴妃娘娘,金安萬福。”      “坐罷。”慕毓芫曾經見過她一次,也不算太陌生,指了座位,讓雙痕放下茶水退出去,“傅大人突然亡故而去,夫人節哀。”      傅素心明顯有些局促,低頭應道:“是,多承娘娘關懷。”      慕毓芫與她無甚私話可談,開門見山道:“今晨鳳將軍上了個折子,說是想調回青州領軍,本宮覺得不是太妥,所以就駁回了將軍的折子。”      傅素心茫然道:“娘娘,臣婦不是很明白。”      明媚的陽光自蟬翼窗紗透進來,灑在內殿地上平滑的青石鏡磚上,折出微微刺眼的光芒,讓人有些不能直視。慕毓芫稍稍側了側身,輕歎道:“迦羅姑娘去得突然,鳳將軍難免掛念師妹,若是再回到青州去,豈不想起舊人傷懷?”      “娘娘?臣婦……”      慕毓芫擺了擺手,續道:“所以,打算讓鳳將軍先到垗西去,有夫人陪著在外省散散,想來很快也就複原了。”      傅素心語聲顫抖,跪在地上泣道:“娘娘如此細心,替我夫婦想得周全,臣婦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報答。”      “夫人太過言重了,起來罷。”      傅素心抬頭看了一眼,複又緩緩低下頭去,像是在想著什麽複雜的心事,半晌才輕聲道:“娘娘為人柔善寬厚、與人著想,難怪將軍說起娘娘時,總是……”      “雙痕!”慕毓芫朝外揚聲,打斷了她後麵的話,“你取兩瓶九丹安魂蜜露過來,等會給玉邯夫人帶回去。”說完,又朝傅素心微笑道:“夫人家中去了尊長,想必憂思,晚上喝點花露再睡,可有安神助眠之效。”      傅素心自知失言,忙道:“是,多謝娘娘賞賜。”      慕毓芫靜坐了一會兒,待雙痕取了花露回來,吩咐人包好給傅素心捎上,“我身上有些累了,你送玉邯夫人出去。”      雙痕送人折返回來,往茶盞裏添水道:“先時公主說的那些話,雖說有些過了,隻是細想想,倒也不是沒有可能。哎,這種事情最說不清楚了。”      “不管是真是假,那都不是咱們該操心的事。”慕毓芫斜斜倚在軟枕上,端茶抿了一口,“即便玉邯夫人不喜歡迦羅,也是人之常情,誰的心裏會沒有私心?再說,人都去了還能怎樣?這事放下,往後都別嚼舌了。”      “娘娘不是說,迦羅很可能是傅家女兒?如何不告訴玉邯夫人,她若知曉,明白迦羅為何要殺傅大人,也就不那麽想不開。”      “罷了,還是不知道的好。”慕毓芫卻是搖頭,歎息道:“倘使玉邯夫人知道,自己的妹妹殺了父親,這算什麽孽緣,心裏隻會更加解不開。最好連鳳翼也不要知道,不然又添一層傷心痛苦。”     雙痕不解道:“娘娘,怎麽這般偏向玉邯夫人?”      “我與她又沒有瓜葛,為何要向著她?”慕毓芫合上雙目養神,輕緩吐道:“迦羅是自殺身亡,也並不是因傅素心而致。不管玉邯夫人如何想法,終究與鳳翼做了十幾年夫妻,同甘共苦、多年扶持,難道要他們夫婦忿恨相對?如今人已經去了,又是那樣淒涼的死法,也就成了鳳翼心裏的一根刺,旁人就不要再去添亂了。”      香陶隔在翡翠珠簾外,欠身稟道:“娘娘,皇上駕到。”      話音剛落,明帝已經笑吟吟走進來,“你最近也懶了,總是得空自己躲著歇息,讓朕自己在前麵忙著,也不心疼朕了麽?”      “哪有?”慕毓芫微笑起身,扶著皇帝在榻上坐下,“才剛跟人說了會話,正要過去霽文閣看皇上,不想這麽快就回來了。”      “嗯,今日沒什麽大事。”明帝的臉色看起來不錯,被身上簇新的龍袍映襯著,顯得精神奕奕,點頭笑道:“朕想著這幾日無事,正好去流光苑轉一轉、散散心,另外還有一樣物事,得專門帶你去瞧瞧。”      慕毓芫見皇帝心情甚好,笑問:“是麽,莫非是個稀罕的寶貝?”      明帝故作神秘不說,隻笑道:“朕特意著人從北麵運過來,費了不少功夫,等你到了地方,一看就知道了。反正啊,你是絕對猜不到的。”    第五十章 永訣(中)《元徵宮詞》薄•慕顏 ˇ第五十章 永訣(中)ˇ       流光苑坐於青山綠水之間,背後群山環繞、連綿疊翠,內中還藏著一窪靈秀如鏡的碧湖,景致分外精巧秀麗。每年盛暑消夏時,皇帝總會帶著慕毓芫來幾回,舊例是乘舟下湖到對岸,然後在岸坪休憩觀賞風景。此時卻是不同,明帝吩咐多祿先不用忙,掀簾眺望對麵的湖光山色,側首笑道:“每年都坐船甚是無趣,反正時辰還早,咱們倆邊走邊說話,從右邊的小路慢慢繞過去。”     慕毓芫婉聲一笑,“隻要皇上高興,走走也好。”      “你們都先下去。”明帝朝多祿揮手,攜著慕毓芫款步下了龍輦。二人隨意閑散走著,往前是一條青花碎石鋪成的小道,路旁翠草新生、細花輕綻,四周靜謐的隻聞草間小蟲低鳴。     此處花草樹枝修剪的很是隨意,不似皇宮內那般整整齊齊。沿路有不少用竹枝搭架的圓拱花籬,左右交錯罩於道路上頭,其上枝蔓糾纏、互相牽連,形成一道錯落有致的綠蔭小路。明帝時不時拂開過長的綠藤,慕毓芫在他手臂下笑道:“皇上總這麽拂來拂去的,當心一會兒手上累了。”     “沒事。”明帝蹙眉微笑,壓抑著嗓子間的陣陣幹癢。      近來皇帝咳嗽頻繁,雖然咳不出什麽東西來,卻總扯得胸間拉傷般絲絲細疼,所以基本都是能忍則忍。片刻沉默,已讓慕毓芫疑心擔憂,“皇上不舒服麽?要不要坐下來歇會兒?或是等等,臣妾喚人端盞清茶過來。”      明帝笑著搖頭,“走罷。”      “皇上……”慕毓芫欲言又止,猶豫了片刻,像是不忍拂了皇帝的興致,最後頷首道:“那好,就到前麵鬥草亭坐會兒。”她輕輕挽住皇帝的手臂,溫溫柔柔貼在身旁,臉上是慣有的恬靜微笑,裙下步子綿軟無聲。      “宓兒----”明帝心底生出柔軟安寧,腳步稍緩。      慕毓芫回身仰望過來,白皙麵龐在照人陽光的映襯下,越顯瑩透,兩丸流波妙目閃著燦燦星光。似有不解,眸中光線流轉不定,“皇上做什麽呢?怎麽這樣看著臣妾,是臉上弄花了麽?”     “沒有,朕就想好生看看。”明帝抱住了慕毓芫的雙肩,靜靜的凝視著,伸手扶正鬢角上的碧璽長釵,掠得尾墜串珠輕微搖曳。靜了有那麽一會兒,問道:“宓兒,我們在一起有多少年?”     “嗯?”慕毓芫稍稍一怔,繼而微笑,“唔,已經十五年了。”      “十五年,十五年……”明帝輕聲喃喃,分明是一段漫長的歲月,怎麽會眨眼就過去了呢?倘使彼此還有十五年,那該有多好……      慕毓芫抬頭看向皇帝,笑問:“莫非,皇上是嫌臣妾不再年輕?”      “嗬,淨是胡說。”明帝知她性子通透,多半已經猜到自己的心思,不想讓自己傷感,所以才故意拿話打岔。於是束緊麵前佳人細腰,在額心上輕柔一吻,“你敢胡亂編派朕?好啊,那就親到你不說為止。”      慕毓芫笑得低下了頭,“行行,再不說了。”      “走,先看了再說。”明帝突然高興起來,像個孩子一般興致勃勃,拉著慕毓芫穿花拂柳往前走去,期待著她看到後的驚訝。      “皇上,跑這樣急做什麽?”慕毓芫緊隨皇帝的步伐飛走,一路上問了幾次,皇帝卻始終都是笑而不答,掠得裙角翻飛如蝶。直到皇帝停下腳步,方才笑著喘氣道:“皇上跑的這麽快,臣妾都快追不上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是入園的賊呢。”      明帝仰著下巴眺望對麵,呼氣道:“到了,就是這兒。”      二人站在小溪流岸邊,對岸是一方五十步開外的素淨空坪,周圍長著鬱鬱蔥蔥的古木,落下一大片幽涼的暗色樹蔭。每株均有環抱粗細,往上高達數丈,因為樹冠枝幹縱橫、樹葉繁茂,幾乎將湛藍的天空擋去大半。陽光透過縫隙落下,形成一道一道白霧般的細長光帶,朦朧而又飄浮,給周遭景色憑添一分詩情畫意。      “這兒?”慕毓芫滿眸疑惑看過去,除了古樹參天、藤蔭匝地,實在找不出什麽特別的,回頭問道:“是什麽?臣妾真的看不出來。”      “你再仔細看看。”      慕毓芫仍是搖頭,“真不知道,皇上還是說了罷。”      “你看。”明帝抬手指著對麵中央,“不是後麵的那些古樹,是前麵的那兩棵,早幾天時,才剛從北麵靈山運過來的。”      “看到了。”慕毓芫細細看了看,還是不明白,“臣妾不大認得,仿佛瞧著像是兩棵鬆柏?隻是不似宮裏種的那些,樹葉不大相像。”      “不是鬆柏,是紫杉。”      “紫杉?”      皇帝有些得意的笑,想來慕毓芫無論如何也猜不到----那費盡千人千力,自北麵千裏迢迢運來的稀罕寶貝,竟然是兩棵長了數十年的紫杉。此次按照皇帝吩咐,不光要一雄一雌兩棵杉樹,而且對樹齡也有特別要求,一星半點兒也錯不得。自皇帝病重以後,每每行事總是匪夷所思。雖說此次旨意甚是奇怪,不過也沒人敢多嘴問上半句,為了找到讓皇帝滿意的紫杉,領差的人幾乎跑遍當地所有山頭。      “嗯。”明帝點了點頭,拉著慕毓芫從小橋上穿行過去,站在兩棵紫杉樹下,抬頭仰望道:“現在還不是季節,等到入秋時咱們再過來,到時樹上都結了果子,就像掛了滿樹的珊瑚豆一樣。”     “好。”慕毓芫靜靜凝望,似乎正在想像著秋天之景。      明帝含笑看了看她,又道:“紫杉在民間有‘神樹’之稱,能夠活到上千年,因為果子渾圓如珠、豔紅勝血,像極了那一粒粒生發南國的相思豆,所以還有個俗名,叫做紅豆杉。”     “紅豆杉?”      “紅豆杉都是雌雄異株,這兩棵一雄一雌。”明帝攬住慕毓芫的肩頭,低頭貼近她的側臉,指著左邊的杉樹,“這棵是雄樹,已經長了三十九年。”又轉指向右邊,“這棵是雌樹,已經……”     “……長了三十三年。”慕毓芫攔著他的話頭,輕聲接道。      “嗬,正是。”明帝笑著鬆開了她,走到雄杉麵前,雖說將近四十年的樹齡,也不過海碗粗細,滿樹綠葉均呈片片羽翅狀排列,濃得翠色欲滴。他轉回身看著慕毓芫,聲音似流水淌過,“人生不過百年,還有生、老、病、死摻雜其中,即便是天子之尊,也不可能真的萬歲長生。所以,朕讓人尋來這兩棵紅豆杉,倘使將來生離死別,就讓這兩棵杉樹替我們相守千年。”      “相守千年?”慕毓芫仿佛是在問皇帝,又像是在自問,原本溫柔似水的明眸,也泛起了一層稀薄盈動的霧光。      明帝聽見不遠處的腳步聲,側首道:“呈上來罷。”      多祿領著人穿過月子門,讓身後兩個小太監止步,自己捧了朱漆盤子跑過來,垂首遞到皇帝麵前,“皇上,紅綢絲帶已經備好了。”      明帝拈起殷紅綢帶的一頭,輕輕放在慕毓芫的手裏,“宓兒,你先拿著。”自己捏住綢帶的另一頭,然後一步一步往側旁讓開,細長的紅綢帶徐徐展開,竟然足足有三、四丈長。揮手讓多祿退下,朝著對麵笑道:“宓兒,我們各自係好一棵樹。”      慕毓芫看著手中柔滑的綢帶,凝望了皇帝片刻,像是漸漸明白其中的用意,輕輕點了點頭。她緩步走到雌衫麵前,攔腰繞了一圈,手法溫柔的打了一個結,輕輕整理尾帶使其垂下。     明帝那邊也已係上,笑道:“好了。”      兩棵杉樹相距一定距離,是為以後生長預留的空地,此時被細長紅綢相連,透著某中特別的融融甜喜之意。明帝走近慕毓芫身旁,執了她的手,感受著她身上獨有的纖馨氣息,靜靜的道:“每年春暖花開,都要記得來係上一根紅綢,一年一年,一直要收集到最後……”自己是等不到最後了,往後的每一年,形單影隻來這裏係紅綢的她,將會是何樣的心情?      “好……”慕毓芫靜靜的答,像是恍恍惚惚有些癡了。      午膳設在流光苑的偏院,上的是各色精致小菜,隻是帝妃二人都沒怎麽動筷,各自稍稍用了一點。多祿領著宮人悉數退下,又是二人默然相對。慕毓芫靜坐了會兒,開口道:“皇上可覺著累了?早上逛了不少的路,剛才也沒吃多少,不如到裏麵歇會兒,臣妾再去泡盞新鮮花茶。”     “不了,先到院子裏坐坐。”      院內稀疏樹蔭下,設有一方長長的碧竹修尾搖椅。此時並不是乘涼的時節,慕毓芫捧了軟墊鋪上,讓皇帝好生躺著,自己則在梅花小凳上坐下。兩人各自想著心事,都是靜默無話。側旁花圃草叢中,草頭輕輕顫動,隱約還能聽到窸窸窣窣的細微聲音,似有小蟲穿行草根而過。     “宓兒,朕覺得這樣真好。”明帝先打破了沉默,“遠離了朝政、國事,遠離了百般繁雜糾纏,隻有我們兩個人靜靜相對,就好像是在做夢一樣。”      慕毓芫溫婉微笑,“怎麽會是夢呢?旻暘,臣妾一直都在你身邊。”      “不,朕希望這是個夢。”明帝拉起麵前纖細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輕輕闔上了眼簾,讓彼此一起感受心跳震動。“朕希望,這一切都是夢。”他的聲音很是執拗,帶著淡淡的哀傷,“是個……,永遠都不會醒的夢。”      慕毓芫眸中閃著痛色,輕聲道:“旻暘……,別說這樣的話好嗎?”      “好,不說。”明帝朝她微笑,拉她坐在自己的身旁,用彼此最舒適熟稔的姿勢環抱,手指撫著鬢角碎發,“宓兒,這些年朕對你可好?”      “很好。”      “沒有很好,朕也傷過你的心。”明帝輕輕搖頭,緩聲道:“很多時候,都是沒有辦法的事。可是這十幾年來,朕對你的心始終未曾變過,疼你、愛你、嗬護你,到今日也沒有絲毫減損過。”     “是。”慕毓芫輕聲答應,“皇上數年眷戀有如一日,從未有過改變。”     “朕所做的一切,即便你當初不理解、不清楚,朕也可以等著,一直等到你明白的那一天。”明帝捧起她的臉龐,凝視著那雙水光盈然的眼眸,“朕……,就算有負於天下所有人,自始至終,也都不曾辜負過你。”      “臣妾何德,能夠……”      “不。”明帝輕聲打斷她,“朕不要你說那些話,隻要你沒受委屈就好。”看著那略帶憔悴的眼角,心疼道:“這些年來,你始終為朕分憂解勞、勞心勞力,卻不曾有過一絲一毫的抱怨,朕還沒有謝過你呢。”      慕毓芫將頭貼在皇帝胸膛,婉聲道:“既然已是夫妻,又何需言謝?皇上今兒是怎麽了,總說這樣奇怪的話。臣妾可不愛聽,不許說了。”      “好,都聽你的。”二人相視一笑,彼此緊緊相擁貼在一起。      有清風徐徐吹過,掠得樹梢尖的翠葉“沙沙”作響,極靜的空氣裏,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皇上……”多祿從連廊頭走過來,像是得了什麽消息,腳步甚快,看到院內情景趕忙低頭,“皇上恕罪,奴、奴才莽撞了。”      明帝皺了皺眉,不悅道:“說罷,是什麽要緊事?”      多祿不敢抬頭說話,小聲稟道:“剛傳來的消息,齊王在牢中自縊了。”     “自縊?”      “皇上,你別著急。”慕毓芫早坐了起來,眸色擔憂的看著皇帝,扶著皇帝坐直了身子,輕輕在後背上撫了撫。似是有些不能盡信,皺眉問道:“什麽時候的事?刑部那邊怎麽說?”     多祿小心翼翼回道:“就在方才,消息直接送到流光苑的。說是……,齊王入獄後一直精神不好,今兒晌午,自個兒解下玉帶就……”      明帝想象著齊王吊死的樣子,覺得沸血直往頭顱上湧,心跳也分外劇烈,內心是難以言語的複雜滋味。再想起從前七皇子之死,心便愈加痛得厲害,勉強搭著慕毓芫的手站起來,卻是一陣頭暈目眩,“起駕……,即刻回宮。”      原本是高高興興出去散心,結果才半日又返回皇宮,眾人都不知內中緣故,多祿也是戰戰兢兢不敢出聲。回到泛秀宮以後,皇帝的臉色似乎更加難看,傳來張昌源診了一回脈,然後就一直沒有出過寢閣。慕毓芫端著湯藥進來,明帝指了指床頭高幾,“先放著,等會涼了朕再喝,你也累了,先出去歇著罷。”      “嗯。”慕毓芫抬眸看了一眼,沒有多言詢問。      明帝看著她默默離去的背影,也是無比悵然。諸多陳年舊事迎麵撲來,讓自己不勝負荷,此時此刻,隻想自己單獨的靜一會兒。      天淳二年的冬天,空氣裏是出奇的寒冷凜冽,新雪猶如棉絮扯落,居然紛紛揚揚下了大半個月。早上英親王妃去了皇宮一趟,回來後就開始不適,晌午飯也沒有吃,精神恍惚的臥在寢閣內。英親王以為她受了委屈,關心道:“是不是皇後娘娘不得空,旁人說了你什麽?”      “沒有。”英親王妃搖了搖頭,“我隻是……,心裏害怕。”像是受到某種驚嚇,語無倫次道:“我今天不該去皇宮……,不該去的,如果不去的話,那就什麽事情都沒有了。”她茫然抬頭,有些不知所措,“旻暘,現在可怎麽辦啊?”      “佩縝,你到底在說什麽?”      “今天,叔叔來的時候----”英親王妃拉著丈夫的手,像是隻有這樣,才能讓自己稍微平靜一些,低頭細聲道:“叔叔給了我一瓶藥丸,說是一定要親手交給皇後娘娘,不要讓她疑心,不然的話……”      “藥?什麽不然?”英親王聽得一頭霧水,“叔叔給你的是什麽藥丸?又還跟你說了什麽?”突然心裏猛地一驚,失聲問道:“難道,是給皇上吃的藥丸?!”      “是。”      “佩縝,你怎麽這麽糊塗?”英親王氣急敗壞,“皇上病重如斯,藥丸也是能隨便進獻的?太醫呢,太醫有沒有說什麽?”      “太醫說,是極好的補藥。”      “極好的補藥?”英親王稍稍安心,他原以為朱錫華求權心重,便讓王妃獻了禍害之物,所以才萬分焦急擔心。可是,太醫居然說是極好的補藥?倘使真的如此,王妃又何至於憂心不安?其中必有蹊蹺,遂問:“佩縝,叔叔還說了什麽?”      “叔叔說,此事等成了再告訴你。”英親王妃眸色愧疚,歉意道:“旻暘,不是我有心要瞞著你。隻是叔叔再三囑咐,說是倘使此事辦不好,往後朱家、英親王府都沒有出路,遲早會在朝局中傾覆,將來就全看此事成敗了。”      “是這樣……”英親王喃喃,有些明白過來了。      那藥絕不是什麽補藥,至於太醫為什麽沒查出來,隻能說是朱錫華好手段,居然買通了皇帝身邊的太醫!特意不讓王妃提前告知,便是讓自己無可選擇,一旦此次事情成功,朝局就會天翻地覆的變化。說不出是期待還是什麽,小聲問道:“那……,皇後娘娘把藥收下了?”     “嗯,還答謝了我。”英親王妃肩膀微顫,像是冬日裏瑟瑟發抖的樹葉,“皇後娘娘說,皇上不喜歡生咽丸藥,所以溶在湯藥裏,還親自嚐了兩口味道。”      “她……,親自嚐過湯藥?”      英親王妃沒有留意到丈夫,低頭顫抖道:“旻暘,我心裏總是覺得不安,雖然叔叔沒有說明,可是,那藥裏一定藏了什麽吧?不然,叔叔怎麽會說那樣的話。”      “沒事,別多想了。”      起初宮內傳出消息,說是龍體一天比一天好了。日子過得好像煎熬一般,始終等不到那個消息,英親王忍不住懷疑,難道是自己猜錯了?直到開春後某日,不知何故,皇帝突然莫名的嘔血不止,宮內終於亂成一團糟。盡管皇後娘娘夜夜垂淚、日日上香,也都是一樣的無濟於事,少年皇帝開始消融,最後在春末的盡頭撒手人寰。      假使告訴她詳情,是否會稍微原諒自己一些?那樣的話,又會不會讓她更恨已故的皇後?自己即將離去,恨多恨少也無所謂了。可是,皇後卻隻有那麽一個女兒,失去父親的庇佑,又用什麽來承受這份恨意?正因為放心不下,所以那日才會帶著她去祭奠皇後。      ----如果都是報應,那都就在自己身上結束了罷。   明帝雖然敬奉神靈,卻從來不相信什麽因果之說。然而到了此時,他也開始有些相信,或許這一切,都是一個因果循環的報應。如今,命運正把那些報應雙倍奉還,曆史的一幕在重複,而且更加殘忍慘烈。當他仰望蒼穹時,似乎隱隱聽到上天的嘲笑,甚至能清晰感覺到,死亡之刃正朝心口迎麵刺來!      齊王自縊沒多久,皇帝便下了旨意,說是齊王私下結黨、行為不端,廢除生前所有名號,死後不得入宗廟。這是情理當中的事,沒人有異議,謀逆大案終於有了結果,宮內眾人都是鬆了口氣。至於廢妃杜氏,既然皇帝沒有提,皇貴妃娘娘也沒有問起過,仍然還關押大牢中。     如今皇帝病情愈重,慕毓芫早已顧不上別的事情,就連一般的朝堂瑣事,也都讓朝臣們斟酌著處理。隔了兩日,公主府上有人進宮求見。慕毓芫以為是樂楹公主有事,來人卻道:“娘娘,鳳府上的玉邯夫人病了。駙馬爺說,怕外麵的大夫醫術不佳,讓娘娘指個太醫院的禦醫,去鳳府上診一回脈。”      “病得很重?”      “這個,小的也說不好。”來人有些為難,“聽說病得突然,也不知道是染了什麽病氣,好幾天沒吃東西,想來應該是不輕。”      “這倒奇怪了。”慕毓芫忍住疑惑,問道:“玉邯夫人生病,鳳府上的人難道不會請大夫?怎麽反是雲琅傳話,難道已經病到駭人的地步?”      那人忙道:“是這樣的,前日公主召見過玉邯夫人,也不知是怎麽,回去沒多久就病了。駙馬爺還和公主拌過嘴,這才讓小人進宮來的。”      “好了,本宮明白了。”慕毓芫禾眉微蹙,吩咐道:“傳話給俞幼安,讓他親自過去鳳府一趟,需要什麽,盡管開了藥方叫人去配。”      雙痕指派了人,回來問道:“娘娘,這是怎麽回事?”      “還能怎麽回事?”慕毓芫搖頭歎氣,“不都是因為敏珊的緣故?她自來是個暴燥脾氣,迦羅素來與她交好,又曾經救過她兩次性命,所以定要討個公道呢。假使沒有雲琅和鳳翼二人,還不知鬧成怎樣呢。”      “娘娘是說,玉邯夫人已經知道了。”      “要是還沒知道,又怎麽會病倒?”慕毓芫有些無可奈何,歎道:“倒是忘記囑咐雲琅,不管敏珊怎麽纏他,橫豎不說,也就沒有這些事情了。”      雙痕苦笑道:“公主就那樣的脾氣,旁人也沒辦法。”      “罷了,早晚也是會知道的。”慕毓芫心中思緒浮動,看向殿外藍天道:“這倒還隻是次要的,也不知道鳳翼如何作想?不過孰是孰非,誰又真的能夠說清楚?”繼而想到自己,想到今時病體沉重的皇帝,更覺愁腸百結,好似一團亂麻糾纏在一起。      雙痕遲疑了半晌,猶豫道:“要不,娘娘捎話勸說幾句?”      “我去勸說?”慕毓芫失聲一笑,“你呀,也是活得迷糊了。十幾年了,我與鳳翼不過見過幾次麵,比起跟他朝夕相對、出生入死的迦羅,又算得上什麽呢?你讓我拿什麽去勸?又該勸說些什麽?這麽些年,鳳翼對迦羅是何樣感情,到底有多重要,想來自己也是不清楚罷。”     雙痕也是一笑,“也對,怕連娘娘是何模樣都忘了。”      “所以,各人有各人的緣法。”慕毓芫將百般煩惱壓下,側首看向水滴銅漏,已經過了申時正,也不知皇帝午歇好沒有。隻覺身心俱乏,搭著雙痕的手起身,“走罷,到裏麵瞧瞧皇上。”   《元徵宮詞》薄•慕顏 ˇ第五十章 永訣(下)ˇ       先前皇帝佯裝重病不起、纏綿床榻,整日呆在泛秀宮不見人,為得是讓國內人心動搖,用以迷惑齊王以及各藩逆軍。而這一次,皇帝卻是真的病重了。      慕毓芫日夜伺候在皇帝身邊,親自端湯送藥,生怕自己一個轉身不見,回來時就再也聽不到皇帝的聲音。連日這樣煎熬下來,自己亦是十分辛苦。每日茶飯清減、睡眠不安,不過短短幾天,人便跟著消瘦了一大圈。      謝宜華時常過來探望,很是擔憂,終有一日,忍不住勸道:“雖然娘娘憂心,可是也該保重自己一些。萬一娘娘因此病倒了,又怎麽去照顧皇上呢?至於佑綦他們,那就更不用說了。”     “嗯,我知道的。”慕毓芫性子沉穩,素來少有悲喜哀怒神色,然而到了此時,也不禁露出淒涼之意,“不要緊,歇會兒就好了。”靜了靜心神,勉力笑道:“你也不用天天過來,還要照顧佑嶸和佑馥,我最近有些累,說話都不知道說到哪兒了。”      謝宜華淡聲道:“嬪妾隻想知道娘娘是否安好,娘娘不必招呼。”      “喝茶罷。”再說下去反倒成了逐客,慕毓芫微笑搖頭。心內恍恍惚惚,總是不由自主想到皇帝身上,可是往下想開,不免又想到萬一皇帝撒手離去。趕忙收斂心思,隻盼永遠都不要有“萬一”,抬頭看見吳連貴進來,像是欲言又止。      謝宜華極有眼力,起身道:“娘娘先歇息著,嬪妾明日再過來。”      慕毓芫讓雙痕送人出去,方才點頭示意。吳連貴揮退殿內宮人,近身回道:“正如娘娘猜測那樣,齊王的死有些緣故。”      “哦,怎麽個說法?”      先時齊王突然自縊,慕毓芫心下覺得頗為蹊蹺。畢竟齊王已經抹過一回脖子,性格也不是果斷堅毅之人,況且都入獄好些日子,怎會突然想著要自殺?齊王以謀逆罪關押在牢,皇帝遲遲沒有處決,如今突然暴斃,天下人又該怎麽揣測自己?雖說她素來待人處事甚是柔和,但卻由不得別人暗地作祟,因此傳下嚴命,務必要將此事查個清楚。      此事很是機密,吳連貴細聲回道:“刑部有個六品的典獄掌管,叫做竇無寬。外間傳言,凡是在他手下走過一遭的犯人,沒有一個膽敢不據實招供,是刑部裏出了名的酷吏。”     “憑他,也敢對齊王私自用刑?”      “那倒沒有。”吳連貴歎了口氣,“不過,也不知那竇無寬用了什麽手段,反正齊王身上不見半點傷痕,人卻被折磨的生不如死。竇無寬手下有幫親信,誰知此次辦事竟然一個也沒帶,所以,內中詳情就不大清楚了。”      慕毓芫琢磨了一會兒,自語道:“也就是說,齊王是被逼無奈自殺?”      吳連貴點了點頭,又問:“隻是奴才想不明白,竇無寬與齊王並無私怨,無緣無故將其逼死,到底為了什麽?齊王死了,他又能落著什麽好處?”      慕毓芫微微一笑,“好處麽?那就要看本宮了。”      “啊?”吳連貴有些訝異,小聲道:“娘娘的意思……”      慕毓芫大致琢磨通透,解釋道:“雖說竇無寬不知宮中瑣事,但是佑綦已經立為太子,那麽我必定視齊王為眼中釘、肉中刺,豈能留他活在人世?可是,皇上又遲遲不肯處決,所以就幫我除掉這個心病。等到將來……”說到此處心頭一痛,繼而冷笑,“很好,想得還真是周全呐。”     “這……,原來是這樣。”      “他自以為討好了本宮,將來必定榮華富貴。”慕毓芫並不領這個情,想到被人盤謀算計,心裏更是覺得厭惡,冷笑道:“皇上遲遲不處置齊王,天下人都認定是因為父子親情,如今齊王無故暴亡,豈不成了我私下逼死的麽?好在皇上信我不疑,否則又怎麽說得清楚。”      吳連貴點頭道:“此人心狠手辣、詭計良多,卻不見得有什麽大智慧,如此空有狠辣之人,也就隻能做個牢獄酷吏罷了。”      慕毓芫往軟枕上倚著,長歎道:“我本來就有殺齊王的心,不過礙於皇上的病,才一直對他不聞不問,也不在乎背這個虛名兒。隻是,皇上因此而病情加重,我心裏惱恨還來不及,又怎麽會感激抬舉?”      吳連貴請示道:“娘娘要是厭惡此人,不如跟慕大人知會一聲?竇無寬隻是個六品小吏,算不上什麽要緊人物,隨便找個由頭弄出刑部就是,不值得讓娘娘煩心。”      “算了,先不用多事。”慕毓芫擺了擺手,忽然聽到內殿一陣嘈雜人聲,隱約還夾雜著皇帝的怒斥,趕忙起身進去。      剛到門口,便有一隻金筐寶鈿團花紋金碗摔出來,骨碌碌轉了幾轉,正好滾到慕毓芫的裙角邊。“她是活得不耐煩了!要不是看在杜守謙的份上,朕早就……”明帝在裏麵氣聲大作,啞著嗓子怒道:“朕沒空見人,讓她自己去了斷!”      “怎麽回事?”慕毓芫眉頭微蹙,低聲問道。      門口宮人一臉戰戰兢兢,細聲回道:“好像是杜氏做了一首詩,私下傳開,方才被人呈上來給皇上,然後看了就……”說著往裏瞧了一眼,不敢再說下去。      慕毓芫順著宮人目光看過去,猩紅色的織金錦毯上,躺著一個被揉得皺巴巴的素紙團,上麵似乎還帶著皇帝怒氣。俯身揀起展開一看,通篇都是杜氏在訴說昔日恩情,措辭頗有《長門賦》的韻味,心下不由失笑,杜氏跟陳皇後有何共通?於是往下看去,當她看到“……桃麵日消瘦,薄衣寒風透。日夜盼君心,莫忘舊日恩。”兩句,頓時便明白皇帝為何動怒了。      明帝咳嗽了兩聲,餘怒未消,“不是什麽幹淨的東西,扔了它!”      慕毓芫將紙團扔進熏爐,折身坐於床邊,柔聲勸道:“早上不是還說嗓子難受,怎麽又動起氣來?想喝點兒什麽,臣妾去給你端來。”      “木樨花露。”明帝輕輕闔上眼簾,舒氣不語。      慕毓芫轉到偏閣取花露,多祿追出來詢問,“娘娘,杜氏的事……”他打量著慕毓芫的眼色,小心賠笑,“奴才不敢擅專,還請娘娘做個決斷。”      “皇上不是有旨麽?照著辦就是了。”      “是,不過……”      “不過?”慕毓芫看著他冷笑,言語犀利道:“不是早就說過,如今皇上病著不宜理事,若非有關軍國大事的要情,隻消稟告本宮即可。不知杜氏做詩,皇上又是從何處聽聞的?”喚人找來六尺白綾,指與多祿道:“賜杜氏白綾一條,去罷!”      多祿不敢看她的眼光,低頭道:“是,奴才去傳皇上旨意。”      “娘娘,怎麽了?”雙痕從裏麵取來花露,看著多祿的背影問道:“奴婢瞧著,娘娘像是生什麽氣?是不是……,多總管說錯了什麽?”      “多祿這個人,比他師傅可差太多了。”      “娘娘是說……”      “杜氏關在什麽地方?若非有人買通禦前的人,任她再做一萬首詩,恐怕皇上也未必會知道!再說,那些詩也未必出自杜氏之手。”      “多祿為人,是有一些貪財的。”雙痕也頗以為然,尋思道:“想來是收了重金,才將消息傳到皇上耳朵裏。不過娘娘說未必是杜氏所做,奴婢有些不明白。”      “你剛才也說了,多祿多半是收受重金,可是杜氏入獄良久,她到哪裏去找東西送人?如果沒有猜錯,這很可能是杜守謙的意思。”      “杜丞相?”      “不管怎麽說,杜氏與杜守謙都有父女親情。”慕毓芫輕聲歎息,略有唏噓,“杜守謙知道我厭惡於她,擔心倘使皇上有個意外,我自然不會放過杜氏,所以想趕在眼前時機盡力一搏。他們個個都不顧皇上死活,病中也來絮煩,還敢胡謅皇上不念舊情,皇上他能不生氣麽?”     “娘娘,先別生氣。”      “我何嚐又想生氣?”慕毓芫拿起杯盞,先兌了點花露自己喝了,“從前嬪妃裏麵計較不休,還說是各有各的立場。可是,你瞧這些皇上跟前的人,平時看起來個個都是忠臣良子,還不是一樣私心算計?如今我才知道,為何皇上總沒幾個暢快之時,整天被身邊人盤算著,真是由不得人不動氣。”     雙痕將木樨花露放好,跟隨入內,“娘娘進去吧,皇上那邊該等急了。”     如同齊王的事一樣,不論是不是自己下的令,別人總會疑心自己,想來杜守謙也是私下擔心。方才多祿請示旨意,應是怕杜守謙怨他辦事不利,假使求得手諭,就可以把責任推到自己身上。慕毓芫想到此處仍是惱火,暫且隱忍不發,“皇上心情不好,你們都在外麵侯著罷。”雙痕聞言止了步,招呼眾人退散開去。      皇宮內氣氛陰沉,一直這樣挨過了兩個月。   四月十二日,安和公主順利誕下一子。宮裏終於有了件喜慶之事,皇帝病重臥榻已久,聽聞喜訊自然高興,親自賜名兆慶。另外賞賜了不少東西,熹妃過來謝恩時,皇帝還感慨道:“當初你生寅歆的時候,我們的年紀還小,寅歆生下來也瘦巴巴的,都說是養不活了。誰知道,後來寅歆竟長的很好,如今她自個兒也做了娘親,時間還真是過得快啊。”      難得皇帝如此親近,熹妃掌不住盈淚哽咽,隻是大喜的日子不便落淚,加上皇帝還在病中,勉強笑道:“原來,皇上還都記得。”頓了頓,又道:“皇上,眼下寅歆還在月子裏頭,不便出來吹風,下個月就帶著兆慶進來謝恩。”      “不著急。”明帝臉上迸出喜色光彩,倚在軟枕上笑道:“下個月中,正好是皇貴妃的生辰,到時候叫寅歆進宮來,大家湊在一起熱鬧熱鬧。”      “是。”熹妃嘴角笑容略黯,低頭不言。      因為皇帝有旨,說是要給皇貴妃辦個熱鬧的慶生。內務府提前一月便開始預備,除卻慣例該有的排場禮儀,另外派人去外省采集各類玉器、屏風、碗盞,以及各色稀有菜品等等。原本皇貴妃並不喜歡如此,但是今年卻什麽都沒有說,由得下麵的人忙碌,隻說能讓皇帝滿意就好。隨著眾人忙碌起來,宮內上下也添上不少喜慶氣氛。      到了五月裏,天氣漸漸炎熱起來。   近來皇帝的咳疾愈發嚴重,身體也很虛弱,已有兩、三天沒有踏出內殿,這日精神頗為好轉,因見庭院外頭陽光照眼,便執意要出去走走。皇帝生來性格好強,雖然今時行動已是吃力,卻仍舊不允旁人攙扶,搖搖晃晃起身下了榻。慕毓芫揮退身邊的人,搭手微笑道:“院子裏已經著人放好長椅,臣妾陪著皇上說說話。”      “好。”明帝含笑答應,反轉回挽住她的臂膀,仿佛自己並沒有生病,仍然可以一如從前保護懷裏的女子。因為院內光線明亮強烈,不由微眯雙目,“五月了,正是榴花照眼的時候,幾天沒見,花兒都開得這麽好了。”      泛秀宮內廣植花草樹木,春有海棠、薔薇,夏有榴花、錦葵、朱蓼,秋有玉槐、金桂、禦菊,冬有臘梅、水仙,一年四季少有無花可賞之時。此時榴花正當季節,側廊下種有兩棵積年的石榴樹,枝葉繁茂、盈翠欲流,滿數碧葉間點以無數殷紅榴花,紅綠相映的煞是喜人。      帝妃二人坐在樹下陰涼處,宮人們早已退得幹幹淨淨,隻聞樹梢枝葉被清風掠動出的“噝噝”聲,四下裏極為安寧靜謐。樹影斑駁落在明帝的臉上,兼之周遭大片殷紅花朵映襯,將病中的蒼白虛弱掩去不少,看上去似有回轉之色。      “再有幾日,就是你的生辰。”明帝目光溫柔,輕輕撫著慕毓芫腰際的散發,讓發絲自指間一遍遍滑過,輕聲歎道:“這或許……,是朕陪你過的最後一次了。”      “不會的……”慕毓芫執拗的否定,卻忍不住垂淚。      “咳,咳……”明帝又捂嘴咳嗽起來,樹梢花枝似乎也受到震動,在清風掠動下沙沙作響,殷紅勝血的花瓣紛紛落下。有幾片落在了皇帝胸口上,伸手撣了撣,忽然望著自己掌心一怔,轉瞬悄悄握拳挪開。      “皇上,胸口疼得厲害麽?”      明帝微笑搖頭,伸出左手將慕毓芫攬在胸前,不讓她正麵對著自己,在耳畔輕聲笑道:“別動,朕想這樣抱抱你……”在慕毓芫低頭俯身的一刹那,淚水盈上了皇帝的眼眶,聲音卻是一如往常,又輕又柔,“宓兒,你從前恨過朕麽?”      “恨過。”      “朕知道,是因為那件事情。”明帝的聲音很平靜,並無半分起伏,“本來以為可以瞞你一生一世,可是陰差陽錯,不曾料想,最後竟會是今天的格局。可是,即便後來因果循環,使得朕今日先你而去,朕也並不後悔過。不管是你的愛也好,恨也好,如今全都是屬於朕的,這樣就已經很好,讓你永遠都忘不了朕。否則的話,你的人生和朕沒有半分關係,活得再長又有什麽意義?”     “臣妾恨過。”慕毓芫輕聲喃喃,“隻是如今,臣妾卻恨不得跟皇上一起去了。”     “嗬……”明帝笑得微微喘氣,用力摟緊了懷中的女子,“朕不讓你跟著去,而是要罰你……,罰你牽掛一生一世,朕可真是幸運……”      “旻暘……”      “你看,多虧朕走在你的前麵,來不及看你變老,不然朕可保不準變了心呢。”明帝流淚笑著,輕輕捧起慕毓芫的臉龐,“讓朕再仔細的看看你,記得牢些,免得奈何橋上喝了孟婆湯,就不記得你的樣子了。”      慕毓芫看著皇帝深邃的眼睛,裏麵投出清澈的人影,那是淚流滿麵的自己,身後一樹石榴花繽紛落下,恍若一場豔麗迷人的花瓣細雨。有零星的花瓣飄下,落在皇帝蒼白的臉上,仿似自皮膚下裏沁出來的鮮血,讓人看得眼睛刺痛。清風徐徐不斷,搖曳著樹梢纖細的枝條,周遭的花瓣也漸落漸多,連地麵也被映成一地哭泣血紅。      “宓兒,朕要你答應一件事。”      “嗯……”慕毓芫心中一陣陣絞痛,哽咽的難以言語。      “朕命人在皇陵之西修築陵墓,曆經四年有餘,如今已經悉數完工,朕親自賜名為永生陵……”明帝的目光帶著無限眷戀,像是有些癡了,傻了,就那麽目不轉睛的凝望著,“朕要你答應……,死後一定要與朕合葬。如若不然,朕就永在奈何橋上等待,絕不轉生……”      “會的,必不相忘……”淚水模糊了慕毓芫的雙眸,熱淚滾滾而出,一滴滴跌在皇帝的胸膛上,也一點一點掏空了她的心房。她痛哭著俯在皇帝胸前,薄得幾近透明的綃紗廣袖隨風盈動,恍似在榴花樹下翩翩翻飛的彩蝶,正在絕望的迎風起舞……      “宓兒……”明帝的眸光逐漸朦朧,聲音若有若無,“假如……,朕不是皇帝之尊的話,你是否願意拋開萬般雜念,從新再來一次……”      “來----生----”她輕吐答案,追隨那一縷亡魂飄然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正文到此完結,還有個小小尾聲。   尾聲《元徵宮詞》薄•慕顏 ˇ尾聲ˇ     延禧十五年五月初八,明帝因病無治,駕崩於泛秀宮中,年三十九歲,葬於皇陵之西長生陵。今有皇貴妃慕氏誕育之皇九子,年十歲,先時已冊為皇太子,群臣上書擁立太子登基,尊號桓帝。慕氏為新帝生母,侍奉先帝身側十五年餘,奉先帝遺旨輔佐幼主理政,尊為仁懿皇太後。     按照宮廷中祖製規矩,先帝薨逝以後,身後所有妃嬪均須遷離東西六宮,轉而隨著太後統一居住。太後近時身體違和、起居稍怠,不喜旁人打擾,故而暫住懿慈宮後院的弘樂堂,每日在內誦經禮佛。另將太妃們安置在嘉鶴、裕安兩堂,每日起居飲食均與太後無二,連每日晨昏定省也一律免除,待遇甚是優厚。      隨著新帝大典結束,似乎一切都已經平靜下來。   如今尚在喪期之內,故而新帝暫時不需每日早朝,奏折一律由輔臣斟酌出意見,然後交由太後批複處理。慕毓芫合上了最後一本折子,輕輕放好,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略有些陰沉沉的,側首問道:“雙痕,現在是什麽時辰?”      “娘娘,已經巳時三刻了。”雙痕模糊了稱呼,往青瓷花盞裏續著碧色涼茶,“早起看了大半天的折子,不如歇一會兒?不然,等會眼睛又該難受起來。”      “嗯。”慕毓芫清淺微笑,心裏總是朦朦朧朧的,仿佛有什麽事情被遮掩住,一時半會兒卻想不起來。近些時日,自己都在這種似夢似醒的狀態中,隻有看著折子時,才會稍微清醒些許。此刻放下折子,又有點茫然不知身在何處了。      雙痕問道:“娘娘,出去走走可好?”      “好……”      積年的泡桐盛開著滿樹桐花,花簇繁盛、嬌蕊馨香,一簇簇緊密相擁盛放,恍似一幅潔白無暇的厚實花幕。空氣裏“啪”的一聲輕響,細不可聞,一朵桐花跌落在慕毓芫的肩頭,輕悄拈了起來,闔目嗅著那花蒂深處的絲絲甜香。雙痕在旁邊支應小幾,放上茶水,然後將修尾長椅搬正,方道:“娘娘,坐著賞花兒罷。”      慕毓芫靜坐在桐花樹蔭下,端起小幾上的茶盞,無意識的輕輕劃弄茶蓋,發出單調枯燥的輕微的刺聲。月子門洞後有人聲傳來,窸窸窣窣的,像是一行人走得甚急,小太監尖銳的嗓音喊道:“皇上……,皇上你慢著些走……”      “皇上?!”慕毓芫豁然站了起來,很是失態,然而剛往前走了兩步便頓住,怔怔看著前麵,臉上笑容悉數退散。      “母後----”桓帝疑惑的打量著,上前行禮,“兒子剛從太傅那邊過來,太傅說,身為人君也當盡孝,近日應該多陪母後一些。”      “原來,是佑綦啊……”慕毓芫輕聲喃喃,根本沒聽清皇帝說了什麽。她微笑著慢慢轉過身子,隻聽“哐當”一聲,手上的茶水打翻灑了一地,卻是毫無察覺,隻是忍著滿眶欲出的熱淚,緩緩步上連廊台階。      “母後……”桓帝繞過地上的碎瓷片,疾步追了上來。      慕毓芫回頭微笑,撫了撫他的臉,“沒事。”話雖這麽說,身上卻忽然失了力氣,緩緩蹲身下來,摟著桓帝無聲流淚,“母後有點累了,想倚著佑綦一會兒。”      “那……,兒子陪著母後。”桓帝畢竟還是小孩子,有點手足無措,雙手放在慕毓芫的肩頭,不知如何去安慰自己的母親。      ----是了,都已經是太後了。   從來沒有如此恨過一個人,也從未如此愛過一個人,像是刻到了骨頭裏,溶進了血液裏,身體發膚都透著他刻上的印跡。不管是愛也好、恨也好,或是恩怨對錯、愛恨情仇,一切不複再有,都隨著他的亡魂漫漫消散。      有清風掠過樹梢,搖得滿樹桐花繽紛如雨散落。慕毓芫看著那些素白花瓣,無聲無息流著淚水,心裏疼痛難抑,清晰感受著那無邊無際的寂寥。從今往後,隻有冰冷的意誌被留下來,那些屬於自己的絢爛人生,已經全部被他帶走……    作者有話要說:廢話可能有點多,分個條目: 1.計劃是要寫桓帝和光帝遺腹子的故事,不過中間會間隔一段時間。首先,得先把大致提綱寫好,免得像本文這樣沒有規劃,寫了80多萬字才收住,實在有點勞心勞力。其次,為避免把下篇寫成本文的續文,也要把思緒冷一下,才能寫成全新獨立的故事。 所以,再這中間會寫點別的。目前打算先寫個現代言情小文,基本提綱已經擬好,大致是職場上的故事,穿插一點校園回憶,預計15萬字左右結文。具體挖坑時間待定,應該在今年之內,到時候會在本文裏寫個通知,歡迎親們多來捧場。 2.關於出版和定製印刷。大概在本文發了十幾章的時候,有出版商聯係過,當然不是因為寫的太好,隻是由於人家剛好要搞個古文係列。最後沒有簽約,原因說出來比較矯情,隻是自己擔心不能按時交稿,畢竟是第一次寫文,心裏實在沒有底氣。然後寫著寫著,就寫成80萬的超級長篇,據說出版商不喜歡這種裹腳布,畢竟出三本書的風險更大。所以,現在隻能等著有合適的出版商了。 至於定製印刷,因為不是傳統的出版發行,好像費用比較高,估計三本書印下來,有點貴了。加上以後還可能修改調整,所以暫時沒有開通定製印刷。嗯,覺得不是很合適吧。 3.寫這個故事,應該是源於少女時代的朦夢。大概每個16、17歲的MM,都幻想過自己擁有一個用情至深、不離不棄的愛人,隻是大多數人是在腦海裏想,寫文的人則把它變成了文字。雖說是虛擬的存在,但也起碼有了一個載體,供大家觀看、分享,裏麵的那些人物,他們經曆的那些故事,仿佛就在某個世界存在一樣。慶幸生在網絡時代,給了大家一個交流的平台。不然,要在生活裏找身邊人來看文,實在太難,別說成千上百,就是三、五個也是勉為其難。 當然,還要更感謝諸位親們。07年3月開始貼文,第一卷結束停了一個月,第二卷結束停了兩個月,都是因為自己的私事。算起來,到現在已經一年半了。辛苦了,各位蹲坑的親們辛苦了。還是那句話,因為有大家的支持和鼓勵,才能寫完本文,才有打算繼續寫文的想法。現在,也算是入了門了,至於能走多遠,走多遠是多遠吧。最後,鞠躬退場。諸位親們,下個坑再來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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