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徵宮詞 作者:薄.慕顏(出喝酒提供)


  第二十二章 飄零

  碧空無雲,蔚藍澄澈。
  西林獵場的天空如三年前一般清新,極目遠眺仍可看見連綿起伏的青山綠翠,而林間穿梭不息的鳥兒亦啼鳴的歡快,正順著微涼的清風遠遠傳送過來。如此好天氣的確適合狩獵,雲琅手握良弓騎在高頭栗馬上,看著那抹還不知情的楊桃色在麵前飄飛,耳畔更是被金鑼聲震得“嗡嗡”作響,一時有些恍惚。
  “皇上決意讓敏珊下嫁夏烈王,時間定在三月之後。”當這句話自姐姐的口中緩緩說出,自己竟然一時沒明白過來,而後便聽姐姐囑咐,在陪公主守孝的三個月盡量遷就她一些,剩下的日子已經是屈指可數。
  “發什麽呆呢?”樂楹公主笑盈盈策馬過來,窄口箭袖的緊致束身馬裝更顯身姿玲瓏,腳上的牛皮金線小靴簇新明亮,“聽皇嫂說,雪團就是在前麵密林裏抓到的。”雖然雲琅近日對她態度大改,說話間仍是商量懇求的口吻,“我射箭不過是花樣子,獵不著東西的,你陪我去找一隻好不好?”
  告知消息應該就在今天,到時侯該會如何的天翻地覆?雲琅略微蹙了蹙眉,並未將情緒停留在臉上,“你呆在青州那麽久,不是常到躲在校場樓上偷看的,怎麽也不見有絲毫長進?”他盡量用往常說話的語氣,嘲弄似的笑道:“早說你是笨手笨腳的,等會好生騎著馬,可別丟得太遠找不到人。”
  樂楹公主並不以為意,眨眼笑道:“那好,你可是答應了。”
  二人說笑的樣子落在明帝的眼裏,眸中神色仿鏡封似的不見波瀾,手中的茶水卻晃出一圈漣漪,低聲自語道:“敏珊她----,將來一定會恨朕罷。”醇厚凝重的聲音略微停頓,帶著綿長的悵然若失,“要恨,也隻有隨得她去了。”
  “旻暘----”慕毓芫輕輕握住他的手,細心的撫平金線雲紋袖口間的褶皺,緩緩說道:“人由父母養育成人,長大後自應為父母舍身守孝,而公主是由天下百姓供奉,亦當為天下百姓保安寧。”她仰麵向湛藍的天空望去,一如既往的柔和微笑,“況且皇上何嚐舍得讓公主遠去?她將來總會明白這些道理的,怎麽會恨呢?”
  ----將來,如同自己一樣在荊棘中跋涉向前,沒有退路亦不能停留。到那時,便會明白保全自身已是難得,少年的夢自然也就醒了。
  明帝凝目在她的微笑裏,輕歎道:“不錯,她總會明白的。”
  “皇上準備讓誰去送親?”慕毓芫望著漸漸隱於密林的三個身影,最深處的海陵王顯得意氣飛揚,不禁微微一笑,“想來再不會有別人,應該是敏璽罷。”
  “嗯。”明帝沉聲點點頭,華蓋的帷幕在他臉上投下陰影,臉上已經收斂了方才悵然的神色,“敏璽從小跟著朕長大,雖然少年驕傲些,心性卻還是直爽無二的,因此打算讓他多去曆練一番。再者說,敏珊斷然不肯安分的答應婚事,路上不知道會出什麽風波,她跟敏璽相熟,跟隨在一起應該會好些。”
  慕毓芫垂首想了想,問道:“皇上,打算如何告訴敏珊呢?”
  “還能如何?”明帝端起茶水飲了一大口,仿佛要把胸間的鬱結之氣清洗去,站起身朝遠處望去,“等狩獵回去就直接告訴敏珊,要哭要鬧都預備著,便是捆著也得嫁給夏烈王的世子做王妃,決不能讓她由著性子胡來。”
  “嗯,得好生哄著敏珊了。”恐怕事情並不會那麽順利,慕毓芫想到樂楹公主那不顧一切的性子,不由蹙了蹙眉。
  皇帝之所以著急將公主下嫁,除卻夏烈王派來的遣臣請詞不斷外,還有著另外一個擔心,那就是太後的身體已經是日漸衰微。若太後薨逝就得三年守孝,公主身為皇家子女自然不能破例,而眼下藩王們各懷心思,正需要朝廷給予妥當的安撫和穩定,因此事情才會如此迫急。
  “皇上,老臣還有些話要說。”太傅梁宗敏已經將近七十,滿臉的皺紋和雪白的發須更顯出他三朝重臣的姿態,“此次公主下嫁非比尋常,夏烈王曆年在朝廷和他人跟前搖擺不定,該去的人可否安排好?需得找幾個穩重妥當之人,不然去的人反被夏烈王收買,讓朝廷損兵折將倒是不劃算。”
  話雖然不錯卻難聽了些,明帝心中不悅,卻隻笑道:“太傅擔心的是,因此派高鴻中和賀必元一起前去,一文一武,也還算是比較妥當。”梁宗敏把高鴻中的名字在嘴裏念了一遍,顯然不大滿意,皇帝不等他說話又道:“不過是去主持一下婚禮,正經事也輪不到他們,太傅不必太擔心了。”
  杜守謙看了看皇帝的臉色,忙上前回道:“皇上,今晨收到青州密報,霍連王最寵愛的二王子在賽場上不慎墮馬,最後不治身亡。”眾人的注意力果然都被吸引過來,梁宗敏也不好再過於絮叨,“後來追究起責任來,竟是大王子的人在馬鞍上做了手腳,霍連王一怒之下便將其囚禁起來,自己也因此一病不起。”
  “此事隻怕沒那麽簡單罷。”傅廣楨擼著胡須搖了搖頭,垂首想了片刻,“不管事情究竟真相如何,霍連國都少不了幾年的動亂,對咱們終究是件有利的事。”
  “傅大人說得不錯。”杜守謙近年時常陪伴皇帝左右,儼然已是私密要臣,因此言談舉止間並不拘束,侃侃而論道:“霍連王已經日漸衰老不堪,經此一事更是加快他的死期,而王儲們對王位的爭奪亦會加劇。王子們忙著自己的將來,國中派係紛呈而立,自然也就難以顧全其他,正是我朝大舉肅清邊境之時。”
  ----安國內,肅邊境。想到即將到來的波瀾壯闊,明帝不禁心潮起伏,隻是諸多瑣事還得一件件去梳理,眼下的國內更是需要良好的安定。那麽,有些東西注定是要割舍的,明帝在瞬間更加堅定決心,起身道:“此事放在明日早朝上詳議,你們都各自下去趕緊準備折子,不得陳詞濫調敷衍了事。”
  “是,臣等準旨。”群臣整齊有致的聲音,依次告退出殿。
  看著臣子們興致勃勃的離去,明帝卻陷入另外一層煩惱中,到底該如何向天真懵懂的妹妹開口?沉默良久,方才側首問道:“敏珊呢?他們也該從獵場回來了吧?去給朕傳她過來。”
  多祿小心的上前幾步,回道:“已經在偏殿等著,奴才這就去請。”
  遠遠的便聽到樂楹公主身上的金鈴聲,進來時身上已經換上簇新的湖色宮裝,輕薄宮紗襯出她步伐輕快,笑著上前行了禮,“說好讓我們痛快的玩一天,有什麽事如此著急?”
  “你們先到外麵去。”明帝朝雲琅和海陵王揮了揮手,指著身邊的位置讓樂楹公主坐下,毫無征兆的問道:“敏珊,你也不小了,有沒有想過要嫁人?”
  樂楹公主先是一愣,繼而飛紅了臉,低頭害羞道:“我是女兒家----”她目光迅速的朝外麵看了一眼,咬了咬嘴唇,“婚姻大事,當然是聽皇兄安排了。”
  “是啊,皇兄替你安排了一門好婚事。”明帝抓緊了樂楹公主的手,不願去看她因錯會意思而幸福眩暈的笑顏,愧疚的別開目光,“夏烈王的獨子一表人才、為人更是難得的妥帖,朕想讓你嫁過去做世子王妃……”
  “什麽王妃?”樂楹公主仿佛以為自己聽錯,不可置信的抬頭問道:“什麽夏烈王的世子?我為什麽要嫁給他?皇兄,你到底在說什麽?”
  “公主下嫁藩王自來有之,朕要你去做世子王妃,以保西南的安定----”明帝一把抓住欲要掙脫的樂楹公主,忍痛道:“朕意已決,公主下嫁的妝奩也已經準備好,此刻不許你任性胡鬧!”
  “我任性?胡鬧?”樂楹公主終於明白方才的話,她力氣單薄掙不開皇帝沉穩剛勁的手掌,淚盈滿眶反問道:“原來,這就是皇帝哥哥給我安排的好婚事?皇帝哥哥大概不記得,當初在母妃麵前說的那些話,你說……”
  “夠了!”明帝粗暴的打斷她,“朕沒有忘記----”心口猛得生疼,費勁的抑住自鼻腔竄上來的氣流,鬆手道:“是朕對不起你,要恨就很罷。”
  “不,我不嫁!”樂楹公主用力的推開皇帝,自己反被震得倒退了幾步,抬起袖子拭著臉上的淚水,湖綠色的宮紗洇成一團團墨青之色,“皇兄要做一代明君,自然不在乎妹妹一生的幸福。既然如此也沒什麽好說的,大不了一死,我也不嫁給那莫名其妙的世子!”
  “站住,不可胡來!”明帝氣痛交加,眼睜睜看著樂楹公主掩麵痛哭跑出大殿,不由回頭怒喝道:“蠢材!怎麽不攔著公主?”抬腳朝不知所措的小太監踹了一腳,卻見側殿門口一襲緋羅水雲紋輕衫微晃,方才稍微遏製住心頭之氣。
  “皇上,不必太擔心。”慕毓芫揮手摒退惶恐不安的宮人,待到跟前的人都係數退幹淨,輕聲說道:“雲琅已經去追了,應該沒事的。”
  “嗯。”明帝目光複雜的望著遠處,微微舒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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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放手!!”樂楹公主含著熱淚甩開雲琅的手,臉上已經失去素日的明媚,“你不是一直厭煩我麽?這會跑來做什麽?”她仰臉看著雲琅的憐憫之意,冷聲道:“我若是就此嫁給藩王世子,今後便再也不能纏著你,還不趕緊拍手歡慶?你走,我不需要別人來同情!”
  雲琅的神色頓了頓,道:“皇上不會讓你跑出去的,別鬧了。”
  “嗬,原來如此。”樂楹公主在雲琅身上認真的打量一番,眼角眉梢漸次浮現出恨色,冷聲失笑道:“你一早就知道的吧?難怪會假心假意的送我回京,還陪在關景陵整整三個月,原來你們早就算計好了。”
  “不是----”雲琅說了半句,卻覺得任何解釋都已失去意義。
  方才在皇帝和公主爭吵的片刻,姐姐卻突然趕過來,將自己拉到側殿道:“公主下嫁世子已成定局,任她再爭吵取鬧亦是沒有用,“不論如何,皇上不希望公主有事,姐姐也不希望你有事,明白嗎?”仿佛仍然有餘音縈繞不絕,耳畔恍然響起另外一個聲音,“敏珊她太任性,你替我好好照顧她……”雲琅一時有些茫然失措,樂楹公主卻趁他出神奪手而逃,趕忙躍過欄杆阻住去路,“敏珊,你聽我說----”
  不知是真的因為沒有去路,還是因為第一次聽到如此稱呼,樂楹公主驚異的回轉身來,遲疑問道:“你方才----,叫我的名字?”仿佛有無盡的委屈陡然湧上來,她淚流滿麵的大聲哭出來,“你可知道……從前的我多想聽你這樣喚一聲,等到今天才終於聽到……”她泣不成聲,慢慢捧著臉蹲下身子,“可是,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用……”
  “敏珊,別哭了。”雲琅的安慰絲毫沒用,反讓她越哭越厲害。
  想到青州那些爭吵而過的日子,想到自己無故對她的冷言冷色,雲琅忍不住輕聲歎息,何曾想過會是如今沉重不堪的格局?自己早已心意沉涼,亦不再對情感心存任何念想,此生娶誰還有什麽區別?如果當初娶了她,如今應該是吵吵鬧鬧的過著日子,是否對彼此的人生都要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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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主應允下嫁的消息傳回來,皇帝那邊固然驚訝,後宮裏的娘娘們也風聞消息,樂楹公主素日的性格眾所周知,不免讓人納罕不已。消息傳到椒香殿的時候,謝宜華正拈著棋子在琢磨不定,舉棋良久方才落下,“娘娘,該你落子了。”
  “嗯----”慕毓芫隨手落下一子,側耳朝偏殿聽了聽,仿佛有輕微的嬰孩啼哭聲傳來,於是笑道:“先不下了。”回頭朝雙痕吩咐道:“你去那邊看看,到底是誰醒了?若是不肯睡覺,就讓奶娘抱過來。”
  謝宜華笑了笑,道:“娘娘如今可忙了。”
  “也還好,左右有奶娘們看著。”慕毓芫朝她微微一笑,側首已經奶娘抱著個嬌小嬰兒出來,不由笑道:“原來是佑棠,怎麽跟她哥哥一樣愛鬧。”先前皇帝給一對龍鳳兒賜名,九皇子賜了“綦”字,十公主賜了“棠”字,雖然也很喜歡,卻也不似待七皇子那般溺愛了。
  “小公主是女兒家,自然要嬌嫩些。”奶娘將十公主交到慕毓芫懷裏,立在旁邊陪笑道:“倒是九皇子性格剛強、甚少啼哭,前日皇上還誇九皇子,說長大必定是個果斷幹脆的王爺,連帶奴婢也跟著沾光了。”
  十公主的啼哭聲漸漸淡下去,已經略有睡意,慕毓芫低頭看了看懷中的粉團,笑歎道:“還是他們小孩子好,想哭就哭、想睡便睡,任憑咱們急得團團轉,他們卻一點煩惱都沒有。”
  “娘娘的話自然沒錯,隻是----”謝宜華整理著裙襟間的玉色流蘇,起身笑道:“隻是娘娘小的時候,家裏人何嚐不是這麽想的?”一席話說得眾人都笑起來。
  慕毓芫也不禁一笑,轉身將十公主交給奶娘,又朝雙痕吩咐道:“今兒齡嬪也在這裏,等會再去把純嬪請過來,吩咐人備膳時多用心,做幾樣素日常吃的呈上來。”
  謝宜華聽她說了許多,忍不住笑道:“娘娘是要開宴席麽?”
  “那倒不是。”慕毓芫回身在美人榻上坐下,拾起輕巧的紫綾團扇搖道:“正巧皇上沒空過來,咱們兩個可以空閑說說話。純嬪近段生了兩場病,精神也不大好,所以一並叫過來散散心。”
  “聽娘娘這麽說,皇上近日應該忙的很了。”
  “嗬,他能不忙麽。”說這話的時候聲調有些不同往常,慕毓芫自己也察覺到,轉而岔開話題笑道:“眼看著公主馬上就要下嫁,另有朝堂上的事煩心著,所以皇上總不得空歇息。你這邊還好,本宮已經聽人抱怨多日,也是沒法子了。”
  謝宜華仿佛並未察覺,隻淡淡笑道:“娘娘轄理後宮諸事,難免煩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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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主,好歹喝點粥吧。”阿璃特意保持一段距離,生怕樂楹公主一怒之下推開自己,砸碎碗灑了粥倒沒什麽,燙著她就不好了。
  樂楹公主卻仿佛什麽都沒聽到,隻是近乎癡呆般的看著手裏的短刀,大滴的眼淚一顆顆跌落下來,在刀柄上的金枝花朵上濺開,卻隻是悄然無聲的抿著嘴。她緩緩的抽出刀來,刀身鋒芒上寒光冰冷,阿璃嚇的不輕,忙上前握住她的手求道:“公主,公主你可別想不開啊。”
  “走開----”樂楹公主不知哪來的力氣,將刀從阿璃的手中抽出,冷聲道:“誰說我要尋死了?”她流著熱淚笑起來,笑的渾身顫抖,“我不死,我偏不死……雲琅說好的,他會等我……”
  “公主----”阿璃見她笑的非常,有些不知所措。
  一直想要聽的話,終於聽到。
  -----然而,為什麽沒有半分欣喜?自己即將下嫁給藩王世子,未來的生活完全可以想像出來,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守寡回朝。萬一,藩王和朝廷一直僵持不動,又或者朝廷不能控製局勢呢?更不用說這期間有何變故,不論哪一步不慎,隻怕都沒有性命再回到元徵城,命運未卜。
  樂楹公主仿佛突然睜開雙眼,站在懸崖峭壁的邊緣,不得不正視未來道路上的冰冷黑暗,而背後支撐自己的----僅僅是一句近乎飄渺的諾言,果真能等到那一天麽?即便是真的等到那天,彼此之間又被世事磨損多少?可是自己是那麽怕黑,怕痛,又怎麽可能真的去尋死?眼下的自己,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即使心中清楚無濟於事,也不願意鬆開這最後一線希望。
  可是,若非如此又會怎樣?
  時間轉回當初,懇求皇帝賜婚下嫁雲琅?那麽,他會因並非情願而待之冷淡,自己也因他的態度而心生怨憤,嫌隙越積越深,到最後終究不過是一對怨偶。又或者,自己賭氣嫁給其他王公貴族?不論那人如何,自己必定先對其厭棄異常,再等到雲琅娶妻生子,是不是又後悔當初一念之差?
  比起如今心懷念想的生離死別,別的結局難道就更幸運一些?原來不論如何奮力掙紮,都逃不出命運之輪的巨大力量,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命?樂楹公主輕柔的撫摸著水晶刀柄,一瞬間沉了心,朝阿璃喚道:“聽說聘禮都已經運過來,你讓人去都搬到院子裏打開,我要瞧瞧滿不滿意。”
  阿璃摸不著頭腦,遲疑道:“都是封好的,打開不大好吧?”
  “多嘴!”樂楹公主蹙眉喝斥,兀自冷笑,“既然千裏迢迢的來迎娶,本公主倒要看他們有幾分誠意,不合適的統統換掉!”
  阿璃不敢再多言,招呼著宮人們將聘禮搬到院子中,左右不過是些綾羅綢緞、奇珍異寶,倒是一對瑞香花金口的高頸瓶頗為難得,足足有半人來高。樂楹公主懶洋洋走下去,用刀鞘敲了敲瓶沿,一陣清脆悅耳的“叮當”聲亂響,手上動作停下,耳畔還是餘音嫋繞不絕。
  “嗬,真是好東西呀。”樂楹公主似乎頗為玩味的看著,八寶花瓣形的沿口朝外翻折,瓶身上光亮可鑒的五彩寶漆恍若新描,逼真的祥瑞圖案幾乎要浮凸出來,即便本身高大寬闊也沒有一絲瑕疵,自然是千金難尋的珍品。
  “公主,聽說光運這對瓶子就費了上千兩銀子,沿路由二十個人專門看護,綾羅綢緞的包裹著,生怕磕著碰著一星半點。”旁邊的小宮女豔羨的絮叨著,全然沒有留意到樂楹公主越來越冷的神色,繼續感歎道:“嘖嘖,還好沒什麽閃失----”
  “還好?”樂楹公主用力將花瓶一推,旁邊的宮人來不及護住,隻聽一聲巨響,高瓶頓時碎得滿地開花,上好的白玉瓷碎片在陽光下晃著明光,“這算什麽好東西?我今天就讓它閃失一下!!”宮人們瞬間驚呼起來,有不知所措的,也有慌慌張張趕上來收拾的,院子裏頓時一團熱鬧。
  樂楹公主怔怔的看著一地殘片,仿佛能夠看到清晰的裂紋在蔓延,甚至能聽到刺耳的聲音,綿延不斷、痛徹心扉,那是自己的心碎了。

  第二十三章 風生起

  延禧六年的驕夏格外炎熱,五月初的天氣就有幾分酷暑的意味,甚至連林間蟬鳴聲也似乎更加嘈雜。如此燥熱的天氣,一直延續到本月十六的選秀之日。自去年樂楹公主下嫁穎川之後,國內局勢稍微平靜,北方霍連國新君初立自顧不暇,青州邊境也因此獲得片刻的安寧。
  眼下國內情勢一片大好,朝臣們的心思不免有些活動,因此今屆選秀人數眾多,規模也較三年前更為隆重。豐光殿內人頭簇動,皇帝端坐在正中聽太監唱名,麵上既看不出有特別的興致,也沒有半分困乏之色。龍座兩邊是位分最高的宸、熹兩位妃子,二人皆是盛裝麗服,宸妃臉上看不出有絲毫波瀾,而熹妃卻冷著麵孔,已不知朝下麵丟下多少冷眼。
  如今不僅中宮依舊懸空,就連正一品的四妃之位也是空置,底下的人不免將揣測放在今次選秀上。禮儀太監展著數折而疊的宣冊,尖銳而細長的聲音唱道:“京城九門提督江尚隆之女,江玉瑩出列覲見!江氏玉瑩,年十六,擅歌舞,能擬昔時古風之飛天霓裳曲。”
  江氏低眉垂首盈步上前,確有幾分臨水拂風之姿,一襲榴蓮色的百蝶穿花蹙銀線宮裝,明麗生輝,雲鬢間珠花翠墜輕觸有聲,婉聲行禮道:“臣女江玉瑩,參見皇上!叩見宸妃娘娘、熹妃娘娘金安。”
  大凡有一技之長者更能讓人矚目,皇帝漫不經心的神情略斂,往下看了兩眼卻微微蹙眉,多祿忙朝下宣道:“皇上有旨,秀女江氏抬頭麵聖!”緩緩抬起的麵容並無驚豔殊色,隻是較尋常秀女多幾分清秀,皇帝略點了點頭,如此便算是留用了。
  接下來的幾名秀女資質平庸,亦沒有絲毫特長可敘,皇帝隻好在她們的出身上選中幾名,越發顯得懶洋洋的精神散漫。眾秀女對未卜的前途略有不安,教引嬤嬤忙上前維持場中的肅靜,禮儀太監接著念道:“閩東王葉袈淵之幼女,葉薔薇!葉氏薔薇,年十七,擅管樂長蕭……”
  ----應該就是她了。
  慕毓芫眸中的瀲灩水光輕微折動,禮儀太監底下說的話也沒大聽真切,在葉氏緩緩抬頭的片刻,細細凝目看過去。閩東地處內陸,境內長年多雨,氣候潮濕,因此閩東女子多數皮膚白皙。葉氏淺笑唇線帶出兩朵梨花酒窩,身上盡是王室女兒的矜貴,有平常女子沒有的驕傲,更帶三分嬌羞、七分憧憬。
  “你父親可還好?”明帝難得開口出聲,眾秀女都是第一次聽到皇帝的聲音,有些膽子大的便悄悄抬頭,卻迎上教引嬤嬤們一臉嚴色,趕忙將頭垂得更低了。
  “臣女替父親謝皇上關心。”葉氏不似其他秀女那麽拘束,雙手合在攢心串珠的腰束間,聲音裏有著少女的清新宜人,“回皇上的話,父親身體安康、起居良好,心裏時常感念皇上的隆恩關照,等秋日涼爽,便遣哥哥進京覲見謝恩。”
  “哦,那就好。”明帝的臉上看不出是喜是憂,目光在翩翩雅致的杏黃色繁繡宮裝上停頓,不知琢磨著什麽,半晌才開口道:“嗯,留名。”他收回視線正撞上慕毓芫若有若無的微笑,目光不免有些閃爍,微笑問道:“是不是累了?要是困乏,朕就先陪你回去歇息,剩下的午後再選就是。”
  “沒事,臣妾不累。”慕毓芫的神情無可捕捉,側首往禮儀太監手上的冊子看了一眼,回頭柔聲笑道:“眼看這冊隻剩下一頁,難為她們一大清早的等候著,遣回去還要再傳一次,倒是麻煩,不如選完殿內的人再回罷。”
  明帝似乎鬆了一口氣,笑道:“好,就依你所言。”
  二人低聲交談的樣子格外親密,熹妃的神色微顯不快,卻也不便當著滿殿的人發牢騷,隻是朝禮儀太監忿忿道:“沒看見皇上已經疲憊?眼看都要晌午,還要拖到什麽時候,趕緊往下念!”
  禮儀太監連忙賠笑點頭,朗聲宣讀著最後一頁的秀女名單,明帝卻顯得有些心不在焉,連頭的懶得抬,秀女們該留該去倒象是隨興指定一般。如此便加快不少速度,很快便念到最後幾名秀女,“內閣大學士文重儒之女,文秀姝!文氏秀姝,年十七,博文通詞,擅書法,尤精於瘦金、柳公二體。”
  “嗬,難得。”明帝在禦座上笑了,饒有興趣的朝文氏看過去,嘴角卻勾勒出一抹輕笑,“如此說來,竟然是本朝難得的才女?唔,抬起頭來。”
  文氏明顯有些局促緊張,雖然抬起頭卻垂著眼簾,略帶顫聲道:“臣女文秀姝,參-見-皇-上!叩見宸妃娘娘、熹妃…… ……熹妃娘娘金安。”她說話一字一頓,更在熹妃二字上打了個結,熹妃自然很是不快,周圍的秀女也不免竊竊笑起來。
  慕毓芫看著略顯單薄的文氏,心內不禁輕微搖頭,頂多算得上是中人之姿,況且皇帝素來不喜文氏一脈,多半是要被遣退出宮了。正這麽想著,卻聽明帝叩了叩禦座的扶手,意外的說道:“文氏貞靜淑和,溫婉有婦德,留名。”眾人聞言都很是吃驚,不免想著此乃皇帝重德不重色之故,所以才留下文氏。
  既然文氏這等姿色都能當選,不少秀女都顯得有些躍躍欲試,文氏卻仿佛意外的不能接受如此結果,隻是默默失神退回隊列。禮儀太監又往下唱名,內中亦有幾個姿色出眾的秀女,誰知竟沒有一個能入皇帝的眼,一律都是落選。
  待到宣唱完畢,明帝早已不耐煩的站起身,朝熹妃吩咐道:“你也累了,回去好生歇息著。”不待熹妃回答,又對慕毓芫道:“祉兒前幾日受了風寒,朕跟你一起回去,瞧瞧好的如何了。”多祿看著不滿的熹妃低頭一笑,趕忙招呼著宮人們跟上皇帝,自己更是飛步追了上去。
  午後待選的人數並不多,申時末便已結束選秀,此次入選的秀女共七十八名,比之三年前將近翻了一番。秀女並非都用作充實後宮,有賜予親王的,也有指派給各宮正主做近侍的,最後留下預備侍奉皇帝的還剩十六名。秀女們的位分很快也頒賜出來,其中以葉氏位分最高,冊為正四品貴人,挨次下來便是江氏,冊為正五品婕妤。另冊有三名才人,除卻文氏以外還有一對楊姓姐妹花,二人模樣極為相似,幸好姐姐眉心有一粒朱砂痣,如此才將兩人區分開來。
  皇帝親賜葉貴人居於玉粹宮,另將江婕妤也安排在一起,至於幾名才人和閑散采女人等卻懶怠費心,隻吩咐內監將錦黃名冊送與宸妃安排。宸妃如今轄理六宮,眾秀女自然要先到泛秀宮請安,鶯鶯燕燕擠得半殿,都一眾按規矩行大禮跪拜下去。雙痕在旁邊得了吩咐,上前道:“宸妃娘娘有旨,免禮賜坐。”新入選的宮嬪難免有些局促,入座後皆一個勁兒的低頭飲茶,因此人雖多卻鴉雀無聲。
  慕毓芫居於正中九鸞飛鳳椅上,側身自高幾上端起碧玉茶盞,手指上的金粟米嵌寶甲套與之觸碰有聲,朝下笑道:“隻管當作自己家裏一般,沒什麽可拘束的,空閑時常來玩,時間長些也就熟絡自在了。”雙痕招呼小宮女捧出賞賜來,葉貴人得了一對赤金纏絲的雙扣鐲,江婕妤得了一支攢珠花長簪,三位才人各得一枚白玉鏤雕傳花佩,其餘采女皆是一對吉祥如意的小金錁子。
  眾女都趕忙接禮謝恩,齊聲道:“嬪妾等謝過娘娘的賞賜,娘娘萬福。”
  “嗬,不必多禮----”慕毓芫一眼瞥到側殿門口的吳連貴,看他麵上神色似有要緊的事,遂微笑道:“你們等會還要給各宮娘娘請安,本宮今日也就不深留,來日方長,都且先過去罷。”眾女趕忙又福了福禮,雙痕便跟著送她們出去。
  葉貴人走了兩步卻頓住,回身襝衽道:“嬪妾新近入宮,還未來得及孝敬娘娘,便先得了娘娘的貴重賞賜,心裏很是不安。”說著自懷內取出一枚精巧佩墜,半月形上等血珀,內中的花殼蟲猶清晰可見,“這枚血珀乃薔薇自幼佩戴,今日想把它奉給娘娘賞玩,還望娘娘不要嫌棄。”
  極亮的血紅之色,被皓白的雙手襯得愈加明豔奪目,慕毓芫含笑看了看,吩咐雙痕取過來,在上笑道:“難為妹妹如此有心,如此極品的血珀也舍得送人,本宮隻好卻之不恭了。”眾女似乎都有些後悔狀,估摸都在暗歎錯過如此討好的機會,雙痕不待她們也摘東西,便趕忙領著退出殿去。
  “娘娘----”吳連貴趕緊小跑過來,近身附在慕毓芫耳畔,壓低聲音道:“前麵傳來穎川的消息,說是樂楹公主已經懷有身孕,夏烈王遣人快馬加急送得喜訊入京。”
  “敏珊有孕?”慕毓芫大吃一驚,將目光自遠處秀女的身上收回,抬手摒退殿角的宮人,蹙眉道:“這可是件不小的事,皇上知道消息隻怕也是喜憂參半,晚間若是過來想來會不暢快,你們都回避遠一些。”
  “是。”吳連貴連連點頭,又問,“奴才有些擔心,不知道娘娘做何打算?”
  天長日久相處加上孩子的牽絆,隻怕樂楹公主已經開始動搖,況且是皇帝和朝廷負棄她在前,心裏豈能沒有分毫怨憤?如此下去並非什麽好事,慕毓芫抬手止住吳連貴說話,“你讓本宮靜一靜。”她略微低頭思索一番,又道:“嗯,先去把雲琅的那幾封信取過來,還有那枚透雕的海水翠玉佩。”
  那樣的結局,雲琅不願看到,皇帝自然更不願看到,而自己也不希望發生。豈能眼睜睜等她將來左右為難,因此現在一定要定住心念!慕毓芫倚在鸞椅背上輕歎,抬眼已見吳連貴捧著暗紅寶漆盒子出來,掀開盒蓋,內裏躺著整整齊齊的六封書信,最下麵是一枚幽藍的如深海之夜的玉佩。
  “娘娘,東西讓誰送去?”
  “別人送去,本宮實在不放心。”慕毓芫拈起海水翠玉佩細看,仿佛能從中看出一碧水波蕩漾的光芒,如人心搖晃,“況且有些話也不便讓他人知曉,還是你去更妥當一些,本宮會想法子說動皇上那邊,下去準備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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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庭院內一樹榴花照眼,透過陽光看去,純正的洋紅色中略帶些明黃,有零星的殘碎花瓣灑落在地上,幾乎將地麵也映得一片通紅起來。有嬌小女子靜靜立於樹下,抬起手去兜攬那飄飛的石榴紅花瓣,寸長的指甲在花瓣上掐出血紅的汁液,仿佛掌心浸出來的一絲絲新血,豔麗迷人。
  樂楹公主望著天上潔白的飄雲,一時茫然,如果雲琅知道自己懷孕的消息,到底會是萬分失望,還是從此徹底解脫?時光悠然而過,仿佛還能聽到自己當初的痛哭聲,那麽清晰、決然,然而卻不知不覺的走到今天,再回首已是百年身。如此想著已是心痛難忍,生生遏製住奪眶欲出的淚水,側首朝阿璃吩咐道:“都快晌午,你去前麵問問,若是不得空咱們就自己用飯。”
  阿璃還未答話,已經有侍女前來回稟道:“世子妃,京城宮中派人來了。”
  “奴才吳連貴,叩見世子妃金安。”吳連貴身後跟著兩個小太監,其中一個手上捧著個寶漆盒子,想來應該是皇帝派人送來的物事。
  樂楹公主原本甚是高興,卻被一句世子妃當頭潑的冰涼,原來自己的公主身份也早已被抹滅,雙手緊了緊,冷聲道:“不就是送皇兄的賞賜麽?宮中不論派誰來還不是一樣,你是皇嫂身邊離不得的人,怎麽也如此有空?”
  吳連貴麵色不變,躬身回道:“世子妃明鑒,皇上賞賜的東西都在外間,奴才是專門奉宸妃娘娘之命而來,說是世子妃先前喜愛的小玩意。”
  樂楹公主聽到“先前”二字,臉上神色稍緩,她自知宸妃不是莽撞衝動的人,既然特意遣派心腹太監前來,自然就是有要緊之事相告。莫非,是有關雲琅的消息?樂楹公主心內一喜,忙道:“還是皇嫂知道疼我,走,到裏間去說罷。”
  “世子妃且慢----”說話的人是夏烈王府的二總管,他專門負責著樂楹公主的日常起居,方才便跟著吳連貴一起進來。此刻似乎有些為難,卻一時找不到阻止的言辭,隻是陪笑道:“這個,怕是不大合適吧。”
  “放肆!什麽不合適?”樂楹公主不由大怒,轉身詰問道:“世子爺都不敢說我重話,你一個奴才有何資格多嘴?吳總管是皇嫂身邊的大太監,並非外間不相幹的陌生男子,到底哪點不合適?”
  二總管顯然理屈詞窮,吳連貴見狀忙上前笑道:“總管也是一片好心,想來是怕奴才帶得東西有危險,擔心傷害到世子妃。”他朝小太監招招手,掀開盒子露出海水翠玉佩來,送到二總管麵前道:“不過是娘娘賞賜的一枚玉佩,總管這下可放心了?”
  “是是,奴才也是擔心。”二總管自然不敢當麵撕破臉,隻好順著台階賠笑道:“想來是奴才太多事,倒是讓大總管笑話了。”
  “還不快滾?!”樂楹公主冷聲道。
  吳連貴跟著公主步到內殿,給阿璃遞了個眼色,阿璃會意跑到前廳去看門,樂楹公主靜靜的看著翠玉佩,半晌才問道:“皇嫂讓你千裏而來,就是為了送枚玉佩?她有沒有別的話要告訴我?”她仰麵深深吸了一口氣,凝目於九尺高空的雕花房梁,聲調漸次開始哽咽,“整整一年餘----,到如今才算終於想起我?你們可知道……可知道我夜夜以淚洗麵?可知道我有多想回京,那怕是皇兄將我禁足公主府也好……”
  吳連貴聞言亦是不忍,歎道:“王府人多事雜,便是有消息也難遞進來。”
  “雲琅呢?”樂楹公主用綃紗絹拭了拭眼淚,猛然想起這是當初雲琅護送自己回京時,在沿路的小鎮買得,淚水便又如斷線珍珠般墜落,“他應該回到青州去了吧?為什麽一年來音訊全無,難道……難道他已經把我忘了?”
  “娘娘遣奴才來,正是為著這件事。”吳連貴也不客套,徑自去妝台上取了一根長簪,對準寶漆盒子暗溝輕輕一挑,竟然“砰”的彈出一層暗格來,“雲將軍自然沒有忘記公主,這六封書信便是一年來所寄。”
  “你說什麽?”樂楹公主大驚之下,悲喜交加,顫手取出那六封雪白的書信,盈淚問道:“那,為什麽我一直都沒有收到?”她停頓想了想,恍然大悟道:“難道是被皇嫂扣押,她為什麽----”
  “公主別急,且聽奴才回稟。”吳連貴朝外看了看,回道:“方才的情形,公主自然也是明白的,雲將軍的信又怎麽送得進來?若不是宸妃娘娘中途扣押,隻怕早已經落入世子手中,公主斷然看不到這些信,並且還會因此生出軒然大波。因此,不得已才會出此下策,還望公主體諒。”
  如捧珍寶般將書信一封封拆開,每封信內容並不多,也沒有任何熱切思念之詞,通篇都是雲琅在述說自己的近況。遙想在青州的那些時光,竟然是自己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剛停止的眼淚忍不住又滾了出來,樂楹公主抽噎道:“我……我要收藏著慢慢看……”
  吳連貴仿佛知道公主會如此說,緩緩搖頭道:“宸妃娘娘知道公主舍不得,但王府並沒有妥當的放處,因此特意讓奴才專門過來,請公主閱後立即銷毀。若是不能銷毀雲將軍的書信,奴才也就不必回京了。”
  “不,我不答應!”樂楹公主緊緊握住書信,象是生怕它們會突然消失一樣,連連後退道:“難道,連一點念想也不留給我?”
  “公主,還請見諒。”吳連貴徑自跪在她麵前,將寶漆盒子舉過頭頂道:“此玉佩乃雲將軍送於公主之物,上麵乃親手刻的公主閨名,還請公主收下此枚玉佩,將手中書信交給奴才銷毀。”
  “雲琅他----”樂楹公主半信半疑的拿起翠玉佩,晶瑩剔透的碧藍色玉石中,赫然正是“敏珊”二字,水漾般的明光頓時刺痛自己的雙眼,卻是連哭也不會了。
  為何想要得到的,最後會與初衷相差萬裏?如今相隔千裏,生死兩茫茫,今後可否還有再見麵之日?曾經以為此生隻會與他度過,然而肚子裏的卻是別人的孩子,究竟是誰的錯?一步一步,皆是不得已,而前路卻依舊看不到盡頭。

  第二十四章 承恩

  輾轉將近大半月,吳連貴終於從穎川回來,卻不急著先回泛秀宮複命,而是直奔啟元殿向皇帝回稟公主近況。樂楹公主以皇帝胞妹的身份下嫁,非尋常宗室女可比,陪嫁時便由賀必元帶領八千京營精兵奉旨駐守,亦可算做皇帝和藩王之間的某種契約。吳連貴此去背負著帝妃兩邊的旨意,雖已勞累不堪亦不敢有絲毫怠慢,進殿叩頭道:“奴才吳連貴,給皇上請安。”
  “平身,起來說話。”明帝側首“唔”了一聲,等多祿帶著宮人們悉數退出去,方道:“敏珊她----”略微停滯,似乎微微歎了口氣,“夏烈王和世子可還好?公主在王府上,有沒有受什麽委屈?”
  “世子爺待公主很好,凡是公主想要的、想用的,無一不盡心盡力的去辦,在起居上是沒有受過委屈的。”這話雖說的隱諱婉轉,皇帝也不禁蹙了蹙眉,吳連貴稍微往前走了兩步,接著道:“公主托奴才捎回來一句話。”
  明帝神色一動,急問,“什麽話?”
  “不能好生,但求好死!”樂楹公主且恨且悲的神色猶然清晰,吳連貴自然不敢如此轉述,躬身道:“公主說,讓皇上切莫忘記她,日日夜夜在穎川麵朝皇城祈禱,等著接她回京的聖旨。”
  “朕知道了。”明帝悵然長歎,緊鎖的眉頭間浮現出無盡痛惜之色,手掌在空中拳了拳,緩緩鬆開道:“朕突然覺得很乏,你且回泛秀宮去見宸妃,順便告訴她午間自個兒用膳,不必等了。”
  “是,奴才告退。”吳連貴瞥了一眼頹然的帝王,無聲貓腰退出。
  泛秀宮顯然已經得知回京人員的消息,當吳連貴趕到椒香殿時,內殿便隻剩下雙痕服侍在宸妃身邊,良深的華殿越發顯得恍若一潭幽靜湖水。嵌金珠蟠龍大銅爐裏燃著新製上等蘇合香,若有若無的輕煙自寶珠金口中透出,將身著緋羅蹙金飛鳳袍的女子籠罩其中,聲音亦跟著虛幻飄渺,“不用叩頭,雙痕也到外麵去侯著。”
  “娘娘----”吳連貴有些疑惑的看過去,躊躇道:“莫非奴才出去這段時日,宮中出了什麽大事?娘娘的精神,看起來像是有些疲乏。”
  “沒有的事,別學得疑神疑鬼的。”慕毓芫隱去眸中清淺自傷,臉上已是正色,“你且說說敏珊那邊的事,然後就下去歇息罷。”
  “那世子做足一副捧之若珍的架勢,公主在那邊也還算好,起居上細小地方無可挑剔,隻是行動總有人跟著罷了。如今公主身懷有孕,更是人前人後的簇擁著,幸好先前做有準備,娘娘交待的事情都已辦妥當。”
  慕毓芫將金甲珠套摘放在桌子上,雙手相互揉搓了一下,“隻要皇帝和藩王們沒撕破臉,那世子不論心裏做如何打算,對公主也必定是恭順有禮、愛護倍至,想必夏烈王也沒少囑咐過。敏珊眼下因雲琅勉強支撐,不過將來孩子生下來就不一樣,今後也不知熬不熬的住,倒是讓人擔心的很。”
  吳連貴一時默然,歎道:“那孩子也是可憐的人。”
  慕毓芫悵然一歎,緩緩搖頭道:“哪裏還顧得上那孩子,能保住敏珊就不錯,囑咐穎川的人,好生照顧著公主的身孕,萬萬不能有什麽差錯。”
  “娘娘的意思,要護著孩子平安生下來?”
  “孩子是母親的心頭肉,那可是十月懷胎的血脈親情。”慕毓芫見他有些茫然不明白,不由搖頭歎氣,“皇上雖然心疼自己的妹妹,卻未必想得到女人的心思,若是沒有孩子便留不住母親。敏珊傷心悲痛之餘難免做出傻事,那時豈不是悔之晚矣?隻要有孩子的牽絆在,敏珊總會忍耐活下去,至於那孩子----”她似乎在感歎自己一般,輕笑頓了頓,“眼前都是生死未卜,哪裏還能夠籌謀十年以後的事,也隻有將來再說了。”
  吳連貴恍然點點頭,卻聽外殿隱約有女子說話的聲音,雙痕在外高聲道:“齡嬪娘娘駕到,殿外侯旨求見!”他情知不便再囉嗦下去,況且手上還有諸多雜事要辦,遂上前回道:“奴才先下去辦事,晚間再來伺候娘娘。”
  慕毓芫點頭讓他出去,隻見謝宜華被人簇擁著進來,不由笑道:“如今可好,你整日往我這邊跑,不如索性住下來好了。”
  謝宜華上前一笑,略行禮坐下,“皇上不是繁忙著,嬪妾又怎好在跟前添亂,再說娘娘還不是一樣?今兒過來無事,不知祉兒可曾睡下?”
  “罷了,罷了。”慕毓芫連連擺手,笑道:“上次就把你的臉抓破,本宮到現在還後悔的不得了,哪裏還敢再讓他出來淘氣。”
  奶娘卻已經抱的七皇子出來,謝宜華起身去接,回頭笑道:“不怕,嬪妾今日就是來報仇的,非得捏他幾下不可,到時候娘娘可別心疼。”一席話說的眾人都笑起來,奶娘們忙上前陪笑道:“上次是沒留意,如今再也不會了。”
  因為上次的失誤,七皇子小手上的指甲早已剪得幹淨,慕毓芫將他摟在懷裏,指著謝宜華柔聲囑咐道:“那是你謝母妃,素來疼你愛你,不許胡亂淘氣。”七皇子懵懵懂懂仰著頭,咧著小嘴直笑,又撲到慕毓芫懷裏拱了一陣,也不知道聽明白沒有。
  “好孩子,過來抱抱。”謝宜華逗著七皇子玩了會,方才遞給奶娘,待到身邊的人都已支開,問道:“秀女們都入宮快一個月,怎麽也不見皇上召幸?莫非前麵的事,竟然忙到總也分不出身來?”
  “你素來對這些事無甚興趣,怎麽也變得如此操心?”慕毓芫搖晃著手中茶盞,茶盞中的嫩綠茶水醇香清新,輕輕品嚐了一口,“本宮也不大懂得朝堂上的事,不過瑣事繁忙些自然是有的,也沒什麽稀奇。”
  謝宜華也飲了口茶,淡淡笑道:“仿佛聽見有人發牢騷,所以多嘴問一下。”
  “嗬,你哪兒有人發牢騷?”慕毓芫側首想了想,笑道:“斷然不會是文才人,她不象是如此不安靜的人,想來是那些沒有位分的采女。”
  當初皇帝讓慕毓芫分派嬪妃住所,文才人和兩名才人便被指到鍾翎宮,而楊氏姐妹花年幼活潑,因此被指到淳寧宮與純嬪做伴。采女們則各宮分散而居,熹妃那邊自然送過去兩名安分老實的,惠嬪身邊留得最多,總共五名,最後兩名采女被留在泛秀宮,一時讓眾人羨紅了眼。
  謝宜華微微頷首,慢條斯理笑道:“她們抱怨麽,嬪妾自然有安靜的地方去,倒也不算礙事。隻是怕娘娘聽著煩心,才順便提一句。”
  “皇上並沒有夜夜宿在泛秀宮,前月倒有二十來天沒往後麵來,也不是本宮獨自一人牽絆住,要抱怨也隻好由得她們去。”慕毓芫走到窗台的花格子前,輕觸著錦葵花上晶瑩剔透的水珠,一碰即散,明眸中是如雲似霧的淺淡笑容,“往後的日子還長著,煩心的事自然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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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醉心齋乃皇帝平時小憩之所,庭院內滿是鬱鬱蔥蔥的高大梧桐樹,夜風過時總是惹得樹葉“簌簌”直響,夏夜也就不那麽難熬了。多祿看了看窗外的滿天繁星,回頭發現水滴銅漏已經是戌時正,遂上前請道:“皇上,時辰不早了。”
  明帝握著朱筆並不抬頭,隨口問道:“今兒是什麽日子?”
  “回皇上,六月十二。”多祿說話的聲音幹脆利落,好像突然想到什麽似的,插嘴笑道:“聽說,今兒還是葉貴人的生辰。”
  “是麽?”明帝手上的筆頓了頓,搖頭笑道:“倒是把她們忘了。已經進宮這麽長時間,連個麵都沒照,指不定在底下怎麽抱怨朕。”
  “皇上多慮,哪裏會有人抱怨呢?”多祿瞅了瞅皇帝的臉色,陪笑道:“宸妃娘娘已經賞賜東西過去,聽說葉貴人歡喜的很,還有一同入宮的主子們陪著慶賀,玉粹宮已經熱鬧一整天了。”
  “嗯,她總是要是細心些。”明帝將筆撂在一旁,一本一本的整理著黃皮折子,放在案頭思索片刻,吩咐道:“你去預備車輦,朕過去瞧瞧葉貴人。”
  待禦輦行到玉粹宮時,夜色已經濃黑的猶如一碗墨汁,新月愈發明亮起來,滿天繁星更好似一望無盡的寶石碎片,璀璨奪目、迷亂人眼。正門的小太監見是禦駕,歡喜非常,早有人飛奔似的去給裏麵通報。多祿慢慢的攙扶著皇帝下輦,隻見對麵一襲杏黃色繁繡宮裝翩然而來,臨近襝衽道:“臣妾葉氏,給皇上請安。”
  “免禮,進去說話罷。”明帝大步流星走在前麵,葉貴人恭謹的垂首隨後,進到燈火輝煌的內殿,宮人們都識趣的退了下去。
  明帝於正中入座,問道:“進宮可還住的慣?”
  葉貴人自進門後就一直低著頭,此刻雖然稍微坐正身子,卻仍然不敢與皇帝的目光直視,輕啟朱唇道:“嬪妾每日去給宸妃娘娘請安,平日跟姐妹們玩笑說話,比之在家時光更是熱鬧,早就已經習慣了。”
  “嗯,那就好。”明帝看著她手上的赤金雙扣鐲,眸中溫和的笑意微微收斂,聲音卻是紋絲不動,淡聲道:“你手上的鐲子,是宸妃那邊賞賜的罷。”
  “是,蒙宸妃娘娘厚賜。”葉貴人仍然沒有抬頭,隻將視線落在儒裙的寶相蓮紋花樣上,微垂螓首道:“今日也得了宸妃娘娘不少東西,臣妾陪著姐妹們不得空,打算明日過去謝恩。”
  明帝微微頷首,笑道:“你也是知書達理的,這樣才好。”
  葉貴人聽得皇帝讚賞,咬著嘴唇笑了笑,潔如編貝的雪白細齒閃著微光,原本羞怯的麵容上平添幾分少女的明媚,嫣然笑道:“以往在家裏的時候,爹爹總說自己的女兒不肯讀書,皇上方才的讚語,臣妾還是頭一次聽到呢。”
  明帝跟著笑了笑,湊趣道:“如此,朕今後就多說幾次。”
  “皇上可別唬人!”葉貴人不自禁的抬起頭來,正迎上皇帝打量過來的眼光,仿佛覺得自己有些不端莊,複又低下頭道:“臣妾失儀了。”
  “朕又不吃人,怎麽一直低著頭?”明帝笑著站起身來,緙金絲的九龍夔紋華袍泛出金光,朝葉貴人伸出手道:“來,朕陪你到廊子上走走。”葉貴人有些怯怯猶豫,皇帝又笑著走近一步,俯身拾起杏黃裙幅上的纖細素手。
  葉貴人的手在皇帝掌心縮了縮,白皙的臉頰頓時飛上一抹濃鬱的紅霞,聲音卻越發小了下去,細聲回道:“是,臣妾遵旨。”皇帝不容分說拉著往外走,葉貴人隻是羞喜的說不出話來,雙耳間墜著一對細銀線的明月掛珠鐺,正在不安的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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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遠處宮院的明熾燈盞零星明滅,夜空中的滿穹繁星亦交互閃爍,星光璀璨、燈火閃耀,二者相互輝映著,使得宮殿樓閣都被籠上一層氤氳之氣。椒香殿台角堆放著數十盆月白茉莉花,一陣清爽的夜風拂過,如煙似霧的淡雅幽香便隨之飄散,似一雙無限溫柔的美人之手,輕輕撩撥著月下人兒的心弦。
  因今夜皇帝留宿玉粹宮,宮妃都已得知消息,純嬪在泛秀宮用過晚膳也沒回去,晚上便留在椒香殿歇息。六尺有餘的沉香木闊床,兩個女子睡在上麵顯得格外空蕩,純嬪翻來覆去的睡不著,散著一腰的烏黑青絲支起身子,冷不丁問道:“芫表姐,你心裏麵可曾惱恨皇上?”
  “你又瘋魔了?”慕毓芫探手將紗帳合嚴,又用床頭的玉雕如意童子擺件壓住紗帳口,回頭嗔道:“這樣的話,以後再別說了。前些日子還誇你學得安靜些,漸漸的也有幾分先前皇後的模樣,怎麽又開始冒冒失失的?”
  “左右沒別人,難道說說都使不得?”純嬪賭氣撇撇嘴,好似心中特別燥熱,一把掀開薄若蟬翼的浣紗疊晶被,坐起身道:“皇上待我自不必多說,隻是他先前對表姐有多好,惹得多少人紅著眼睛?到如今----”她嘲弄似的朝玉粹宮方向看去,輕慢的冷笑道:“跟前有新人伺候著,立馬就把過去拋到腦後。想來,那些娘娘們正在捶胸頓足的懊惱,原先都是恨錯了人。”
  慕毓芫拾起床頭的玉蘭花團扇,輕輕的搖著風,自案隔上取下兩個紫苑花錦繡背枕下來,倚在上頭悠悠說道:“秀女們入宮便是皇帝的妃嬪,雨露均占總是難免,難道讓她們都一輩子等死在宮中?比如先前你跟齡嬪她們入宮那會,不也是一樣。如你姐姐身為皇後,為表率賢良大度,不但不能抱怨一言半語,反而還要在從中為嬪妃周旋,難道她心裏就沒有半分苦楚?”
  純嬪似乎有些心酸,哽咽道:“難道皇上他就不能專情一人?”
  慕毓芫朝紗帳外微微側首,皎潔的月光勾勒出她臉上優美的弧線,微微漾起的笑容飄渺不定,望著清涼如水的新月,“古往今來,後宮裏的女子大都如此想,卻沒有幾個皇帝會這麽做,便是想做也未必做得了。”她自漫漫的說下去,仿佛與自己全然不相幹似的,“各家的女兒在宮裏,皇帝冷落哪個都有臣子不答應,後宮的娘娘們自然也不肯善罷甘休,如此豈會有安寧日子?往遠處說,便是尋常王公權貴、富貴人家又何嚐不是三妻四妾的?所謂同心一人,說到底也不過是個笑話罷了。”
  ----尋常男子尚且無定心,何必在君王身上尋真情?若是有情,反倒心生牽掛而不能自持,想來竟然還是無情的好。不論如何,今後總還是要好好的活下去,慕毓芫拂開那些雜亂的想法,回身微笑道:“你是個聰明的,如今也漸漸的大了些,別在像從前那樣鑽牛角尖了。”
  純嬪還在方才的話裏出神,一時倒是忘記悲傷怨憤,聞言愣了愣,臉上又浮現出一些惱恨之色,不屑道:“皇上心裏沒有我,為何還要去曲意承歡?”
  “你怎麽還是不明白?”慕毓芫唇角的笑意漸漸收斂,清澈的目光有著洞穿世事的銳利,淡聲說道:“你不理會皇上,難道他就沒有別的去處了?可若是皇上不理你,那就隻有在後宮等著老死,再也沒有別的出路。所以我們做妃子的,最要緊的就是位分和榮寵,若是一味賭氣丟掉身家性命,還拿什麽妄說情分心意,不是好笑麽?”
  純嬪一時說不出話,隻是倔強的緩緩搖頭。
  “佩柔----”慕毓芫的聲音柔和綿軟,一麵徐徐的給她扇著,一麵用手輕拍著她的後背,溫聲說道:“縝姐姐是皇上敬重的皇後,你也不能總是孩子脾氣,皇上他心裏深念著皇後的情意,待你自然是要比別人優厚些。今後宮中的嬪妃會越來越多,表姐一個人恐怕也周旋不過來,你若是心裏能夠想明白,就幫著分擔一些罷。”
  “難怪……”純嬪逐漸有些哽咽欲淚,仰麵半晌,方才低下頭說道:“難怪人總說無情最是帝王家,縱使不甘心……”她微微闔目,眉目間有些深宮女子的冷然,“皇上連親妹妹都舍得,還有什麽放不下的呢?我們又算得上什麽?不過是……”
  “好了,早點睡吧。”慕毓芫平靜如水的打斷她,扇風的手勢帶著長姐的溫柔,哄勸孩子般輕聲說道:“別想太多,好好的睡一覺,明天就好了。”

  第二十五章 相爭

  皇帝對新人們的態度漸次分出高下,葉貴人嬌俏可人、性喜多笑,言行間頗有幾分少女的無忌,是以在新人中被召幸的次數最多。再加上同宮的江婕妤亦有幾分恩寵,她二人走得又近,一時間連玉粹宮的差事也變得炙手可熱。原本平靜的後宮微起波瀾,不過宸妃和齡嬪卻安之若素,惠嬪老實,陸容華謹慎,便是純嬪也安靜不少,餘下周貴人等更不敢有半句閑話,因此除卻鹹熙宮的熹妃略有怨言外,竟然也相安無事。
  新人入宮後,慣例要讓各宮嬪妃齊聚一場。賞花宴席設在椒香殿後院內,席麵上是些時鮮的瓜果、蜜脯、小點心之類,不過是應景而置。倒是泛秀宮自製的數十種花茶格外新奇,荼蘼水香、新荷玉露、牡丹春、木樨清露、香櫞湯等等,讓人眼花繚亂的各式花樣,或清新、或濃鬱、或潤甜,無一不讓年輕宮嬪們覺得新鮮有趣,驚歎萬分。
  眼看臨近開席時刻,各宮嬪妃們都已按順序入座,席麵上花團錦簇、鶯聲燕語,卻唯獨少了熹妃一人。明帝朝左側空座瞧了瞧,臉上微顯不悅,卻不便當著眾多妃子麵發作,皺眉吩咐道:“派人去鹹熙宮催催,難道又要等她一個不成?”多祿趕忙領著人去鹹熙宮相請,帶回來的消息卻說熹妃偶感不適,病中不便前來。
  “皇上,先潤潤嗓子。”慕毓芫親自端過來一盞雪水香梅露,淺蜜色的湯水上麵飄著幾點玉簪花瓣,以取其新鮮香氣,“既然熹妃姐姐身子不快,咱們也不必再等,過會再讓人將席上的吃食送些過去,她也就知道皇上的心意了。”
  明帝聽她說的溫柔婉轉,反而失笑道:“你說的如此和氣,朕還能反駁麽?難得人都來的齊全,今日更應該好生熱鬧一番,方才盡興。”慕毓芫含笑不語,抬手示意宴席開始,頓時絲竹之聲不絕於耳。
  歌舞坊的開場節目過後,接下來便輪到新嬪妃們才藝展示,第一個是以葉貴人奏蕭為伴的雲意浮波舞。葉貴人特意梳了個桃心盤姮髻,一支雙頭並蒂的丹珠修翅長釵,幾點串珠花翠,更兼眉心點有俏麗的額黃,襯得她臉上甜美的笑顏如春花般燦爛。江婕妤也換上纖薄的輕絹舞衫,一身金光爍爍的織飛鳥描花長裙,裙擺綴有細碎晶石,緩緩盈步登台,頓時在錦毯上摩挲出一串“簌簌”之聲。
  葉貴人微微側首,朱唇輕啟,優柔綿長的蕭聲便自玉簫中傳出,順著清風逐漸擴散開來,縈縈繞繞的將眾人兜攬於其中。江婕妤的舞姿與先前蝶姬頗有相似之處,走得都是婀娜柔軟的路子,她低腰展手急速旋轉,越舞越快,纖長盈透的裙帶亦隨之旋轉而漫天紛飛。江婕妤容貌清秀雅致,並無蝶姬那般妖嬈嫵媚的氣質,不過卻因舞動流轉,而生出額外的飄逸之姿,美若流水。
  明帝領頭撫掌,笑道:“二人相得益彰,舞曲皆妙。”
  葉貴人將玉簫交與宮人,拉著江婕妤笑道:“皇上,江婕妤為今日之舞足足苦練半月,臣妾亦是自愧不如。”等江婕妤一番自謙完畢,又道:“皇上今兒高興,因此臣妾有個不情之請,江婕妤辛苦良久,應得加倍賞賜,就把臣妾的那份合過去吧。”
  明帝笑了笑,道:“那好,朕準了。”
  眾嬪妃跟著讚聲不絕,席間的氛圍逐漸熱鬧活絡起來,接著便是文才人以當場書法賀宴。兩名小宮女各執一副紅綾上來,位列兩側站開,前頭有小太監跪地捧筆端墨,文才人上前一手拾起一支玉管狼毫,莫非是打算雙管齊下?眾嬪妃不免驚動咂舌,原本神色淡漠的皇帝也來了精神,隻見文才人將兩支狼毫沾滿濃墨,雙筆飛速急下而書,一氣嗬成,到最後利落收筆才略微綻開笑容。
  小太監趕緊將其捧於皇帝跟前,兩幅紅綾上的字各自不同,左書“鶼鰈情深”,右書“琴瑟和鳴”,文才人上前襝衽道:“臣妾身無所長,唯有以此雙聯獻上,願皇上和娘娘舉案齊眉、恩愛綿長,福氣寬廣而澤被臣妾等人。”
  “很好,很好。”明帝顯得格外高興,含笑回頭看了看慕毓芫,吩咐多祿道:“難為文才人如此有心,將這兩幅紅綾送到製器館,裱糊好再送到椒香殿去,嗯----,就掛在宸妃平日寫字的小書房裏,仔細別弄損了。”多祿趕緊如捧奇珍般親自下去,皇帝又吩咐重重的賞賜文才人,大有嘉許之意。
  如此一來,不免將先頭江婕妤的風光剝去不少。慕毓芫凝目環顧眾佳麗一圈,各色表情盡收眼底,笑道:“多謝文才人美意,本宮深念諸位姐妹平日的關照,改日再一一謝過。”
  謝宜華亦是不動聲色,側首瞧見惠嬪有些出神,不由低聲笑道:“惠嬪姐姐,你的茶要灑出來了。”惠嬪聞聲低頭一看,手中的花茶幾乎傾斜潑灑出去,旁邊的陸容華已經幫她扶住,遂訕訕笑了笑。
  純嬪卻坐在慕毓芫身側,起身撿了幾樣果脯走過去,附在她耳畔輕聲笑道:“芫表姐,你看她們那模樣,往後的日子可要熱鬧了。”
  明帝側首笑問道:“佩柔,嘀咕什麽呢?”
  “沒什麽----”慕毓芫輕輕扯了扯純嬪的衣衫,讓她入席坐下,回頭笑道:“佩柔看江婕妤她們得了賞賜,也想向皇上討點東西。”順手將腕上的紅麝香刻字手串褪下,朝純嬪遞過去,“你如今比她們都大,別像以前那般孩子心性,把這個戴上,別再胡鬧淘氣了。”
  純嬪嫣然一笑,欠身道:“是,謝娘娘賞賜。”
  明帝不免笑著搖搖頭,底下有楊氏姐妹端上一盤小荷包,五彩繽紛、花樣別致,做功針線也很精細,其中一個道:“臣妾姐妹愚鈍,別的巧活也不會,因此繡的一盤花籽香荷包獻上,一人各繡一麵,聊以算作一點心意。”
  內中的荷包大小不一,花樣也各自不同,中間最華麗的那個自然是獻給皇帝,旁邊兩個奉與宸妃和熹妃,餘下的荷包按宮妃品級而稍減。如此竟然繡得好幾十個,難得六宮後妃一個不落,想來也是花費了不少時日,辛苦非常。
  明帝饒有趣味的打量著二人,笑道:“真是讓朕頭疼,總是分不清楚你們兩個,到底哪個是姐姐,哪個是妹妹?”
  慕毓芫微笑招手道:“都站近些,讓皇上細細辨認一下。”
  二人相視一笑,左邊穿玉蘭花儒裙的笑道:“怕皇上和娘娘們難以辨認,所以臣妾從不梳抹額,好露出眉心的朱砂痣來。”她指了指右邊穿桂色瑞錦裙的少女,“這是臣妾的妹妹,眉心沒有痣的,平時最愛梳的就是雙環迎春髻,如此也就不難分開了。”
  明帝聽她說話口齒伶俐,頷首笑道:“很好,賞她們!”
  如此熱鬧一直持續到暮色初升,嬪妃們都慢慢顯出疲乏,皇帝便吩咐眾人散去,自己留在椒香殿用膳。皇帝既然已經在泛秀宮,晚間斷然不會宿於別處,因此各宮娘娘們都早早的梳洗卸妝,各自關了宮門安歇。
  雖然年輕的宮嬪們帶來不少朝氣,不過後宮內卻保持著大致的平靜,如此又過了一月,眼看已經將近萬壽節。今年乃是皇帝的三十壽誕,非往年生辰可比,宮嬪們都忙著給皇帝預備壽禮,多半閉門不出,因此宮中上下顯得既忙碌又安靜。
  謝宜華依舊常來泛秀宮下棋,落子空閑間不免說到後宮瑣事,說來說去又閑話到新選的宮嬪身上,“眼下議論的都是葉貴人,甚至開始揣測她何時會有身孕,真是----”側首搖了搖頭,卻問道:“娘娘,你覺得文才人如何?”
  慕毓芫隨手落下一枚黑子,且不急著回答,先端起案首的清溪玉葉吹了吹,飲了兩口方道:“你們同住一宮,有什麽是你不知道的?她日日過來請安卻不多話,看起來是個安靜沉默的人。”
  “看起來?”謝宜華忍不住重複著一笑,又道:“嬪妾放肆了。”
  慕毓芫抬頭看了她一眼,笑嗔道:“你呀,果真放肆很多。”側首往窗外望去,一樹如火如荼的朱蓼花正隨風翻飛。恍然憶起前年這個時節,自己正躺在皇帝的懷裏,二人相擁看花,細碎的朱蓼花瓣殷紅如血,紛紛揚揚如雨般凋落,美豔迷人。
  “娘娘。”謝宜華輕聲打斷她的神思,朝殿外仰了仰下巴,“外麵有腳步聲,好像是來人了。”話音剛落,就聽外麵小太監稟道:“清瀾堂文才人求見,殿外候旨。”二人聞言都是一愣,相對看了看,異口同聲笑道:“曹操!”
  雙痕便吩咐小宮女出去迎接,文才人進來瞅見二人麵含笑意,一時摸不著頭腦,行禮完畢,小心翼翼問道:“宸妃娘娘有什麽高興的事?要是娘娘事務繁忙,嬪妾就改日再過來說話。”
  慕毓芫笑了笑,賜坐道:“沒事,你有話隻管說。”
  文才人微微垂了頭,雙手握著一方月白的錦帕,緩聲道:“聽聞太後身體欠安,嬪妾特意抄得佛經一卷,卻一直沒有機會奉上。聽聞娘娘宮裏時常有人往太後那邊去,所以請娘娘賜個機會,讓嬪妾跟隨著去懿慈宮看望一趟。”
  先太皇太後出自文氏一門,如今的太後乃其嫡親的內侄女,文才人雖然與太後隔開些血親,論起來仍舊是近親裏的侄女。慕毓芫自然明白文才人的心思,不由卻想到另一層上,然而也不便多加解釋,隻笑道:“不多時就是萬壽節,到時太後自然會在內宮受人叩見,想見自然是有機會的。如今太後精神不大好,也不願意見人,你晚上把佛經送到本宮這裏,再找人給你送過去可好?”
  文才人自然不便反駁,點頭道:“是,嬪妾多謝宸妃娘娘。”她原本就不多話,加上謝宜華在此陪著下棋,隻閑話幾句,便就帶著小宮女告退了。
  棋盤上的殘局淩亂,慕毓芫卻顯得有些心不在焉,謝宜華隻做不知,靜靜的陪著下完才道:“嬪妾出來時間也不短,還是先回----”她嘴裏“回”字還沒說完,卻聽外間有人哭哭啼啼的,不由側首往外打量。
  吳連貴領著一人進來,正是先頭文才人身邊的小宮女,跪地哭道:“宸妃娘娘,你快去救救人,她們說我們主子偷了東西。”
  慕毓芫沒聽出個頭緒,蹙眉道:“好生說話,到底是怎麽回事?”
  小宮女抽抽搭搭一行哭,淌眼抹淚的回道:“方才主子去玉粹宮問安,因葉貴人沒回來就等了會,誰知後來卻說丟失東西。偏生,偏生當時隻有我們主子在,她們就說是……”
  小宮女說得不清不楚,慕毓芫倒也明白她嘴裏的“她們”所指,必定是葉貴人和江婕妤無疑,隻是事情卻顯得有些蹊蹺離奇,遂朝雙痕吩咐道:“你領著人先過去,本宮隨後就來。”雙痕答應了一聲,立即領著幾個執事女官走了出去。
  慕毓芫攜同謝宜華乘輦趕過去,到了前殿也不讓人通報,進去正聽見江婕妤惱怒的聲音,“你以為死死咬住嘴,不承認就可以了麽?方才貴人明明不在宮裏,你鬼鬼祟祟的呆在這裏,如今丟失了東西,難道還不是你偷的?”
  “偷?沒有……沒……”文才人似乎深以“偷”字為恥,卻結結巴巴兩三次也沒說清楚,江婕妤在旁邊笑出聲,輕笑道:“啊喲,原來咱們大燕國的才女,竟然是個小結巴呀。”
  隻聽裏麵“撲通”一聲,像是有人跪下,接著又是一陣“咚咚”叩頭聲,葉貴人的聲音急氣敗壞,跺腳道:“你這是做什麽?我不過是問你幾句話,要是把頭磕破了,別人還以為我在欺負你呢?”
  慕毓芫趕忙領著眾人進殿,隻見葉貴人正焦急萬分,江婕妤則在一旁冷眼觀看,而文才人漲得滿臉通紅,頭上已磕起一層油皮。葉、江二人趕緊上來行禮,慕毓芫於紅木雕花寬椅上坐下,朝葉貴人溫聲問道:“你先說,出什麽事了?”
  葉貴人上前行了禮,聲音裏有些委屈的意思,“過幾日就是萬壽節,嬪妾每日都替皇上念佛數米珠,好不容易積了三斤,卻讓……”她側首看了看文才人,卻也不好咬定是她所偷,隻道:“還請娘娘明鑒。”
  “娘娘,容嬪妾細稟。”江婕妤像是擔心葉貴人說的不清楚,盈盈步上前道:“貴人方才在嬪妾的淩波館說話,回來就發現米珠丟失了。”她說話間有幾分得寵的矜貴,並不將文才人放在眼裏,朝下輕視道:“那時並沒有宮人外出,恰巧文才人來過,怎麽能讓人不懷疑呢。”
  慕毓芫抬手讓她坐下,朝葉貴人問道:“想來是要給皇上一個驚喜,東西自然放在妥當之處,外間的人並不知道吧?”
  “是。”葉貴人被她說中心事,不由臉上一紅,“皇上沒來的時候,嬪妾便在寢閣內獨自數米珠,然後都放在書架上的盒子裏,並不讓人碰的。”
  “這就對了。”慕毓芫對江婕妤不甘心的神色恍若無視,朝她微笑道:“葉貴人放東西的地方,文才人怎麽知道呢?即便當時隻她一人來過,亦有數十名宮人在,況且她也沒進到寢閣裏去,想來是湊巧生出誤會,對不對?”
  她最後幾個字已然嚴厲,江婕妤不會聽不懂,趕忙陪笑道:“是,嬪妾莽撞了。”她伸手去扶文才人,勉強賠罪道:“姐姐快起來,好歹原諒妹妹這一次。”
  慕毓芫也抬了抬手,道:“起來罷。”
  文才人並不搭江婕妤的手,咬著嘴唇自己站起來,場麵甚是尷尬,謝宜華見狀遂上前相扶,微笑道:“來,到這邊坐下說話。”文才人微微欠身謝過,雙手卻在裙幅上不自控的亂顫,隻是低著頭不言語。
  “看看,怎麽眼圈都紅了。”慕毓芫伸手拉過葉貴人,反手拔下一支鑲金片象牙骨鴉翅長釵,替她別在發間笑道:“馬上就是皇上的好日子,你是玉粹宮的領事,更應該給大家做個表率才是。此事本宮自會再查,你回頭也再讓人找一找,沒準放在別處忘記了。”略微頓了頓,又補上一句,“你的心意總會讓皇上知道的,快別難過了。”
  葉貴人忍了忍淚,襝衽道:“是,嬪妾謝過娘娘賞賜。”

  第二十六章 飛光

  今年的萬壽節辦的花團錦簇、熱鬧非凡,乃是明帝登基後最隆重的一次。嘉正殿的三重殿堂款待王公權貴、外省官員,太後則在懿慈宮內招呼太妃、誥命夫人等女眷,整個元徵城內都洋溢著歡聲笑語。除卻宮內的盛大宴席外,還有一場小型的各類遊戲競技比賽,彩台搭在皇宮內北角的皇家馬場內,以供帝妃觀賞娛樂。
  馬場內設立好幾處項目,武將們性格粗獷豪放,或蹴鞠、或打馬球、或射獵,文臣們則要斯文雅致許多,如圍棋、曲水流觴、猜謎等等,都是消耗時間費腦子的項目。另外還有給年輕宮嬪們設有小遊戲,撲蝶、鬥花鬥草、樗蒲、藏鉤,有位分的妃嬪們自然不會去,皆盛裝麗服的陪在皇帝周圍爭奇鬥豔。
  遠遠的有一名杏黃色馬裝少女走過來,手上還著一彎精巧的小弓,上前襝衽道:“臣妾給皇上請安,給諸位娘娘請安。”熹妃在嘴裏嘟噥了一句“沒規矩”,撇過臉不去看那少女,旁邊諸位妃子亦有些微騷動,相互低聲議論不已。
  妃子們射箭不過是圖個熱鬧,因此箭身漆的油光水滑,箭鏃亦是精光呈亮,尾部更有數翅鴿羽做為裝飾。慕毓芫抬眼看了看,微微一笑,“原來是葉貴人,正說讓人去找你,快過來坐下罷。”
  “謝娘娘關心,嬪妾不累。”葉貴人朝慕毓芫欠了欠身,走到明帝麵前行禮,口中請道:“臣妾想射幾支箭給諸位娘娘助興,還望皇上恩準。”明帝此刻心情甚好,便笑著點了點頭,葉貴人興致勃勃的跑了下去,招呼著小太監們擺好靶子。
  九塊朱紅的箭靶已經擺開,葉貴人在不遠處檢查著距離,轉身揚聲道:“皇上,臣妾若是射的好,還請皇上記得賞賜。”如此大呼小叫的沒遮攔,不由惹得嬪妃們都有些側目不悅,隻是大喜的日子,誰也不敢在皇帝麵前牢騷半句。
  隻聽“砰”的一聲,邊上小太監拍手高聲道:“正中靶心!”
  葉貴人回首朝皇帝嫣然一笑,春花般燦爛的笑顏帶著幾分少女的嬌憨,手上的金線鹿皮手套華美精致,襯得雪白若素的鴿羽尾鏃愈加螢光奪目。邊上的小太監隨著她的步子遞箭,“嗖嗖”聲不斷的利風掠耳,箭靶周圍的人已經叫好起來,除了最後一箭壓著紅心邊線,其餘八箭都是支支皆中。
  “皇上……”葉貴人腳步輕盈的跑回來,臉上略有些不好意思,微垂螓首道:“想來是臣妾力氣不夠,最後那一箭有些不大正,讓皇上和諸位娘娘見笑了。”
  “已經很難得了。”明帝笑了笑,吩咐重重的賞賜下去。
  眾妃還算勉強忍耐安靜陪坐,熹妃卻早已氣的沉下臉色,扭頭時目光正落在慕毓芫身上,仿佛想起什麽似的,慢悠悠道:“葉貴人的箭法固然好,想必大家還不知道,宸妃也是射箭的神手呢。”說著朝慕毓芫那邊看去,故意笑道:“宸妃妹妹,早聽說你箭法無雙,不知道跟葉貴人哪個更好些?”
  “姐姐說笑,本宮不過是個花樣子。”慕毓芫並不為其所動,情知熹妃不過是想看熱鬧戲,自己不論勝與敗,她都自有可以幸災樂禍的地方。
  葉貴人似乎有些不信,隻笑道:“臣妾獻醜了,還望宸妃娘娘賜教。”
  明帝原本在悠閑的飲著茶,聞言似乎也被勾起興致,側身朝慕毓芫笑道道:“你的箭法在女子中自是佼佼,又何必太過自謙?既然她們都想見識一下,你就辛苦一點,讓大家開開眼罷。”
  帝王對嬪妃們的爭寵總是興致盎然,他又如何能幸免?慕毓芫隻覺胸中有氣流在翻騰,麵上卻依然是盈盈淺笑,拂開多祿捧上來的嶄新鹿皮手套,“帶著這東西費事,不用了。”又吩咐了幾句,吳連貴便搶先下去按吩咐準備,箭靶上的殘箭並不拔下,而是往遠處挪開三十步,又相互間隔開甚遠的距離,仿佛在做著什麽特殊準備。
  此刻已經將近黃昏,隻見遠處落日西墜、霞光美豔,小太監牽著一匹栗紅色高頭大馬過來,膘肥體健、十分神駿。慕毓芫漂亮的翻身上馬,長鞭一揚,那馬兒便悠悠閑閑的朝左側慢慢踏過去,越行越遠,人影已經漸漸小成一個緋色的點,幾乎就要消融在暮色之中。
  眾人都看得有些愕然,正在竊竊私語之際,遠處卻傳來歡鼓似的快馬踏蹄聲,那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近,似一道飛馳而至的劍光迎風奔來。快馬上的女子宮裝翩飛,緋紅色蹙金綃紗在暮光下爍爍生輝,隻見她腳扣鞍踏側身坐立,反手自馬腹箭筒內迅速取箭,九道殷紅如血的紅光瞬間脫弦而出,去勢如電,“咄咄”之聲連發不絕,靶上白光飛濺,原先的殘箭竟被新箭逐一射落!
  葉貴人終於轟然動容,眾妃更是驚訝的說不出話,場中一陣安靜,宮人們怔了半日方才覺出要該稱讚,趕忙大聲叫好起來。快馬因疾速而無法止步,載著馬上英姿颯爽的女子飛馳掠過。謝宜華看著漸漸遠去的身影,一時陷入茫然。
  “嘖嘖,娘娘的箭法真是----”多祿搶先笑迎上去,然而他讚美的話還沒說完,笑容卻停頓在臉上,不自覺的往後退了兩步。
  慕毓芫不疾不徐的策馬過來,雲鬢間鬆散的發絲在暮色中紛亂飛揚,金燦燦的霞光更襯出她容光瀲灩,似無盡水波流轉。她居高臨下騎在馬上恍若神祗一般,淡淡的朝下掃視一圈,目光落在明帝臉上良久。眾人在她迫人的氣息中驚詫,卻聽“啪”的一記鞭聲,馬兒尖聲嘶鳴起來,載著坐上驕傲的女子飛速絕塵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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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宓兒,你聽朕說!”前麵女子雙手提著裙幅,正欲穿過九曲十八折的回廊,任憑身後的聲音良大,也是恍若未聞。明帝不得不翻越連廊而下,衝上去擋住去路,花圃中的一畖葵傾赤被踏的破碎,嫣紅的花汁濺在龍靴上,染出一團團斑駁淩亂的花樣。
  慕毓芫避不開,頓步道:“皇上有何賜教,臣妾聆聽。”
  “朕想知道你----”明帝略微沉默停頓,慕毓芫便又要轉身而去,忙一把拉住她的手,喃喃道:“朕隻是不懂,所以想知道----”雖然隻是說了半句,眼前的女子卻漸次有些頓悟,輕笑便一點點浮了上來。
  “皇上,----也未免太貪心了。”有刀鋒般銳利的眼神透出來,慕毓芫抬頭與明帝的目光正視,冷笑問道:“皇上做自己的明君,臣妾做自己的賢妃,難道還不夠?皇上若還有什麽不滿意,不如指點一二?”那聲音裏有著不尋常的冷漠,明帝一刹那失神,不禁鬆開了手,怔怔看著那襲緋羅蹙金飛雲裝翩然而去。
  殿門外處處都是錦緞包裹,紅綢飄飛,隱隱還能聽到言笑聲,明帝回到醉心齋將宮人們攆了下去,周遭一片無限寂寥。殿門外有腳步匆匆的杏色身影,正是跑得滿臉通紅的葉貴人,欣喜道:“皇上原來在這裏!”仿佛覺得自己有些冒失,紅了紅臉,“方才在地上撿到一支金簪,想來是宸妃娘娘在馬上落下,所以趕緊送回來。”
  明帝卻在出神,隨口道:“嗯,難為你細心。”
  “皇上,是不是累了?不如讓臣妾把簪子送過去?”葉貴人往前走了兩步,良久不聞聖音,遂小心翼翼抬起頭,卻正好迎上皇帝冰涼無味的眼神。隻聽“咣當”一聲,竟嚇得她失手將金簪掉在地上,趕忙俯身去揀。
  “別動!”明帝一聲斷喝。
  安安靜靜躺在青金石鏡磚上的,是一支六麵打造的赤金鑲玉鸞鳥步搖,精巧繁複、燦色若金,尾墜還串著幾縷細小的瓔珞珠。記憶的閥門猛然被打開,那一年她初入宮之時,不計其數的賞賜流水般送往雲曦閣,這支金步搖便是其中一件。
  ----隻要你想的,朕都給你。
  ----原來能給的,也不過是一支小小的金簪而已。
  “臣妾知錯了。”葉貴人嚇得不輕,語調中已經帶著些許委屈,連連叩頭道:“都是臣妾不好,不該非要看宸妃娘娘射箭,所以想送金簪過去賠罪……”
  “夠了!”明帝豁然站起身來,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冷笑問道:“她射箭也是給朕看,你有何罪?既然想過去賠罪,方才為何不趕著去?”
  葉貴人頓時臉色煞白,期期艾艾道:“臣妾,臣妾……”
  明帝且不去看她,俯身拾起地磚上孤零零的金簪,往大殿門外走了幾步,方才回頭道:“朕今兒才三十,難道就已經糊塗昏聵了?做女子的,最要緊的就是本分,太要強也不是什麽好事!”最後一句擲地有聲,人卻已經拂袖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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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椒香殿的內閣設有流雲美人榻,窗台上放著小盆的寶珍玉簪花,白蠟似的花瓣上還殘著瑩透水珠,香氣極淡,卻是帶著甜潤潤的氣息沁人心脾。慕毓芫捧了一卷舊書,一頁一頁閑手翻看著,忽然覺得眼前有小小的人影晃動,側首一看,原來是穿著新衣的七皇子跑了過來。
  “母妃,母妃----”七皇子的童音拉的老長,近些時日已經會說簡短話語,特別是“母妃”二字更是咬的清楚,習慣性的撲過來,在慕毓芫的懷裏撒嬌一陣。
  “祉兒,怎麽自己進來了?”慕毓芫俯身攬住七皇子,細心的整理了下衣帶,心下疑惑為何不見奶娘,抬頭剛要喚人,卻見明帝捧著一個刻絲碟子走進來。
  “祉兒,到父皇這裏來。”明帝笑盈盈朝七皇子招手,別的皇子很少見到皇帝,所以見麵時都格外的生畏,七皇子年幼,又甚得嬌寵,因此見麵時特別親熱。此刻慕毓芫又拿起書來看,明帝似乎也知道她不願說話,更是不遺餘力的朝七皇子哄道:“快過來看看,喜不喜歡?來,過來,父皇剝鬆子給你吃。”
  “好。”七皇子點了點頭,一溜小跑過去。
  皇帝並不擅長做此等細活,再加上鬆子仁原本就小,幾粒堆在一起也不過一口,自然趕不上七皇子吃鬆子的速度。七皇子抿著小嘴看著鬆子,象是等得有些不耐,索性啃起自己的手指頭來,自是津津有味。
  慕毓芫見狀搖了搖頭,順手自桌子上拈了塊小點心,柔聲哄道:“好孩子聽話,別把手放在嘴裏。”那千層玫瑰糕做的鬆軟醇香、精巧可愛,七皇子得了愛吃的東西,嘴裏不得閑,也就不去咬手指頭了。
  明帝也無意再剝鬆子,隨手仍在一旁,撣了撣身上的點心屑,朝慕毓芫笑道:“祉兒這些毛病,都是小時候讓慣出來的,慢慢改罷。”
  “母妃,祉兒要喝甜水。”七皇子揚著小手嚷嚷著,慕毓芫轉身端過來一盞木樨花露,喂了他幾口,又給皇帝沏了盞新茶,卻也沒有說話。
  明帝被晾在半空有些不自在,隻好低頭跟七皇子說道:“不是說了別咬手?怎麽總是不聽你母妃的話,知道錯了沒有?”七皇子根本沒有認真在聽,跟著點了點頭,明帝將他放到地上,握著小手作揖道:“跟母妃說,祉兒知道錯了。”
  “母妃,知道錯了。”七皇子大概覺得格外有趣,反倒嗬嗬笑起來。
  “不對,不對,是你錯了。”明帝一麵耐心解釋,一麵抱著七皇子走過去,笑著哄道:“祉兒乖,再重新說一次。”誰知道七皇子並不聽他的話,哄了半日也不開口,隻是伸出雙手要慕毓芫抱他,倒讓明帝無可奈何。
  “皇上,把祉兒給臣妾罷。”慕毓芫伸手接過七皇子,轉身欲走。
  “你先別走,朕有話要跟你說。”明帝擋住在水晶珠簾前,歎了口氣道:“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你非要賭氣麽?縱使是朕不好,你也好歹聽幾句罷。”
  “臣妾不敢,皇上言重了。”慕毓芫隻好頓住腳步,揚聲喚來奶娘,又細細的囑咐了幾句,方才回身道:“皇上有什麽話,隻管說罷。”
  “也沒什麽大事,朕隻是有點閑話想問問你。”明帝拉了她的手,一同走到流雲美人榻前坐下,仿佛在斟酌著說辭,沉吟半晌,突然笑問道:“貴、淑、德、賢,你覺得哪個字更好些?”
  “嗯?”慕毓芫抬頭看了看他,旋即從歉意的神色中明白過來,“皇上問這個做什麽?臣妾覺得個個都好。”她伸手取過小水壺,不疾不徐的給玉簪花灑完水,方才回頭淡然一笑,“想來是皇上打算抬舉人,不知是哪四位妃子?”
  “哪來的四位妃子?”明帝聞言哭笑不得,直說道:“你明明知道朕的意思,除了你,還有誰能妄居四妃之位?如今問好,朕好定下賜字給你。”
  “臣妾不是祉兒,不必哄了。”
  “別說氣話了。”明帝攬住纖細的腰肢,用力將慕毓芫摟在自己懷裏,歉聲道:“朕知道平日難為你,可是你總是不在意,朕便總也不知道你的心----”
  “那如今呢?”慕毓芫猛然掙開皇帝的懷抱,往後退了幾步,將手放在不斷起伏的胸口上,詰問道:“那如今,皇上就知道臣妾的心了?”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下巴微微朝上仰起,“既然要跟別人分享丈夫,那麽臣妾就不會去想自己的心,隻是盡力做好自己的本分而已。所以這樣的話,皇上今後不必再問了。”
  “宓兒,你這是----”
  “好了,皇上不必多說。”慕毓芫打斷皇帝的話,不容他再做解釋,“臣妾明白皇上的難處,知道該怎麽去做。可是,也請皇上替臣妾想一想好麽?有些事情,比如爭寵獻媚之類,就不要再難為臣妾了。”
  ----臣妾的心,等皇上身邊沒有他人再問罷。慕毓芫的眼神如是說,明帝再說不出半句哄勸之詞,垂首沉默半晌,低聲歎道:“好罷,朕知道了。”

  第二十七章 長相守

  次日,天氣出乎尋常的晴朗。椒香殿後院種有積年的常青古樹,枝繁葉茂、鬱鬱蔥蔥,遮天蓋日的樹蔭落成一團團灰墨色,幾乎將其下的小水塘掩去一大半。碧瑩瑩的池中養著數十尾紅、白色的小鯉魚,間或有花斑紋等珍品,正在陰影和光波交接的清水中來回穿梭,遊曳的格外的歡快。
  “撲嗵,撲嗵!”一粒粒小丸子被人拋到水中,魚食入水即散,惹得小魚們爭先恐後的遊過來搶食,迅速的拚湊成一簇圓形花狀。慕毓芫倚著欄杆出神,有一搭沒一搭的丟撒著,索性將剩餘的魚食隨手一拋,起身喚道:“來人,打水過來。”底下小宮女已經捧著銅盆上來,伺候著她洗淨手,方才退下。
  “娘娘,墨研好了。”雙痕細細的鋪平紙折,靜立於旁。
  提筆之下有如流水,琳琅滿目的姓氏、位分,以及密密麻麻的禮儀繁詞,竟然整整寫了三頁有餘。想到這薄薄的冊子分量不輕,慕毓芫不禁笑了笑,“雖說世事皆不由人定,咱們也不能不盡心呐。”她不待雙痕答話,又吩咐道:“去把吳連貴叫來,這件事情還得讓他去跑一趟。另外,再派人去知秋堂傳陸容華,先到側殿候著。”
  不多時吳連貴進來,慕毓芫便把寫好的冊子遞過去,待他看完才問道:“如何?還有遺漏的地方沒有?有什麽不妥的,隻管說出來。”
  吳連貴又細細的看了一遍,斟酌回道:“葉貴人眼下並無身孕子嗣,位分是不是高了些?不過----”他略微思量片刻,像是已經明白過來,“不過看情形,擢升她的位分也是遲早的事,娘娘既然這麽做,就自有一定的深意在裏頭。”
  “深意?”慕毓芫瞥了他一眼,笑意濃厚,“葉貴人年輕,未免心性過高,眼下事情繁多,本宮哪裏顧得上她?早點有了尊貴的身份,更懂得持禮守節,便是不懂亦自會有人指點她,也就省下許多煩心事了。”
  “是,正當如此。”吳連貴點點頭,卻好像對其中一處不解,近身問道:“別的倒也沒什麽,自然都是應該的,隻是陸容華為何也有份?況且,她雖然常年不見聖寵,卻是很會做人,將來會不會難以把握?
  “不妨事,暫時還不用擔心。”慕毓芫抬手折了一枝木槿花,微微綻開的花苞嬌嫩柔軟,使人不忍一握,“她如今並無他人可以依靠,人也是極聰明的,眼下斷然不會添亂子,以後的事且再說罷。”
  吳連貴低頭想了想,躬身道:“既然娘娘安排妥當,奴才也就放心了。”
  “哎----”慕毓芫歎了一口氣,緩緩仰起臉,一穹無際的碧空放著萬丈明光,幹淨澄澈至極,“今兒天氣不錯,正合適坐在水邊賞景看花呢。等會你去皇上那邊,辦完正事順便問一聲,說已經備好午膳了。”往後的日子還得過下去,難不成一直僵著?既然該說已說清楚,該做的也是明白,少不得要鋪個台階讓皇帝下來。
  吳連貴抬頭看了一眼,旋即會意過來,“是,奴才明白了。”
  “等等,別急著走。”慕毓芫低聲囑咐了幾句,仿佛仍覺得不夠妥當,又折身回去沉吟片刻,在小紙上慢慢寫了幾行字,小心的疊好,“先讓皇上看到這個,等問你話時就按吩咐的說----”抬眼見雙痕從內殿步出來,想來陸容華已趕到,遂不再多說,揮手讓吳連貴下去。
  “走罷。”慕毓芫搭著雙痕的手,慢步回殿。
  “娘娘,金安萬福。”陸容華從側殿趕上來相迎,不待慕毓芫坐下便搶先上去端正了坐墊,立在邊上笑道:“今日雙痕姑娘親自來請,嬪妾不甚惶恐,也沒來得及收拾就趕過來,不知娘娘有何要事吩咐?”
  “你住在泛秀宮的日子也不短,還是如此生疏?”慕毓芫意態閑閑的坐下,隨手指了旁邊的位子與她,微笑道:“也沒什麽要緊的事,不過現在孩子多,整日鬧的心煩不得安寧罷了。”
  “娘娘膝下兩位皇子,一位公主,正說明娘娘是福澤深厚之人。”陸容華看了看慕毓芫的神色,順著先頭的話笑道:“不過娘娘一直事務繁忙,又要照顧著皇子們,想來成日都是極辛苦,不似嬪妾這等悠閑得空了。”
  “不錯,還是你懂得人心。”慕毓芫幾乎忍不住出聲稱讚,卻隻是不緊不慢的飲了一口茶,方才笑道:“常常都是顧得上這個,又丟了那個,倒弄得孩子們總是三病兩痛的,本宮心裏也很不安生。”她往椅子後麵靠了靠,慢悠悠說道:“所以,本宮打算把溟翎公主交托付給你,撫育她長大成人。”
  “這----”陸容華自然是大吃一驚,頓了頓穩住神色,“嬪妾位分低微,哪有資格撫育公主呢?娘娘說笑了。”
  “不用擔心,本宮自會替你安排。”慕毓芫似乎沒有留意到什麽,曼聲笑道:“方才已給皇上遞過請折,先擢升你為嬪位,可不就是兩全了?”
  陸氏多年來一直聖寵微薄,家族亦是寒門小戶,並無權勢,以她無子嗣的身份想要榮及嬪位,恐怕這輩子做夢都未曾想過。陸容華垂首陷入深思,像是在琢磨著此事的利與弊,半晌才回道:“嬪妾平日受娘娘恩惠良多,深感無以為報,若能為娘娘分擔一些煩憂,自然是義不容辭。隻是嬪妾生性愚鈍、無德無才,恐怕皇上那邊未必會應允,倒是辜負娘娘的好意了。”
  慕毓芫情知她已經答應,釋然一笑,“你有心分擔後宮瑣事,便是替皇上分憂,又怎麽會不應允呢?且放心回去,等著好消息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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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昨夜並未召幸嬪妃,自個兒在天禧宮獨自安歇,好在一大早就有堆積如山的奏章等著批複,一直忙到近晌午才勉強收工。“啪!”的一聲重響,最後一本折子被摔在案頭,明帝揉了揉額頭,喚道:“茶!”餘音未落,多祿已經換了一盞新茶上來,端端正正放在禦案一角,順帶把茶蓋也揭開了。
  明帝緩緩喝了兩口,悵然問道:“晌午了?”
  “是。”多祿點點頭,又小心翼翼問道:“泛秀宮那邊派人過來,吳連貴已經在外麵等了會,皇上要不要見?”
  “為何不見?”明帝頓時有些不悅,蹙眉道:“別整天在肚子裏瞎琢磨,讓朕知道生氣,還不快去傳?!”多祿忙連聲不迭的應下,一溜煙的跑了出去。
  “皇上,娘娘讓奴婢送請折過來。”吳連貴進來先叩頭,將折子雙手舉過頭頂,待多祿取過去交與皇帝,方道:“娘娘說,聽了皇上昨日抬舉的話,深感聖恩隆厚,所以今日上請折待皇上聖閱。”
  “這是----”明帝將折子中的一紙紅箋抽出,細細看了半日,疑惑道:“這也是宸妃讓你送過來的?”多祿瞥了一眼趕緊低下了頭,悄悄退下去,將殿內的宮人都攆到側殿,自個兒靜立於台階之下。
  吳連貴一臉茫然,搖頭道:“奴才隻是送折子,別的就不知道了。”
  淺淡的嫣紅色信箋,蠟染似的均勻,信箋被疊成細致的同心方勝形,上麵還殘留著一絲絲閨房中的溫軟香氣。皇帝的神色有些猶豫,象是舍不得拆開那同心信箋,又想知道裏麵的內容,躊躇著摩挲了半日,展開卻是一首極為簡單的小詩,上麵寫道:“至近至遠東西,至深至淺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
  “至親至疏夫妻……”明帝有些茫然失神,那是何等心思剔透的女子?多少想要說的話,多少道不盡的心事,隻這一句便已清楚明了。
  高大的鎏金蟠龍鼎爐燃著龍涎香,徐徐嫋繞,在幽深闊長的大殿內緩緩擴散著,一縷縷輕煙如夢。整個大殿靜若一潭池水,宮人皆在偏殿等候,吳連貴和多祿也是大氣不出,木雕似的等候著皇帝發話。“哎……”空氣裏透出一聲輕不可聞的歎息,似有還無,仿佛是從某個角落縫隙逸出來一般,轉瞬便已消失無痕。
  “多祿,你過來。”明帝終於出聲,自腰間摘下一個精致的小荷包,將紅箋卷好塞進去,遞過去道:“掛在朕寢宮的床頭,仔細著點!”
  多祿為人機靈敏快,趕緊從旁邊取過紅漆盤子,小心慎重的鋪上一方黃綢,捧上去接住皇帝的荷包,笑吟吟道:“皇上隻管放心,奴才省的。”
  明帝恢複了平常神色,拾起案上的折子往下看,突然蹙眉頓住,朝底下的吳連貴招了招手,指著陸容華一處問道:“宸妃做事向來都有道理,此處是不是寫誤了?她交待你什麽話沒有?”
  吳連貴作勢看了一眼,躬身回道:“娘娘近日常感精力不夠,於是想把溟翎公主托付別人照料,正好陸容華穩重妥當、堪當此職,隻可惜位分上頭卻有些低了。”
  明帝神色一僵,恍惚了片刻才道:“是了,如今添了佑綦和佑棠,加上祉兒就是三個孩子,宸妃一人的確照顧不過來。不過妃嬪之位尊貴,素來沒有同住兩人的先例,先頭宸妃住在沐華宮也是臨時,長久住一起並不合規矩。”
  “是,娘娘也是如此說。”吳連貴豈會聽不出皇帝鬆動的口氣,趕忙上前笑道:“娘娘說,若是陸容華能夠升為嬪位,自然是要別宮安置的,正好陸容華原本就是沐華宮的人,再搬回去也就是了。”
  “嗯,那就很妥當了。”明帝頷首往下看去,大致也和自己想的差不多,遂提起朱筆寫下一個“準”字,又加上一枚鮮紅禦印,“好了,先把折子送下去。後宮裏一下子冊封這麽多人,夠得司禮監那些人忙活的,還得提早準備。”
  “是,奴才馬上去。”吳連貴捧著折子往外飛走兩步,突然一拍腦門兒,又折身回來,“方才急著辦事,忘記娘娘的一句話。”他探頭看了一眼堆壘的奏章,惋惜道:“娘娘原想請皇上過去用膳,看來卻是不得空了。”
  明帝先是一愣,繼而笑著喝斥道:“胡扯八道,朕為什麽不得空?再忙,難道就不吃東西了?要不是看宸妃素日疼你,今兒就打斷你的狗腿!”
  吳連貴趕忙賠笑,連聲道:“是是,奴才糊塗了。”
  午膳擺在邀月閣的二層,自上可以觀賞金光粼粼的碧澄湖,湖畔種植一圍碗口粗的垂柳,一簇簇柳條有如女子裙幅上流蘇,隨風擺動起來。此湖乃重修泛秀宮時特造,岸頭堆砌著人工而成的假山石洞,潺潺清水從中湧出,落在其下巨大的白英圓石上,濺出一片蒸騰如沸的雪白水汽,頗為可觀。
  慕毓芫倚著欄杆賞著湖麵之景,心思卻不知飄到何處,恍惚聽見周圍宮人們歡喜出聲,回神望前看去,一行人正簇擁著皇帝往這邊走來。想來是剛剛換過家常衣衫,皇帝身上是一襲海藻藍的團夔紋華袍,與他冷清俊毅的麵容極為相襯,連唇角的那彎淺淡笑意也越發顯得漂浮,讓人捉摸不定。
  仿佛是感應到閣樓上的綿長目光,明帝仰頭衝慕毓芫一笑,片刻便已走上樓來,含笑問道:“莫非是朕今兒特別英武,竟然讓咱們的宸妃娘娘看入了迷?”他又朝底下的人問了一句,宮人們自然是連聲稱讚,“看來,十有八九真是如此呢。”
  慕毓芫淡淡一笑,“皇上還沒喝酒,便先醉了。”
  “既如此說,那今兒就一醉方休。”明帝迎著和煦陽光說笑著,回頭看到席上的座位不免疑惑,“為何設這麽多張椅子?難道還有好些人?”
  “不多,還有三個。”慕毓芫掩麵忍住笑,看著皇帝。
  “三個?”明帝似乎微有不悅,正想說兩句,卻見奶娘們抱著七皇子幾個過來,恍然解悟過來,又氣又笑道:“你就知道捉弄朕,等會回去再好好罰你。”
  慕毓芫一臉無辜,正色道:“祉兒,佑綦和佑棠,可不剛好是三個麽?臣妾並沒有說錯,皇上為何要罰?”說著朝七皇子招招手,將他摟在懷裏逗道:“祉兒乖,你過來數一數,父皇看著呢。”
  “一,二,三……”七皇子伸著小手點著,卻不回頭去數,隻是撲到慕毓芫懷裏埋頭笑著,不時仰起頭看看明帝,又捉迷藏似的將自己藏起來。
  明帝跟七皇子玩了一陣,伸手將他抱了起來,親了親笑道:“一天天大起來,還是這般愛玩鬧撒嬌,等到年底也該開始識字了。”多祿早搬開椅子好讓皇帝坐下,底下兩名奶娘護著佑綦和佑棠,宮人們也魚貫而入,陸陸續續端上美酒佳肴來。
  明帝不停給七皇子夾菜喂食,兩人邊吃邊笑,慕毓芫在旁邊笑道:“好在佑綦和佑棠還小,不然定說皇上偏心,不疼他們了。”
  “哪有的事?”明帝吩咐宮人將麵前的甜食端過去,分別指給佑綦和佑棠,“都是朕的孩子,自然是一樣的疼愛的。”想了想不免一笑,又給慕毓芫夾了一筷子菜,“莫不是你在吃孩子們的醋?來,朕給你做布菜使官,可別再惱了。”帝妃相互說笑,多祿等人趕緊在邊上附和,一時笑語晏晏。
  如此熱鬧的光景,午膳比之平日多了些時辰,三個孩子都有些困乏,慕毓芫便吩咐奶娘抱他們回去,好生安頓著午睡。入秋的正午並不算炎熱,暖風和煦、花香宜人,帝妃二人繞著花道慢慢回走。連廊下是形狀各異的花圃,周圍散養著五彩斑斕的錦雉,不時低頭在地上啄食一番,好不悠閑。
  九曲十八折的連廊,朱漆綠瓦、雕花刻字,明帝執著慕毓芫的手坐下,扳正她的身子笑道:“眼下隻有我們兩個,你且說說----”扭頭瞅見月子山門前有人影晃過,不由大喝道:“誰?鬼鬼祟祟的!”
  吳連貴從月子山門後出來,上前先給帝妃二人口頭請安,方道:“方才鍾翎宮那邊出了點事,奴才急著回稟娘娘裁決,不防驚到聖駕,還望皇上恕罪。”
  明帝不悅,問道:“好好的日子,又怎麽了?”
  吳連貴垂手靜立,低頭回道:“前幾日江婕妤丟了枚玉佩,一直找不著,隻說是小東西也沒在意,誰知道今兒卻在清瀾堂找到了。”
  明帝似乎有些印象模糊,不由問道:“清瀾堂?那裏住著的是誰?”
  “文才人。”吳連貴小心翼翼回著,又道:“文才人的貼身宮女喚作采茵,玉佩便是在她那裏找到的,另外還搜出些別的東西。”
  “好了,別惹得皇上不高興。”慕毓芫聽出他最後一句的閃爍,淡淡將其打斷,溫聲說道:“天下多少大事等著皇上,難道還要為如此瑣碎小事煩心?齡嬪不是在鍾翎宮麽?凡事都讓她先裁度著,本宮先陪皇上回去午歇,隨後就過來。”
  吳連貴忙道:“是,奴才明白了。”
  明帝看著遠去的吳連貴,不快道:“朕也去瞧瞧,看她們要鬧出什麽花樣來!”
  “嗬,臣妾不讓皇上去。”慕毓芫起身攔住皇帝,在他詫異的目光裏一笑,“轄理後宮是臣妾的分內事,皇上難道要越俎代庖麽?不如聽臣妾一句,先回去午歇著才是正經的,沒什麽大不了。”
  “越俎代庖?好大的膽子,就不怕朕治你的罪?”皇帝失笑起來,象是從沒想過會聽到如此話語,想了想笑道:“不過,這話也隻有你才敢說。”
  “那----,皇上還想聽誰說?”慕毓芫似嗔似笑的反問,雙眸如有盈滑的水銀在不定流動,笑聲更似山澗的一捧清澈泉水,潺潺淙淙,令人無限迷戀沉醉。
  明帝有些不舍得移開目光,雙手漸漸收緊慕毓芫的腰肢,不容許她掙脫出去,那雪白的脖頸間散落著幾絲碎發,忍不住俯身吻了下去,喃喃道:“好,朕隻聽你一個人說……”
  “皇上----”慕毓芫掙了幾次,急道:“這裏可是外頭,人來人往的。”
  “嗯?”明帝鼻子裏悶哼了一聲,鬆手放開她,笑道:“你怕什麽?從前聽說人肉好吃,朕總不大相信,所以今兒便親自嚐了一嚐。”
  慕毓芫聽他說笑有趣,遂問道:“如何?什麽味兒?”
  “酸的,女人的肉是酸的。”明帝故意咂了咂嘴,一本正經的說道:“知道是什麽緣故嗎?有人愛吃醋,所以把自個兒的肉都洇酸了。”
  慕毓芫輕聲笑出來,佯裝不懂問道:“是誰?”

  第二十八章 暗湧

  新妃嬪們入宮近三月,文才人卻從未被皇帝召幸過一次,不過今兒的清瀾堂卻陡然熱鬧喧嘩起來,幾乎有些沸反盈天。那被指偷東西的宮女采茵跪在地上,抽抽噎噎的啼哭著,“奴婢……奴婢沒有偷,真的沒有偷……”像是已經嚇得發昏,反反複複都是這幾句話,卻解釋不清為何會被搜出東西。
  “嗬,正所謂----”江婕妤握著絲帕輕輕掩麵,眼角眉梢盡是得意,朝默不作聲的文才人瞥了一眼,不屑的輕笑道:“----有其主必有其仆,也不算稀奇呀。”文才人自小便有隱疾,一著急就有些口齒不清,因此雖滿臉漲得通紅、渾身顫抖,卻是咬著嘴唇一言不發。
  江婕妤還欲再說幾句,卻聽外麵小太監高聲唱道:“齡嬪娘娘駕到!”
  殿內眾人都聞聲回頭,隻見門口立著一名秋香色錦雲宮裝女子,容顏秀雅、笑意淡然,正是統領鍾翎宮事宜的主位----謝宜華。她原本外出散心,直到被吳連貴找到才知宮中出事,此刻正搭著新竹的手走進來,微笑道:“江婕妤也在?想來是過來探望文才人的,怎麽不坐下說話?”
  江婕妤趕忙襝衽請了安,一襲蹙銀線的軟煙羅裙觸地有聲,越發顯得身姿盈盈,退了幾步立在側旁,婉聲回道:“嬪妾前幾日丟失玉佩,原想著是隨手放亂沒想起,也沒認真放在心上。後來,有人說丟墜子那天見過采茵,嬪妾自然是不信----”
  謝宜華輕聲失笑,打斷問道:“既然不信,還親自過來查什麽?”
  江婕妤麵色大窘,臉紅的跟熟透的水蜜桃似的,頓了頓方道:“隻因嬪妾想著若查不出什麽,也好徹底賭住底下那些人的嘴,更是還給文才人一個清白。”她突然格外惋惜的歎了口氣,“誰知道,不光在采茵的箱子找到玉佩,另外還在箱底發現些散落的粳米!嬪妾不敢自專自斷,還請娘娘裁決。”
  “是麽?這倒是新鮮了。”謝宜華對先前的事略有所知,不免漸漸覺察出今日之事不小,卻故作疑惑道:“隻聽說過偷金子、玉器,或是珠寶首飾的,沒想到還有笨到偷米的蠢人,那能值幾錢銀子?”
  “娘娘有所不知,前些日子葉貴人丟了米呢。”江婕妤往前走近幾步,那神情仿佛跟謝宜華是舊日相熟一般,貼在她耳畔輕聲道:“那日剛巧文才人在場,當時宸妃娘娘說證據不足,便沒深究下去,不料今兒倒碰巧查出頭緒來。”
  謝宜華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心內微微厭惡,卻隻是連聲誇道:“江婕妤果然聰明伶俐、心細如發,如此曲折蹊蹺的事,多虧你一番話說得清晰明白,頓時就讓人想得通透了。”說著抬手止住搖頭欲辯的采茵,隻朝文才人問道:“采茵是你的丫頭,你有什麽話說?”
  文才人緩緩抬起頭,平聲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江婕妤不料她如此硬氣,一時下不來臉,不屑冷笑道:“主子奴才都是賊,還敢說是別人誣陷?真是從沒見過……”她猛然瞥見文才人冷如薄冰的眼神,不禁嚇的渾身一顫,遂訕訕閉上了自己的嘴。
  “既然,此事牽涉到葉貴人----”謝宜華略微沉吟片刻,吩咐吳連貴道:“去請葉貴人過來瞧瞧,方才好做定論。”待吳連貴領命出去,又側首對新竹低語,“你去,把禦膳房的管事傳過來,帶到側殿等著問話。”
  泛秀宮的大太監親自來請,葉貴人還以為是宸妃傳召,誰知道雲車卻是一徑往鍾翎宮方向趕去,不由疑惑道:“吳總管,不是去見宸妃娘娘麽?”吳連貴在雲車旁邊小跑著解釋著,大致把前因後果說了一遍,車卻已經趕到鍾翎宮側門了。
  葉貴人扶著宮女的手下車,進去才發現慕毓芫也在殿中,正在同謝宜華低聲細語的說著什麽,忙上前襝衽道:“嬪妾見過宸妃娘娘、齡嬪娘娘,金安萬福。”
  慕毓芫抬手讓人賜了座,卻不急朝嬪妃們問話,命人將收集起來的粳米遞給禦膳房的管事,含笑問道:“你方才說,當日給葉貴人送去的是珍珠碧玉粳米,再瞧瞧這些是不是同一樣的?好生瞧仔細,不得有半點隱瞞疏忽!”
  一屋子的妃嬪神色各異,那管事嚇得戰戰兢兢走上去,不光認真瞧了兩邊,還拈了一粒放到嘴裏嚼了嚼,方才叩道:“回宸妃娘娘,正是珍珠碧玉粳米。”文才人不由神色大變,看了看慕毓芫,垂下頭忍著沒有言語。
  小太監又將米粒捧到葉貴人麵前,碧盈盈的小米粒,光滑潤透、圓若珍珠,其實米粒並非珠寶玉器,有不同質地形狀可辨,既然同品同類,幾乎沒有什麽可區別的了。誰知道葉貴人卻驚的倒吸了口氣,卻遲疑著不肯出聲,眸中神色更是不停閃爍,眾人都不免有些疑惑不解。
  謝宜華反應極快,側首朝慕毓芫點點頭,搶先出聲道:“葉貴人先不要著急,慢慢瞧一瞧,千萬別認錯了。”她一麵止住葉貴人,一麵讓小太監把盤子捧給葉貴人的貼身宮女看,又問道:“你瞧瞧,可是你們主子丟的米?”
  “奴婢,奴婢不認得……”那宮女瞧了一眼,目光卻不斷朝葉貴人打量,仿佛覺得自己的話不通,趕忙解釋道:“貴人平日念米佛時,都不讓奴婢們打擾,所以……所以奴婢不記得了。”
  “是麽?”慕毓芫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頗為玩味的問道:“你成日貼身伺候著你們主子,竟然還是一問三不知?想來還是貴人太寬和待下,縱容的你們沒有半點尊卑禮儀,你當本宮也是如此好性子麽?!”
  最後一句聲色俱厲,那宮女嚇得“撲嗵”跪在地上,惶急的眼淚都滾了出來,連連磕頭求饒,“奴婢……奴婢知錯,今後再也不敢了。”
  慕毓芫且不去看那宮女,柔聲問道:“葉貴人,還沒想起來?”
  葉貴人顯得有些左右為難,抬眼卻瞥見兩道清晰的目光,帶著刀鋒般的銳利,仿佛能夠剖析所有的世事明情。恍然間,憶起馬場上那迫人心弦的鋒芒,憶起皇帝後來的態度,心內終於做出決斷,遂輕聲回道:“這米珠----,並不是嬪妾的。”
  此言一出,殿內之人不免都驚呼起來。
  謝宜華側首微微一笑,慢慢轉回頭,饒有興趣的朝葉貴人問道:“莫非貴人還在米珠上做了記號?怎麽知道不是自己的呢?”
  江婕妤的臉色有些慘白,急急插嘴道:“貴人,明明是一樣的,怎麽會不是呢?你可不能怕別人受罰便有心開脫,那可是欺騙娘娘的呀。”
  慕毓芫含笑瞥了她一眼,淡聲道:“婕妤不要著急,等問你再答。”
  江婕妤嚇得低了頭,垂首道:“是,嬪妾知道了。”
  葉貴人似乎想與她劃清界限,略微往側旁讓了一讓,朝慕毓芫回道:“當初米珠乃是為皇上大壽準備,隻因嬪妾覺得綠色不大合適,便自個兒用鳳仙水通染過一遍,以求喜慶吉祥一些,所以這些米珠並非嬪妾遺失。”
  “看來,隻是一場誤會。”慕毓芫睨了一眼江婕妤,瞧她還欲開口爭辯,遂淡淡微笑道:“話說回來,今日之事既然出在鍾翎宮,原也該回稟齡嬪再做搜查,婕妤下次可不能如此莽撞了。”
  江婕妤怔了怔,小聲回道:“是,嬪妾謹遵娘娘教誨。”
  慕毓芫不再去看江婕妤,吩咐司刑的太監道:“采茵手腳不幹淨,偷米偷玉,不能再留下來。把她帶下去杖責二十,罰到洗衣庫為奴,不得再生事端了。”
  采茵嚇得半死,抱住文才人的腿哭道:“主子,主子救我……”
  “好了,帶她下去。”慕毓芫似乎不願再糾纏下去,緩緩站起身來,在殿內的嬪妃身上環視了一圈,淡聲道:“過幾日,皇上要抬舉大家的位分,今兒在場的姐妹們都有喜事,還是趕緊回去準備吧。”江婕妤麵色喜憂參半,葉貴人卻顯得鬆了一口氣,二人都告安退了出去。
  “多謝娘娘明斷,為嬪妾洗清嫌疑。”文才人上前磕了個頭,戀戀不舍的看著遠去的采茵,卻竭力忍了忍,並沒有出言為其辯解。
  “江婕妤性子急,眼裏容不得一粒沙子,你也別太放在心上了。”慕毓芫遞過去一方絲帕,坐正身子撫了撫自己的輕羅紗衣,緩緩說道:“采茵是你自幼的丫頭,少了她自然讓你不習慣,所以本宮打算把紫汀撥過去,她素來都是個穩妥的人,今後有事也能替你拿個主意。”
  如此,便是賜了一把劍到清瀾堂。
  “是,嬪妾謝娘娘垂憐。”文才人心思敏捷,很快就領悟出其中的用意來,連忙叩頭謝道:“隻是嬪妾人微位低、起居清減,清瀾堂也萬萬不能跟娘娘那兒相比,如此一來,恐怕是委屈了紫汀姑娘。”
  “嗬,不委屈。”慕毓芫的笑容透著深刻,目光也頗有些複雜,“皇上時常誇你知史書、明事理,今後更要做個表率才是。”她隨口說著,伸手攜了謝宜華笑道:“今兒既然來了,順便去你那喝喝茶、說說話,也好讓文才人歇息一會。”
  謝宜華麵色柔和,微笑道:“是,唯娘娘之命是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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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娘----”紫汀拉長聲音抱怨,歎氣道:“為何單單派奴婢去?奴婢不如雙痕姐姐穩重,也沒有香陶機敏,笨手笨腳的,還是在娘娘身邊服侍的好。”
  “你呀,別學會慪氣。”慕毓芫原本正在飲茶,聞言不免搖頭一笑,“雙痕自然是走不開的,香陶更是整天闖禍,除了你還能有誰?若是派別人去,本宮更是放心不下,你就別偷懶嚕蘇了。”她手裏輕輕撥著茶蓋,慢悠悠說道:“放心,本宮也舍不得你,遲早都要回來的,不過呆一段日子而已。”
  “好罷。”紫汀這才鬆了口氣,點頭道:“奴婢也不多嘴,今兒起就去替娘娘做門神去,隻盼娘娘別把奴婢忘記了。”
  “門神?”慕毓芫仿佛在回憶著什麽事情,聞言放下茶盞笑道:“都是平日慣的你們,稍苦點的差事就敢抱怨連天,真該打你一頓板子。”
  “哎,奴婢隻是不懂。”紫汀朝做鬼臉的香陶瞪了一眼,歎了一口氣道:“今兒的事情,擺明就是江婕妤無中生有。娘娘肯輕易饒過她,不過是看在過幾天的大事上,想讓宮裏頭清淨些,隻是----”
  慕毓芫瞧她欲言又止,笑道:“嗬,你有話就說罷。”
  紫汀聽她開了口,便連珠炮似的問道:“奴婢不懂,小小一個文才人,也值得娘娘如此大費周章?即便是為了護著她,隨便指誰還不都是一樣?隻要是泛秀宮的人,誰不看著娘娘的臉麵,難道還好意思明著為難?娘娘也太抬舉她了。”
  “不是本宮抬舉她,是你們太小看人了。”慕毓芫臉上的笑容漸漸變淡,慢悠悠說道:“還記得那天她獻的對聯麽?什麽鶼鰈情深、琴瑟和鳴,本宮又不是中宮皇後,哪裏承受的起如此厚語?底下多少人側目,難道你們都沒瞧見?”
  眾人都是神色一僵,雙痕在旁邊歎道:“還好皇上不甚喜歡她,不然,還不知道會生出多少事端呢。”紫汀這才慢慢正色,象是有些領悟過來。
  “既討得皇上歡心,又惹得一群妃子盯著本宮不放,若本宮也似江婕妤那般,隻怕將來被算計了,還蒙在鼓裏呢。”說到此處,慕毓芫不免搖了搖頭,淡淡笑道:“江婕妤也太沉不住氣,一點小事記掛到現在。在這後宮裏頭,誰沒有幾件煩心的事?都要像她這樣,那日子也沒法過了。”
  紫汀垂首想了想,問道:“娘娘的意思,是要奴婢看著文才人?”
  “不,她不是你能看住的。”慕毓芫象是說得有些疲乏,招手讓雙痕過來捶肩,自己往紫菀花軟枕上靠了靠,斂色道:“你提防著江婕妤別再去找事,也替本宮盯著文才人一些,都不是省心的。”
  紫汀歎了歎,點頭道:“是,奴婢記下了。”
  慕毓芫理了理雲鬢鬆散的發絲,吩咐雙痕道:“你回頭跟吳連貴說,找機會調幾個人到淩波館當差,本宮再三偏袒文才人,想來江婕妤已經記恨下了。”她說話的語調雲淡風輕,眾人卻不免聽出一身冷汗,皆是相對無言。
  “啟稟娘娘,懿慈宮來人了。”
  慕毓芫聞言微微吃驚,握著紫綃紗絲帕的手緊了緊,微微蹙眉道:“怎麽,難道太後的病又重了?快去,讓那人進來回話。”
  懿慈宮的宮人被領進來,叩頭道:“啟稟宸妃娘娘,太後今日精神好,想讓娘娘過去說說話。太後還說,多日不見溟翎公主,讓娘娘一並帶過去瞧瞧。”
  “好,本宮這就過去。”慕毓芫略微放下心來,象是有些不勝疲憊,揮手道:“你們都各自下去做事,別杵在這裏。”略微想了想,吩咐香陶道:“你去清瀾堂傳文才人,本宮帶她一起去見太後,也好全了她的一番孝心。”
  懿慈宮位於東西六宮之後,偏殿居住著太妃們,正殿匾書----儀和正方,乃高祖皇帝的親手禦筆。眾人連跨三道儀門方到內殿,廊上是兩人抱深紅舊漆柱子,一群著裝清減的宮女呆立在側,隱著些許晦悶之氣。領頭的宮人眼尖瞧得清楚,忙支使小宮女進去稟報,自個兒迎下來笑道:“宸妃娘娘,太後在裏頭問好幾遍了。”
  慕毓芫牽著溟翎公主的手,抬頭看向藏青色的蝠紋壽字窗欞,恍然憶起多年前的舊事,出神半日才道:“嗯,文才人也過來了。”那宮人笑著往後打量了一下,略微點頭便算作行禮,領著眾人往殿內走進。
  太後身著石青色刺繡緞服,盤桓髻上簪著幾隻素淨的壽字金釵,臉色透著不常曬光的病態蒼白,抬頭淡笑道:“都來了,坐罷。”說著朝溟翎公主招了招手,將她摟到自己懷裏,憐愛的撫摸了一陣,方才吩咐宮人先領下去玩。
  殿內一陣沉默,三個人都沒有開口說話。慕毓芫看了看文才人,目光流連在她急欲陳事的焦色上,心下體會的明白,遂起身微笑道:“文才人孝心誠厚,一直都惦記著過來看望太後,想來有許多有體己話要說。”
  “不用,你先留下。”太後像是整肅了精神,抬手打斷道:“你轄理著後宮諸事,沒那麽多閑工夫,哀家先跟你說幾句。”側首看了看文才人,又道:“秀姝,你原先沒來過懿慈宮,先下去隨便逛逛罷。”文才人微微一怔,忙福禮跟著宮人退下去。
  慕毓芫替太後滿了滿茶水,輕聲問道:“母後,近日可覺得好些?”
  “什麽好不好,那些都是唬人的話。”太後接茶飲了一口,慢悠悠道:“哀家的病不過是拖著日子,想來……”突然一陣猛烈的咳嗽,倒嗆的臉上泛起些許血色,喘息了一陣,忽而歎道:“秀姝這孩子,太固執了。”
  慕毓芫有些不明其意,隻好笑道:“文才人很懂得規矩,太後不必擔心。”
  “秀姝那點小心思,你斷然不會看不出來,隻是礙著情麵不說罷了。”太後雙目微闔,緩緩搖頭道:“你不必替她掩飾,也不必在哀家麵前掩飾。她年輕不懂事,你好歹擔待著些,別跟小孩子一般計較。”
  “兒臣不敢。”慕毓芫向前欠了欠身,眼光卻落在文才人帶來的一疊佛經上,青油油的細薄竹紙,上麵是密密麻麻的工整小楷,“況且,文才人也不是孩子脾氣,隻瞧她給母後抄的佛經,便知心性穩妥大度。”
  “哎……”太後突然悠悠歎了一聲,淡笑道:“你隻當哀家是護著秀姝,所以才這麽說話,卻不知哀家隻是替她擔心而已。”
  慕毓芫不便多加辯解,隻道:“是,兒臣聆聽母後教誨。”
  “你且放心,回頭哀家自然會囑咐她。”太後從袖中取出一方盒子,一臉莊肅的遞給慕毓芫,自己慢慢的倚到團福軟枕上,平聲說道:“這是當初太皇太後留下的,可惜哀家卻沒能用上,辜負了她老人家的厚望。你的性子不似哀家這般懦弱,想來對你將來必有用處,打開看看就明白了。”
  慕毓芫帶著疑惑將盒子打開,展開內中細長卷綢,不由倒抽一口涼氣,上麵全是帶著官階的人名,既有京官,亦有外省大員,別的並沒有一個多餘的字。想來當年太皇太後心思深刻、謀慮甚遠,所以才將這份法寶留給孤兒寡母依靠,隻可惜沒有派上任何用場,故人便已然逝去。
  “當年,高祖皇帝駕崩,哀家隻恨不得跟著他去了。”大約是年歲已久,太後的神情並不特別哀痛,緩緩說道:“可是太皇太後年事已高,曄兒又隻是個孩子,這人世間竟有那麽多丟不下,放不開……”
  “母後……”好似有無形重物朝胸口壓過來,慕毓芫有些喘不過氣,緩緩跪到太後麵前,哽咽道:“兒臣,兒臣……”卻說不出完整的話來,隻是慢慢抿緊了嘴唇,一任自己輕聲啜泣。
  太後伸手攬住她,幽然歎道:“好孩子,快別哭了。”
  到底,是什麽讓自己這麽痛?慕毓芫抬手握緊胸口,覺得疼痛正以迅疾的速度蔓延開來,像蛛網一樣鋪天蓋地的裹住自己,卻是無力掙紮。他去了,而自己活下來。一步步走到今天,萬般辛苦,亦不敢有絲毫懈怠,為何卻總也看不到出口?原來,那時苦痛隻是個開始,而純粹的幸福,早在那一刻就已經完全葬送。
  “----皇帝他,待你好麽?”太後問道。
  慕毓芫在驚詫中抬起頭來,不知該回答好還是不好,而且橫亙在二人中間的是非太多,遠非簡單的一句話能夠說得清楚。心中一片茫然迷亂,魂魄也好似遊走在回憶和現實之間,沉默良久方才點了點頭,輕聲道:“嗯,還好。”
  “那就好。”太後微微笑了笑,又道:“皇帝雖非哀家撫養,卻也知道一些,那樣多疑不穩的脾性,隻怕是讓你受委屈了。”
  慕毓芫緩緩搖頭,輕聲回道:“兒臣很好,母後不必擔心。”
  “說句後悔的話,若是當初高祖皇帝沒有傳位給曄兒,隻怕我們母子還要好些,再淒涼,也好過如今陰陽兩隔……”太後終於忍不住流下淚來,顫聲道:“曄兒,曄兒他自幼倍受嬌寵,哪裏懂得什麽帝王之道,反倒害了他……”
  恍然又是那一段歲月,藩王們四起崌立,北方霍連國的騷擾亦是不斷,剛剛登基的少年皇帝亂了分寸,漸漸焦慮成疾。幸好北邊有雲、慕兩軍鎮守,國中有太皇太後把持朝政,如此方才大致穩定住時局。待太皇太後薨逝,朝中大臣頓時分出派別,元老們又倚老賣老,少年皇帝的病情卻日漸纏綿,最終因沉屙無治而駕崩西去。
  “母後----”看著悲痛難忍的太後,慕毓芫忍不住要說出那個秘密,卻隻是不斷的猶豫著,最後隻輕聲說道:“兒臣會好生照看曄兒的孩子,母後也請多保重身體,莫要太過傷懷了。”
  “你為小芊想的很周到,哀家很放心……”太後慢慢止住淚,頓了頓道:“你好生收妥當那卷名單,莫學哀家當年那般隻顧悲痛,卻全然沒有半分遠見。”說話間一陣連續的氣喘,掩嘴咳了半日,“哎,彼此見著反倒難受。等會讓秀姝把小芊帶回去,你出來的時辰也不短,先回宮去罷。”
  慕毓芫沉默片刻,起身道:“是,母後多保重。”

  第二十九章 華傾

  延禧六年九月初三,曆書曰:天順,上上吉。
  元徵城內一片熱鬧歡騰,樹上的茜素紅紗迎風舞動飛揚,寶簷琉瓦、金鈴玉鐺,在陽光下灼灼生輝,連空氣裏都漂浮著令人眩暈的喜慶之氣。平日冷清無人的儀和殿,此刻正在舉行隆重的四妃之禮。四妃乃正一品妃位,規格要高出平常妃禮許多,其專用的金冊、金印皆由禮部擬製,交由製器庫專人打造。
  慕毓芫頭戴赤金六扇綴玉翅寶冠,身穿蹙金絲雙繡牡丹錦春團紋吉服,接過淑妃專用的金印、金冊等物,再乘金鸞鳥頂珠寶輿前往奉先殿,行大禮叩謝聖恩。今次盛典非比往常,同時冊封的妃嬪還有七人,惠嬪徐氏、齡嬪謝氏、純嬪朱氏,均冊為妃位,另有貴人葉氏冊為萱嬪,容華陸氏冊為陸嬪,婕妤江氏、才人文氏冊為貴人,以襄助淑妃協理六宮。
  盛大的儀式繁瑣冗長,一直延綿持續到巳時末,才算大致結束。不過泛秀宮的宮人卻還不能歇息,儀式完畢,先要升鸞座讓淑妃接受嬪妃叩拜,接著在椒香殿設宴款待六宮妃嬪,以賀封妃之喜。椒香殿內坐著大半殿的人,東西六宮的妃嬪們都已悉數到齊,燕瘦環肥、夭桃穠李,盛裝麗服下的各色女子,或清麗,或嬌柔,或溫婉,恍若春日裏爭相綻放的滿園繁花。
  席間眾人言笑不斷,極是熱鬧。因不斷有嬪妃上來敬酒,慕毓芫臉上便有些微泛紅暈,更兼緋羅色的鸞服相襯,越發顯得笑靨如花、顧盼生輝,奪目的麗色幾乎濃到有些化不開。明帝自金蓮花盤中拾起酒盞,斟滿酒杯遞過去,低聲笑道:“宓兒,你且多飲幾杯,越醉越好看了。”
  “嗬,皇上隻管拿臣妾逗樂。”慕毓芫接過酒杯一口飲盡,隻覺胸口微暖,腦子也有些水漾般的眩暈,因笑道:“頭暈的厲害,這酒不能再飲了。”
  “娘娘,要不要喝一點?”雙痕捧了一盞醒酒湯過來,不合時宜的問道。
  慕毓芫剛嗔她幾句多事,卻覺得雙痕的目光另有所指,順著方向看過去,隻見熹妃正沉著臉,眉眼間似乎隱隱藏著鬱氣。此次冊封的妃嬪數目不少,幾乎覆蓋東西六宮所有正主,沒有升到低位妃嬪亦有不少賞賜,頗有些皆大歡喜的意味。認真說起來,後宮中最不遂心之人便是熹妃,妃子中以她資曆最深,服侍皇帝時日最長,大封六宮之日卻沒有她的份,想來心中惱恨的非同小可。
  “嗯,知道了。”慕毓芫微微蹙眉,心中琢磨著如何才能周全,靜默片刻才道:“大家正熱鬧著,別掃興,先把醒酒湯端下去罷。”
  “怎麽?”明帝剛飲完純妃上來敬的酒,笑著囑咐了幾句,回頭笑道:“莫非當真醉的厲害,要是身子不舒服,就少飲幾杯,朕也不深勸你了。”
  “沒事,臣妾坐坐就好。”慕毓芫反手握了握自己的臉,像是在取手上的涼意以降溫,側首正好看到大公主,於是笑道:“寅馨,今兒怎麽一直坐著不說話?前幾日不是還念叨,說好幾日沒有看到你父皇,還不過來敬酒?來,到旁邊坐著罷。”
  大公主原本隨坐在熹妃身側,聞聲忙端了酒盞過來,換過發式的少女已經洗去孩子稚氣,軟綿綿的桃紅儒裙勾勒出婷婷身姿,舉起酒盞敬道:“祝父皇無事煩憂、笑口常開,同時也賀慕母妃榮升大喜,兒臣滿飲此杯。”說著,一仰脖飲盡。
  明帝悅意滿然,將手上的一串沉香珠賞給大公主,問了幾句家常閑話,又笑道:“難怪淑妃成日誇你,說你秉性純孝、識禮有節,果然長大懂事了。”
  “寅馨過來,陪你父皇坐一會。”慕毓芫伸手攜了大公主,讓她坐在自己身旁的小杌子上,婉聲笑問道:“平日裏事情多,記性不好,仿佛記得已經十四了?行過及笄禮沒有?”
  大公主微微紅了臉,垂首回道:“多謝慕母妃惦記,正是二月裏行的禮。”
  “嗯,寅馨也長成大姑娘了。”明帝朝慕毓芫頷首,微笑道:“還是你心細,連孩子們的小事都記得清楚,不似朕這般丟散落四的。”
  “皇上每日忙著大事,自然分不出精神來。”慕毓芫端了糕點遞給皇帝,像是不經意想起什麽似的,隨口問道:“說起來,寅馨也該行公主大禮了。想來皇上已經安排妥當,不知道是哪天的好日子?”
  “嗯?”明帝微有遲疑,頓了片刻笑道:“正是呢。也不拘是哪一天,隻要日子好就成,回頭讓司禮監挑個好日子罷。”又側首朝大公主笑道:“你是朕的長女,今後更要給弟弟妹妹做個表率,賜字還按以前說的“安和”二字,這就很好了。”
  慕毓芫看了看大公主,微笑道:“寅馨,快謝恩罷。”
  大公主很快回神過來,起身朝下麵的嬪妃們掃了一眼,目光落在熹妃身上時略微停頓,轉身叩道:“兒臣叩謝父皇恩典。今後須更加孝順父皇和眾母妃,與弟妹們友愛和睦,讓父皇放寬心。”眾妃皆是聰明伶透之人,都齊聲給大公主道起喜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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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秋的午後稍顯清冷,已有半黃半綠的樹葉開始飄落。秋風卷得一地的殘葉漫天飛舞,與樹上千絲萬縷的紅綢相比,更透出一些蕭瑟的意味來。慕毓芫正獨自倚著雲窗出神,目光落在一地斑駁雜亂的樹葉上,自語般輕歎道:“原來,所謂秋風秋不盡是這個樣子……”
  “娘娘,不是奴婢多嘴。”雙痕自梅花海口缸裏取出溫茶,沏了一盞捧過去,放在流雲榻上的小高幾上,念叨道:“你在這兒坐了大半日,難道不覺得酸乏麽?不如喚香陶進來捶一捶,或者進去躺一會?”
  “你呀,真是越來越嚕蘇了。”慕毓芫飲了兩口茶便起身,三尺餘長的緋羅裙尾擺順勢垂下,邊緣上的小金珠被摩得“簌簌”有聲,不由低頭笑道:“這裙子穿著倒是累贅,還是換身尋常的衣衫舒坦些,走罷。”
  雙痕扶著她往裏走,笑道:“奴婢年紀長,自然嚕蘇些了。”
  “嗬,倒忘記了。”慕毓芫垂首想了想,頷首笑道:“記得你比本宮還大一歲,今年二十五了罷?本宮身邊少不得你,反而把你耽誤了。趕明替你謀一門好親事,嗯,最好是近侍裏頭的,這樣才能夠兩不耽誤。”
  “好端端的,怎麽說到奴婢身上來?娘娘隻管混說,奴婢可不想聽,等會便到外麵做事去。”雙痕仿佛憶起什麽舊事,眼圈便有些微微泛紅,勉強笑道:“況且,嫁人又有什麽好的,不過是自尋煩惱罷了。”
  “雙痕姐姐----”慕毓芫用了舊稱,輕聲歎道:“那年,若不是三哥染病不治,隻怕你早就已經……”主仆二人各有無限心事,彼此相對無言,但聽窗外有樹葉掠地發出陣陣響聲,時光頓時流逝的緩慢起來。
  “娘娘,出事兒了!”外間傳來咋咋呼呼的聲音,隻見香陶笑眯眯跑了進來,自個兒彎腰笑了半日,嘴裏嚷嚷道:“可了不得,笑壞人……”
  雙痕伸手拍了她一下,斥道:“別鬧,好生說話。”
  “是。”香陶朝慕毓芫福了禮,平息片刻才忍住笑,回道:“方才奴婢去鹹熙宮送東西,碰巧萱嬪在那邊請安。熹妃的臉色看起來不大痛快,不過說了兩句,收下東西便要打發人。誰知道----”說著又忍不住笑了起來,反手揉了揉自個兒的臉,“大家剛要準備出殿去,就聽見正中一聲悶響,大夥兒你看我、我看你,一個個都裝作沒聽見,也沒敢笑出聲。”
  “人吃五穀雜糧難免的,這也當著正經事來取樂?都是本宮平日太寬待你,沒半點規矩,回頭打你一頓才好。”慕毓芫搖頭笑了笑,“嗯----,你方才說出事?什麽事?”
  “萱嬪啊,萱嬪被罰了。”香陶不敢再笑著說話,斂色回道:“萱嬪一時沒忍住,就笑出來了。熹妃直說她沒規矩,亂了套數,當場就砸了手裏的茶盅,還讓萱嬪以嬪位禮聽訓受教,連個蒲團也不給,聽說到現在還沒放出來呢。”
  慕毓芫微微蹙眉,問道:“哪不是有大半個時辰了?”
  雙痕瞧她臉色有些不快,忙攆了香陶出去,自衣櫥裏取了家常的宮衫過來,小聲詢問道:“娘娘,是不是要過去瞧瞧?還換衣衫麽?”
  “不,不去。”慕毓芫緩緩搖了搖頭,曼聲說道:“眼下熹妃正惱怒上火,萱嬪又正被羞辱難堪著,誰去勸解都是吃力不討好,本宮何苦趕著惹人嫌?隻是熹妃的性子沒個回轉,萱嬪也未必受過這等閑氣,再如此僵持下去,怕是又要鬧出風波了。”
  雙痕鎖眉想了想,道:“不如,讓人去回稟皇上?”
  “胡說!轄理六宮是本宮的職責,做什麽知道卻不去調解?”慕毓芫淡聲喝斥了一句,思索片刻吩咐道:“你去,悄悄的找到大公主,那是個聰明伶透的孩子,不會不懂得其中的道理。她說起話來比別人方便,咱們也不用多管閑事了。”
  雙痕恍然大悟,點頭道:“是,奴婢知道該怎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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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個下午,皇帝都在霽文閣跟大臣議事,群臣們各抒己見、爭論不休,誰知道激烈陳述半日卻沒個結果。眼看天色漸漸濃鬱,殿外天空已是落日西墜、晚霞滿天,小太監趕著上來請示何處晚膳,明帝也顯出些許疲乏,遂揮手道:“你們都先回去,各自寫個折子上來,明日早朝再接著往下議。”
  “是,臣等告退。”群臣們方才漸漸打住,行禮退出。
  “皇上,這是前兒說的丹心蜜露。”多祿捧著八寶彩漆盤子呈上來,內中躺著一支羊脂白玉小瓶,笑道:“太醫院首座孫太醫親自調配的,說裏麵不光有赤芍、黃精、丹參、蜜草等物,還添有上等珍珠粉、瓊脂膏,秋日幹爽,臨睡前塗抹均勻,次日便可一整日滋潤無憂了。”
  明帝原本有些蹙眉不快,聽多祿囉裏八嗦扯了半日,不由笑道:“你收了太醫院多少銀子?有的沒的,先天花亂墜的說了一籮筐。”說著站起身來,將白玉小瓶拾起來揣進懷裏,邁步往大殿外走去。
  多祿趕忙緊跟著攆上,口中道:“冤枉啊,奴才可不敢。”
  明帝卻搖頭笑笑懶怠理會,待龍輦行至椒香殿儀門,方才吩咐道:“去問問前麵的小太監,要是淑妃午歇還沒起來,就不用通報了。”多祿片刻就跑了回來,帶回來的消息卻說大公主也在,不過早到一炷香功夫。
  “朕來的不巧,打擾你們說體己話罷。”明帝自個兒打起水晶珠簾,嘴裏說笑著往裏走進,坐下笑道:“沒外人,不要行那些虛禮了。”伸手接了茶盞,朝大公主笑道:“寅馨,過幾日就該行公主禮,也算是大人了。回頭你自個兒想想,缺什麽就跟淑妃說,一定辦得熱熱鬧鬧的。”
  “是,謝父皇關懷。”大公主趕忙起身謝恩,又看了看慕毓芫,笑著回道:“父皇無須擔心,慕母妃素來替兒臣想的周全,樣樣都打點的很妥當,想來已預備下不少難尋的寶貝,隻怕父皇心疼還來不及呢。”
  明帝聽她說的有趣,笑道:“如此說來,倒是做父皇的多操心了。”
  “寅馨的這張小嘴,真是越來越甜。”慕毓芫也忍不住笑了,伸手拉大公主在身邊坐下,微笑道:“天色不早,正好你父皇高興,你也留在椒香殿用晚膳,過會兒再讓人送你回去。”
  大公主靦腆的笑了笑,歉聲道:“謝過慕母妃的一番好意,隻是兒臣出來時沒打招呼,隻怕母妃還在等候著用飯,還是改日再領罷。”
  慕毓芫微微一笑,頷首道:“那好,就不留你了。”
  看著大公主領著人出去,明帝漸漸收斂了笑意,問道:“朕看寅馨眼圈有些紅,像是剛剛哭過,難道是被熹妃訓斥了?還是有什麽別的事,專門跑過來找你?”
  慕毓芫看了皇帝半日,嫣然一笑,“嗬,皇上雙目如炬。”沉吟著頓了頓,“隻因寅馨砸碎了東西,被臣妾訓斥了一頓,小女兒家臉皮薄,所以就委屈哭了一場。”
  明帝卻搖了搖頭,笑道:“你又唬朕,斷然不會是這個緣故。”
  慕毓芫隻笑著不答,翩然起身道:“小孩子哭鼻子,也值得讓皇上著緊?晚膳已經預備好,先吃點東西,等臣妾長點力氣再說罷。”明帝笑了笑,隻好跟她一起出去。
  因中午的宴席格外豐盛,已然吃的有些油膩,晚膳特意準備了些清淡的小菜,帝妃二人略吃了些,便吩咐宮人將盤盞撤下去。底下又奉上膳後的甜湯來,慕毓芫盛了一碗銀耳蓮子甜湯遞過去,方才說道:“下午的時候,熹妃和萱嬪絆了兩句嘴,臣妾想大喜的日子不便多加約束,便讓寅馨過去勸了幾句……”
  明帝頓時不悅,打斷道:“朕看她們是閑的,非得鬧出些不痛快來。”
  慕毓芫卻神色悠閑,微笑道:“大家天天一塊相處,難免有個磕著碰著,這又算得上什麽大事?過不了幾日,姐妹們依舊是有說有笑的,皇上不用太擔心。”
  “聽你說來,朕倒是多操了些心。”明帝有些不願意再說下去,轉而一笑,從懷裏掏出小瓶子來,笑道:“你前幾日說腿上幹燥生癢,這是太醫院新配的丹心蜜露,最是滋養肌膚的,晚上細細的抹上一層……”
  “皇上……”外麵傳來多祿小心翼翼的聲音,明帝說到一半被打斷,十分不悅,回首蹙眉問道:“什麽事?越來越沒有規矩了!”多祿不敢進來,隔著水晶珠簾跪道:“玉粹宮那邊來人,說是萱嬪娘娘有些不適,想請皇上過去瞧瞧。”
  “嗯?”明帝想到先前說的事,心內一陣不快,加上下午議事沒個結果,更是覺得心煩不願走動,隻道:“朕又不是太醫,去也沒用,等太醫診斷過再來回。別杵在這兒惹人嫌,還不退下?”
  多祿不敢再多嘴,忙道:“是,奴才告退。”
  明帝消了消氣,回頭問道:“朕方才說到哪兒?”
  慕毓芫垂首抿嘴一笑,帶動耳間銀線串珊瑚珠墜子跟著搖晃,反手撫了撫,指著白玉瓶子趣道:“皇上說到----,此露乃采天地之精華,集日月之靈氣,神力無比、一兩千金,比之觀音瓶的淨露還要珍貴呢。”
  “好了,知道你是哄朕開心。”明帝將慕毓芫抱了起來,大步流星往寢閣走進,溫柔的放到流雲美人榻上,低低笑道:“朕也該禮尚往來,到裏間再好好的答謝你。”宮人一個個都視若無睹,皆很知情識趣,趕緊退了出去。
  “皇上!”慕毓芫突然驚呼出聲,雙手緊緊捂住寬廣的裙擺,羞紅之色一直燒到了耳根,急急阻道:“這是做什麽?皇上,別鬧了。”
  “你怕什麽,朕想給你抹點蜜露而已。”明帝大笑起來,打開手中的瓶子,一陣濃鬱的香氣韻散出來,“來,朕親自給你抹上。”
  慕毓芫漸漸鬆了手,隻是紅著臉垂首不語,任他輕輕掀起繡花百褶儒裙,褪掉瑩白若雪的綾襪,卷起褲腿,露出盈掌一握的纖細小腿來。明帝將花露倒在自己手心,先雙手合著溫了一會,再認真細致的抹上去,口中笑道:“朕的淑妃乃是後宮表率,一點也不能輸給別人,有損到這雙腿可是萬萬不行。”說著低下頭去,一邊吻了一下,抬頭笑道:“好了,有朕加蓋的印章在上頭,定然有效。”
  “嗯。”慕毓芫抬眸看他,聲音細不可聞。
  “宓兒……”眼前的女子明眸中水光不定,難得一見的羞怯教人無限憐愛,明帝的目光漸漸有些迷離,喃喃道:“不論何時,你都是朕心中最珍貴的瑰寶今後……”仿佛置身於一處澄澈無塵的清泉,明帝情不自禁的俯身下去,沉醉其間不願醒來。

  第三十章 意難平

  晨光透過纖薄窗紗灑進來,似千絲萬縷的素白絲帶,淺淡透明,依稀勾勒出寢閣內擺設的大致輪廓。慕毓芫在混沌中朦朧醒來,透過層層疊疊的冰鮫帷帳,隻見天色已近大亮,不免唬了一大跳。皇帝若是誤了早朝,嬪妃難免會擔上以色誤君的罪名,倒是有口難辯,連忙輕聲喚道:“旻暘,旻暘……”
  “嗯……”明帝含混不清的嘟噥了一句,卻絲毫沒有打算醒來的意思,翻身找了個舒適的姿勢,複又悠然睡去。慕毓芫有些哭笑不得,卻也不便用力弄醒皇帝,遂隨手拾起一件楊妃色錦披,伸手挽起紗帳欲要下榻。
  “哈哈,果然著急了。”明帝突然大笑著翻身坐起來,撫掌笑道:“朕今兒不用去早朝,等會用完早膳,陪你去玉霞泉那邊釣魚散心。”說著伸手掀開綾被,一把將慕毓芫摟進去,將她鎖在自己懷裏,“外麵風涼得很,咱倆多渥一會再說。”
  慕毓芫這才解悟過來,回頭笑嗔道:“既然如此,皇上昨兒怎麽沒說?”
  “為何要說?”明帝笑著反問,貼在她耳畔柔聲說道:“若是早早的說出來,怎麽看得到你著急的樣子?方才,要不是看你打算下去,怕你穿少了衣衫著涼,朕還打算多忍一會呢。”
  有溫暖的氣息在脖頸間流動,慕毓芫被摩挲的一陣發癢,不由往後縮了縮,故意打趣道:“平日總說祉兒淘氣,今兒才算明白,原來都是跟他父皇學的本事。”她越是閃躲回避,越惹得明帝起了興致,因怕伺候梳洗的宮人瞧見,趕忙揚聲喚道:“來人,服侍皇上更衣!”
  “好哇,你敢抗朕。”明帝又氣又笑,起身將她雙手摁住,佯怒笑道:“看朕今天怎麽處罰你……”他含笑緩緩俯身下去,越來越低,越來越近,慕毓芫掙紮不開亦不能回避,隻好緩緩閉上眼睛。
  “宓兒……”
  “嗯?”並沒有如預期那樣的吻落下來,慕毓芫不由睜開雙眼,卻見明帝依舊撐著身子俯視自己,臉上卻是一臉壞笑,疑惑道:“怎麽了?”
  明帝“哧”的一聲笑出來,忍俊不禁笑道:“誰說朕要親你了?素日常聽人誇你聰慧敏透,原來也有上當的時候,哈哈……”慕毓芫頓時飛紅了臉,隻是咬著嘴,恨恨的說不出話來,明帝卻突然在她臉上吻了一口,鬆手笑道:“你看,這次又猜錯了。”
  “皇上,你----”
  慕毓芫急得話也說不出完整,索性拉起綾被將自己兜住,正巧雙痕領著人進來服侍更衣,見她蒙著個頭隻當不適,不由問道:“娘娘,是不是頭疼病又犯了?要不,奴婢去取點八珍安神丸來?”
  “出去,出去……”慕毓芫在被子裏嘟噥著,卻不肯伸出頭來。
  “哈,沒事。”明帝樂不可支,朝一臉迷惑的雙痕揮了揮手,笑道:“你們的淑妃是在撒嬌,等會朕服侍她更衣裝束,都下去罷。”雙痕等人都是麵麵相覷,趕忙放下東西退出去。
  經過如此一鬧,再加上梳洗早膳等瑣事忙碌,殿外早已是通明大亮,朝陽也在冉冉初升,帝妃二人將近巳時才算步出泛秀宮。華輦路過月韶門的時候,正好撞見兩名太醫從玉粹宮出來,明帝見二人神色凝重,不由攔住問道:“怎麽?又有誰不舒服?”
  兩名太醫趕忙上前請安,其中一人叩道:“回皇上的話,昨日診得萱嬪娘娘有了喜脈,所以今日過來送些安胎補氣的藥丸……”
  “萱嬪有喜?!”明帝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不快,回頭喝道:“多祿!這麽大的事,怎麽沒有回稟?朕看你是皮癢了!”
  多祿嚇得有些手足無措,張著嘴卻不知辯解,底下的太醫忙道:“皇上息怒,隻因昨日萱嬪娘娘說……”像是忘記萱嬪的話,回首朝同伴看了一眼,另一名太醫趕忙接著回道:“萱嬪娘娘說,皇上每日政務繁忙、分不開身,且自己的胎像並無不穩,所以不願輕易打擾皇上,打算等得空時候再回稟,故而多總管也不知曉。”
  明帝回想起昨日的大概,臉色便沉了下來,慢慢放下簾子道:“嗯,朕知道了。”
  “皇上----”慕毓芫一點點彎起嘴角,拚湊出一個合宜的微笑,柔聲勸道:“這是萱嬪頭一次有孕,她年紀小,又無家人在京城,皇上要不要先去看看她?”
  明帝略緩了緩心內氣息,卻道:“時辰已經不早,再耽誤下去都快晌午了。既然萱嬪胎像安穩無事,已無大礙,那就回來再看罷。”說著便吩咐小太監駕輦出宮,卻被慕毓芫出言止住,小太監有些左右為難,不知如何是好。
  慕毓芫垂首笑了笑,執了明帝的手道:“皇上,正好玉粹宮就在前麵不遠,說話的功夫沒多少耽誤,咱們玩一整日盡夠了。再說,想必萱嬪此刻十分想家,等皇上遣人給閩東王報喜時,也好把話一並捎帶回去。”
  明帝望著她水波盈轉的明眸,隻覺再說什麽話都有些多餘,自己反倒有些不敢久視那清澈的目光,勉強笑道:“還是你想的周全,跟著一起進去罷。”
  慕毓芫卻揉了揉額頭,仿佛有些輕微的疲乏,淡淡微笑道:“臣妾清早起來有些懶怠,想到醉心齋裏麵坐著歇一會,此刻就不進去了。”
  明帝略微想了想,頷首道:“也罷,你到裏頭暖閣歇息著,朕很快就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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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嬪妾叩見皇上,金安萬福。”先迎接出來的是淩波館的江貴人,明帝頓住匆匆的腳步,抬手免了她的禮,二人同往萱嬪的寢閣走進。
  萱嬪的眼圈有些粉光融滑的痕跡,麵色亦沒有往日鮮活,滿頭青絲隻隨意鬆鬆的挽了一下,抬頭時倒是有些吃驚,著急下去請安卻被明帝摁住,遂在床上欠身道:“臣妾失儀,還請皇上恕罪。”
  明帝溫和的笑了笑,道:“你有孕在身,不必像往常那樣拘禮。”
  萱嬪忙點頭謝過,江貴人在旁邊笑道:“正是呢,娘娘如今身子尊貴,萬事都應以小心為上。隻要安心養好胎,皇上也放心多了。”
  明帝問了幾句閑話,看了看萱嬪,又道:“既然昨兒就知道喜事,怎麽也不趕著回稟?朕要是早點知道,也好提前過來看你,不似今天這般慌慌張張的。”
  “皇上。”江貴人不待萱嬪開口,急急回道:“皇上每天為朝事繁忙,後宮之事有淑妃娘娘轄理著,也沒什麽可擔心的。”說著朝萱嬪豔羨的看了一眼,恭維道:“早看出娘娘是福澤深厚的人,所以才有今日之喜,嬪妾心裏也好生歡喜呢。”
  萱嬪看了明帝一眼,垂首微笑道:“皇上雨露均沾,姐妹們都是一樣的。”
  明帝頷首,笑道:“看著你們如此和睦,朕也很高興。”
  江貴人又奉承了幾句,突然仿佛憶起什麽似的,自顧自說道:“說起來,昨兒萱嬪娘娘在鹹熙宮時受責罰,當時香陶也在場。不知為何淑妃娘娘卻沒遣人過來,若是一早曉得玉粹宮來過太醫,自然也就聽聞喜訊,皇上也不用等到今日才知道了。”
  明帝原本沒甚留意江貴人,此刻方才漸漸將心思移過來,卻朝萱嬪溫聲問道:“熹妃素來性子急躁,做事沒個輕重,你有沒有傷到哪?”
  萱嬪柔和的笑容有些黯淡,微微垂了頭,雲鬢上的翡翠蝴蝶雙翼輕輕顫動,低聲回道:“都是臣妾失儀,所以才惹得熹妃娘娘生氣。不過教導了幾句,並沒有處罰,皇上無需太過擔心。”
  江貴人卻拿起絲絹掩麵咳了咳,歎息道:“娘娘也太肯委屈自己,膝蓋上的紅腫到現在還未消,還隻是如此說,想來都是怕皇上擔心罷。”
  明帝冷眼朝江貴人看去,笑問道:“聽你方才說,淑妃原本知道此事?”
  江貴人好似有些替泛秀宮擔心,忙解釋道:“想來是奴才們偷懶,沒有回稟也是有的,所以淑妃娘娘怕是不知道,皇上切莫錯怪了。”
  明帝眸中的陰霾越發濃厚,冷笑道:“錯怪?朕還不至於那麽糊塗。”抬眼看了看有些憔悴的萱嬪,忍了忍氣,側首吩咐道:“江貴人照料萱嬪辛苦,先回去歇息罷。”
  江貴人麵色一喜,忙道:“多承皇上關懷,臣妾不累。”
  “出去!”明帝一聲斷喝。
  “是,是是……”江貴人嚇得往後倒退一步,神色萬分錯愕,似乎不明白皇帝為何突然發怒,卻害怕得不敢再多說,趕忙福禮倒退出去。
  殿內瞬間靜默了片刻,萱嬪輕輕咳嗽了兩聲,震的鬆散的發絲越加淩亂,抬手拂著整理道:“今日天氣很好,臣妾一會讓蘭雅陪著四處走走。皇上一直守在這兒,臣妾也不能陪皇上解悶,心內不安的很,倒不如去淑妃娘娘那兒坐坐。”
  “也好,你且好生歇息。”明帝慢慢消了氣,笑道:“朕要同淑妃出去一會,你下午也到外麵散散心,朕晚點再過來看你。”
  萱嬪抿著嘴俏然一笑,如小孩玩鬧般勾住明帝的手指,歪著頭嬌笑道:“皇上是一言九鼎,說好晚上來看臣妾,可不許忘記了。”
  “好,朕知道了。”明帝被她嬌俏的樣子逗樂,起身給她掖了掖錦被,笑道:“你也聽話好生歇著,養好胎兒才是最要緊的。”
  “皇上----”萱嬪順勢拉住明帝的手,坐起身看了看窗外的天色,認真道:“像是要起風的天氣,皇上和淑妃娘娘出去遊玩,千萬記得多加一件衣裳。”
  “嗯,你也別著涼了。”明帝的笑容略微凝滯,看著萱嬪欲言又止,卻隻是緩緩轉身穿過瑪瑙珠簾,步出寢閣而去。
  “啪嗒!”一滴清淚落在淺桃紅的錦被上,洇出一朵明豔的小花,萱嬪凝目於晃動不停的珠簾,顫抖著捂緊了自己的嘴,淚水滾滾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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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娘,皇上不會讓萱嬪絆住了吧?”雙痕有些焦急的看了看天,日頭已經漸漸高升至當空,歎道:“唉,都快晌午了。不如奴婢讓人去打探一下,萬一皇上在萱嬪那裏用膳什麽的,娘娘便可先回椒香殿歇息。”
  ----既然同來,就決不一人回去!
  慕毓芫斬釘截鐵的想著,卻沒有說出口,隻淡淡說道:“你越發囉嗦了。”出神望著光滑鑒人的圓肚香爐,剛想過去添把香,卻見上頭有個明黃的身影漸漸走近。心內緩緩歎了口氣,清聲道:“皇上答應過就絕不會失言,多等一等又有何妨?你這丫頭好不懂事,別再念叨了。”
  “宓兒----”明帝上前扶了慕毓芫的肩,聲音裏有些歉疚,“坐在這兒悶壞了吧?朕帶你去釣魚,等會親自烤給你吃,可好?”
  慕毓芫轉身仰麵,盈盈笑道:“那好,臣妾今天可要多吃一些。”
  “好,都依著你。”明帝的笑容如春風般和煦,執著慕毓芫的手往外走,到華輦前便將她打橫抱上車,自己也踏著小太監蹬上去。
  玉霞泉在元徵城北麵不遠處,自坤定門出去,一路都是寬闊平整的青石大道,不多時便來到皇家最大的園子----流光苑。此園乃專供皇帝郊外散心所用,麵域遠遠超出宮內花苑,內中不僅有亭台樓榭、假山奇石,還有模擬各地風光的雅致小景,前前後後總共占了好幾百畝地,單是駐守的禦林軍就有近萬人。
  帝妃二人進了正門,繞過特意屏擋內景的巨大白英石,再過三進三出的儀門,便算來到流光苑之正景了。因此處乃模擬鄉村風光而建,故而摒棄宮內的奢華裝飾,明帝看著廊下散養的雞鴨,頷首笑道:“如這般清新淳樸之氣,平日裏不多見,猛然看著倒別有一番趣味。”
  慕毓芫抬頭一笑,趣道:“既然皇上喜歡,不如以後就長住這兒?”
  “朕倒是想,可惜成日沒個空閑的時候。”明帝望著麵前蜿蜒曲折的連廊,曲曲折折,蜿蜒連綿好似沒有盡頭,“走吧,穿過廊子還要走一段,然後乘舟到對岸,方才能到小木台上釣魚。等到釣夠咱們吃的魚上來,還要讓人收拾好,天色暗下來正是烤魚的時候,再耽誤就要餓肚子了。”
  剛出連廊口,視線便豁然開朗起來。正麵是一碧如春的偌大內湖,綠波漣漣、金光粼粼,更兼連綿的環山圍繞,那瑩綠色也好似匯著山川靈氣,格外的通透喜人。眾人簇擁著帝妃沿碎石小路下去,乘舟駛往對岸,慕毓芫撫著欄杆往下看水,曼聲笑道:“雲鏡湖遠看似一畖碧玉,實則水質卻是最清澈的,所以非得下來遊玩才算盡興。”
  明帝正背負雙手立在船頭,怡然自得的眺望著遠景,頷首笑道:“嗯,可惜咱們是來釣魚的,魚肉下肚、酒水穿腸,倒是有些煞風景了。”
  “嗬,也不見得。”慕毓芫朝船頭走過去,清風拂的她臂上的淺金流蘇紛飛,捋在手中笑道:“等會皇上隻管釣魚看風景,做個雅致的人。至於吃肉喝酒,這些俗透了的事就讓臣妾來做,如此豈不是兩全?”
  明帝忍俊不禁笑出聲,搖頭道:“你呀,最擅說這些歪話。”
  稍時棄舟登岸,負責此處的宮人迎接出來。因皇帝釣魚不過是做個樣子,故而已在賞景佳處備好座椅、漁具等物。帝妃二人看著風景閑話說笑,自有宮人在木欄邊去灑食誘魚,不多時便見魚線振動,小太監趕緊撈起魚竿交給皇帝收線,周圍的人則一個勁的轟然叫好。帝妃二人又往苑中別景走去,待到一行人漸行漸遠,小太監們才敢乘舟下水撈魚,膳房裏也是忙活個不停。
  直到天色漸漸濃黑,方見華蓋寶儀緩緩行回來,再加上隨行人數眾多,更是熱熱鬧鬧的拖曳好幾丈遠。明帝的心情似乎很愉悅,進殿便先誇了幾句,說是流光苑各處景致管理的很妥善,又飲了兩口茶,讚道:“嗯,今年的茶不錯,成色好,味道也醇厚。”
  負責此處的管事太監喜不自抑,忙道:“皇上喝著好,那就再備上兩斤上好的,一並捎帶回宮去,奴才們跟著臉上沾光了。”
  明帝笑著點點頭,又側首朝慕毓芫問道:“累不累?不然先用些小點心,稍歇會再去烤魚?左右時辰還早,也不用太著急用膳。”
  “本來是有些乏的。”慕毓芫緩緩站起身來,繁複華麗的蹙金線長擺鳳尾裙垂墜於地,燦色宛若她的笑靨,“可是,此刻更想吃皇上烤的魚,便不累了。”
  “好,朕現在就去烤魚。”明帝的聲音透著無限寵溺,撣著龍袍站起來,偕著慕毓芫步出後門,外間天空已經是皎月映照、繁星若織,靄靄濃色沉如一團深墨。
  小院子裏早預備好木炭、火爐、折扇,待烤的魚也已清洗醃好。明帝挽上袖子親自扇風,慕毓芫含笑倚在邊上觀看,另有小太監趕著放佐料、觀火候,院子裏被爐火熏出一股溫馨的味道。明帝靠火爐較近,漸漸有些熱的發汗,不由笑道:“原來烤魚如此麻煩,半日也不見好,再烤下去,隻怕朕都要熟透了。”
  多祿忙拿了扇子過來,問道:“要不,皇上且歇一歇?”
  明帝瞪了他一眼,道:“多事!”
  “皇上----”慕毓芫端了盞溫茶遞過去,抿著嘴笑了笑,“皇上說好要親自給臣妾烤魚,若是別人幫忙烤出來的,臣妾可不吃。”
  明帝也笑,頷首道:“是是,朕知道了。”
  多祿不敢再多言,好在不刻便已聞到撲鼻的烤魚香味,趕緊取過盤子來盛魚,桌上早已備好菜肴酒水,待席上一切都布置妥當,又服侍著皇帝洗了手,方才領著宮人們悉數退到遠處。
  慕毓芫先斟滿酒盞,舉杯笑道:“皇上多飲幾杯,今兒辛苦了。”
  “隻要你喜歡,朕就不覺得累。”明帝笑著滿飲了一杯,又夾了一塊魚腹嫩肉放過去,“來,嚐嚐朕烤的魚,好不好吃?”說著又飲了兩杯,輕歎道:“平日在宮裏總有太多牽絆,似這般拋卻所有俗務,隻是單單做一件單純愉悅的事,還真是難得。”
  慕毓芫手上動作略緩,微笑道:“皇上得空,臣妾也想多來幾次。”
  “嗯,知道了。”明帝緩緩點頭,目光漸次有些異常的溫柔,深深凝視著她的明眸道:“宓兒,朕知道難為你,若是----”略微頓了頓,輕聲道:“若是你我乃一對平凡夫妻,沒有那麽多計較,該有多好……”
  該有多好?慕毓芫猛地覺得心口一酸,想到白日裏的那些不得已,更是酸澀的難以抑製,有氣流翻湧上來,幾乎被煙塵嗆出眼淚。若是隻有一刻,那就珍惜此時罷。慕毓芫緩緩閉上眼簾,一點點止住淚水,深深吸了一口氣,“臣妾沒事,都怪皇上烤的魚太難吃了。”
  “那----,咱們就不吃了。”明帝的聲音亦有些凝滯,抬首望向如滿天寶石閃耀的星空,於慕毓芫身邊緩緩坐下,“沒有宮燈的映照,星光比平日璀璨許多,咱們一起坐著賞月觀星,也不失為一件美事。”
  慕毓芫倚在明帝懷裏,依舊合著眼簾笑道:“不如,皇上替臣妾看了。哪一處星星最美,哪一顆星星最亮,都由皇上來告訴臣妾,可好?”明帝聞言大讚,將她緊緊的摟在懷中,貼在耳畔朝星空指指點點,不斷的輕聲言說。
  秋日的星空清澈明淨,月華也是淺淡若水,自萬丈高空漫無邊際的鋪灑下來,勾勒出帝妃二人溫馨朦朧的輪廓。猶如一場舍不得醒來的美夢,慕毓芫輕柔的貼在明帝胸膛上,聆聽著他的心跳和聲音,輕聲問道:“旻暘,身上涼不涼?夜裏漸漸起風,不然等臣妾取件披風出來?若是凍壞皇上,可就沒人給臣妾烤魚吃了。”
  “你呀,真是大膽。”明帝將她的臉捧起來,認真的看著,佯怒笑道:“原來你不是擔心朕的身體,卻隻惦記自己的魚。”
  慕毓芫嫣然一笑,“正是,皇上打算如何?”
  “朕要把你----”明帝隻說了半截,卻聽遠處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頓時警覺起來,朝遠處的多祿高聲喝道:“這個時候,怎麽還會有人闖入流光苑?到底是宮裏頭有急事,還是有歹人進來,還不快去看看?!”
  “是!”多祿不敢怠慢,立時奔了出去。
  慕毓芫也有些不安,隻得收拾起方才的心緒,起身道:“此處禁衛甚多,想來外人是不能夠進來,皇上不用太擔心了。”
  明帝的神色絲毫不見消減,鎖眉歎道:“天都黑成這樣,若是宮中的人過來,那必定是十萬火急的事,朕怎麽放心的下?原本還打算陪你在這兒歇一夜,看來多半又要趕回去了。”
  說話間,隻見多祿捧著一封信箋奔來,“皇上,外省急函!”
  信函內中隻有一頁紙,想來信上內容不多,明帝隻看了一眼就臉色大變,雙手合攏將信箋揉成一團,厲聲道:“起駕,回宮!!”
  事出緊急,自然不再按來時小路出苑。慕毓芫心知定有大事,急步跟著皇帝上了華輦,順著專修的大道駛出,流光苑便被漸漸拋在身後。夜色中的湖光山色隱隱綽綽、光怪陸離,白日裏的秀麗景色隻餘下模糊影子,慕毓芫想起先前情景,心內不免歎息,美好的時光總是太過短暫了。

  第三十一章 玉碎

  眾人趕回宮中已近子時,皇帝自然是直奔宣德殿,另有人趕著去弘仁閣召集值夜的大臣,以備商議相關事宜。慕毓芫領著人回到泛秀宮,正要上台階進殿,卻聽七皇子正在偏殿大聲哭鬧,於是吩咐道:“奶娘,把祉兒抱出來罷。”
  “母妃……”隻聽內殿傳來一陣淩亂的腳步聲,七皇子哭花著小臉跑出來,跌跌撞撞撲到慕毓芫懷裏,仰著頭哭道:“母妃,祉兒害怕……”
  “祉兒乖----”慕毓芫俯身撫摸著七皇子的頭,柔聲哄了兩句,抬頭朝奶娘問道:“這個時候不是早該睡下?好好的怎麽哭了,佑綦和佑棠呢?”
  奶娘一臉惶恐,上前回道:“回娘娘的話,小皇子和小公主早睡下了。七皇子殿下午間醒來不見娘娘,一直有些吵鬧,奴婢們怎麽也哄不好,等到天黑就哭了。”
  “好了,不用再說。”慕毓芫朝奶娘擺擺手,俯身抱起七皇子往內殿走,“好孩子不怕,晚上跟著母妃一起睡,好不好?”七皇子雙手緊緊摟住她的脖子,雖然還在扁著小嘴哽咽,卻漸漸止住了哭聲,稚聲稚氣道:“嗯,母妃回來,祉兒不怕……”
  “娘娘----”吳連貴腳步匆忙的趕進來,先抬手摒退了眾人,隻留著雙痕在幫忙給七皇子擦拭小臉,走近掏出一枚蠟丸,低聲道:“二公子遣人急送進來,特意囑咐過,讓娘娘看完立即銷毀掉。”
  慕毓芫展開蠟紙迅速的看了,卻是愣了一下,慢慢卷起蠟紙在燈內燒掉,自語般輕歎道:“原來如此,難怪皇上著急回宮。”說著將七皇子抱上床臥下,手上不斷的輕拍著哄他入睡,卻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吳連貴遲疑道:“娘娘,有沒有什麽需要準備?”
  “不用,無可準備。”慕毓芫緩緩搖了搖頭,俯身給七皇子輕柔的掖好錦被,盈動的雙眸似有無限憂心,“此事決計瞞不過明天,說與你們聽也無妨。”輕輕舒了口氣,淡聲道:“廣寧王死了。”
  如今外地總共五位藩王,其中漢安王謝秉京乃齡妃之兄,再加上他為朝廷辦下不少大事,故而跟皇帝走得最近。另外閩東王乃萱嬪之父,夏烈王世子迎娶了樂楹公主,也算是皇室姻親,近年與朝廷的關係頗有緩和。最讓皇帝頭疼的當屬遼王熊複垣,前次鄴藺郡還打死一個監察官,然遼王武將出生,多年戎兵生涯,手上更控有數十萬精兵,曆來不把朝廷的旨意放在眼裏。
  此番死的廣寧王,乃是五王之中最弱的一位,更兼其膝下子嗣爭嫡劇烈,封地上曆來都是爭鬥不斷,沒個安穩的日子。隻是廣寧王一死,喪報不日就要送進京,最棘手的問題便是封誰繼位,如何才能為朝廷爭取最大利益。更何況,封王一事還有另外四王靜觀著,想來皇帝近月都是無法清閑的。
  雙痕不免有些吃驚,吳連貴卻憂心忡忡道:“奴才雖不懂得朝堂政務,可照皇上平日的意思來看,這不可謂不是一個機會,看來多半是要出大事了。”
  慕毓芫看著已經入睡的七皇子,輕手無聲的放下帷幕,領著人移到旁邊道:“那不是該咱們籌謀的事,眼下最要緊的,是後宮裏千萬不要生出亂子。皇上此時已經是焦頭爛額,不論誰對誰錯都隻會惹得他心煩,弄不好本宮也要牽帶進去。所以,近*****們要看嚴各處,有事趕緊回來稟。”
  “是。”二人齊聲應下。
  吳連貴低頭想了想,道:“娘娘這麽說,奴才倒想起一件事來。早上娘娘等候皇上那會,江貴人仿佛也在裏麵,後來回到淩波館就大哭了一場。聽說是被皇上喝斥了,也不清楚裏間有什麽事,但願和娘娘沒有牽連才好。”
  “是麽?”慕毓芫自語了一句,走到桃木妝台前坐下,反手摘下耳間的和田玉串珠耳墜,轉動著問道:“單這樣也沒法猜度,別的還聽說什麽沒有?”
  “對了,還有件蹊蹺的事。”吳連貴猛地一拍腦門兒,近身回道:“先頭守在淩波館的人來回過,說是昨夜太醫從萱嬪那兒出來後,又被江貴人召了過去。也沒聽說江貴人有何不適,娘娘你看,這裏頭有沒有什麽不妥?”
  慕毓芫沉默了片刻,卻是微微一笑,朝雙痕問道:“今兒白天遇到太醫時,你也在場,還記得那兩個太醫怎麽說的麽?”
  雙痕回憶了片刻,道:“奴婢當時沒太留意,好像說萱嬪覺得皇上政務繁忙、分不開身,所以不願意打擾皇上什麽的。還記得當時皇上臉色不好,難道----”她疑惑著頓了頓,問道:“難道,這些話是江貴人編派出來的?”
  “皇上昨兒明明在本宮這裏,說什麽政務繁忙、分不開身,不是明擺著惹皇上跟本宮心裏不痛快麽?依本宮看,萱嬪可不像是如此蠢笨的人。”
  雙痕“嗐”了一聲,道:“這江貴人,未免也太喜歡搬弄是非了。”
  “這也算了,隻是----”慕毓芫搖了搖頭,又道:“萱嬪和江貴人走的近,未必看清楚背地裏的這些事,也不知道有沒有防備。你們看緊玉粹宮那邊,提防著江貴人做什麽手腳,一定要護得萱嬪的胎兒無事。”
  雙痕有些不願意,賭氣道:“萱嬪總在皇上麵前撒嬌弄癡,咱們不做那些見不得人的事,難道還不夠?娘娘真是太好心,做什麽還要替她看著孩子?”
  “嗬,本宮還能如何?”慕毓芫麵上透出幾分無奈和自傷,指上的甲套深深的掐緊手掌,“眼下大事將至,正是皇上需要安撫藩王們的時候,萱嬪的胎兒豈能在節骨眼上出事?不論本宮的心如何,也不願意後宮事牽涉到朝堂,到時候若引得各地動蕩,於大家又有什麽好處?”
  雙痕歎了口氣,道:“是,奴婢小心眼了。”
  “好了,不必再多說。”慕毓芫擺擺手,吩咐吳連貴先退出去,起身寬衣道:“估摸皇上還在前麵議事,多半不會過來,咱們先歇息下罷。”雙痕服侍著她躺下,自個兒到外間的小榻上半眠著,輾轉到半夜也沒大睡著,隱約聽得殿外傳來一陣腳步聲,趕忙下榻出去。
  明帝一臉倦色的走進來,心情似乎還不算太壞,低聲問道:“淑妃睡下了吧?別進去通報吵著她,朕到側殿去臥一會,等到天明還有正經事要說……”
  雙痕陪笑點頭,剛要跟著明帝去側殿收拾,卻聽慕毓芫在裏麵問道:“雙痕,是皇上過來了麽?”明帝隻好頓住腳步,揮手讓眾人都退了出去。
  “旻暘----”慕毓芫見明帝進來,欲要起身下床。
  “沒事,你躺著別動。”明帝上前摁住她,探頭看了看熟睡中的七皇子,“朕不過來,倒是讓祉兒歡喜了。”說著自個兒脫掉外袍和靴子,輕手輕腳翻到床榻裏頭,壓低聲音說道:“咱們小聲著說,別吵醒他,不然麻煩就大了。”
  慕毓芫不由一笑,輕聲問道:“不是有正事趕著去前麵,怎麽還得空過來?”
  “嗯,朕都已經安排好了。”明帝往身後的彩繡軟枕上倚著,目光顯得格外的悠遠窅深,似乎穿透層層帷帳,重重宮牆,一直看到了京城外頭,“往後一段日子,朕怕是忙的很,沒精神顧慮到後麵的事,你多辛苦一些。”
  慕毓芫微微一笑,道:“是,臣妾不敢怠慢。”
  明帝側首看著她的雙眸,沉默了片刻,複又笑道:“朕還有件喜事忘記告訴你,過不了幾天,雲琅就該回京了。而且,此次待的時間不會太短,到時候你們姐弟倆聚在一起,大可說笑個痛快。”
  慕毓芫正在安撫翻身的七皇子,聞言奇道:“雲琅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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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餘裏的日夜奔襲,沿路總共在驛站換馬八次,奉急命星夜出宮傳旨的令官已是筋疲力盡,終於在第三日黃昏踏入清河城界地。而在夜空的另一頭,青州軍營外的雲琅正在削一幹木枝,鳳翼自後麵走過來,見狀笑道:“原來是拿著木頭使勁,還以為又讓刻玉佩呢?最近邊境安靜,倒讓你整日無所事事。”
  雲琅隨手撂開木枝,抖了抖身上的碎屑,歎道:“都大半年過去,還要拖到什麽時候?隻盼著早點徹底打一仗,將那些霍連蠻子統統趕回去,也就清淨了。”
  鳳翼側首往北麵往去,夕陽下一片迷離景色,沒有戰事的邊境透著異樣的祥和,有清爽的風聲盈耳,“隻要有人心在,是非就不會停止,哪裏能夠真正的永絕後患?難得青州能夠安寧如斯,待到戰火連天,又是另外一番風景了。”
  雲琅回頭看他,笑問道:“那我們拚死拚活的廝殺,還有何意義?”
  鳳翼也笑了笑,道:“自然是為了保一時的安寧,能夠多一時也是好的。再說,霍連人連年騷擾我朝邊境,周圍百姓深受其害,為將從軍者豈能眼睜睜看著?兩國之間遲早會有一場大仗要打,避無可避,你也不用太著急了。”
  “或許罷,反正說不過你。”雲琅懶得再去爭辯,卻聽遠處有急促的馬蹄聲漸漸清晰起來,按規矩軍營內不允許隨意跑馬,不由警覺道:“誰這麽放肆?難道是前線又有急事?”說著與鳳翼相視看了一眼,二人都是點頭,一起朝身後帳篷堆奔去。
  “將軍!!”來者麵色風塵仆仆,翻身下馬朝雲琅拱了拱手,遞過去兩封火印的加急信箋,“末將乃奉旨前來,此乃皇上的密旨,甚急,請將軍速速拆閱!”
  雲琅先朝京城方向行禮,迅速拆開上麵的信箋,略掃了一眼就疾步往回走,鳳翼在身後追道:“這是要到哪兒去?有什麽十萬火急的事,你好歹也說句話。”
  雲琅頭也不回的往前走,進了自個兒的帳篷,隻顧胡亂一氣開始收拾東西,待到包袱打好,方才低聲道:“具體的還不大清楚,上麵說讓我即刻前往穎川,路上再拆開另一封密函,按上麵的計劃行事。”
  鳳翼蹙眉道:“必定是有了大事,你一路上要小心。”
  “嗯,我的凝風劍----”雲琅找了半日有些著急,突然拍了拍自己腦兒門,“昨日跟師兄喝酒暢談,後來七暈八素的,定是把劍落在你的帳篷裏了。”說著便掀開布簾往外急走,鳳翼搖頭笑了笑,跟著追出去。
  雲琅到了帳篷前用力一掀,隻聽後麵有女子“啊呀”一聲,原來是不小心撞上的傅素心跌倒在地,忙扶她起來,“師嫂對不住,我還急事,回來再給你賠罪。”閃身往裏麵桌子旁找去,又往四周牆上看了看,卻還是沒看到自己的佩劍。
  鳳翼也趕了進來,見狀問道:“素心,傷到手了?”
  “沒事,不要緊的。”傅素心朝他搖搖頭,回頭見雲琅找的焦急,忙問道:“是不是找你的劍?昨兒我把它放在書桌上,正打算等會給你送過去。”
  “找到了。”雲琅在裏麵喊了一聲,走出來往鳳翼肩上一拍,正色道:“師兄,我趕著要走,其他的事就交給你。”話音未落,人已經跑出數丈開外。
  傅素心一臉不解,疑惑道:“雲琅怎麽了?”
  “別管他,有點事情要辦。”鳳翼斂去先前的擔憂,看了看她的手,問道:“方才有沒有撞傷那兒?讓我看看你的手,隻要沒傷到筋骨就成。”
  傅素心臉上泛起柔軟的光暈,將蹭傷的手遞了過去,突然驚道:“不好,我的手鐲不見了!”她著急的往下尋去,通透瑩翠的綠玉髓已裂成兩半,正靜靜的躺在角落,周圍散著一些震開的小碎片。
  鳳翼怔了怔,悵然道:“已經碎了。”
  傅素心似乎不知該怎麽辦,無限懊惱道:“這----,這可怎麽好?”她有些歉意的望著鳳翼,小聲道:“你說過喜歡,所以答應一直帶著的,都怪我不小心。”說著便俯身下去,從懷裏掏出一方絲絹,欲要將碎玉殘片撿起來。
  “別撿!”鳳翼出聲止住她,搶先將碎玉拾了起來,微笑道:“小心傷著你的手,我來就好,等會出門順便扔掉。也不用太可惜,喜歡什麽玉質、款式,得空再給你買一對好的。”
  傅素心的神色好轉一些,垂首道:“不拘什麽樣子,你選的就好。”
  鳳翼笑容已經自然許多,微笑道:“你先坐著歇會,收拾的事也別再沾手,讓底下的人去做就好,不用事事親曆親為。雲琅走後還有些瑣事,我去校場那邊安頓一下,晚間帶點玉檀膏回來,潤兩日就好了。”
  待到鳳翼漸漸走遠,小珍上來笑道:“小姐,將軍對你真好。”
  傅素心不由略紅了臉,輕斥道:“多嘴多舌的丫頭,還不快去打盆水來?以後不許在將軍麵前胡說,若是讓我知道,當心不給你飯吃。”小珍作勢羞了羞她,趕緊轉身跑了下去。
  傅素心洗手後無事,便倚坐在窗邊做點小針線,誰知挨到天黑也不見鳳翼回來,遂吩咐小珍道:“你把針線籃子收起來,先讓他們不要急著備晚飯。我去前麵看看,將軍多半在那邊看兵書,沒準睡著了。”
  小珍上來收拾東西,趣道:“一刻不見就惦記,真是難舍難分。”
  傅素心多年與她相依為命,主仆間情如姐妹,搖頭笑道:“你呀,等我回來縫上你的嘴,淨說些討人嫌的話。”說著取了一件厚密的裘袍,輕輕撣了撣,仔細疊好方才摟著走出帳篷。
  到了鳳翼處理的軍務的帳篷,才知道並沒有回來,門口守兵見傅素心有些擔憂,又笑道:“將軍先頭在帳篷裏獨坐了一會,出來時神色鄭重,想來是有十分要緊的事,所以耽誤些時間,夫人不必太擔心了。”
  傅素心朝兵士點點頭,謝道:“好的,我把東西放下就回去。”
  此間帳篷乃鳳翼平日午休之用,故意設在兵營聚集處,為得是方便平日指導兵士槍法,因此裏麵擺設十分簡單。傅素心將裘袍放在榻上,順手撫了撫枕角邊的褶皺,隻覺有硬物手硌手,還當是褥棉不平整所致,便掀開打算整理一下。
  “啊……”傅素心輕呼出聲,枕下豁然正是方才碎掉的綠玉髓,已被人小心翼翼的拚湊好,隻是有些碎角殘缺不全。他一個為將的武人,素來不在小東西上留心,為何單單要收藏這碎鐲子?綠玉髓並不算名貴到極點,這對鐲子貴重在淑妃親自賞賜,難道其中還有什麽關聯?往事種種,如走馬燈似的流水回映。傅素心將前因後果拚湊出來,卻震驚的不敢相信,喃喃道:“莫非……莫非是因為……”
  他一直待自己很好,溫柔體貼、無可挑剔,然而卻總覺得少了什麽。原來是少了一顆心,原來早已完完整整給了別人,而且隱匿的如此之深。傅素心覺得自己有些喘不過氣來,卻聽外麵兵士嚷道:“將軍,你可算回來了。夫人擔心你,等得著急……”
  傅素心趕忙整理好床榻,極力控製住自己的情緒,迎出去笑道:“還以為你在這邊睡著,怕你著涼,特意帶了一件袍子過來。”
  鳳翼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瓶,擰開蓋子露出藥膏,“給你帶的玉檀膏,軍醫哪兒沒有現成的,等著重新配製費事,所以多耽誤了一會。”又看了看她的手,往裏麵讓路,將瓶子放在小幾上,“既然來了,先在這兒擦上一些。”
  傅素心跟著往裏坐下,自己拿起藥膏開始塗抹,那藥膏清涼爽透,猛地觸到新肉頓時一陣冰涼,不由“噝”了一聲。鳳翼在旁邊書案上翻閱東西,聞聲笑道:“玉檀膏是專鎮熱痛的,用的藥材都有些寒涼,過會溫潤些就好了。”
  “嗯,知道了。”傅素心輕聲答應著,一點點將瓶蓋擰緊,隻覺自己的心也似那瓷瓶一般,正被大力擰的一陣陣生疼。

  第三十二章 弦

  “公主,咱們的法子能行麽?”阿璃有些不安,伸頭向亂哄哄的院子探了一眼,悄聲問道:“看世子爺平日的行事,最是多疑的,萬一他不肯陪公主出去呢?”
  “夠了!”樂楹公主煩躁的將茶盞一推,“哐當”一聲砸在地上,嚇得阿璃往後退了兩步,低聲煩道:“皇兄的旨意說的清楚,如今還能怎麽辦?今天一定要去源安寺,不然就會出大亂子,咱們也別想活的清淨了。”
  “怎麽回事?”外間院子傳來年輕的男子聲音,冷聲喝道:“你們這些蠢材,也不看看世子妃是什麽身子?眼下這個月份,還經得起你們吵鬧麽?”
  “回世子爺的話。”王府二總管迎了上去,恭聲回道:“世子妃說要去源安寺,為世子爺燒香祈福。奴才想著去源安寺的路途不短,況且今兒的天色也不大好,所以多嘴勸了幾句,所以惹得世子妃不高興了。”
  “哦?”年輕男子疑惑了一聲,推門進來,正是夏烈王的獨子車侯玉,麵上帶著合宜的微笑,朝樂楹公主請了安,“公主,眼下已經六個多月的身子,出行不方便,等春暖花開,我再陪公主去遊玩可好?”
  “哼,什麽遊玩?”樂楹公主似乎動了氣,也不正眼看他,“原想著去給王府上下祈祈福,讓佛主保佑孩子平安誕育,難道不是好事?”她嫁到穎川時日不短,大致知道這位世子的性情,想了想,故意冷笑道:“莫非,世子有什麽不放心的?”
  車侯玉臉色僵了僵,像是被人說穿心事般難堪,陪笑道:“公主言重了,祈福自然是極好的事,豈會不放心?不過是擔心公主的安危而已。”
  “難道,王府的侍衛還不能護我?”樂楹公主看準他的尷尬,將平日胡攪蠻纏的本事盡數抖出來,拍手笑道:“不如,從京營來的羽林軍裏調幾個人?他們都是經曆過大事,護衛有素,世子也就放心了。”
  車侯玉像是吃驚不小,旁邊的二總管更是一個勁的使眼色,遂笑道:“何必如此費事?正好我閑著無事,既然公主如此有心,自當陪著一起出去。”
  樂楹公主心下大喜,卻在麵上做出不情願樣子,“世子一向繁忙,操勞著穎川的諸多大事,哪會有如此閑情?還是我跟阿璃出去,不過半日就回來。”
  車侯玉的神色帶著誠摯,微笑道:“有什麽事,能比得上陪公主呢?”
  若不是看清楚素日虛情,若不是自己已心意冰冷,麵對如此深情款款的話語,豈能不被打動?若是那樣,怕又是另外一番光景了。樂楹公主在心裏冷笑,卻擔心多言惹得對方猜疑,遂抿著嘴不再言語。
  “公主,累了吧?”車侯玉愈顯殷勤,臉上漾著麵對愛侶的關憐,近身笑道:“公主隻管在裏麵稍坐,容我去安排車馬,萬不敢在路上出什麽閃失。”樂楹公主一臉無奈不得已,最後緩緩別過頭去,像是被氣得說不出話來。
  源安寺乃穎川之名寺,隻因此處香火極靈,每每善男信女在佛前求願,不論平安、財運,還是仕途、子嗣等等,都常有遂心如意的。一傳十,十傳百,竟傳出一個有求必應的盛名。因此樂楹公主說來此處祈福,也算是情理之中。穎川乃是夏烈王的封地,再加上公主的鳳駕非同小可,故而將寺中信客都趕了出去,僧人們也集結在後院不得隨意走動,如此才好讓公主靜心上香。
  車侯玉調集了二十多名護衛,閑散在寺前寺後,說是為了保護公主安危,以備有歹人闖進來行謀不軌。樂楹公主一路冷著臉,直到進了源安寺也沒說過話,因她已身懷六甲,故而由阿璃攙扶著肅了一肅,並沒有跪拜下去。
  車侯玉隨後跟進來,上前笑道:“公主,有何心願就對佛主說罷。”
  樂楹公主手上握著上好的楠木香,顯得有些心不在焉,聞言側首冷冷一笑,“多承世子關懷提點,隻是我有什麽心願,難道世子還不會知道?想來佛主也看在眼裏,沒準得空大發善心,遂了我的願。”
  車侯玉臉色微沉,勉強笑道:“能讓公主遂心,我自然也十分欣喜……”
  二人的機鋒還沒打完,卻聽外麵殺聲震天,樂楹公主雖然明白狀況,卻也被殺聲嚇得不輕,怯怯問道:“世子,外麵怎麽了?莫不是真有賊人闖進來?”
  車侯玉顯然更是吃驚,抬頭打量了樂楹公主一眼,迅速道:“公主別怕,咱們在裏麵等候著,先讓人出去看一下。”二總管趕忙應下,從佛殿側門探頭出去。
  樂楹公主知他不放心,怕自己約見京城之人有所密謀,所以才跟隨著一起出來。不過,今日之事卻非同尋常,又有什麽人能夠預料呢?隻是想到即將要見到的人,想到如今的自己,陡然一陣莫名的難過,再見情何以堪?猛然生出回避的念頭,於是道:“世子,我們到裏麵避一避……”
  “砰!”有人砸開院門進來,身上黑衣蒙麵,手中卻握著一把明晃晃的鋼刀,緊隨其後是七、八名同樣裝束之人。並沒多言半句廢話,已經和院中的人殺的一片火熱,來者顯然武功甚高。不刻之間,王府侍衛已被殺的幹幹淨淨。
  車侯玉驚駭不已,朝院內喝道:“你們是什麽人,公主鳳駕在此!!”
  “哈哈,這種地方會有公主?”領頭的黑衣人一陣不屑大笑,目露凶光,將大刀朝空中一震,咆哮著向殿內衝來,似乎欲要趕盡殺絕。
  阿璃趕忙擋在樂楹公主麵前,眼瞅大刀就要落下來,嚇得瞪大眼睛合不攏嘴,卻見殿外有素衣以電光之勢衝進來,一柄冰冷泛寒的利劍將大刀擋住。隻見那年輕人神色冷淡,殺伐之勢顯得格外的淩厲,麵孔卻是再熟悉不過,不由脫口喜道:“小雲將軍!快把這些人攆出去,他們要加害公主!”
  樂楹公主茫然失神,顫聲道:“雲琅……”
  雲琅在縫隙間點了點頭,卻與那黑衣首領漸漸糾纏出去,院中的黑衣人也與羽林軍殺成一片,駐守穎川的賀必元趕上來道:“世子、世子妃,此地不宜久留,先由末將護送著到後麵去,尋個安全之處再說。”
  樂楹公主和車侯玉被人簇擁著往後退,待出寺往西南方向行了半裏,方見雲琅等人追趕上來,上前請安道:“方才的歹人乃是一夥江洋大盜,因被官府追捕良久,衣食不足,遂到寺廟裏搶擄財物,讓世子和公主受驚了。”
  車侯玉大為疑惑,問道:“江洋大盜?我在穎川這麽久,怎麽沒聽說過?”
  雲琅垂首輕輕咳了一聲,將臉轉向旁邊,賀必元忙道:“世子爺尊貴,哪裏有空在意此等小事?好在雲將軍趕來及時,沒有傷到世子和世子妃,也算是萬幸了。”
  車侯玉看了看雲琅,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忽然道:“聽說雲將軍駐守青州,乃是我朝邊境重將,怎麽得空來穎川?若是有什麽公幹,也該提早有消息才是。”
  “世子說笑,雲某愧不敢當。”雲琅神色不變,從懷中掏出明黃聖旨出來,遞過去道:“雲某身負皇命前來,剛好在源安寺看見有一群歹人,所以通知賀將軍過來保護世子和公主,還好不曾有什麽差錯。”
  樂楹公主和車侯玉趕忙行禮接旨,上麵說是太後病染沉屙、久治纏綿,因十分思念公主,故而令公主即刻返京。車侯玉差點失手掉了聖旨,緩緩掃了一圈,看著鎮定自若的樂楹公主,有備而來的雲、賀二人,周圍肅然站立的羽林軍,再想到被殺的一個不剩的王府侍衛,漸漸頓悟過來。
  樂楹公主已經上了輦車,雲琅又命人牽來快馬,持禮躬身道:“既然湊巧在此遇到世子和公主,也不必再回府絮叨,王府那邊會讓人回去通知的。不如先上馬趕路,也免得太後和皇上在京中掛念,辛苦世子了。”
  車侯玉的雙手在華袍上用力蜷緊,往王府的方向看了看,緩緩吸了一口氣,冷聲笑道:“如此說來,雲將軍還真是來的巧了。”
  穎川位於夏烈王藩地偏西,往前大約百十裏路,便是慶都地界,到時自有漢安王的人馬前來接應。不過對於雲琅來說,卻好比十萬八千裏一樣難熬,偏生樂楹公主身懷有孕,不能行路太過急促。眼看天色已漸漸濃黑,世子沒回府的消息定然瞞不住,怕是不刻便有人出來尋找。若是在穎川境內被夏烈王的人追上,無疑於魚陷深網,多半是要前功盡棄了。
  雲琅焦急的有些上火,心內隻盼著賀必元的周旋有用,能將世子赴京的消息多拖延一段時間,然而突然間卻變了臉色。新月初升的暮色下,遠處似有馬蹄聲隱隱傳來,聽聲音便知道人數不少,車侯玉得意笑道:“父王素來多禮待人,想是知道雲將軍來到穎川,所以帶著人前來相送了。”
  雲琅不理會他話裏帶話,對準馬臀一劍刺去,馬兒吃痛悲鳴不已,立即脫弦似的往前衝了出去,這才朝副將吩咐道:“你帶著人護送世子先行,快走!”用力甩了甩劍梢上的馬血,策馬行到公主行輦旁,俯身道:“公主放心,末將定會護得公主周全。”
  “雲琅……”樂楹公主緩緩掀開車簾,怔怔的望著他良久,卻是哽咽的說不出話來,手上一鬆,人被擋在青蓮銀線的繡簾後麵。
  雲琅隻覺胸口堵塞的慌,誰知還來不及安慰樂楹公主,又聽正前方傳來聲響,隻見一隊人馬揚著漢安王旗奔來,趕忙策馬迎上前去。
  來者看起來也很年輕,利落的翻身下馬,掏出王令道:“在下韓密,奉漢安王之命前來護駕,因等候良久不見公主鳳駕,故而帶人前來查探一下。剛才在路上還看到夏烈王世子,想來將軍這邊有變故,所以急忙趕過來接應。”
  “嗯,有勞韓兄。”雲琅將王令遞還與他,回首看了看,蹙眉道:“夏烈王的人已經追來,隻怕我們出不了穎川,就要被他們追上。”
  韓密側耳細聽遠處的馬蹄聲,略微沉吟思量,決斷道:“將軍身負要命,請護著公主鑾駕先行,我等在此地稍做阻擋。若是夏烈王看到將軍,必定有諸多煩難之事,隻怕再不能前行。”
  雲琅往後麵瞧了瞧,不過才幾十來號人,懷疑道:“韓兄所言不虛,隻是----”
  韓密笑著擺擺手,神色似十分輕鬆,“我雖先行,卻有兩千人隨後抄小路過來。再說我是漢安王的人,不會受到什麽為難的,將軍不用太擔心。”雲琅拱手謝過,護著公主行輦往前急奔,漸行漸遠。
  “將軍,我們哪兒來的兩千人?”
  “嗬,怕什麽?我自有好辦法。”韓密看了一眼憂心的隨從,翻身上馬,朝身後的隨從振臂高呼道:“膽兒大的,跟著我一起前去。”眾人大笑附和著,緊隨其後調轉馬頭飛奔,想來不刻便要遭遇夏烈王的人。
  空曠的闊地裏,夜風掠過樹林的聲音似女子嗚咽。璀璨明麗的星空下,韓密正神情悠閑的打著盹,似乎在等著夏烈王府的人過來。邊上的隨從忍了半日,小心翼翼開口問道:“將軍,方才說的好辦法,該不會就是在這兒幹等吧?”
  韓密笑了笑,認真道:“正是。”
  那隨從張大了嘴,苦笑道:“可是夏烈王他們,少說也有……”話音未落,便見官道遠處有浩浩蕩蕩的隊伍奔襲而來,兩邊樹間的鳥兒驚得四起飛散,放眼望去是黑壓壓的一片,少說也有數千人之眾。
  為首的將領行色焦急,看到韓密倒是愣了一下,疑惑道:“韓將軍不在慶都鎮守流寇,怎麽有空來穎川?”說著往身後看了看,更顯不解,遂揮手讓自己的隊伍停下。
  韓密慢悠悠晃過去,俯身貼在那人耳畔道:“大人有所不知,方才下官遇到公主鑾駕,說是太後病重,皇上特意召公主和世子回京。公主卻說,如此匆匆忙忙離去,難免會讓老王爺擔心,所以讓下官前往穎川一趟,替府上報個平安。”
  那人訕笑了一聲,道:“原來如此,有勞韓將軍了。”
  “沒事,沒事。”韓密咳嗽一聲坐直身子,故作疑惑道:“這天都黑了,大人又是去哪兒?有什麽要緊的事,能比得上公主和世子的消息?大人還是快回去,免得讓老王爺擔心呐。”
  那人自是不肯,反笑道:“既然有將軍去稟告消息,下官就去忙自己的了。”
  “大人且慢----”韓密笑著將他攔住,自知此時萬不能露出馬腳,故作不經意的朝身後林子瞥了一眼,慢悠悠說道:“再往前就是慶都,難道大人有什麽要緊事,要稟告我家王爺?不如轉告於下官,也免得大人勞煩辛苦。”
  那人似有些猶豫,身旁隨從催促道:“大人,不能再耽擱了。”
  “哼!”韓密一聲冷笑,傲慢道:“大人真的不肯賞下官一個薄麵?若是大人執意要往前行,下官也不再多費口舌,且看看能不能過去!”他自然是神情自若,身旁的隨從也顯得有持無恐,風動的密林響聲良大,似乎在黑暗中潛伏著無數陰冷之箭。
  韓密乃漢安王手下愛將,曆來掌控著數萬兵馬,此時的出現的確有些突兀,虛虛實實還真有些讓人費思量。畢竟兩藩的勢力不相伯仲,那將領鎖眉躊躇了半日,最後咬牙道:“好,就此別過!”千餘人的隊伍臨時改變方向,卻依然是整齊有素,不過片刻,便已漸漸消失遠去。
  韓密這才鬆了口氣,看了看夏烈王人馬的去向,吩咐道:“快,回去告訴讓大隊人馬,立即分散到各個口子去攔截,他們這是抄小路去了。”
  當中有隨從趕忙答應下,臨走卻疑惑道:“將軍,這麽冷的天你也出汗?”
  “是麽?”韓密有些不信,反手朝額頭摸去,果然一片濕津津的水星,隻好略咳嗽了兩聲,板起臉斥道:“你小子懂得什麽,這是虛汗,虛汗!”

  第三十三章 相見難

  因韓密的人馬阻擊及時,公主等人很快便順利趕到慶都,當夜由漢安王安排,在王府內修整了一宿。次日啟程時,公主返京的消息已經傳開。諸地官員很快風聞,沿路皆派出大隊儀仗迎接,倒成了一件敲鑼打鼓的盛事。夏烈王縱使千般不情願,也不好率先和朝廷公然作對,況且漢安王早就有所準備,兩藩交界處已壓下數萬精兵待陣,審時度勢之下,隻好命自己的人馬退回穎川。
  與此同時,朝廷另有旨意飛速傳到涿郡。駐守此地的乃是萱嬪之兄葉成勉,因涿郡境內有天險博曲水,閩東王不放心外姓人,故而將旗下水師交由長子調管。使臣沿江乘船來到涿郡,宣讀皇帝旨意,說是萱嬪孕後多憂、常思家人,帝心甚為焦急,故而宣召葉氏親眷入京侍奉。
  因閩東王所轄封地最大,涿郡地處偏遠,故而葉成勉的家眷姬妾皆在,一雙兒女也於此處長大。萱嬪還未出閣時,常為避長輩念叨而住於涿郡,於長嫂交情甚好,此番更有親筆書信相邀入京。葉成勉知道妹妹聖眷甚隆,兼之擔心外甥,趕忙吩咐妻子收拾行裝,誰知道幼子卻不舍母親離去,不免哭哭啼啼起來。
  那使臣見葉成勉為難,便勸說道:“皇上整日擔心萱嬪娘娘,望夫人能夠早日前去照顧,護的小皇子順利誕育。隻是因此讓夫人和小世子分離,未免有些不通情理,既然小世子舍不得夫人,何不隨同入京見識一番?也不過半年時間,便回來了。”
  葉成勉素來疼愛幼妹,更兼萱嬪信中言辭迫切、濃思悱惻,不免覺得使臣的話也有些道理,遂頷首同意。那使臣隻說萱嬪急等著見親人,為免京中牽掛,因此連午飯都等不及,便匆匆護衛著葉氏母子離去。等到天黑時分,閩東王派人送來加急信箋,才知西邊廣寧王暴卒,葉成勉頓時發覺有些不妥。然而博曲水去往京城方向乃是順流,皇宮的船早已駛出百餘裏,再去追亦是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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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於葉氏母子的到來,明帝甚為高興,再加上公主即將抵達京畿,因此心情越發的暢快。不刻便有聖旨傳出,因葉夫人負責照顧萱嬪產育,特予可自由出入宮門,另將西華門外的一所舊府收拾出來,賜給葉氏母子居住。
  如此隆重其事,自然讓後宮嬪妃驚動不小。其中熹妃最是忿忿不平,指責萱嬪恃寵而驕、擾亂宮闈,乃是後宮裏頭一等的狐媚女子。玉粹宮那邊未置可否,明帝先聽得有些不耐煩,因此對慕毓芫抱怨道:“朕在前麵已經焦頭爛額,她還是一味胡鬧,年紀這麽大,性子卻不見有半點長進。你什麽時候得空,去說說她。”
  慕毓芫正在觀望外間的雨絲,似千萬條數不清的水晶珠串,連宮瓦簷口也被清洗的幹淨無塵,回頭笑道:“這種場合讓臣妾去勸說,豈不是更加添亂?誰去都不合適,皇上別太偷懶,還是自個兒辛苦一趟罷。”
  明帝聞言怔了一下,笑道:“嗬,是朕忙糊塗了。”
  慕毓芫緩緩別過頭去,唇角泛起一絲淺淡的笑意,凝神看了會漸漸停下的細雨,朝廊上宮人吩咐道:“今兒的午膳稍微延後一些,路上雨水泥濘的,公主他們怕是要晚些才到,別做太早讓菜涼了。”
  “給皇上,淑妃娘娘請安。”吳連貴從側殿趕過來,躬身回道:“公主和雲將軍已到宮門外,是不是即刻就宣召來泛秀宮?另外,夏烈王世子該如何安排?”
  “讓世子到書恩殿侯旨,朕過會召見他。”明帝站起身來,上前走到慕毓芫身旁微笑道:“朕去前麵見世子,有些事情需要即刻安頓好。敏珊就先住在你這裏,不用回公主府,你們且說著話,朕很快就回來了。”
  慕毓芫知他有些愧疚,不願立時見到自己的妹妹,遂頷首道:“皇上隻管去忙,敏珊他們一路勞頓,先歇息會也是好的。”
  明帝略微垂了眼簾,頷首道:“有你在,朕很放心。”
  慕毓芫目送著明帝出去,想到那少女時總是任性胡來、嬌憨無忌,如今卻即將為人母的樂楹公主,不由搖頭輕聲歎息。隻是在這男子的天下,女兒家的命運自來都是身不由己,眼下回到京城的她,未來的命運卻依舊叵測難定。
  “皇嫂……”有熟悉而嬌氣的聲音傳來,隻見阿璃攙扶著樂楹公主進門,已經七個多月的身孕頗為臃腫,宮人們趕緊將十香錦繡軟墊鋪好,生怕有一絲閃失。
  慕毓芫在側旁椅子坐下,親手端過早預備好的烏雞紅棗濃湯,微笑道:“一路上勞頓辛苦,先喝口湯暖一會兒再說。”說著往珠簾後麵看了看,卻不見再有人進來,因問道:“雲琅呢?怎麽沒跟你一起進宮?”
  樂楹公主緩緩搖頭,低聲道:“我不想見他,回府上去了。”
  慕毓芫抬眼朝看過去,原先的驕縱傲氣已洗去大半,神情頗有些懨懨,就連說話也顯得有氣無力,隻好點頭道:“也好,咱們可以清淨的說會話。”看著樂楹公主高高隆起的腹部,思緒有些紛亂,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勸慰。
  樂楹公主低著頭大口喝湯,白玉瓷盞裏冒出一團團氤氳的水汽,似冬日裏纏綿不散的朦朧白霧,將她嬌小的臉龐籠罩進去。那蒸騰的水汽似乎太燙人,漸漸熏紅了她的雙眼,眼淚便“啪嗒啪嗒”的掉進湯裏,輕泣道:“在穎川的時候,我整夜整夜都怕的睡不著,不知要熬到何時才會結束。雖然心裏也明白,世子未必是真心看重於我,可是不論虛情假意,卻隻有他肯在身邊陪著我、哄我……”
  慕毓芫握了她的手,默默點頭。
  “後來,我懷上他的孩子……”樂楹公主的目光有些渙散,淚水幾乎將一方絲帕全部浸透,略停頓了片刻,“我自然不想要,可是……可是我好害怕會疼,會夜夜夢到這個孩子……”她俯首看著自己的肚子,不知所措的顫抖著,“皇嫂……如今我該怎麽辦?”
  “傻丫頭,別想那麽多了。”慕毓芫隻覺空氣凝重不堪,輕輕歎了口氣,替樂楹公主擦拭著麵上淚痕,柔聲道:“皇上既然興師動眾接你回京,就不會再送你出去。不論怎樣,你都是孩子的母親,他又沒有錯,隻管好好養胎生下來。”
  “真的?真的不用再回穎川?”樂楹公主緊緊抓住她的手,目光中有無限欣喜,然而片刻間又黯淡下來,“可是,雲琅呢?我這個樣子,再也配不上他……”
  “別擔心這個,雲琅若是敢對你不敬,皇嫂第一個不會容他。”想到往後錯綜紛亂的時局,慕毓芫的目光愈加複雜深邃,抬眼看著樂楹公主,認真道:“將來的事還很難預料,誰知道會有什麽變故?你隻管在皇嫂這裏安心靜養,一步步走著再說。”
  樂楹公主低頭思量半日,像是在把話裏含義反複咀嚼,末了歎道:“是啊,今後的事誰又知道?老天便是再逼我,也不能夠了。”
  慕毓芫明白她言有所指,不經意看到其腰間的刻字翠玉佩,淡淡別過目光,“如今的格局還算好,到底你也平安無事回來。要說起來,廣寧王的死倒是成全大家,不然還不知道要拖到何時?皇上等會過來午膳,不如先去換身衣裳,再把臉上灰塵洗一洗,畢竟是一家子團聚的高興事。”
  樂楹公主不以為然,輕笑道:“是麽?或許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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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帝回來時不見雲琅,略微訝異,“雲琅忙什麽去了?家宴都已經預備好,有什麽忙得顧不上吃飯,讓人去傳他進宮……”
  “不用!”樂楹公主突然高聲打斷,在明帝錯愕的目光中緩了緩,將自己的身子放軟和了些,神色冷淡道:“我餓了,想早些吃飯。”
  “還不快去?”慕毓芫朝宮人們揮了揮手,轉身遞了盞茶與明帝,淡聲笑道:“敏珊一路顛簸,早點吃完好去歇息著。反正雲琅還在京中,整天閑著也是無事,隨便哪天得空再見就好,不必急於一時。”
  明帝的目光停駐在樂楹公主臉上,似乎有些解悟過來,回首對慕毓芫笑道:“朕是怕你惦記著自家兄弟,既然你不急,那就改天再說罷。”
  宮人們陸續將菜肴呈上來,大都是樂楹公主素來愛吃的菜式,慕毓芫見她沒什麽胃口,遂盛了碗魚湯過去,“這是新鮮的冬筍燉的鯽魚湯,清淡滋養、不膩人,不想吃東西就喝點湯罷。”
  樂楹公主漫不經心的攪著湯,剛勺了一口送到嘴邊,卻放下銀勺問道:“皇兄事事想的周全,不知把世子安頓在哪?”
  明帝夾了一筷子魚肉與她,小心的挑了挑刺,道:“還能在哪?他是駙馬,當然是住在公主府裏,總不好安排在別的地方罷。”
  “不好!”隻聽“哐當”一聲,樂楹公主手上的勺子掉回碗裏,冷著臉道:“我清清白白的公主府,為什麽要住別人?京城裏不缺上好的地方,皇上隨便指個住處給他,難道不是恩典?反正我不同意,讓他趕緊搬到外麵去。”
  “不要胡鬧了。”明帝有些蹙眉,看著她歎了口氣,正色道:“原本公主都是成婚才賜府邸,當初因你總是纏著朕,章太妃又幫著說話,才特例給你修造公主府。如今駙馬既然在京中,豈能無故住在別處?大臣們知道會如何非議?外省的官員們知道會怎麽想?”
  “非議?”樂楹公主冷笑了一聲,迎麵正對著明帝的目光,冷聲說道:“皇上的旨意有誰敢非議?什麽外省的官員?不如直說是夏烈王好了。”似乎賭了許久的氣,終於找到發作的機會,不屑道:“皇兄怕他領兵造反,對不對?”
  “放肆!”明帝氣得臉色鐵青,甩手將手上的筷子扔在地上,連連點頭道:“好,很好。你果然是已經長大,知道如何頂撞你皇兄了。”
  “皇上----”慕毓芫趕忙扯了扯他,勸道:“敏珊小孩子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何苦跟她慪氣呢?再者,敏珊的身子也禁不住,還是少說兩句罷。”
  明帝在她的的目光微頓,稍微消了消氣,伸手去拉樂楹公主道:“好了,坐下來吃點東西,別再耍小性子胡鬧。”
  “我胡鬧?”樂楹公主用力掙開他的手,差點碰翻桌上碗盞,恨聲道:“皇兄性子好,慢慢吃罷。”說著就起身往外走,慌得阿璃趕忙上前攙扶,滿殿宮人誰也不敢上前勸阻,隻有看著她往殿外而去。
  慕毓芫忙朝旁邊遞了個眼色,待吳連貴追出去,方才歎道:“敏珊在外麵受了不少委屈,心裏難免有氣,過些日子也就好了。”明帝既沒點頭也不出聲,一桌子菜肴幾乎沒怎麽動,原本該熱鬧喜氣的家宴,到最後反倒弄得不歡而散。
  是夜,明帝宿於泛秀宮。樂楹公主雖住在偏殿,卻也並不過來說話,遣去的人回來一臉惶恐,支支吾吾回道:“公主……公主已經睡下了。”明帝聽了也沒說什麽,隻是臉上表情深沉,晚膳後逗著七皇子玩了會,便早早洗漱安歇。
  庭院內月光皎潔如水,窗紗上樹影稀薄淩亂,靜謐中傳來一陣陣“噝噝”之聲,那聲音細而密,窸窸窣窣,似數條細小春蠶在啃噬著桑葉。慕毓芫側首看了看明帝,寧和的月光勾勒出他疲憊的輪廓,輕聲歎道:“這個時候,隻怕敏珊也沒睡著。”
  明帝伸手摟了她,低語道:“嗯,朕覺得有些冷。”
  慕毓芫握了他的手,往懷裏靠了靠,剛要開口勸慰幾句,卻聽一陣慌張的腳步聲傳來,吳連貴在外急道:“皇上、淑妃娘娘,公主突然肚子疼得厲害,嬤嬤說多半是要早產……”
  “什麽?!”明帝翻身坐起來,胡亂抓了件袍子就跳下榻去,急急忙忙問道:“太醫呢?產婆傳了沒?還愣著做什麽,朕要過去瞧瞧……”慕毓芫也是大吃一驚,趕忙起身穿衣,自己隨意挽了個發髻,顧不上儀容便急急跟出去。
  側殿傳出樂楹公主呼天喊地的聲音,明帝被宮人們擋在產房外麵,不刻便有產婆跑出來,戰戰兢兢回道:“皇,皇上……公主她是頭一胎,月份也不足,要是有個萬一的話?那該保誰……”
  慕毓芫忙喝斥了一句,急聲道:“這還用問?當然是保公主!”
  明帝神色不動,隻是死死盯著寢閣方向,原本深不可測的雙眸透出一絲寒氣,惡聲道:“公主若有個三長兩短,你們這些人,也全都別活了。”那產婆嚇得抖如篩糠,連連叩頭,後麵的話也說不囫圇,幾乎是半爬著滾了進去。
  底下的宮人也嚇得丟了魂,皇帝口中的“這些人”可是難講的很,於是皆凝神摒氣垂了頭,生怕一個不慎就丟了性命。殿內空氣凝的讓人難受,慕毓芫看著皇帝異常陰冷的神色,加上此刻公主還是生死未卜,也不便多言勸解。隻是人多反而不好,遂朝身後輕輕揮了揮手,吳連貴立時會意,忙領著宮人們退到殿外侯旨。
  遠處宮廊傳來一陣陣更鼓聲,銅漏水滴的聲音也越發清晰,時間卻像是被初冬寒氣所凍結,過得格外的緩慢。“啊……”樂楹公主撕心裂肺的尖叫了一聲,底下便瞬間安靜下來,裏麵腳步聲慌亂匆忙,立時便有人狂奔出來,“皇上,皇上!公主於亥時三刻誕下小世子,母子平安!”
  明帝籲了一口氣,緊握的拳頭終於鬆開,喃喃自語道:“平安,平安就好……”頓了頓,像是突然領悟到什麽似的,厲聲問道:“你方才說什麽?母子平安,公主誕下小世子?”
  “是,是……”小太監忽然有些結巴,不敢抬頭。
  “皇上----”慕毓芫揮退不知所措的宮人,上前道:“公主頭一次生產,自己還是個小孩子,皇上先進去瞧瞧罷。”
  明帝的眼神飄忽不定,似被博山爐內的嫋嫋輕煙兜裹住,逐漸飄散開去,靜默無語站了片刻,頷首道:“嗯,夜深了。朕進去看看敏珊,陪她說幾句話,你先回去睡覺就是,不必等了。”
  “是。”慕毓芫輕聲答應下,出殿時反手剪了門。
  寢閣內已被迅速的收拾幹淨,嬤嬤們都是老人精,最會察言觀色,將瘦小的小世子抱上去給皇帝看了一眼,待點頭便退了出去。樂楹公主靜靜仰臥在床上,臉上還帶著用力掙紮後的紅暈,嘴唇卻有些紫白,看起來更像是生了一場大病。明帝於床前坐下,伸手拂開她額上的濕發,神色恍惚道:“那年冬天……”
  那年十二月初八,是喝臘八粥的日子。
  小公主丟失一個心愛的玩偶,大發脾氣,臘八粥也沒喝完便哭著跑了。英親王素來對妹妹十分嬌慣,知道她的淘氣任性,隻當哭鬧一會就好了。碰巧有要緊客人來到王府,分不開身,便隻吩咐嬤嬤們追出去。
  當時淩妃失寵日長,連成年的英親王都不受皇帝待見,更別說一個無封的公主,嬤嬤們都有些不上心。況且,誰願意去看小孩子的臉色?於是都趁機竄到廂房,待到熱酒熱菜下肚,閑話說笑半日,出來卻發現小公主不見了。嬤嬤們也不著急,隻往素日常去的地方尋去,誰知道挨個找遍也不見人,這才開始慌張起來。
  “混賬,都反天了!”英親王不等嬤嬤們回完,便已勃然大怒,“你們這起狗眼的奴才,在本王的府上都敢懈怠,平日豈不是更加無法無天?!來人,統統拖到庭院裏去打死,一個禍害也別留!”嬤嬤們皆嚇得半死,連求饒都不會說了。
  還好英親王妃上前求情,勸說道:“王爺別太動氣,嬤嬤們都是宮裏的人,有什麽罪名也該回宮去領。眼下還是找敏珊要緊,晚上也沒聽說門上有人出去,想是小孩子貪玩藏起來,應該還在王府上的。”
  英親王去年新婚,卻十分敬服這位王妃,略消了氣,讓嬤嬤們帶著人去尋找,隻說等找到小公主再定罪責。當夜英親王府火把通明,上下人等皆已出動,後來在一個廢棄的書房找到人。小公主自己跌傷了腿,走不動,又害怕,見到英親王便一頭撲過去,抽抽搭搭哭得哽咽難言。
  當夜,小公主突然發起燒來。據王府醫官說,是因為受了驚嚇,再加上冷熱失調所致,倒也不算大病,隻需幾服湯藥就可調理好。英親王放下心來,誰知道小公主卻不肯喝湯藥,直嚷嚷太苦。宮人們服侍半日也不見成效,又不好強灌於她,不免都有些束手無策。最後還是英親王又哄又勸,自己喝兩勺,小公主喝一勺,才勉強把湯藥一勺勺喂完。小公主喝了三天的湯藥,英親王也陪著喝了整三天雙份的,好在隻是消熱的尋常藥物,沒什麽大礙。
  ----那年,殷敏珊六歲。
  “皇兄……”樂楹公主在回憶裏哭出聲,像是要哭盡所有的怨恨和委屈,所有的無奈和不甘,淚水止不住的滾過麵頰,“敏珊沒有忘……沒有……可如今,到底是為什麽……”
  “因為,----朕是皇帝。”明帝艱難的吐出這句話,忍住心口的疼痛,垂下眼簾不去看她的淚眸,“皇兄是一國之君,所以隻能以國為先,家為後。”說到此處略微停頓,過了片刻才道:“你若是願意去明白,那就多體諒皇兄一些罷。”
  樂楹公主緩緩合上眼簾,隻是默默流淚。
  夜風中傳來刺耳的響聲,仿佛是枯枝被勁風生生折斷,外殿的窗紗上開始“篤篤”作響,越來越急促,竟然是下大雨了。明帝將刺花錦被提了提,仔細的掖好,用袖子替樂楹公主拭著臉,笑哄道:“都已是做娘的人,還哭?朕晚間仔細想過,世子住別處實在不妥當。況且,人都已經住進去,哪有再搬出來的道理?等明年開春,朕讓人給你修座別院,保證比原先的公主府還要大,還要漂亮……”
  “不……”樂楹公主的雙眸似兩個無光黑洞,淚水也仿佛在突然之間幹涸,緩緩搖頭道:“不要了……什麽都不要了……”

  第三十四章 恩侯令

  相關事宜既已準備好,皇帝便開始緊急往下部署,不敢稍錯時機。因此次之事機密重大,故而先不在早朝上群議,隻宣召了幾名要緊的股肱密臣,為的是能夠在小範圍內迅速做出決定。啟元殿內侯立著七、八位官員,皆在低聲的激辯著,太傅梁宗敏打斷眾人道:“此事已經議了好幾年,既然眼下就要做出決斷,不如各自都站出來,把自己的意思簡單扼要敘述一番,好讓皇上聖裁。”
  “太傅言之有理,再這麽沒完沒了的議下去,隻怕藩王們也該等煩了。”明帝在上掃視眾臣一圈,卻不急著說出自己的意思,隻是含笑問道:“請問眾卿,當初為何要分封藩王?”
  傅廣楨尤熟知過往之事,率先出列道:“啟奏皇上,當初武帝爺為求穩固國內,故而分封諸位有功將領,以他們的兵力和威嚴鎮守四方。幾位老王爺與武帝爺都有過命之情,自然是忠心耿耿、一心一意,的確讓朝廷省下不少心。”
  明帝微笑頷首,又道:“那麽,如今呢?”
  “如今----”傅廣楨略頓了頓,待皇帝示意往下說才繼續道:“隻是爵位一代一代往下傳,如今的王爺們與皇上來往甚少,又都是些未經戰事的貴胄,難免在地方上驕奢淫逸、張揚跋扈,甚至連朝廷的旨意也不放在眼裏。因此,如何解決好藩王之亂,已經成了當務之急。”
  “說的好!”明帝讚了一聲,因見鎮北大將軍郭勳和似有話說,遂笑道:“當初燕國初建之時,老將軍乃我軍最驍勇的前鋒,常年跟著武帝爺四處征戰,立下諸多功勞。如今國之有困,不知老將軍有何見解?”
  太祖武帝曾在戰中受傷,稱帝不過兩年餘,便因舊病不愈而崩於寢宮,而後曆經成帝、景帝、光帝三位君主,亦不過四十七年時間。郭勳和自十六歲便追隨武帝,少年從戎、英勇善戰,膝下子嗣亦多為武將,先前早亡的郭宇亮便是其幼孫。當年追隨武帝的將臣們,死的死、亡的亡,獨郭勳和生性豁達、不爭名利,活到如今,已經是七十一歲高齡了。
  郭勳和乃五朝元老,被尊為正二品鎮北大將軍。皇帝特賜他階下坐談,此時於椅上欠身道:“老臣一介武夫,隻懂得治軍部署、帶兵打仗等事。如今,皇上問得是國家權謀大計,確實有些為難了。”像是回想起往事,眉目間略有激昂之意,“老臣已是年邁不中用,幸而還養的幾個子孫,雖然粗莽些,卻都有一腔熱血願效於國家。將來皇上若是需要用兵,郭家子孫定然奮勇爭先,即使傾盡滿門子嗣,也決不後退!”
  明帝聞言頗為動容,歎道:“老將軍忠心耿耿、以身許國,一身係國家安危五十餘年,如今仍是英勇不減當年,朕心甚慰。”
  傅廣楨最好揣摩聖意,見機忙道:“有老將軍的這番話,皇上再無後顧之憂。既然藩王們已經逆節萌起、有礙朝廷,皇上何不趁早下令,將諸藩削而弱之?”
  “削?怎麽削?”明帝淡淡反問。
  傅廣楨頓時有些語塞,支支吾吾道:“自然是,皇上下旨……”聲音越說越小,偷偷往上瞅了一眼,皇帝臉上全無讚許之意,忙改口道:“……隻怕也是不好。削藩之舉事關重大,還得大家從長計議,方才妥當。”
  明帝懶怠與他口舌,轉臉看向杜守謙道:“杜卿,你來說說。”
  杜守謙自有一派名臣風流之態,施施然站出來,清聲道:“如今藩地轄域良大,少則數十城,多則縱橫千餘裏,藩王們在封地上自給自足,儼然已成小國之勢。削藩的想法固然不錯,隻是藩地都是藩王們的心頭肉,豈會對朝廷旨意言聽計從?”
  眾臣皆道:“不錯,正是如此。”
  杜守謙又道:“萬一動亂,朝廷則不得不派兵前去征剿。而藩地距京畿甚遠,京營兵士對藩地路途又不熟,如果貿然前去,無疑於羊入虎口。況且,藩地東西南北的分散著,朝廷哪來幾路大軍去征?”
  梁宗敏點了點頭,捋著胡須道:“藩王們固然是難對付,可北邊青州也不安定,京畿若是出兵太多,豈不是讓霍連人趁虛而入?”
  “這還隻是其一。”杜守謙待他說完,又道:“再者,朝廷若是把藩王們逼太急,難保他們不會聯合以逆京師。到時候,國內動蕩不安,北方則必定會借機南下,朝廷處於內外受敵的危險局麵,將何以控製?”
  傅廣楨聽得連連點頭,問道:“那---,依杜大人的意思?”
  杜守謙趕忙擺手,朝明帝請示了一下,對眾人道:“皇上的意思是,此時不宜與藩王們鬧翻臉,所以下旨削藩不可行。”削藩乃皇帝素年來的心願,突然間轉變主意,大臣們都有些摸不著頭腦,於是齊齊望上看去。
  明帝神情不動,微笑道:“削分封,行郡縣。”
  杜守謙接著皇帝的話,解釋道:“藩王們亦有兄弟子嗣,同為老王爺的後人,無尺寸封地,卻在藩王之下為臣。皇上時常歎息,如此未免厚薄失均,故而欲宣仁孝之道,將藩王們所屬之地推恩於子弟。到時候,藩王們的旁係子弟亦有封地,皆感念於皇上的恩典,自然會盡心為朝廷效力。”
  眾人恍然大悟過來,皆紛紛附議。
  “如此甚好。”梁宗敏點頭讚許,又道:“既分散藩王們的勢力,又令諸侯們互相牽製,朝廷且不動一兵一卒,此乃效仿漢代推恩令也。”
  明帝在上微微頷首,朝群臣道:“昔日漢景帝之時,乃令諸王上推分封名冊,朕卻覺得如此太過麻煩。況且,廣寧王喪報的折子已擱了好幾天,一來二去,難免會拖出什麽事端。”想到夏烈王世子和閩東王的愛孫,心下穩定不少,遂定議道:“因此,朕打算由朝廷擬定封侯名單,至於該封多少人,封哪些人,你們下去抓緊商議。今夜務必將名單擬出來,待明晨便將恩侯令傳於五藩!”
  前麵朝堂上言辭熱烈,後宮內也是一片熱鬧非凡。隻因葉夫人倉促入京,一路行的匆忙,葉成勉便命人準備諸多閩東特產,隨後遣人送入京來。玉粹宮內語聲喧嘩,宮人們來來回回的穿梭著,正在分點給各宮娘娘的禮物。那領頭的管事見縫插針,趁眾人忙成一團,走到萱嬪身邊低語道:“娘娘,世子爺讓奴才捎帶了幾句話。”
  萱嬪正拿著一盒子飄香桃酥,拆開笑嚐了一口,“嗯,正是這個味兒。京城裏買的桃酥都不合口,還是哥哥細心周到,記得我愛吃什麽。”說著,讓蘭雅將所有的桃酥都收進去,方才點頭道:“外麵到處都是人,特意讓你進去反不好,眼下熱鬧著,有什麽話就在這裏說罷。”
  “娘娘,再瞧瞧這個。”管事笑嘻嘻取過一個白玉瓷罐子,打開卻是一甕金桂千疊圓糕,一麵奉於萱嬪,一麵低聲回道:“世子爺說,唯恐京中會有變故,望娘娘務必照顧好夫人和小世子,不可掉以輕心。”
  “嗯,本宮知道。”萱嬪輕輕點了點頭,看著手中的黃燦燦的圓糕,恍惚憶起那襲奪目的明黃色,那溫暖如春風和煦的笑意。
  那日,皇帝出去遊玩後,晚間卻並沒有依言留宿玉粹宮。打探消息的太監回來,說是皇帝正在啟元殿處理政事,蘭雅鬆了一口氣,朝萱嬪勸道:“看來皇上是不得空,被前麵的事情纏綿住,不然早就來看娘娘了。”
  誰知道,到了次日才聽說,皇帝昨兒半夜去了泛秀宮。萱嬪猶還在沒回過神,蘭雅已在旁邊抱怨道:“娘娘,皇上可真是偏心,說好的卻還是去了別處。娘娘自小便心高氣傲,說什麽不嫁一般的凡夫俗子,要嫁就要嫁人中之龍。如今可好,嫁給天子便要受這天大的委屈,還沒有地方訴苦去。”
  委屈?萱嬪還沒來得及細思量,卻聽外麵稟報皇帝駕到,趕忙整理衣衫迎出去,襝衽道:“臣妾見過皇上,萬福金安。”因皇帝素日少有這麽早來,不免疑惑道:“今日早朝如此快?臣妾睡過頭,還沒裝束好,失儀了。”
  明帝笑吟吟扶起她,隻道:“你有身子,今後不必如此多禮。昨夜朕在前麵忙的太晚,怕過來吵著你,所以今晨下朝就急急過來。”說著,往萱嬪麵上細瞧了瞧,“有沒有哭鼻子抱怨朕?”
  萱嬪忙道:“沒有,臣妾不敢。”
  明帝扶著她進去,說了會閑話,問到萱嬪想家與否,笑道:“你如今有孕,離家又甚遠,不如讓家中之人入京,朕不得空時也有人陪著你。”皇帝的聲音無比醇和,眉眼笑意有如春風,萱嬪一刹那失神。
  ----原來,並不是因為自己。
  萱嬪猛然一陣酸澀難擋,手上的金桂圓糕掉在地上也不知道。隻是茫然想著,若是那天自己事先知道,那封信到底是還寫不寫?是不得不寫?還是情思兩難而寫?
  “娘娘,娘娘……”
  “嗯,什麽事?”萱嬪聞聲回過神來,看到地上的金桂圓糕,悵然道:“還沒來得及吃,就掉在地上弄髒,白白辜負哥哥的一片心。”
  管事見她一臉惋惜,忙道:“這也不值什麽,娘娘若喜歡,回頭再送些到宮中來。”
  萱嬪搖了搖頭,隻道:“你到宮外去看夫人罷。”待那管事領著人出去,才看了看桌上的分派,當中最厚重的那份自然是送與淑妃,另外四份一模一樣的,應該是送與熹、惠、齡、純四妃,其餘還有些閑散禮物。
  蘭雅一邊清點著東西,上前回稟道:“娘娘再看看,有沒有什麽不妥?若是覺得合適,奴婢這就讓人送去。”忽然歎了口氣,有些怏怏不樂,“鹹熙宮那邊最是討厭,如今咱們還得給她送東西。”
  “送,為什麽不送?”萱嬪忍著氣想了會,卻抿嘴笑了笑,轉身自大箱子裏取了個青花小甕,放在其中一份上,吩咐蘭雅道:“這份送給熹妃娘娘,你親自過去,千萬別弄錯了。”
  “這是----”蘭雅自是不解,隻好疑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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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麽破爛東西,也好意思。”熹妃嘴裏嘟噥著,也不顧及蘭雅還沒走出大殿,自顧自翻檢著大盤中的物什,不過都是些點心、新奇小玩意兒之類。
  二皇子十分高興,挑了幾樣有趣的東西玩樂,瞧見一個小甕封得嚴嚴實實,隻當有什麽稀奇的寶貝,遂嚷嚷著讓宮人拆開。“嗯,好酸呐。”大殿裏彌漫著一股子濃烈的酸味,二皇子皺著鼻子猛扇,問道:“母妃,這是什麽東西?酸溜溜的。”
  熹妃仔細聞了聞,皺眉道:“這不是醋麽?”
  “喲,可不是醋麽。”有識貨的宮人上前看了看,解釋道:“閩東盛產江陰米醋,成色和味道都是上好的,京裏賣醋的老字號,也多愛掛著江陰正宗的招牌呢。”
  熹妃不悅道:“這能值幾個錢,送來做什麽?”
  宮人也是不解,陪笑道:“想來是萱嬪娘娘細致,送些家鄉特產來。”
  “嗬,什麽家鄉特產?”安和公主自側門輕步而入,別致的桃心雙環髻襯出她初綻的容色,眉目間的冷靜頗似皇帝,冷聲笑道:“這不是明擺著的,人家是說母妃素來愛喝醋,所以特意送一缸子過來。”
  “什麽?”熹妃先是一怔,待明白過來頓時大怒,氣得嘴角發抖,“她說本宮愛喝醋?愛喝她的醋?!小狐狸精,不要臉的狐媚子!來人,快把那狐狸精帶過來,本宮非要給她點顏色看看!”
  “母妃----”安和公主上前摁住熹妃,將醋甕端開了去,緩緩蹲下身將醋倒進白玉渣鬥裏,“母妃也太肯動氣,此刻打算用什麽罪名拿人?人家隻說是好心送東西,沒有別的意思,母妃非要鬧起來,豈不是顯得咱們愛生事?”
  “她算什麽東西?便是淑妃,也不敢這樣對本宮!”熹妃嘴裏忿忿碎罵著,想來想去隻覺心頭一團火在燒,拍桌道:“不行,這事兒不能就這麽算了!”
  “這件事麽,的確不能就這麽算了。”安和公主在花架上拈了綠豆麵,就著銅盆裏的清水洗手,“隻是母妃且想一想,人家如今身懷有孕,父親又是一藩之王,父皇的心到底偏向誰些?眼下連泛秀宮都要回避幾分,母妃又能把她怎麽樣?”
  熹妃被說得無言以對,恨恨道:“好,本宮就先不拿她。”卻是忍耐不下這口氣,起身往外走去,在門口撂下一句,“起駕,去泛秀宮!”安和公主阻之不及,望著熹妃怒氣衝衝的背影,後悔得連連跺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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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呀,錯了。”純妃伸手要取回棋子,似乎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於是回頭對慕毓芫低聲笑道:“表姐,你跟齡妃姐姐說說,讓她手下留情一次。”
  慕毓芫原本在邊上看詞,聞言瞧了瞧棋局,原本勢均力敵的棋力,隻因純妃方才一子落差而陷入窘境,乃笑道:“難怪佩柔著急,這局勢可再難回轉了。”純妃在側旁連連點頭,挽著她的胳膊,又悄聲嘟噥了幾句。
  謝宜華趁空去撥手爐,垂首調停了一會,將尺長的細小金箸放在一旁,含笑道:“本宮可不是淑妃娘娘,下棋常贏,眼下這個機會斷然舍不得。純妃妹妹若是反悔,可就算輸了。”
  純妃恨恨咬牙,無奈道:“算了,不下了。”
  偏生新竹生性較真,上前道:“純妃娘娘,先頭說好的,誰輸就罰誰去煮茶,娘娘可不許耍賴。”一麵說,一麵招呼著小宮女取茶具和茶葉,“仙居碧綠、太白芽頂,還有純妃娘娘愛喝的湄江翠片,仔細著別弄混了。”
  純妃皺著眉瞪了她一眼,抱怨道:“主子奴才,都是這般可惡的。”
  她那神情又嬌又憨,惹得殿內的人都笑起來,謝宜華手裏收拾著棋子,笑道:“純妃妹妹年紀漸長,越發出挑得似先皇後的模樣,成個十足的大美人兒了。”
  慕毓芫點了點頭,含笑道:“正是,像極了皇後姐姐年輕時候。”
  純妃正在取舊年雪罐煮水,回頭俏笑道:“齡妃姐姐以為說幾句好話,就可以喝到好茶麽?哼,等會那太白崖頂煮老了,可別不喝。”
  慕毓芫才又要笑,卻見謝宜華朝外呶了呶嘴,隻見熹妃拉長著臉走進來,於是吩咐雙痕道:“她來必定有事,你去端盞茶過來,等會帶著人都下去罷。”
  雙痕忙道:“是,奴婢省得。”
  純妃已然看見熹妃進來,卻撇了撇嘴,索性背過身裝作不知,攔著雙痕道:“這水還沒煮好,半開的水,泡茶喝了鬧肚子,你到裏麵去端新的罷。”雙痕搖頭一笑,扭不過她,隻好領著人進去。
  熹妃進殿略行了禮,慕毓芫隨手指了座位與她,又吩咐小宮女加了個錦繡靠墊,微笑問道:“熹妃姐姐,今日得空過來坐坐?”
  “空什麽空?差點沒被人氣死!”熹妃臉上怒色難掩,急急將萱嬪送醋的事說了一遍,低聲罵了幾句,忿忿道:“如此張狂的女子,不是狐狸精又是什麽?淑妃娘娘,現如今你轄理著六宮,到底管還是不管?”
  慕毓芫靜靜聽她說完,微笑道:“嗬,熹妃姐姐先消消氣。說起萱嬪的禮物,本宮還沒留心去看,多半也是跟姐姐一樣的。想來不過是她年紀小、不懂事,未必有別的心思,碰巧誤會而已。”
  “年紀小?”熹妃越發動氣,提高聲音道:“依本宮看,她心眼大的很呢!仗著自己懷了胎,成日打扮出喬致模樣,一門心思的魅惑皇上!娘娘怎麽如此好性子,隻是護著那個小狐狸精,莫非是怕了她不成?”
  慕毓芫聽她說的不堪,不願意接口,純妃卻笑著走過來,“熹妃姐姐說得不錯,不光是淑妃娘娘,我們這些人更害怕呢。”故作無奈的歎了口氣,思量了片刻,“不如,熹妃姐姐去跟皇上說說?”
  熹妃看了三人一眼,將茶碗墩在桌子上,“你們一個個膽小怕事,就等著受那小狐狸精的氣好了。既然都不管,本宮這就去跟皇上說!”說著站起身來,也不給慕毓芫行告安禮,便腳步匆匆離去。
  謝宜華一把拉過純妃,往麵上瞧了兩眼,頷首笑道:“果然是長大了,不光學會調水煮茶,還知道如何去拿話撥人,好厲害的一張嘴。”
  純妃扭身一笑,歪頭道:“豈敢,哪裏比得上姐姐?”
  “你們兩個,都別這麽囉嗦。”慕毓芫早走到水爐那邊,待調停妥當,招手笑道:“煮茶的不好好煮茶,收棋的不好好收棋,快過來喝茶罷。”
  三人說說笑笑,一起圍坐在美人榻上品茶。
  慕毓芫剛喝了兩口,卻見皇帝一行人自大門過來,身側還跟著熹妃,想來是碰巧在路上撞見,於是笑道:“今天的茶,怕是喝不清淨了。”說著起身下榻,領著二人出去接駕,到門口又囑咐純妃道:“等會皇上在,可不許像方才那樣說話。”
  純妃不以為意,隻道:“知道了,才懶得理她呢。”
  明帝看到齡、純二妃,倒是稍微有些吃驚,笑道:“你們兩個也在?必定是淑妃準備有好點心,也不跟朕說一聲,倒是會享樂的很。”
  純妃一臉天真,脆聲笑道:“可不是麽,可惜熹妃姐姐沒有空。”
  慕毓芫側首看了她一眼,不便說什麽,忙將皇帝往椅子上迎,回頭對二人道:“你們不是還要下棋?茶也喝飽了,歇也歇夠了,還不再去裏間下幾局?”
  “正是,剛贏在興頭上呢。”謝宜華順著話應了一句,見純妃隻是抿著嘴笑,忙拉了她一把,故作認真道:“純妃妹妹可要留心,若是反悔,依舊要算作輸的,且好生的下兩回罷。”
  明帝抬手讓她倆進去,又讓多祿領著人退下,熹妃忙道:“皇上且評評理,哪有如此不知禮數的人?臣妾過來回稟,原指望著淑妃娘娘去管,誰知道淑妃娘娘半點不放在心上,還說萱嬪年紀小、不懂事,難道還是臣妾冤枉她不成?”聲音漸說漸低,語調也開始哽咽起來,“平白無辜的,臣妾受了這樣的屈辱,又不敢隨意處置人,還請皇上做主……”
  東西六宮諸位妃嬪中,以熹妃年紀最大,自然比不上純妃和萱嬪年輕天真,也不如皇後明慧、淑妃剔透、齡妃貞靜,甚至連惠妃和陸嬪的安分都沒有。明帝卻待之甚是寬厚,其中固有舊情與子女的關係,然則卻還有另外一層原因。董崇德雖然無後而死,不過他的門生卻是不少,這些人大多數都擁帝有功,故而皇帝不得不做出聖眷不褪的樣子來,以安撫底下臣子們的擔心。
  此刻聽著熹妃絮絮叨叨,甚至牽扯出淑妃也有不是,明帝愈顯不耐煩,隻道:“萱嬪不過是送些家鄉之物,哪有那麽多的心思?方才朕也說過,沒事不要如此多心,好生回去歇著罷。”
  熹妃一路跟著追來,自是不甘心,索性哭道:“皇上早忘記往日的情分,隻是護著那小……那小女子,臣妾為何這麽苦……”
  “你苦什麽?朕哪點虧待你了?”明帝臉色沉了下來,被錦繡黃的龍袍襯得愈加分明,聲音大為不快,“上次你無故責罰萱嬪,朕還沒有追究。今天那些東西,後宮裏人人都有份,別人哪兒沒事,淑妃這兒也沒事,怎麽就單單礙著你?”
  明帝不提“淑妃”二字還好,熹妃一聽,反倒哭的更加厲害,“臣妾可拿什麽比淑妃呢?人家是什麽人,好性子、好顏色,能得皇上天天召見……”
  慕毓芫原本飲茶不語,聞言道:“皇上,臣妾去裏間換身衣裳。”
  明帝拉住她示意不用回避,略緩了緩神色,朝熹妃道:“朕近日忙著朝堂的事,連覺都睡不夠,何曾天天來過泛秀宮?”
  熹妃無言以對,隻顧自個兒淌眼抹淚,過了半日才抬頭,賭氣問道:“皇上問問自個兒,都幾個月沒去過鹹熙宮了?”
  “不可理喻!!”明帝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茶盞碗蓋一陣“哐當”亂響,“朕要去哪裏,難道還要跟你交待?做妃子的,全無半點賢良淑德,隻知道吃醋撚酸、無事生非,哪有半點婦德?!朕看你是閑不住,真應該……”
  “父皇……”安和公主不知何時趕到,從外麵奔進來,跪在明帝麵前哭道:“父皇息怒,母妃隻是一時著急,說話重了些,還望父皇念在素日的情分,好歹寬待母妃這次……”說著又轉臉望向慕毓芫,央求道:“慕母妃,勸一勸父皇……”
  慕毓芫對著明帝輕微搖頭,伸手拉起安和公主,微笑道:“快起來罷。你父皇並沒有說什麽,哪裏用得著勸?你母妃也累了,還不趕緊陪著回去?”
  明帝歎了口氣,揮手道:“好了,你們先回去。”
  安和公主淚眼婆娑,複又深深跪下去,與明帝和慕毓芫叩行大禮,口中道:“兒臣遵旨,謝父皇和慕母妃的愛惜之情。”她的身形尚顯單薄,似一棵未長足的幼樹,卻不知哪兒來的力氣,拉著熹妃一步步走出了椒香殿。

  第三十五章 流年

  冬日總是寂寂無聲,天氣愈加寒冷,連空氣中的時光都似被凍結住,柵格窗外的新雪也飄得格外緩慢起來。有細小的雪花擦在窗紗上,摩挲出“噝噝”的響聲,因積雪反射著晌午的光線,頗有些明亮刺眼。慕毓芫輕手解開紗幔束帶,握住淺玫色的雙層刺繡鮫紗,目光卻落在院子裏的一樹紅梅上,柔聲問道:“今年的蜜心臘梅開的不錯,骨朵也很精神,讓人折幾枝進來放著可好?”
  “嗯,沒什麽好不好的。”樂楹公主身著一襲蜜合色錦服,因臉上褪去些少女時的圓潤,反倒透出幾分清麗之姿,“皇嫂隻管看著安排,似我如今的心緒,哪裏還有精神看什麽花?臘梅也好,金茗也好,又有什麽分別?”
  慕毓芫怕她越發傷感,隻好走過來坐下,微笑道:“敏珊……”似有許多要說,卻隻是沉默了片刻,末了笑問道:“對了,小世子生下來近三個多月,過些日子就是百日喜,有沒有給他想好名字?”
  “沒有。”樂楹公主搖了搖頭,眉目間有幾分淺傷,望著紛紛揚揚的雪花出了半日神,“嗯……就叫佛寶,佛寶……但願佛主保佑著他罷。”
  慕毓芫明眸中星光閃爍、流轉不定,心思卻一點點飄到宮牆之外,一縷神魂仿佛穿過遙遠的千山萬水,停於某處陌生之地。可是,那些僅憑自己想像勾勒的景色,總是那麽模糊不清,教人無可奈何。時光悠悠六載,那個已是半人高的福薄孩子,可曾衣食飽暖、有人疼愛?可曾因沒有父母照顧而被人欺負?可曾……
  “皇嫂……”樂楹公主的聲音透出疑惑,伸手拉了拉她,麵色焦急道:“莫不是皇兄說了什麽?莫不是,皇兄要把佛寶他……”
  “嗯,什麽?”慕毓芫回神過來,頓了頓才明白樂楹公主的意思,忙道:“你想到哪兒去了?皇上是佛寶的親舅舅,自然是疼他、護他……”這話自己也覺得勉強,於是微笑道:“好端端的,怎麽如此胡思亂想?”
  樂楹公主將信將疑,看著她道:“那無緣無故的,皇嫂怎麽眼淚都出來了?”
  “嗯?”慕毓芫不自然的笑了笑,抬手向眼角撫去,指尖上果然有些濕潤,隻好轉了話道:“佛寶生下來月數不足,時常都是三病兩痛的,不過是有些感慨,倒是沒留意把你嚇著了。”
  樂楹公主緩緩垂了頭,撥著茶道:“足月又能如何?左右都是不招人待見,將來長大了,也是個沒福氣的孩子。”
  慕毓芫笑著執了她的手,溫聲勸道:“你是做娘親的,哪能如此胡說?有你的福氣在,孩子自然能健康長大的,今後都別多心了。”
  樂楹公主不置可否,想了想問道:“聽說,皇上給世子賜了兩名姬妾,另外還在戶部上掛了個閑差?難道說,果真要在京中長住不成?”
  慕毓芫自然清楚其中原委,卻不好就直說出來,隻微笑道:“皇上舍不得妹妹,自然想留你們多住些時日,況且小世子身體也不甚好,豈能輕易奔走?既然一時半會不回去,世子也不能總閑著,也得有些正經事做才好。”
  樂楹公主歎了口氣,幽幽道:“反正,我也想不明白。隻是一件,既然僥幸揀得一條命,得以虛度殘生,今後便是死也不離開京城了。”
  “傻丫頭----”慕毓芫剛想勸解幾句,卻聽隔壁的小世子哭了起來,似乎因為不足月的緣故,連哭聲也不夠響亮,隻是綿綿不斷的牽扯人心。
  “這,怎麽又……”樂楹公主站了起來,著急卻有些不知所措,往外走了兩步又頓住,滾淚道:“為什麽……為什麽要生他下來?如今我看著他,隻有傷心,將來他長大了,想來也是一樣。”
  “敏珊----”慕毓芫輕輕攬住她的肩頭,摟到自己懷裏,柔聲勸道:“你如今年紀還輕,不懂得照看孩子,所以見佛寶哭就擔心,隻因不知如何去哄他。沒事的,有奶娘們看著,你在一旁學著些,今後慢慢會了。”
  “嗯。”樂楹公主死死咬住嘴唇,淚水不斷。
  “唉……”慕毓芫輕聲歎息,在沉重的空氣的緩了緩,抬眼瞧見吳連貴在水晶珠簾外晃動,樣子頗有些不安。心下不免疑惑,卻不便丟下樂楹公主不管,隻好朝外輕輕揮手,低聲軟語道:“敏珊,你在榻上躺一會。小世子仿佛還在哭,皇嫂出去瞧瞧,順便讓人打水進來洗一洗。”
  樂楹公主點點頭,輕聲道:“我去也哄不住,還不勝你去。等他晚間安睡下,我再過去瞧瞧,免得心裏愈發難過。”
  “放心,沒事的。”慕毓芫又囑咐了幾句,方才抽身出去。
  “娘娘。”吳連貴趕忙迎上來,先揮手攆退殿內宮人,方才壓低聲音回道:“萱嬪娘娘剛出去賞雪,在亭子口,不小心滑了一跤。”
  “那胎兒呢?”慕毓芫蹙眉問道。
  吳連貴趕忙補道:“還好蘭雅手腳快,一把扶住,雖然自己跌在雪地裏,到底萱嬪和胎兒沒有事。隻是……”
  慕毓芫聽出他話裏的玄機,淡聲問道:“當時還有誰?”
  吳連貴走得再近些,小聲道:“江貴人。”
  慕毓芫便不再往下問,沉吟了片刻,吩咐道:“公主和小世子正不大好,本宮一時走不開,其他的事,你先看著辦就是。”
  吳連貴沒有辦法,隻得點頭道:“娘娘放心,奴才這就下去安排。”
  待慕毓芫將公主和小世子調停妥當,再趕到玉粹宮時,明帝卻已經在裏麵,見了她道:“下雪的天,你怎麽親自出來?太醫剛剛來過,說是無礙。你近來舊疾正犯著,有事遣個人照著辦就好,歇會回去罷。”
  慕毓芫襝衽行禮畢,坐下道:“左右也是閑著,順道來瞧瞧萱嬪妹妹。”
  萱嬪原本渥在床上,聞言忙掙紮著起身,滿臉愧疚道:“都是嬪妾莽撞,讓皇上和淑妃娘娘費神,姐妹們擔心,心裏著實很是不安。”
  明帝蹙眉看了一眼,問道:“大雪的天,何故想著要出去?”
  萱嬪掩麵咳嗽兩聲,震得麵上有些虛紅,似一痕新抹上去的海棠色胭脂,微垂螓首細聲道:“臣妾進來胎動厲害,時常有些不適。聽江貴人說,外頭的梅花開得很好,一時貪玩沒忍住,就跟著出去瞧了瞧。”
  明帝將臉轉向江貴人,問道:“你自己看也罷,怎麽把萱嬪也拉扯出去?”
  這話裏似有責備之意,江貴人嚇得不輕,萱嬪忙搶著辯解道:“皇上,這件事不與江貴人相幹的,都是臣妾自己貪玩,今後定會小心留意。”
  慕毓芫微笑看著二人,一直沒有言語,此時插話道:“皇上,萱嬪妹妹和江貴人都還年輕,一時好奇心也是有的。既然萱嬪跟胎兒都沒事,皇上也就放心下,再說下去未免嚇著兩位妹妹,不如讓她們都安歇一會。”
  明帝頷首道:“罷了,以後賞梅也要等雪停再說。”
  “是,臣妾知道了。”江貴人此時才得機會說話,忙道:“臣妾當時也嚇得不輕,好在萱嬪娘娘福氣大,沒有摔著哪兒。”
  明帝靜靜等她說完,麵上神色冷淡,回頭對萱嬪道:“梅花固然是好看,可是養好胎兒更是要緊。若真的喜歡,讓人去折幾枝擺到房間裏頭,也就是了。”又囑咐了幾句保養的話,便吩咐眾人都先回去,自己攜著慕毓芫步出玉粹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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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依娘娘的意思,多半那天的事起效?”
  “嗬,難說的很。”慕毓芫搖頭一笑,看著雙痕將信將疑的臉,慢悠悠道:“萱嬪並不是一味莽撞的人,不會不知道保養。江貴人縱使舌燦蓮花,也未必能說動她出去,多半是兩人閑聊時,牽扯到一兩句。可如今,便是挑唆妃子胡來的罪證,在皇上跟前也隻有越描越黑份兒。”
  雙痕歎道:“難怪動靜如此大,胎兒卻一點事都沒有。”
  “究竟是怎麽回事,她們自己心裏清楚。”慕毓芫靜靜想了片刻,冷笑道:“都是些不安分的主兒,咱們不能不提防,派去玉粹宮的人都仔細著些。”
  雙痕點了點頭,“撲哧”一聲笑出來,“不過說起來,還多虧娘娘那架屏風呢。”
  那日清晨,慕毓芫剛梳洗裝束完畢。有小太監進來稟報,說是江貴人過來請安,雙痕正在與她整理發髻,乃笑道:“娘娘,說閑話的人又來了。認真說起來,後宮裏頭要是比嘴碎,這第一定然非她莫屬。”
  慕毓芫忍俊不禁,笑道:“你也學得香陶似的,沒一句正經話。”說到此處忽然頓了頓,沉吟片刻後,側首囑咐了雙痕幾句,便起身往正殿而去。
  雙痕不敢怠慢,趕忙到後院去安排人事。待準備完畢,自個兒快步趕到玉粹宮,先給給萱嬪行了禮,口中笑道:“淑妃娘娘有架天河石的屏風,最是安胎養氣的。如今打算送給萱嬪娘娘擺放,所以讓奴婢過來傳個妥當的人,跟著一起去搬來。”
  萱嬪極是有禮,忙道了謝,又命人拿出一對金釧來,塞到雙痕手裏道:“有勞雙痕姑娘親自過來,既然是要緊的東西,就讓蘭雅跟過去罷。”
  “多謝娘娘,真是折殺奴婢了。”雙痕趕忙謙了一句,收下東西,辭謝了萱嬪的賞茶,領著蘭雅等人出去。
  眾人趕到泛秀宮後殿,雙痕隻說要到後麵去調停,留下蘭雅在偏殿等候,誰知道一去就沒了人影兒。蘭雅不便在椒香殿內隨意走動,隻好站著幹等,正無聊的在殿內來回閑走,卻聽隔壁暖閣傳來一陣腳步聲。
  “娘娘厚愛,賞賜嬪妾如此多東西……”
  那女子聲音甚熟,正是淩波館的江貴人,蘭雅趕忙頓住腳步,小心翼翼走到牆壁處貼著,隻聽她接著說道:“……得娘娘如此看重,臣妾真是感激涕零、心生惶恐,不知如何報答娘娘才好。”
  “嗬,貴人太見外了。”慕毓芫的聲音又輕又柔,讓人心裏說不出的受用,蘭雅一時恍惚,回神聽她又道:“……大家同是服侍皇上,自該姐妹和睦相待,豈能獨自盡占好處?如今本宮送貴人東西,將來等貴人有了更好的,自然也是惦記著送與本宮,誰得都是一樣的。”
  江貴人道:“娘娘自是這麽想,隻怕有的人卻是未必了。”
  慕毓芫仿佛不信,輕聲笑道:“貴人多心,哪會有如此的人?比方說,萱嬪和貴人兩個,便是後宮出名的親密,隻怕連親姐妹也比不上。”
  江貴人冷聲笑道:“娘娘快別提了。”
  慕毓芫似乎有所不解,聲音疑惑,“怎麽?難道兩位妹妹拌嘴了不成?”
  “拌嘴?嬪妾哪有資格?”江貴人的語氣大為不快,說話聲音低了些,似乎是湊到慕毓芫身邊而說,“人家是皇上掌心的寶貝,眼界兒高,哪還能看到別人?從前皇上去淩波館時,嬪妾總勸著皇上多去別處,不像有些人,整日就知道獨自霸占皇上。”
  “咳……”慕毓芫輕咳兩聲,似乎飲茶默了會,“貴人大方得體、賢淑守禮,後宮裏何人不知?隻是如今萱嬪有身孕,加上天氣又寒冷著,皇上自然擔心她,多去看望也是難免的。”
  “娘娘,若真是如此還好。”江貴人輕聲歎氣,仿佛在為他人惋惜,“隻怕人家一心想著邀聖寵,到時候獨占鼇頭,誰知道會生出什麽事端?娘娘麵慈心軟、性子好,自然沒去想過,嬪妾真是替娘娘擔心呐。”
  慕毓芫卻咳的愈加厲害,揚聲道:“來人,把蜜草枇杷玉潤膏拿來。”隻聞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想是江貴人在跟著宮人們忙活,隔壁頓時人聲足音淩亂。
  “蘭雅!”雙痕自後門進來,見蘭雅嚇得倒退了兩步,不由笑道:“這是怎麽了?屏風已經讓人裹好,你一起跟回去就是,走罷。”蘭雅魂不守舍的跟出去,連辭謝的話都忘記說,便急急忙忙回了玉粹宮。
  “可惜,可惜。”說到此處,雙痕忍不住連聲惋惜,“可惜娘娘的天河石屏風,還是當初懷七皇子時,二公子特意去外省尋來的呢。”
  “可惜?”慕毓芫不以為意搖搖頭,起身擺弄窗台上的瑪瑙攢花盆景,如石榴籽一般的透明瑩紅,襯出她一雙柔荑凝白勝雪,“不過是件玩意兒,有什麽要緊,去了自然還有更好的。”
  “給齡妃娘娘請安。”外麵傳來小宮女清脆的聲音,隻聽一陣腳步聲往裏走進,香陶忙打起水晶珠簾,笑吟吟道:“娘娘快裏邊請,淑妃娘娘正悶著呢。”
  慕毓芫在裏麵聽了,笑斥道:“少胡說,哪有的事?”
  謝宜華曆來裝束清減,身上隻著尋常的攢心玉蘭花樣錦服,淡妝素容更加顯出她清晰的眉目,進來笑道:“難得嬪妾搶在純妃妹妹前頭,特意過來陪娘娘說會話。等會要是說得晚了,正好賴在這裏不走,快把好茶好點心都端上來罷。”
  “嗬,別跟著佩柔學得淘氣。”慕毓芫伸手招她坐在旁邊,待雙痕端茶上來,便吩咐殿內的人都出去,飲了兩口茶才道:“如今,廣寧王屬地七分,其他藩地也是四分五散,也算了卻皇上的一樁心事。論起功勞來,得多虧漢安王帶頭上書、全力支持,促成夏烈王和閩東王附議,恩侯令才能順利頒發下去。”
  謝宜華淡然一笑,道:“嗯,嬪妾聽說了。”
  慕毓芫望著一汪清透的茶水,輕輕吹著氣,在蒸騰的白色水汽中微笑,“皇上很高興,說是要給漢安王在京造座府邸,準備跟公主的別院一起動工。如此說來,以後漢安王就要長住京城,你們兄妹也可以經常見麵了。”
  謝宜華的身形在地上投出淡淡的影子,似乎被那影子所迷,別過目光看去,“男人們的事,我們哪裏懂得?況且,外戚入宮也不是容易的事,不過相處的近些。隻是,如今的情勢----”
  慕毓芫微笑道:“如今情勢大好,怎麽了?”
  “娘娘……”謝宜華似乎有忍了許久的話要說,最後隻是輕聲歎道:“嬪妾得空時常想,若是時光能停駐在玉梓縣那日……”
  “嗯,那日。”慕毓芫也微微笑了,恍然沉溺於往事的回憶中,“那日,我們都很害怕……隻盼著能快點逃開那個地方。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子,仿似突然變成粗魯莽漢,一個策馬,一個殺人,那時真是痛快的很……”
  謝宜華眸色感傷,輕聲道:“可惜,再也不能夠了。”
  ----是的,再也不能那樣痛快淋漓、驕傲飛揚。在這寂寂深宮裏,無數女子的青春與歡笑都葬送其中,卻爭不得、說不得,至死都要隱忍下來。
  夜色漸漸深沉,明月皎潔無暇,繁星更似一穹隨手散開的碎鑽,天上的星月光輝與皇宮燈光交織著,仿佛是彼此的倒影。慕毓芫起身走到窗戶邊,月華灑在榴蓮紫暗銀線錦衣上,輪廓邊緣生出一圈朦朧的光暈來,聲音也透出幾分飄忽,“可知世事不能遂人心,十之八九,世上哪有永恒不動的時光呢?再說----”
  謝宜華見她神色鄭重,問道:“再說什麽?”
  慕毓芫慢悠悠轉回身來,勉強忍住笑意,正色道:“若我們果真流落江湖,不能耕又不能織,什麽都不會,不知道多窮窘落迫。沒準這個時候,兩個人正為了爭個番薯打起來,抱怨的不可開交,後悔當初不該認識對方。”
  謝宜原本眉頭微蹙,臉上頗有些蕭瑟的神傷,聞言笑出聲道:“嬪妾原本是來與娘娘說笑的,沒想到,反成了娘娘哄勸嬪妾了。”
  “本宮好好的,哪裏用得著你哄?”慕毓芫雲淡風輕帶過話題,自己坐到妝台前卸下釵環,對著鏡中的謝宜華笑道:“不是打算賴在這裏麽?聽說雲琅上次遇險時,多虧一個叫韓密的解圍,說是一個人大擺空城計,倒是很有趣。等會咱們不急著睡,把那些有意思的事,都慢慢說來聽,就算你今天吃的點心錢了。”
  謝宜華眸中笑意融融,故意趣道:“嬪妾分明沒用點心,豈不吃虧?”

  第三十六章 風華

  日子靜得生塵,一直從冬日延綿到初夏。天氣漸漸熱起來,嬪妃們皆換上輕薄柔媚的彩裙,淺翠嬌青、嫩紫嫣紅,無一不是各顯風姿身段。一時間,元徵城內頗有百花爭放、人花相照之意,比之春日之景,更顯出別樣的限迷人。
  前幾日為淑妃生辰,故而泛秀宮內特意布置了一番。因七皇子喜歡熱鬧之景,諸如紅燈寶綃、黃幔流墜等物,皆未立時撤下,特意多懸掛幾日以供賞玩。純妃正望著花團錦簇庭院出神,順手在白玉花觚裏取了枝芍藥花,一瓣一瓣拆著玩,弄得花瓣落英繽紛的灑了一地。
  慕毓芫抱起去抓花瓣的小公主,替她拍了拍小手,搖頭笑道:“佩柔你看看,棠兒也跟著學得淘氣,別總是沒有樣子。也都是做母妃的人了,整天不看著孩子,隻顧著自己出來玩。”
  純妃撣了撣梨花白雙繡紗裙,將碎散花瓣抖落,又彎下腰逗小公主,裙上銀線反光襯出她的明媚姝色,笑聲裏也透出清脆,“棠兒,別整天窩著不出去,悶都悶壞了。我們到外麵玩,好不好?”
  小公主樂得跳下地,連聲嚷嚷道:“好,好啊。”
  “你呀,越說越來勁了。”慕毓芫笑斥了一句,正巧雙痕端著什錦小點心進來,遂揀了一塊遞給小公主,“棠兒聽話,來吃芙蓉糕。等會吃完再拿兩塊,去給哥哥們送點心,在一塊兒好好玩。要是他們兩個淘氣,不聽話,你就回來告訴母妃。”
  “嗯,我去。”小公主嘴裏咬著芙蓉糕,似乎對監督哥哥們更有興趣,又在盤子裏抓了幾塊,往側殿撒腳小跑,慌得奶娘們趕緊追上去。
  純妃不免有些泄氣,歎道:“唉,還是他們好。”
  話未說完,殿外小太監進來跪道:“玉粹宮派人送來消息,說是萱嬪娘娘胎動的厲害,多半今兒就要生產。請娘娘示下,是否要預備車輦?”
  “啪!”純妃將光禿禿的花枝撂在地下,走到小太監麵前,寶藍緞的攢珠繡鞋輕輕點地,朝下問道:“你這奴才,怎麽當差的?萱嬪既然要生產,就該趕緊去太醫院請太醫,去育儲房請產婆,找淑妃娘娘做什麽?”
  小太監不知所措,連聲道:“是,是是。”
  “好了。”慕毓芫神色不動,把純妃拉回自己身邊坐下,頷首道:“讓玉粹宮的人小心伺候著,本宮收拾一下就過去,預備車輦罷。”
  純妃胡亂撥弄著茶蓋,弄得“叮叮當當”亂響,不以為然道:“宮裏生孩子的人多了,偏生就她比別人生得嬌貴,三天兩頭的茬兒。表姐總是由著她,仔細算一算,自去年到如今,統共生出多少是非?光上個月,就跟鹹熙宮慪了兩回氣。要不是有寅馨在當中攔著,依著熹妃的脾氣,隻怕早就把玉粹宮拆了。”
  慕毓芫聽她說了半晌,慢悠悠抿了兩口茶,淡淡笑道:“萱嬪年輕氣盛,熹妃從前得罪過她,又樣樣都不及上人家,難免會吃些虧。”
  純妃懶洋洋笑道:“可惜,寅馨未必肯吃這個虧。”
  “你有空說別人,怎麽不想想自己?”慕毓芫看著她一笑,又道:“如今你身邊有佑嶸,隔的遠些,還是早些回去罷。我這邊也忙,今兒就不留你了。”
  純妃隻得起身,笑道:“好吧,回去瞧瞧小家夥。”
  大概是因為頭一胎,萱嬪的生產並不順利。一直挨到天色漸黑,連彎月都自烏雲後透出來,折騰了兩個多時辰,產房裏還是哭喊聲不絕於耳。眾人侯在外麵,都是各有各的擔心,滿殿都是緊繃繃的臉色。葉夫人更是焦急,早已到側殿誦經求佛,“篤篤”的木魚聲一陣陣傳來,不斷敲打著人心。
  明帝沉著臉不言語,心思卻飄到別處。推恩令雖然已經頒發下去,卻進行並不那麽如人意,藩王們分出去的屬地多為窮鄉僻壤,大部分兵力仍舊握在手中。特別是南麵遼王,上折說什麽兄弟情深、不願分離,在其強勢的震懾下,叔伯兄弟中竟無一人前往封地。如此一來,推恩令在遼王封地便成了一紙空文。
  而漢安王與夏烈王實力相當,一旦有什麽紛爭,雙方都互相被牽製著,絕計挪不出更多的兵力出來。再者廣寧王封地上,三兄弟已經爭的水火不容,早就亂成一團糟,隻盼著他們不出來插手便好。依如今的情勢來看,若是閩東王歸心朝廷,便可以大力的鎮住遼王的異動。如是不然,朝廷便要大大的頭疼了。
  “唉……”明帝忍不住歎氣,突聞裏間喊聲漸發漸小,仿佛是萱嬪昏死過去,心念一閃,不由驚的站起身來。猛得看見內門投出半截影子,一個箭步衝上去,抓住宮人急聲問道:“萱嬪有沒有事?快說!”
  那宮人被嚇得不輕,結巴道:“娘娘她,沒事……母女平安……”
  明帝眸中光線有些如釋重負,似乎正在出神回味宮人的話,慕毓芫微微一笑,忙上前賀道:“皇上大喜,萱嬪為皇上誕育下小公主。”
  “公主,公主……”明帝鬆手放開宮人,麵上也恢複了素日的冷靜,彎起驕傲嘴角笑道:“不錯,朕添了個小公主,社稷之喜。”
  因有葉夫人照料萱嬪,諸事都很省事省心。明帝也放心下來,這日在椒香殿與慕毓芫說話,閑聊間說到韓密極是稱讚,撫掌笑道:“那件事,朕也聽說了。嗬,果然是強將手下無弱兵,漢安王調教出來的人,到底與別人不同。”
  慕毓芫手上握著竹筆,桌上放著一堆顏料、小碟等物,跟前是一架尺高的小小木搖馬,正在細致的補著脫落之處,抬頭笑道:“雲琅在穎川遇險,多虧這位將軍相救,說起來,臣妾也該好好答謝他一番。”
  “正是,朕也有此意。”明帝微微頷首,見她又低頭忙個不停,不由笑道:“這樣的事情,交給下麵的人做就是,何苦親自操勞?不過是架木馬,要十個百個也容易,節儉固然是很好,隻是也不用太過了。”
  慕毓芫在水裏洗著筆,又醮了些新色,頭也不抬道:“這是祉兒三歲生辰得的,若不是看在皇上親自做馬頭的份上,臣妾才懶得管呢。”
  明帝聞言有些怔住,半晌才道:“是了,難為你還記得。”
  慕毓芫輕輕一哂,嫣然笑道:“呆子!”說著直起身揉了揉腰,將筆遞給過去,“臣妾累了,如今就難為皇上一刻,把剩下的都補上去罷。”
  明帝笑了笑,眸中的光線帶著溫柔之意,一本正經接過筆道:“是,淑妃娘娘有吩咐,定當盡心盡力完成。”
  慕毓芫才又要笑,卻聽外殿有人驚呼起來,遂揚聲問道:“誰在喧嘩?”
  香陶急急忙忙出去查看,不多時進來,臉上半是惶恐半是好笑,“娘娘,廊子上養的那缸子金魚,被撐死了。”
  慕毓芫頗為吃驚,奇道:“無緣無故的,怎麽回事?”
  香陶隻是不答,招手讓小太監捧著金魚進來,纏絲花的水晶大缸內,七、八條五彩斑斕的錦魚都翻著肚皮,還有兩條在輕輕掙紮。明帝放下筆上前瞧了瞧,指著水麵上浮著的一層灰沫,問道:“這不是香爐灰麽?誰如此大膽,往魚缸裏丟?”眾人低頭垂了手,皆不敢出聲。
  慕毓芫靜靜想了想,有所頓悟,吩咐道:“香陶,去把祉兒叫進來。”
  七皇子磨磨蹭蹭跟進來,賴在門口不敢往前走,探著小腦袋看了看魚缸,又瞧了瞧父母的臉色,期期艾艾道:“父皇、母妃,兒臣想出去玩……”
  “站住,先別走。”慕毓芫淡聲止住他,招手道:“你先過來說說,這一缸子魚是怎麽回事?裏頭的香爐灰,是誰丟進去的?”
  “父皇……”七皇子見躲不過,幹脆撲到明帝懷裏撒嬌。
  “算了,算了。”明帝反倒笑起來,將七皇子抱起來,輕聲說了幾句,又朝慕毓芫笑勸道:“不過是些魚,朕再讓人送好的過來。祉兒還小,一時淘氣也難免,你當做一件正事來教導,仔細嚇著他。”
  慕毓芫隻好作罷,歎道:“皇上總是慣著他,越大越不聽話。”
  “還早呢,等祉兒長大些,自然有好夫子教導他。”明帝不以為意的一笑,將七皇子放在木馬邊,緊著筆將剩下的補完,囑咐宮人道:“把木馬抱出去,放在院子裏讓風吹吹,等幹透,好好看著七皇子玩。”
  宮人打上水來,明帝在銅盆內洗著手,又道:“方才說到韓密,朕倒是想給他做一門親事。鋸州守將孫裴有女一名,才貌雙全、正當婚齡,況且距離慶都也近,孫韓二家若是結成姻親,也不失為一件美事。”
  鋸州位於慶都和涿郡之間,地勢險要,境內多有奇峰,曆來都是朝廷遏製東南的重關,更是閩東王入京的必經之地。皇帝此意明顯是要拉攏孫裴,萬一朝廷和閩東王那邊有衝突,鋸州自然就首當要衝,豈能不在咽喉處加強設防?慕毓芫出身武將世家,自然明白其中道理,不過卻搖了搖頭,笑道:“此事恐怕不妥,內中有些瑣碎小事,想必皇上還未曾聽說過。”
  明帝頗有興致,笑道:“還有朕沒聽說過的?”
  慕毓芫衝他一笑,慢悠悠道:“皇上知道的都是天下大事,臣妾聽聞卻是上不得台麵的,隻當笑話來說罷。”
  明帝愈加好奇,在對榻上坐下道:“你不比那些沒見識的,必定是有要緊話。”
  慕毓芫仍舊不急,笑意盈盈撥弄著茶,又慢慢飲了一口,“先時跟齡妃閑話,曾說到韓密。聽說他有位表妹,兩人青梅竹馬、情投意合,可惜韓母與小姑素有不和,堅決不做姻親。那女子後來嫁與別人,沒想到還不足一年,丈夫就亡故了。婆家的人多有怨言,指其命中克夫,乃不詳之身,於是將兒媳逐出家門。那女子受了這般惡氣,加上素有弱疾,回家後便一病不起。”
  明帝插口問道:“你的意思?”
  慕毓芫漫漫一笑,道:“韓密一直未婚,還用說麽?”
  明帝有些出神,默了片刻道:“不錯,即使施恩也要合宜。”末了一笑,歎道:“還好你知道內裏,不然朕白做好人,倒是惹得別人抱怨。那如此看來,倒不如把這位女子賜婚與韓密,成全他們更好些。”
  “是,皇上此意甚好。”慕毓芫順著說了一句,又道:“不過,皇上賜婚可不是件小事,況且又不是京城的貴胄,聽起來已是嚇人。再者,眼下事情繁多,如此豈不是有些太過惹眼?隻怕將來,這位韓將軍倒是難做人。”
  明帝看著她一笑,道:“你明明有主意,卻不肯說出來。”
  慕毓芫卻不肯應承,低頭撥茶笑道:“臣妾一介婦道人家,能有什麽主意?不過是說些閑話,與皇上解悶而已。”
  明帝搖了搖頭,伸手握住她的手,正色道:“朕知道你的意思,怕說的太多,有人指責婦人幹政。”說著冷笑一聲,又道:“那些規矩,原本是立給奸邪之人的,你何必太認真?隻要說的好,替朕分憂解勞,難道不是一件好事?誰敢讀腐了書,私下胡說,朕就切了他們的舌頭。”
  慕毓芫笑道:“不用,臣妾要那麽多舌頭做什麽?”
  明帝也掌不住笑了,道:“你說罷。”
  慕毓芫故作深思的模樣,蹙眉想了半日,歎道:“臣妾想不出來,可怎麽辦?”見明帝又氣又笑,欲要伸手捏自己的臉,往後閃躲道:“臣妾真的不知,皇上不如問問齡妃,她最是清楚了。”
  “齡妃?”明帝似有所悟,往鍾翎宮方向看了一眼,慢慢轉回頭道:“嗯,朕親自賜婚的確有些不妥,不如交給漢安王來操辦。”
  慕毓芫微微頷首,補道:“韓密曾經搭救過雲琅,臣妾自然該答謝他,既然那女子重病,不如讓人送些上好藥材。既是宮中賞賜的東西,他們不會不明白,自然感念皇上體恤臣下的恩典,盡臣子忠誠之心。”
  明帝故作誇張,長歎道:“得妻如此,夫複何求?”
  慕毓芫連聲笑個不停,低頭間掉下一支掐金象牙骨扇釵,忙俯身下去揀,卻被明帝搶了先,隻好笑道:“那,皇上打算如何答謝?”
  “嗯,讓朕好生想想。”明帝將金釵別回發髻,拉起她的手貼著自己臉龐,慢慢繞過榻上小幾,將其撲倒在流雲榻上。慕毓芫嚇了一跳,撐著身子要坐起來離開,明帝卻大力環抱住她,在耳邊輕聲壞笑道:“不如,我們再給祉兒生個小弟弟……”

  第三十七章 歡情薄

  八月二十七,十一公主的百日喜。先時萱嬪為女兒請名,明帝便從她的閨名上延展開,因薔薇花淡雅幽香,故而定下“馥”字。眾嬪妃皆連聲稱讚,都說十一公主模樣似足她母妃,長大後必定是個美人胚子。萱嬪自是很高興,少不得又給各宮送派喜,自己也是成天“馥兒”二字不離口。
  萱嬪生性喜愛時鮮花卉,故而玉粹宮內廣植草木,諸如槐花、金桂、丁香等皆為上品,還特撥十二名積年老花匠,專心照料玉簪搔頭、金錢夜落等名花異草。因此眼下雖過中秋,玉粹宮內仍是繁花似錦、美景無限,兼之昨夜下過一場小雨,那些被雨水清洗過花花草草,更是透出別樣的嬌豔來。
  純妃閑極無聊,漫步到雙疊六菱花圃前,彎腰掐了幾枝玉簪花旋轉著玩,走回來笑道:“齡妃姐姐,你也裝扮的太清減些,把這玉簪花與你戴上如何?”
  謝宜華當然不肯,正笑著要推辭,卻聽那邊有人驚呼道:“啊呀,娘娘的鶴仙碧玉簪!是誰如此多手多腳,沒規矩,膽敢胡亂掐花!”眾人聞聲回頭,隻見萱嬪抱著十一公主過來,說話的正是貼身侍女蘭雅。
  純妃臉上笑容一僵,轉身走過去,將玉簪花遞到蘭雅麵前,笑吟吟問道:“是本宮掐的,已經弄壞了,可怎麽辦呢?”
  蘭雅嚇得半死,眼前這位娘娘雖然年輕,身份卻是極尊貴的,皇帝待她也是格外的優厚,連連磕頭道:“奴婢冒犯純妃娘娘,奴婢不該,不該……”想是一時緊張,著急得連話也說不囫圇,隻是嚇得不敢抬頭。
  “怎麽回事?”明帝自月洞門穿過來,慕毓芫身著緋羅蹙金鳳吉服,微笑不語跟在旁邊,舉手投足間自有一種迫人威儀,教人不敢直視。
  “皇上……”純妃聲音委屈,似乎連眼圈也有些泛紅,上前訴道:“臣妾和齡妃姐姐說著話,因見她頭上裝束清減,所以想掐兩支花與她戴上。隻是不曾想,這是萱嬪妹妹心愛的寶貝,所以……”似乎不願意在多生是非,對萱嬪欠身道:“一時不小心,掐了妹妹心愛的花,給你賠罪了。”
  明帝的微笑凝在臉上,不悅道:“有什麽要緊的,賠什麽罪?”說完領著眾嬪妃入席,方才對萱嬪道:“幾枝花值什麽,何必如此認真?今天是佑馥的百日喜,難得大家聚在一起高興,別再追究了。”
  萱嬪不免又氣又急,漲紅了臉,起身解釋道:“皇上,都是蘭雅多事,臣妾並沒有說什麽,臣妾……”她說的固然是實話,不過聽起來卻似在推卸責任,眾嬪妃見她有口難辯,皆不免麵有快意。
  明帝擺了擺手,道:“大喜的日子,不必說了。”
  慕毓芫吩咐小宮女打水上來,拉著純妃去洗手,在邊上搖頭笑道:“你素來淘氣的很,比如泛秀宮裏的東西,有哪樣沒被你擺弄過?那些花花草草,原是給人玩賞的,若都胡亂掐下來,反倒有些不美。”
  謝宜華含笑走過來,輕輕擰了一把純妃的臉,問道:“你這張嘴呀,做什麽把我也編派進去?倒好似我見不得花,特意讓你去掐的。”
  純妃撚起彩絹擦著手,輕聲笑道:“你也沒少根頭發,著急什麽?”
  三人說說笑笑回席,瓜果糕點已經齊備上。今日妃子們來的齊全,明帝和慕毓芫居上方,萱嬪和十一公主居下首,右邊依次是熹妃、惠妃、陸嬪、周貴人、文貴人,左邊依次是齡妃、純妃、江貴人、楊氏雙姝,其餘采女皆散坐於邊上小桌。
  既是十一公主的百日喜,席麵上少不得以讚她為主,隻是三個月的大孩子,誇來誇去也不過就那麽幾句。熹妃與萱嬪間隙甚深,不過礙於情麵才來,冷眼看著眾人,側首對惠妃輕聲笑道:“憑她百般妖嬈又如何?左右生不出兒子來,可知是個薄命的,還能反天不成?”
  惠妃素來不多話,自妹妹去後越發似根木頭,聞言嚇了一跳,趕忙拿眼往皇帝那邊瞅,低聲惶恐道:“姐姐有寅馨和寅瑞,福氣自然是大的,可還有誰比得上呢?不似我這等福緣淺,入宮這些年,也沒有添下一男半女。”
  熹妃稍有得意,麵上添了幾分自矜之色,陸嬪卻笑道:“惠妃娘娘何必自謙?現如今,寅祺和佑艴可不都是娘娘的子女?寅祺聰明伶俐、又好學上進,皇上成日裏都是讚不絕口,宮裏頭有誰不羨慕?便是佑艴年紀小些,也生得粉團似的招人疼,娘娘福氣大著呢。”
  熹妃冷笑一聲,不屑道:“有什麽用,到底也不是親生的。”
  惠妃卻恍若未聞,愁眉不展歎道:“寅祺是極孝順的,也很聽話。隻是艴兒自來身子嬌弱,三天兩頭的傷寒不停,昨夜又有些咳嗽起來。”
  陸嬪“喲”了一聲,問道:“可請太醫沒有?”
  明帝原本沒留意這邊,隱約聽到“太醫”二字,不由問道:“你們幾個說什麽?什麽太醫?是誰又病了?”
  惠妃忙放下手中糕點,欠身道:“是艴兒有些傷寒,不過是尋常小病,皇上不用太過擔心,臣妾會照顧好的。”
  因徐貴人的緣故,明帝對六公主素來冷淡,此時不免微覺歉疚,頷首道:“你來過就是心意到,既然艴兒不舒服,稍坐坐就先回去罷。”
  惠妃站起來謝恩,正要去給萱嬪謙辭幾句,卻見昭德宮的宮人跌跌撞撞闖進來,語不成聲急道:“啟稟皇上、淑妃娘娘,六公主病的病不同往常,太醫們束手無策,特讓奴才過來回稟……”
  “什麽?!”明帝大吃一驚,放眼朝盛裝麗服的嬪妃望去,席麵上正是一片熱鬧喜慶,勉強緩和難堪的臉色,對慕毓芫道:“你照看著這邊,朕跟惠妃過去瞧瞧。”眾嬪妃都不敢出聲,各懷心思看著皇帝離去,一桌子珍饈佳肴也瞬間變得無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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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皇上……”領頭太醫連聲哀號,搶著上來叩頭,渾身上下篩糠似的抖成一團,顫聲道:“皇上恕罪,微臣等已經盡力,可是六公主……”惠妃驚得臉白如素,搶在眾人前奔進去,隻聽她撕心裂肺“啊”的一聲,內間宮人慌亂喊道:“惠妃娘娘,惠妃娘娘……”
  瞬間的安靜後,寢閣內傳出呼天喊地的哭聲,明帝在掀開簾子的一刹那,反倒茫然怔了一下,抓起太醫喝道:“你們這群飯桶!艴兒她怎麽會……”
  太醫已經嚇得死去一半,臉無人色哆嗦道:“啟稟皇上,六公主並非尋常風寒,乃是寒熱失調,肺衛不固……致風熱乘虛從口鼻而從侵喉核,邪毒乘熱內傳肺胃,上灼喉核,是為風蛾肺熱病……”
  “夠了!!”明帝一聲斷喝,將太醫扔在地上。
  “父皇……”三皇子滿臉悲慟,淚水一個勁兒的往下掉,上前痛哭道:“父皇來遲了一步,六妹妹她已經……父皇……”
  明帝將他攔進懷裏,緊緊摟了一陣,低聲痛道:“是父皇平時太粗心,沒有照顧周全,讓你們受委屈了。寅祺,你是個懂事的好孩子。眼下你母妃太傷心,你也別哭壞自己的身體,多多照顧著、幫襯著,為她分擔一些才是。”
  三皇子擦了擦眼淚,哽咽道:“父皇為國事日夜操勞,為社稷辛苦,母妃和兒臣都明白,並沒有絲毫委屈之處。兒臣沒有照顧好妹妹,惹得父皇傷心,心裏很愧疚難過……”
  明帝長歎一聲,拉著三皇子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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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端端的喜宴,轉眼生出一場喪事。慕毓芫交待了眾妃幾句,遂讓眾人回宮,自己偕同齡、純二妃回到椒香殿。惠妃平素恩寵甚少,勝在為人本分,幾乎不曾與後宮妃嬪有過口舌,是出了名的和善人。此事一出,不免讓人感歎六公主命薄,連純妃也道:“那也是可憐的孩子,她娘惹人厭、愛生事,合該早早的去了。幸好有個嫡親的姨母在,好不容易養了三、四年,卻又是這麽個結果。”
  謝宜華亦是唏噓,歎息道:“可知世事無常,難料的很。”
  慕毓芫統領六宮事宜,比別人更忙些,因此說道:“如今宮裏出了事,眼見就要忙亂起來,你們都回去照看著,四下也安生些。”
  “是,嬪妾明白。”謝宜華先起身告退,往外走出兩步,又回頭道:“娘娘照顧著三個孩子,還要忙著別的事,若有需要的地方……”
  慕毓芫點點頭,靜聲道:“知道的,本宮不跟你客氣。”
  “表姐,這個齡妃----”待謝宜華漫漫走出大殿,純妃探頭看了兩眼,確定她已經走的遠去,方道:“嗯,但凡泛秀宮有什麽動靜,她總是頭一個趕到,最後一個離去。原先我總以為,她是一心想巴結你,所以樣樣都比別人做的好。後來卻又覺得不是,可不奇怪麽?”
  慕毓芫不防她會這麽問,倒是一怔,卻又不知從何說起,隻好敷衍道:“想來是比別人投緣。比如你我,不也勝過尋常姐妹麽?”
  純妃“嗯”了一聲,“表姐,以前我----”話未說完,卻見小太監走進來回道:“啟稟淑妃娘娘,江貴人求見。”
  慕毓芫稍有疑惑,心知純妃素來言語無忌,便欲支開她,“眼下事情忙亂,你也先回淳寧宮鎮著,看管底下人別生事。”說完朝下抬手,示意請江貴人進來。
  純妃起身往外走,又回頭道:“也好,省的聽蚊子哼哼。”
  慕毓芫笑著搖了搖頭,江貴人卻已經走進來,遂免了她的禮道:“六公主亡故,合宮的人都忙碌著,貴人還得空過來,想必是要緊的事?”江貴人欲言又止,往四周環顧著,吳連貴知情識趣,趕忙帶著眾人退出去。
  江貴人忙道:“娘娘,嬪妾正是要說此事。”
  慕毓芫似是覺得新鮮,饒有興趣道:“是麽?貴人請講。”
  “惠妃娘娘溫和寬厚、待人親善,素日連貓兒狗兒都是憐憫的,這樣的一個人,豈能是沒福氣的?再說六公主,嬪妾雖隻見過兩次,也是粉雕玉琢的惹人疼愛。原想著長大後不知何等可人,誰知道……”
  慕毓芫不為所動,淡聲道:“貴人珍重身子,接著說罷。”
  “是。”江貴人作勢擦了擦眼角,麵上猶帶著些許傷悲,歎道:“惠妃娘娘和六公主都是難得的人,今日突然遭次不幸,真真叫人感歎。或許,有什麽人與她們相克,怕是也未所知。”
  聽到此處,慕毓芫終於漸漸明白其意,卻不揭破,隻問道:“貴人既然如此說,想必有一定理由,不妨說說看?”
  江貴人近了幾步靠過去,儼然自己是慕毓芫心腹一般,壓低聲音道:“聽說女子懷胎時若妖邪衝撞,便有邪氣滯留體內,胎兒多半也是不祥。先時萱嬪娘娘生產時,足足折騰半日,嬪妾心內十分擔心,特意到佛殿去祈福保佑。誰知道,嬪妾上香三次,那香就滅了三次,這可不是奇怪麽?”
  慕毓芫聽她說得有模有樣,心內極是厭惡,麵上卻仍是不動聲色,“都說貴人與萱嬪交好,看來是真的擔心。難為你事事都惦記著,也算是替本宮分憂不少,隻是今天這件事,貴人有什麽主意呢?”
  江貴人換了姿態,怯怯道:“嬪妾隻是替大家擔心,並沒有確鑿的證據,哪有什麽主意?既然娘娘清楚其中原由,得空知會一下皇上,想來也就平安無事。”
  慕毓芫隱著冷笑,頷首道:“嗯,本宮先告訴皇上,等派人查驗清楚再說。貴人辛苦走這一趟,也不容易。”說著朝裏間揚聲喚來人,吩咐雙痕道:“帶貴人去拿兩瓶子木樨清露,順便取一盒新製的海棠胭脂,送貴人出去罷。”
  江貴人麵色甚喜,忙襝衽道:“是,嬪妾謝娘娘厚賞。”
  少時吳連貴進來,慕毓芫將方才言談說完,冷笑道:“萱嬪受寵不少,她便急得眼都發紅,隻要有縫就四處生事。當本宮是好糊弄的人,想出這般又毒又蠢的主意,真不知江家怎會養出如此女子?”
  吳連貴勸了幾句,細道:“娘娘有所不知,江貴人並非正室所出,其母乃是一名寒門女子。江老夫人在世時,堅決不允許她們母女進門,大約是吃了不少苦處,自然也比不得別的大家閨秀。直到江老夫人去世,江貴人都已十來歲,江大人自己能做主,才將母女二人接回府。”
  “罷了。”慕毓芫聞言略有感歎,搖頭道:“誰沒有個過往?眼前的事關係不小,總不能由著她亂來,攪得後宮烏煙瘴氣。再者,這位貴人的心眼可不小,咱們也得防著她一些。”
  吳連貴點點頭,問道:“那,今天的事如何處置?”
  慕毓芫合上眼簾靜了靜,仿佛有些輕微頭疼,曼聲道:“這種時候,哪有功夫細細研對她?既然她是衝著萱嬪而來,那就把話傳出去,讓正主兒去料理罷。”吳連貴反應極快,先扶著慕毓芫到內殿躺下,方才退出去辦事。

  第三十八章 傷逝

  六公主意外夭折,皇帝因此整日沉著臉,不免給秋末的皇宮籠上一層烏雲,原本清冷的時節更添幾分蕭瑟。惠妃痛失養女,因傷心過度導致一病不起,幸好三皇子年歲漸長,其間幫著調停不少事情。明帝知道後很是欣慰,拉著三皇子的手誇道:“讓父皇仔細瞧瞧。唔,平時沒大留意,已經長成翩翩少年了。”
  三皇子著一身湖藍色玉掐牙雲袍,襯得眉目格外的清秀,此時卻不禁有些臉紅,靦腆回道:“兒臣生性愚鈍,又沒有絲毫所長,若是能及得上父皇少時一分,也就心滿意足。”
  “何止一分?少說也有七、八分。”慕毓芫笑盈盈走出來,手上拿著一個翡翠雕珠小瓶子,伸手遞給三皇子,“這是專門找的紫參活絡養元丹,拿回去讓你母妃用溫水服下,最是補心益氣,仔細調理著也好得快些。”
  三皇子是出了名的有禮,忙雙手接住翡翠瓶,躬身道:“有勞慕母妃親自找尋,兒臣替母妃謝過。隻是兒臣沒有答謝,也幫不上慕母妃什麽……”
  “好了,不要這麽客套。”明帝笑著打斷他,吩咐人將兩位小皇子領出來,“你時常陪弟弟們玩耍,哄得他們不哭鬧,也就是幫你慕母妃的忙。再者,祉兒他們還小,你身為兄長,能讓兄弟間一團和睦,父皇心裏也很高興。”
  三皇子趕忙應承下,七皇子近日與他相熟,見麵就撲過來,仰著小臉央道:“三哥哥,帶我去玩陀螺,好不好?”九皇子因年紀小些,倒是無甚興趣,隻在奶娘指導下給明帝行了禮。
  慕毓芫讓宮人們跟著去,拉過九皇子摟在懷裏,與明帝笑道:“佑綦這孩子,一點也不像祉兒,從來都不跟臣妾撒嬌。”說著低下頭笑問,“佑綦,怎麽不跟哥哥去玩?妹妹怎麽沒出來?”
  九皇子搖搖頭,“不去。”
  明帝望著九皇子,笑道:“佑綦又不是女孩兒,性格幹淨利落才好,等他們兩個長大,一文一武,豈不是相得益彰?”
  慕毓芫招手喚來小太監,取了一枚獸形小哨給九皇子,抬頭笑道:“皇上倒是想得長遠,要說到文武,起碼還得等上十年,到時候臣妾都老了。”
  “你不會老的,在這兒----”明帝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握住慕毓芫的手,溫聲道:“縱使過上十年、二十年,朕的宓兒,也始終是最好看的。嗯,那時朕已滿頭白發,臉上也皺巴巴的,一幅糟老頭的模樣,你不嫌棄朕就夠了。”
  慕毓芫唇角笑意微微凝滯,一刹那失神,側首避開明帝的目光道:“皇上又是滿嘴胡說,當著佑綦的麵,也不害臊麽?”聲音卻漸次低了下去,柔軟的好似一簇新堆的棉花垛,“皇上今日說的話,將來莫要忘記才好。”
  明帝將她的手緊了緊,篤定道:“嗯,永不相忘。”
  大殿內靜得恍若一池秋水,溫度卻似暖了些。宮人們都退了出去,隻餘下鎏金博山爐內香煙飄忽,嫋嫋不斷,透出一股別樣的柔和氣息。九皇子聽不明白父母的言語,在靜謐中茫然仰頭,稚聲稚氣學道:“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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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終於展了笑顏,宮人們都鬆了一口氣。因七皇子纏著不讓走,明帝便讓多祿將折子捧來椒香殿,他隻顧批複奏章,不知不覺已是落日西沉。慕毓芫捧著一盞半透的碎米紋瓷盅過來,因霞光餘輝照進來,映得她兩腮粉似桃花撲水,笑盈盈道:“離晚膳的時候尚早,怕皇上餓著,特讓人燉了桂花百合湯。孩子們的多加了些糖,這碗是原本燉的,臣妾嚐著不算甜,皇上先趁熱喝罷。”
  明帝抬起頭望著她,含笑道:“你親自端來的,怎會不甜?”
  慕毓芫一笑帶過,放下盅子走到熏爐旁,抓了兩把沉水香撒進去,拿起細長的金箸撥道:“皇上快些喝完的好,昨兒答應好教祉兒寫字,三個小淘氣在裏麵玩著,等會用過晚膳更不想動,又該嚷嚷著要睡覺了。”
  “難道你的字還不夠好?”明帝合上最後一本奏折,朗然站起身來,禇紅色的團紋刺花龍袍絲光綢滑,不帶一絲折痕,正如他眸中燦爛的笑意,“既是夫人有命,焉能不從?朕這就把湯喝完,再做教書寫字的夫子去。”
  慕毓芫看著他一點點喝完,故作認真道:“嗯,很好。”
  “嗬,也隻有你敢這麽----”明帝一句話尚未說完,便有青衣小監自殿外進來,貓腰道:“啟稟皇上、淑妃娘娘,萱嬪娘娘玉駕到,殿外侯旨求見。”
  往外看去,五彩斑斕的晚霞已經鋪滿天空,明帝不悅道:“眼見已到晚膳時分,能有什麽要緊的事?”略一蹙眉,複又坐回紫漆點金沉木椅中,抬手讓慕毓芫也坐下,方才吩咐道:“去罷,召萱嬪進來。”
  萱嬪著一襲淡青色綿軟長裙,外麵套衫亦是半舊,並不似她平日明快的裝束,更奇在頭上釵環幾近沒有,隻簪著幾朵六角藍銀珠花。慕毓芫心內自是疑惑,別眼往明帝瞧去,神色亦是不解,因而笑道:“妹妹年紀輕輕,正該如花似玉的打扮,怎麽穿得如此素淨?再說,這般裝束也不合宮裏的規矩,還是回去換了罷。”
  萱嬪襝衽行禮,口中道:“臣妾失德,故而前來脫簪請罪。”
  明帝問道:“什麽事,如此認真?”
  萱嬪突然跪在慕毓芫跟前,垂首訴道:“嬪妾自入宮以來,一直得淑妃娘娘悉心照拂。先時嬪妾有了身孕,娘娘便將自己心愛的屏風送過來,多虧有它安胎養氣,所以嬪妾才能順利誕下馥兒……”
  慕毓芫見她哽咽起來,忙扶道:“有什麽話,起來說罷。”
  “不,嬪妾有錯。”萱嬪堅持不肯起來,又道:“嬪妾還沒來得及報答娘娘,不曾想就失手弄壞了屏風,辜負娘娘的一番好意,所以……”
  慕毓芫笑道:“不值什麽,隻要妹妹沒事就好。”
  “娘娘!”蘭雅像是忍不住,“撲嗵”一聲跪下,插嘴道:“娘娘何必攔在自個兒身上,那屏風明明是江……”
  “啪!”的一聲脆響,萱嬪一巴掌扇在蘭雅臉上,喝斥道:“休得多事!屏風是在玉粹宮弄壞的,自然是本宮的責任,怎能怨得了他人?若還敢胡言亂語、搬弄是非,回宮就攆你出去,今後再也不認得。”
  原來,是那日流言事發。慕毓芫在心內一笑,看著蘭雅那紅漲如血的腫臉,曼聲笑道:“妹妹也太認真,那屏風不過是件物事而已。不論是誰弄壞的,本宮也當不起妹妹一跪,快起來罷。”
  “算了,起來罷。”明帝朝萱嬪抬了抬手,又側首問道:“朕記得,那架屏風很費了些周折。天河石原本產在蘇羊,要把那麽大塊東西運過來,人力錢比它本身還貴些,不是那麽容易得的。”
  慕毓芫頷首道:“是,二哥托人運進京,沒少答謝人。”
  “哎,可惜了。”明帝搖頭一歎,末了笑道:“朕倒不是心疼東西,隻是想著若能留著,將來等你再懷上----”
  “皇上!”慕毓芫忙高聲打斷他,吩咐雙痕再盛一碗百合湯過來,指與萱嬪道:“妹妹產後還不足半年,應該多加保養。平日若是需要什麽,隻管喚雙痕過去吩咐,千萬不要委屈自己。”
  萱嬪垂首坐在下方,接過湯碗道:“是,嬪妾謝娘娘關懷。隻是那架屏風,都怪嬪妾沒有看護好,才讓它……”
  慕毓芫不願與她多加糾纏,隻道:“今後不用再說屏風,妹妹喝湯罷。”萱嬪默默喝完湯,仍是楚楚可憐的模樣,堅持要回去抄寫《女則》十遍,以釋心中歉疚之情,方才欠身退出殿去。
  如此一來,慕毓芫不免想到江貴人,心內更覺一陣厭煩,於是笑道:“皇上待臣妾的心,臣妾自是明白,隻是皇上終究是一國之君,還得雨露均沾些才好。”
  明帝起身回頭,問道:“怎麽,莫非有人抱怨你?”
  慕毓芫笑而不答,跟在他後麵往裏走,平聲道:“比如,皇上去玉粹宮時,除了萱嬪那裏,也不妨去別處多走走,隻當散散心。”
  明帝頓步不語,轉身拉起她的手,看了半日才道:“不用再說,朕知道是誰。所謂三千佳麗,朕哪有功夫全照顧到?後宮裏的女子,個個都是聰明伶俐,擾亂視聽、隔山觀火,都很是有一套。從前,佩縝就是這麽累壞的,所以你也不要太費心。隻要她們沒有中傷你,朕就放心了。”
  慕毓芫一點點低頭,心內似被皇帝的話抓扯著,略帶傷感道:“皇上忘記了,臣妾也是後宮女子的一人,心思是一樣的。”
  “嗬,不一樣。”明帝將她攔入懷中,深邃的雙目似看著虛幻遠方,聲音輕柔得仿佛是另一個人,“在朕的心裏,宓兒永遠都是獨一無二的,將來你就明白了。”
  “將來?”慕毓芫看不到他的表情,隻是瞬間迷惑,將臉貼在堅定的胸膛上,“難怪祉兒的嘴甜,都是跟旻暘你學的,這才是龍生龍子呢。”
  明帝聽得高興起來,滿意道:“這麽多孩子中,數祉兒最像朕。”
  “皇上!皇上!!”外麵傳來小太監的尖聲,多祿仿佛還喝斥了一句,一個小太監不要命的衝了進來,急急跪下道:“皇上,太後病危!”
  “什麽?!”帝妃二人異口同聲驚呼,慕毓芫一時呆住,過了片刻才想起掙開明帝懷抱,忙請道:“皇上,事情緊急,臣妾先過去瞧瞧。”
  如今恩侯令正在進行,諸地皆是不安,太後若是此時薨逝,藩王們則要進京吊奠國喪,情勢將不堪設想。明帝不免更加焦急些,一疊聲道:“快去,快去!把太醫院的人都傳去,需要什麽你先裁定著,朕馬上去召太傅他們,隨後就來!”
  慕毓芫連車輦也等不及,跌跌撞撞往懿慈宮趕,冷風迎著麵,隻覺雙眼如紮進冰棱般刺痛,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再度襲來。懿慈宮內已忙亂成一團,後殿僅有幾名小太監侯著,慕毓芫不等通傳,隻顧沿著連廊小路疾步奔走。雙痕在後麵跟的發急,緊著腳步追上去,壓低聲音急道:“娘娘……太後已經病重,娘娘這般模樣仔細嚇著太後,慢一點……”
  “是……”慕毓芫倉促停在內殿後門,胡亂抿著鬆動的雲鬢,捂著胸口喘息,茫然道:“本宮知道,知道……”
  雙痕滿臉擔憂,替她整理著衣襟道:“娘娘莫急,奴婢在這兒侯著。”
  慕毓芫強自鎮定下來,放輕腳步往裏走去,正要上前掀起珠簾,隻聽文貴人在裏麵哽咽道:“姑母,姑母……”那聲音裏哀傷難以自抑,不由心內一驚,失神之間卻聽見太後艱難出聲,“秀姝……有些事情你不懂……”
  文貴人一麵哭,一麵訴道:“當初進宮時父親也曾囑咐,千萬不可與她為難,侄女不明白,她原本是表哥的皇後,如今卻----”語氣裏頗有不齒,聽起來更像是帶著一腔恨意,“既是少年恩愛,為何不追隨表哥而去?”
  “若都如你所說,這曆代的太後……又是打哪兒來的?你一心想光耀文家,原本是沒錯,隻是……”仿佛是回光返照,連著幾聲劇烈的咳嗽後,太後的聲音卻漸漸清晰起來,“你怎麽還是不明白?回去問你父親……況且,淑妃聖眷隆厚,她又不是一味懦弱之人。你若是阻她,必被其殺之……”
  文貴人停住抽噎,裏麵一陣靜默。
  慕毓芫再想不到會聽見如此言語,隻覺頭頂似有一道焦雷炸開,心口哽得喘不過氣來,情不自禁往後退了幾步。刹那之間,震驚、傷心、苦澀皆湧上來,整個人不由自主懵在當場。直到淚水毫無意識的滑落在手上,溫暖的觸覺方才讓她醒神,卻是心灰到無以複加,失魂落魄的一點點退出去。
  眼前景物模糊,慕毓芫幾乎分辨不出來時路,雙痕迎上來時嚇得不輕,疑惑道:“娘娘,難道太後她……”仿佛什麽也沒聽見,慕毓芫仍往前不止,卻漸漸失去力氣,扶著廊上圓柱慢慢軟坐下去。
  雙痕不知如何是好,急得在旁邊團團轉,遠遠的見有人過來,原來是陸嬪帶著溟翎公主,想是剛被通知到。陸嬪趕著上來行禮,抬頭疑道:“淑妃娘娘----”溟翎公主尚且年幼,見慕毓芫滿麵淚痕,自己先嚇得哭起來。
  “沒事……”慕毓芫緩緩搖頭,拉起溟翎公主的手,勉強微笑道:“好孩子,快進去瞧瞧,也不枉太後疼你一場。”說著,眼淚又滾滾落下,仿似用盡全力去遏製,卻沒有半點成效。
  溟翎公主往她懷裏倚,淚汪汪道:“母妃,小芊害怕……”
  陸嬪麵色疑惑,然她素來不是多嘴的人,也沒有多問,隻道:“嬪妾方才聞訊,所以特帶上佑芊急急過來,娘娘請在此歇息,待嬪妾先將佑芊----”見慕毓芫頷首,便拉著溟翎公主往前走,又回頭補道:“淑妃娘娘莫要太過悲痛,傷了自己身子。天氣有些寒涼,此處風又大……”
  慕毓芫有氣無力的抬手,輕聲道:“知道了,去罷。”
  秋風卷著落葉紛揚落下,像是風力甚大,其間夾雜許多半青半黃的葉子,葉柄折斷處還洇著稀薄的汁液。有殘葉落在慕毓芫的裙上,輕輕拈起一葉來,隻覺自己也如這殘葉一般,不由喃喃道:“原來,已經是……”
  雙痕聽不明白,關切道:“娘娘,起來罷。”
  ----原來,早已是無可原諒。
  慕毓芫不無淒涼的想著,看來那個秘密無須再說,不論再做什麽,都隻是增加彼此間的傷痛而已。時間一點一滴溜走,直到“咚!咚!咚……”的喪鍾聲響起,一聲聲連綿傳來。慕毓芫仿佛失去疼痛,隻是逆風眺望前方,那最後的一線牽掛,正隨著秋末寒風逐漸消散……

  第三十九章 百年身

  太後突然因病亡故,後宮內自然是一片哀聲,然而朝堂上則更亂些,先前苦心經營的部署完全被打亂。雖然昨夜整宿未眠,明帝的目光卻依舊銳利,盯著眾臣道:“昨晚大家議了一夜,分析利弊、權衡實力,說來說去都是不讓藩王進京。如今的狀況,對藩王們是大為有利,他們豈會放棄?”
  “皇上----”杜守謙上前一步道:“微臣以為,情勢也未必壞到不可救,隻要安排妥當,也未嚐不是一個契機。”
  “哦?”明帝輕咳了兩聲,沙啞著嗓子道:“都這個時候了,就不要酸文儒詞的賣關子,有什麽好主意,直截了當的說罷。”
  “是。”杜守謙在謀臣中最年輕,先朝眾臣微微欠身,方才奏道:“眼下皇上若是下旨令藩王們不必進京,各家都有難處,定然不會出現五位藩王齊匯京城的局麵。西邊廣寧王自不必說,三個兒子爭得熱火朝天,誰肯輕易離開藩地?而如今,夏烈王世子已在京中,有他帶父吊喪便已足夠。況且,進京途中要經過慶都,漢安王深諳聖意,想來也會對之加以勸導,所以夏烈王那邊亦問題不大。”
  明帝在上頷首,又問:“那遼王和閩東王呢?”
  杜守謙接著說道:“閩東王膝下共有四子,長子葉成勉深肖其父,其餘三子皆不及兄長,將來世襲王位肯定非他莫屬。依微臣愚見,此刻最要緊就是安撫葉將軍,他的家眷已在京中,加上萱嬪娘娘剛誕育公主,是否要進京還很難說。”
  明帝沉默不語,半晌才道:“唔,先說遼王。”
  太傅梁宗敏聽到此處,搖頭道:“近些年來,遼王的野心日益漸增,在封地上橫征暴斂、驕揚跋扈,朝廷的旨意鮮有放在眼中,此人不可不除。”
  明帝眼中寒意頓盛,冷笑一聲,“朕忍他多年,豈會不知其中要害?隻是如今,卻還不是最好的時機,先防著他入京生亂才是要緊。”
  底下臣子一陣沉默,似乎都已斷定遼王必會進京,少不得要有兵戎之爭,因此一個個的臉皆沉得跟冰棱似的。事議到此處便打住,明帝讓文臣們下去擬旨,尋個由頭嚴令藩王進京,反正大家心知肚明,什麽理由也都是一樣。
  小太監端上吃食來,明帝指給單獨留下的杜守謙一碗,自個兒猛喝了幾口,像是添了些精神,笑道:“你方才似留著有話,此刻沒人,不必拘束平時的規矩,不管什麽想法都說罷。”
  杜守謙趕忙放下碗盞,朝旁邊看了一眼,待明帝讓多祿帶著人退出去,方才近身細道:“如今霍連國新君登基不久,國中亦是動亂,故而青州隻有小股散眾騷擾,並不足為患。然而其人剛愎自用、性喜武力,骨子裏頗有一股子猛勁,待他國中安定,必會與我朝有一場大戰。”
  明帝自知此話不虛,隻是猛得挑出來不免驚心,因此深鎖眉頭道:“朕也是擔心這點,若是國內不能夠安定,朝廷豈不是要內外憂患?先前父皇身體欠安,於政事上有些無暇顧及,後來,就更不用說了。朝內看似一片歌舞升平,其中不知暗藏多少隱患,朕縱然有心,也得一件件的來。”
  杜守謙道:“前幾個月,遼王看準恩侯令正在實施,皇上顧及國內安定,便借口流寇而征兵蓄糧,實則就是其逆節之心初顯。所以,此次即使不除遼王,也要令其元氣大傷,方能為今後局勢安下基石。”
  明帝頷首道:“不錯,他算準了這一點。”
  “朝廷若是舉著大旗去討伐,未免讓其他藩王們心生不安,引起四地動蕩,然而卻也不是完全沒法子。”杜守謙嘴角微微上揚,笑容裏沒有半分暖意,“遼王既然說流寇漸增,那麽索性讓流寇再增些,讓他自顧不暇出不了鄴藺郡!”
  明帝品味著話裏的隱意,漸漸明白過來,微笑道:“難怪杜卿先時不肯說,太傅他們知道必定不允,少不得要上些忠良正氣的折子。”
  君臣二人會心一笑,杜守謙又道:“臣倒不是怕被人彈劾,隻是如此一來,皇上不免會左右為難,此計也不得進行下去。不過,此乃是玩火之舉,因此還需以協助鎮壓流寇為名,派一個妥當的人前去。”
  這個人需有大將領軍之魄力,又要能與流民亡寇周旋,明帝不由陷入深思,蹙眉歎道:“此事若是行錯,領將便坐實私通流寇的罪名,自然是不能留。如今朝中良將多出雲、慕、郭三家,不過他們都是國之重器,豈能行如此凶險之事?萬一有什麽差錯,朝廷的損失實在太大,皆不合適。”
  杜守謙似胸有成竹,微笑道:“臣舉薦一個人,青州的旌旗左將軍----鳳翼。”
  明帝猛地抬頭,自語道:“鳳翼?”
  杜守謙喝了一口粥,潤了潤喉嚨,細細分析道:“鳳將軍本身是江湖中人,熟知民間的諸多瑣碎。再者,他上無雙親,下無兄弟姐妹,即便其間有什麽閃失,也不會牽連到朝中的局勢,所以由他前去最合適不過。”
  據青州送回來的密折說,鳳翼夫婦恩愛非常,兼之上月又得知傅素心有孕,明帝不免將懷疑打消大半,倒覺得自己多心。況且如今國事當頭,更沒興趣思量這些,於是頷首道:“不錯。鳳翼駐守青州以來,多有戰功,不論領軍帶兵都不乏大將風範,此事由他去辦很妥當。”
  杜守謙道:“此事不宜拖延,臣先下去擬旨。”
  明帝略鬆了一口氣,道:“京城內也需加強戒備,讓江尚隆把周縣屯兵調集,嚴防近日京中有人生事。”仿佛困意湧了上來,揉著眉頭將多祿喚進來,“朕頭疼得厲害,趕緊下去預備車輦,起駕泛秀宮!”
  皇宮內四處都是縞素,白茫茫的一片,比之臘月積雪有過之而無不及,仿似冬日提前降臨。懿慈宮那邊整日哀聲不絕,順著風漫天飄散,隱隱約約似能傳到椒香殿,慕毓芫坐在窗前側耳聆聽,麵上殊無半分表情。雙痕端著一盞花茶立在旁邊,正熱騰騰的冒著白色水汽,小聲道:“娘娘,別總把難受悶在心裏,不愛惜自己的身子,萬一悶出病可怎麽好。”
  因在國喪期間,慕毓芫換了蓮青色緙絲孝服,下著一襲九鸞刺花襇裙,聽聞雙痕說話亦沒有回頭,隻是吩咐道:“嗯,現下是什麽時辰?皇上若是醒了,趕緊把預備好參湯端上去。”
  雙痕讓小宮女去看銅漏,勸道:“皇上這幾日晝夜顛倒,又染了風寒,好不容易才睡下,怕是沒那麽快醒來,娘娘也歇息會罷。”
  有小太監來回,道:“娘娘,已經酉時了。”
  慕毓芫點了點頭,金鳳銜珠步搖的墜串隨之晃動,閃著亮燦燦的光輝,襯出主人疲倦的臉色,“本宮也不餓,先不忙著預備晚膳,讓皇上多睡一會。”想了想又道:“讓小廚房做些點心,送去偏殿,別讓祉兒他們餓著。”
  小太監前腳剛出去,多祿就神色匆忙趕進來,稟道:“淑妃娘娘,剛送來的外省急報,央著奴才往裏送。”說著往裏間瞅了瞅,似乎有些為難,“皇上還沒起來,那這份折子----”
  “那什麽那?”慕毓芫喝斥了一句,起身道:“這個時候,還有得耽誤麽?你跟著本宮進去,皇上要是怪罪下來,也不用你抗著。”
  多祿麵色感激,連連點頭道:“是是,奴才糊塗。”
  “旻暘,旻暘……”慕毓芫輕輕推了推明帝,見他睜眼醒來,自多祿手中取過折子遞過去,“外省送來的急報,臣妾不知輕重,怕耽誤大事,趕著進來讓皇上禦覽。”
  明帝瞬間打起精神,打開奏折細細看去,臉色卻越來越難看,看到最後一把將奏折甩在地上。慕毓芫將奏折拾起來,輕聲問道:“旻暘?”
  明帝氣得渾身發抖,指著折子道:“你也看看,看看!這些亂臣賊子,都猖狂到什麽地步!!”說著深吸了幾口氣,方才慢慢平複下來,咬牙切齒道:“他們何曾將朕放在眼裏?吃了雄心豹子膽,還想造反不成!”
  慕毓芫依言展開奏折,臉上神色雖未變,眸中光線卻是猛得一閃,折子上說:夏烈王不顧漢安王勸阻,執意要親自入京祭奠,慶都、穎川都已傾出重兵,兩方人馬正在大規模對峙。然而夏烈王畢竟是一藩之王,趁著皇帝尚未下旨,漢安王不能無故扣押,已經領著五千人上京。
  明帝雙目透出殺意,怒道:“如此囂張,以為朕當真不敢動他麽?”
  話雖如此,若此時夏烈王身亡,就等於跟其他藩王公然翻臉,究竟殺不殺得,還真要費些思量。慕毓芫略作思量,上前扶著明帝下床道:“皇上先消消氣,臣妾也幫不上什麽忙,還是趕緊召集大臣們,緊著時間商議要緊。”
  明帝勉強微笑道:“沒事的,你也別太擔心。”
  慕毓芫對他溫柔一笑,送到內殿門口方折身回來,心中卻是紛亂如麻,突然想起一件事,朝吳連貴問道:“上次雲琅說,他師傅路過京城時,留下一個什麽人來著?仿佛說要跟著他去青州,是不是?”
  吳連貴道:“是,聽說是雲琅的小師妹。”
  慕毓芫搖了搖頭,道:“鳳翼已往豐陽,青州是暫時不用去了。眼下大事將至,恐怕雲琅也不能脫身,還不知道會遣到哪兒去。隻是那丫頭,既然是雲琅的小師妹,想來也會些功夫,此時倒是派上用場。”
  吳連貴不解,問道:“娘娘的意思是?”
  “嗬,隻當是本宮多慮罷。”慕毓芫輕輕歎了口氣,目光往宮外看去,“夏烈王不日就要進京,如此不容易,自然沒有白來一趟的道理。多半是要將世子等人帶回去,你且想一想,皇上怎會應允?公主又豈肯答應?不知道會生出什麽亂子來。”
  吳連貴低頭想了會,疑惑道:“娘娘是擔心,公主會遭到不測?”
  “如此亂糟糟的局麵,誰能預料?”先時雙痕沏的熱茶已溫,慕毓芫飲了兩口,緩緩搖頭道:“不論如何,敏珊都是身在要衝,萬一紛爭起來,她豈能全身而退?雲琅的師妹是個小丫頭,跟在身邊也不打眼,但願多少能幫襯著一些罷。”
  吳連貴道:“樂楹公主如今消沉,平日並不肯見人,娘娘雖是替她著想,她卻未必肯接受好意,此事怕是不那麽容易辦成。”
  慕毓芫無奈一笑,歎道:“如今的局勢,由不得本宮不去想。真不知她跟雲琅是什麽緣分,拉扯不斷,總是牽連得沒完沒了。再者,敏珊生性單純、不經事,難道看著她身陷危險而不顧?不用多說,這件事讓雲琅去辦。”
  京城內早已戒嚴,公主府和新修的別院自是重點保護,加上舉國吊喪,周遭的氣氛更是沉得讓人無限壓抑。樂楹公主輕輕推動搖籃,看著深睡的小世子,想到前幾日抓周的冷清,幽幽歎氣道:“可憐的佛寶……”
  “公主!”阿璃的聲音透出歡快,奔進來道:“公主,小雲將軍來了。仿佛有什麽要緊的事,正在門口等著,奴婢去讓人把他請進來?”
  “雲琅?”樂楹公主怔了一下,靜靜出神半日,卻道:“能有什麽事,不過是皇嫂讓他來勸我,不見也罷。”
  阿璃急道:“公主,怎麽能不見呢?公主日日夜夜----”
  “住口!”樂楹公主打斷她,冷聲道:“什麽時候輪到你多話,說了不見,還不快點出去?再牽三扯四的,叫人把你嘴縫上。”
  阿璃下意識掩住嘴,小心翼翼等了片刻,不見回音,隻好歎氣道:“好吧,奴婢出去攆他走。”走到門口,又回頭道:“公主,你可別後悔。”
  樂楹公主猛覺鼻子一酸,眼睛也跟著濕潤,眼見阿璃已經越走越遠,忙疾步衝到門口喊道:“阿璃!!”她扶著門框盈著淚,聲音微顫,“讓他,讓他進來……”
  正殿已經放下竹簾,此乃內眷避外客特製,裏麵的人瞧得清楚來者,外麵卻什麽也看不到。樂楹公主淨了麵,方才坐入椅中吩咐道:“好了,去請雲將軍進來。”阿璃趕忙點頭,親自跑出去相請,不多時便見雲琅領著人進來。
  “微臣雲琅,叩見公主。”因並未在軍營領兵,雲琅隻著一身雪青色江水長袍,指著身旁的少女道:“這是微臣的小師妹----迦羅。幾年前,鳳將軍曾救過她們母女,後來又幫著安頓。如今師妹已經長大,心中念及過往恩情,願前往青州一行,以報答鳳將軍的救命之恩。”
  樂楹公主聞言看去,隻見那少女身形甚弱、膚色麥黃,雖然穿著女兒裝束,卻仍舊掩不住一身小子氣,方才釋然道:“那這位迦羅姑娘,為何還不前去?”
  “鳳將軍因命前去豐陽,怕是要過些時日才回,豐陽又並不安定,所以隻好讓她先滯留在京中。”雲琅側首看了一眼,又道:“微臣整日東奔西跑,師妹又是女兒家,跟在身邊多有不便,因此想留在公主身邊暫住一段時日。”
  這個理由固然牽強,樂楹公主卻不在意,隻覺得那少女不跟著雲琅才是正理,因此點頭道:“既然如此,那就讓迦羅留下來罷。”仔細往下看了一眼,問道:“你的名字叫迦羅?好奇怪的姓,從來不曾聽聞過。”
  “我隨母姓,複姓獨孤。”那少女先時一直靜默不語,因許久不說話,猛然出聲顯得格外低沉,倒把樂楹公主嚇了一跳。
  雲琅有些歉意,苦笑道:“師妹是師父晚年收的弟子,微臣與她並不相熟,先前師父走得匆忙,也不知道她的全名。隻是她從小在流落民間,不懂得規矩,若是有失儀的地方,還望公主勿怪。”
  樂楹公主不悅道:“雲將軍若是覺得委屈她,不如帶回去。”
  雲琅有些沒明白過來,不由一愣,迦羅在邊上道:“雲師兄並不得空,既已交待妥當,不如先回去忙正事。”
  樂楹公主正後悔失言,少不得斂了氣,緩和聲音道:“雲將軍放心,迦羅姑娘既然在我這兒,自然不會虧待她的。”
  畢竟公主已嫁,雲琅不便多加逗留,遂道:“是,微臣告退。”
  眼見雲琅的身影自轉角沒過,樂楹公主才慢慢收回視線,吩咐阿璃打起竹簾道:“你是雲琅的師妹,那麽,功夫也定然不錯罷。”
  迦羅神色平淡,眼角眉梢透著不合年紀的冷靜,回道:“公主過獎,我年紀小、又不是男子,並不會什麽功夫,隻是在師父身邊服侍而已。”
  樂楹公主點點頭,細細打量著她,想了半日道:“反正我身邊不缺人,你既然是雲琅的師妹,也不用做什麽活計,隻當在這兒做個伴好了。”
  迦羅微微欠身,道:“是,多謝公主優待。”

  第四十章 迷霧

  夏烈王一路急行趕往京城,本是誌在必得,然而今晨連接兩封消息,才知道眼下的情勢已經大為不妙。遼王在信中稱,自己行到豐陽時遭遇流寇,原先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竟突然難纏得脫不了身。而廣寧王那邊,本許諾同時進京,誰知道兩位胞弟突然失蹤,陣腳頓時大亂,兵出垗西又折了回去。
  “王爺,東王親函!”
  夏烈王正微眯著眼,似乎在遙望著京城內的愛子,聞言忙將信一把抓過,一目十行的掠完,不由倒抽一口冷氣。閩東王的口氣十分客套,說自己年邁多病,願素食三年為太後祭奠,而今還應遵守皇命安鎮封地,此次不再入京。
  “王爺----”信紙似一片秋葉悠然飄落,隨行近侍大驚,忙跳下地將信撿起,小聲疑惑道:“難道,東王那邊也不來人?咱們豈不是……”話猶未說完,隻聽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踏聲,一名赭袍將官帶著兩隊羽林衛奔來,步伐整齊有素。
  夏烈王坐直身子,冷笑道:“你看,接著咱們的人都來了。”
  來者約莫五十左右年紀,身形頗為發福,翻身下馬卻十分利索,行禮道:“京城九門提督江尚隆,奉旨前來迎接王爺,請隨行人馬前往小溪口處紮營。”按照規矩,藩王入京兵馬不得進城,夏烈王熟知其中手續,大隊人馬很快便安頓完畢。
  “王爺千裏跋涉,一路辛苦。”江尚隆先客套了兩句,跟著夏烈王等人往公主府前行,臉上笑容可掬,“世子和公主翹首盼了好幾天,已在府上準備好宴席,正等著為王爺接風洗塵。皇上得知後,說是一家人團聚要緊,特旨王爺先不用進宮麵見。”
  夏烈王不置可否,沉默了一會,突然問道:“上次接犬子進京的雲將軍,可否還在京中?先時多虧他一路照拂,犬子才能平安入京,得空還想答謝一下。”
  江尚隆的笑容有些僵硬,幹笑道:“王爺真是客氣。不巧雲將軍出城公幹,待他事後回來,下官必將王爺美意告之。”
  夏烈王微微一笑,頷首道:“那麽,有勞江大人。”
  因夏烈王入京,樂楹公主不便再分居別院,雖然十分不情願,卻也忍耐著搬回了公主府。此刻猛然看到車侯玉,樂楹公主不由一怔,努力半天才讓自己相信,眼前的陌生人是自己夫君,心下隻覺荒唐可笑。
  車侯玉禮畢道:“有勞公主,親自出來等候。”
  樂楹公主不去看他,輕輕吹著手中的清茶,飲了兩口才道:“世子客氣,王爺千裏奔襲而來,做兒媳的又豈能怠慢?再說……”奉旨前來的話終究沒有出口,既然已成一對怨偶,又何必再給彼此心頭添刺?
  殿內不自然的靜默,好在夏烈王很快就已趕到,車侯玉忙快步出門迎接,俯身單膝跪道:“父王!!兒子給父王請安。”相比神色冷淡的樂楹公主,更顯出他內心激動,認認真真行完大禮,方才躬身站起來。
  “我兒,這些日子在京中可還好?”夏烈王目中透出慈愛,將車侯玉從頭到腳仔細看了一遍,才朝樂楹公主笑道:“公主千金之軀,不辭辛苦在此等候,本王在這裏先行謝過。”略作欠身,又問道:“聽說佛寶早生,如今長得如何?”
  樂楹公主畢竟是晚輩,忙回禮道:“多謝王爺惦記,佛寶雖然早了些日子,底子卻還足,周歲那天還抓了三樣東西呢。”
  車侯玉笑容深刻,道:“都是托皇上的福,才能有佛寶的今天。”
  此話一出,周遭氣氛頓時有些尷尬,阿璃忙道:“公主,接風宴已經備好,還是先請王爺和世子進去,到裏麵坐下再說。”樂楹公主點了點頭,側身讓夏烈王先行,自己和車侯玉跟隨其後,一路都沒再說話。
  席上的菜肴雖然繁多,三人卻都沒有胃口,樂楹公主知道自己在場,他父子二人不便說話,遂道:“昨夜佛寶受了些涼,也沒睡好……”
  車侯玉忙道:“有我陪著父王,公主先進去歇息罷。”
  樂楹公主微微冷笑,又道:“王爺請慢用,恕兒媳禮數不周。”不待夏烈王客套,便起身站起來,領著阿璃等人大步離去。
  回到自己的寢閣,樂楹公主方沉下臉來,隻覺滿腔忿恨無處釋放,正好桌上放著一盞熱茶,恨恨往外推道:“拿開,都滾出去!!”阿璃嚇了一跳,眼見熱茶碗盞要濺開一地,不由自主往後閃了一步。
  “公主----”迦羅迅疾抄起茶碗,熱茶灑得她滿手都是,頓時燙出一片腥紅色,卻隻是麵不改色輕輕放回去,平聲靜氣道:“王爺剛到京城,公主高興還來不及,有什麽事值如此動氣?”
  樂楹公主吃了一驚,倒不是因為她語氣直接,隻是疑惑道:“原來你也----”話說了一半,突然想起迦羅燙傷了手,忙道:“啊呀,你的手沒事吧?先別著急,等阿璃取點鎮熱傷的藥膏來,得趕緊抹上才行。”
  “沒事,過會就好。”迦羅不以為意,卻擰不過樂楹公主堅持,隻好任憑小宮女折騰,塗了滿滿一層白玉降真膏,又裹了幾層細紗才算完事。
  樂楹公主摒退眾人,問道:“你跟雲琅他們同出一門,想來應該很了解,小時候的事情也差不多罷。嗯,雲琅他……”
  “這個,怕是要掃公主的興。”迦羅打斷她,隻道:“公主有所不知,我們雖然是一個師父調教,可我入門的時候,鳳、雲二位師兄早已下山。今次入京,也是頭一次見到雲師兄,所以並不知道以往之事。”
  樂楹公主略有些失望,不過如此一來,雲琅和迦羅便沒有絲毫瓜葛,隻好歎道:“我隻是隨便問問,不知道也沒關係,你燙著手,先回去休息會罷。”
  “多謝公主好意。”迦羅略欠了欠身,卻道:“多半是方才的藥膏起效,手上已經不痛了。再說,我並不認識人,自個兒呆著也是悶,還是陪在公主身邊自在些。”
  樂楹公主沒心思琢磨她的話,心不在焉道:“嗯,隨你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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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烈王進京已經好幾天,明帝隻象征性的召見了一次,其餘時間皆是不聞不問,君臣二人都是心思沉重,各自按兵不動。近日來,明帝越發繁忙,不過卻甚少在朝堂上廷議,多半是與謀臣間小範圍商討。特別是杜守謙,為了能讓皇帝隨時召見,經常通宵達旦呆在霽文閣,幾乎都快住在皇宮內。
  明帝草書了幾道密旨,推給側桌的杜守謙道:“你再謄清一遍,字數盡減,意思卻要清楚,寫妥當立刻讓人送出去。”說完揉了揉眉頭,朝旁邊喚了一句“水!”,立時有小太監捧著熱茶上來。
  杜守謙埋頭用小楷謄著草召,繞是他平日極為鎮定,看到最後一道旨意也不禁有些動容,抬首微笑道:“皇上,陳廷俊是否才堪大用,就要看今次了。”
  明帝笑道:“嗯,朕看著他呢。”
  杜守謙將密旨卷好,放進特製的小筒內,接話說道:“他頂替喬思遠接任鄴林郡監察官,身在遼王虎穴周旋,其中驚險非常人所能想像。這兩年來沒出半點岔子,聽說日子過得十分悠哉,還博了個風流才子名頭。”
  明帝笑了笑,突覺腹中有些饑餓,於是喚道:“多祿,弄碗粥來!”
  多祿趕忙上前,陪笑道:“皇上,不是奴才偷懶。今兒是七皇子生辰,泛秀宮裏早預備好宴席,隻怕淑妃娘娘正在盼著呢。”
  “瞧瞧,朕都忙暈了。”明帝連聲笑歎,囑咐了杜守謙幾句,又道:“趕緊的,預備車輦過去,淑妃倒是不會說什麽,祉兒又該委屈撒嬌了。”
  多祿忙笑道:“時辰剛好,皇上不用著急。”
  因在太後喪逝不久,不宜大肆熱鬧。椒香殿隻略掛了幾盞彩燈,內殿稍用彩綢點綴幾處,便算做是布置妥當。小太監稟報皇帝駕到,慕毓芫親自迎出去,上前道:“大家都餓的不行,皇上可算來了。”一麵跟著往內走,在腹內斟酌了一下說辭,“惠妃身子還是不大好,熹妃也偶感不適,已經著人送了酒菜過去,讓她們兩位都不用過來,其餘的人都到齊了。”
  明帝略微沉吟,頷首道:“嗯,難為你費心。”
  帝妃二人在正中間入座,七皇子穿著銀紅色八團福字小錦袍,寶黃色小緞坎滾著花邊,撲過來嚷嚷道:“父皇,父皇,兒臣的禮物呢?”
  “沒規矩,好好呆著。”慕毓芫將他摟在懷裏,四歲大的孩子,正是粉雕玉琢的小模樣,柔聲道:“你瞧,弟弟妹妹都看著你,做哥哥的就該有個樣子。”
  七皇子不依不饒,嘟著嘴扭道:“父皇答應過的,答應過的……”
  “來,到父皇這裏來。”明帝頗有身心放鬆之態,伸手將七皇子抱在腿上,“祉兒雖然淘氣些,卻是跟朕最親,上次吃個芙蓉糕都不忘記,還給朕偷偷藏了一塊。”
  陸嬪順著皇帝的話陪笑,插嘴道:“皇子公主裏頭,就數老七的嘴最甜,小模樣又可人,像足皇上和淑妃娘娘,嬪妾等人也喜歡的緊。”她既如此說,眾妃自然也不能落後,都紛紛附和誇讚一番。
  慕毓芫正在招呼著宮人,給嬪妃端上各自愛吃之物,回頭笑道:“已經夠無法無天的,你們再誇他幾句,今後越發沒個譜了。”
  明帝似是很高興,擺手笑道:“孩子們聽話固然不錯,可太過約束未免呆氣,朕看祉兒挺懂事,活活潑潑的很好。”伸手朝旁邊喚人,多祿忙捧上一個真紅雕漆盤子,尺高的圓形物事,上頭蓋著一方錦黃綢帕,“祉兒,猜猜父皇給你準備了什麽?來,自個兒掀開看看。”
  七皇子小心翼翼拈起綢帕一角,隻露出一條小小的縫隙,自己歪著小腦袋偷看了一眼,連聲大喊道:“是小鬆鼠!小鬆鼠!!”說著用力一掀,露出精巧的累金絲八珍轉籠來,果然有一隻淺黃色的小鬆鼠。
  那毛茸茸的小家夥有些受驚,嚇得“唧唧”直叫喚,不斷的往前跑,帶動著籠子飛速轉動起來,好似一團滾動的黃色毛球。
  七皇子小心伸出手去,撥弄著金絲籠子,確定鬆鼠咬不到自己,越加歡喜,摟住明帝的脖子道:“謝謝父皇!兒臣想把它……”說著放下手來,小心翼翼朝慕毓芫問道:“母妃,兒臣把它養在裏麵,好不好?”
  “有什麽要緊,找兩個人專門照看著就是。”明帝不待慕毓芫答話,搶先笑道:“今兒你是小壽星,你說了算,想養就養,父皇準了。”
  慕毓芫看著父子二人一笑,道:“皇上,這算是聖旨麽?”
  明帝也笑,頷首道:“嗯,就算是罷。”
  不多時,菜肴皆悉數備齊。七皇子略吃了些,便早早下席,領著弟弟妹妹去玩小鬆鼠了。嬪妃們不過是陪笑應景,待到宴席散後,明帝因著前麵還有事,便領著眾妃一起散出去。唯有齡、純二妃多坐了會,也不過說了些閑話,見慕毓芫似有疲乏之態,二人便先後回宮。
  椒香殿寢閣的窗欞雕著湘妃竹,上頭糊了雙層湖色細紗,因眼下月份無甚花賞,如此既做裝飾,亦是保暖,綠瑩瑩的別有一番趣致。冬日的光線十分柔和,透過窗紗灑進來,帶著透明微綠,將室內陳設籠出一圈稀薄的光暈。慕毓芫半倚在流雲貴妃榻上,靜靜望著窗外,輕聲歎道:“不知道為何,近日總覺得心裏突突的,像是有什麽大事要發生,卻是抓不著頭緒。”
  雙痕往火盆裏加了塊銀炭,又用細絲網罩好,走過來道:“娘娘每天操心著那麽多事,一個人的心血總是有限的,用的多些,難免會有些缺失……”
  慕毓芫聽得一笑,打斷她道:“淨是胡說,去弄碗安神的甜湯過來。”雙痕一副你別不信的樣子,搖了搖頭,轉身親自出去。
  “都下去,娘娘要安歇會。”吳連貴摒退周圍宮人,留下香陶在門口侯著,走近些問道:“娘娘,可是在擔心外麵的事情?”
  慕毓芫笑容漸淡,凝重的神色映在明眸裏,蹙眉道:“原本是他們男人的事,輪不到我們操心,隻是如今局勢堪憂,夏烈王單獨進京,後麵的事情絕對不會簡單。多少人的命運都在皇上一念之間,生死榮辱,皆是瞬息萬變,半分也由不得自己。”
  吳連貴點頭,道:“奴才聽說,穎川和慶都局勢緊張,遼王和廣寧王那邊也是不安定,另外就是閩東王,不知道心思是否跟皇上一樣。這些事情,奴才也不懂,隻是萱嬪娘娘夾在其中,不知道會生出什麽事來。”
  “不錯,這才是咱們該籌謀的事。”慕毓芫索性坐起身來,吳連貴忙給她加了個厚厚的紫緞繡花靠枕,又將鈕珠金蓋小手爐遞上,“閩東王的封地廣闊,又處在其餘四藩之間,不論站在哪邊,都是一步有份量的重要之棋。”
  吳連貴道:“閩東王此次沒有進京,想來是已經看清局勢,再者還有萱嬪娘娘,多半是站在皇上這邊罷。”
  “嗬,難講的很。”慕毓芫不以為然笑了笑,搖頭道:“如今時局不安,誰沒有自己的私心?不過,若說閩東王與遼王勾結,看起來並不劃算。說句大逆不道的話,縱使遼王事成,依他的性子,豈會舍得分給閩東王半勺羹?而如今,閩東王身為皇親國戚,若是能助皇上一把,將來又該如何風光?再者,閩東王年邁體弱,大事還得由葉成勉做決定。聽說,也是個有情有義的人,那麽,應該做不出拋棄妻子、舍棄親妹之事。”
  吳連貴低頭思量半日,道:“那今後,萱嬪那邊豈不是要高升?”
  “今後?”慕毓芫淡淡冷笑,手指在蓮花圖案的香爐上畫圈,嵌八寶的金甲套刮出細碎的“呲”聲,“那也得等到皇上平亂之後,現在說這個還早。本宮擔心的是,一旦朝廷彈壓不住,就必定會有戰事,誰知道是一年?兩年?還是三、五年?雲家和慕家多出朝廷重將,少不了拋頭顱、灑熱血的事,兄長族人皆在其中,本宮又豈會有心思與她們癡纏?”
  吳連貴默然半晌,低聲道:“雲少爺……”
  正好雙痕捧著熱湯進來,放在桌上笑道:“娘娘,先時宴席上的東西油膩,這是冰糖冬梨蓮子湯,喝著清心潤肺的。”
  慕毓芫伸手端了湯碗,沒滋沒味的一勺勺往嘴裏送,因碗盞秀氣,不過三五口便已飲完。她靜靜沉默了片刻,吩咐道:“讓人照看好那三個小淘氣,特別是祉兒。本宮覺得頭有些疼,想自個兒靜一會,都出去罷。”
  “是。”吳連貴和雙痕應聲退出。
  昏昏沉沉的好睡,朦朧之間,慕毓芫覺得麵上拂過微暖氣息,睜眼卻嚇了一跳,明帝正俯身看著自己,幾乎麵貼著麵,不由笑嗔道:“皇上這是做什麽?臣妾正睡著,被皇上嚇得不輕。”
  明帝眼中含笑,索性將臉埋在她脖頸間,深深嗅了一口,“唔,好香……”說著坐直身子,手指漫不經心的繞著發絲,笑道:“朕最近忙的很,冷落了你,心裏有沒有不高興?有什麽委屈,跟朕說說。”
  慕毓芫輕輕搖頭,道:“皇上說笑,臣妾並沒有委屈。皇上忙的是天下大事,關係著國家命脈,日夜辛苦,臣妾怎會不明白。”
  “你總是,與別的女子不一樣。”明帝似有感歎,順手掖了掖錦被,“她們隻知道爭風吃醋,為自己爭寵,全然不顧朕的煩心,整日淨添亂子。隻是你越明白便越辛苦,往後不要太操心,累壞了不值當,朕也心疼。”
  慕毓芫輕輕伸出手,貼在明帝胸口上感受他的心跳,腦中閃過千回百轉的念頭,心內卻是一片空明,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什麽好。
  如此靜默了半日,明帝忍不住笑問道:“這是做什麽呢?”
  “沒什麽……”因被外溫度略低些,慕毓芫隻覺臂上有些清涼,遂將手縮回錦被裏,微笑道:“臣妾摸一下,皇上說的話,到底是不是真心……”
  明帝亦笑,輕聲問道:“那麽,可摸出來了?”
  慕毓芫凝目看著麵前男子,麵龐大氣、笑容暖熙,唯獨雙目內無限深邃,蘊藏著看不清楚的情感。隻是一步步走過來,似乎也越來越不懂得自己,於是微笑道:“嗯,摸出來了,就在臣妾心裏。”
  “好,朕也來摸一摸。”明帝自個兒解了外袍,褪去龍靴,彎腰鑽到被窩裏,卻是往後縮了一下,笑道:“朕剛從外麵回來,先渥一會再說,仔細凍壞你。”
  慕毓芫溫柔一笑,拉他道:“皇上過來些吧,這又不是床上,本來就不寬,當心掉下去。隻一件,玩鬧著容易生風,皇上安安靜靜的躺著就好。”撐起身在窗台上取過手爐,放進被窩中央,讓明帝把手放上去捂暖。
  窗外有冷風“呼呼”刮過,最後的殘葉在風中起舞,靠近窗紗時映出陰影,似乎在述說著嚴冬的寒冷。明帝的眸中漾著笑意,暖了一會,將慕毓芫攬入自己懷中,兩個人都不再說話,寢閣內瞬間變得靜悄悄,一片無限安寧。

  第四十一章 未亡人

  轉眼月餘,太後喪事已近尾聲。按照規矩,夏烈王也該請辭返回封地,畢竟沒有藩王長住京城的道理。先時夏烈王抗旨進京,皇帝卻似乎渾然忘記此事,隻是對其優厚待之,弄得群臣都有些琢磨不透。這段日子裏,君臣二人更是默契,皇帝不召見,夏烈王也不請旨進宮。不過眼下已經臨行,於情於理,少不了還是要再見一麵。
  明帝聽得小太監稟報,絲毫沒有不自在,仿佛早已等候此刻多時,麵含微笑道:“大冷的天,難為他辛苦跑這一趟,快去請罷。”
  夏烈王大步進來,禮畢請道:“臣自進京以來,深沐聖恩,得與家眷子媳享天倫之樂,每日皆是不勝惶恐。思前想後,唯有回去以後兢兢業業、盡職盡責,安撫一方百姓黎民,為皇上稍盡臣子綿力。”
  明帝耐心的聽他說完,立時賜了座,又和顏悅色笑道:“王爺一腔赤誠之心,朕看得很清楚,有什麽話坐下說罷。”
  夏烈王似在下定某種決心,略作躊躇站起來道:“犬子進京一年有餘,深得皇上器重,可惜他生性頑劣、不堪大用,竟然未有絲毫建樹,辜負了皇上的一片心意。臣想把他帶回去,在家嚴加調教,等到他日略有資質,再入京為皇上效力。”
  明帝微笑問道:“如此,公主豈不牽掛?”
  夏烈王不慌不忙,像是早準備好說辭,又道:“若是夫妻分居兩地,犬子亦是不舍得,隻盼著公主能同回穎川。不過,公主千金之軀,自然要嬌貴些,再者又剛剛誕下佛寶,不宜多做奔波。不如在京城裏稍作養息,待明年開春,再讓犬子過來相接,如此也算是兩全。”
  ----寧願舍棄兒媳、孫子,也要把兒子帶回去。明帝在心內冷冷一笑,今時局勢已然大變,豈會將這點小讓步看在眼裏?麵上卻還是和煦如風,頷首笑道:“果然是兩全其美的法子,難為王爺想得周全。”
  皇帝如此好說話,反倒讓夏烈王麵色不安,抬頭問道:“那皇上的意思,是讓臣帶著犬子回穎川?不知幾時能啟程?”
  “哎,急什麽?”明帝話裏笑意深刻,在龍椅上舒緩了一下姿勢,“難得王爺進京一次,正好世子亦在,眼見的就要夫妻分離、父子相別,怎麽著也該聚一聚才是。醉心齋已經備好宴席,等會召世子、公主進宮,讓他們小夫妻多說說知心話,免得分離後想念牽掛。”
  夏烈王無可辯駁,隻好躬身道:“是,臣當領命。”
  明帝在他疑惑的目光裏輕笑,吩咐小太監去公主府請人,又安排夏烈王先到醉心齋偏殿稍歇,隻道午膳後就將其送出京城。
  待到夏烈王等人悉數退淨,杜守謙自內殿而出,近身回道:“皇上,各處都已經安排好,隻等皇上最後的旨意。”說著,又遞上兩本折子,“慶都和涿郡傳回來的消息,正如先前安排一樣,請皇上禦覽。”
  明帝展開折子看著,眼前浮現出一片金戈鐵馬、殺聲震天的景象,像是享受著暴風雨前的片刻寧靜,合上雙目片刻,方才撂開折子道:“嗯,去辦罷。”
  “是。”杜守謙的聲音堅定有力,疾速退出。
  明帝臉上神情異常輕鬆,領著宮人去往椒香殿,進殿笑道:“宓兒,昨夜可曾休息好?若是精神不錯,朕想和你對弈一局。”
  “皇上,今天如此好興致?”慕毓芫笑著問了句,讓雙痕去取棋盒,捧著剛沏的熱茶遞與他,神情有些疑惑,“皇上不是一早就說過,今日要宴請夏烈王麽?眼下將近中午,皇上不趕著過去,還有空到臣妾這兒來?”
  “不急,朕已經安排妥當。”明帝話有所指,卻笑道:“朕平日甚是繁忙,心裏惦記著你,得空便想偷個懶。如今人都來了,莫非你還要趕著朕走?”
  慕毓芫盈盈淺笑,依她的性子,自然不會去揭破皇帝的玩笑,隻是問道:“聽說雲琅前天就回京,怎麽這兩天也沒見人,皇上又派了差事不成?臣妾倒不急著見他,隻因過幾日是爹爹生辰,雲琅若在京中,也好一起祭拜一下。”
  明帝有些出神,拈著棋子躊躇了半日,才恍然道:“嗯?那好,朕知道了。雲琅是出城去辦些小事,很快就回,你不用太擔心。”
  慕毓芫凝目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嗯,皇上下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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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的旨意很快傳到公主府,車侯玉自是大喜,樂楹公主卻是無動於衷,不過縱使千般不情願,最後一宴也隻好忍耐。樂楹公主讓奶娘抱來佛寶,自己略作裝束,便跟著車侯玉出門。
  車侯玉一副不忍分離的樣子,依依不舍道:“父王說,等到春暖花開時,就讓我過來接你們。公主獨自在京中帶著佛寶,隻當是修養一陣子,切莫太過思念……”
  “世子放心,沒什麽可思念的。”樂楹公主冷聲道。
  “既然如此,那我就放心了。”車侯玉訕訕一笑,又道:“公主,皇上和父王還在宮中等著,咱們還是快些----”話未說完,他的笑容便凝固在嘴角,庭院門口站著一員身穿重甲的將官,兩隊訓練有素的羽林軍跟著衝進來。
  “江大人?!”車侯玉驚呼出聲,眼珠不住轉動,冷聲問道:“公主和我進宮,些微小事,何需江大人親自護駕?眼下這是----”身旁彩裙已然在徐徐後退,牆根裏縮著一名宮人,正在朝樂楹公主招手。
  江尚隆在對麵笑道:“世子,請隨本官……”
  車侯玉像是領悟到什麽,電光火石之間,疾步後退抓住樂楹公主,鋥亮的匕首架上她的咽喉,陰冷笑道:“江大人,可是奉了皇上密旨?哼,早知道皇帝不懷好意,焉能輕易放我父子回去?想來父王已經被困,反正要死,那就讓皇帝成全一下,讓我們一家人做個伴罷!”
  “放下公主,休得胡來!”江尚隆大驚失措,萬萬不料車侯玉麵似書生,心思卻是如此毒辣死拚。此時公主和小世子被困,才後悔自己太過輕視,如今投鼠忌器,一時間反倒是左右為難起來。
  車侯玉雖然說出狠話,卻並無即死之意,反而脅迫著麵無血色的樂楹公主,一步步往外走,嘴裏高聲道:“都閃開!誰敢靠近三步以內,就別怪我手下無情!哼,我就不信,你們這些朝廷走狗,膽敢罔顧公主安危?哈哈……”
  眼看他一點點移出內院,羽林衛卻緊跟著不敢上前。江尚隆又氣又急,倒不是擔心車侯玉能夠逃脫,萬一傷到公主,自己如何擔待的起?正在滿頭大汗之間,忽聽門口“哎喲”一聲,不知哪裏跑出來一名少女,正好撞在車侯玉身上。
  車侯玉頓時身形一晃,嘴裏喝道:“滾開……”最後一個字尚且餘音嫋嫋,隻見那少女急速站起來,手上寒光閃動,奪人雙目,一柄薄如蟬翼的短刀鑽入縫隙。眾人正在迷惑,隻見那少女反手一挽,纖細手臂用力後拉,竟將車侯玉的手生生切下來。
  “啊!!!”車侯玉撕心裂肺高喊,頓時鬆開樂楹公主,“砰”的一聲,被重重撞在門框上,斷手殘處頓時血流如水。
  樂楹公主被他力道所帶,踉踉蹌蹌往後晃了兩步,好在反應的快,咬牙讓自己先摔倒在地,才沒將小世子壓在身下,結結巴巴吃痛道:“迦,迦羅……”
  “公主莫怕----”
  迦羅的話尚未說完,車侯玉卻咬牙忍住劇痛,一把抓過“哇哇”直哭的小世子,幾近瘋狂吼道:“你們,你們都不得好死!我死,也要你們陪葬……”
  “你瘋了!”樂楹公主欲要撲過去,卻怕激怒車侯玉讓小世子遭到不測,隻得放聲哭道:“你快住手!佛寶是你兒子,你的兒子啊……”
  “我的兒子?”車侯玉渾身血汙躺在地上,失心瘋般大笑,“哈哈,我的兒子?這個長到一歲,才見過三次麵的孩子,會是我的兒子?你們說……”他失血過多,說話間已然頗為費力,卻勉強哆嗦著站起來,“讓我走,不然……我就扼死他……”
  迦羅握著短刀要衝上前,卻被樂楹公主一把抱住,“撲通”一聲,嬌貴的金枝玉葉跪在地上,朝車侯玉痛哭道:“求求你……看在親生骨肉的份上……放下佛寶,讓我跟你走……”
  江尚隆眉頭一皺,左手朝身後動了動,上前朝車侯玉喝道:“大膽!隻要你放下小世子,本官就讓你走,萬萬不可胡來……”
  “我不信----”車侯玉隻喝了半句,一支冷箭自江尚隆身後飛速射來,他本能的抬手一擋,寒光當胸透穿小世子,鮮血透出,稚子哭聲漸停漸止……
  江尚隆一聲令下,無數亂箭朝車侯玉飛去,淩亂交錯著,立時變成一隻活生生的刺蝟。羽林軍用的箭乃鐵木製造,車侯玉身軀被堅硬的箭杆支撐著,一時不能倒下去,臨死睜大了雙眼,仰視湛藍天空裏流動的白雲。
  “啊……”樂楹公主驚得魂飛魄散,不可置信的張大嘴,茫然看著眼前血淋淋的景象,後退間被裙帶牽絆住,砰然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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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去了近半個時辰,仍然沒有消息,夏烈王方才覺得有些不對勁,起身走到門口欲要詢問,隻見一隊內廷禁衛衝進來,迅速將醉心齋圍合起來。夏烈王朝為首者看了一眼,更覺來意不善,遂冷笑道:“多總管,不過吃個宴席,用得著這麽多人護衛?”
  “嘿嘿,王爺還有心情說笑話?”多祿跟在皇帝身邊日子漸多,辦事越發穩重,此刻的笑容一如往常,“王爺,請隨奴才去大理寺一趟。”
  夏烈王驚道:“你說什麽?!”
  多祿並不靠近他,執著拂塵站在庭院門口,不緊不慢道:“王爺先頭抗旨進京,皇上寬宏大量,念在王爺多年赤誠的份上,才沒有追究。誰知王爺又密謀對皇上不利,如今世子都已招認,王爺怎可假作不知?”
  “一派胡言!!”夏烈王勃然大怒,胡須微顫質問道:“本王抗旨進京是不假,不過是想將兒子接回去,何曾密謀過?莫非皇上已經打定主意,要將本王謀算在京城?隻怪本王太糊塗,小看了……”咬牙切齒頓了頓,急急問道:“你們……到底把玉兒怎麽樣了?”
  “王爺不必著急,世子千金萬貴、細皮嫩肉的,不過用點小刑,便一五一十的都承認了。如今在大理寺內看押,正等著王爺過去,隻消彼此對一對口供就好。”多祿慢悠悠說完,伸手笑道:“王爺,請吧。”
  夏烈王進宮隻帶有幾名親衛,情知反抗無益,況且心裏惦記著兒子的情形,少不得忍著怒氣出去,一路都不住思量情勢。然而,等到夏烈王跨進大理寺大門,才知道一步一步,已經完全跳進皇帝的棋局。
  延禧七年的冬天,出奇寒冷。
  十月二十六,留任穎川的和親大使----高鴻中,當夜暴卒於府邸,經查實乃夏烈王為清除朝廷耳目,而私下授意處死。同日,身處京城的夏烈王父子,以公主要挾今上,並使隨行五千親衛攻擊京畿,後被驍騎將軍雲琅領兵鎮壓。世子車侯玉畏罪自裁,夏烈王見大勢已去,自赴大理寺認罪,對多年來的逆節供認不諱。
  禦案上堆積如山的奏折,幾乎本本都是夏烈王的罪行,明帝隨手翻了幾本,心思顯然不在這上頭,推開問道:“穎川那邊,漢安王還彈壓的住麽?”
  “皇上放心。”杜守謙有些疲憊之態,說話聲音飄忽,忙整肅精神回道:“如今穎川混亂,夏烈王又在朝廷手中,情勢還算有利。皇上瞧瞧漢安王的這個折子,說是觀情勢再處置夏烈王,其中內容分析很是有理,臣以為可行。”
  明帝一行行看完折子,靜默了一會,轉而問道:“戰事既然已經開始,咱們就該思量一下布局,依你看來,遼王那邊會在幾時出兵?另外,還有廣寧王、閩東王,這兩處又該如何把握?”
  杜守謙道:“朝廷已經跟藩王撕破臉,情勢不比先前,遼王必會公然揭旗,隻怕鳳翼在豐陽也擋不住。不過,朝廷勝在搶先占據先機、攻其不備,已經處於主動。隻是眼下的情勢,還得分兩麵來說。”
  “兩麵?”明帝喃喃自語,若有所思的望向東南,“不錯,若是閩東王能一心向著朝廷,那麽就可以和鋸州屯兵合力,重兵壓入遼王藩地。而如此不然,鋸州屯兵就不能動,隻能留作牽扯閩東王之用。”
  “皇上聖明,正是如此。”皇帝既然挑明說,杜守謙也不再顧及,“廣寧王那邊亦同此理,也是一把因勢而變的雙麵刃。到底是為朝廷所用,還是給朝廷製造麻煩,一切全憑皇上掌握。”
  明帝猛然抬頭,問道:“你是說,先前的那本密折?”
  “皇上,驍騎將軍雲琅,殿外侯旨求見。”
  杜守謙朝外看了一眼,起身道:“皇上,眼下安排將領出京要緊,臣不擅謀此等軍機細事,還是先行回避一下。”
  明帝被千頭萬緒糾纏著,略作梳理道:“嗯,你先把郭老將軍和賀必元請來,朕領著雲琅進去給淑妃辭行,讓他們在霽文閣等著。你晚間也不要回去,把梁太傅和傅廣楨他們傳到,朕還有事要跟你們商議。”
  “是,臣告退。”杜守謙躬身行禮,自側門而退。
  “雲琅----”明帝起身走向大門,微笑問道:“怎麽樣,有沒有受傷?朕聽說,你把局麵控製的不錯,隻有十來人傷亡,如此又讓朝廷省下許多事。”
  “是,多虧消息封鎖得當。”雲琅應了皇帝一句,躊躇半日,不合時宜的問道:“臣聽說,公主受了大驚嚇,不知此時如何?”
  明帝臉色一變,迅速往前走了幾步,掩飾自己跳動的眼角,側首道:“你姐姐擔心的很,隻怕等得著急,還不快點?”
  “是。”雲琅抿緊了嘴,趕忙跟上。
  明帝在椒香殿略坐,隻說了幾句話,便又起駕前往霽文閣議事。慕毓芫領著雲琅進了內殿,摒退身邊宮人道:“遼王鎮守南麵多年,不比京中富貴王爺,鄴林郡不是那麽容易啃得下來,你一定要行事慎重。”
  雲琅鄭重答應下來,又道:“聖旨說今夜啟程,務必遼王反亂之前趕在豐陽,以便能控製住整個局勢。再者,師兄還在險境中周旋,若無朝廷支援,豈非身處危穴?於公於私,都要趕緊去豐陽。”
  “不錯。”慕毓芫想到岌岌可危的鳳翼,輕輕歎了口氣,“鳳翼武功再好,也不能一人敵千軍。沙場上刀劍無情、生死難測,各自都要小心。姐姐也幫不上忙,隻有日日佛前上香,保佑你們平安歸來。”
  “出了這樣的大事,依公主的脾氣----”雲琅似不知從何說起,沉默片刻歎道:“進宮的路上一直在想,當初奉旨帶她回來,是不是錯了?若是沒有帶她回來,也就是個辦事不利的罪名,可如今卻……”
  慕毓芫搖了搖頭,道:“不,你無法改變。”
  雲琅不甘心道:“如果----”
  庭院內新雪飄飛,一層層的細碎白沫累積起來,將聲音都壓下去,寂寂宮牆內更顯靜謐,慕毓芫緩緩說道:“如果你沒帶她回來,皇上一樣不會容忍夏烈王,將來若是生出戰事,假使是你領兵前去攻打----”她緩緩凝目看著雲琅,問道:“站在你麵前的夏烈王和世子,你是殺還是不殺?”
  雲琅毫不猶豫,篤定道:“那當然是殺。”
  慕毓芫淡淡微笑,又道:“他們雖然是逆臣賊子,可一樣是敏珊夫君家人,你當著她的麵殺了他們,是對還是錯?你之所以困惑,是因為你跟敏珊認識在先,有了情誼摻雜其中,故而內心愧疚不安。可是千秋帝王業,誰不是踏著層層人頭站上來?同樣是人生父母養,誰又該生,誰又該死?凡事牽扯到國家興衰,就不再是個人私事,也無法用對錯去衡量。”
  “是,這些道理我也知道。”雲琅黯然半晌,長聲歎道:“此去豐陽,前路還是生死未卜。雖想替公主做點什麽,也不知還有沒有機會,若能活著回來……”
  “好了。”慕毓芫輕輕打斷他,道:“別說傻話,你一定沒事的。敏珊眼下狀態不大好,皇上已派了妥當的人去,姐姐也會留心注意的。隻要她能熬過這一段,往後日子長久些,也就好了。”
  雲琅點了點頭,“我還交接些事,得先出宮去。”
  慕毓芫“嗯”了一聲,雙痕自外殿進來,走到身旁細聲稟道:“娘娘,剛才去公主府的人已回,說是公主剛剛醒過來,現在不吃也不喝,也不說話……”
  “她還能說什麽?”慕毓芫默默靜了會,輕歎道:“敏珊是直而不折的性子,這樣的是放誰身上,也都未必想得開,她就更讓人擔心了。”
  “娘娘放心,身邊都有人看著呢。”
  看得住人,還能看得住心麽?想到從前那個活潑嬌憨的女子,慕毓芫在心內輕聲歎息,縱使留得一條命在,總歸也是心死了。
  “娘娘----”雙痕響了想,又道:“娘娘素日與公主交好,此刻又那麽傷心,娘娘要不要去公主府看看?興許還能勸解幾句呢。”
  慕毓芫緩緩搖頭,道:“敏珊現在傷心已極,必定是恨足了皇上,連帶皇上身邊的人亦是一樣。本宮倒不怕辛苦,隻是去了反倒勾起她的傷心,現在病體虛弱,豈不是更加添亂麽?如今之計,隻有讓人好生看住她,今後再做打算。”
  雙痕道:“是,奴婢糊塗。”
  “糊塗?”慕毓芫跟著重複了一聲,水波瀲灩的明眸不住閃動,望著窗外銀裝素裹的景色,輕聲歎道:“糊塗,也沒什麽不好……”

  第四十二章 念君恩

  宮中發生牽動時局的大事,刀光劍影、暗波洶湧,不知有多少真相能為人知?又有多少流言蜚語被散播?雲琅勒馬回首眺望,群山上灑滿了素潔新雪,半青半白,將熱鬧繁華的京城生生隔開。馬後的隊伍龐大整齊,在前往豐陽的四萬京營兵士中,各人麵上表情不一,有熱切好戰的、茫然聽命的、亦有畏險躊躇的。不論如何,等大隊人馬趕到戰場,真刀真槍廝殺,到那時,生與死都不過是一瞬之間的事。
  “雲師兄,雪下得越發厲害了。”
  “怎麽?”雲琅揮動馬鞭繼續前行,與迦羅齊頭並行,“你一個女兒家,非要一起跟來,現在後悔了?”
  迦羅嘴角微揚,以手障目擋住紛飛細雪,“雲師兄你看,這雪暫時不會停,往後幾天越積越厚,行軍速度更是拖延。這樣下去,隻怕要遲上一日,鳳師兄那邊豈不等得著急?”
  “嗯,你說的不錯。”雲琅的目光在她麵上略停,眼梢處有一道不明顯的疤痕,似被銳器所傷,帶著細長而鋒利餘痕。畢竟對方是女兒家不便多問,轉而說道:“積雪深厚難行,晚上自然不能行軍,而且野外太冷,容易讓士兵們凍傷,隻有白天裏多備幹糧少歇息。況且,鄴林郡更南麵些,遼王的探子也是一樣慢,等京城的消息送到,咱們早就趕到豐陽。”
  迦羅點點頭,“嗯,也隻有如此。”
  有熟知地形的參將追上來,指著前麵道:“將軍,再過去兩裏路程,就到豐陽和陶河的分叉路口,咱們隻須往西直行即可。”
  “陶河?遼王囤積糧草之地?”雲琅往東南方向望去,群山下散落著稀稀疏疏的農戶,田地內連零星的綠色也少見,一片荒涼冷清。
  風雪越發厲害,隊伍裏傳來士兵的小聲牢騷。迦羅在嗡嗡聲中蹙眉,往前遠眺了一陣,似乎在測量著距離,“眼下咱們是逆風,後麵的兵士還抗著重弩、箭筒,更容易陷入新雪,不如緊著步子趕到前麵,等大雪落定,大家緩過勁兒再出發。”
  “這樣也好。”雲琅吩咐參將將命令傳達下去,凝目想了想,“等會到山腳下,把士兵分成兩撥,輕裝騎兵先行,押運軍械的大隊隨後跟上。萬一豐陽有個變故,也不至於抓不著人。”
  消息在隊伍裏傳開,大家都抖擻起精神,速度也快起來,不多時便已陸陸續續趕到山腳。雲琅趕著安排人員物資,前前後後忙完,才覺得已餓得前胸貼後背,在參將手裏抓過幹糧和水,填了幾口道:“囑咐大家別偷懶睡著,當心被風雪凍壞,還有多吃幹糧少喝水,路上多有不便。”
  “是。”參將咧嘴一笑,道:“將軍說這個,也不怕迦羅姑娘聽見。”
  “嗬,倒是忘記她。”雲琅也笑了,說著往四周環顧了一圈,卻連迦羅的影子都沒看到,不由鎖眉道:“迦羅呢?這麽大的雪,又跑到哪兒去了?”
  參將吃了一驚,忙道:“將軍莫急,末將去四處找一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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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豐陽在遼王藩地中距京城最近,除卻軍事上的重要性,本身也是一個熱鬧之地,附近各地商人多有在此貿易。然而自前日起,豐陽刺史卻突下嚴令,取消往常十日一會的舊例,本城進出的百姓亦接受檢查,凡屬生人一律不予通行。
  城門外大道上,身著男兒裝束的少女滿麵灰塵、神色疲憊,唯有一雙黑若點漆的明目仍然灼灼有光,正在凝望豐陽城樓。少女深深吸了一口氣,利索的翻身下馬,拉著韁繩往城門走近,守城兵士攔住她道:“自個兒到旁邊去,先看看牆上貼的公文,非本城人不許進入!”
  少女不理會兵士吆喝,隻道:“我從京城來,找鳳翼將軍。”
  “瞧瞧,還有這種人。”那兵士對同伴撇嘴一笑,回頭朝少女喝斥道:“你以為你是誰,想見誰就得見?出去,出去,找刺史大人也不成。”
  少女的拳頭握緊了些,似不耐煩,遠遠見一個青年將官走來,終於鬆了一口氣,叫道:“雲師兄,你快過來,叫他們放我進去。”
  雲琅跟守城兵士說了幾句,二人一起往城裏走,“前天找不著你,又不能在路上耽擱,隻好先趕到豐陽。方才正跟師兄商量,打算讓人去附近找你,剛巧在這裏碰上,倒省下許多麻煩。”
  迦羅撣了撣灰塵,不以為然,“我不是小孩子,沒事的。”
  雲琅與她並不熟悉,況且人已找到,也不願再多加苛責,於是道:“師兄跟我都走不開,眼前豐陽亂得很,稍後便有戰事。你還是跟我們在一起,大家有個照應,今後不要再隨意走動。”
  迦羅點點頭,認真道:“嗯,那是當然。”
  二人進了一處宅院,院牆比之平常人家,要高出好幾分,庭院內卻是一派簡居恬靜氣象,倒似一間別致的修心之所。按院內樹木的格局,春日繁盛時,應該要分花拂柳才能通過。此時兩旁草木枯萎,石板路上積雪也被清掃過,雲琅隻管大步流星往裏走,迦羅緊緊跟著他,步子雖小卻不落後。
  內堂書案前坐著一人,正在俯首研究案上地圖,聞聲抬起頭來,眉目間帶著慣有的微笑,迦羅脫口而出道:“鳳翼師兄!”仿佛覺得有些不妥,臉上甚是歉意,“我聽師父說得習慣,順口就喊起名字。”
  鳳翼不以為意,笑道:“沒事,有什麽打緊。”
  雲琅打量了迦羅一眼,有些詫異,“你怎知道他是師兄?那時,你才七、八歲,這麽多年不見,居然還記得?”
  迦羅怔了一下,鳳翼笑道:“你領她進來,難道會見別人?”
  “也對。”雲琅不由一笑,走到案邊自沏了盞茶,飲了兩口道:“還以為她記性特別好,能過目不忘。好了,既然已經找到,大家也就放心了。”
  “將軍!”有負責哨探的人進來,低聲稟道:“東麵剛傳來消息,說是昨夜陶河糧倉失火,不過及時被人發現,估計那邊損失並不大。”
  雲琅奇道:“什麽,糧倉失火?”
  陶河糧倉乃重地,遼王駐有重兵守在周圍,此時局勢緊張,想來周圍巡邏更比先前嚴密,此事讓人匪夷所思。鳳翼朝垂首不語的迦羅看去,突然問道:“迦羅,你跟師兄說實話,前兩天獨自離開,是不是跑到陶河縣去了?”
  迦羅不敢看他眼睛,慢慢低下了頭,“我人小,沒人留意,趁夜偷偷潛了進去。可惜那裏守兵太多,好不容易靠近糧倉,就被巡邏的人發現。我怕脫不了身,隻好燒了幾個幹草垛,趁著黑亂才逃出來。”
  “你也太膽大了。”鳳翼不禁搖頭,略微皺眉道:“糧倉乃後方重地,守兵無數,萬一被人當場抓住,誰也救不了你。”
  “是。”迦羅咬了咬嘴唇,潔白的細齒帶出幾分倔強,聲音卻弱了下去,“是我太莽撞,沒給師兄幫上忙,反而打草驚蛇。”
  雲琅怕她年輕臉薄,解圍道:“算了,好歹人也回來了。”
  鳳翼卻陷入某種沉思,沉吟半晌方道:“迦羅去換洗一下,後麵小院子給你安排有住處,先去歇息會。”又對雲琅招手,“走,到裏麵去,有要事跟你商量。”二人低聲交談著,臉上神色越發凝重,一起進了內室。
  “迦羅小姐,這邊請。”差役小心翼翼的陪著笑臉,迦羅抿著嘴不言語,靜靜站了片刻,方才點頭讓他前麵帶路,自己折身跟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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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際透出半明光線,像一把閃著萬丈光芒的羽翅,輕巧撥開黎明的灰暗,山下的地形樹木也漸發清晰起來。雲琅蹲在山頂夜風裏,正全神貫注盯著峽穀下麵,遠處的馬蹄踏聲漸漸逼近,樹林裏頓時有飛鳥四處驚起。
  “將軍----”參將咽了一下口水,壓低聲音道:“看樣子,少說也有兩萬人,咱們的五千弟兄頂得住麽?”
  陶河縣突然失火,鳳翼斷定必會驚動遼王,多半會派兵增援,於是命雲琅率五千人於琅琊嶺伏擊。鄴林郡駐有十萬重兵,此處相距並不甚遠,當初沒估計到遼王會派出這麽多人,看樣子不僅僅是增援陶河,而是下決心預備把豐陽端掉。
  “哼,倒是低估遼王了。”雲琅冷冷一笑,眼看遼王的兵馬已進入峽穀,卻仍是按兵不動,側首吩咐道:“既然來的人多,咱們不便硬拚,等為首騎兵走到峽穀端頭,再開始放箭!眼下天色未明,他們暗地吃虧必定慌亂,等到數萬精箭射完後,咱們就衝到騎兵那邊,迅速殺敵奪馬,搶到戰馬者立即返回豐陽!”
  參將連忙點頭,道:“也隻好如此,末將這就去告知弟兄們!”
  龐如巨龍的冗長隊伍,一點點進入峽穀腹部,寂靜樹林裏頓時驚起無數飛鳥,山穀中回蕩著雜亂之聲,猶如一隻無形的巨大妖獸在低聲怒吼。往下看去,依稀分辨出禇色的遼王旗幟,雲琅估算著時機,一點點抬起右手令旗。五千張良弓齊齊拉滿,瞄準著山下行軍的心髒,而受戮者還渾不知情,依舊保持著整齊劃一的隊形。
  一種讓人血脈賁張的氣流竄上心頭,雲琅在那一瞬間重重揮手,嘴裏吐出冰冷的兩個字,“放箭!!”滿若蝗雨的箭枝紛亂朝山穀飛去,箭鏃劃破空氣發出尖銳鳴叫,緊接著便是人仰馬翻的哀嚎聲。山下主將大聲叫喊著,試圖控製局勢,然而攻擊不到敵人恐慌迅速蔓延,遼王兵馬頓時亂做一團。
  弓箭連續不斷射出,遼王兵馬死傷數千,箭枝已去大半,雲琅命令副將帶領八百人在山上繼續射箭,自己領著大隊人馬飛奔峽穀端頭。遼王人馬已混亂不堪,加上峽穀細長,端頭又被騎兵堵住口子,因此兩邊對陣人馬幾乎相當。
  雲琅率先衝進敵陣,瞅準一個慌了手腳的騎兵,一槍挑於馬下,自己翻身上馬朝裏麵衝去,繞過前鋒部隊,直奔中央的領兵主將。那將領猛見對手,頓時怒紅雙眼,提刀暴喝一聲,揮刀砍來!周圍軍士圍合過來,苦於二人不斷糾纏在一起,一時不敢貿然下手。
  雲琅情知此時不可戀戰,對準對方馬腹就是一記長槍,馬兒悲痛嘶鳴,將坐上主人甩在地上。那將領雖然吃虧在先,反應卻是極迅速,如法炮製朝雲琅的馬兒刺來。雲琅在上冷然輕笑,在長槍沒入馬腿的刹那,縱身踏上槍杆,以自己的槍撐住身體,飛速拔出佩劍送入對方脖頸。
  “你……”那將領死死捧住咽喉,瞪大了血紅的雙目,似不能相信會有如此快的身手,“砰”的一聲,跟著馬兒一起轟然倒下。
  雲琅長槍拖地,在屍身遍地中傲然站立,晨風吹得他衣袂翻飛,濺滿熱血的臉龐透出別樣殺氣,冷笑問道:“主將已死,誰再上來?!”
  周圍兵士皆有畏懼,然主將身邊自有親信死忠,有幾人相互看了一眼,大喊著一擁而上,欲要麵前的仇人亂槍戳死。雲琅以槍點地淩空飛起,眾人撲了空,反讓他將自己的槍頭踏於腳下,掙紮間已被薄劍刺傷兩人。
  “將軍!!”副將自後方飛奔而來,一路刀光血濺,“山上的弟兄都已下來,方才在山頭看見有人折返鄴林郡,恐怕遼王……”
  莫說遼王再派精兵過來,便是剩下的這萬把人也夠難纏,雲琅當機立斷,閃身退出眾人的包圍圈,騎上旁邊的戰馬高喊道:“奪馬!撤退!!”一麵快槍搏殺著,一麵掩護著自己人馬且戰且退,混亂之中已有不少傷亡。
  此時天色已經大亮,峽穀那頭未受損的人馬看清情勢,迅速撲殺過來,副將瞅著大數人馬已經退出,不禁喜道:“將軍,咱們這次……”話未說完,雲琅卻冷著臉朝他長槍刺來,頓時嚇得張大了嘴,隻聞“啊”的一聲,身後一名負傷遼王兵士中槍倒下。
  “不要多言,快撤!!”雲琅勒繩調轉馬頭,看著手下人馬不斷跑出來,遼王兵士已經踏著屍體追近峽穀口,輕快笑道:“他日再會了!”手上長槍重力鞭策馬腹,俯身貼緊馬兒,飛速絕塵而去。
  琅琊嶺小捷的消息,被飛速送往京城,送信官披星戴月換馬疾奔,抵達皇宮的時候正值深夜。多祿看著麵前的急信,為難道:“杜大人,皇上一直忙到子時,才剛在淑妃娘娘那兒睡下。反正沒兩個時辰就天亮,是不是……”
  杜守謙將密折塞到他手裏,微微一笑,“多總管隻管去,保證皇上不會怪罪,沒準回頭還有打賞,到時候別忘記分我一份。”
  “好罷。”多祿見他說得篤定,隻好點頭道:“杜大人既然如此說,想必是有了不得的要事,那就硬著頭皮跑一趟,挨打挨罵也認了。”
  多祿趕回椒香殿寢閣,小聲叫喚道:“淑妃娘娘,淑妃娘娘……”
  “什麽事?”裏麵一陣整理衣裙的窸窣之聲,隻待片刻,慕毓芫便披著銀狐大氅走出來,兩頰還帶著溫熱微紅,“多祿?這折子是----”她伸手指著,多祿趕忙將密折雙手遞過去,又賠了個笑臉。
  “宓兒?”明帝也驚醒了,輕聲喚了一句。
  “下去罷。”慕毓芫揮退多祿,裹緊大氅穿過水晶珠簾,先將折子放在床頭,又自旁邊移了一盞雪紙空明燈,輕聲道:“這個時候送來,不知是什麽要緊事,皇上打開瞧瞧罷。”
  “你先進來再說,別凍壞了。”明帝握著紅皮密折,將她攬進丹珠撚金牡丹團紋緞被裏,突然大聲笑道:“宓兒,你快看看。雲琅此次伏擊成功,遼王折損近萬人,真是不錯,不錯!”
  那被麵乃湘水雲緞製成,極軟極貼身,兩人相擁擠在一處,慕毓芫朝皇帝展開的密折看去,盈盈笑道:“難怪皇上如此高興,原來是朝廷勝了。”
  “這才剛剛開始……”明帝的笑容反而淡下去,順手將折子撂倒旁邊,手指穿梭在被麵上的青絲裏,“遲早有一場硬仗要打,遼王的十萬兵馬,絕對不會輕易言棄,雲琅他們一定壓力不小。京營的將士不能都派出去,畢竟並非太平年間,還得留下足夠人馬拱衛京畿,如此才能穩住大局。”
  因國內連連發生大事,後宮裏反倒出奇平靜,各宮娘娘都安分起來,近月以來,一直甚少生出事端。慕毓芫將後宮諸妃思量一圈,微微有些頭疼,於是歎道:“上次江尚隆護衛有功,江貴人已經念叨好幾次,皇上得空賞賜她點東西罷。”
  明帝聽了不住冷笑,不悅道:“那也沒她的功勞,想得什麽?再者說,她也沒有子嗣,何從賞起?你要是聽著煩心,隻管打發了。”
  慕毓芫歪頭看了他一眼,反倒笑起來,“皇上也太小家子氣,金銀珠寶隨便賞賜一些,也都是皇上的恩典。即便是不賞賜,也由得皇上,不過是想圖個耳根清淨。要說不高興,也該是臣妾吃醋拈酸才對,皇上動什麽氣?”
  “近些日子,朕……”明帝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沒說出來,轉過話題道:“江貴人那邊,你看去辦,隨便尋些東西,隻說是朕的意思就好。”
  “嗯。”慕毓芫順著他的話點頭,突然又想到樂楹公主,輕聲歎道:“敏珊還是不肯見人,東西還是吃的,怕是要過一段才會好些。”
  明帝不免陷入另一麵煩惱,遂重重往身後一靠,合上眼簾慢慢說道:“隻怕今生今世,她都不會諒解朕……”
  慕毓芫默了默,輕聲道:“夜深了,睡罷。”

  第四十三章 驚雪

  外省的消息陸續傳入京城,夏烈王、遼王兩地皆是不安,朝廷和地方人馬已然正麵交鋒,對百姓還打著剿流寇的幌子。明帝因前麵政事繁忙,成日少有時間分得出身,自然極少召幸嬪妃,後宮娘娘們反倒安生下來。不過,平靜並沒持續太長時間,很快就被皇帝一道特旨打破:玉粹宮萱嬪榮升妃位!
  “娘娘,外頭都議論開了。”雙痕握著刻金絲桃木梳,輕柔的替慕毓芫梳理著及腰長發,在她身後說道:“先時皇上多去玉粹宮一些,她們還勉強忍耐得住。如今可是搬到台麵上來,想必已經炸開鍋,不知道私下怎麽抱怨呢。”
  “嗬,就是。”香陶捧著錦茜紅的雙層羽紗出來,手上整理著領口絨毛,“別的人還好說,鹹熙宮隻怕又損失不少,玉的、瓷的,想來已經碎了一地。”
  慕毓芫對著銅鏡裏看了一眼,淡淡斥道:“好了,不要胡說。”
  “是。”香陶趕忙垂首,立在一旁。
  雙痕撚起一支金攢珠鳳翅三頭步搖,對著銅鏡比了比,側著頭問道:“眼下天寒地凍的,娘娘還要出去?依奴婢看,娘娘未必是要真心賞雪,多半是怕有人來聒噪,所以趁早躲了出去。”
  “嗬,知道還多嘴?”慕毓芫起身整理好衣裙,披上羽紗,又在案首取了個狐皮籠手,“等會不管誰來,你們都說早起就不見人,橫豎不知道本宮去處便好。”她自顧自說著,也不要人跟在後麵,悠閑散漫往殿外走去。
  此時積雪初定,滿園臘梅正開得繁盛。皇宮內尚明黃之色,禦花園內的梅花也以檀香梅、臘梅居多,此時黃瑩瑩一片綻放開來,加上梅枝間新雪相襯,更在銀裝素裹的冰雪世界呈出明媚風光。慕毓芫伸手攀住一掛枝椏,將半透半黃的小花朵放在鼻前,輕輕嗅了嗅,隻覺一股子暖香甜氣襲來,無聲無息的沁入心脾。因在樹下多站了會,忽覺腳下積雪透出寒氣,冷浸浸的逼人,遂鬆手走回石板路上。回頭看時,已有數瓣殘梅被踏碎,不由微笑吟道:“零落成泥碾作塵,隻有香如故……”
  “皇上……”有清甜的女子聲音傳來,慕毓芫忙止聲靜立,隔著花木枝葉看去,說話之人正是萱妃無疑,輕輕依靠著明帝肩膀,“哥哥一心為朝廷效力,自是應該的,隻是戰場刀槍無眼、箭雨無情,臣妾心裏很是擔心。”
  “沒事,別胡思亂想。”明帝淡淡微笑,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勸慰道:“雖說上了沙場生死有天,不過有朝廷正氣在,大吉大祥,定能保佑他們平安歸來。”
  萱妃幽幽歎了口氣,又道:“臣妾知道,可是----”
  “好了,不要再說了。”明帝仿佛有些不悅,鬆手放開她,靜默片刻才道:“婦人不得幹政,這是後宮的規矩。再者說,前方將士如何安排調遣,朕也管不著,你若是擔心你哥哥,平日裏多給他在佛前燒點香,盡盡心意也就足夠。”
  “是,臣妾謹記。”二人漸漸走近,萱妃緊貼在明帝身後,跟著穿過月子門洞,抬頭略驚道:“淑妃娘娘?”她眸中光線閃動,意外中帶著幾分不自在,卻極快的反應過來,上前襝衽道:“淑妃娘娘,金安萬福。”
  “宓兒?”明帝走過來拉住慕毓芫的手,溫聲笑道:“怎麽自個兒出來,也不帶個手爐?你看看,手都給凍住了。”
  “沒事,出來賞賞梅花。”有微刺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上,慕毓芫側眸朝萱妃看了一眼,卻沒有抽出手,“皇上----,也是出來賞梅的?”
  萱妃依舊垂著頭,雲鬢上點藍百蝶金鈿顫出光芒,恰似主人此時微動心緒,低聲回道:“嬪妾見皇上勞乏,怕累壞了身子,所以陪著出來隨便走走。”
  明帝隻顧低頭給慕毓芫搓手,聞言笑道:“朕才剛打發杜守謙他們回去,正好萱妃過來送蓮子粥,說是園子裏梅花開得極好,所以就來看看。方才自那頭走來,果然一路都開得不錯,回頭給你掐幾枝放到瓶子裏看,也不用大冷天出來了。”
  慕毓芫淡聲道:“皇上費心,臣妾先行謝過。”
  “既然,淑妃娘娘在這兒。”萱妃盈盈含著笑,看不出有任何不快的情緒,“臣妾還是先回宮去,留在這裏,反倒打擾皇上和淑妃娘娘……”她的模樣極是認真,慢慢微笑說著,似乎在等著被人挽留。
  若是在以往時候,慕毓芫必定會如她所願,然而此刻心情卻分外複雜,說出來的話連自己也不能相信,“嗯,天氣這麽冷,萱妃就先回去罷。”
  明帝似渾然沒有留意,隻笑道:“萱妃先回去,朕和淑妃閑走一會。”
  萱妃咬了咬嘴唇,手上的煙霞色絲絹不自覺絞緊,起身時卻已淺笑合宜,“是,皇上和淑妃娘娘留心風雪,臣妾先行告退。”
  “宓兒----”明帝望著萱妃消失的背影,慢慢轉回頭,輕聲打量道:“是不是,不高興了?朕方才隻是……”
  “皇上,不要再說了。”慕毓芫失儀的打斷他,突然沒來由一陣心煩意亂,仿佛有什麽種子,已經悄悄在暗地萌芽,等到長出數片新葉來才猛然驚覺。
  讓慕毓芫煩躁的,並非萱妃話裏藏針的挑釁,而是有種控製不住的不快,忽然脫離了素日理智。原來不是不計較,隻是以往不曾親眼看見,所以才可以若無其事。自幼時以來,就被教導如何冷靜處事,如何將情感掌控得當,如何去做好應該的角色。可是這一路走來,真真假假,仿佛竟有些混淆不清了。那麽,是從何時開始,生出如此兒女情長之念?
  明帝疑惑她的舉止,輕聲喚道:“宓兒……”
  那種說不出的煩惱,以及不知該如何安置的情緒,仿佛冰天雪地裏有一團熊熊烈火正在燃燒,燙得慕毓芫心口十分難受。麵對明帝不住思量的目光,更讓她想要躲避,以掩飾此刻的心思以及不安。
  “不要管我!”慕毓芫甩開明帝的手,頭也不回的走了。
  因心中一股熱氣充盈,慕毓芫腳下步子極快,轉眼已走到禦花園端頭的未初堂,再往前就是元徵城後門----坤定門。遠遠眺望過去,大門兩側站立著數十名禁衛軍,把守著偌大皇宮的安全,也是後宮女子難以逾越的界線。
  還能到哪裏去呢?天下雖大,卻再無自己的容身之所。終此一生,唯有老死在宮禁之中,唯有他能收留自己。慕毓芫不禁自嘲,素日裏還妄談什麽情分,原來不論自己是真情還是假意,都沒有選擇的餘地。如此想著,隻覺心內一片黯淡無光,那麽今後又該如何自處?或許,還是想不明白更好。
  因著下雪,除了守值的宮人,甚少有人出來。慕毓芫一路往回走,四周皆是靜悄悄的,刻意往含雪亭那邊繞,怕碰上還在禦花園的皇帝。轉念又一想,憑什麽肯定他還在那裏呢?先不論皇帝是否還在,單這樣的念頭就夠讓她煩亂,越想越覺得不似平日的自己,索性把想法統統按下去。
  含雪亭外隻種著兩棵臘梅,卻是有些年月,枝椏繁茂的伸展開來,一樹臘梅花映著白雪,開得格外精神。有風乍起,一小團雪粉吹入慕毓芫脖頸中,遇熱溫迅速化開,不由猛然打了一個激靈,心頭的煩熱漸漸被寒涼緩解,人也一點點平靜下來。
  哪個皇帝不是三宮六院?不論自己何心,都無法改變這個事實,難道今時今日反倒不明白麽?況且,明不明白又有何分別?情勢已成今日,任何多餘想法都是虛妄,都會給慕氏滿門招來災禍。既然如此,不如繼續從前那樣,做個清醒的賢淑妃子,照顧好幾個孩子,想來也就足矣。
  雪地裏的風越刮越大,慕毓芫將身上羽紗緊了緊,覺得自己大抵已經想清楚,於是想著趕緊回宮暖和去。繞過禦花園時,仿佛聽見身後有細碎的腳步聲,回頭隻見梅樹重重疊疊交錯,空落落並無一個人影。心內反而鬆了一口氣,想著皇帝應該已經回去,那麽,剛才的事就當沒發生罷。
  “喀嚓!”有細枝不堪重負折斷,慕毓芫聞聲抬手擋了一擋,大塊積雪砸在她的手上,有細碎雪粉濺進眼睛裏。仿佛是極細極尖的小雪刺,猛得紮了一下,方才慢慢融化成水,刺痛讓她捂住眼睛輕呼,“啊……”
  “宓兒,怎麽了?!”
  有急促的踏雪聲自身後傳來,慕毓芫感覺到明帝在靠近,忙低頭抓起他的手,緊緊貼住自己後背,不讓彼此正麵相對,“沒什麽……”努力壓住湧上來的氣流,眼前有些模糊朦朧,盡力讓聲音平靜如常,“有碎雪飄到眼睛裏,化一化就好了。”
  “宓兒,你呀。”明帝雙手緊緊環住她,仿佛輕歎了一口氣,“什麽都好,就是有時候,太過好強為難自己。比如方才,你若是心裏不痛快,隻管直說出來便是,何苦悶在心裏?不要在朕麵前,整日按那些妃子的規矩行事,什麽溫良淑德、賢惠大度,生生苦壞了自己。莫說你這般年輕,便是再過十年、二十年,在朕的心裏,也還是上元夜的那個小丫頭……”
  這樣的甜言蜜語、溫存軟意,聽著反倒愈加苦澀,慕毓芫想叫皇帝不要再說,喉嚨裏卻是一陣哽咽,半個字也吐不出來。明帝並沒有繞身過去,隻將一方雪緞絲帕遞到她麵前,溫聲說道:“好生擦一擦眼睛,把冰水都吸出來。”
  仿佛那芒小雪刺化出無盡溫水,晶瑩的液體總也擦不完,絲帕自半空淩風飄落,慕毓芫轉身抱住明帝,在他懷裏輕聲啜泣,“旻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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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椒香殿內已備好午膳,孩子們正在殿中等候,帝妃二人一回來,七皇子搶先跑上來嚷嚷道:“父皇,母妃……”
  慕毓芫抱住他閃了一下,不由笑道:“看來是真餓,人都站不穩了。”
  殿內眾人皆笑,立時便傳菜開膳。宮人盛了一碗冬筍銀魚湯放上來,明帝端起來吹了吹,遞到慕毓芫麵前,“你素來容易手涼,先喝兩口熱湯暖和一下。”
  慕毓芫接了湯,又囑咐宮人給孩子們夾菜,飲了兩口卻蹙眉道:“這湯裏不是冬筍和銀魚麽?怎麽喝著有些上火,隻覺得頭熱得緊,身上仿佛有些想出汗。”
  “別動----”明帝將鑲金象牙箸放下,伸手在她額頭上探了一下,“不對,像是有些發熱,多半是雪地裏受風的緣故。”轉身吩咐多祿傳太醫,又讓奶娘照看好孩子們,起身攙扶慕毓芫道:“走罷,朕先陪你到裏間躺著。”
  慕毓芫用手捂住額頭,應允道:“嗯,左右也沒有胃口。”
  帝妃二人往寢閣內走去,雙痕忙趕在前頭打起珠簾,將內殿的宮人全攆走,又往鎏金三足鼎裏撒了些沉水香。片刻俞幼安趕到,先聽皇帝大致說了幾句,方才隔著雙層紗帷診脈,回稟道:“皇上請放心,娘娘隻是有些受涼,並沒有大礙,隻消服兩劑疏散的湯藥,將養兩日即可痊愈。”
  明帝方才放下心來,揮手讓俞幼安下去開方,往床內坐近些道:“既然不舒服,這幾天就多歇息著,朕雖然忙些,得空就過來看你。”
  慕毓芫半倚在十香軟枕內,反手將六翅金鳳累絲步搖摘下來,遞到明帝手裏,“臣妾隻是懶怠動彈,自己靜靜的躺一躺便好。皇上不必守在這兒,出去吃點東西,不然晚些又該饑餓,倒是臣妾的罪過。”
  “沒事,不著急。”明帝慢慢微笑著,右手放在湖色緙絲鸞鵲錦被上,衾中女子殊色難掩,因病弱嬌怯愈發惹人憐惜,“宓兒,將頭歪過去一些,當心釵環硌著你,讓朕替你取下來。”
  皇帝的聲音很輕很柔,漾著一股子蜜糖花水的味道,慕毓芫似是在香甜氣裏輕微失神,最後卻隻是歎了口氣。兩個人默默對視,寢閣內瞬時變得安靜,似乎連窗外飄雪聲都能清晰可聞,時光悠然緩慢起來。
  外間傳來一陣“咚咚咚”的腳步聲,七皇子笑咪咪跑進來,小手上抓著兩塊鬆瓤鵝茸卷,大聲嚷嚷道:“母妃,母妃你吃!母妃生病,不能餓壞了。”
  “宓兒---”明帝要說的話被他打斷,卻也不便再開口,隻好笑歎道:“你這個小淘氣,難得今兒如此懂事,知道給你母妃送東西。”
  七皇子很是高興,得意道:“那當然,兒臣是哥哥啊。”
  帝妃二人都忍俊不禁,慕毓芫將鵝茸卷推向明帝,“皇上要是不嫌膩,將就先吃兩個,臣妾卻是沒什麽胃口。等會讓雙痕進來,去熬點小米蓮子粥,喝著清淡爽口,再配上些小素菜更好。”
  明帝溫柔一笑,“既然想吃,又何必等會?朕出去吩咐,順便把祉兒帶到外頭,你也好靜靜躺一會。”說著俯身抱起七皇子,咬了一口鵝茸卷,“嗯,祉兒拿的不錯,比平時好吃多了。”
  七皇子趕忙也咬了一口,嘟噥道:“沒什麽兩樣嘛。”
  明帝大笑起來,交待宮人去預備蓮子粥,自個兒隨意吃了些,臨走又吩咐道:“朕先去前麵啟元殿,忙完再過來。晚膳不要油膩的東西,回頭問問淑妃,她愛吃什麽就照著做,有事讓人來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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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東王的折子。”杜守謙遞上朱皮密折,他近年辦事漸多,已榮升上書房軍機節略,專替皇帝分類打理奏折。
  “同意出兵?”明帝輕聲自語了一句,盯著折子靜靜思量半日,轉頭問道:“依你看來,這本折子有幾分誠信?他會不會欺罔於朕?”
  杜守謙微微一笑,慢條斯理說道:“皇上已冊萱妃和恭順夫人,閩東王得如此莫大的恩典,少不得有些顧及。他若是敢欺君罔上,且先不說別的,辜負皇恩的罪名就不好擔當,今後想在天下人麵前立足也難。再者折子是葉成勉回的,可信便又加三分,因此臣以為,此折有八分可信。”
  “八分?”明帝似乎有些不滿意,輕笑道:“萬一,是另外兩分呢?”
  杜守謙微笑道:“皇上,鋸州還有孫裴。”
  明帝臉上笑容漸淡,正色道:“此時豐陽壓力太大,據雲琅的回折,遼王正在集結周邊郡縣屯兵,不日就要大戰。眼下不論葉成勉傾向哪邊,都必須盡管出博曲水,沿江順水南下,不然就要耽誤大事。”
  杜守謙道:“是,皇上聖明。”
  “葉成勉南取陶河,必須讓孫裴領軍同行,萬一生變,亦可以控製住大局,不至於讓豐陽腹背受敵。”明帝眸中陰霾愈加濃厚,手上的關節握得發亮,“既然葉成勉大軍離藩,剩下人馬自然不多,讓蘇羊屯兵監視東王,以備不測。”
  “是,也隻能如此。”杜守謙搖頭一歎,補道:“現在穎川的局勢基本控製,隻要東王跟朝廷同心,再加上----”
  明帝的臉色更不好,冷聲問道:“你想說廣寧王那邊的事?”
  “嗬,還得看皇上的意思。”杜守謙賠了個笑,瞅了皇帝一眼,“方才皇上說的幾件事,臣先去整理一下,待到明日朝堂上奏請。”
  明帝有些倦怠,揮手道:“去罷。”
  “皇上……”多祿輕手輕腳走過來,躬身問道:“皇上,已經酉時了。皇上是在後麵先歇會呢?還是到泛秀宮再歇息?”
  “嗯?”明帝有些出神,思緒又兜到泛秀宮那邊,回想起上午情景,心裏不知不覺有些擔心,“知道了,走罷。”
  天空中霞光四射,五彩斑斕的雲朵或聚或散,好似九天玄女身上的錦繡霞帔,美得讓人流連難舍。明帝想像著天際的另一頭,金戈鐵馬的呐喊聲、廝殺聲,無數的兵士長槍利矛衝向對方,又是另一番熱血豪邁的壯景。那裏無數人的生死榮辱,都在自己的一念之間,彼此相隔遙遠,卻又被無形的繩索緊密相連。
  江山?美人?明帝心裏跳出這兩個詞,卻搖了搖頭,那個明珠般綻放著絢麗光彩的女子,對自己而言,並非隻是一名絕色佳人。得到,珍惜,絕不允許離開!
  “父皇,兒臣給您請安。”少女聲音打斷明帝思緒,禦輦停在泛秀宮大門口,身著瑞芝錦服的安和公主走上來,“兒臣聽說慕母妃欠安,心裏很著急,又怕打擾母妃午後休息,故而才剛過來。”
  “難為你如此孝心,你慕母妃隻是風寒小病,也不用太過擔心。”明帝踏著小木階下來,抬手免了公主的禮,笑道:“走罷,跟父皇一塊兒進去。”
  “是。”安和公主跟在皇帝身後,低頭細聲道:“慕母妃一向保養得當,便是有些傷風頭疼,也不過兩三日便好。兒臣擔心的是----”
  “怎麽說話吞吞吐吐的?”
  安和公主一臉擔憂,忙道:“兒臣方才過來時,在路上聽到些閑言碎語,恐怕傳到慕母妃那裏,讓她聽著生氣。”
  明帝回頭頓住腳步,不悅道:“什麽話?是誰在亂說?”
  “底下有人說,慕母妃這次受涼生病,多半是因為頭幾天那件大喜事,心裏不痛快……”安和公主說到此處忙頓住,歎氣道:“慕母妃性子和善、為人豁達,豈有不真心替父皇高興,還悶出病的道理?不知道那些人何等居心,編派出這些言語,慕母妃自然不會苛責什麽,心裏卻難免添氣了。”
  ----她的心裏,終究還是不痛快的罷。明帝皺著眉頭沉默,然而自鹹熙宮過來,途中必然經過玉粹宮,因此臉色愈加陰霾,“今後再聽到此等言語,就讓掖庭令去捆人,狠狠教訓一下。”
  安和公主點了點頭,又勸道:“父皇,外間風雪大、冷氣重,站太久容易傷寒,不如先進去再說。”
  明帝心頭氣息稍平,走了幾步回頭道:“等會見到你慕母妃,別再提起。”
  “是,兒臣省得。”安和公主柔順聽話的應承下,抿起嘴的樣子像足皇帝,舉手投足間卻頗為婀娜,散放出少女初長成的風華。

  第四十四章 雷霆

  自慕毓芫生病起,安和公主就成天侍奉在側,熹妃自然沒少抱怨,她卻絲毫沒聽進心裏去,仍是堅持每日都過來。妃嬪們自然誇她孝心感人,足以為皇子公主表率,背地裏則沒少說閑話,諸如一心想攀高枝、忘記親娘雲雲。偏生安和公主年紀雖小,脾性卻是異常沉穩,任憑別人怎麽說,都是一副不放在心上之態。
  齡、純二妃近日常來泛秀宮,閑話至此,純妃不免笑道:“我像寅馨這般大時,可趕不上她一半,還在整天做白日夢呢。寅馨比起她娘來,不知強出多少,到底是表姐調教出來的人,有淑妃娘娘的風範。”
  慕毓芫連著休息些日子,氣色好出許多,兩腮海棠紅胭脂淡淡暈開,帶著一抹柔色甜潤,搖頭笑道:“繞了大半天,本宮也被你奚落一番。”
  “娘娘別光說笑,養好再懶怠不遲。”謝宜華跟著笑了笑,將撥好的鈕金小手爐遞過去,“純妃妹妹雖然是玩笑話,意思倒也不差。別的人不好比,單說她姑姑,兩人一般大的時候,做侄女的可是成熟多了。”
  慕毓芫慢慢收斂笑意,輕聲歎道:“敏珊是皇家公主不假,可是從小便跟皇上住在外頭,那脾氣倒更像侯門千金一些,自然跟寅馨不一樣。如今還是不肯見人,前幾次皇上親去也被擋在門外,更不用說別人了。”
  純妃在一旁出神,想了想說道:“我跟她年紀相仿,先時還一起玩過,想來心思也是差不多,不如我去看看她?反正我們交情不深,她也不至於厭煩我,縱使不見,就當是出宮閑逛一回。”
  慕毓芫的目光掠過純妃,在她麵上略微停留片刻,淡淡微笑道:“妹妹的想法自然很好,隻是妃子不得輕易出宮,這事還得跟皇上商量一下。”
  純妃有些不以為意,笑道:“隻要表姐開口,皇上哪有不依的呢?”
  “嗯,回頭先提提。”慕毓芫雲淡風輕應了句,側首朝謝宜華問道:“聽說文貴人也有些不好,太醫可曾去過?本宮有些照看不過來,前日已經跟皇上說過,讓你協助著轄理後宮事宜,也好偷懶得個閑。”
  “娘娘有什麽事,隻管差遣就是。”謝宜華往窗欞上的雪影看去,像是有些擔心天氣,回頭微笑道:“外頭的雪越發下大,嬪妾出來半日,想先回去瞧一瞧。”
  “嗯,也好。”慕毓芫微微頷首,神態有些懶洋洋的,“本宮也困得很,早起又被祉兒鬧騰一番,跟你們說會話、消消食,正好進去歇息一會。”
  齡、純二妃起身告退,皆道:“娘娘保重身子,稍空再過來看望。”
  看著一雙佳麗翩然而出,慕毓芫在她們身後歎了口氣,微蹙的纖眉似乎蘊藏著某種心事,最後卻什麽都沒說。雙痕有些看不懂,不由問道:“娘娘,何故歎起氣來?莫不是方才說到公主,娘娘還在擔心?”
  慕毓芫沒有表情,盯著仍在微微晃動的水晶珠簾,慢悠悠說道:“佩柔想在皇上麵前立功,自己卻不肯開口,所以想讓本宮去給她討情。如今她也漸漸大了,有自己的心思了。”
  雙痕抬眼看著她,小聲問道:“娘娘是在擔心?”
  “嗬,連宜華都看出來了。”慕毓芫搖頭灑完檀香屑,抖了抖手上殘末,撚起絲絹輕輕拂拭,輕聲一笑,“她是水晶做的人兒,佩柔的那點小心思,豈會看不出來?因怕我懶怠招呼,所以才先回避而去。”
  “自皇後仙逝後,娘娘處處護著純妃,看著這兩年也很是親熱----”雙痕深深吸了口氣,擔憂道:“莫非她都隻是麵上情?心裏頭,還是有著別的念想。”
  “本宮既然有轄理後宮之權,就有讓後宮安穩的責任。往大處說,不論是佩柔還是寅馨,縱使她們與本宮毫無情分,該留意依舊還是要照拂,所以……”
  雙痕不解道:“話雖如此,可娘娘畢竟沒有虧待她們啊。”
  “嗬,你才這麽想。”慕毓芫的笑容沒有絲毫動搖,平聲靜氣道:“佩柔是皇上的妃子,寅馨是皇上的女兒,皇上才是他們的天與地,才是她們該用心思量的人。認真說起來,本宮既非佩柔的親姐姐,也非寅馨的親生娘親,隻是一個不相幹的旁人而已。”
  雙痕頓時啞然,輕聲歎道:“也對,便是親生的,也不見得全都聽呢。”
  待到第二日,純妃出宮去往公主府。嬪妃中稀稀拉拉有人來看望,謝宜華卻是每日都到的,午膳不久便如常過來,進到寢閣先取笑道:“看來純妃妹妹說的沒錯,隻要娘娘開口,皇上果然沒不答應的。”
  “你是整日看書的人,也要學別人饒舌麽?”慕毓芫著一身單薄的藕合色儒衣,極軟極貼身的香堇緞製成,身上蓋著桃紅百子刻絲錦被,招手微笑道:“原本吩咐不讓人看望,隻說已經睡下,一定是雙痕徇私放你進來。既然過來,此處又沒有外人,你也到榻上來臥著,中間竹籠裏的銀炭正燃得好。”
  “豈敢,豈敢。”謝宜華嘴裏仍是趣笑,將蓮青羽縐雪狐皮的大氅脫在旁邊,順帶連雙枝攢珠花步搖摘去,自對麵躺下盈盈笑道:“如此冬日當空、飛霜冷浸,咱們卻高臥閑窗看落雪,真是何其悠哉。”
  慕毓芫忍俊不禁,倚在彈花軟枕上直笑,“剛誇你一句讀書人,就越發文縐縐的不像話,哪裏來的老學究?”
  謝宜華搖了搖頭,認真道:“嬪妾本來就是陪娘娘解悶,不說些笑話,豈不是白來一趟?隻怕嬪妾本事不夠,解不過來。”
  “哪有什麽悶得?”慕毓芫雖如此說,唇角笑意卻明顯淡了許多,“再者說,外省的大事雖讓人擔心,卻也不是我們幫得上的,不過是幹著急罷了。”
  “哥哥的書信也沒怎麽提,不過看他的口氣,穎川那邊應該是沒有大礙。想來皇上威嚴在,夏烈王又壓在京中,穎川群龍無首,幾個副將鬧不出什麽大事來。聽說此次韓密為先鋒,他為人機警敏快、果斷剛毅,已經立下不少大功。將來封賞時,想來比哥哥還要風光呢。”
  如今的情勢,若真能遂皇帝的心願,撤藩之事很快就會搬上台麵,以漢安王的明白透析,豈會冒出頭邀功?慕毓芫挪動了下姿勢,不便再此事上多言,淡淡笑道:“漢安王一向謙恭,自然不會計較這些。”
  “正是,娘娘說的不錯。”謝宜華像是在回味話裏含義,頓了片刻才道:“皇上擔心的應該是南麵,遼王畢竟不是小藩弱郡,戰事應該更加激烈。雲琅是娘娘的親兄弟,由不得不牽掛,如同嬪妾擔心哥哥一樣,想必也是寢食難安。聽說,雲琅和什麽鳳將軍守在豐陽,但願那人能幫襯上一些。”
  ----鳳翼!慕毓芫在心內歎氣,皇帝並非有閑情雅致的人,但凡妃子們稍微為家中人求點事情,多半都會讓他覺得不耐煩。心情好則敷衍了事,不然則扣上一頂婦人幹政的帽子,多數都是弄巧成拙,反而壞了事。
  以當時鳳翼的身份,自然沒有要緊到讓皇帝矚目,聯想到鄭重賜婚、親自賀喜,以及後來準予玉邯夫人前赴青州,都像是刻意為之。有一天午後閑話,皇帝無意間隨口提了句,“青州傳來消息,說是玉邯夫人已經有了身孕,鳳翼夫婦恩愛的很呐。”
  ----如此,皇帝未免關心太過。
  當時沒有細想,隻是順著微笑道:“皇上親賜的姻緣,自然是極好的。”事後回想起來,倒似皇帝特意說給自己聽的。好在沒有多言,不然原本清白的事情,又不知勾起皇帝什麽心思,繼而給鳳翼帶來莫名之難。然而,鳳翼素來都是穩重之人。縱使他有愛護之心,卻也沒有做過半件唐突的事,到底是什麽讓皇帝起疑?總不成,是鳳翼的那一聲稱呼?偏偏自己不能問,不能說,一開口隻有更錯。
  皇帝的耳目,都安插到青州去了。以鳳翼的敏銳心思,絕對不會毫不知情,那麽過得又是何等如履薄冰的日子?慕毓芫想著隻覺頭疼,心中更多的是深深愧疚,隻盼傅家小姐溫柔賢良、體恤夫君,希望陰差陽錯,成全了一對佳人的美滿婚姻。
  謝宜華久不聞聲,輕聲疑惑道:“娘娘?是不是困了?”
  “嗯?”慕毓芫回神過來,恍惚微笑道:“正是呢,這炭火熏得人頭暈腦脹的,正好此刻是午休時辰,咱們都靜靜臥一會罷。”
  謝宜華自來順著她,溫柔笑道:“也好,一會再喚娘娘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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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師兄!”雲琅摁住佩劍上前一步,攔住鳳翼的去路,“師兄素來不是專橫的人,為何今日堅持要做前鋒?此次攻城險之又險,師兄你比我穩重,理應在後方鎮定大局,衝鋒陷陣的事,讓我去不是更好?”
  鳳翼望著遠處青灰色城牆,上麵站滿密密麻麻的兵士,一個個嚴陣以待,自城牆內透出一股子濃烈殺氣。下一刻,或許就是血光漫天、殘肢橫飛,隻要自己一聲令下,身後的八萬精兵便要衝鋒而上。而此刻卻隻是在等,等著葉成勉帶兵自後方包圍,以寡敵眾的遼王連月苦戰,最後被逼回到城中死守。
  “師兄!!”雲琅見他出神,提高聲調又喊了一聲。
  鳳翼緩緩轉回頭來,在這生死攸關的緊要時刻,卻認真的定睛看著雲琅,目光飄忽半日才道:“你年紀輕、求功心切,也不必急於一時----”
  “不要亂扯!”雲琅已然動怒,少有的不尊重口氣,質問道:“你明明知道不是這樣的,我豈會將那點虛名看在心上?!倒是師兄你,今天是怎麽了?”
  迦羅見他二人爭執,勸道:“雲師兄----”
  “你先不要說話!”雲琅不讓她說完,又朝鳳翼問道:“我是孤家寡人一個,在沙場生生死死,也沒什麽大不了。可是師兄,如今是有家室的人,師嫂還在青州等著你。如此沉不住氣,非要自己領兵衝陣,總不成是你想要立個大功罷?”
  “嗬,你非要問個清楚?”鳳翼笑得頗為無奈,平聲靜氣道:“皇上讓我到豐陽領軍,卻不派你,就是怕你生出意外。如今前路生死未知,師兄豈能讓你以身犯險?”
  雲琅卻道:“千裏之外,皇上也管不到。”
  夕陽如同點點碎金一般,灑在鳳翼玄鐵製成的盔甲上,金屬反射的光暈使他麵上表情有些朦朧,淡聲說道:“縱使皇上管不到,我也不能----”原本平靜如水的聲音,微微生出漣漪,“也不能,讓你姐姐擔心……”
  雲琅抬眼看著他,卻是無言。
  空氣像是陡然凝固一般,三個人皆是靜默。極遠處有廝殺聲漸漸傳來,“嗖”的一聲,尖銳的鳴叫聲劃破天空,是預先約定好的信號。葉成勉已經趕到城外西門,正在往東麵趕過來,要與鳳翼一起合圍攻城,迫出遼王等人。
  鳳翼眸色已然如常,殺伐之氣浮上眉梢,將他慣有的溫柔笑意抿去,“我和葉將軍一東一西攻城,必定使城中遼王慌亂,其下軍心不穩。你領兵在外看準時機,隻要城門一破,即可率領大軍攻打進來,務必要活捉遼王!”
  雲琅不再爭執,幹脆利落答道:“是!師兄小心!”
  縱使攻城比守城處於劣勢,然而鳳翼、雲琅領著京營八萬精兵,葉成勉調動六萬親兵而來,煌煌十四萬人,要攻破一個鄴林郡絕非難事。而最絕密的一步棋子,則是當初明帝遣派的新人監察官----陳廷俊。這位出名的風流才子,平日歌姬美伶坐擁在懷,一副花天酒地模樣,任誰都沒把他放在心上。
  此時此刻,陳廷俊正與遼王的建忠校尉分頭策馬,各自領兵兩千人,分赴東、西二門開門放人進來。按正常情況,遼王應該在正門督戰,東、西二門自然薄弱些,但眼下的情況甚是奇怪,也未免太薄弱了些。隱約有什麽不對,可惜此時情況緊急,陳廷俊已經顧不上這麽多。原本以為,會有一小場激戰鬥才能奪門。誰知道兩千人衝上去,城門駐守的兵士少的可憐,除卻城頭上的弓箭手,城下幾乎空棄。
  “大人!”一名赭袍參將奔回來,急速稟道:“守城人馬見我們人多,都已經繳械投降,大人你看,現在是不是要打開城門?”
  “等等,讓我上城樓看看。”陳廷俊並未著戎裝,身上是一襲華貴的雲錦長袍,攀上城頭迎風一吹,衣袂翻飛,襯出他豐神如玉的爽朗之姿。
  “大人要看什麽?”參將忙不迭的跟上來,請示道:“城頭上不安全,大人要看什麽隻管說,吩咐末將去就好。”
  城下是肅然站立的幾萬精兵,遠遠望去,好似一塊巨大的黑鐵穩裏大門前,鄴林郡的城牆豈堪重壓?此時城內已經亂做一團,隔牆之外,卻安靜的讓人生畏,陳廷俊看清隊伍前麵之人,皇帝寵妃慕氏的胞弟----雲琅。今日城破以後,他便是此次平藩的首要功臣,而慕氏一門的地位,亦將被推向某個極端。
  “將軍?”參將有些焦急,上前詢問。
  “開門!”陳廷俊話音未落,城門已經被眾人徐徐推開。鳳翼身為前鋒,率先領著精兵衝進來,不過勒馬對陳廷俊點點頭,便急馬往裏麵搜尋遼王行蹤。想必西門也已經打開,兩方的巨大呐喊聲逐漸交匯,城內民眾皆無蹤影,街麵淩亂不堪。
  “陳大人----”雲琅快馬衝進來,勒住韁繩問道:“此次攻城大人功不可沒,隻是讓人覺得有些疑惑,是不是也太容易了些?”
  陳廷俊翻身上馬,苦笑道:“正如將軍所言,隻怕今日未必能捉到遼王。”
  果然,不出陳廷俊所料。鳳翼和葉成勉將全城翻遍,也不見遼王的影子,大隊人馬迅速搜查遼王府。王府內頓時人仰馬翻,家丁奴仆四處奔散,負責搜查的兵士回來,齊聲道:“將軍,遼王不在府中!”
  鳳翼看著眼前亂糟糟的院子,神色雖然鎮定,眉頭卻不自覺鎖起來,將目光轉到葉成勉身上,淡聲問道:“葉將軍,你怎麽看?”
  葉成勉以長槍點地,重重頓出一個凹坑,長歎道:“看來遼王昨夜就已出城,帶上妻兒連夜出逃,卻將眾人蒙在鼓裏。咱們自以為裏應外合,費勁心機攻進來,得到的卻不過是一座空城!”
  雲琅眉目間殺氣凝聚,不可置信道:“空城?!”
  鳳翼靜默不語,不經意瞥見迦羅袖子殘破,立時跳下馬來,“怎麽受傷了?都說讓你留在大隊人馬裏,非要跟著過來!”
  迦羅聞他訓斥卻不生氣,隻低頭道:“師兄不用擔心,一點小傷。”
  “好了,好了。”陳廷俊出來打圓場,此刻又是一副風流倜儻模樣,笑吟吟道:“大家都辛苦了。既然遼王不在城中,咱們樂得安心修整一會。該養傷的養傷,該謀劃的謀劃,杵在這裏也沒用,不如到我府上稍坐一下。”
  眾人皆是神色凝重,鳳翼頷首道:“也罷,都走吧。”

  第四十五章 對決

  “什麽!遼王棄城出逃?!”明帝將奏折“啪”的摔在案上,臉上餘怒難消,冷聲問道:“整整十四萬人!!居然讓一個大活人從眼皮底下逃走?真是天大的笑話!”
  “皇上息怒。”杜守謙不緊不慢,從懷裏掏出一本發舊的奏折,遞過去道:“皇上還是再看看這本折子,還沒批複呢。”
  明帝並不去接那奏折,隻問道:“是廣寧王胞弟的哪本?”
  杜守謙道:“正是。”
  明帝不用看也記得內容,前時廣寧王兩位胞弟聯名上折,言辭雖然婉轉曲折,意思卻甚是明白,要求升爵位以助地方安定。這不過是字麵的意思,那廣寧王兩位胞弟乃一母同生,與長兄素來不和,多年來爭鬥一直激烈異常。二人此舉並非簡單的貪官,而是暗示隻要皇帝允諾,便要除掉如今的廣寧王,由他二人坐分藩王封地。
  ----如此弑兄謀權、要挾朝廷,其罪可誅!明帝握緊了拳頭,眉宇間籠罩著揮散不去的陰騖之氣,沉默半晌,最後卻緩緩吐道:“嗯,準了。”
  杜守謙躬身告退,垂首道:“是,微臣即刻去辦。”
  人都以為帝王無所不能,殊不知無奈時更甚。明帝看著人在大殿轉去,神情頗有些頹喪,加之忙碌半日更顯疲乏,於是喚道:“來人!”待到多祿過來,卻又覺得心煩意亂無事可說,又揮手讓他退下。
  “皇上。”一名青衣小監垂首進來,叩道:“淑妃娘娘著奴才過來,說是午膳已經備好,是昨日說的爽口小菜,請皇上示下是否過去?”
  縱然時有不如意,也還有一個安心宜人的去處。明帝的心情稍為緩解,隨手撂下折子,頷首微笑道:“嗯,起駕泛秀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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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妃,今年的醉流霞釀的不錯。”安和公主在泛秀宮呆得稔熟,私下裏索性將姓氏也略去,此刻正笑吟吟遞過酒盞,“雖說母妃身子剛好,可這醉流霞是淡酒,少少喝一些,想來氣色更紅潤呢。”
  慕毓芫接過飲了一口,微微笑道:“祉兒他們畢竟太小,一團孩子氣。有你一起用膳,桌麵上也熱鬧些,你父皇心裏也高興,快坐下吃罷。”
  “母妃太過誇獎了。”安和公主低頭應了一句,又給七皇子夾了兩塊桂花蒸新栗子糕,方才靦腆微笑坐下。
  明帝飲酒正酣,側首朝慕毓芫醉笑道:“寅馨越發出挑,再不是從前的小丫頭,年紀一天天大起來,也該找個好駙馬了。”
  七皇子似懂非懂,嚷嚷道:“姐姐,誰是你的駙馬?他會陪著我們玩嗎?”
  安和公主的臉越加緋紅,頭幾乎快貼到桌子上,旁邊有奶娘湊趣道:“大公主笑起來帶著酒窩,恍惚看著,倒和萱妃娘娘有幾分像呢。”
  安和公主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笑容僵在臉上,淡淡回道:“嬤嬤真會說笑,葉母妃天姿國色、容華鮮妍,除卻慕母妃之外少有可比,我又豈能相像?”
  慕毓芫靜靜看著她,微笑道:“寅馨是孩子裏最像皇上的,與萱妃的嬌妍不同,天生就是一股子爽朗氣。”說著指了一碟小菜過去,又笑道:“怎麽嬤嬤還沒喝酒,就如此眼花起來,多半是被酒氣熏暈了。”
  明帝比著二人看了看,笑道:“寅馨和你呆的久,倒有幾分像你呢。”
  慕毓芫笑道:“那好,臣妾隻當多得個女兒。”
  席麵上又是笑語晏晏,安和公主起來斟酒,笑道:“那是母妃心疼兒臣,才所以這麽說呢。”因她並不常留在此用膳,便閑話多一會,待到席散已是戌時中了。
  安和公主回到鹹熙宮,見熹妃臉色冷淡,便知她因自己晚歸而不快,心內卻是悶悶懶怠多加言語。進寢閣換上家常衣衫,稍稍整理服帖,出來問道:“母妃,兒臣去給你沏茶,想喝什麽茶?寅瑞又跑去哪兒?”
  熹妃也不正眼看她,冷聲笑道:“你還有空沏茶,管你弟弟?他去哪兒都好,反正不是忘記親娘,去攀高枝!!”
  安和公主一口氣湧上來,卻忍著先沒有發作,揮退殿內宮人才道:“不過是偶爾一遭,母妃就說這樣的話,兒臣實在受不起。今日正巧碰上父皇,深留兒臣用膳,難道要拂了父皇的好意,駁了父皇的顏麵不成?”
  熹妃素來說不過她,隻道:“淑妃真是香饃饃,你父皇整日守在身邊還不夠,你又跟著去湊什麽熱鬧?你又不是她養的----”說著語調哽咽起來,眼圈有些發紅,“如今我年紀大些,不招你父皇待見,連自己的兒女也不待見……”
  想到鹹熙宮平日的清冷,安和公主亦是委屈,走到熹妃膝邊緩緩蹲下,“母妃何出此言?母妃的生養之恩,血水之情,兒臣豈敢忘懷?”她緊緊握住熹妃的手,仰麵的時候已是淚瑩於睫,“可是母妃且想一想,玉粹宮那位比兒臣大不了幾歲,就敢欺負到母妃頭上,不過是仗著父皇對她的寵愛。依如今的情勢,若不是慕母妃素日寬待,咱們母子又該如何淒涼?但凡父皇多關心咱們些,兒臣又何必他人跟前承歡?”
  熹妃被她說得無言以對,歎氣道:“聽說,朝廷就要勝了。萱妃的兄長立下不少功勞,將來皇上對葉家更加器重,咱們更爭不過人家了。”她自年輕時驕傲、盛寵,一直到父親亡故、家道中落,漸漸也心灰意冷起來。
  “那也未必!”安和公主忍回熱淚,冷冷笑道。
  “我的兒。”熹妃反倒有些擔心,惶恐道:“你還年紀小,別逞一時之能。若是到玉粹宮鬧出什麽來,你父皇不會袒護咱們,看前幾次就知道了。”
  安和公主看向玉粹宮,微微一笑,“母妃放心,兒臣心裏明白。”
  熹妃隻當她一時氣言,也沒放在心上,又道:“罷了,淑妃再不好,那些小狐媚子強些,至少麵上情還是有的。隻盼你父皇多疼你些,咱們也過點安生日子。”
  安和公主泯去眸中自傷,起身攙扶道:“寢閣裏頭暖和些,母妃進去說話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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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光綻出萬丈金光,如一把無邊無際的金色巨屏,輕巧破開黎明的淡青之色,地麵上人馬逐漸清晰起來。十來萬鐵甲精兵急速奔向垗西,追趕遼王殘部,猶如一條不知疲憊的長龍,不分晝夜行軍,此時已踏入廣寧王藩地境內。
  鳳翼看著嘴唇開裂的士兵,不由劍眉微蹙,於是在小河前勒住韁繩,調轉馬頭下令道:“大夥兒原地修整,整頓馬匹糧草,一個時辰後聽命出發!”隊伍轟然出聲,早已疲憊不堪的士兵們就近散開,各自整理休息。
  葉成勉跳下馬兒,剛要遞壺清水與鳳翼,迦羅卻早已連幹糧都送上,乃笑道:“鳳將軍,你這個小師妹倒是伶俐,事事妥帖,真是讓人羨慕的很呐。”
  若是換成尋常女子,必會因如此直白的打趣而羞臊。迦羅卻是無動於衷,仿佛說的人與自己毫不相幹,又轉身取了牛肉與幹餅送給雲琅。鳳翼怕葉成勉尷尬,將手中的牛肉遞過去一塊,指著前方道:“葉兄,咱們一路追趕過來,都沒有追上遼王的人馬,看來他是打定主意投奔廣寧王了。”
  葉成勉斂色正顏,頷首道:“不錯,此地是廣寧王藩地,咱們更應該小心些。”
  “將軍!急報!”有持密令之人被押上前來,想必已經被搜身過,兩邊軍士將其鬆開,隻在旁邊小心他的舉動。
  那人行了禮,隻問:“誰是雲將軍?!”
  鳳、葉二人相對一視,皆是微笑不語。同樣是拋灑熱血、出生入死,卻各自被皇帝忌諱,緊要之事總是保留幾分。雲琅一把扔下水壺,疾步上前道:“我便是雲琅,是不是廣寧王那邊有急報?快快呈上來!”
  那人遞上密箋道:“請雲將軍親閱,以便速速做好定策。”
  雲琅先是十分驚訝,末後又有些喜色,喃喃自語道:“原來如此……”
  當日遼王率兵逃出城,眾人在陳廷俊府上商議,決定留下四萬人馬穩定鄴林郡,剩餘十萬人馬一路追趕。雲琅斟酌局勢和密旨,令葉成勉領三萬親兵為左線,鳳翼領三萬京營兵士為右線,自己帶領四萬精兵為中路。十萬大軍形成一個巨大的包圍圈,一點點將遼王圍合,勢必要將其困於中央剿殺。
  安排固然嚴謹無錯,鳳、葉二人卻不免疑惑,皆問道:“怎知遼王會陷於其中?若是他匯集廣寧王兵力,雖不及我們人多,卻也有一場實力相近的硬仗要打。”
  雲琅不便多加解釋,淡淡笑道:“廣寧王效忠朝廷,不會與他合力的,咱們也不用趕到垗西,很快就會遭遇到遼王。”
  果不其然,這邊行軍才剛剛列好陣勢,前方便有異動。不過半柱香的功夫,遠處隱約可聞嘶喊聲、哀號聲,像是已經激烈交戰起來。天地交匯之間,仿佛突然湧出一個異態的巨大妖魔,滾滾黃沙攜帶血雨腥風的味道,咆哮襲來!
  “鳳師兄,你看!”迦羅一臉以命相護的決心,握刀遙指前方。
  “殺啊!殺啊!!”萬人齊匯的廝殺聲,震得地動山搖,戰馬鐵蹄似要生生踏出一道裂縫來,眾人的心都隨之劇烈振動。
  鳳翼連頭不回,緩緩按下迦羅的手,低聲道:“聽話,退後!”他將身子俯低,整個人幾乎貼於馬上,長槍猛策馬臀,如一支急速利箭飛馳出去。那邊葉成勉反應亦快,一聲令下,領著三萬親兵自左線衝殺出去。
  “迦羅!”雲琅話未喊完,迦羅已經追隨鳳翼衝出,此時戰況緊急,自然顧不上喝斥她,右手一揮,領著身後的四萬人正麵迎上。
  戰鼓聲聲,有如雷鳴。天空中彌漫起血色迷霧,幾方人馬激戰在一起,都是殺紅了眼,隻能靠著裝顏色來區分敵我。遼王的人馬似被追殺至此,隻是不見廣寧王,鳳、葉二人雖然迷惑,眼見情勢大好,隻有一通廝殺不敢停歇。
  迦羅人雖小,殺人卻是毫無懼色。有敵人的熱血濺到眉目之間,反手迅速抹去,血花的小臉全無半分女兒模樣。不論對方麵目如何猙獰、可怖,都是抿嘴冷笑,隻在鳳翼身邊不斷周旋,以確保後方無絲毫之虞。
  鳳翼揮槍撲殺敵軍,漸漸有些殺紅了眼,回頭看到迦羅,在百忙之中回首道:“迦羅,自己當心些!緊跟著我,別走散了。”
  迦羅雙眸瞬間明亮起來,回以微笑,“是,知道了。”
  遼王本就是殘兵,哪能經得起數十萬人圍剿,不到半個時辰,包圍圈便漸漸往內縮小,其下兵士開始混亂。遠處又有人馬衝來,為首兩名華袍青年十分相像,雲、鳳、葉三人都是不認識,立時警惕起來。隻見那隊人馬漸行漸近,似乎並非遼王援軍,其中一名青年高聲喊道:“遼王!你且看看,我身後是什麽人?”
  遼王立在馬上回頭,大驚失色道:“豎子無恥!竟然欺淩婦孺!”
  “遼王錯矣。”另外一名青年連聲大笑,搖頭道:“我哥哥得皇上親封,已是新任廣寧王,你怎敢如此無禮?!”
  遼王怒極反笑,手中長槍不住振抖,大聲喝斥道:“你們兄弟弑兄篡位,還有顏麵說出來?也隻有那昏君才會封賞,如此鼠輩小人,天必誅之!!”
  鳳、葉二人皆是大驚,齊齊向雲琅看過去,見他默默點頭,才知遼王所言不假。難怪皇帝不肯將密旨傳閱,弑兄之罪本就可誅,朝廷又豈能對之封官賞爵?這兩兄弟非嫡非長,本是難以繼承王位,而如今,皇帝迫於大局卻隻得同意。想來遼王原是投奔廣寧王,卻不知內中生變,必定在垗西損兵折將不少,落荒而逃至此。
  廣寧王止住其弟,冷笑道:“何必跟他廢話?他若不降,便先殺他妻兒!”
  遼王雙目血紅,額上青筋根根爆起,怒吼道:“你敢?!!”
  遼王妻眷被架到前麵,為首老婦雍容華貴,顫巍巍道:“複垣我兒……事已至此……我們決計不能生還……”側首喝住哭泣的女眷,繼續說道:“為娘一生榮華富貴、坐享兒孫福,卻不想老來落魄如斯。情勢不由人,皇帝終究不會放過咱們,降與不降都是死,都是亂臣賊子。今日死在此處,娘也不怪你……”
  廣寧王拔劍指過去,厲聲道:“休得胡言亂語,汙穢聖上!”
  遼王母迎鋒撞上去,立時血濺當場!旁邊一名中年女子,穿著異於他人,滿目深情看了遼王一眼,泣道:“複垣,來生……”話未說完,已被惱羞成怒的廣寧王刺殺,一劍、兩劍、三劍……遼王家眷被殺得幹幹淨淨。
  廣寧王向後退了兩步,立時有重甲兵掩護與前,朝這邊雲、鳳等人高呼道:“遼王心生逆節、陰謀昭然,臨死亦不悔悟,我等應速速將其剿滅,以不負皇上重恩!”
  “天亡我也……”遼王見大勢已去,不願落入廣寧王手中受辱,遂以槍自裁於亂軍之中。其下兵士見他命喪當場,頓時軍心渙散,更那堪四路大軍合力圍剿,片刻便就繳械投降,殘兵棄將被分散押回。
  雲琅不屑與廣寧王為伍,眾軍交涉妥當,便命令大軍原路返回鄴林郡,隻不過戰事已平,行軍速度也就不那麽急。鳳翼此時方才得空,看著迦羅手臂上長長傷口,一時不知該責備還是寬慰,隻有小心替她包紮好。
  迦羅神色怯怯,小聲問道:“鳳師兄,你是在生我的氣麽?”
  鳳翼長長一歎,道:“你怎麽就不聽話呢。”
  雲琅倒更生氣些,狠狠瞪了她一眼道:“你以為戰場上是鬧著玩的?師父把你交給我們,不是讓你去冒險的。縱使師兄從前救過你,心裏感念他的恩情,也不用賭上自己的命去報答。你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師父麵前怎麽交待?”
  迦羅渾不在意,隻道:“雲師兄就是囉嗦……”
  “我囉嗦?”雲琅氣得頓住,指著她道:“好好,反正你不聽,今後愛怎麽就怎麽著罷。如此魯莽胡來,哪有半分女兒家影子?”也不再多說,雙腿用力一夾馬腹,已往前麵跑出一箭之地。
  “雲師兄……”迦羅麵有歉意,卻沒有追上去。
  鳳翼深知雲琅的脾氣,倒也不急,隻是歎道:“依雲琅的性子,你若不是跟我們同門所出,定然懶得多言這些。不管怎麽說,咱們既有同門之誼,他也就是你的兄長,言語不可太不尊敬。”
  迦羅微微垂首,細聲道:“是,迦羅記下了。”
  鳳翼看了她一眼,又道:“我雖然從前救過你,也不過是舉手之勞,你不必太放在心上,成天想著如何報答。我仔細想過,你跟在軍隊裏太不安全。眼下大戰告捷,我很快也要再赴青州,正好先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迦羅高聲喊出來,神色慌張大異於常,“今後師兄說什麽,迦羅就做什麽,再也不敢任性胡來。”見鳳翼不為所動,又道:“師父終日飄遊在外,娘親也已去世,我早就沒有可去的地方……”
  暮色漸深,晚霞濃得好似化不開。鳳翼凝目朝迦羅看去,瘦小單薄的身影,被霞光餘輝勾勒出柔和輪廓,似狂風過林後的一片飄零葉。終究還是有些不忍心,更不願勉強於她,隻得輕歎道:“算了,回京再商量罷。”

  第四十五章 玉傷

  朝廷大勝遼王,捷報飛速傳至京城。隨著雲、鳳等人班師回京,以及漢安王入京請旨,京城內迅速匯集外省諸地要員,熱鬧至不可形容。漢安王上折請辭王位,閩東王命其子葉成勉附請,夏烈王和遼王兩地自不用說,廣寧王二子亦有上表。皇帝自然是龍顏大悅,一番嘉獎勉勵的言辭後,迅速批準諸王的撤藩之請,皆改封官爵。
  漢安王、閩東王稱謂不變,主要收回藩地權限,諸如製錢、造鹽、屯兵等等,一律改為朝廷統一任命官員。雲、鳳、葉、韓四位將軍,居功甚高,分封鎮北將軍、鎮西將軍、鎮東將軍、鎮南將軍,皆為正二品。陳廷俊自鄴林郡調回,因為官時日尚短,暫升至從二品參知政事大臣,特許上書房禦前行事。另外,諸如江尚隆、賀必元等參與有功者,亦皆有封賞。
  “皇上,微臣還有一事要奏。”此次封賞最讓人矚目,已榮升燕朝最年輕右丞相的杜守謙,正捧著象牙笏奏道:“如今國內盛世太平、一派祥和,天下子民皆盼得國母柔慈,以為繁衍民生之大計。然中宮主位空懸已久,未免盛事稍缺,臣請皇上以社稷民生為上,以子民心意為重,宜盡速冊立皇後!”群臣頓時嘩然,卻也知道此言正合皇帝心意,都是互相觀望,不肯冒冒失失開口。
  明帝似乎在等待什麽,傅廣楨出列道:“皇上,杜丞相所言甚是。皇後乃天下子民之母,眾子仰望,長時空懸未免無可所依,臣亦請皇上納言。”
  明帝在上微笑,問道:“依眾卿所言,當立何人為後?”
  傅廣楨道:“自皇後仙逝,一直由淑妃娘娘轄理後宮。四年以來,未曾聞有任何失德之舉,而使後宮和睦安寧、子息繁蔭,此乃母儀天----”
  “皇上,萬萬不可!”母儀天下四字還未說完,立時被人打斷,眾人回首望去,那人著從四品的朝服,急急奏道:“中宮皇後乃天下子民之母,需德行兼備、品言服眾方能服眾,而淑妃慕氏出身不清……”
  明帝冷冰的眼神投下去,嚇得那人把話咽回肚子,冷笑問道:“卿是何人?淑妃的出身有何不清?有何高見?”
  朝中官員甚多,品階低微者,不入聖目也是有的。隻是在朝堂上問出來,未免讓那人鬧個大紅臉,頓時有些結巴,“微臣……內閣學士文思涯。淑妃慕氏乃是……”眼見皇帝眉宇間陰騖氣愈重,隻得改口道:“……乃是豫國公養女,並非國公親出。若立皇後,豈能讓天下子民信服?”
  殿內空氣窒息般凝結起來,眾臣皆不敢言語。如此過了良久,隻聽皇帝在上冷冷一笑,微眯著雙眼說道:“先前有人說內閣養閑人,朕還不信,如今親見才知不假,是該精簡整肅一下了。打今兒起,文卿不用再去內閣當差,回家閉門思過去罷。”
  這便是被削了官,還被皇帝拿著名字羞辱一番。文思涯渾身不住發抖,側首見群臣都是觀望,隻得歎道:“罷了,罷了。朝中皆是阿諛奉承之輩,再無正直良臣,我一人之力又能……”
  “放肆!!”明帝勃然大怒,“呼”的一聲站起來,指著他喝斥道:“依你所言,在這朝堂之上,竟是昏君與滿堂奸讒臣子?來人,拖下去庭杖三十!!”
  太傅梁宗敏上前道:“皇上息怒,文……”
  “夠了!”明帝霍然打斷,不容他為文思涯求情,拂袖離開龍座,走到上朝口撂下一句,“太傅乃三朝元老,別學得文家人一樣迂腐!!”
  前麵的事情傳回後宮,吳連貴細細的說完,又道:“那人雖然迂腐古板、惹人嫌,實則並非太後娘家人,皇上自然是先存著舊見,所以才說出重話來。”
  慕毓芫眸色複雜,輕歎道:“他說得也沒錯,本宮----”
  “娘娘!何必生氣小人之言?”雙痕連忙打斷勸她,恨恨道:“娘娘有哪點礙著他們了?不過是自己想博忠良美名,便如此拿娘娘做法,又算得上什麽好人?”
  慕毓芫朝她微笑擺手,正要開口,卻見香陶打起珠簾進來,笑吟吟道:“娘娘,鎮北將軍來了。”眾人先是一愣,頓了頓,才明白她說的是雲琅。
  “姐姐。”雲琅穿著素藍葛線錦袍,因連月戰事,臉上已然有些風霜痕跡,與昔時清爽少有分別,進來揮手道:“雙痕姐姐,你帶著人先出去罷。”
  慕毓芫見他神色不快,微笑問道:“坐罷,怎麽皺著眉頭?”
  雲琅欲言又止,歎道:“迦羅跟著進宮來,想見見你。”
  慕毓芫不明所以,笑道:“想來小女孩子好奇,進宮來看看新鮮罷。聽說她小小年紀,很是有勇氣,敢與男子一般在沙場殺敵。平日裏,照顧你們也很周到,姐姐正想答謝她呢。”
  雲琅一臉懊惱,朝大殿外看了一眼,“原本我也這麽想,哪知她人小鬼大,心思那麽多。此次進來,多半是為著師兄的事。”
  慕毓芫奇道:“嗯?鳳翼怎麽了?”
  雲琅似不知該如何說清,歎氣道:“師兄想送她回去,她卻不肯。”
  慕毓芫側眸想了想,略有些頓悟,微笑道:“既然人都來了,就請進來。正好成日有些悶,有人陪著說說話,倒也不錯。”
  雲琅因奉皇帝宣召入宮,不便在此多加逗留,隻言稍候來接人。迦羅低頭進來,已換上家常女兒裝,行禮道:“民女獨孤迦羅,見過淑妃娘娘。”
  “迦羅姑娘,請坐。”在迦羅抬頭的一瞬間,慕毓芫看清她臉上錯愕、驚異、複又釋然的表情,方才明白雲琅的意思。
  迦羅靜默了一會,道:“淑妃娘娘,民女有一事相求。”
  慕毓芫溫和一笑,道:“何事?但說無妨。”
  迦羅並不擅長婉轉之詞,索性直截說道:“民女得鳳師兄相救,心內深念其恩,隻是人小力薄、無以為報。如今雙親均已辭世,更是無處可去,但請娘娘替民女說情,能留在師兄身邊。”
  慕毓芫忽然想起初遇謝宜華,也是如此清澈的少女目光,篤定、堅韌,若非情勢萬不得已,絕不會輕易開口求人。想必這也是她的極限,若非為著鳳翼,又豈會隱忍性情來見自己?想到此不禁輕歎,微笑道:“迦羅姑娘,本宮隻怕幫不上你。”
  迦羅神色一怔,顯然是錯會了意思,淡淡笑道:“不錯,娘娘是何等金貴之人,哪裏有暇沾手閑事呢?迦羅唐突冒犯,這就告退。”
  “且慢,你在這裏等等。”慕毓芫抬手止住迦羅,自己轉身進了寢閣。
  約莫半燭香功夫,慕毓芫複從內門出來,遞過去一件小小物事。迦羅攤開手心,圓葵形的水膽綠瑪瑙佩,內中含著一汪天然沁水,碧瑩瑩的透色讓人愛不釋手,絕非尋常之物。
  “迦羅,你拿好。”慕毓芫將她的手蜷好,坐回雕花檀木椅內,曼聲道:“你年紀太小,亦不是宮闈之人,有些事情不清楚。本宮與你素昧平生,不論生死,你自然都無需放在心上。可是我是皇上的妃子,你讓我說情之事,若有一言半語傳出去,都會給鳳翼帶來說不清的麻煩,有想過嗎?”
  “這----”迦羅猛然抬起頭,抿嘴無言。
  “你是雲琅的師妹,便如同本宮的妹妹一般,這枚玉佩----”慕毓芫不去看她,似乎微有些感慨,淡淡微笑道:“這枚玉佩乃上古玄玉製成,能驅惡辟邪、逢凶化吉,願它護你一生平安。”
  迦羅微有疑惑,看向手心道:“這玉佩……”
  “娘娘……”吳連貴的聲音略急,在珠簾外回道:“娘娘,玉粹宮出了點小事,娘娘要不要過去瞧瞧?”
  “好,知道了。”慕毓芫應了一聲,又對迦羅道:“樂楹公主意誌消沉,輕易不肯出來見人,你先前曾救過她一命,說話或許聽些。回頭出宮後,你親自去公主府一趟,若是能勸解幾句也好。”
  迦羅點頭應下,道:“好,我記下了。”
  吳連貴待迦羅退出大殿,進來急道:“娘娘,快些上輦罷。”
  慕毓芫見他神色慌張,與平日鎮定大異,不由問道:“什麽事?如此著急?”吳連貴卻來不及細說,連連擺手,隻是催著快點出去。
  眾人簇擁著慕毓芫出殿,早有小太監備好青鸞鈕珠金瑞雲車,吳連貴跟著鸞車一氣小跑,貼著車簾低聲回道:“原是一件小事,沒想到扯出天大的案子。玉粹宮的小宮女私相傳遞,從包袱裏搜出一支金步搖,經過嬤嬤們確認,乃是萱妃之物。”
  慕毓芫隱隱覺得牽強,蹙眉道:“有些古怪,你接著往下說。”
  “是。”吳連貴點點頭,又道:“若是如此,也不用驚動娘娘。掖庭令的人說,金步搖乃是貴重之物,向來是妃子貼身之人保管,因此懷疑蘭雅手腳不幹淨,便領著去玉粹宮搜人。誰知道,竟搜出萱妃私製的皇後朝服……”
  “什麽?!”私製朝服之罪非同小可,削妃號、入冷宮、乃至處死都是有的,饒是慕毓芫素來鎮定如水,也不禁大吃一驚。
  玉粹宮內人影重重,卻是鴉雀無聲。萱妃一襲鵝黃色銀泥飛雲宮裝,雲英紫裙上繡著海棠花樣,華漪裝扮反襯出她臉色白如霜素。江貴人娉娉婷婷立在旁邊,見慕毓芫領著眾人進殿,忙緊著腳步迎上來,壓低聲音道:“淑妃娘娘,出大事了。”
  慕毓芫沒有心情理會她,卻不想此時再添別的亂子,遂淡淡微笑道:“貴人到外麵侯著,免得一會皇上過來,到處抓不著人。”
  江貴人麵有得色,喜滋滋道:“是,嬪妾馬上出去。”
  慕毓芫抬手揮退眾人,隻留下吳連貴、雙痕在門口侯立,自梨花木雕漆椅中緩緩坐下,“私製皇後朝服一事,萱妃有什麽話要說?”
  “嗬,嬪妾還能說什麽呢?”似乎有什麽荒唐可笑之事,萱妃低低聲好一陣,抬頭時眸中盡是恨色,“娘娘已經是寵冠後宮、無人能及,又何必非要趕盡殺絕?依嬪妾的身份,哪裏能做什麽皇後?又豈會私製什麽皇後朝服?人都說淑妃娘娘賢德,不會容不得人,想來竟是錯了。”
  “皇後朝服是誰製的,如今並不清楚,本宮也不想說自己清白。”慕毓芫正眼看著萱妃,頗為玩味道:“可是後宮裏人這麽多,是誰都有可能。隻是憑什麽,萱妃妹妹就認定與本宮相幹?”
  萱妃目光閃爍不定,咬了咬嘴唇,“娘娘見皇上待嬪妾好,自然心裏不痛快,想要處置誰有何稀奇?”說著一聲輕笑,又道:“說句不知輕重的話,娘娘比起從前,可是大不一樣。”
  慕毓芫淡聲道:“你隻需說朝服之事,不必言及其它。”
  萱妃仰起臉來,笑意深深道:“記得嬪妾剛進宮時,不論皇上召幸誰,娘娘都是賢惠大度,深得婦德之學。後來娘娘竟轉了性子,跟嬪妾這等沒見識的一樣,也會牽動真氣了。”
  慕毓芫臉色微變,一時間卻又說不出反駁的話來。在椅子內靜默了片刻,神色漸漸平複好轉,淡淡笑道:“不錯,有誰能十年如一日呢?”
  萱妃有些挫敗之色,卻不願示弱,冷聲道:“嬪妾沒做過虧心事,有何可怕?隻是那些栽贓陷害之人,切莫得意太早,因果循環總會有----”
  “報應?”慕毓芫兀自一笑,歎道:“這話說來可笑,不過是唬人的罷了。”說著站起身來,回頭道:“正如萱妃妹妹所言,誰做虧心事,就該誰半夜怕鬼敲門。與本宮何幹?既然事情出在玉粹宮,那你就脫不了幹係。本宮也隻有依例辦事,讓掖庭令的人將你暫時看押,一切都待事情查明再說。”
  “娘娘,娘娘……”小宮女趕著進來服侍,萱妃卻似再也撐不住,一下子軟在椅子內,隻是默默盈淚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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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帝坐在長榻之上,看著已經脫簪請罪的萱妃,素衣薄綾,像是一枝被拆光枝葉的花朵,淡聲問道:“蘭雅是你的貼身侍女,東西又在她那兒搜出來,你還有何話說?”
  “皇上……”萱妃抱著皇帝雙腿跪泣,晶瑩淚水浸上錦繡龍袍,洇出一團團小圓點來,“臣妾得皇上眷憐,隻有愈加珍重自身、謹守婦德,豈會有那等荒唐念頭?臣妾真的沒有……私製皇後朝服……”
  明帝低頭看了一眼萱妃,仿佛在思量著別的事情,“到底有沒有不由你說,等掖庭令的人查清楚,朕自會做出決斷。”
  萱妃滿麵淚痕仰起頭,淒然道:“怕是……查不清楚了。”
  明帝皺著眉頭轉身,喝道:“不可胡言亂語!”
  “皇上……”萱妃哽咽著合上雙目,珠淚滾滾落下,“臣妾心裏有些話,一直想跟皇上說,而今時今日言出,卻是最最不恰當的時候。”
  明帝隻得停住腳步,道:“你說,朕自會分辨。”
  “在旁人看來,臣妾通過選秀入宮,又仰仗著父王而得幸聖寵,一切都是藩王之女的宿命罷了。可是,臣妾並非順從父王之命,而是自己要進宮的。自臣妾少時起,便聽聞皇上如何賢德服眾,如何情深義厚----”說到此處,萱妃收起淚水笑了笑,“如此厚顏不知羞,隻怕皇上是在笑話了。”
  明帝淡聲道:“你要說的,就是這些?”
  萱妃的目光有些黯淡,像是好不容易下定的決心,被人輕輕晾在一邊,立時就泄了底氣,顫聲問道:“是,皇上不想聽了麽?”
  “不錯,確實不是時候。”
  “皇上心中,看重的是淑妃娘娘。可是,臣妾的心並沒有錯,難道----”萱妃輕歎了口氣,靜靜頓了頓,抿去麵上的傷心與不甘,忍淚笑問道:“皇上擔心淑妃娘娘,所以連聽一聽都不願意?”
  明帝想要辯白兩句,卻又無從說起,於是道:“後宮嬪妃皆是一樣愛朕、敬朕,她們的心,與你分毫無二,不用再多說了。”
  萱妃反倒止了淚,輕笑道:“可知,皇上也是言不由衷。”
  “放肆!”明帝原想喝斥幾句,但見她已淒傷得楚楚可憐,不由軟下心腸,“私製皇後朝服之事,茲關重大,掖庭令的人正在仔細辨析。在事情查明之前,你都不可踏出玉粹宮半步,否則朕也不能寬待你。”
  萱妃突然問道:“皇上,臣妾究竟哪裏比不上她?”
  明帝皺著眉頭不言語,徑直往外走去,走到門口打起珠簾,回頭撂下一句,“朕沒比過,她也不用跟別人比。”
  萱妃的雙眸瞬間黯下去,雖然仍是黑漆如墨,卻失去素日的明媚光彩,卻像是兩孔看不到底的無底之洞,再沒有一絲光線。

  第四十七章 榮極

  時隔幾日,萱妃之事就有了結果。私製皇後朝服乃是失德,但念在其兄有功,因此隻是褫奪其封號,貶為貴人。後因葉貴人堅持上書,自請居於偏殿思過。皇帝應允其請,又念其誕育公主,乃是延續皇家血脈之功,故而月祿、飲食等仍是不變。如此處罰,後宮嬪妃不免很是失望。隻是舉國大喜之際,誰也不敢再生事端,加上江貴人多言受責,眾妃都是緘默自口。
  因為撤藩一事,皇帝特旨大赦天下,諸等官員也有封賞,眾人皆是喜氣盈腮。故而皇宮內的一點小風波,很快被淹沒下去,絲毫沒有撼動京城內的喜慶。照舊年規矩,彩綢要掛到元宵節後,因此白雪皚皚的世界裏,仍是一片花團錦簇的繁華。
  朱漆雕刻格窗外,臘梅和紅梅爭相盛放。幾樹繁花交相鬥豔,紅梅瑰麗如寶石,臘梅嬌嫩如鵝絨,累累點點,直照出一片爽快明媚之意。慕毓芫依倚在明窗邊,手中翻著一本古詞集,似乎看得入迷,渾然忘記了自己周身的世界。
  “娘娘,娘娘……”雙痕輕輕敲了敲桌沿,悄聲道:“方才聽說,內務府正在籌辦鳳輦、霞帔等物,娘娘你怎麽看?”
  慕毓芫挽著斜斜的墮馬髻,清減的家常裝束,加上窗外白雪反光映照,更襯得她膚光淨瑩、容色娟美,一雙含水明眸流盼動人。見雙痕一臉認真模樣,輕聲笑道:“不過是私下流言,你也當真麽?縱使皇上真要冊立皇後,那也不與本宮相幹。”
  雙痕有些著急,道:“怎麽不相幹呢?除了娘娘,還能有誰?”
  慕毓芫淡淡一笑,道:“宮裏位分尊貴的娘娘不少,皇上愛冊誰就是誰。”
  許多年前,那個笑容溫暖的少年,在惹自己生氣後,總會作揖賠罪道:“皇後,好皇後,你就饒過我這一次……”舊人音容笑貌仍在眼前,往事恍若一夢,縱使緣分已然耗盡,也不忍將記憶弄得支離破碎。
  況且,自己是什麽身份?慕毓芫在心內輕笑,貴為妃位、誕育皇子,就已經夠駭人聽聞,又豈能經得起烈火油焚?再者,隻怕皇帝一聲聲喚出皇後二字,彼此心內想的卻是另一個人,又是何苦?漫說皇帝那邊未定,即便真的要冊自己為後,於情於理,也都是不會答應。
  香陶在門口輕聲道:“娘娘,皇上來了。”
  慕毓芫收回心思,放下詞卷出去迎接,明帝已經走到內殿門口,含笑攙扶她道:“不是說過,冬天不用出來接駕,當心涼風吹壞熱身子。”
  二人單獨走進寢閣,慕毓芫取了暖壺裏的茶水,沏了兩盞,自己與對麵坐下,微笑問道:“皇上的心情看起來很好,莫非有什麽高興事?正好臣妾看了半日書,皇上說出來,也好跟著高興一下。”
  明帝突然捉了她的手,正視道:“是有一件喜事,你先猜一猜。”
  慕毓芫的目光在皇帝臉上流連,兩個人靜靜相對,如此過了好一陣子,方才微笑搖頭道:“臣妾猜不出來,還是皇上說罷。”
  明帝用力握緊纖手,緩緩說道:“自皇後仙去,中宮一直懸空無人,而後宮諸事都是由你打理,朕也省下不少心。先前反複論過立你為後之事,朝中讚同之人不少,反對和中立的也很多。朕仔細想了想,若是強意冊你為後並非不可,隻是如此一來,反倒成了世人詆毀你的話柄。”
  慕毓芫看出他的歉意,自己也不想於此事糾纏,遂微笑道:“佩縝姐姐與你少年結發,為人又是賢良大度、寬厚體仁,後宮之中無人能及。臣妾隻是做好份內之事,算不上什麽功勞,皇上愛我、憐我,心裏已經很知足了。”
  “宓兒……”明帝看著她晶瑩剔透的眸光,輕聲喚了一句,沉默片刻又道:“朕不說那些虛話,隻照實話說了罷。今晨朱錫華上了個奏折,說到取個折中的主意,在四妃之上加設皇貴妃之位,以行使統攝東西六宮之權。”
  慕毓芫蹙眉略思量,問道:“朱錫華?純妃的叔叔?”
  “嗯,正是他。”明帝微微頷首,接著說道:“朕覺得這個主意不錯,已經吩咐內務府去準備了。將來,你除了皇後這個名分,以及不居鳳鸞宮,其餘冊禮、服飾、轄六宮之權等,都均同後製。”一口氣說完,又問道:“宓兒,你可覺得委屈?”
  慕毓芫仍是微笑,隻道:“這是莫大的恩典,臣妾已經擔心承受不起,哪裏還有什麽委屈呢?皇上既然已經安排好,臣妾便先行謝恩了。”
  明帝伸手拉起她,摟入懷中,貼在耳畔低語道:“在朕的有生之年,都不再冊立皇後!你放心,朕絕對不會食言。”
  慕毓芫輕輕倚著他,轉身伏在肩頭,柔聲道:“臣妾得皇上看重,又有祉兒他們三個,想來上天待我不薄,隻覺再無別的憾事了。”
  明帝顯得格外欣喜,認真問道:“宓兒,你當真是這麽想的?”
  慕毓芫輕聲軟笑,頑心頓起,抬手掰正皇帝的臉,用指尖上額頭上劃道:“嗯,當真!現有白紙黑字寫著,還怕我說謊麽?”
  明帝滿目都是璀璨光彩,笑盈盈看著懷中佳人,爽聲笑道:“若朕的額頭是紙,那一定是天底下最貴的。你快在上麵親一下,免得油墨風幹了。”
  慕毓芫又窘又笑,起身道:“皇上盡是胡說,哪會風幹了?”
  明帝哪裏肯放開她,強力摟住不放,耍賴道:“朕可不管,你要是不親一下,今兒就不放你走。等會祉兒他們進來,看你羞不羞?”
  慕毓芫被他困得無法,隻好垂首細聲道:“那----,旻暘你閉上眼睛。”
  明帝忙合上雙目,道:“好了,好了。”
  第一次如此近、如此認真的細看,慕毓芫輕柔的撫摸過去,線條分明的輪廓,俊毅、有力,與那個溫潤少年大為不同。而當初見他,卻目目都是舊人的影子。時至今日,兩個人終於完全分開,彼此各不相幹。
  “旻暘……”慕毓芫低低喚出名字,緩緩吻上去。
  “哈哈!”明帝大笑起來,在慕毓芫一吻之後,趁機封住她的嘴,半日方才鬆開笑道道:“今天可是你主動的,朕怎麽舍得不多親幾下……”帝妃二人濃情纏綿,寢閣內一片旖旎風光,與窗外的銀妝素裹景象相比,簡直是一冷一熱的兩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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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大風颼颼刮起,激得滿地雪花紛飛飄舞,地麵上漸漸生出一層白霧,將雪地裏人團團包裹起來。迦羅在馬上低著頭,撣了撣額發上的雪塵,揚鞭策馬追上鳳翼道:“師兄,是在等雲師兄麽?”
  鳳翼囑咐副將完畢,調轉馬頭道:“不是,此次是葉將軍跟我們同往。眼前青州比較平靜,你雲師兄會在京城多待些日子,估計開春才會過去。”
  迦羅並不大在意,點頭道:“也對,他要陪姐姐和家人呢。”
  鳳翼聞言有些出神,似有什麽難以開口的話,看了迦羅半晌才問,“聽說,你前些日子進宮,見到淑妃了?”
  迦羅的微笑有些僵硬,道:“嗯,雲師兄領著進去的。”
  鳳翼往皇宮深處方向看去,仿佛能看到什麽似的,最後卻略帶失望收回目光,歎了口道:“淑妃她,有沒有對你說什麽?”
  迦羅明白他的意思,然而並沒有隻言片語與其相關,搖頭道:“沒有,都是些家常的話。淑妃娘娘說,我是雲琅的師妹,便如同她的妹妹一般,還送了一塊玉佩。”
  鳳翼勉強微笑,道:“嗯,沒什麽了。”
  迦羅隻因更擔心鳳翼,忍住心中疑惑道:“師兄,你看看這玉佩。”伸手摸向貼身小衣,玉佩上還帶著暖人體溫,手中握住絲繩一抖,綠瑩瑩的水膽佩懸在風雪中。
  “這是----”鳳翼倒吸一口冷氣,一時怔住。
  那年,入秋時節。
  天空鉛雲低垂,光線晦暗,不過片刻功夫,竟然毫無征兆的下起雨來。雲琅擋住額頭看天,回頭道:“師兄、姐姐,這雨看樣子要下大,先找個地方避一避?”
  彼時她還隻是剛及笄的少女,雖然自小家教得十分穩重,秉性卻是明朗天真,踮起腳往前探了探,那盈盈笑靨燦若雲霞,“前麵有家玉器店,看起來還不小,咱們借著看玉避避雨,豈不正好?”
  一進店門,她便看中這塊水膽綠瑪瑙佩。三人都隻是隨意看看,也沒打算要買,待到後來自己去問價,才知道價格不菲。可是她想要的東西,自己總願意盡力去達成,直到奔波一年餘,方才籌夠銀兩。玉器店老板殷勤有加,豎起拇指誇道:“公子必定是貴人出身,一眼就挑到本店的寶貝。”自己卻是苦笑,不過是侯門千金的眼光罷了。
  原來,她還一直留在身邊。
  仁啟三十年,彼此最後一次見麵。
  十六歲的娉婷少女,雲髻輕挽、環佩珊珊,一襲湖水綠紗羅織銀雲裳,倚著細柳憑水而立。斜陽映著她的玉容,顧盼之間已有流動神采,姣妍笑道:“原來是鳳翼,難怪雲琅坐不住,大清早就出門了。”
  侍女站在近旁,低聲道:“小姐,不便與男子相見的。”
  她卻不以為意,落落大方一笑,“那些混話,說得是私相約會之人。此刻大夥都在場,光明磊落說幾句話,有何不便?”話雖如此,到底還是怕惹人閑話非議,隻略敘敘便持禮離去。
  後來出府,雲琅傳話道:“姐姐說,與君相識,各自珍重。”
  中秋沒幾天,景帝便因病薨逝。嫡子為太皇太後扶持,群臣擁立,八月二十六,立為新君,尊號光帝。天淳元年六月,那湖水細柳邊的婷婷少女,以豫國公嫡女身份,被冊為同暉皇後。直到那一刻,方才明白她說的八字含義。彼此終究沒有可能,越牽掛便越是傷懷,不如情留相識、各自珍重。
  一路漫漫走來,陰差陽錯,最後竟然娶了素心。雖說並非情之所鍾,可她畢竟是自己的妻,那樣善良柔弱的女子,難道要辜負於她?當初沒有問她,往後亦沒有機會。那麽,她的心裏可曾有過自己?而如今,她竟然把玉佩轉送迦羅,是要親手斬斷那一線牽掛麽?鳳翼在心內歎了口氣,終究都是有緣無分。
  “鳳翼!該出發了。”
  遠出沙塵飛揚,是葉成勉策馬而來。鳳翼朝他揮了揮手,又將玉佩遞與迦羅,“收起來罷,一會要趕路了。”迦羅點點頭,看著葉成勉漸漸走近,遂不再言語。
  葉成勉麵上頗有些憾色,勒馬說道:“先前聽說,玉邯夫人隨你同赴青州,所以特意去皇上跟前求情,誰知道竟然是不許。”他歎了口氣,又道:“想來是妹妹的事,皇上心裏還在不快。”
  鳳翼心內苦笑,自己能帶夫人同赴青州,其中緣由,外人又如何能夠猜到?見葉成勉甚是煩惱,隻好勸道:“恭順夫人在京中,可與妹妹時常相聚,彼此也有個照顧,你也用太擔心了。等時日長穩定下來,再與皇上說說,或許就恩準了。”
  葉成勉點點頭,又道:“今兒是盛大的日子,咱們卻要急著趕路。”
  鳳翼奇道:“什麽日子?”
  葉成勉朝皇宮指了指,道:“我也是來時路上聽說,皇上要在四妃之上加設皇貴妃之位,升泛秀宮淑妃為皇貴妃,今兒便是冊封盛典。”
  “轟……”一聲響徹雲霄的悶喇聲升起,雖然相隔一定距離,卻仍然能清楚感受到那連綿不斷、聲勢浩大之音,以及隨之帶來的巨大震撼。六萬軍士皆齊齊回頭,底下已經開始竊竊私語,似在揣測那位盛裝受冊的皇貴妃,該是如何寶光流轉、神姿秀麗,才能博得三千寵愛於一身。
  延禧八年正月二十日,因中宮之位久懸,帝遙感於六宮無主,於四妃之上加設皇貴妃之位。泛秀宮慕氏淑惠明敏、溫正恭良,堪為天下女子之表率,統領後宮妃嬪諸等事宜,遂冊為皇貴妃。頒十二頁金冊、親賜玉寶,其餘禮儀均同後製。另冊純妃朱氏為貴妃,齡妃謝氏為賢妃,以襄助皇貴妃協理東西六宮,自始元徵城後宮初定。

  第一章 十年

  延禧十年四月,初夏剛至。
  正是牡丹當季之時,因皇宮內素來盛培牡丹,諸如楊妃醉色、玉簪白、灑金桃紅、煙絨紫、禦衣黃等等,各色品種多得琳琅滿目。小太監們忙進忙出,在椒香殿門口搬運著寬口花盆,待數百盆牡丹落好,幾乎將內庭前簇成一片花海。
  慕毓芫坐在內殿榻上,臨窗迎風撫弄著鬢間散發,瞧了半日牡丹,方才喚來雙痕吩咐道:“剛才瞧著那邊,有兩盆瓔珞寶珠開得恨好,讓人搬到內殿放著,棠兒最喜歡那顏色。”
  “是,知道了。”雙痕笑吟吟答應下,吩咐小太監出去,折身回來翻弄著海缸裏的香櫞,回頭笑道:“娘娘,時辰已經不早,不如早些換上吉服?再過會,隻怕人都到齊了。”
  “今兒又不是我的生辰,有什麽當緊----”慕毓芫話還沒說完,便見七皇子一路小跑撲過來,不由笑道:“你呀,還是整天這般淘氣。今兒是弟弟妹妹的生辰,你這個做哥哥的,可得比他們都懂禮數,不然讓人笑話。”
  “怎麽會?”七皇子笑著撒嬌,在慕毓芫懷裏一陣搖晃,將身上簇新的寶藍色刻絲錦袍揉得不成樣,“兒臣最懂禮數了,前兒父皇還誇過呢。”
  慕毓芫替他扯平衣袍,抿了抿頭發,低頭取笑道:“你父皇,什麽時候不誇你?莫說你真的懂禮數,便是淘起氣來,還不是樣樣都說好?那些話都當不得準,母妃看到的才算。”
  七皇子咧嘴直笑,又貼上去悄悄說道:“母妃,小九在裏麵不高興呢。”
  “嗯?”慕毓芫略微詫異,笑道:“你又胡說,佑綦最是聽話的。今天是他高興的日子,好端端的,哪會有什麽不高興?”
  “真的----”七皇子拉長聲音,轉頭見十公主穿好新衣出來,趕忙上去拉道:“妹妹你說,小九是不是不高興?母妃還不相信呢。”
  十公主也上來倚著慕毓芫,桃紅色結花長穗巧致宮裝,襯得小小人兒粉雕玉琢,仰著小臉笑道:“九哥哥嫌衣服不好,說袍子前麵的團花太大,像是女兒家的衣服,勸了半天也不肯穿。”
  “才五歲大的孩子,哪裏分什麽男女了。”慕毓芫不由一笑,吩咐宮人照看兩個孩子,又起身道:“本宮進去瞧瞧,順便也換了衣衫,你們先到未初堂等著。”宮人們趕緊答應下,領著七皇子和十公主出去。
  慕毓芫進到寢閣,果然看見九皇子坐在一旁,宮人們正在哄勸,於是揮退眾人笑問道:“怎麽了?不喜歡這袍子?”見九皇子點頭不說話,勉強忍著笑意,“佑綦,宴席馬上就要開始,現在再做也來不及。聽話,先穿上過完生辰再說。”
  “是,母妃。”九皇子頗不情願,卻點了點頭。
  “佑綦----”慕毓芫含笑想了想,柔聲說道:“上次,你不是說想學射箭麽?等過幾日,天氣再好一些,母妃得空就親自教你,好不好?”
  九皇子趕忙跳下椅子,問道:“母妃說的話,當真麽?”
  “當然,母妃什麽時候哄過你?”慕毓芫招呼宮人上來換衣袍,自己去內間取出一張鑲金小弓,甚是巧致精良,笑著遞到九皇子手裏道:“這還是從前得的,那時跟你父皇一起去狩獵,已經閑置好些年,現如今把它給你了。”
  “那好,母妃可別忘記。”九皇子方才歡喜起來,催著宮人弄好扣襻,生怕別人把小弓弄壞似的,非要親自去放好才做罷。
  慕毓芫忙吩咐雙痕梳妝,又讓香陶捧來吉服,上身一襲朱色蹙金飛雲鳳紋翟衣,下著桂色盤金彩繡留仙裙。雙痕特意挽了九鸞參雲華髻,珠釵貴而不多,其中一支赤金鑲玉鸞鳥雙頭步搖,燦色奪目、金珠錚錚,襯出皇貴妃的尊榮身份來。待她領著九皇子趕到未初堂,嬪妃們早已熱鬧多時,見她過來,都紛紛起身行禮。
  因皇帝還未駕到,眾妃們皆各自三兩閑話。謝宜華素來不喜熱鬧,故而隻寒暄了幾句便走過來,拉著九皇子笑看半日,問道:“佑綦,什麽事這麽歡喜?是不是,你母妃誇獎你了?”
  九皇子搖了搖頭,高興道:“母妃剛答應,改天親自教我射箭。”
  “難怪呢,能哄得佑綦歡喜。”謝宜華笑著趣了一句,將一個金線荷包係在九皇子腰間,抬頭對慕毓芫說道:“方才聽說,今兒請了宮外有名的戲班子,說是海陵王推薦上來的,預備好生熱鬧一番。”
  “小孩子們,哪裏坐得住聽戲?”慕毓芫說話間瞧過去,見她隻一襲蓮色鴻雁銜綬蔓草紋宮裝,身上裝束甚是清減,因此笑道:“前些日子說後宮該節儉,瞧你今日的打扮,當真該奉為後宮表率,才算不枉費了。”
  謝宜華也是一笑,指著鬢上的東菱玉管珠長釵,“難道,這些就不是釵環?娘娘雖然轄理後宮,可嬪妾守規守矩,釵環戴多少也要管麽?”說著拉了九皇子,“佑綦,你母妃管得真多,是不是?”
  九皇子隻笑不答,慕毓芫卻是有些心事。正巧明帝剛剛趕過來,見宮人們皆笑,於是笑道:“有什麽高興的事,說出來大家聽聽。”瞧了瞧九皇子,又問道:“還有一個小壽星呢?佑綦素來不纏人,方才朕遠遠瞧著,還以為是祉兒。”
  慕毓芫側身讓明帝坐下,朝不遠處指了指,含笑說道:“祉兒跟棠兒在那邊,兄妹倆早來了,正玩得高興呢。”
  “父皇!”七皇子回頭看見明帝,趕忙跑過來。
  “嗬,還是祉兒跟朕親。”明帝很是高興,抱著七皇子坐在自己腿上,“前幾日程大學士也在,說你識字快、字也寫的好,回頭父皇有賞賜給你。”
  “真的?”七皇子得意一笑,摟緊明帝脖子不放。
  “都多大了,還總愛撒嬌?”慕毓芫笑嗔了一句,朝明帝笑道:“皇上總是愛慣著他,也不嫌沉的慌。不如先讓祉兒下來,好好坐著,等一會就該開戲了。”
  “小孩子麽,不用太過約束。”明帝不以為意,正好有小太監上來請戲,遂將折子遞給慕毓芫,“孩子們都還小,你是他們的母妃,不如由你點自己喜歡的,隻當是替他們拿主意了。”
  慕毓芫原無多大興趣,看著明帝高興,隻好隨手點了兩出熱鬧戲,又回頭對謝宜華笑道:“你跟本宮一樣,也不甚懂得戲文。倒是佩柔自小聽得多,喜歡上麵的辭藻,索性讓她慢慢點去。”說著,讓宮人把戲折呈給朱貴妃,囑咐盡管多點幾出。
  謝宜華頷首笑道:“是,嬪妾也不常聽。”
  朱貴妃雖然很是年輕,位分卻甚高,兼之又是皇後的嫡親妹妹,故而並不大與宮妃們合群,隻是落落閑坐飲茶。聽聞慕毓芫如此說,忙轉頭笑道:“還是表姐心細,連些微小事都記得。”說著拿起戲折翻了半日,用指甲掐出幾處痕跡,遞到明帝麵前盈盈笑道:“皇上看看,這幾出戲可還好?”
  “嗯,開戲罷。”明帝略看了一眼,吩咐送下去。
  不多時,戲台上“咿咿呀呀”唱起來。因圖個好日子喜慶熱鬧,前麵幾處戲都甚是花哨,七皇子看得很高興,直拍著手連連叫好。慕毓芫看在眼裏一笑,隻覺被聒噪的不行,對謝宜華笑道:“你瞧祉兒,比台麵上還熱鬧呢。”
  謝宜華也是一笑,“小孩子麽,不就圖個熱鬧。”
  慕毓芫笑著飲了口茶,轉眸見明帝正在跟朱貴妃說話,七皇子又在嘰嘰喳喳,於是低聲說道:“說到小孩子,倒是想起佑馥來。時間真是快,那孩子跟了你兩年,下月也該三歲了。”
  謝宜華點了點頭,神色裏也是有些唏噓,“嬪妾並沒有孩子,如今養著佑馥,就隻當是自己親生的。隻是葉貴人並非不在,總歸是她的親娘,得空的時候,也時常帶著佑馥過去玩會,免得人家母女掛念。”
  先前慕毓芫被冊皇貴妃,其中朱家功不可沒,兼之念及皇後之情,於是帝妃二人都想到一處,於是才冊封了朱貴妃。後來明帝又說,撤藩之事多有漢安王相助,隻是朝廷不宜再封高官爵位,因此頗有些歉疚之情。正好當時葉氏被貶,已無資格撫育子女,慕毓芫思量再三,便將十一公主交由謝宜華撫育。明帝聞之稱讚甚好,再加上慕毓芫一力支持,漢安王功勳顯赫,故而謝宜華也榮升為賢妃。
  此時說到葉貴人,慕毓芫不由環視周圍一圈,大些的皇子公主們都在遠處,隻有熹妃和惠妃挨得近些。熹妃脾氣不大好,年輕嬪妃們多半不喜與之交道,惠妃原本與她相處時日長,加上為人柔和,因此宴席上常見二人一起。再過去便是文、周兩位貴人,都是沉默寡言的,二人各自坐著,半日也不見一言半語。
  謝宜華在旁邊一笑,問道:“娘娘,在找什麽?”
  “嗬,隨便瞧瞧。”慕毓芫嘴裏笑著,回頭看向自己這邊,陸嬪侍奉殷勤有致,自然是緊挨著的,再者江貴人為人乖巧,也揀了相近位置坐著。另有楊氏姐妹二人,正指著戲台低聲說笑,左右兩邊看完,隻是獨獨不見葉貴人。
  “娘娘,別找了。”謝宜華似乎看出緣由來,伸手拉了拉慕毓芫,貼近身子悄聲笑道:“今兒大家都出來看戲,正好後麵無人,所以早起把佑馥送了過去。想來葉貴人必托身子不好,娘倆要單獨清淨一會,自然是不會前來的。”
  “難怪,原來是你在搗鬼。”慕毓芫不由一笑,正要再詢問幾句,抬眸卻見安和公主走過來,於是與謝宜華遞了個眼色,方才笑道:“寅馨,怎麽不坐著看戲?正好祉兒閑不住,東竄西跑的,你就坐他的椅子上罷。”
  安和公主走上前來,先給帝妃二人請了安,又取過茶盞滿上,笑著回道:“兒臣想著慕母妃不愛聽戲,怕慕母妃悶著,所以過來陪著說說話。”
  慕毓芫微微一笑,朝明帝說道:“還是寅馨貼心,又懂事大方。”
  “那是,畢竟是朕的長女麽。”明帝也笑誇了幾句,因七皇子嚷著問話,說是有些沒看明白,少不得與他解釋一番。
  慕毓芫問了幾句閑話,又與謝宜華隨意說笑,忽然聽安和公主說道:“慕母妃,你瞧台上那小生,唱得可真好,人也生得不錯。”
  “寅馨大了,也有女兒家心思了。”慕毓芫打趣了一句,弄得安和公主紅了臉,自己往戲台上瞧去,忽然心頭一陣“突突”亂跳。隻覺甚是奇怪,不由仔細看了看,隻見那小生身著五彩錦衣,臉上脂粉甚厚,已經分不出原本眉目來。隻一雙細長鳳目極是勾人心魂,舉止翩然、身姿飄渺,仿佛從前在何處見過一般。
  謝宜華瞧了瞧,說道:“娘娘,那人似乎有些麵熟。”
  “是麽?”慕毓芫瞧她也有些惑色,心內更加懷疑,可是那人乃宮外的戲子,自己怎麽會見過呢?不由暗笑自己多心,遂笑道:“想來戲子皆是濃妝重彩的,故而看起來麵目相似,也算不上什麽稀奇事。”
  謝宜華笑道:“也是,娘娘說的不錯。”
  正說著話,那戲子卻已經下去。慕毓芫看戲不過是應景,因此也沒太留意,回頭看到安和公主,倒是想起一件要緊事來。安和公主素來機敏,瞧了瞧慕毓芫,因問道:“慕母妃,是不是有話要說?”
  “嗯,是有件事。”慕毓芫點點頭,瞧著周圍人多吵鬧,蹙眉道:“先不著急,明兒你得空過來一趟,稍微清靜些再說。”
  安和公主忙道:“那好,等慕母妃歇過中覺,兒臣再過來。”
  明帝看了半日戲,又被七皇子鬧騰的不安生,略微顯得疲乏,因此說道:“前麵幾出正戲都看完,朕還有事,得先去啟元殿一趟。”
  朱貴妃原本正剝著一枚金橘,聽聞皇帝要走,遂隨手扔在素銀六菱盤裏,上前淺聲笑道:“早起嶸兒貪睡沒起來,這會兒也不知怎樣。臣妾有些放心不下,看戲也是沒個心思,不如跟著皇上一路過去。”
  “也好,反正晚間還有小戲。”明帝微微頷首,鬆手將七皇子放下來,特意囑咐慕毓芫道:“反正你也不愛聽戲,不如讓賢妃陪著先回去,兩人下下棋、說說話。”
  慕毓芫嫣然一笑,“是,臣妾遵命。”
  皇帝前腳一走,多數嬪妃也跟著起身。安和公主見熹妃要走,不便多加逗留,與慕毓芫說了兩句,也緊跟著追上去。慕毓芫囑咐奶娘看好孩子,又對謝宜華笑道:“被吵得頭暈半日,想清淨一會,不如一起隨處走走。”
  謝宜華正在理著裙襟,又將煙嵐色流蘇挽了挽,回頭喚來新竹,吩咐先到玉粹宮接十一公主,方才笑道:“既是娘娘想去,嬪妾當然要跟著。”宮人們也跟著陪笑,簇擁著二人往後走去。
  遠遠的已能看見漱玉軒,描朱勾金的八角寶頂上,蹲著幾隻小巧塗金瑞獸,被明媚的陽光折出耀眼光芒。周圍種植鬱鬱蔥蔥的翠竹,將整座殿身掩去大半,更兼清風徐徐吹動,竹枝竹葉在牆上投出搖曳陰影,更是顯得涼爽宜人。慕毓芫攜著謝宜華走近,順手拉下一掛竹枝,回頭笑道:“等會到裏麵坐著,又清新又涼快,咱倆慢慢說著話,再拿棋來下兩局。”
  謝宜華含笑點頭,上前扶著她道:“娘娘,當心腳下台階。”
  慕毓芫吩咐宮人取棋盒,想了想又笑道:“記得這裏養著好些錦雞,其中有兩隻孔雀雉顏色甚好,那尾羽碧盈盈的,比上好的祖母綠還要漂亮。反正平時不常來,眼下又還得等一會,咱們先到後麵去。”
  謝宜華自然應允,二人走到後院卻嚇了一跳。錦雞倒是養有不少,不過迎麵兩隻孔雀雉卻有些狼狽,也不知是什麽緣故故,原本纖長的尾羽竟被絞得光禿禿的。底下宮人不期見到二人,趕緊跑上來請安,結結巴巴道:“給皇,皇貴妃娘娘……”
  “怎麽回事?”慕毓芫有些不悅,更多的卻是詫異,“你們專門看著錦雞,怎會弄成這樣?平時這裏少有人來,你們便不上心麽?”
  底下宮人皆不敢抬頭,領事的戰戰兢兢回道:“回皇貴妃娘娘的話,昨兒七皇子殿下過來玩耍,瞧著孔雀雉的羽毛好看,所以……”
  “這孩子,越發沒法沒天!”慕毓芫有些動氣,正要吩咐宮人去尋,卻見七皇子一溜小跑過來,嘴裏嚷嚷道:“母妃你看,父皇賞我的迦南沉香串珠!”
  “祉兒,你把孔雀雉都絞了?”謝宜華忍著笑意,故意問道。
  “孔雀雉?”七皇子探頭看了看,像是發覺到慕毓芫生氣,腳下便有些遲疑,撓了撓頭道:“什麽孔雀雉?我不知道……”說著轉身便跑,慌得宮人趕緊去追。
  謝宜華在旁邊直笑,拉住慕毓芫道:“娘娘,當心嚇得祉兒摔了。”
  “你倒好,還給他遞消息。”慕毓芫笑斥了一句,又道:“平日皇上總慣著他,任由他的性子胡來,今天非要好生教訓一下。”
  謝宜華一行笑,一行勸,陪同著回到泛秀宮。二人進到椒香殿,卻不見七皇子的人影,十公主笑著跑上來道:“母妃,七哥哥找父皇去了。”歪著小腦袋想了會,又問:“母妃,七哥哥又惹你生氣了?”
  慕毓芫拉著十公主進去,揀了一塊芙蓉糕與她,歎道:“你七哥哥自小淘氣,平時別跟著他學。等他回來,一定不能輕饒了。”
  十公主抿著小嘴一笑,點頭道:“嗯,我跟九哥哥玩去。”
  慕毓芫吩咐宮人取出棋盒,二人閑閑對弈。誰知等了大半日也不見七皇子,謝宜華看了看天色,起身笑道:“皇上必定不得空,祉兒沒人陪著不敢回來,娘娘隻怕還要等一會。也不知道佑馥接回來沒有,嬪妾先回去瞧瞧。”
  “也好,我也乏了。”慕毓芫吩咐雙痕送出去,起身到寢閣內舒雲榻上躺下,想了會七皇子,隻覺平時不該慣得如此頑劣。忽而又想起先前的戲子,此時回想起來,仍舊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到底像誰卻又說不上來。
  雙痕送人回來,問道:“娘娘,哪兒不舒服麽?”
  慕毓芫將心內疑惑說了說,見雙痕也頗以為然,越發覺得有些放心不下,於是喚來吳連貴道:“今日唱《感皇恩》的戲子裏,有個小生長得甚好,不知何故總覺得有些眼熟,讓人去查一查底細。”
  吳連貴沒跟去不知所以,隻是應道:“是,奴才去安排妥當。”
  “頭暈的很,想清淨躺一會。”慕毓芫揮了揮手,讓雙痕領著宮人們出去,自己迷迷糊糊輾轉半日,卻不怎麽睡得著。忽而覺得一陣涼風拂過,隻是扇得不大均勻,睜眼看去卻是七皇子,正揮著一把小巧的五彩羽扇。
  明帝站在旁邊,笑道:“醒了?”
  “皇上,不用給祉兒說情。”慕毓芫翻身坐起來,理了理鬆散的雲鬢,又將赤金鸞鳥步搖放在小幾上,正色道:“皇上若是慣著他,長大就更難約束了。”
  “母妃----”七皇子有些害怕,躲在明帝身後。
  “宓兒,別生氣了。”明帝笑吟吟坐下,伸手摟住慕毓芫的雙肩,“不過是幾隻錦雞而已,現下已做成羽扇,也算是物有所用。小事上且寬些,將來遇到正事,朕自然不容許祉兒胡來,你也別太擔心。”
  “物有所用?”慕毓芫又氣又笑,欲要起身。
  明帝隻是摟住不鬆手,朝七皇子說道:“祉兒,還不快給你母妃打扇?”七皇子情知慕毓芫過不去,遂放鬆下來,笑嘻嘻跑上來用力打扇。因人小力氣單薄,隻揮了一會,倒弄自己額頭上微微出汗。
  “好了,不用扇了。”慕毓芫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忙招手讓七皇子過來,掏出綃紗薄絹替他擦拭,“回頭去抄十篇小楷,算做認錯。若是還敢有下次,你父皇來求情也不行,非關著你不許出去。”
  “沒有啦,沒有啦。”七皇子仰麵直笑,又在慕毓芫懷裏撒嬌。
  “對了。”明帝在舒雲榻上躺下,身上換了天藍色江牙海水九爪龍袍,襯出豐神雋朗之儀,彎著眼角笑道:“下月十六,乃是你的生辰。朕特意備好一份禮物,現在不能告訴你,保準到時你會喜歡。”
  “既然皇上這麽肯定,那到時候----”慕毓芫瞧他說得篤定,側頭略想了想,“臣妾心裏喜歡也要忍著,偏生不說出來。”
  明帝大笑,“你呀,真拿你沒辦法。”
  七皇子聽得著急,嚷嚷道:“什麽禮物,說一說嘛。”
  “不幹你的事。”慕毓芫伸手拉住他,收斂臉上笑意,“剛才說好的,抄十篇小楷算作懲罰,別在這裏磨蹭了。怎麽,還不快去?”
  七皇子神色怏怏,垂頭道:“哦,兒臣這就去。”

  第二章 風起

  清風掠動著湖畔細柳,周遭盡是“簌簌”風聲,陽光灑在碧澄澄的水麵上,好似抹上一層粼粼碎金。不遠處有一疊假山,因被柳葉半遮半擋,隻露出幾角嶙峋峭石來,上麵零星綻著無名小花。慕毓芫一路穿花拂柳,忽覺眼前一晃,仿似有一襲羽藍宮紗翩然飄過,不由輕呼道:“是誰?”
  “娘娘,不認得我了?”隔著稀稀疏疏的柳葉,那女子有些麵目不清,隻見她身著一襲羽藍薄紗宮裝,行動間甚是纖柔嫋娜。
  慕毓芫上前瞧了瞧,很是迷惑,“是你?怎麽會……”
  “怎麽,娘娘嚇著了?”那女子唇齒生笑走過來,眉眼間帶著嫵媚之態,眼角好似殘著一滴瑩瑩清淚,“娘娘今兒好雅興,打算在湖岸邊獨自賞景?隻是,一個人未免太寂寞,反正我也無事,正好陪娘娘說會話。”
  “不用你陪----”慕毓芫轉身欲走,卻被那女子一把拉住,用力掙了幾回,心內漸漸生出煩躁來,“放手,你到底想做什麽?”
  “娘娘,何必著急呢?”那女子緩緩抬眸,竟然有些眼神灼人,慢悠悠說道:“我隻是擔心,從前說過的那些話,全都被娘娘忘了。”
  “不要再說了!”慕毓芫心內一驚,恍惚間想起什麽來,更不願與她多加糾纏,那女子始終不肯鬆手。二人掙紮拉扯間,一不留神絆到繁複裙帶,“撲嗵”一聲,兩個人齊齊掉入湖中。
  “救命!救……”慕毓芫覺得有水猛灌入喉,嗆得自己喊不出聲,眼前一片朦朦朧朧的雪白水花,光線似明似暗,仿似墜入無邊無際的迷夢。
  “娘娘,娘娘……”
  “雙痕?”慕毓芫睜眼醒來,才知隻是一夢,反手摸向額頭卻是汗津津一片,想來自己臉色也不好,勉強笑道:“沒什麽,夢見掉到湖裏去了。”
  雙痕吩咐人去做安神湯,遞上新汲好的藕色濕絹,“娘娘打小不會水,做夢掉到水裏,自然也是害怕的。早些年剛進宮時,娘娘被人撞到池子裏,把奴婢嚇得要死,還多虧皇上水性好呢。”
  慕毓芫心頭微暖,抬頭笑道:“不錯,隻是夢裏沒人來救。”
  “娘娘淨說笑話,起來梳妝罷。”雙痕也是一笑,說著放茶轉身出去,將紫汀喚了進來,預備梳妝粉盒之類。
  自文太後薨逝以後,慕毓芫便將紫汀調了回來,雙痕等人都是不解,紫汀本人也甚是迷惑,隻是忙不迭的答應下。此時正在妝台邊挑揀,順手拿起三色翡翠盒子,朝雙痕問道:“裏麵的玉蘅珍珠膏,怎麽少了許多?”
  雙痕探頭瞧了瞧,笑道:“你專管這事,倒問起我來?”
  “紫汀,拿來瞧瞧。”慕毓芫隻著湖色水紋輕衫,趿了一雙青蓮色金彩繡鞋,起身下榻卻被雙痕擋住,因問道:“做什麽?你也鬼鬼祟祟的。”
  雙痕笑道:“安神湯弄好了,娘娘趕緊梳妝罷。”
  慕毓芫微微搖頭,走到妝台邊坐下笑道:“你少牽東扯西的,必定是祉兒弄得。前幾日聽說珍珠膏好,還問小丫頭用不用的,準是拿去哄他妹妹了。”
  紫汀上前來梳理頭發,一麵挽著發髻,一麵笑道:“若果真是那樣,也是兄妹和睦的榜樣,娘娘又何必發愁?依奴婢看,七皇子殿下雖然活潑些,待人卻是極好的,將來必定是個多情王爺。”
  慕毓芫掌不住笑了,對著鏡子說道:“胡扯這些混話,跟前的人都比不上你。可惜你年紀大了些,又已經嫁人,不然就把你許配給祉兒。”
  眾人轟然大笑,紫汀紅了臉道:“奴婢混扯,那也是跟娘娘學的。”
  說說笑笑,一上午時光很快過去。快午膳時,多祿跑過來傳話,說是皇帝覺得有些油膩,先預備些清淡爽口的小素菜。慕毓芫說了幾樣皇帝常吃的,讓香陶去吩咐,想了想又喚住她道:“再跟小廚房說一聲,蒸個桂花糖藕粉糕。”
  “是,七皇子殿下最愛吃。”香陶笑著答應下,打起水晶珠簾穿出去,誰知回來時卻有些不高興,嘴裏嘟噥道:“總是過來蹭飯吃,也不嫌累的慌。”
  紫汀沒聽清楚,問道:“誰?”
  慕毓芫起身看向窗外,朱貴妃身穿梨花白宮錦雲裳,臂挽玉蘭折枝刺繡流蘇,身旁領著八皇子佑嶸,正在宮人簇擁下款步而來。於是回頭喚來雙痕,吩咐道:“既然朱貴妃和佑嶸都來了,少不得要再添些菜。反正人多熱鬧的很,不如去把賢妃也叫來,順便帶上佑馥,小孩子們好一塊兒玩會。”
  雙痕欲言又止,遲疑道:“娘娘……”
  慕毓芫瞧了瞧她,淡淡微笑道:“佑馥年紀還小,總歸都是皇上的女兒,也礙不著咱們什麽,又何苦去為難她?去罷,我有些累了。”
  朱貴妃領著八皇子進來,因為素來相熟,隻是略微欠身便算行禮,於美人榻上坐下笑道:“祉兒呢?嶸兒吵了好幾日,說是自個兒不好玩,非要過來瞧他七哥哥,嬪妾也是拿他沒辦法。”
  “慕母妃,佑嶸給你請安。”八皇子上前行禮,一身翡色織金刺繡華袍,腰上係著雙色如意長穗宮絛,襯得小小人兒眉清目朗、俊秀可人,甚是招人疼愛喜歡。
  慕毓芫拉著八皇子的手,柔聲笑道:“去玩吧,七哥哥他們都在裏麵。”
  “佩柔也在?”正說著話,卻見明帝大步流星進來。他來泛秀宮少有通報,宮人也不以為奇,隻是給他取來玉節涼墊,奉上素日常喝的淩雲白茶。
  “正是,嶸兒也來了。”慕毓芫並不起身,待朱貴妃給皇帝行過禮,又道:“臣妾想著人多熱鬧,索性把賢妃也請了。”
  明帝笑道:“是麽?今兒得跟著朕吃素了。”
  “那正好,臣妾心裏也有些油膩。”朱貴妃順著話點頭,對皇帝笑道:“皇上今日來的比往常早,想是前麵事情不多,少了些操心的事。皇上得空多歇息會----”她轉眸看向慕毓芫,淺聲笑道:“芫表姐,你也少擔心一些。”
  慕毓芫看著那明媚笑靨、朱唇皓齒,像足了先皇後年輕時的氣韻,隻是性子卻大不相同,聽完淡淡笑道:“佩柔你說這話,莫非自己就不擔心?”
  二人說了會閑話,外殿通報賢妃駕到。謝宜華進來見了禮,明帝抱著十一公主逗了會,問了些日常起居的話,也看不出高興與否。謝宜華還要再說,明帝卻道:“早上隻喝了一碗粥,現在覺得甚餓,還是早些用午膳罷。”皇帝既這麽說,宮人們自然不敢怠慢,趕緊通傳下去。
  席上原本安安靜靜的,眾人默默吃了半日。宮人端著桂花糖藕粉糕上來,七皇子扭頭看見,頓時嚷嚷道:“藕粉糕……快快,放我這邊來。”自己先揀了一塊吃,又給八皇子和十公主分了兩塊,卻單單不給九皇子。
  “祉兒,這是怎麽了?”慕毓芫沒瞧明白,親自拈了一塊糕遞給九皇子,又道:“你是做哥哥的,對待弟弟妹妹們要一樣,什麽事都不能偏心。”
  九皇子忙道:“母妃,兒臣自己拿就好。”
  十公主抿著小嘴直笑,跳下椅子,走到慕毓芫身邊說道:“七哥哥在生氣,方才要玩九哥哥的小弓,九哥哥不願意,兩個人爭起來了呢。”
  朱貴妃頓下銀箸瞧了瞧,對慕毓芫笑道:“芫表姐,祉兒還是小孩子脾氣,跟佑綦鬧著情緒,等過一會也好了。”
  慕毓芫點點頭,隻道:“嗯,接著吃罷。”
  朱貴妃又道:“芫表姐----”
  “好了!”明帝略帶不悅打斷,眉宇間竟似有些朦朧霧氣,看了看朱貴妃道:“不要總用家中稱呼,既然是跟皇貴妃說話,就還得照著宮中規矩來。”
  朱貴妃忙道:“是,臣妾年輕莽撞了。”
  謝宜華一直沒有言語,此時見孩子們都有些愣住,忙招呼了幾句,聽完朱貴妃話微微一笑,“貴妃妹妹總說自己小,如今佑嶸都六歲了。”
  朱貴妃唇角浮起微笑,曼聲道:“姐姐真是好記性,多承關懷。”
  席上氣氛有些不自然,明帝意興索然吃了兩口酒,隻說前麵還有政事,遂領著多祿等人起駕啟元殿。倒是孩子們不知所以,隻顧搶著吃完,商量著要一起去鬥草。七皇子早忘記先頭不快,拉拉扯扯,硬是把九皇子也拽了出去。
  朱貴妃來不及喚住他們,隻得起身道:“皇貴妃娘娘,嬪妾先行告安了。”
  慕毓芫微笑點頭,看著她轉身漸漸遠去,方才回頭說道:“宜華,你素來不是多嘴的人,今天這是怎麽了?何必說那樣的話,讓她心裏不痛快。”
  “娘娘,嬪妾隻是實說而已。”謝宜華抬眸一笑,走到長榻前打開棋盒,一枚一枚按步擺放著,似有感觸說道:“這兩年來,朱貴妃年紀漸長,心思也長,早就不是小孩子了。比如方才,一口一個芫表姐叫著,她明知皇上不喜歡聽到那個字,卻還總是……”
  慕毓芫抬了抬手,止住她道:“罷了,不必再說。”
  謝宜華微笑點頭,果然不再多說。二人各自有著心事,下棋也是心不在焉,如此下了三五局,越下越慢,彼此發覺都笑起來。慕毓芫讓人沏上新茶來,也懶怠去收拾殘局棋子,對謝宜華笑道:“這樣下著,倒還不如不下呢。”
  香陶自外殿進來,回道:“娘娘,安和公主來了。”
  慕毓芫朝謝宜華點點頭,讓她自側殿出去。安和公主一襲洋蓮紫銀錦宮裝,下穿珠絡縫金帶雲英裙,上來含笑襝衽道:“母妃,兒臣給你請安。”若單論長相容貌,安和公主頗似年輕時的熹妃,隻是眉目更清秀些,言談舉止也是落落大方,透著皇室金枝的矜貴氣度。
  “寅馨,我們到裏麵去說。”慕毓芫瞧了瞧她,微笑著站起來。
  內殿其後有間書房,平日甚少有人,隻為慕毓芫閑暇時寫字之用,二人在榻上相對坐定,宮人們沏茶畢便悉數退出。安和公主瞧著氣氛鄭重,疑惑問道:“母妃,是有什麽要緊事麽?”
  此事對別人或許不要緊,卻事關安和公主終生幸福,慕毓芫斟酌了下說詞,溫和說道:“寅馨,今年已經十八了罷。”
  安和公主似有頓悟,點頭道:“是,二月間過的生辰。”
  慕毓芫飲茶潤了潤,往下說道:“你年紀也不小,前些日子跟你父皇提起,都說該預備你的婚事了。本來也不由我擔心,你母妃這幾年沒少琢磨,隻是兩三年下來,左右都沒合適人選。這麽一天天拖下去,總歸不是什麽好法子。”
  安和公主有些憂色,略帶緊張問道:“那母妃----,是已有準主意?”問完不由紅了臉,畢竟是未出閣的少女,隻低著頭不再言語。
  “若在平時,也可還再等一兩年。”慕毓芫見安和公主抬起頭來,不由微微一笑,情知她心思敏捷非常,於是接著說道:“前些日子,你父皇無意間提起過,說是廣寧王近年常有不足,每每總是居功,大約是想再攀上一門皇家親事。如今公主裏頭,除了你已經成年,其它妹妹們都還甚小,自然是輪不上的。”
  安和公主甚是吃驚,麵帶駭色道:“母妃,莫非父皇打算……”
  “你別急,聽我慢慢說。”慕毓芫摁住她的手,緩緩說道:“不要緊的,也隻是這麽一說,廣寧王並沒有上請婚折子。隻是今年入秋,藩王們就要進京覲見,那廣寧王原本心懷叵測,到時候隻怕你父皇也要為難。所以,不如趁早謀一門婚事,讓你早些嫁出去,也好了結一樁心事。”
  安和公主眼圈微紅,聲音哽咽道:“兒臣年幼無知,但憑母妃費心安排。母妃素來心疼兒臣,事事想得周到,今後……”
  “今後,自然要開開心心的過。”慕毓芫隻是一笑,輕巧帶過話題,“如今的京官大都世襲多代,少年子弟多半浮而不實、虛有其表,況且家中為官做宰的,也是他們的父兄輩,自己半點也做不了主。”說著拈了一方絲絹遞過去,往啟元殿眺望,“前些年平藩時有個陳廷俊,如今是從二品參知政事大臣,你父皇也甚喜歡他,將來日長自然是前程無量,因此打算讓你下嫁與他。”
  “母妃……”安和公主忽然跪下,這一聲叫得情深意切,雖是極力克製,眸中淚水仍是滾滾湧出,“母妃用心良苦,兒臣無以為報。不論將來如何,兒臣總會記著母妃的恩情,不會辜負……”她再說不下去,隻是抱緊了慕毓芫,像是要把多年的委屈都哭出來,淚如雨下卻是無聲。
  將來?將來的事誰能夠預料?慕毓芫看著懷裏的少女,俯身輕拍她的後背,想要安慰幾句,卻又覺得無甚可說。在皇宮的狹小天地裏,各人都有各人的心思,不期望將來她能幫上自己,別互相成為阻礙就好。
  安和公主走後,慕毓芫在寢閣略躺了會。夢裏迷迷糊糊想起午間之事,心中有些輕微煩亂,恍惚憶起皇後臨終托付,一時有些惘然。耳畔似有輕微響動,朦朦朧朧睜開眼來,明帝正眸色柔和微笑,“怎麽醒了,還想再多看會呢。”
  慕毓芫任他握著手,輕聲笑道:“都已經看了十年,還不膩麽?”
  “朕也奇怪,是早該膩了。”明帝故作不解,嘴角笑意情意綿綿,透著花露水似的甜潤氣息,模樣認真想了一會,“朕還是想不出來,可怎麽辦呢?”
  “旻暘----”慕毓芫抬起手攀住皇帝,腕上春水綠鬆石手串滑下,襯出淨瑩白膩的手臂來,“這會還忙麽?若是得空,陪臣妾靜靜躺一會。”
  “宓兒有求,朕怎會不空呢。”明帝俯身躺下來,將慕毓芫輕輕攬在懷裏,含笑說道:“怎麽?莫不是午後片刻,你就想朕想得不行。”
  慕毓芫抿嘴一笑,“好沒羞,說這樣的話。”
  明帝笑道:“那是怎麽了?”
  慕毓芫支著身子坐起來,因嫌鬢上九轉金枝雙鳳步搖礙事,遂取了下來,順帶連金珀耳墜也摘了。弄完複又躺下去,貼著明帝的胸口,輕聲說道:“也沒什麽,隻是和旻暘在一起,方才覺得安心些。”
  明帝拉著一束發絲覆麵,閉著眼嗅了嗅,“宓兒你能這麽想,朕心裏很高興。隻要有空的時候,朕盡量都陪在你身邊。”
  “那臣妾,可做不成賢德妃子了。”慕毓芫覺得空氣太過旖旎,隨口趣了一句,轉而說道:“今天寅馨過來,她的婚事已經說妥當。隻是臣妾想著,畢竟熹妃才是寅馨的生母,還得皇上先去說一聲,免得倒似臣妾多事。”
  “嗯,朕知道的。”明帝點點頭,隻說有些躁熱解開衣襟,翻身笑道:“你替朕把後宮打理的妥帖,又替寅馨做了大媒,今兒一定要好好答謝下。”說著,駕輕就熟封住慕毓芫的嘴唇,殿內頓時安靜下來。
  “母妃,母妃……”七皇子的聲音由遠而近,仿似正跑著過來。
  “哎……”明帝無奈一歎,替慕毓芫整理衣衫道:“祉兒這孩子,總是整日搗亂不安生。不是在外麵玩著,又跑回來做甚?”
  慕毓芫笑得止不住,反手抿著雲鬢道:“你總寵著祉兒,這會兒也知道他淘氣?”
  帝妃二人沒說幾句,七皇子握著一把長草進來,甚是得意說道:“方才跟小九他們鬥草,數兒臣贏得最多,棠兒都快輸得哭了。”
  “瞧你滿頭汗,有沒有欺負你妹妹?”慕毓芫問了一句,七皇子搖了搖頭,剛要喚宮人打水進來,隻聽雙痕在外請示道:“娘娘,吳連貴采辦東西回來,有事回稟。”
  明帝也沒留意,隨口問道:“是預備寅馨的嫁妝?不是有司儀監的人麽?”
  “嗯,還有些小東西。”慕毓芫雲淡風輕帶過,見七皇子正纏著皇帝,遂略微整理梳妝出去,領著吳連貴去了偏殿。
  吳連貴留人守在門外,方才壓低聲音說道:“娘娘,底下的人已經查明,那小生是江南的名戲子,在外省甚有名聲,本名喚做薛黎……”抬頭看了看,補道:“想來娘娘已經想起來,正是先前蝶姬的胞弟。”
  當時雖然答應蝶姬,留得她弟弟一條性命,但人在京城總是多有不便,因此封上重金打發遠遠的,讓他們母子自去度日。慕毓芫想到於此,又憶起早晨的夢,心中甚是不安,不由問道:“薛家獨此一脈,薛夫人怎舍得送去做戲子?”
  “娘娘,你有所不知。”吳連貴似有感歎,搖了搖頭,“聽戲班子的人說,薛氏母子原本打算回鄉,誰知路上遇到賊人,身上錢財被洗劫一空。薛夫人沒有辦法,隻好將兒子送到戲班子裏,自己幫著做些粗活,勉強維持生計。”
  “即便這樣----”慕毓芫沉吟片刻,還是不解,“縱使薛黎後來成名,在外省風光兩下也罷,何苦回京招惹是非?”
  “倒不是薛黎想來京城,隻因海陵王去南麵辦事,偶爾聽了一回戲,說是比京城戲子唱得還好,非要帶著戲班子進京。”
  “敏璽?”慕毓芫蹙眉想了會,思量道:“敏璽性子不拘,行事又是浮躁,去年還為一個煙花女子鬧事,弄得海陵王妃整日垂淚。如今興師動眾帶薛黎回來,還不知會惹出什麽風波,畢竟留著薛黎不妥,還是早早打發了的好。”
  “隻怕不行。”吳連貴甚是為難,苦笑道:“聽聞海陵王在西郊買地,說是要新蓋一座宅院,落成便要送給薛黎居住。”
  慕毓芫也是無策,歎道:“這個海陵王,真是要瘋魔了。”
  “娘娘----”香陶在門口喚道:“皇上正找娘娘,問晚膳吃點什麽。”
  “嗯,就來。”慕毓芫應了一聲,回頭囑咐道:“此事不宜惹出麻煩,估計海陵王也是一時新鮮,等過些日子淡了,找人把薛黎打發出京。”吳連貴趕忙點頭,跟在她身後一起出去。

  第三章 金枝

  四月二十六日,安和公主下嫁陳廷俊。熹妃母族人丁凋零,近親中並沒有人在朝為官,隻得一個遠房堂叔在蘇羊,卻隻是不入流的縣衙主簿。皇帝對此很不滿意,隻是此時特意提攜上來,卻也顯得不大合適。大臣們趕著商議好幾日,最後事出權益,安和公主以皇貴妃養女身份,由豫國公慕家完備娘家事宜。
  鹹熙宮冷清寥落多年,今日被裝扮的花團錦簇、吉祥喜慶,因安和公主的婚事有皇貴妃支持,整個婚事排場辦得愈發盛大。內殿宮人皆在忙碌,二皇子正在整理新裝,赤色祥雲麒麟八團蝠紋吉服,與其敦厚模樣很是相襯。熹妃看著眼前熱鬧,再看向滿殿的紅綃金羅裝飾,神情恍恍惚惚,臉上竟有幾分落寞之意。
  二皇子走上前去,問道:“姐姐出嫁,母妃是舍不得麽?”
  “舍不得?”熹妃反問一句,就近揀了朱漆檀木椅子坐下,因盛裝華服在身,愈發顯出身形豐腴微福,“今日出嫁的安和公主,是皇貴妃娘娘的養女,我為何舍不得?眼下送走了,也樂得眼前清淨些。”
  二皇子不妨招出如此一番話,著急道:“母妃,今天是姐姐大喜的日子,快別再這樣說了。姐姐正在裏麵梳妝,讓她聽見豈不傷心?”
  “母妃----”安和公主緩步出來,身穿真紅色百子刻絲廣袖長袍,領口、袖口皆飾以蹙金折枝花紋,加上鬢上珠釵錚錚、玉翠環繞,愈顯平日沒有的端麗之姿。顯然是已經聽到二人談話,低頭咬了咬唇,保持好婚嫁女子的合宜淺笑,“母妃幫忙瞧瞧,女兒可還有不妥之處?”
  熹妃將臉別轉過去,硬聲道:“皇貴妃娘娘準備的,能不好麽?”
  “你們----,都退下罷。”安和公主聲音無奈,揮退殿內宮人,拉著二皇子跪在熹妃麵前,哽咽述道:“母妃,當真那麽恨女兒麽?若不是皇貴妃出麵,女兒遠遠的嫁到廣寧王藩地,或是隨便配個不淑之人,母妃難道就不心疼?”
  熹妃神色甚是傷感,卻不言語。安和公主仰起麵來,不讓淚水湧出弄花喜妝,略微緩和一會,平靜說道:“女兒雖然貴為公主,終究也不過是一名女子,比不得弟弟,將來還有封王拜爵的機會。若是年少嫁的人不好,今後一生也就算毀了。不用說遠的,隻拿樂楹姑姑來說,父皇何嚐不偏袒於她?母妃且瞧她後來,夫死子亡,傷心失魂到何等田地?”
  “寅馨,寅瑞……”熹妃將二人摟進懷裏,熱淚“啪嗒啪嗒”滴落下來,“母妃隻有你們兩個,將來你們都各自出去,母妃一個人該怎麽辦?你父皇他……你們也都是知道的,便是偶爾過來,也不過坐坐就走……”
  “母妃,別擔心。”安和公主勉力一笑,清理聲音說道:“女兒雖然出嫁,終究還是在京城裏,今後自會時常回宮看望,一樣的陪著母妃說話。等到弟弟長大封王,也有了自己的居所,母妃還可以兩處散散心呢。”
  二皇子一直插不上嘴,聞言忙道:“正是,兒臣一定孝順聽話。”
  安和公主掏出綃紗絲絹,欲要替熹妃擦拭淚痕,熹妃卻握著她的手道:“別,別用你的絲絹,大喜的日子,沾上淚水多不吉利。母妃沒事……”雖如此說,聲音仍舊帶著哽咽,“隻要你們……都好好的……”
  安和公主站起身來,整理著身上的喜服,待熹妃稍微平息些方道:“時辰不早,女兒先去泛秀宮一趟,按規矩還得給慕母妃磕頭。”她往外走了兩步,又放心不下回轉身來,遲疑說道:“這些年來,慕母妃待我們總歸不壞,母妃就別再恨她了。”
  “恨不恨的,何時輪到我了?”熹妃止了眼淚,嘴角笑意含著一縷哀怨,隻是緊緊摟住二皇子,“莫說她待我們母子還好,便是不好,我又能把她怎樣呢?別耽誤婚禮吉時,你快趕著去罷。”
  安和公主緩緩出去,在鹹熙宮大殿台階前駐足,仰望著湛藍無雲的晴空,凝目注視良久,方才踩著小角踏上輦。趕到泛秀宮內殿,才知樂楹公主今日也在,因此上前見禮道:“侄女寅馨,給姑姑請安。”
  樂楹公主將她打量一番,似笑非笑道:“寅馨今日的打扮,真是不錯。”
  “寅馨,不必多禮。”慕毓芫抬手虛扶一下,側首囑咐了雙痕幾句,又對安和公主說道:“今天是你的好日子,趕著忙正事要緊。昨日翻出來幾件首飾,平時戴著太過華麗,因此讓雙痕取出來,你跟著進去挑挑罷。”
  安和公主知情識趣,忙道:“是,不打擾母妃和姑姑說話了。”
  “真會說話,不愧是皇嫂調教出來的。”樂楹公主看著遠去的新娘,不知勾起什麽心事來,輕聲一笑,“聽說寅馨跟皇嫂親近,今日親見才知不假,熹妃尚在,稱起母妃連姓氏都不帶。”
  慕毓芫知她心內頗多怨憤,雖聞激言也不以為意,隻是勸道:“敏珊,寅馨總歸稱你一聲姑姑,別跟小孩子一般見識。”
  “跟她計較?”樂楹公主輕笑起來,雖然嬌妍容顏並無多少改變,但那笑容卻失去年少明媚,帶著一痕抹不去的隱傷,“我與她素來沒有瓜葛,為什麽要為難她?隻是想起皇兄從前的話,那些江山社稷、國朝子民,說得何其振振有理。如今,輪到自己的女兒出嫁,怎麽就全都忘記了。”
  慕毓芫想說當時不得已,話到嘴邊卻又咽下。不論如何,那次撤藩事件的確帶給她太多傷害,事後再去解釋有何意義。樂楹公主怔忡了會,接著說道:“既然把我嫁到藩地,為何又把他們統統都殺了?夏烈王再多不是,再礙著皇兄的江山----”她輕輕合上眼簾,似要抿住難抑的悲傷,“佛寶他……也是皇兄的親外甥……”
  “敏珊……”慕毓芫不知如何勸慰,亦隻有默然。
  “娘娘,吉時到了。”
  樂楹公主站起身來,說道:“那樣熱鬧的場合,我就不去了。”
  慕毓芫不願勉強她,於是點了點頭,“外頭不過是花樣子,人多也吵鬧的很,你就在椒香殿歇息著,午膳時我讓人送菜進來。寢閣裏有剛洇好的木香花片,你素來愛喝那個,原預備讓人送去公主府,正好來了就先嚐嚐。”
  “皇嫂,還拿我當小丫頭呢?”樂楹公主淡淡應了一句,卻不等慕毓芫說話,側首喚上阿璃,翩然轉身往裏走去。
  慕毓芫帶著心事趕到前麵,未初堂內已是赫赫滿殿的人,因是皇帝長女出嫁,宴席準備的格外豐盛,禮儀排場也是極大。吉時一到,安和公主持大禮拜別皇帝,乘上朱色飛燕踏月鎏金華輦,前往公主府舉行新婚儀式。
  宴席上嬪妃到數不少,一個個皆是盛裝麗服打扮,畢竟赴宴不過湊個熱鬧,因此仿似逢年過節般喜氣洋洋。隻有熹妃臉上略隱傷感,望著一點點遠去的安和公主,眼圈漸漸有些泛紅,張了張嘴卻是無言。明帝看著她略微蹙眉,低聲說道:“大喜的日子,你哭什麽?寅馨又沒嫁去外省,今後見麵日子常有,好端端的別惹人笑話。”
  “是,臣妾沒哭。”熹妃小聲應了一句,因著皇帝待之冷淡多年,位分不長,年輕時的驕傲心氣早已消盡,聞言忙拭了拭眼角。
  慕毓芫拉了拉皇帝,輕聲說道:“姐妹們都在等著,皇上開席罷。”
  明帝朝多祿抬手示意,殿內頓時絲竹管樂聲起,待眾人各就其位,方才問道:“怎麽敏珊沒來?早上不是在麽,還是不願意出來?”
  “說是不喜熱鬧,在椒香殿內清淨會。”慕毓芫隨口應了一句,往金摩羯紋海棠杯斟滿酒,遞到明帝麵前道:“皇上喝酒罷,等會讓人送菜過去就是。”
  明帝飲了一口,歎道:“都過去兩年了,敏珊還是這麽耗著。說給別人不樂意,也不願意見人,偶爾提到雲琅,總是大哭大鬧一場了事。”
  “是,都不能說。”慕毓芫微生感慨,心內想起雲琅甚是牽掛,家裏催著娶親已經多次,先頭還勉強敷衍兩下,後來索性賴在青州連信也不回。
  帝妃二人皆有些默然,周遭樂聲倒是愈發熱鬧。江貴人挽著流蘇上來敬酒,一襲絳紅色的織金石榴紋宮裝,臉上霞暈妝畫得精巧細致,笑吟吟說道:“今兒是大公主的好日子,臣妾等人也跟著高興。話說起來,婚禮能辦得如此熱鬧風光,還是多虧皇貴妃娘娘操持,隻怕這些天早累壞了。”
  “有內務府的人,本宮也不用做什麽,哪裏會累呢?”慕毓芫淡淡打斷她,隻覺說得不倫不類,轉頭看向熹妃道:“熹妃姐姐,從今兒寅馨起就住公主府,也不知那邊人手齊備與否,回頭你幫著清點一下。”
  熹妃麵色稍平,應聲道:“是,嬪妾自會料理。”
  “恭喜熹妃娘娘了。”江貴人略客套一句,等著明帝飲完清酒,將金伎樂紋八棱杯接回手中,立著不走又問:“皇上,喝著這羅浮春可還好?”
  “嗯,酒味甚佳。”明帝微微頷首,瞧著她雲鬢上的金靈芝鏤空雙頭釵,看了會笑道:“這支釵很不錯,你戴著也十分相襯,很合你的氣韻。”
  江貴人聞言甚喜,更兼之當著眾位嬪妃的在場,那笑容便綻出別樣光彩,微垂螓首回道:“多謝皇上誇讚,是皇貴妃娘娘先頭賞賜的。”
  “嗬,難怪有些眼熟。”明帝一笑,卻顯得有些意不在此,“你不用站著,自己下去隨意罷。”順著江貴人身影瞧了瞧,側首問道:“葉貴人呢?她如今也越發古怪,凡是熱鬧之時,總是沒個人影,自己躲在宮裏做什麽?”
  慕毓芫看了謝宜華一眼,見她輕輕點頭,便知又是將十一公主送了過去,於是掩飾回道:“臣妾也不清楚,或許是身子不舒服罷。”
  “是麽?”明帝自問一句,眉頭微蹙。
  “哪有不舒服,臣妾今早還見到呢。”朱貴妃在旁邊插了一句,手裏剝著新鮮的綠玉葡萄,囤在六瓣葵口玉碟裏,回頭讓人遞給八皇子慢慢吃。小宮女捧著銅盆上來,略洗了洗,朝慕毓芫笑道:“皇貴妃娘娘,莫非你還不知道?葉貴人時常掛念佑馥,平時又怕打擾賢妃姐姐,所以專挑熱鬧的時候留下,單獨在玉粹宮陪著玩呢。”
  慕毓芫知她不喜葉貴人,原以為會在皇帝麵前多言幾句,卻不想扯出謝宜華來,欲要阻止也是來不及。果然,明帝轉頭看向謝宜華,臉色不悅道:“你幫著皇貴妃轄理後宮,葉貴人不遵規守矩,本就該多加教導,怎麽反倒幫著她胡亂行事?既然佑馥是由你來撫育,你就是她的母妃,今後不用再特意交給葉貴人。”
  謝宜華隻是點頭,應道:“是,臣妾遵旨。”
  底下嬪妃們說笑熱鬧,自然不知這邊機鋒往來。慕毓芫看著眼前的盛景,隻覺滿目都是盈盈笑靨,卻是各自藏著本意,心下生出輕微煩躁。陪著皇帝說了會閑話,越發覺得勞乏困頓、興味索然,於是起身離座道:“敏珊還在後頭,隻怕一個人悶得慌,臣妾也有些累,想先回去陪著她歇會。”
  “嗯,是哪兒不舒服麽?”明帝眸色擔心,握著她的手問道:“要是覺得難受,朕陪著你回去。”
  “不用。”慕毓芫微微一笑,“皇上不在這兒坐著,姐妹們就沒意思了。臣妾隻是早起沒睡好,等會瞧了敏珊,自己靜靜睡會就好。”
  明帝這才鬆開手,對雙痕說道:“若是有事,你趕緊過來回朕。”
  回到椒香殿,大殿內靜得悄無聲息。慕毓芫揮退周圍宮人,領著雙痕進到寢閣,樂楹公主正在撥弄白玉花觚,震得花瓣上水滴滾珠似的灑下來。聽聞腳步聲回頭,側首看了半日問道:“皇嫂,莫非有什麽心事?”
  “嗬,你還會看人了?”慕毓芫原本有幾分鬱鬱,聽她這麽一問反笑起來,“一個人呆著悶不悶?我在前頭也是無事,又有些累,索性回來跟你說說話。”
  “已經這樣了,還有什麽可說的。”樂楹公主懶洋洋的,仰臥躺在楊妃長榻上,用藕色繡荷絲絹掩住雙眼,似乎欲要昏昏睡去。
  “那好,我也去睡會。”
  樂楹公主忽然坐起來,拉住慕毓芫的袖子問道:“皇嫂,我有話想問你。”待慕毓芫點了點頭,又道:“人人都說皇兄待你好,可是也有那麽多妃子,你心裏真的沒有惱恨過?當初,何必要嫁給皇兄呢。”
  “怎麽這樣問?”慕毓芫勉力一笑,略微沉默了會,“我隻是一名妃子,哪裏說得上什麽惱恨?再說,一個女子要嫁給誰,也不是自己能決定的。”
  樂楹公主有些頹然,坐在榻上說道:“果然,還是做男子好些。可以建功立業,可以四方遊走,再不受他人半點約束。想來我是投生錯了,這樣落魄可憐的公主,真是不做也罷。”
  “別胡思亂想,皇上剛才還----”
  “不用說了。”樂楹公主冷冷截斷,繼而說道:“皇兄的心裏隻有天下,隻有江山大業,何必再把妹妹放在心上?既是如此,還是不聞不問更好些。”
  “嗯。”慕毓芫亦是疲憊,也不再勸。
  “皇嫂----”樂楹公主喚了一句,漫漫說道:“從前皇後嫂嫂賢惠大度,如今皇嫂你也如此,替皇兄打理著偌大的後宮,處處都是替他著想。我真是覺得奇怪,莫非你們不曾年輕過,嫁了誰便喜歡誰麽?倒好似,隻有我才是胡來的人。”
  “年輕的時候?”慕毓芫想起環佩珊珊的少女,衣袍飛揚的少年,想起澄澈無塵的清朗碧空,春樹間繽紛飛揚的花瓣雨。心思兜兜轉轉,似有一縷神魂穿梭於流年,無數景象飛速流逝,最後卻隻說道:“過去太久,都已經不記得了。”
  “唉……”樂楹公主似有感觸,長聲一歎。
  “皇上,皇上金安……”外殿傳來略帶慌張的聲音,仿似明帝突然進來,把宮人們驚嚇不小,聽著腳步聲也是急促淩亂。
  “宓兒----”明帝掀起玉翡翠珠簾,大步流星走進來,因見樂楹公主扭頭要走,忙上前一把拉住她,“你先別走,青州送來雲琅的消息。”
  慕毓芫甚是疑惑,問道:“什麽要緊事,讓皇上親自趕來。”
  明帝鬆開樂楹公主,上前抱住慕毓芫的雙肩,溫和說道:“你聽完別著急,是雲琅前幾日清肅邊境,為了救人,不小心受了一點小傷。”
  “一點小傷?”慕毓芫淡淡反問,心內焦慮不已,“雲琅不是吃不得苦的人,若真的隻是一點小傷,豈會千裏迢迢報信回來?皇上,你跟臣妾說實話,雲琅他……”
  “沒事,沒事的。”明帝安慰了兩句,眉頭也是解不開,“聽說傷勢,的確比往常重些,軍中醫官正在竭力救治,說是暫時應該無礙……”
  慕毓芫聽了更是著急,連連問道:“暫時?什麽叫暫時?”
  明帝麵有難色,忙道:“朕已經讓人挑選禦醫,等會貴重藥材備齊,讓他們前往青州,一定會治好雲琅的。”側頭看到樂楹公主,卻是有些遲疑,“敏珊----”
  “他是生是死,與我何幹?”樂楹公主眸中水光盈動,身體不自控的顫抖著,死死握緊了雙拳,抬頭朝明帝吼道:“我的心早死了,早就死了!事到如今,你還告訴我這些做什麽?他要死便死,大家都死了才好!”
  明帝目光急痛,伸手攔住她道:“敏珊,皇兄知道對不住你,你要恨、要怨,皇兄也是無話可說。可是整整兩年過去,你也不肯好好說一句話麽?”
  樂楹公主仰麵一笑,淡淡問道:“那麽,皇兄想說點什麽?”
  明帝微有遲疑,緩緩說道:“小的時候,但凡你受了什麽委屈,肯定第一個來找皇兄,那時總是費心去哄你。隻要你想要的,不論多麽荒唐、多麽難得,皇兄總是盡力去給你尋來。如今,也是一樣……”
  “那好,皇兄把佛寶還給我。”樂楹公主直視著明帝,在他發怔的目光裏輕笑,趁其不備用力抽手,“夠了,放開我!”說完竟然頭也不回,匆匆甩簾離去。

  第四章 今非昨

  山風浩烈,天色蒼茫。
  夕陽漸漸西沉,恰好與山頂端部相接,仿似一枚粼粼耀目的鴨蛋黃,自高空投下萬道金紅之芒。兩山峽穀間回響著馬蹄聲,浩浩蕩蕩的萬餘人隊伍,展成一條巨長蜿蜒的人龍,在山間曲路上緩緩行進。
  “公主殿下。”一名赭色軍袍的將官策馬過來,勒住韁繩欠了欠身,“前麵就是青州軍營,末將已讓人趕去通稟,很快就會有人來接駕。”
  遠處金色霞光映照,依稀可見兩座數丈高的望風哨樓,頂上赤色錦旗迎風飄揚,上麵寫著一個偌大的“雲”字。其實相隔還有點遠,並不十分看得清楚,因此樂楹公主也有些懷疑,那隻是一種幻覺而已。一路上顛簸勞苦,隻希望能早些趕到軍營,可如今近在咫尺,卻有些開始懷疑自己。
  昔時年少,一心想要得到他的真心,想與他執手共度漫長一生。而後奉命嫁人、夫死子亡,整日整夜的以淚洗麵,早將少時心思淹沒下去。可是一想到他會死,一想到會從世上永遠消失,心就好像被掏空一樣。最後,還是千裏迢迢趕來。可這一切,到底是因為自己放不下?還是因為已經生無可戀,所以借此遠離京城傷心地?
  “公主,有人來了。”阿璃推了推,輕聲喚道。
  “嗯?那人是誰?”樂楹公主回神過來,展目看向前方,來者是位身姿瀟灑的中年將官,隻是那輪廓並不像是鳳翼。
  “末將葉成勉,見過公主殿下。”
  “葉將軍請起。”樂楹在車上免了禮,瞧瞧打量著,原來這就是葉貴人的兄長,閩東王的長子,“聽聞雲將軍受傷,怎麽鳳將軍也不在麽?”
  葉成勉麵有難色,隻道:“還請公主下輦,末將路上慢慢細說。”
  樂楹公主當即頷首,葉成勉一路交待原委。原來去年寒冬暴雪,霍連國內牛羊牲畜死之大半,族民生計難持,對青州村莊的掠奪愈加瘋狂,許多村子都被搶劫一空。如此一來,兩國邊境摩擦日益激化。隨著霍連國內新冊王後,所需物資更是眾多,但是邊境已無所可搶,因此愈發朝燕朝內部擴展。上月十八,霍連小股部眾趁夜偷襲清河城。雲琅和鳳翼聞訊帶兵增援,暗夜中二人都有所受傷,尤其以雲琅當胸一箭駭人,險些要了他的性命。
  “雲琅他----”樂楹公主甚是著急,也顧不上聽葉成勉再說,翻身跳下馬,急急奔向大將主營帳篷,掀起門簾便衝進去。
  “公主?”說話的是傅素心的侍女小珍,手裏正端著一碗湯藥,猛地看到樂楹公主甚是吃驚,疑惑道:“公主,你怎麽來了?”頓了頓,像是明白些點什麽,“雲將軍的傷勢剛控製住,已經沒有性命之憂。”
  樂楹公主隻是怔怔站著,一言不答。
  “公主,你來了……”雲琅臉色蒼白黯淡,連嘴唇也沒有鮮活顏色,說話聲音亦是虛弱,卻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別站著,找張椅子坐下罷。”
  ----咫尺,卻是天涯。
  分明隻有三五步的距離,樂楹公主卻覺得有些遙遠,每走近一步,都仿似要耗費巨大的力氣,腳上有如灌鉛一般沉重。千言萬語堆積在喉嚨間,哽咽得幾乎不能呼吸,努力張了張嘴,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別哭,我還活著呢。”雲琅費力微笑著,似乎想要安慰她。
  “不……不……”樂楹公主不斷搖頭,似要甩掉所有的悲傷,“和從前……不一樣了……”她痛徹心扉的哭起來,俯在雲琅身上顫抖著,眾人皆是默然,亦不敢上前出聲相勸。
  “公主……”雲琅等她哭了半日,情緒漸漸平複下來,才道:“我身上的傷勢雖然凶險,卻也已經沒有大礙。加上你帶來的名醫良藥,隻消養上一兩個月,保證和以前一樣生龍活虎,你也別擔心了。”
  樂楹公主淚眼婆娑,抽噎問道:“你現在……好一些沒有?”
  雲琅稍微換了一下姿勢,看著她笑道:“本來是好多了。剛才被你壓得難受,又被淚水泡了半日,隻怕都已經洇成鹹肉了。”
  “傷成這樣,你還有心情說笑?”樂楹公主趕忙鬆開,隻覺眼前之人有些陌生,眼角眉梢之間,都蘊著一縷抹不去的疏離感。或許吧,那個孤傲不羈的白衣少年,那個不知世事的任性少女,早就已經無聲死去……
  “臣婦傅素心,見過公主。”大約是聽聞消息,傅素心獨自匆忙趕進來,襝衽行禮道:“隻因外子腿上有傷,不能前來見駕,還望公主……”
  “好了,不用客套。”樂楹公主淡淡打斷她,拭了拭臉上淚痕,因擔心眼睛太過紅腫,側身說道:“太醫都在外麵,讓他們去給鳳將軍查一下傷。一路上顛簸不斷,我在這裏稍微坐會,再過去瞧你們。”
  傅素心點了點頭,應道:“是,臣婦回去等候公主。”
  雲琅支起身子半倚著,端起清茶喝了一口,對小珍說道:“我看師嫂很是疲憊,隻怕一個人忙不過來,你還是先回去幫忙吧。”
  小珍忙道:“是,奴婢告退。”
  待跟前的人都已退盡,雲琅方才問道:“你跟著太醫他們一起來的?從前你偷偷跑來青州,皇上知道很是生氣,這次怎麽反倒應允了。”
  “嗬,自然是有原因的。”樂楹公主輕聲一笑,透出幾分自嘲的意思,“皇兄說隻要我想的,他都給我,所以今後我不管想去哪兒,都由得自己。隻怕皇兄他,還巴不得我會任性一回呢。”
  雲琅不再多言,又問:“我姐姐呢,可還好?”
  “皇嫂麽----”樂楹公主想了會,淡淡笑道:“我也不知好不好,皇兄待她自然是不錯的,後宮裏也還算平靜,祉兒他們也長得很好。隻是我總覺得,這樣的日子對皇嫂來說,雖然不壞,也未必有多開心罷。”
  雲琅不知京中情況,不由問道:“怎麽?莫非是宮內有事?”
  “宮中人多,事情自然是少不了。”樂楹公主隨便帶過,替雲琅沏了一盞茶,“宮內並沒有什麽大事,看你說話很是費力,還是先躺下歇息會。我出去瞧瞧鳳師兄,稍微說兩句話,很快就回來看你。”
  “嗯,不急。”雲琅點點頭,不再說話。
  樂楹公主徑直走出帳篷,卻不急著去見鳳翼,問了邊上的軍士,領著阿璃朝葉成勉之處走去。葉成勉正在整理諜報,抬頭有些吃驚,上前行禮道:“見過公主,有事吩咐一聲就好,不用親自過來。”
  “沒事,不必拘禮。”樂楹公主環視周遭一圈,內中布置很是素淨,與一般武將不同的是,角落放著一個良高的書架,上麵是密密麻麻各色書籍。略微沉默了一會,抬頭淡笑道:“難怪葉貴人知書達理,原來是出自書香門第,從小耳濡目染、家學傳教,自然與尋常女子不同。”
  葉成勉聞言微怔,複又擺手笑道:“公主說笑,我那妹妹哪會愛看書。我擺了這麽些書在這裏,也並不常去看,都是內子先前著人送來的。家中的人都不在身邊,偶爾想起他們,見到這些書,也就好像見到人一樣。”
  “將軍自謙了。”樂楹公主淡淡一笑,隻做漫不經心問道:“方才聽將軍說,霍連國冊了新王後,不知那女子是什麽人物?”
  葉成勉並不知前事種種,隻道:“末將也不是很清楚,隻聽說是霍連大將端木琚之女,名字叫什麽卻不記得。”說完猶豫了一會,疑惑問道:“公主,是想知道那王後的事情?如若不然,末將讓人去打聽一下。”
  “不用了,隨口問問。”樂楹公主搖了搖頭,卻有些心不在焉,“葉將軍隻管忙,我去瞧瞧鳳將軍他們。”走了兩步又回頭,問道:“對了,迦羅呢?怎麽不見她?”
  葉成勉笑容玩味,意有所指道:“迦羅姑娘擔心兩位師兄的傷勢,每天都在兩邊來回跑,方才雲將軍那裏沒見,自然是在鳳將軍那邊。”
  樂楹公主不是很明白,頷首道:“那好,正好一並瞧瞧。”
  趕到鳳翼的帳篷,卻並沒有見到迦羅。傅素心和小珍正在煎藥,帳篷裏一股子濃濃的渾悶藥香,鳳翼看起來還算精神,倚在虎皮褥椅子中笑道:“還請公主見諒,太醫說我的腿得過幾天,此時起來走動不大方便。”
  “無妨,不用那些虛禮。”樂楹公主在旁邊坐下,從傅素心手裏接過茶,頷首讓她也坐下說話,方才問道:“你和雲琅身手甚好,怎會弄得兩個人都受傷?”
  “武功再好,也敵不過人多。”鳳翼微微搖頭,似在當日回憶裏恍惚出神,靜了會才道:“當時我們去的匆忙,帶的人也不算多,霍連人正放火燒村子,遍地都是殘肢斷骸、鮮血橫流,幾乎沒有一塊幹淨的地方。霍連人見燒殺的差不多,正準備撤退,卻不知哪跑出來個孩子,衝上去抓著人,又哭又咬硬是不鬆手。”說到此處頓了下,朝傅素心抬了下手,“素心,你去把笙歌叫進來。”
  沒過一會,一個身材瘦弱的小孩子跟進來,約莫七、八歲的年紀,抿嘴不言的模樣很是倔強。鳳翼將那孩子拉到身邊,接著說道:“當時霍連人急著要走,自然沒工夫跟個小孩子糾纏,上前一拎把笙歌舉了起來,打算活活摔死他。雲琅早殺紅了眼,衝到霍連人裏救了笙歌,不過帶著人終究不方便,所以撤退時不慎中了箭。”
  樂楹公主問道:“那他的父母家人,都被霍連人殺了?”
  “是,都死了。”鳳翼微微點頭,讓傅素心摟著那孩子,“他小名叫做四哥兒,我給他改了名字,從今往後就算是我的兒子。”
  “是我,對不起你……”傅素心眼圈一紅,低頭捂著嘴,雖然極力克製著情緒,晶瑩的淚水還是在眼眶打轉,幾欲墜落下來。
  “這是……”樂楹公主很是迷惑,看著二人的神色想了會,漸漸有所頓悟,“莫非玉邯夫人……”話說一半,卻沒有再說下去。
  鳳翼拉著傅素心的手,溫和笑道:“素心,笙歌就是我們的兒子。”
  傅素心勉強微笑,拭了拭眼角淚痕,“想來是我命薄,小時候娘親兄弟死的早,後來嫁了你,卻又不能為你……”
  “好了,別說這些。”鳳翼拍了拍她的手,平靜說道:“我自小就是孤兒,名字也是師傅起的。父母家人從不知訊,甚至連本姓都不知道,也無所謂孝不孝,橫豎都是一個人。如今有你在身邊,還有笙歌,也算是和和美美的一家人。所以素心,你也別再胡思亂想了。”
  傅素心默默點頭,忽而轉向樂楹公主道:“公主,聽說你和迦羅相熟,你的話她或許會聽一些,你能不能----”
  樂楹公主見她欲言又止,不由問道:“能不能什麽?”
  傅素心避開鳳翼的目光,雙手在裙子上絞緊,似乎心內正在劇烈掙紮著,沉默半晌之後,終於輕聲說道:“你幫我問問她,願不願意嫁給她鳳師兄……”
  “素心!!”鳳翼突然厲聲,打斷了她。
  樂楹公主嚇了一跳,倒不是鳳翼聲音太大,而是被傅素心的請求嚇得不輕,忽然想起葉成勉說的話,此時方才明白過來。正打算開口勸解二人,卻聽身後一個聲音冷冷說道:“師嫂不用費心,我早就立過毒誓,這一輩子都不會嫁人!”
  “迦羅……”
  “見過公主。”迦羅略微行禮,轉身就走。
  “迦羅,等等我……”樂楹公主顧不上許多,趕忙追出去,卻嫌宮紗裙帶繁複,隻好提起裙擺疾步小跑。迦羅人雖小,步伐卻是極快,不過稍微一段路程,便已讓樂楹公主連連喘氣,少不得喊道:“你別跑,就我自己……”
  迦羅頓住腳步,回頭問道:“公主,有什麽事?”
  “呃……”樂楹公主一氣追上來,倒也不知說什麽好,往前看了看道:“嗯,黃昏的時候,外麵景色還不錯。”
  此時夕陽已沉、新月初升,暮風帶著些許夏日餘溫,吹得人心暖融,隱隱帶著些輕微浮躁之意。迦羅裝束素來簡潔,滿頭青絲束攏在一起,隻用一枚東菱玉長釵別住,其餘再無半點裝飾。迎麵清風徐徐吹拂,捋了捋額前碎發,“公主,剛才的那些話,你隻當沒聽過,也不用再問了。”
  樂楹公主一肚子疑問,到底還是有些忍不住,隻是不好再提傅素心之語,想了想問道:“你方才說終生不嫁的話,當真麽?還是一時氣話?你還這樣……”
  “我還這樣年輕,是麽?”迦羅微微側頭,淺淡笑容好似清露晨流,帶著不合年紀的淡漠,“世上女子眾多,也不是個個都想嫁人的。有時候,若是嫁錯了人,倒還不如不嫁。也免得自己傷心、子女受痛,終其一生都是後悔。”
  “你這是在說我麽?”樂楹公主心內微痛,淡淡問道。
  “不是。”迦羅緩緩搖了搖頭,瘦弱身形在月色中更顯單薄,“我娘親原本出身部族權貴,隻因一次偶遇,認識一名中原男子,二人海誓山盟、許下姻緣,說是終其一生也要廝守在一起。”
  “你的娘親?”樂楹公主隻大約知道些,鳳翼和雲琅救了她們母女,至於迦羅的身世,今日卻是頭一次聽到。她知道迦羅不喜多言,此時提起,必定是有什麽感慨,因此小聲問道:“那……後來怎麽樣了?”
  夜色漸漸暗下來,迦羅索性仰麵躺在草地上,拈一根青草在手裏旋轉著,似乎在梳理著自己的過往。高空明月皎潔,月華在她麵上投下淡薄光暈,勾勒出冷漠的線條,最後緩緩吐道:“後來麽----,拋妻殺子,棄之如履……”
  樂楹公主覺得那聲音漸漸微弱,仿佛心痛的說不出話來,仔細看過去,卻又不見一絲悲傷,仿佛被凍結了、塵封了。靜默無言良久,深深吸了一口氣,“那你長大後,有沒有去找他?”
  “沒有。”迦羅神色冷淡,“我不記得他的名字,也不記得他的容貌。”
  樂楹公主先是很可惜,過了會又覺得慶幸,“想來還是找不到的好,那人雖然對不起你們,可是終究是你的父親。你若是見到他,隻怕反倒是為難的很。”
  迦羅一笑,殊無半分暖意,“不會,我一定親手殺了他!”
  樂楹公主看著那冰冷神情,不知該怎麽去安慰。原來這世上的人,終究還是暢快順心的少,曲折不如意的多,總有一些不願為人知的傷痕。茫然出神之間,隻聽迦羅接著說道:“今天是我娘親的祭日,想單獨去僻靜地方呆一會,剛才說得太多了。公主不必等我,還是先早些回去。”
  “好,你也早些回來。”
  迦羅的葛藍素袍沾上碎草,於是起身拍了拍,又將手腕上束帶紮緊,“我方才的那些話,每一句都是真的,發的那個毒誓也是真的。所以,公主也別再做說客了。”
  樂楹公主一怔,待迦羅的身影漸漸走遠,方才明白過來,她是以這種翻出舊傷的方式,來阻止住別人說起鳳翼。可是鳳翼已然有了妻子,縱使傅素心真的不介意,迦羅沒發那樣的毒誓,以她的性格,也定然不會做別人的妾室。若她生得再早一些,與鳳翼相遇在年紀相當時,或許能執手浪跡天涯,也或許依舊還是彼此錯過。
  “公主,公主……”阿璃長聲呼喚著,從後麵跑過來。
  樂楹公主甚是悵然,滿天星鬥的夜空也失去顏色,隻覺眼前繁星撲閃,讓人心裏生出莫名煩亂,輕聲責備道:“什麽事,值得你大呼小叫?”
  阿璃低著頭道:“雲將軍說最近戰事多,不大安全,所以讓奴婢來找你。”
  “是麽?”樂楹公主靜了會,隨手在地上掐了一簇紫色鈴鐺花,一串串細小花蕾搖曳,形狀肖似濃縮了的小鈴鐺,甚是招人喜愛。
  “公主,我給你摘。”阿璃見她喜歡小花,趕忙在附近到處掐了一氣,攏得滿滿一束遞過去,五顏六色煞是好看,“方才聽說京裏傳來消息,說是皇上準備祭天呢。”
  “祭天?”
  “嗯,可是----”阿璃搖了搖頭,似乎很是不解,“祭天,不是難得的大喜事麽?不知道為什麽,奴婢看幾位將軍臉色沉重,像是擔心什麽似的。”
  樂楹公主側首想了會,也是搖頭,“不知道,等會回去問問他們。”
  阿璃抬頭瞅著她,小心翼翼說道:“公主,雲將軍似乎客氣許多了。公主經曆那麽多事,那麽多傷心,如今能夠……”
  “能夠什麽?”樂楹公主冷聲打斷,“我跟他的緣分,早就斷了。我來青州,隻是不想呆在京城,出來散散心而已。雲琅他如今客氣,不過是年歲漸漸長大,沒有少年時那麽自傲,與我又有何幹?”
  阿璃嚇得連連點頭,轉而問道:“怎麽不見迦羅姑娘?方才公主走後,鳳將軍似乎和玉邯夫人拌了幾句,鳳將軍那樣的好脾氣,生氣倒是少見的很。公主你說,玉邯夫人她是真心的麽?”
  “多嘴!”樂楹公主淡淡斥了一句,看著手中的新鮮可愛的小花,卻失去玩賞的興致,隨手撂在草地上,“別人的心,我哪裏會知道?等會回去以後,對誰都不要再提今天的事了。”
  阿璃不敢多言,應道:“是,奴婢記著。”
  今夜明月異常清亮,恍似一麵打磨光滑的水色銅鏡,偶有幾縷烏雲漂浮不定,卻是淡薄的仿若無痕。樂楹仰頭看了一會,又看向遠處灰白色帳篷群,一時思緒迷茫,不由緩緩止住腳步。到底,是快些回去好呢?還是一路走不到盡頭更好?或許,這一切都已不重要了……

  第五章 祭天

  五月十六,乃是慕毓芫的生辰。不過,今年的這一天卻意義非常,因為皇帝要舉行祭天大典,用以昭告天下國泰民安、百姓安康。自燕朝開國以來,如此盛大的儀式還是頭一次,司儀監的人為準備儀仗、牲口等等,幾乎忙得腳不沾地。此次祭天儀式在普華山舉行,距皇宮約有七、八裏地,其上築有的專用的封祀壇,規模甚是宏大。
  早在半年前,整座普華山被嚴令禁止出入,山上聚集工匠、苦力數千人,日夜辛苦趕工築造,山下村民隻聞上麵噪聲喧嘩,卻不知到底所修何物。如今皇帝新下特旨,允許國中子民前去參觀。一時間轟動整個京城,百姓們為了一睹天子真顏,已有不少心急者連夜前往,甚至連附近諸州亦有人趕來。
  為了護衛皇帝的安全,羽林軍調集整整萬餘人,沿路將百姓隔在三十丈以外,隻讓圍觀者遠遠遙望。百姓中有好動的年輕人,隻因看得不夠真切,索性攀爬到附近古樹之上,企圖越過麵前烏鴉鴉的人頭,以瞧清楚當朝天子模樣。
  “來了,來了……”樹椏上有人高呼,地上百姓紛紛墊腳探頭觀望,人群裏頓時喧嘩開來,皆想擠近些看個清楚,與結界阻隔的羽林軍推攘起來。
  遠處明黃色的隊伍漸漸走到山腳,前麵近百名太監提著銷金寶爐,為金八寶頂珠琉璃繡飛龍禦輦做前導,後麵是一對對黃傘青扇、鳳翣龍旌,正赫赫揚揚的跟著禦輦緩緩行進。禮儀太監率先立於台階前,尖聲高唱道:“青天高而不可及,其上冀近神靈,恭請天子下輿步行,以敬天意……”
  禦輦前的黃綾帷帳被掀開,皇帝頭戴十二旒天子玉藻出來,通身一襲玄色九龍騰雲龍袍,外罩朱色緙金絲衣,正傲然霸氣站在禦輦前踏之上。隨行群臣齊齊拜倒,圍觀百姓亦跟著跪下叩頭,誰知靜默好一會,也不聞司儀太監開始唱諾。眾人皆不知所以,隻見皇帝向禦輦內遞過手去,百姓中不免悄聲議論,“奇怪,莫非裏麵還有人?難不成是皇後娘娘……”
  “怎麽可能?”有身著體麵者將其打斷,與眾人說道:“皇後娘娘薨逝多年,皇上一直沒有再立後,聽說如今後宮之事,全都是什麽皇貴妃管著呢。”
  “別說話,人出來了……”
  圍觀百姓更是好奇,皆紛紛抬起頭張望。皇帝俯身握住一隻纖纖細手,禦輦內走出一名盛裝朝服的女子,二人相對一視,似乎在彼此注目微笑著。遠遠瞧著那名女子,模樣並不十分真切,隻見頭挽繁複的堆雲高參髻,其上鳳釵橫斜、珠翠九翟,數枚細長鳳翅呈扇形分開,襯出她神光熠耀的華貴風姿。
  禦輦前跪有青衣小太監,皇帝先自個兒踏著脊背下去,又轉身扶著那女子的手,讓她緩緩輕步走下來。通往普華山頂的台階,早被鋪上織金刺繡的朱色錦毯,二人在天下臣民的注視下,並肩攜手往雲景台走去。所謂雲景台,乃是為皇帝在山腳受拜而築,往上共九十九步台階,約摸丈餘寬闊,四周用漢白玉雕花柱圍合。
  待帝妃二人站定,禮儀太監方才唱諾:“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雲景台下數萬臣民趕忙叩拜,眾人跟著震天山呼,聲音響亮似要衝破雲霄,“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人群中議論紛紛,皆在揣測,那女子到底是何方神聖?前麵臣子低聲竊語,一點點漸漸傳開。原來那女子便是皇貴妃慕氏,如今執掌後宮事宜、儀製同後,今日更與帝同行祭天,同受天下臣民俯首參拜。關於慕氏盛寵民間早有風聞,可是照如今看來,那所謂三千寵愛於一身,比起此時之景也是尚有不及。
  山下臣民的揣測議論,慕毓芫當然聽不到,今晨皇帝派人送來新製朝服,口諭讓皇貴妃同去普華山祭天,自己也是嚇了一跳。原來,這便是皇帝先前說的生辰驚喜。而此時此刻,明帝正眉眼含笑看過來,輕聲說道:“宓兒,跟朕來……”
  通往山頂封祀壇還有一段路程,為表心誠隻能步行,一路上帝妃二人都沒說話,隻是默默緩步前行。慕毓芫一襲真紅緙金絲雲錦鳳袍,其上遍刺折枝金葵繁複紋樣,廣袖博帶、流蘇低垂,九尺長的珠絡縫金鸞鳳尾擺,軟綿綿的拖曳一地。
  儀仗隊伍之後,群臣緊步跟隨踏上台階,山下百姓漸漸遠去,居高臨下看著隻是一個個細小黑點。帝妃二人居封祀壇立定,高台上早已備好香燭祭物,群臣於四周按列站好,儀式掌官封上金帛祭文。明帝雙手捧起舉過頭頂,緩緩展開誦道:“今有燕嗣天子殷氏旻暘,特昭告於昊天上帝。天啟殷氏,運興土德,子孫百祿,蒼生受福……”
  待漫長的祭文頌讀完畢,皇帝執香三鞠告天,以示天理倫常,周圍文武百官皆俯身拜倒。按照祭天禮製,需待香焚過半才可離開。明帝慢慢轉身過來,卻似乎並不是在等待時間,而是朝司儀太監抬手,立時有人捧上燃香走過來。慕毓芫有些錯愕,看見明帝示意自己接香,又瞅了瞅高台上的金鼎,方才明白是讓她跟隨敬獻。隻得雙手伸手接了香,款步走上前去,端端正正插在金鼎之內,也是俯身垂首行三拜之禮。
  如此逾越尋常女子地位,群臣中稍有細聲言語,明帝挑眉淡淡掃了一眼,底下聲音漸漸消失無蹤。複又緩緩轉回頭來,嘴角笑意如春風般和煦,貼近慕毓芫柔聲說道:“宓兒,這江山天下你我共賞,喜不喜歡?”
  朗朗微風掠過山頂,慕毓芫迎風遠遠眺望著,青山碧水、連綿如畫,心間是從未有過的清爽暢然。抬頭看向明帝的眼睛,似有一泓清泉在陽光下閃著金光,不自禁的回答道:“旻暘,我很喜歡……”
  “宓兒,你知道朕為何要祭天麽?”明帝臉上神色透出凝重,見慕毓芫隻是搖頭,於是微微一笑,“我朝與霍連國衝突多年,近些年來霍連人越發猖狂,讓青、定二州受難深重,朕已決定對霍連出兵!”
  “出兵?”慕毓芫回頭看了下群臣,雖然隔著數十步距離,還是不便高聲言談,盡量壓低聲音,“怎麽如此大的事,朝中一點消息都沒有?”
  “不是沒有消息,而是還未公開。”明帝輕輕搖頭,“已經密議了大半年,前些日子聖旨已經傳下,暫時隻有相關的人知曉。今天舉行祭天儀式,便是要昭告天下,我大燕朝國富民強、糧馬充足,區區霍連蠻子不足為患。”
  “既然皇上壯誌已籌,那臣妾就祝我軍捷報頻傳、旗開得勝,此次征戰能夠永絕後患,讓天下百姓都過上安生日子。”
  明帝微笑嘉許,又道:“一旦開戰,將來的事端必定諸多。縱使我朝兵力富足,然而遠去千裏征戰,兵馬糧草都是銀子鋪成,不可謂不艱難呐。國中開支自然要縮減,你掌管著六宮事宜,少不得從你身上開始,還更要聽後麵妃子們的抱怨。到時候朕忙碌起來,恐怕也顧不上,沒準心情焦躁衝撞了你,隻怕後悔當初……”
  慕毓芫迎上皇帝的目光,篤定道:“旻暘,我不後悔。”
  “宓兒----”明帝的眸光綻出喜悅,貼得更近一些,聲音裏帶著低低歡笑,“今日有上天為我們作證,此生一定會攜手走下去。”
  “嗯,會的。” 慕毓芫輕輕點頭,盈盈含笑。
  山腳下大片的綠苗金花,正在明媚陽光下透出鮮亮,隨風翻起陣陣浪湧,好似在歡欣鼓舞的搖曳晃動。百姓們不斷仰頭眺望,隻見帝妃二人並肩而立,似乎正在仰天述頌著什麽,卻因相隔太遠聽聞不到。隻是二人相隔甚近,遠遠看去好似貼在一起,其狀恩愛非常,惹得圍觀人群唏噓無限。
  祭天儀式步驟繁多,皇帝祝詞告天隻是其中一部分,接下來又有封玉策、祭地神等等,待回到宮中已是酉初時分。禦輦行到正德門停下,明帝要去啟元殿議政,另有金頂鵝繡鳳輿送慕毓芫回宮,臨走說好稍時過去晚膳。慕毓芫剛進椒香殿,隻見謝宜華已等候多時,笑吟吟走上來,“娘娘好生仔細,原來是跟皇上去祭天,卻一絲消息不透,將嬪妾等人都瞞過去。”
  “事先我也不知,今晨才得到消息。”慕毓芫隻是一笑,上前挽起她往裏走,將寢閣內宮人都摒退,問道:“怎麽?莫非有人議論什麽?”
  “嗯,也沒什麽。”謝宜華沉吟了一會,似乎在斟酌著說詞,半日才道:“隻是皇上如此待娘娘,嬪妾等人心裏很是羨慕……”
  “嗬,什麽等人。”慕毓芫打斷她的話,轉身換了一襲雲雁紋錦素雅宮裝,走到妝台前理了理衣襟,對著鏡子搖頭道:“本宮自然知道有誰,也猜得到大概說些什麽,隻是那些人裏麵,斷然不會有你。”
  “娘娘怎麽知道?”謝宜華在背後輕笑,上前幫忙拆掉鬢上繁重裝飾,將十二枚鏤空象牙鑲金鳳翅取下,挨次放進朱漆妝奩盒子,“嬪妾的心眼也很小,看見皇上待娘娘好,撚酸吃醋自是難免,沒準比別人還厲害呢。”
  “是麽?”慕毓芫淡淡反問,凝目看向於她。
  “娘娘,這是怎麽了?”
  看著那明顯閃躲的目光,再想起俞幼安的回稟,慕毓芫思前想後,也不知道該怎麽去問,最後隻是說道:“宜華,你怎麽會用……”
  “必定是俞太醫多嘴,娘娘不用說了。”謝宜華的笑容微淡,低頭思量了會,“但凡後宮中的女子,莫不以有子嗣為榮。可是,如若子女不被皇上待見,嬪妾覺得倒是不如不生,單看如今的葉貴人就是了。”
  “她那是事出偶然,你又何必跟她比?”
  謝宜華搖了搖頭,淡笑道:“嗬,娘娘何必言不由衷?”
  慕毓芫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宜華,你能不能生育,跟你願不願意生育,完全不是一回事。你要知道,後宮嬪妃私用麝香等禁物,那可是極重的大罪,若是皇上知曉……”
  “皇上不會知道的,早已不需再用。” 謝宜華轉身朝外看去,雨過天晴色的煙薄窗紗上,有樹葉影子在紛亂晃動,像是她此刻淩亂的心緒。靜默了好一會,嘴角浮起淡如薄雲的微笑,“再說,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
  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自然沒法再繼續。慕毓芫隻好換了尋常話題,擺出黑白棋子來,兩個人都是懶洋洋的,不過略下三、五局而已。晚間明帝從前麵回來,進殿瞧著慕毓芫的神色,不由問道:“朕看你悶悶的,有什麽事不高興?”
  “沒有。”慕毓芫搖了搖頭,斷然不會說起下午之事,見明帝一臉疑惑,沉吟了會抬頭笑道:“不過是想起先前的話,發現自己被皇上哄了。”
  明帝不解,問道:“什麽話?”
  “皇上說什麽,以後事多心煩容易得罪人,讓臣妾多多體諒,別使小性子抱怨的那些話,這會兒可還記得?”
  明帝點了點頭,笑道:“上午說的,怎會不記得。”
  “那就是了。”慕毓芫暗自忍住好笑,故作認真說道:“皇上把話說在前頭,又哄得臣妾答應下。現在想想,擺明就是為今後做打算,縱使委屈了臣妾,也不好意思再說什麽。”
  “哪有的事?”明帝朗聲大笑起來,連連擺手道:“反正朕說不過你,今後不論事再多,心裏再煩,也一樣不對你高聲言語,這樣可放心了?”
  慕毓芫看著明帝,含笑點頭道:“嗯,比方才要好些。”
  帝妃二人正在說笑,卻見吳連貴腳步匆忙進來,急聲回道:“啟稟皇上,方才宮外傳來消息,說是外麵出了點亂子。”
  “什麽亂子?”明帝不悅,抬眸正色問道。
  “京城裏有個戲子叫柳眉生,他唱戲比別人都好,原是海陵王從外省帶回來,先頭還在九皇子生辰上扮過戲----”
  明帝抬手止住他,想了會道:“嗯,朕仿佛有一點印象。”
  吳連貴不敢抬頭,垂首低眉回道:“那戲子的名聲漸漸傳出,京中富貴人家皆爭相邀請,尤其是內閣楊大學士的二公子,幾乎三天兩頭就請他一場。海陵王知道有些不高興,便不讓那柳眉生去,誰知楊公子不肯善罷幹休,竟然帶著家丁趕去鬧事……”
  “混賬!成何體統?”
  “皇上,先別著急。”慕毓芫勸著皇帝坐下,其實自己心裏更是擔心,那柳眉生便是薛黎的戲名,不知內中牽扯出什麽事來。
  “後來海陵王也帶著人過去,兩個人都是年輕氣盛不服軟,不知怎麽就吵起來,吵著吵著又打了起來。”吳連貴的頭垂得更低了,“打著打著……人群裏有些混亂,最後才發現,那楊公子已被人打死了。”
  “什麽?”明帝氣得臉色鐵青,拂袖將茶蓋重重一合,“朕今日特意去祭天,為得就是昭告天下太平。他倒好,不說安安分分呆著,反倒為著一個戲子,把京中官宦子弟打死?這不是----,當著天下人給朕沒臉麽?”
  “嗯,是得好生說一下。”慕毓芫心思恍恍惚惚,隻覺千頭萬緒理不清,更一種隱隱不安的感覺,強自鎮定了一會,“旻暘,事情已經這樣,還是等見著敏璽,把事情問清楚再說……”
  “還用問麽?”明帝盛怒難抑,手中茶水灑出也不自知,“不論今天死的是誰,不論敏璽有沒有動手,那種場合本就不該去。去年的事剛平息不久,今兒又做出這等荒唐事,就算不在今天,朕也絕不能縱容了他。來人,去把海陵王叫來!”
  “你們,都先下去罷。”慕毓芫揮退吳連貴等人,柔聲勸道:“旻暘,今天是祭天的大日子,晚上還有宴席等著呢。不如等明日中午,讓海陵王夫婦一塊進宮用午膳,再讓敏璽到偏殿慢慢回稟,大家臉上都好看些。”
  “他這般胡鬧,朕還怎麽給他留顏麵?”明帝仍然是餘怒未消,端著茶默默撥弄了一會,臉色稍微緩和了些,“對了,朕方才過來的時候,遠遠的仿佛瞧見賢妃,看她也不大高興似的,莫非你們倆拌嘴了?”
  “正是,旻暘準備幫誰呢?”慕毓芫故意開玩笑,岔開話題。
  “你說呢?”明帝也笑了,將慕毓芫的手貼在自己胸口,“你摸摸看,朕的心是不是有些偏?都是平時偏心於你,所以才會這樣。”
  “旻暘----”慕毓芫的聲音輕柔似水,雙手環住明帝的臂膀,將臉貼在那錯金虯龍的華袍上,感受著那熟悉的溫暖,“臣妾得皇上眷顧憐愛,十年如一日,心裏莫不感念上蒼賜福厚重,每日都是謹慎小心。不過有時也是擔心,隻怕臣妾命單福薄,或許不能承受如此……”
  “宓兒!”明帝連忙打斷,將她摟得更緊一些,“從今往後,不許再說這樣的話。若真是你福氣不夠,朕把自己的分些給你。天子的福氣乃是天賜,保準讓你一輩子也用不完,快別胡思亂想了。”
  慕毓芫展顏而笑,仰麵說道:“嗯,那就用到下輩子……”

  第六章 萌始

  將近晌午時分,天氣出奇的炎熱窒悶。海陵王夫婦領命進宮赴宴,二人趕到椒香殿時,隻見數十名小太監忙忙碌碌,正在往琉璃瓦上潑灑涼水。吳連貴忙著招呼眾人,回頭看見,趕緊上前叩道:“給海陵王、王妃請安,裏麵宴席已經備好了。”
  海陵王皺眉往裏瞧了瞧,不斷轉著拇指上的翠玉扳指,站著躊躇了一會,回頭看見海陵王妃怯怯,臉色越發不好,“又沒人要吃你,一臉哭喪樣做什麽?不願意來就早些說,何苦跟著惹人嫌!”
  海陵王妃一襲淡鵝黃色薄紗宮裝,原本就顯得十分單柔,此時更是楚楚可憐,低頭絞著手裏的玉蘭絲絹,“昨兒聖旨不是說,讓我們一起……”
  海陵王冷聲一笑,“除了聖旨,你還知道點什麽?”
  “你……”海陵王妃頓時漲紅了臉,欲要說點什麽,海陵王卻已抬腳走遠,一時追也不是,留也不是,幾乎要當眾哭出聲來。
  吳連貴瞅了瞅她,小聲勸道:“王妃,還是先進去罷。”
  海陵王妃掩麵點點頭,進到內殿並不見海陵王,想是被皇帝召到偏殿問事,上前給慕毓芫行了禮,忍不住哭訴道:“皇嫂……我到底哪點不好,為什麽……敏璽總是看我不順眼?昨日出事,我不過問了一句……他就……”
  “皇上一會說他,快別委屈了。”慕毓芫將一方幹淨絲絹遞過去,細細打量著,如此淚光連連、梨花帶雨的女子,委實是太過嬌弱了一些。
  當初為海陵王擇妃,皇帝頗費了一番心思,左挑右選,最後定下鎮北大將軍郭勳和的孫女。原以為小郭氏根基門第不錯,與海陵王自是相配,又是將門之後,正好壓一壓海陵王的性子。再者,先前郭宇亮死的早,讓小郭氏做了海陵王妃,也算是對郭家功勳的一點彌補。誰也沒料到,這小郭氏竟是如此嬌柔。每每被海陵王喝斥,受了委屈也不爭辯不過,隻會找人哭訴一場,弄得眾人都是無可奈何。
  海陵王妃仍是抽抽噎噎,低頭見煙色絲絹濕了一大片,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小聲問道:“皇嫂,我是不是很沒用?什麽事都做不好,都不能討敏璽的歡心,總是惹他厭煩……”
  “好了,別再哭了。”慕毓芫有些哭笑不得,似這般動不動就哭哭啼啼,也難怪海陵王沒耐心哄,少不得柔聲勸道:“你別總是哭,敏璽雖然性子焦躁些,隻要你對他好,平時能幫他分擔一些,心裏自然惦記你的好處。等再過一兩年,你們有了自己的孩子,彼此年長熟悉些,日子也就慢慢的好了。”
  “是,我記下了。”海陵王妃漸漸止了淚,一臉憂色道:“敏璽他做的那些事,雖然讓我生氣,可是到底打死了人,該怎麽辦才好?皇嫂你說,皇上會不會……”
  慕毓芫心中百事煩憂,隨口安慰道:“沒事的,皇上隻是問問話。”
  “皇嫂既這麽說,我也就放心了。”海陵王妃拭了拭眼角淚痕,從香陶手裏接過木樨花露茶,勉強微笑點了點頭。剛要端起來潤潤嗓子,就聽皇帝在偏殿大喝一聲,“混賬,給朕滾出去!”
  “別怕,我過去瞧瞧。”慕毓芫站起身來,將嚇得不輕的海陵王妃摁回椅子,留下香陶等人照看著,自己領著雙痕趕過去。
  偏殿內一地狼藉,麵前滿是零零碎碎的白瓷,茶葉茶水灑了一地,像是被人用力摔碎所致。明帝氣得臉色鐵青,見慕毓芫過來,指著海陵王說道:“你瞧瞧他,現在是個什麽樣子,朕還怎麽給他留顏麵?自個兒不尊重,鬧出如此荒唐丟人之事,不僅不思悔改,還好意思替那種人求情?!”
  “皇上……”慕毓芫上前扶著明帝,也不知如何去勸。
  “皇兄----”海陵王一直低著頭,雙手緊緊拳握,“臣弟說過,此事全是臣弟的過失,一時氣性大沒忍住,所以才失手打死了人。這件事情,與柳眉生毫無幹係……”
  “住口!”明帝盛怒非常,龍袍上九爪金龍也似瞠目欲呲,隨著高聲不斷震動,“不要汙穢朕的耳朵!什麽眉生眼生的,朕看你是鬼迷心竅了!你好歹也是王室子弟,放著大好的女子不要,卻跟一個男人混在一起?就算你不嫌丟人,朕還要臉麵呢!”
  “大好的女子?還不是----”海陵王的臉色也極難看,話說一半卻又忍住,“皇兄說的是,從今往後臣弟再不惹事,一門心思隻對自己的王妃好,再也不去沾染別的人。隻是皇兄,臣弟求你……”
  “皇上,楊大學士在啟元殿求見。”
  “哼,也是咎由自取。”明帝起身離座,囑咐慕毓芫不必等候,讓她帶著孩子們先行用膳,走到門口又回頭,“敏璽,那些求情的話,一個字也不許再提。你好生在這邊呆著,朕不想帶著你過去生氣,等會回來再問你!”
  “皇兄……”海陵王欲要追出去,卻又怕惹怒皇帝,隻得跟著慕毓芫返回內殿,見到海陵王妃眼角猶殘淚痕,一臉厭煩道:“別傻站著哭,還不坐下來用膳。”
  “是。”海陵王妃當著眾人,更是沒半點性子。
  海陵王夫婦到底是客,況且皇帝一時半會也回不來,慕毓芫不便領著眾人幹等,招呼著孩子們入席,自己卻是沒什麽胃口。七皇子坐的最是相近,撐起身子夾了一筷雪絲銀筍,放到慕毓芫麵前的碟子裏,“母妃,你還想吃什麽?嗯----”說著自己嚐了個糯米紅棗,笑嘻嘻說道:“母妃,今天的棗子特別甜,兒臣幫你夾一個?”
  “好了,母妃自己來。”慕毓芫撫了撫他的頭,嚐了一枚紅棗,也沒吃出什麽特別的來,微笑哄道:“母妃不怎麽餓,你自個兒吃就是,好好坐著別摔下去了。”
  十公主扮了個鬼臉,偷笑道:“九哥哥你瞧,七哥哥就會專門討好人。”
  七皇子瞪了她一眼,十公主因為中間隔著,倒也不怕,躲在九皇子身後笑道:“難道不是麽?母妃在這裏,你還想欺負我不成?”
  海陵王妃看著他們鬥嘴,連菜也忘了吃,“皇嫂,原來孩子多了,說說笑笑這麽有意思。難怪皇上喜歡祉兒,將來我的孩子,若是也這般……”
  海陵王微微蹙眉,打斷道:“吃你的菜,別多話!”
  “都是淘氣的,讓人費心。”慕毓芫隨口應了一句,將七皇子和十公主分解開,“你們兩個別鬧了,還是佑綦安靜些,從來都是規規矩矩。”
  九皇子得了表揚,抬頭問道:“母妃,想喝點湯麽?”
  雖然大人都不怎麽說話,因為孩子們的緣故,席麵上倒也是熱熱鬧鬧,不多時都說吃好了,遂一起告安去外麵玩耍。慕毓芫囑咐宮人好生跟著,又請海陵王夫婦到偏殿用茶,三個人都無甚可說,隻是海陵王顯得更焦躁一些。
  約莫將過兩個時辰,終於有啟元殿的小太監過來,進殿與吳連貴耳語幾句,隻是畏畏縮縮低著腦袋。海陵王越發不安,站起身上前問道:“什麽消息?皇兄他----,下了什麽旨意?你倒是快說啊!”
  吳連貴垂著眼簾,回道:“皇上有旨,柳眉生即時賜死。”
  原來楊大學士並非獨自進宮,而是命人捆上柳眉生,見到皇帝一通哀聲哭訴,自責管教子嗣不嚴,叩請皇帝降罪。隻說是柳眉生妖媚之故,絕口不提海陵王的過失,口口聲聲讓皇帝聖裁,自己則是長跪不起。他本是當朝巨儒,言辭敘述自然比常人流利,說得皇帝也甚是好奇,遂傳旨將柳眉生帶上殿堂。皇帝不見還好,一見更是盛怒非常。隻說那柳眉生是個妖孽,敗壞風氣、擾亂太平,如今又因他誤傷人命,當即下旨推出去斬首。
  那小太監硬著頭皮,結結巴巴說了個大概。慕毓芫暗自揣測著,必定是皇帝瞧見柳眉生的模樣,勾起先前蝶姬行刺之事,故而才會龍顏大怒。抬頭再看海陵王,已經是失魂落魄不知所以,漫無目的往前走著,喃喃道:“死了……就這麽死了……”
  “敏璽,敏璽你沒事吧?”海陵王妃更是著急,趕忙追上去。
  慕毓芫跟著走出大殿,安慰了海陵王妃幾句,拉住海陵王問道:“敏璽,你這是要去哪兒?事情已經成這樣,難道你還要去惹皇上生氣?”
  “不用你管!”海陵王像是醒神過來,奮力甩開慕毓芫的手,冷冷笑道:“皇嫂是擔心我受罰,還是擔心皇兄生氣?真是恩愛如水呐,比起先帝爺的那一段佳話,隻怕也要更勝幾分呢。”
  慕毓芫再想不到,會惹出海陵王的這番比較。一時之間,隻覺得胸悶氣短、窒息難言,等到稍覺緩解一些,海陵王夫婦早已遠遠去了。轉身正要回殿,卻見朱貴妃翩然立在側門,上來禮畢問道:“方才出去的人,可是海陵王和他的王妃?嬪妾看著,皇貴妃娘娘臉色不好,是不是被人衝撞了?”
  “此時晌午,怎麽沒有歇會?”慕毓芫淡淡岔開問話,眼光掠過朱貴妃,一襲荔枝紅玉印暗金盤花紋宮裝,腰掛米粒珠串流蘇,均勻灑在雪色金蔓枝宮絛長裙上,正折出微微刺目的閃耀光芒。
  朱貴妃麵上浮起憂色,秀眉微蹙,“嬪妾聽說皇上生氣,特意來看望一下。”
  慕毓芫此時心緒煩亂,懶怠應酬於她,隻道:“皇上在前麵啟元殿,一時半會也回不來,等正事忙完,自然會去淳寧宮看佑嶸。我有些疲乏了,也沒精神陪你說話,還是先回去罷。”
  “那好,娘娘先歇息著。”朱貴妃自從被皇帝喝斥,私下也不再姐妹相稱,命人將東西放下便告安,臨走突然問道:“對了,方才遠遠的沒聽真切,仿佛聽見海陵王說到先帝,不知道是什麽事?”
  慕毓芫慢慢轉回身,凝眸朝朱貴妃臉上看過去,直看得她低頭避開目光,方才緩緩說道:“佩柔,有些事情差不多就好,別弄得太過了。”
  朱貴妃勉力一笑,似乎很迷惑,“娘娘這是在指什麽,嬪妾不大明白。”
  “佩柔----”慕毓芫轉眸看向澄澈藍天,不去理會朱貴妃的神色,“你我雖然是表姐妹,可是畢竟差開好幾歲,你懂事的時候,我和你姐姐都已經出閣。認真說起來,我們的閨閣女兒情分,自然比不得和你姐姐。可是皇後臨終時托付,擔心你年幼,要我拿你當親姊妹一般,替她好生照顧你。這麽些年過去,或許我沒有皇後做得好,但是自問沒有為難過你,你說對嗎?”
  朱貴妃抿了抿嘴,用手中的煙嵐絲絹拭著嘴角,像是要掩飾不自然的神色,輕聲說道:“皇貴妃娘娘的恩情,嬪妾日日惦記於心。”
  “嗬,說什麽恩情。”慕毓芫微微一笑,輕輕搖頭,“我卻知道,你的性子與皇後娘娘不同,獨立剛強、不甘人後,並不需要別人來照顧。隻是佩柔,這後宮的女子多不勝數,別看著誰都是刺兒,都想要爭過一頭。諸如惠妃她們,自然不敢得罪於你,賢妃又是沉默寡言的,剩下的便隻有我了。”
  “娘娘何出此言?”朱貴妃臉色變幻不定,也瞧不準是什麽情緒,“想來是嬪妾做得不好,有什麽地方得罪娘娘,還請娘娘責罰!”
  慕毓芫情知多說無益,反而愈發讓兩個人心生嫌隙,隻得輕聲歎道:“不說了,你先回去罷。”
  “是,嬪妾告退。”朱貴妃襝衽起身,轉身而去。
  慕毓芫進到寢閣躺下,雙痕也跟著進來,招呼小宮女拿來一對美人捶,自己半坐在小杌子上捶腿,小聲問道:“娘娘,朱貴妃她到底什麽心思?”
  慕毓芫輕輕合上眼簾,隻覺雙痕一捶捶好似砸在心上,麵前各色人影來回晃過,似乎都正在看著自己。無數道目光如網般鋪過來,眷戀的、無奈的、嫉妒的、惱恨的,錯綜複雜的圍繞著,似乎在等待時機將自己吞噬。聽見雙痕問話也不答,沉默了半晌,才輕聲說道:“還能有什麽,不過是想學她姐姐罷了。”
  “娘娘,你的意思是----”雙痕猛地拔高聲調,卻沒說完。
  慕毓芫輾轉不能寐,睜眼看向窗外濃蔭華翠,滿目都是深淺不一的綠色,一碧如洗般的清透人心。隻是如此好景色,自己卻沒有心情去欣賞,更不願跟雙痕說下去,於是說道:“你去瞧瞧,什麽時辰了。”
  “好,娘娘先躺著。”雙痕放下繡花美人捶,起身去看水滴銅漏,順帶給海缸裏香櫞添加新水,忽然“啊”了一聲,回頭探身笑道:“娘娘,七皇子摘花兒回來了。”
  “母妃,母妃……”七皇子連聲嚷嚷著,捧著一大束赤色錦葵進來,明豔豔的奪目顏色,似夏日驕陽一般火紅炫目,連香氣也濃鬱得滿室溢開。有小宮女趕著上來,欲要捧下去插花瓶裏,卻被他喝斥道:“去去,誰讓你們碰了?我自己來。”
  “祉兒,好好說話。”慕毓芫說了一句,伸手拉著花枝嗅了嗅,抬頭見七皇子滿身都是花粉花瓣,含笑輕輕撣著,“怎麽自己先回來,不是跟棠兒他們玩麽?前天才上身的新袍子,又被花汁洇上顏色,等會趕緊下去換洗了。”
  七皇子撥弄著嬌嫩鮮豔的花朵,挑了一朵最大的,遞到慕毓芫麵前笑問,“母妃你看,這朵喜不喜歡?”待慕毓芫點頭,又抽了三、四朵出來,“這些是禦花園最好的錦葵花,兒臣把它們全都送給母妃,母妃你高不高興?”
  慕毓芫聽完微笑,頷首道:“當然高興了。”
  “真的?”七皇子顯得更歡喜些,頗有些得意,“晌午看母妃悶悶的,兒臣想著定是母妃不高興,所以才去摘了花來。”說著倚進慕毓芫懷裏,仰頭問道:“母妃,兒臣是不是最聽話懂事的?”
  “嗯?”慕毓芫怔了一下,略微思量了一會,恍然大悟笑道:“瞧你小心眼,中午誇了佑綦一句,就記到現在?嗬,虧你還是做哥哥的。”
  “哪有?”七皇子有些害臊起來,耍賴左右搖晃不停,著急分辨道:“兒臣是擔心母妃,所以去摘的花兒,才沒有跟小九比什麽呢。”
  “是是,母妃知道了。”慕毓芫連連點頭,心裏到底是暖融融的,再看向懷裏玉致可愛的小人兒,忍不住憐愛的貼了貼小臉。
  幾個孩子之中,九皇子最不讓人操心,十公主是女孩兒,自然帶得最是嬌貴,不過要說聰慧嘴甜、討人喜歡,還是非七皇子莫屬。平時常說皇帝偏心,此時想起來,慕毓芫不免一笑,想來自己也多疼了一些。然而,最讓自己牽掛、最愧疚的,卻是那個不能養在身邊的孩子。漫漫十年過去,自己不曾為他做過一件衣裳,端過一次湯水,甚至連他如今的模樣都不知道,想來此生都隻有虧欠了。
  “母妃?”七皇子推了推,小聲喚道。
  “嗯,去把衣裳換了。”慕毓芫招手喚來宮人,領著七皇子下去,自己起身將錦葵花插在白玉花觚裏,正在擺弄枝葉,卻聽身後一串急促的腳步聲。
  吳連貴揮退殿內宮人,上前低聲回道:“娘娘,宮外遞來消息,說是薛夫人找到府上去,要慕大人幫忙傳個話,懇請娘娘能夠搭救薛黎一命。”
  “晚了,聖旨都下了。”
  “是,奴才當然知道。”吳連貴亦是點頭,皺著眉頭走近些,“莫說皇上已經下旨,便是沒有旨意,娘娘又如何去求情?避嫌都還來不及,豈有自個兒去尋事的?隻是那薛夫人----,不知是不是奴才多心,總覺得她不會善罷甘休。”
  慕毓芫將一枝錦葵扶正些,手上已沾上不少花粉,蔻丹似的朱色粉末,襯得手背格外的雪白瑩潤,就近在銅盆清水裏洗了洗。拈起絲絹拭著水珠,回頭說道:“還能夠如何呢?隻有找幾個妥當的人,將薛夫人送到外省安置下。”
  “娘娘----”吳連貴有些遲疑,猶豫了一會,“若是娘娘不那麽心軟,對人再剛硬一些,眼下的這等情形,倒不失為永絕後患的機會。”
  “那又是何必?”慕毓芫微微搖頭,輕聲歎道:“原本答應過蝶姬,留得薛氏母子的性命,如今薛黎已死,已經是斷了薛家的後。薛夫人一介孤苦婦人,也礙不著咱們什麽,多給些銀子與她,遠遠的送到外省就是了。”
  吳連貴忽然正色,點頭道:“不錯,娘娘素來是寬待於人。若非如此,奴才當年早就丟了性命,隻怕連個墳頭都沒有,哪裏還能夠為娘娘做事呢。”
  慕毓芫淡然一笑,“都過去十幾年,還提那些老話做什麽。”
  “奴才囉嗦了。”吳連貴也笑了笑,又道:“娘娘隻管放心,奴才等會就去知會慕大人,此次一定安置妥當,再不出半點岔子。娘娘,你也別太擔心了。”
  “不是……”慕毓芫自語了一句,輕輕推開雨過天晴色窗扉,午後的陽光明晃晃投射進來,不由抬手以袖障目,“青州激戰即將開始,大哥和雲琅他們身處沙場,每天都是真刀實槍的拚殺,叫我怎能不擔心?晚間收拾一下佛堂,吩咐人預備好瓜果,我想去上幾炷香,給他們祈一個平安。”

  第七章 暗戰

  青州外亂由來已久,先時因朝內四方藩王割據,故而有些無暇顧及。如今皇帝出奇不備對其宣戰,霍連隻有數股騷擾部族應接,自然抵禦不住十萬餘大軍,一時間青州戰事捷報頻傳。整個六月間,青州一直是戰火紛飛、狼煙縈繞,麵對勝多敗少的局麵,幾位主將卻並不樂觀,反倒均有些憂心忡忡。
  六月十七日,鳳翼帶領兩萬兵馬深入草原,一路殺伐刺敵,趁著霍連國大軍增援尚未趕到,縱深追出三百餘裏地。待到發覺將士氣勢脫弦,兵馬皆是疲憊之時,已經距離青州主營甚遠,頗有些孤軍無援之勢。果不其然,少時便有大隊霍連人集結圍攏,欲要將鳳翼等人葬送當場,雙方皆奮力血戰起來。當時情況玄之又玄,還是多虧葉成勉機警反應快,因見鳳翼人馬久久不歸,斷定前方必有危險,因此帶領萬餘騎兵趕去營救。鳳翼且戰且退,最後總算趕上葉成勉的支援,兩相夾擊,才以人多逼退霍連軍隊。
  此時回想起來,鳳翼不免也有些後怕,因此笑道:“葉兄,當日多承你來相救,都怪我那時殺紅了眼,一路追出去那麽遠。若是獨我戰死倒也無妨,隻是還有兩萬餘弟兄的性命,鳳某一人又豈能擔待?”
  “當時戰況激烈,換成誰都是一樣。”葉成勉擺擺手,將長槍在地上一頓,震得槍頭上的紅纓亂飄,皺眉說道:“隻是我卻擔心,霍連蠻子本事遊牧部族,居無定所、四處分散,總是不斷騷擾蠶食,咱們集中兵力卻無處下手。如此天長日久耗下去,不僅將士們士氣受損,還浪費銀兩糧草,於皇上那裏也沒法交待。”
  “正是,葉兄說的不錯。”鳳翼深以為然,點了點頭,將目光轉向臥床養傷的雲琅身上,“你怎麽看?雖說傷口未愈行動不得,腦子卻還沒壞掉,有什麽主意說出來大家商議,別在這兒裝大小姐了。”
  雲琅一身素藍色暗紋葛袍,因每日給傷口上藥麻煩,並未係上束腰,隻是鬆鬆散散的胡亂裹著,確實更像京城中的富貴公子。聽聞鳳翼取笑自己,撐著身子坐起來,將茶壺裏的涼茶倒了半盞,慢悠悠飲一口,“不是說好讓我留守後方,怎麽是閑著呢?法子倒是有一個,隻是有些冒險,還沒有琢磨的妥當周全。”
  葉成勉整肅精神,看向他道:“既是這麽說,必定是有勝算了。”
  “有好消息了?”帳篷外有人問了一句,眾人回頭看去,卻是樂楹公主端著湯藥進來,徑直走到雲琅身邊,遞過去道:“都已經涼好了,趕緊喝罷。”
  “多謝,讓阿璃送過來就好。”雲琅抬頭笑了笑,一飲而盡。
  “反正無事,出來隨便走走。”
  “你們都有人照顧,就我是個孤家寡人呐。”葉成勉打趣一句,看了看二人,“前麵還有點小事,我先出去一趟,晚飯後再接著議論罷。”
  鳳翼見他欲要出去,先頭話題也被打斷,忙上前說道:“公主,雲琅有我替你照顧著,我們還要說點正經事,你先回去罷。”
  樂楹公主皺了皺眉,不耐道:“我又不是奸細,一會就走。”
  雲琅猛地抬眸,目光明顯閃爍了一下。鳳翼隻做沒有看見,上前笑道:“公主,這邊不比後頭大帳篷,連個正經坐的地方都沒有。你白站這裏,我們都是過意不去,倒是委屈你了。”
  “算了,不用哄我。”樂楹公主尚未發覺什麽,隻是上下打量著雲琅,“你到底好一些沒有,怎麽成天都見你躺著?要是還不行,再讓宮裏調點太醫過來。”
  “沒事,已經好多了。”雲琅見她滿臉不信,遂笑著起身離榻,“你看,我不是已經大好了。”略沉遲疑一會,又道:“公主,如今青州戰火連天的,外麵很不安全,你整天跑來跑去的,我和師兄都很是擔心……”
  “是麽,你也擔心?”樂楹公主含笑反問,頗為自嘲。
  帳篷內幾個人都是沉默,葉成勉推說前麵有事,打起帳簾正要走,卻見外麵赫赫揚揚走近一膘人馬,像是京中又有人來。眾人趕忙出去瞧個究竟,隻見一員赭袍武將走過來,拱手笑道:“見過公主、兩位將軍,下官賀必元奉皇上之命前來,隻為詳加了解青州狀況,以便回複朝中詳知。”
  “賀大人好久不見,先到裏麵坐下再敘。”鳳翼上前抱拳,又領著眾人朝京城方向行禮,獨有樂楹公主立著不動,一甩簾子又轉身回去。
  “好,兩位將軍先請。”賀必元也不以為意,跟著鳳翼進了帳篷。見到雲琅自然先問詢起傷勢,說到皇帝和皇貴妃甚是掛念,彼此客套了幾句。然後又說起眼下情形,幾人互相商討著,各抒己見,立時說得一團熱鬧。
  樂楹公主聽了半日,一句嘴也插不上,甚是無趣,遂自個兒端起藥盞出去,聽得鳳翼在背後喊道:“公主慢走,路上當心。”卻也懶得回頭答應,一想到上次賀必元領人來接自己,前塵往事就瞬間翻湧出來,更是覺得鬱鬱難言。
  “公主?”迦羅迎麵走來,麵色疑惑。
  自那日傅素心提過納妾之事,迦羅索性搬離後方大營,自己單獨支了間帳篷住在前麵,整天與將士們廝混在一起。對於樂楹公主來說,迦羅對自己有救命之恩,傅素心卻有溫柔有如長姊,也不知該站在誰那一邊。此時見到迦羅麵帶微笑,情知必定是去看望鳳翼,乃上前說道:“京城裏來人了,他們正在商議著,都是些打打殺殺的事,咱們先去旁邊走走。”
  迦羅側首瞧了一眼,回頭道:“嗯,找塊樹蔭坐一會。”
  “對了,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樂楹公主折了一掛嫩枝,胡亂揪著樹葉玩,側著頭想了一會,“先時仿佛聽說,玉邯夫人是有過身孕的?怎麽上次聽鳳師兄說話,倒像是中間出了什麽事,所以才不生育的。”
  “嗯,是有過。”迦羅點了點頭,略微沉默了一會,“那年冬天,鳳師兄也是領著人追敵,因為下著大雪,結果天黑路險被困在山裏。等到大半夜也不見人,師嫂執意要去路口看一會,回來時不慎滑倒小產。大夫說,以後都不能再生育了。”
  樂楹公主聽得迷惑,隻覺迦羅的話不盡不實,不過知道她性子孤僻,想來再問也是問不出什麽,隻得點頭道:“原來如此,真是可惜的很。”
  “走吧,不等他們了。”迦羅整理著腰間佩刀,樹葉斑駁的影子落在她身上,好似素袍上的淩亂花紋,卻襯得瘦小身形越發單薄,有種說不出的冷清孤零。
  “嗯,是有些熱。”樂楹公主應了一句,仍舊想著自己的心事,忽然看見迦羅低頭起身,從胸口掉出一枚翡色墜子,“咦,好漂亮的水膽玉佩。顏色綠的很正,沁水也很瑩透,你從來都不裝飾,怎麽還帶著如此名貴之物。”
  “是麽?別人送的,我也不大懂得。”迦羅隨意塞回衣裳裏,淡淡應道。
  樂楹公主甚是好奇,正要再問,隻聽帳篷那邊傳來笑聲,原來是鳳翼等人出來,想來是商議的差不多。賀必元站在帳篷口,抱拳說道:“二位將軍好生歇息,明日再詳細謀劃,下官先回去整頓一下。”
  鳳翼瀟灑抬手相送,笑道:“大人一路勞頓,辛苦了。”
  “將軍們長年戍邊,才更是辛苦。”賀必元極會客套之詞,又說笑幾句,再次抱拳與鳳、葉二人告辭,方才招呼隨從離去。
  樂楹公主突然有種錯覺,賀必元臨走之時,好似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葉成勉,那目光帶著莫名惋惜和唏噓,卻隻是一閃而過。迦羅上前推了推,問道:“公主?怎麽心事重重的,我們先過去再說。”
  “嗯,走罷。”樂楹公主心思恍惚,隨口應道。
  當夜,賀必元的折子匆匆寫就,字跡卻是端正,用加急火箋密封妥當,轉至驛站星夜快馬送到京城。當小太監將密箋呈上時,明帝正在低頭批閱奏章,案頭上堆著厚厚一摞黃皮折子,多祿拿著絲帶過來問道:“皇上,這些都捆起來?要不,奴才再取一塊綢布過來,把它們都裹好了。”
  “不是那些,是這幾本。”明帝用手指點著禦案,手上的黑碧璽扳指叩出聲響,旁邊幾本折子堆得整齊,“收起來,送到朕寢閣的床頭放好。”
  自上次祭天之後,朝中便陸續有人上折,指出後妃不應參與祭天儀式,如此有違曆來祖製,給後世開了效仿的先河雲雲。原以為隻是一些古腐老臣不滿,誰知過了一個月仍是不斷,細看那些彈劾的官員,一時也看不出什麽名堂來。明帝漸漸留了心,麵上卻是絲毫不動聲色,隻將折子細細看過留下,一概不予批複。
  “那這些呢?”多祿不甚理解,小心問道。
  “哼,沽名釣譽而已。”明帝隨手拿起一本,上麵辭藻華麗、情理具備,皆是一副忠臣嘴臉請諫天子,不要專寵後宮女子,“以為搬出些上古言訓,再加上一些陳詞濫調,就可以對朕指手畫腳麽?”
  多祿見皇帝動氣更不敢多言,趕緊裹好折子跑下去,走到門口撞見杜守謙,忙回頭朝內請道:“皇上,杜大人來了。”待皇帝在裏麵點頭,方才側身告退。
  杜守謙上前見禮,謝過皇帝賜坐,“皇上,西邊已經安置妥當,韓密帶著人馬先行趕至垗西,孫裴等人隨後接應。再加上京畿調出去的人馬,三路大軍前往,垗西之事應該是水到渠成,皇上不必擔心。”
  “那兩個不成器的,朕沒什麽好擔心的。”明帝揀起麵前的折子,順手推到禦案端頭,“你先瞧瞧這個,朕覺得賀必元的主意有些玄,此事又不能太過張揚,隻怕不是那麽順利能成。再者,一旦事情做成,更要加緊看著東王那邊,以免國中滋生亂子。”
  杜守謙揉了揉眉頭,抬頭說道:“依微臣看來,此計還算巧妙,倒是難為賀必元想得出來,隻是----”略微沉吟了一會,“葉成勉與雲琅等人共同平藩,又同在青州戍邊抗敵,同袍的情分自然是有的。到時候,隻怕不知皇上的意思,難免會出手相救,賀必元那邊未免有些麻煩。”
  “朕知道,所以才和你商議。”明帝合目倚在靠枕上,似是無限疲憊,半日才睜開眼睛來,冷聲道:“朕也不想,隻是為著大燕江山永固,也就顧不得那麽多了。”
  “是,皇上聖明。”杜守謙將折子遞回去,想了想說道:“這件事皇上不用操心,微臣心裏倒有個主意,想來應該還行得通。請皇上容微臣不敬----”說著走到禦案邊,將自己的茶放在一旁,沾著茶水寫了幾個字,“如此,皇上瞧著可還行?”
  明帝定睛看向禦案,將其上的內容反複琢磨著,低頭沉默了一會,抬袖將上麵的字跡抹去,“嗯,你速速急旨賀必元,要他小心謹慎務必成事。”抬頭見多祿回來,於是吩咐道:“下去備輦,朕要起駕玉粹宮。”
  多祿摸不著頭腦,趕忙點頭道:“是,奴才馬上去。”
  明帝撇下杜守謙,整理衣袍出殿。自正德門進入後宮範圍,繞著醉心齋行進,隻過了片刻功夫,便趕到玉粹宮大門前。對於皇帝的到來,葉貴人除了驚喜,更多的卻是意外,上前行禮道:“皇上金安萬福,臣妾不知聖駕前來,未及出來相迎,還請皇上恕臣妾失儀之罪。”
  “沒事,不用那些虛禮。”明帝刻意讓口氣隨和些,伸手扶起葉貴人時,覺得到手中的皓腕有點微涼,甚至帶著些許生疏。
  葉貴人穿著玉色折枝暗花紋宮衫,裏麵套著秋香色中衣,底下乃是淺色雲紋百蝶儒裙,因身形比從前消瘦,倒是透出一種別樣的纖細風韻。見皇帝兀自站著,連忙向內相迎道:“皇上,外麵日頭毒辣的很,還是先進去罷。”
  麵前春衫薄裙的宮裝女子,容顏依舊娟美,白皙的膚色更襯風姿,隻是眸中少了一點光彩,沒有當初青春女兒的驕傲飛揚。明帝心內忍不住歎息,卻隻是頷首道:“朕好久沒過來,今兒想跟你說說話。”
  “是,臣妾給皇上沏茶。”葉貴人帶著些許疑惑,轉身去取茶盞。
  “怎麽如此素淨?”明帝環顧內殿一圈,隻覺東西少的有些突兀,細想起來,自己已經好幾個月不曾來過,於是問道:“是不是,底下的人懶怠了?”
  “沒有,臣妾自己想清淨些。”葉貴人捧著茶盞過來,將茶蓋揭開,碧盈盈的茶水泛出沁人心脾的香氣,“是綠春瑪玉茶,皇上從前說過好喝的。”
  明帝點頭一笑,“難為你,這等小事都還記得。”
  葉貴人聞言並不欣喜,反倒有些不安,“皇上,今天怎麽如此客氣?眼下邊境戰事已開,哥哥性子莽撞,莫非闖了什麽禍不成?”
  “沒有,別亂想了。”明帝避開她的目光,漫不經心撥弄著茶水,“上次的事,朕處理的有些急躁,這兩年委屈你了。”心中再三斟酌著言詞,最後說道:“你們葉家對朝廷多有功績,朕記在心裏,你還年輕,將來自然也就慢慢好了。”
  “皇上……”葉貴人沒聽出弦外之音,反倒有些淚眼婆娑,似乎勾起從前無限委屈來,聲音哽咽道:“皇上能這麽說,臣妾死也甘心……”
  明帝看著那水光盈盈的明眸,想起從前那笑靨如花的少女,心裏愧疚的更加厲害起來,掏出絲絹遞過去,“好了,別說不吉利的話。”
  外間日頭漸漸下去,清風吹得窗紗“噝噝”作響,反襯得大殿內格外靜謐,宮人們都悄無聲息退出去,隻有殿角博山爐內輕煙縈繞。葉貴人在沉默中輕泣,將明帝的絲絹濕透大半,良久才止住淚水,輕聲問道:“皇上,今兒在臣妾這兒午膳麽?”
  明帝微笑頷首,喚來多祿吩咐道:“你下去預備菜式,按葉貴人愛吃的辦。”待到多祿走到門口,又揚聲叫住他,“順便跟皇貴妃說一聲,晌午不用等了。”
  “是。”多祿麵色迷惑,卻趕緊跑了出去。
  不多時,泛秀宮這邊便得知消息。隻是對於慕毓芫來說,卻暫時沒空去思量皇帝的心思,抬手摒退寢閣內的宮人,方才問道:“怎麽,還是沒有消息?”
  吳連貴搖了搖頭,歎氣道:“沒有,慕大人已經全城搜尋過了。”
  當日薛黎被賜死,海陵王自然告病不朝,皇帝罰了他兩年俸祿,又將那行凶打死人的家仆斬首,事情便算慢慢平息下來。眼看一切風平浪靜,不料卻突然生出變故,原本打算安置到外省的薛夫人,竟然於頭夜離奇失蹤。慕毓芫甚是擔心,告知兄長私下嚴令搜尋,誰知將近過去一月餘,薛夫人仍然是杳無音訊。
  “你先前說得不錯,是我太心軟了。”慕毓芫輕聲一歎,手中的六菱綃紗團扇漸漸停下,靜默半日才道:“那薛夫人身份隱秘,外人應該都不知道,她不過是一個落魄喪子的婦人,無錢無勢,誰會無故擄走她呢?我擔心的是,她對兒子的死不能釋懷,多半是自己藏起來,咱們不得不防呐。”
  “娘娘,眼下該怎麽辦?”
  “怎麽辦?當然是繼續秘密搜查,一定要行動謹慎,萬萬不可讓其他人知曉,尤其是不能驚動皇上。當時蝶姬的事,不僅牽扯到我們這邊,其中也有朱貴妃----”一想到朱貴妃,慕毓芫不由皺了皺眉,“你去告訴二哥,薛夫人無人照顧走不遠,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絕不能留下禍害來!”
  “是,奴才一定辦妥。”
  “娘娘,擦擦汗罷。”雙痕閃身讓吳連貴先走,手中端著一銅盆清水進來,放在梅花架子上,汲了一條幹淨的絲絹。待慕毓芫慢慢展開,方才小聲說道:“娘娘,皇上中午在葉貴人那邊,聽說連佑馥也抱過去了。”
  慕毓芫輕輕敷麵,蒙著臉道:“嗯,多祿不是說過麽。”
  “可是----”雙痕有些猶豫,接過用過絲絹放在一邊,又重新汲了一條,“奴婢還聽說,皇上今兒吩咐內務府,說是葉貴人寢宮太素淨,讓人重新預備東西裝點呢。如今宮裏頭都議論開,說是皇上念及舊情,今後又要再抬舉葉貴人了。江貴人得知消息,趕忙領著人送禮過去,隻怕此刻還在葉貴人那兒呢。”
  “江貴人?”慕毓芫輕聲一笑,朝玉粹宮方向看了一眼,“嗬,她本來不就是個牆頭草?聽見葉貴人得勢,自然是要趕著去巴結的。再說,皇上還在那兒,她能不去獻個殷勤麽?葉貴人雖然先前犯事,到底並不是死罪,如今青州大戰已開,皇上多有用得著葉家的人,沒準再抬舉也不稀奇。”
  雙痕一臉擔心,小聲問道:“萬一,皇上真的是念舊情呢?”
  “舊情……”慕毓芫重複一句,怔怔想了半日,“那----,我也管不著。”轉眼瞥見雙痕眸中憂色,不由輕聲笑道:“怎麽了,天塌下來似的?我不過是後宮妃子,皇上並不是我一個人的,額頭上也沒刻著慕字,豈能心裏隻有我一個人。你從小跟著我長大,家裏的那些教導,又不是不知道,隻管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
  雙痕有些黯然,輕聲歎道:“小姐這一輩子,終究還是委屈了。”
  “這後宮的女子,又有誰不委屈呢。”慕毓芫心內萬千思緒翻動,卻想起別的事情來,漫聲說道:“自從葉貴人私製皇後朝服,被貶居冷落,兩年裏也沒被召幸幾次,大家都說皇上嫌棄她了。可是據我冷眼瞧著,皇上還是很疼佑馥的,逢年節慶的賞賜,葉貴人那裏也是一樣不落。”
  雙痕點頭道:“娘娘心細,的確如此。”
  慕毓芫沉吟了會,又道:“其實葉貴人那件事,疑點頗多,連我都有些懷疑,皇上不會沒有想過。不過那時趕巧,正對了皇上壓製藩王的心思,那人倒是算計的巧妙。認真想起來,皇上不去葉貴人那裏,每每總是躲著,難道不是心中有愧麽?”
  “正是,奴婢也曾想過。”雙痕仿似頗有感慨,低頭想了一會,“隻是葉貴人雖然年輕,行事卻很有分寸,縱使先前和熹妃鬧得不快,也沒在皇上麵前搬弄。別的妃子固然看她不順眼,可是對皇上來說,卻也沒什麽不妥,所以奴婢才擔心呐。”
  “嗬,我倒是不擔心她。”
  “那----,娘娘擔心誰?”雙痕抬起頭來,頗為疑惑。
  慕毓芫微微一笑,淡聲說道:“我與葉貴人無牽無掛,若是彼此相安當然好,如若不然,萬一有什麽紛爭對峙,也沒什麽決斷不下的。”
  雙痕有些頓悟,問道:“娘娘,是擔心朱貴妃?”
  慕毓芫撂下手中團扇,走到花觚前撥弄著,抽出一支素雅潔白的玉菡花,來回不斷慢慢旋轉著,“我原想著,佩柔自小被人寵壞了,所以脾氣不拘、言語不忌,隻要不礙著正經事,也懶怠跟她計較。”說到此處頓了頓,輕輕搖頭,“可是照如今看來,是我素日小瞧了她,誌向更是深遠莫測,由不得我不擔心。我與她本是姨表之親,兼之皇後生前百般囑托,這麽些年的情分夾雜其中,恐怕將來讓人為難很。”
  雙痕歎道:“娘娘太好性子,由得她來。”
  “是麽?”慕毓芫說得多了,一時恍惚出神,手中的玉菡花莖不慎折斷,那花頭“啪嗒”一聲彎折下來。倒嚇了自己一跳,不由笑道:“但願是我想太多,若是大家都能平平安安相處,也省下不少心思來。”
  “娘娘,在想什麽呢?”
  庭院內的景色明媚照人,正是一年裏最濃烈的夏日繁景。有風漫漫卷起,花樹上嬌嫩的花瓣不堪吹落,落英繽紛的撲散開來,更有幾隻雀兒來回穿梭,仿似一幅鶯啼花落的杏花疏雨圖。慕毓芫凝眸往外看去,靜靜出神半日,才自語似的說道:“沒什麽,隻是想吹吹涼風罷了。”

  第八章 秋風葉

  六月二十二,鳳翼、葉成勉分領一萬兵馬,分左右兩路圍合,與霍連軍苦戰兩日三夜,斬獲霍連大將巴圖魯,逼迫霍連軍隊退至苦水關外。
  六月二十八,霍連領軍易帥,霍連王拜老將端木琚為統兵大元帥,另有兩名心腹親臣為副將,揚言立誓要與中原血戰到底。霍連人大隊人馬卷土重來,卻不與青州主力交戰,取小道繞後方攻取清河城,大肆燒殺掠奪,連城中百姓婦孺亦不放過。清河縣令率軍民苦撐半日,待青州大軍趕來營救,城中早已經是屍骸遍地、血流成河,當地兩萬城民幾乎被屠殺殆盡。
  七月初二,定州統帥慕毓泰留副將駐守後方,領六萬精兵增援青州沿線,除卻一萬人留置兩州交界外,其餘五萬人皆精甲鐵盔開往前線。青州防範幾近無隙,霍連人無法再突然奇襲,雙方對峙苦水關前,整整三十萬大軍待命等候開戰。
  整個七月間,雙方雖然有小規模戰事,卻都不肯讓主力出擊,彼此都觀望盤算著等待最佳時機。如此消耗錢糧的精神之戰,一直延續到九月中,兩軍都是疲憊焦躁、苦不堪言,士兵中也多有抱怨牢騷。幾位主將合謀商議,中原兵士不善散戰,不宜與霍連人繼續對峙,此時草原上馬肥牛長,更是白白助長霍連人的氣勢。最後決定采用雲琅的計策,讓人領重兵直取霍連產馬之地----於戎,那裏不僅有良駒無數,而且也是霍連國內貿易最頻繁之地。
  慕毓泰駐守定州多年,極善守城之戰,因此留守青州鎮住全局。而雲琅此時傷未痊愈,由鳳翼帶領著八萬青州子弟,其中大部分都是本地出身,熟悉附近地形,因而也不舍抽出單獨行動。最後賀必元建議,讓葉成勉領著四萬東王親兵前往,自己帶領兩萬京畿精兵拖延住霍連援軍,待到事成之後,也好將前鋒人馬接應出來。
  九月二十日,前方諜報飛雪似的傳回。因樂楹公主說帳篷裏藥氣太重,便搬了幾盆苔桔過來,雲琅已經能下地走動,此時正在往花盆裏澆水,“葉成勉已經殺到於戎,不知前麵戰況如何激烈,可惜我行動不便,隻有在這裏養養花草了。”
  “弄這麽多水,花都給你淹死了。”樂楹公主一把奪過水壺,嘴裏抱怨道:“真是不明白你們,腦子都想的是些什麽,放著自己的身家性命不管,爭先恐後去打去殺,就那麽想戰死沙場麽?”
  “公主你不知道,一個人若是上了戰場,到處都是血光刀影、戰鼓雷聲,數萬同袍與自己同共生死,也就再沒什麽可怕的。”雲琅心有感觸的說了幾句,探目看向帳篷外遠處,並沒有哨探回來,不由皺了皺眉頭,卻仍是沉住氣耐心等候。
  樂楹公主似乎也瞧出來,走近勸道:“你別著急,一會就有消息了。”
  雲琅心不在焉的點點頭,拿起幾個時辰前的諜報翻看,上麵寫著葉成勉大軍一路殺勢如箭,距離於戎已不足三裏,想來此刻正在全力激戰。因為有著上次鳳翼的教訓,所以今日特意讓賀必元領兵隨後,隻要葉成勉一舉破城,便上前協助散馬毀糧,趕在霍連大軍增援前及時撤回。此次行動必須要做的快,目地是破壞霍連後方儲備,以求擾亂其軍心實力,多拖延一分,危險也就多增加一分。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雲琅漸漸有些不安,喚來陸海青吩咐道:“慕將軍和鳳將軍都在前麵,你趕過去瞧瞧,是不是諜報已經到他們那裏了。”
  “是,將軍不要著急。”陸海青應了一句,匆忙出去。
  樂楹公主朝外看了看,凝目出神了一會,回頭說道:“雲琅,我有一種不大好的預感,葉將軍此次出戰,隻怕多半是凶多吉少。”
  雲琅抬眸看她,止道:“別亂說,多不吉利。”
  “算了,但願是我多心罷。”樂楹公主撥弄著苔桔小花,單薄四瓣、細小綠蕊,雖然比不得名花豔麗,倒也別有一番素雅情致。蹲著整理了一會,抬頭說道:“你在這裏等一會,我去瞧瞧玉邯夫人那邊,再找迦羅說會話。”
  “等等----”雲琅稍作猶豫,頓了一下,“你要是悶得慌,隻管跟我和師兄說話,至於師嫂和迦羅兩個,還是少參合一些的好。”
  “怎麽?”樂楹公主很是不解,想了會問道:“難不成,她們倆還有什麽過節?隻是說說話,也不行麽。”
  “你還不知道,師嫂是怎麽小產的罷。”
  “知道,迦羅跟我說過。”樂楹公主將那天的話重複一遍,卻見雲琅隻是搖頭,不由問道:“莫非迦羅當日是哄我,胡謅的不成?”
  “倒不是胡謅,隻是並非如此簡單。”雲琅搖了搖頭,收斂神色說道:“當時天色太黑,大夥商議半日,還是等到天亮再讓開始搜山。誰知迦羅卻是坐不住,偷偷一個人跑了出去。等到後半夜,師嫂不免更加擔心,那時她已經四個月身孕,大夥苦勸不聽,堅持要出去尋找師兄。”
  “那後來呢?”樂楹公主一臉迷惑,急忙問道。
  “後來----”雲琅回憶了一會,語氣頗為惋惜,“當時並沒有找到人,不過卻在山腰碰到迦羅,問詢之下,她也沒發現師兄的行蹤。大夥都是沒有辦法,又怕晚上積雪路滑出事,隻好勸著師嫂先行回去。誰知快到山腳的時候,師嫂不小心踩在冰上打滑,迦羅趕著去扶她,結果兩個人都摔倒了。”
  “迦羅不是會武功麽,怎麽會……”
  “是,她是會武功。”雲琅沉吟了一會,歎道:“當時不知師嫂怎麽想的,迦羅去攙扶的時候,無故往後掙了幾步,想來因為這個才摔倒的罷。”
  樂楹公主低頭琢磨著,輕聲自語道:“原來----,是這樣啊。”
  “今天是我囉嗦,所以----”雲琅敲了敲花盆,將正在出神的樂楹公主拉回來,“你今後見到她們倆,跟誰說話都好,隻別在跟前提起另一個,免得大家都不高興。”
  “嗯,知道了。”樂楹公主點了點頭,拿起水壺出去,走到帳篷口卻突然回頭,看著雲琅問道:“你剛才說了這麽多,到底是擔心師嫂呢,還是擔心迦羅?莫非,你是怕我不高興麽?”
  雲琅怔了一下,嗆咳笑道:“嗬,那就當是你罷。”
  “哎……”樂楹公主卻歎了口氣,正要放下簾子離開,隻見陸海青正從遠處飛奔過來,一臉惶急之色,似乎有十萬火急的軍情。
  “將軍,將軍……”陸海青也顧不上給樂楹公主行禮,徑直奔到帳篷裏麵,滿頭大汗稟道:“據前方探子回報,葉將軍好像有點麻煩,賀將軍原本帶著人斷後,誰知道被趕來的霍連人困住了。”
  “什麽?!”雲琅大驚失色,急道:“葉成勉已經深入於戎,想來雙方正在糾纏,這會後麵斷了增援,退不回來豈不危險?”
  陸海青咽了下口水,喘著氣道:“可不正是,隻怕葉將軍有險!”
  “不行,我得到前麵去一趟。”雲琅慣性的去拿佩劍,隻因太急牽扯到傷口,忍不住“噝”了一聲,稍停了一停,捂著胸上傷口跑了出去。
  “雲琅,雲琅……”樂楹公主喊不住他,一路追之不及。
  “師兄!”雲琅顧不上身上傷勢,一氣跑到鳳翼的主將營帳,掀開簾子進去,劈頭蓋臉問道:“到底是怎麽回事?咱們可是大軍突襲,葉成勉帶的是四萬精兵,照理說霍連人沒這麽快,賀必元怎麽會被圍困住?你快拿個準主意,實在沒人可調,我還可以領著人去增援一下……”
  “晚了。”鳳翼抿緊嘴唇沉默,雙拳似在顫抖。
  “晚了?”雲琅有點懵了,陸海青跑來回話,再加上自己趕到鳳翼這邊,頂多不過一炷香的時間,難道又有軍報回來?再看鳳翼的神情,大異往常,不由詫異問道:“師兄,出了什麽事?你倒是說話啊!”
  葉成勉率軍大破於戎城,以急速摧毀四處最大的馬場,縱火燒毀囤積幹草,隻因於戎距離青州甚遠,斷然不敢多加逗留。四萬餘人急欲突圍而出,與附近趕來增援的霍連人糾纏在一起,照計劃賀必元應該領人殺開後路,以便大軍能迅速退回青州。兩軍苦苦糾纏一個時辰,雖說葉成勉人多占了便宜,但最後還是沒能及時撤離,而是遭遇端木琚的大軍激戰起來。
  賀必元在後麵受阻,將近延誤兩個時辰才趕到。此時兩軍已經拚殺良久,雙方傷亡都是不小,到處是斷肢殘骸、血肉屍身,整個於戎幾乎都被踏平不複。霍連軍士與當地族民死者無數,葉成勉部眾也是死傷近半,最最出人意料的是----主將葉成勉居然被人射落馬下,亂軍之中隻找回一具屍首。
  葉成勉旗下軍士皆為東王親兵,都是從閩東一路追隨而來,自有不少同甘共苦、生死過命的情誼。眼下主將戰死沙場,餘下部眾更是前途未卜,一時間不禁萬人痛哭、風雲變色,整個軍營都籠罩在愁雲慘霧之中。
  天際一彎新月如鉤懸掛,被烏雲掩住大半個角,月華朦朧稀薄,仿似女子盈淚欲滴的明眸,帶著一種揮不散的氤氳水汽。鳳翼仰麵看向浩瀚星空,身後的痛哭聲被夜風吹散,終於微弱了下去,也讓壓抑的心情緩解一些。如此靜默站立良久,側首瞧著雲琅也是無言,想了想問道:“葉成勉的死,你怎麽看?”
  雲琅身著一襲素白暗紋衣袍,夜風掠得衣袂翻飛,清澈月華灑在他的身上,像是染上一層薄薄的寒冰氣息。因而神情亦是冰涼,緩緩說道:“公主說得有道理,賀必元此行責任重大,很可能是身負皇命而來。”
  “難道是……”鳳翼心內一驚,失聲出口。
  “師兄,你聽軍營的哭聲。”雲琅緩緩轉回身,看向不遠處縞白的帳篷群,嗚嗚咽咽的哭聲仿似一曲哀歌,忍不住長歎道:“今為羌笛出塞聲,使我三軍淚如雨……淚如雨……”
  鳳翼掌著他的肩膀,拍了拍道:“雲琅,別太難過了。”
  “不……不是。”雲琅輕輕搖了搖頭,說道:“你我身為邊關將領,戰死沙場原本就是天生宿命,也沒什麽好難過的。隻是葉成勉是經曆過戰事的人,雖然說沙場上刀槍無眼,但我總是覺得,整件事情不是那麽簡單。”
  “照你這麽說,我也覺得有些蹊蹺。”鳳翼靜默想了一會,推斷著說道:“賀必元的神情太過平靜,莫非他是故意拖延晚去?”
  “師兄,你可別小瞧了他。”雲琅收斂眸中惱恨之色,抿成一抹清冷的肅殺,“賀必元本事雖然不大,卻能屢屢得皇上授以重命,比如先前接公主返京,還有平藩時參與的諸多要事,憑得不就是一份死忠之心麽?”
  鳳翼覺得此言不虛,細想賀必元的為人正是如此,於是點頭道:“若是如此,那麽賀必元在青州就呆不長久,應該不日就要返京了。”
  雲琅輕聲冷笑,不屑道:“立下如此大功,能不趕著回去領賞麽?”
  鳳翼倒是搖了搖頭,頗為無奈道:“你不是也說,賀必元是身負皇命麽?葉成勉是生是死,還由不得他做主張,縱使其中真的有隱情,也不過是奉命行事罷了。”
  雲琅微微蹙眉,自問道:“皇上,就那麽恨葉成勉?”
  “恨?倒也未必罷。”鳳翼思量了一會,說道:“縱使先前東王心意搖動,皇上一心要鏟除藩政,恐怕私心上也說不上一個恨字,不過是為君者的手段而已。”
  “嗯,多半還是藩政的緣故。”雲琅側首回望京城方向,吹了一會涼風,“如今葉成勉一死,東王已經年邁不中用,再也做不成什麽大事了。況且,葉成勉旗下固然傷亡不小,可是霍連人那邊也是元氣大傷,對於皇上來說,不失為一箭雙雕的好事。”
  “君心難測,不是我們能揣摩明白的。”鳳翼感慨了一句,聞聲轉回頭去。
  遠處軍營中,正在為葉成勉徹夜舉喪。周圍一片燈火通明、星光點點,映得剛圍上縞素的帳篷愈發亮白,好似一橫綿延不斷的白綾綢緞。隻見不遠處兩個人影漸近,樂楹公主換了雪青色銀葉紋通袖長衫,下著月白色雲錦儒裙,比之平時清素許多,與她那甜潤的容色並不太相襯。倒是迦羅穿慣青藍暗色,此時一身素青緞壓邊玄色裝束,鬢角一朵雪白小絨花,平添了幾分弱質少女的纖細清秀。
  “你們兩個----”樂楹公主先走上來,偏著頭打量二人的神色,“剛才我跟迦羅去拜祭過,實在是壓抑的很,莫非你們也受不住,所以悄悄躲了出來?”
  雲琅點點頭,“是有些難熬,我跟師兄出來透透風。”
  “師兄-----”
  雲琅看著欲言又止的迦羅,又看了看鳳翼,朝樂楹公主說道:“對了,先頭你不說花淹壞了麽?走吧,我跟你去瞧瞧。”
  “是,還不都是你笨。”樂楹公主也看出什麽來,她跟雲琅素來拌嘴慣了,隨便胡扯了幾句,當做一件正經事似的,丟下鳳翼和迦羅兩個人。
  夜風也好似停止流動了,空氣裏一陣沉默。鳳翼隨意側過身,像是流連於遠處天際的燦燦星光,靜了片刻說道:“迦羅,青州這個地方太苦了。你一個年輕女兒家,不適合呆在這兒,眼下會休戰一段時間,趁著機會早些回中原去吧。”
  “哪裏都一樣,我不想走。”迦羅像是賭著點氣,簡短回道。
  鳳翼很是有點為難,隻怕說得太重讓迦羅難堪,不過轉念想著,總是如此僵持著也不是辦法,於是斟酌著說詞道:“你是師傅晚年收的弟子,年紀小又是女兒家,所以要我們一定照顧好你,千萬別讓你受委屈。可是眼下青州整天打打殺殺,我跟雲琅都是身負皇命重任,指不定哪天戰死沙場,到時候……”
  “到時候你們都死了,我還會活著麽?”迦羅提高聲音將其打斷,黑白分明的星眸中突然蘊出惱意,卻冷聲笑道:“師兄未免管得太多,我雖然是你們的師妹,可也不用什麽都聽,事事都由你來決定。”
  “迦羅……”
  迦羅不容他說話,一口氣說道:“我自由自在的一個人,想要去哪裏做什麽,自然是看自己的心意,與別人有什麽相幹?師兄既然厭煩我,今後遠遠的躲開就是了。再不然,師兄可以把我抓起來,處以擅入軍營擾亂之罪,該怎麽辦就怎麽辦!”
  鳳翼有些哭笑不得,原來再安靜內斂的女子,也會有不講道理的時候,待要再說點什麽,迦羅早就已經跑遠了。
  ----緣分二字,能夠齊全的總是少數。
  鳳翼遙想十年之前,碧瑩湖畔那風姿娉婷的少女,眉如黛、眸若星,滿頭青絲挽成流雲垂髻,身上紗羅隨風盈動,仿佛正是那岸邊的一株纖纖細柳。轉眼十年過去,自己每每想起來的,仍是那十四、五歲的無邪少女,像是一幅刻在心裏的畫卷,時間流逝沒有衝淡它的顏色,反而使其愈加清晰起來。可是,自己念念不忘的那個女子,和現在寵冠後宮的皇貴妃,真的是同一個人麽?
  那次在宮中偶遇,因為時間太過倉促,加上皇帝也在當場,隻能夠匆匆一瞥,連一言半語也是說不上。隻是那時,心裏不是沒有疑惑的,麵前想過千百次的容顏,為何會陌生的仿似從不認識?或許是她的神情太淡,讓人無法捉摸真實情緒,仿佛整個人隻是一團瀠瀠水汽,幾乎有些飄渺虛幻。
  其實自己,何嚐真的了解過她?鳳翼不禁自嘲輕笑,她嫁了別人,然後又改嫁了他人,而自己也娶了別的女子。----彼此之間,從來就沒有過交集。轉念想到此處,忍不住有點輕微心痛,自懷中摸出一根碧玉長笛,是方才帶出來預備解愁用的。
  清風伴著笛聲揚起,如一泓清冽清泉在細細流淌,忽高忽低、漸拔漸細,恍似走在雨後清爽的山林中,有一種止不住的心臆暢快。明媚陽光透過樹葉縫隙,宛如一道道瑩白絲線投射下來,地麵的花木草叢上,都沾染上一層輕薄的朦朧光暈。笛聲如泣如訴的纏綿散開,遠處女子亦是纖細婀娜,眼角眉梢之間,都隱著一縷溫柔的淺淡笑意,正一路輕軟無聲的走過來。
  “素心?”鳳翼猛然醒神過來,身上已經多了一件家常外套,是先時傅素心親手縫製的,很是合宜貼身,“我一會就回去,是不是讓你擔心了。”
  “沒有,我也出來散散心。”傅素心溫柔一笑,輕輕搖頭。
  鳳翼點了點頭,將長笛依舊別在腰間,“那就一起站會兒,隻是夜裏風大的很,現在比不得夏天的時候,停會就一起回去罷。”
  “你還會吹笛子麽?”傅素心輕輕的問,並沒有說讓再吹一曲的話,隻是低頭看了看,柔聲說道:“看來是我做得不好,太過粗心,竟連你的喜好都不清楚,改天給你縫一個錦緞笛套,平時放著也免得落上灰塵。”
  鳳翼看著她的神色,微笑說道:“很久沒吹過了。你要是不嫌難聽,我就替你吹一支曲子,想聽什麽?”
  傅素心頗有些為難,低頭道:“我不懂得,你揀自己喜歡的吹罷。”
  鳳翼重新取下碧玉長笛,修長的手指輕輕摁在上麵,心思在往事中流動,耳畔似有舊音笑語在繚繞,在胸間掀起一陣陣滾滾浪潮。待到心緒漸漸平靜下來,才用一如往常的聲音說道:“嗯,隨便吹一支《鷓鴣飛》,隻當聽著玩好了。”
  “湘水無潮秋水闊,湘中月落行人發。送人發,送人歸,白蘋茫茫鷓鴣飛……”笛聲再次悠悠響起,幻化成一隻忽高忽低,倏隱倏現,縱情翱翔於碧空藍天的鷓鴣,一點點飛向遠處茫茫天際,直至消失不見……

  第九章 心灰

  果然被雲、鳳二人言中,賀必元隻是稍作修整,便推說需要麵聖複命而返京,東王殘部改由鳳翼統領,與京畿士兵混編成一支新的大軍。一路上披星戴月、日夜兼程,待賀必元跪在西華門接到晉升聖旨時,中原將士踏平於戎大勝霍連的消息,早已如柳風送絮般傳遍整個京畿,舉國上下都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至於東王部下傷亡慘重,主將葉成勉戰死沙場,百姓們不甚清楚,那也不是他們所關心的。
  皇帝的旨意一道道頒下,簡直令人眼花繚亂。追封葉成勉為一等忠毅公,專修陵園使之厚葬,禦筆親題墓銘以彰其英勇,另有胞妹葉氏再度榮升妃位,甚至連東王的叔伯子弟,也是人人皆有封賞。全天下都知東王世家的忠勇,更知皇帝的額外器重,兼之後宮中還有位高位妃子,一時間頗有些葉氏權傾的流言。
  比起百姓們的盲目歡欣,明帝的愉悅暢快來的更真切一些,而前日收到的兩道加急密折,更是將這種暢快推到頂峰。韓密率領的十萬部眾,一路悍然殺向垗西,廣寧二子並無真刀真槍的戰策,很快就整部潰不成軍。舉國歡慶勝利的時候,明帝自然不願意下旨降罪,對外隻稱廣寧王剿寇戰亡,將垗西十二州分由朝廷官員轄治。另一道折子卻是喪報,三日前東王接到嘉獎聖旨,誰知大喜之下突然舊疾發作,還來不及請醫診治,便猝死在自己的王椅上。
  “朕原本以為,還要再忍耐東王幾年,沒想到他這麽快就走了。”明帝將喪報折子翻來翻去,揉搓的不成個樣子,最後像是有些厭煩了,終於停了下來。
  杜守謙淡淡掃了一眼,微笑道:“天佑皇上,如此減去多少煩憂。”
  明帝輕輕牽動起嘴角,抬眼看見多祿在門口探頭,淡聲問道:“進來罷,是不是萱妃那邊有事?”----兄死父亡,不知還能不能撐得住?想到此處,於是補了一句,“你去告訴萱妃,朕忙完這邊就過去瞧她。”
  “皇上,不是萱妃娘娘。”多祿貓著腰身,捧著一個尺寬的朱漆盤子,上頭蓋著一方亮色黃綾,其下隱隱掩蓋著什麽,“孫恪靖讓人送東西進來,要奴才趕緊呈與皇上親自察看,說是外省的東西到了。”
  “外省的東西?”明帝稍稍迷惑,吩咐多祿將黃綾掀開。
  原來是兩方工工整整的王印,形狀一致、大小無二,乃是太祖武帝親旨鑄造,其上皆盤踞著一頭昂首瞪目的瑞獸,想是曆代藩王使用良久,整個赤金獸身已經摩得精光鋥亮。明帝讓人將另外三枚也拿出來,夏烈王和遼王一死,王印自然被收回朝廷皇庫,已經保存了好幾年。原本漢安王的並未收繳,然而他卻自請上折,說是近年多有病疾、體虛不耐,未免耽誤朝廷正事,懇請皇帝恩準他去職調養幾年。到如今,加上閩東王和廣寧王的兩枚,五枚藩王王印終於齊數收回。
  ----如今國中,再也沒有外姓藩王。明帝看著整整齊齊的王印,五隻祥瑞麒獸正在仰視著自己,隨手掀起一枚來,印麵陰文篆刻著“閩東王印”四字,字體剛勁有力、古樸渾厚,正如閩東王盛年時的傲氣。隻聽“啪”的一聲,王印被重重扔在禦案端頭,明帝憶起被藩王壓製的往昔,冷聲笑道:“不錯,的確是一枚好印。”
  杜守謙讓多祿領著人出去,很是時宜的回道:“如今閩東王一死,其地已經是群龍無首,剩下的幾個兒子都是碌碌,皆是感念謝皇上恩賜。原本讓孫裴預備應變,現在隻需要稍微調解便好,閩東的鹽政、課稅再無人幹擾,朝廷官員終於可以施展拳腳,微臣先給皇上道喜了!”
  明帝並不為之動容,隻是吩咐道:“孫裴仍舊駐守鋸州,以確保閩東一地百姓的安危,待到平穩以後,朕自然會有賞賜與他。至於韓密----”低頭沉吟了一會,“韓密平定垗西有功,隻是如今垗西不安,還得留在當地,也等大局定下來再封賞。另外,東王那邊庫銀查的如何?”
  杜守謙走近幾步,回道:“回皇上的話,因著皇上才賞賜了東王家,所以隻是肅清了閩東藩地銀兩,並未檢抄王府宅院。不過,單是官庫中的赤金和白銀,以及其他器皿總折下來,也有六百三十七萬兩餘。”
  “有這麽多?”明帝倒是嚇了一跳,閩東乃是藩地最富足之處,原本知道閩東積蓄銀兩肯定不少,卻不料多得有些超出想像。再想到當初東王整日哭窮,心底的怒火不免升騰起來,怒極反笑道:“怪不得底下那些混賬,個個都跟朕說東王好!”
  杜守謙似有感慨,接著說道:“當初平藩之時,東王心意左右搖擺,若不是葉成勉妻兒被扣,隻怕就是另一個遼王。況且東王富可敵國,若是葉成勉立下戰功,將來再要撤他可就艱難,如今總算是兩全了。”
  明帝眯起眼睛回想往日,每次頒發給藩地的旨意,總是被敷衍了事,如今終於可以舒一口氣。本應該朗聲大笑的,卻隻淡聲道:“不用再說,人都已經死了。”
  “是。”杜守謙趕忙應下,請示道:“東王那邊的銀子隻是做了賬,要運到京城隻怕還得半個月,依皇上的意思,這宗銀子該歸到哪一處?”
  “不用入庫,直接送到兵部調配。”明帝沒有絲毫猶豫,展目看向北方道:“眼下戰事大開,兵馬、武器、糧草,哪一處不用銀子來鋪?國中節儉些沒什麽,前方戰場上一定要跟上,讓兵部用東王的這些銀子,先撐上兩、三年再說。”
  杜守謙道:“是,皇上打算的長遠。”
  “朕倒是想一個月就打完,隻是戰事太難說。”明帝覺得有些疲乏,低頭看著五枚獸印更覺厭煩,剛想叫多祿拿下去,卻聽外麵一陣“咚咚”腳步聲傳來。
  七皇子笑嘻嘻跑進來,啟元殿的宮人皆不敢攔,除卻他再無皇子這般隨意,上前行禮道:“父皇,兒臣來給你請安。”
  明帝將他拉進懷裏,含笑問道:“今兒學了些什麽?看把你高興的,是不是又得表揚了?來,說給父皇聽聽。”父子二人你一言、我一語,杜守謙見插不上嘴,也不敢出聲打斷,隻好悄悄退了出去。
  “父皇,這麽多的金印?”七皇子看見王印,很是好奇。
  “是啊,都是些沒用的東西。”明帝淡淡笑著,覺得王印上的金光分外刺眼,由得七皇子去撥弄玩,想了想問道:“祉兒,父皇記得你屬兔是麽?”
  “是,兒臣屬兔。”
  “那好。”明帝將王印拿起來,畢竟是十分足金製成,手裏份量很是沉甸甸,揚聲喚來多祿,吩咐道:“把這幾枚金印送到製器庫,全都熔了。”
  “熔了?”多祿有些懷疑,重複問道。
  “嗯,給七皇子打一隻金兔子。”明帝的聲音如水平靜,仿佛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起身將七皇子抱起來,笑道:“祉兒長大了,父皇都快抱不動你。”
  七皇子摟著明帝的脖子,歪著頭笑道:“兒臣聽父皇的話,每天好生讀書,等兒臣長得跟哥哥們一樣高,就可以給父皇跑腿啦。”
  “好,父皇等著。”明帝很是高興,將七皇子放下拉在手裏,替他扶正頭上的小金冠,笑吟吟說道:“走,跟父皇看你母妃去。”
  多祿命人收起王印,依舊用黃綾蓋在上頭,自側門朝近路趕往製器庫,到門口正好撞見司儀監的人,原來是給萱妃送金冊過去。萱妃原本就冊過妃位,金冊並未銷毀,如今隻消重新取出來,因此也很便宜省事。那管事抬頭看見多祿,忙不迭的請安道:“見過多總管。”一麵躬身陪著笑,小心問道:“什麽要緊事,還勞你老人家親自走動?”
  “你在正好,先跟我進去再說。”多祿朝身後招了招手,小太監趕忙將朱漆盤子奉上,邊走邊道:“皇上有旨,用盤子裏這些黃金,給七皇子殿下打一隻金兔子,等會我親自丟進去熔了。你們隻管趕緊鑄出來,別的一概不許多問。”
  “是,奴才懂得。”那管事親自趕上來接過盤子,卻不防份量甚重,險些失手摔在地上,抬頭看了看多祿,趕忙將張開的嘴緊緊閉上。
  “弄好了,早點送到泛秀宮去。”多祿親自將金印丟進熔爐,耐著性子等到金印化成一攤稀泥,留下一名心腹小太監看著,方才起身回去。
  皇貴妃待人素來寬厚,平時也很大方,等會送金兔子過去,肯定少不了一份不錯的賞銀,更是風風光光的討了個好。那管事自然是心花怒放,再想著給萱妃送金冊,那更是難得的大喜事,隻差沒有偷偷的笑出聲來。誰知興衝衝趕到玉粹宮,才覺得氣氛有些不對,滿殿宮人皆摒聲凝氣,因此小心翼翼稟道:“萱妃娘娘金安,奴才奉皇上之命送金冊過來,恭賀娘娘榮升大喜。”
  “出去!”萱妃麵無表情,語氣更是冰涼無味。
  那管事一時沒反應過來,稍微愣了一下,隻見萱妃抓起金冊就扔過來,立時被金冊棱角劃破了頭,慌得連連叩頭道:“是,是是……奴才告退……”
  “娘娘……你怎麽了?”貼身侍女蘭雅也是驚慌,完全摸不著頭腦。
  “你也出去,都出去!”萱妃合上雙目顫抖,任憑淚水沿著臉頰一行行滑落,大顆大顆落在手中的信箋上,隻是哭不出聲來。那是在前一刻長嫂轉交的家書,比起父兄亡故的傷痛,信上的字更似一把尖銳利刃,每一個字都戳在自己心窩上。
  ----汝兄亡,非天命!
  閩東王急痛攻心病發,來不及分遣安排更多的事,臨死前對王妃說了這六個字,讓之務必書信於京中女兒,使其別被幻像蒙蔽雙眼。
  “嗬……”萱妃以為自己會嚎啕大哭,卻是痛得一笑。
  那年藩王入京時,自己還隻是一名及笄少女。仰仗著父王素日寵愛,軟磨硬泡要跟著進京遊玩,最後換了男裝扮成小子,混在王府的近侍隊伍裏麵。藩王在京不得隨意四處走動,再者還要進宮麵聖,其餘人等都隻能留在住處,自然沒有機會出去遊玩。如此過了半個月,閩東王見愛女整日悶悶不樂,不由軟下心腸來,許諾可以跟去西林獵場看狩獵,但必須呆在侍衛隊裏,不得多走半步更不許出聲。
  西林獵場的天空格外晴朗,雲朵白得好似簇簇綿雪,東一堆、西一堆,那無窮無盡的碧空愈發澄藍,讓人心臆之間全是無限暢快。二十八歲的年青帝王,正當爍爍盛年之時,帶著些許年輕人的負氣,朗聲笑道:“來人,拿朕的弓來!”並不見得如何華麗,卻看得出打造很是精固,兼之良弓展長,更透出一股咄咄逼人的氣勢。
  “咻!……”一聲急促的箭鳴劃破空氣,箭支閃電般飛逝出去,正中一隻青色鬆子蒼鷹,在落地的一瞬還拚命撲翅,驚起半空雪花般落下的片片羽毛。皇子們大多自幼跟著狩獵,成年後射箭之術都是不錯。內臣們雖見慣此景,仍將叫好聲吼得震天價響,藩王們自然也跟著喝彩,一時間頗有些地動山搖。
  皇帝卻隻是淡淡一笑,掩蓋了所有的情緒。火紅赤兔馬無比矯健,馬上的帝王更是朗然傲氣,龍袍上的四爪金龍雙目欲呲,隨著風生躍活動起來,那是一種讓人不敢直視的帝王威儀。年輕懵懂的少女幻想著,若是能站在帝王身側,與他一同俯視普天下的子民,將是何等驕傲飛揚的心情?
  凡是公侯家的未婚女子,都必須參加每隔三年的秀女選試,不過以當時閩東王之勢力,其實是完全可以搪塞過去的。之所以後來進宮入選,成為後宮的一名嬪妃,不過是因為自己那一點固執。幾年時間很快過去,終於再見到一麵之緣的帝王,然而站在他身側的女子,卻是那位出身迷離、寵冠後宮的宸妃娘娘……
  ----不對,是如今的皇貴妃娘娘。
  萱妃丟魂落魄的步出大殿,看著熔金一般的天色,夕陽紅得好似滲出血來,將周遭的景物都籠上一層紅色光暈。現在這個時候,皇帝應該是在泛秀宮的,與皇貴妃說笑閑談著,或許跟前還有三個孩子,正等著一起用晚膳呢。
  皇上待皇貴妃娘娘,終究還是與別人不同。可惜從前的自己不懂,以為世上女子百媚千紅,她不能樣樣占的齊全,自己在皇帝心裏總有一席之地。還奢望著去爭什麽,結果從一開始就錯了。皇帝沒有給過自己機會,或許普天下的女子都有,但是藩王的女兒卻是沒有,----也永遠都不會有。
  這所有的一切,難道還不夠可笑麽?萱妃低頭看著台階輕笑,旁邊的宮人們都有些驚慌,吳連貴從內殿趕出來,躬身道:“萱妃娘娘稍候,奴才這就進去回稟。”
  “不用了。”萱妃淡淡打斷,一如少女時那般驕縱任性。
  吳連貴並不多加阻攔,隻是朝裏麵宮人遞了個眼色,立時有青灰身影攸沒,自然是趕著進去通報。萱妃漫漫走到內殿,看見帝妃二人並肩走出來,慕毓芫輕輕抬手,示意吳連貴在邊上等候。明帝上前打量了一番,問道:“你不是身子不好麽,怎麽自己出來了?皇貴妃剛才還提起你,很是擔心,讓朕去玉粹宮用晚膳呢。”
  “嗬,是麽?”萱妃忍淚笑了笑,縱使皇貴妃真的說過這樣的話,自己也感覺不到一絲暖意,反倒被皇帝處處維護她的態度所刺傷。看著那城府深不可測,沒有一絲不悅掛在臉上的女子,輕屑笑道:“皇貴妃娘娘,果真是在擔心著我?”
  明帝頓時沉下臉來,不悅道:“這是什麽話,自然是真的。”
  慕毓芫挽著碎金流蘇上來,腳步輕盈無聲,微笑著看了明帝一眼,用幾乎看不見的力度輕輕搖頭,然後轉眸說道:“萱妃妹妹,想來是有話要跟皇上說,你最近身子不大好,不如先到旁邊坐下罷。”
  萱妃見她轉身欲回,冷冷說道:“娘娘,何必躲起來呢?”
  慕毓芫聞聲頓住腳步,麵含微笑回轉頭來,看不出是否動氣,用一貫平靜無瀾的聲音說道:“妹妹說笑了,泛秀宮是本宮的寢宮,做什麽要躲起來?既這麽說,怎能不留下稍陪一會?”她側首看向雙痕,淡聲說道:“你去,給萱妃奉茶來。”
  “有什麽事,朕陪你回玉粹宮說。”
  “不用。”萱妃往後退了幾步,情知皇帝是怕自己再衝撞皇貴妃,心裏的溫度不由更涼一層,冷冷看著皇帝問道:“臣妾隻是想知道,臣妾的兄長是怎麽死的?”
  明帝眼角跳了一下,很快平靜如常,“你的兄長英勇殺敵、誓死報國,與霍連人血戰數時不幸戰死,所以才追封為忠毅公……”
  “不,不是那樣的!”萱妃盈滿熱淚大吼著,痛得渾身打顫,一步一步朝明帝走過去,雙眼燙得似要燃出火來,“皇上……是不是你……”
  “你要做什麽?”慕毓芫擋在明帝身前,雙眸灼灼照人。
  “做什麽……”萱妃想不出該說什麽,才能表達出心中的百痛交集,雙臂卻是猛地一緊,吳連貴身旁兩個小太監衝上來,一左一右死死扣住不放。在滿殿宮人驚慌的一瞬間,看見帝妃二人正彼此相望,目光裏有信任、溫柔、關切、愛憐,卻沒有一樣屬於別人,刹那間將自己擊個粉碎……
  “沒事。”明帝握著慕毓芫的手,柔聲說道。
  “哈,哈哈……”萱妃突然大笑起來,笑得淚水飛濺,卻掙脫不開雙臂束縛,於是仰起下巴問道:“皇貴妃娘娘,你如今這般護著皇上,就不怕有一天跟我一樣,也是如此可憐下場?”
  “住口!”明帝勃然大怒,雙目裏盡是隱隱暗氣,僅有的一絲愧疚也被淹沒,朝多祿冷聲喝道:“蠢材,還愣著做什麽?!萱妃傷心過度、心智不清,還不趕快扶她回宮去!”
  早知今日結局,當初又何必委屈自己?萱妃被人拽著一點點後退,明白一切都即將結束,不禁悔恨莫及,唯有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反擊。雙手抓住門環將去勢稍阻,淚眼朦朧直視殿內二人,泠泠笑道:“皇上從前恩寵臣妾時,總是柔情蜜意、溫柔如水,怎麽今日卻這般狠心?皇上當初對臣妾,難道真的沒有動過心?莫非,皇上說過的那些貼心的話,都是假的麽?皇上,是麽……”
  “……”明帝張了張嘴,卻是無言。
  看清了皇帝不能辯駁的惱色,再轉眼看向皇貴妃,那雙水光瀲灩的明眸一瞬間浮出黯淡,像是蒙上一層淡淡的陰雲。萱妃忍不住再次大笑,不論當初真情假意,皇帝的解釋都隻會越描越黑,早已料定他不能回答。任憑他們再信任對方,再能替對方立場著想,剛才的那些話,也將是兩個人間永久的芥蒂。
  ----這一次,總算是自己贏了。

  第十章 驚魂

  進入十月裏,空氣裏漸漸有了初冬氣息。春秋的輕衫羅裙已顯單薄,內務府照例要給各宮娘娘裁剪新衣,至於該用何種款式、花樣、綢緞,皆先送到泛秀宮去,等著皇貴妃娘娘親自裁定。小太監們陸陸續續進來,兩人扛一裹緞匹,放在專製的紅漆高木架子上,煙綠、流嵐、桃紅、嫣紫、鵝黃,各色綢緞紛紛半展垂下,弄得椒香殿後院好似春日百花盛放,一片姹紫嫣紅之景。
  “娘娘,你瞧瞧這匹雲錦。”內務府管事一臉討好,捧著一匹燦若雲霞的明黃色錦緞上來,立在旁邊說道:“江南雖是盛產絲綢之地,可上好的雲錦卻也不多,今年統共就進貢了六匹,皇上特意吩咐送兩匹過來,說是讓娘娘裁幾身新衣裳。”
  “嗯,顏色不錯。”慕毓芫將手輕輕放上去,隻覺絲光水滑、恍若無物,因冬日晴空下的陽光格外明媚,那亮黃光澤便愈發奪目,幾乎讓人有些睜不開眼來。
  “娘娘,寸錦寸金呐。”內務府管事繼續奉承,將那雲錦展的更開一些,滿臉堆笑說道:“宮裏頭除了皇上,也就娘娘能用明黃之色。不知娘娘喜歡什麽款式,上頭要繡什麽圖案花樣,隻管吩咐奴才知道,好讓針功局的人用心去做,保準讓娘娘穿出天底下獨一份兒的尊榮。”
  雙痕手裏端著一盞新茶,上來笑道:“行了,別總是在這兒聒噪沒完。你一直說個不停,娘娘還怎麽看緞子?後麵已讓人備下茶水錢,辛苦你們多走一趟。”
  內務府管事連連點頭,賠笑道:“雙痕姑娘說得是,奴才告退。”
  慕毓芫接過花茶撥了撥,低頭飲了一口,隨手放下,在彩緞前來回翻檢著,揀起一匹八團翠藍的錦緞,覺得顏色太豔便丟開。轉而拉起一幅豆綠暗紋挑花緞子,放到手腕上比了一比,待跟前宮人都悉數退盡,方才出聲道:“是不是有什麽事,說罷。”
  “娘娘----”雙痕掃視了周圍一圈,近身附耳道:“二公子讓人傳話,說是已經找到薛夫人的下落,說是藏身在恭順夫人府上,現如今是下房的一名仆婦。”
  “恭順夫人?”慕毓芫微微蹙眉,隻覺名字甚是耳熟,“仿佛,在哪裏聽過?”看著手中錦緞思量了一會,有些吃驚道:“那不是萱妃的嫂嫂麽?難道說,她們還有什麽瓜葛不成?”
  雙痕見她擔心,忙道:“據二公子說,仿佛是沒什麽的。”
  “難怪,找遍京城都不見人。”慕毓芫看著麵前一幅幅彩繡錦緞,五光十色、豔華濃彩,堆在一起顯得格外悅目,自己的心情卻好不起來,“薛夫人身份特殊,怎能讓她在京中滯留?先不說其中有什麽,即便真的沒什麽,對咱們來說,那也是一個相當大的麻煩。”
  “唉,可不是麽。”雙痕歎了一口氣,說道:“二公子也很為難,薛夫人自然不能留在京中,可如今她在恭順夫人府上,咱們總不好直接去要人罷。且不說恭順夫人肯不肯給,這般平白無故的,換做是誰又不會起疑心?娘娘你說,眼下可怎麽辦才好。”
  “一時也沒有好法子,容我想想。”慕毓芫沉吟了一會,側首看向半院子彩緞,已無心思在挑揀下去,“你讓人把緞子送到淳寧宮,讓佩柔先挑,賢妃不會計較這些,回頭再給她送過去,其餘各宮按往常順序辦。另外,那兩匹明黃雲錦先收起來,不要給我裁什麽衣衫,免得惹眾人不自在,留著空了給皇上縫兩身新袍子。”
  香陶從內殿走出來,上前回道:“啟稟娘娘,萱妃娘娘求見。”
  “娘娘,眼下要見萱妃麽?”雙痕麵有猶豫之色,小聲道:“她失了父親兄長,心緒自然有些欠佳,前幾天還對皇上和娘娘言出無忌,今兒隻怕也沒什麽好的。娘娘不如回內殿歇息著,等奴婢去打發了她。”
  “無妨。”慕毓芫淡淡一笑,“既然來了,就見罷。縱使她惱恨皇上遷怒別人,我又沒什麽對不起她的,也不過白說幾句,何必害怕她似的躲起來?”然而心裏卻想到另一層,薛夫人既然在恭順夫人府上,不知萱妃可曾知情,尋思著如何打探一下,若能把人要出來則更好。
  香陶上前扶著她,笑道:“正是,娘娘何曾怕過人?”
  那日萱妃哭鬧之事,雖然嚴令底下宮人們非議,但她才升了位分,反而無故不招皇上待見,宮內漸漸有不少流言傳開。一來二去,竟然流傳成萱妃恃寵而驕,借著父兄亡故之由,要求皇上封自己為皇後,所以才逼急皇帝失了寵。後宮嬪妃本就眼紅於她,見她如今被皇帝冷落,私底下皆是稱心如意,因此越發傳的似真的一般。倒是慕毓芫聽說了,覺得有擾後宮素日寧靜,特意召集眾嬪妃到泛秀宮敘話,言語上彈壓了幾句,那些流言才漸漸淹沒下去。
  皇帝那邊不再召見,萱妃更是懶怠裝扮自己,一身雪青色家常對襟暗紋緞袍,料子雖屬上乘,卻隻有六成來新,看起來更像是清修離塵之人。滿頭青絲隨意挽起,隻簪著一支六菱平紋銀釵,耳上一對黃玉墜子,對著慕毓芫淡笑道:“上次衝撞了娘娘,隻當娘娘今日不出來了。”
  “嗬,為什麽不?”慕毓芫淡淡微笑,收攏廣袖垂擺在鸞鳳椅中坐下,摒退了殿內宮人,隻留雙痕在旁邊侯著,“你來必定是有事,隻管說罷。”
  “娘娘,總是這麽----”萱妃低頭笑了笑,既不見禮也不落座,隻是仰起下巴斜斜看過去,意味深長說道:“任憑天打雷動的事,娘娘都總是一幅波瀾不驚的樣子,這份深沉穩厚的氣度,換做旁人還真是學不來。”
  “有話直說,不必拐彎抹角。”慕毓芫不予理會,淡聲說道。
  “前些日子,長嫂府上新來一名下人,原本是個不起眼的洗衣婦,也不值得驚動娘娘的視聽。隻是仿佛聽說,那婦人夫家姓薛……”萱妃說到此處停住,含笑欣賞慕毓芫的微微動容,“娘娘,那薛氏與你是舊相識麽?”
  慕毓芫審度著她的話,並未稱呼薛夫人,看來還不清楚薛家的淵源,卻不知薛夫人說了多少,於是隻道:“天下姓薛的人多得是,本宮又沒見過,怎會知道你說的是誰?”
  “娘娘認識也好,不認識也罷。”萱妃從懷裏掏出一個八寶盒子,做得很是精致小巧,遞到慕毓芫麵前道:“那婦人口口聲聲,要請長嫂一定找到我,再將瓶子親自交到娘娘手上,說是隻有娘娘才會明白。”
  雙痕趕忙上前接過,謹慎道:“娘娘,奴婢先打開瞧瞧?”
  “不用,先放下罷。”慕毓芫抬手止住她,情知她是擔心盒中有毒物,自己也有所懷疑,隱隱覺得有什麽不妥,卻仍然極力保持鎮定。
  萱妃似乎看出二人躊躇,輕聲笑了笑,“娘娘不必擔心有什麽暗器,隻因我實在按捺不住,已經先打開看過了。裏麵隻有一粒蠟製藥丸,本來想捏碎瞧個仔細,可又怕不小心做錯什麽,讓那婦人的話失了效。”
  慕毓芫漸發不安,盡量穩定心緒問道:“什麽話?”
  “那婦人說,隻要娘娘親自瞧過裏麵的東西,必定會讓皇上和娘娘抱憾終生,比起去死----,也還要更難過一些。”萱妃眸中帶著一抹冰冷恨意,轉身走了幾步,在大殿門口緩緩側身,“對我來說,娘娘是否會痛不欲生,並不是那麽要緊。不過,若能讓皇上終生活在痛苦裏,我心裏一定會是歡喜的。”
  “你少胡說!!”雙痕喝斥了一句,回頭道:“娘娘,萱妃說的都是胡話,千萬別理會她,奴婢這就讓人送她回去。”
  “不用你趕,我自己會走。”萱妃冷冷看了一眼,轉身出去。
  “娘娘……”
  慕毓芫恍若未聞,隻是慢慢打開八寶錦盒,果然躺著一枚龍眼大的蠟丸,輕輕拈在手中,是舊蠟的油潤稍澀之感。到底,裏麵會藏著什麽古怪呢?手上一點點施力,卻聽殿外一陣略快的腳步聲,吳連貴進來回道:“啟稟娘娘,四公主昨夜起了高燒,折騰到現在還沒有退,皇上已經著急趕過去了。”
  “昨夜?”慕毓芫蹙眉疑惑著,將蠟丸放回盒子遞與雙痕,示意她拿去收好,方才問道:“既然是昨夜高燒,怎麽今兒才傳出消息?太醫呢,什麽時候去的?”因受皇後臨終遺命所托,比起尋常皇子公主,對四公主自然要更關心一些,但四公主畢竟已經及笄,因此也說不上特別親熱。
  “昨兒半夜,太醫就已經去了。”吳連貴一臉小心翼翼,“聽說,原本讓人來泛秀宮稟過,隻怪後門的小子偷懶沒回,娘娘別生氣,奴才已經把他們都捆了。”
  “有這種事?”慕毓芫甚是吃驚,更多的則是動氣,隻是眼下顧不上責備人,略整理了一下衣襟,“你先讓人去備輦,回來再收拾那起奴才!”
  吳連貴趕忙上前攙扶,指著外邊道:“車輦已經備好,奴才陪娘娘過去。”
  當初皇後臨終之時,皇帝承諾要親自撫育四公主,因此沒舍得交與後宮嬪妃,選足雙份的奶娘宮人,安置在鳳鸞宮偏殿映綠堂內。四公主生辰是八月中秋,今年剛剛行過及笄禮,照例該要正式冊封,隻因前段皇帝忙於青州戰事,故而才稍微延遲了些。泛秀宮距離帝後寢宮都甚近,從月韶門穿過去,不過稍微一段路程便到,映綠堂的宮人見是皇貴妃鸞車,趕忙齊齊上來行禮。
  慕毓芫自有一段往事,皇後既然已經不在,自己輕易不會來鳳鸞宮,平時也隻是常召四公主到泛秀宮,或是一同在禦花園內賞春而已。此刻看到映綠堂的匾額,仍忍不住稍微駐足,略微沉默一會,遂領著吳連貴等人進入內殿。明帝正坐在床榻旁邊,手裏握著一方新汲的絲絹,輕柔搭在四公主額上,溫和問道:“寅雯,覺得涼一些沒有?”
  “父皇,兒臣已經好多了。”四公主輕輕點頭,抬眼看到後麵的慕毓芫,不知想起什麽,隻是微微垂了眼簾,並沒有再開口說話。
  “什麽時候來的?”明帝似乎感覺到身後氣息,回過頭來,“寅雯剛服了湯藥,太醫說還得捂一會才行,等到稍時出汗便好。”
  “皇上,臣妾來罷。”慕毓芫親自汲了一條絲絹,展開平折成四方形狀,讓明帝到旁邊椅子歇坐著,自己替四公主擦拭著,“寅雯,稍微忍耐一會。眼下已近冬月,太過貪涼反而容易積寒氣,隻消不斷取點涼意,不讓虛火燙得你難受就行。”
  “嗯。”四公主抿著嘴唇,輕聲應道。
  慕毓芫看著四公主的神情,欲要說點什麽,卻又當著眾人有些不便,默默汲了幾次絲絹,一點點替四公主涼著額頭。忽聽簾外一陣請安之聲,卻是朱貴妃趕過來,今日穿著荔枝紅半月紋窄身褕衣,內襯玉蘭色中衣,雲鬢上簪一支金嵌紅寶石靈芝釵,越加顯得唇紅齒白、容色鮮妍,比起少時嬌憨更添幾分嫵媚風韻。
  明帝免了她的禮,說道:“殿內的人太多,坐坐就回罷。”
  朱貴妃臉上笑容略暗,很快複原如初,起身瞧了瞧四公主,關切問道:“寅雯,這會兒可還燒得厲害?方才剛知道,竟是昨兒就起病了。”
  四公主反手扶著額頭,回道:“也沒什麽,不過夜裏著了涼。”
  “可怎麽今天才得知?”朱貴妃問了一句,又道:“想來是底下的人懶怠,眼見四公主脾氣好,竟沒有及時去跟皇上回稟,實在該拖出去打死。”
  四公主似乎燒得說不出話,慕毓芫有條不紊默默換著絲絹,宮人們更是低頭鴉雀無聲,殿內頓時有些安靜下來。明帝撥弄著手裏的茶盞,像是覺得不對口味,側首皺眉吩咐道:“多祿,去換一盞新茶來。”
  “多總管,還是我去罷。”側旁響起清脆甜美的聲音,眾人都回轉頭去,卻是一名十四、五歲的藕色宮裝少女,上前襝衽道:“公主常喝的各色茶葉,素日都是臣女放置保管,別人去隻怕一時找不著,稍等一會便好。”
  明帝略看了一眼,頷首道:“也好,你跟多祿去罷。”
  “玫若……”四公主換了個姿勢,朝床外側臥一些,“我覺得嗓子癢癢的,你順道取些金桂蜜糖來,兌上溫水,給我喝一盞潤會嗓子。”
  “知道,三分蜜糖。”那少女跟四公主相視一笑,彼此間私藏著小秘密,隻用遞個眼色便知道,十足閨閣小兒女的模樣。
  慕毓芫留心看過去時,杜玫若已經轉身出去,恍惚之間,隻覺一雙明燦燦的大眼睛晃過,纖穠合度的背影,行動間已有幾分窈窕婀娜之姿。於是低頭笑了笑,抬眸看向明帝道:“方才那個,是寅雯的侍讀杜玫若罷。平日裏不常見著,總記著是跟寅雯一般大的孩子,轉眼間已經是娉婷少女了。”
  “可不是麽,孩子們長得太快。”明帝搖了搖頭,似乎頗有感觸一笑,“寅雯今年及笄,寅馨更是已經嫁人,再過一兩年孩子都有了。朕就算想瞞得年輕些,也是不成,倒是你怎麽不見變過,還是和從前一樣。”
  “當著孩子們的麵,皇上何必拿臣妾打趣。”慕毓芫隨話笑了笑,回頭吩咐小太監道:“水有些渾濁,再去打一盆新的來。”
  朱貴妃拿絹子拭了拭嘴角,嫣然笑道:“皇上說得全都是實話,娘娘的容顏舉世無雙、無人能及,竟然十年如一日,宛如嬪妾當初見到娘娘之時。等再過十年,也嬪妾不知老成什麽樣子,娘娘若是有好法子,也傳授一些給臣妾罷。”
  “皇上、娘娘,請先用茶。”杜玫若領著宮人進來,恰時將話打斷。
  慕毓芫含笑接了茶,揭開茶蓋撥了撥,正是素日常喝的仙居碧綠,再瞧朱貴妃手裏的,亦是她愛喝的湄江翠片。不免對杜玫若留了一份心,覺得此女心思甚細,隻是彼此並不算相熟,隻是頷首笑道:“難為你了,人人的口味都記得。”
  明帝聽她如此說,不由瞧了瞧自己的茶盞,是一盞淡綠透瑩的清茶,吃驚笑道:“果然不錯,你怎知朕此時想喝這個?”他抬頭看向杜玫若,眸中頗有些好奇。
  杜玫若將桂花露遞與四公主,低頭輕聲回道:“往日皇上來瞧公主,都是上的清溪玉芽,正好前些日子得了一盒,今兒才剛打開的。”
  明帝笑道:“是麽,朕倒是不記得了。”
  朱貴妃飲了一口茶,笑道:“皇上日理萬機,怎會記得這等些微小事。既然今兒人聚得齊全,不如晌午一塊兒用膳?把祉兒和嶸兒也叫過來,給他們姐姐問個安,大家在一起說說笑笑也不錯。”
  慕毓芫心裏有事,聽她如此說,稍稍思量對明帝說道:“皇上,想必方才是剛早朝趕過來,前麵多半還有正經事,不如去忙完再回來。臣妾在這裏陪著寅雯,再讓佩柔把孩子們叫來,等會寅雯稍好些,就在內堂擺張小桌子用膳。”
  “嗯,也好。”明帝微笑頷首,起身招呼多祿跟著。
  果然不出所料,朱貴妃也跟著站起來,走到床前問了四公主幾句,趕忙笑著追上去道:“皇上,左右也是順路,不如臣妾陪著一起出去?”
  小宮女掀起水晶珠簾來,明帝閃身穿過道:“嗯,一塊兒走罷。”
  慕毓芫略欠了欠身,目送明帝等人離開,回頭對杜玫若道:“辛苦你了,帶著大夥兒先出去歇著,晚點你也一塊兒用膳。”
  “是,謝娘娘關懷。”杜玫若屈膝行禮,招呼小宮女收拾茶盞退出。
  “寅雯……”殿內獨剩二人相對,慕毓芫的聲音又輕又柔,拉起四公主的手握在掌心,柔聲問道:“昨兒你父皇跟我沒過來,是生氣了麽?”
  四公主眼中閃過一絲不自然,小聲回道:“沒有,慕母妃別多心。”
  “寅雯,可還記得從前生病的時候?”
  四公主抬頭看了一眼,靜靜默了一會,“當然記得。十歲那年,寅雯身上出黃水疹子,隻因實在癢得難受,便忍不住用手去抓、去撓,全身上下都沒有一處好皮膚。那時候,是慕母妃日夜守在身邊,取冰水為兒臣鎮癢。”卻漸漸有些哽咽起來,“六天六夜,也不曾離開寅雯半步……”
  “嗬,還記得就好。”慕毓芫微微一笑,替她掖了掖錦緞繡花軟被,“不論從前、如今、將來,隻要寅雯生病了,慕母妃依舊會守在你身邊。昨兒是小太監疏忽沒回,我與你父皇都是才知道消息,回頭一定重重治他們的罪,快別再委屈了。”
  四公主眸中水光朦朧,自語道:“原來是這樣……”
  “難道,慕母妃還哄你不成?”慕毓芫看著她一笑,見四公主欲要解釋,含笑搖了搖頭,將她捂在被子裏,“別動,等著藥散開好出汗呢。你是個聰慧明白的孩子,隻消記著平日的情分,就斷不會被那些流言所蒙蔽,隻當是我多此一舉。”
  四公主忙道:“慕母妃待兒臣,一向都是很好的。”
  “很好麽,倒也不敢說。”慕毓芫轉眸看向細薄瑩綠的窗紗,窗外樹枝上掛著零星殘葉,透過窗紗看去,葉子似乎還帶著新翠綠色。再往西麵遠遠眺望,依稀能看見泛秀宮的飛簷卷翹,緩緩轉回頭道:“皇後娘娘才是你的生母,我自然是趕不上她,隻是平日有祉兒、佑綦和棠兒的,必定也記得有你的一份。再者,你一天大似一天,將來自有駙馬爺心疼你,也輪不到慕母妃再操心。”
  四公主原本還在點頭,突然聽到後麵的話,不免將原本發燒的臉燙得更紅,著急咳嗽道:“兒臣還在病中,慕母妃就隻管拿著取笑,回頭讓父皇評評理……”到底還是年幼害臊,聲音漸漸細不可聞。
  “好了,不說了。”慕毓芫連忙笑著哄她,站起身道:“你好好睡一會兒,等會出了汗,起來沐浴換身幹淨衣裳,人就清爽多了。”
  到了晌午時分,帝妃幾個再加上皇子公主們,以及留下的杜玫若,九個人隻得坐了一張長桌,席上菜肴也很是豐富。明帝和慕毓芫居上首,朱貴妃帶著八皇子居下首,東側是四公主和杜玫若,西側則是七皇子兄妹三個,席間小孩子甚多,因此你爭我搶顯得分外熱鬧。慕毓芫卻沒什麽胃口,略微吃了些菜,喝了半碗冬筍烏雞湯,更覺暖融融的生出困怠,與明帝閑話幾句,便領著雙痕先行回宮歇息。
  眾人回到椒香殿寢閣,慕毓芫很有些懶洋洋的,然而心中事情太多也睡不著,於是隻在美人榻上半躺著,取下一本舊書隨手翻看。雙痕在邊上取了木樨花露,就著溫水兌了大半盞,走過來道:“娘娘,你且歇會罷。回來的時候,不是一直說頭有些疼?這會還看什麽書,不如蓋上被子睡會也好。”
  “是有些疲乏,心裏卻是靜不下來。”慕毓芫將書撂在小幾上,端起木樨花露,飲了兩口有些蹙眉,抬頭笑道:“不知怎麽了,往常也不覺得甜膩,今兒喝著隻覺心裏悶悶的,還是換一盞清茶喝罷。”
  “娘娘你啊,是心裏事情太多。”雙痕依言去換茶,取了個米色青花釉茶盅,揀了幾片整葉扔進去,頭一遍先過水,然後方才嚴嚴的蓋實放好。
  慕毓芫看著她調弄茶水,想了會說道:“說到茶水,我倒想起上午的事來,那個杜玫若心思很細,不像是個單純的孩子。寅雯的脾性有些固執,也不是很懂事,比不得寅馨從小早慧,身邊跟著那樣伶俐的人,倒是讓我有些擔心。”
  雙痕頗不以為然,收拾書卷說道:“娘娘就是平日太操心,所以弄得心血虛虧,睡不安穩自然頭疼了。若是不喜歡那丫頭,隨便找個理由打發出去就是,也不是什麽要緊的人,何必思量那麽多?”
  “要打發她出去自然容易,隻是寅雯又該多心,倒好似我有心為難誰似的,況且那丫頭與我又沒瓜葛,何苦去惹人嫌?”慕毓芫索性起身下榻,自己取了杯盞,掀開茶盅便是一股清香之氣,突然蹙眉道:“雙痕,我怎麽有些頭暈?你過來扶一下。”
  雙痕趕忙上來,著急道:“娘娘,是哪兒不舒服?”
  “沒事,可能剛才起得太猛。”慕毓芫笑著擺擺手,由雙痕扶著躺回榻上,還自我嘲笑道:“早上還說呢,看來真是年紀不饒人。”
  “娘娘少說笑了,等奴婢去叫太醫來瞧瞧。”雙痕一臉正色,轉身出去。
  不多時,俞幼安領著兩個小醫官叩見,留下人在外頭,自個兒進來隔簾把脈。慕毓芫見他沉吟了好一會,不免也有些擔心,因此問道:“難不成,還是什麽大症候?你隻管說實話,不必遮遮掩掩的。”
  俞幼安聞言笑了笑,起身行禮道:“是大喜,娘娘已有兩個月身孕了。”
  畢竟已有好幾個孩子,慕毓芫倒也不覺得如何欣喜非常,下意識撫了撫腹部,微微笑道:“原來----,是又有了淘氣的小家夥。難怪最近總覺有些精神不濟,都冬月還是成天貪睡,還隻當是沒歇好呢。”
  俞幼安恭賀了兩句,又道:“據微臣的診斷來看,娘娘的確有心血不足之象,多半還是有些勞累,雖然不是要緊症候,今後也需要多加保重身子。再者,娘娘如今又有身孕,比不得從前自在,為著肚子裏胎兒著想,也應該好生調養一番才是。”
  雙痕立在旁邊服侍,插嘴道:“奴婢說的沒錯吧,娘娘還不信呢。”
  慕毓芫被他二人說得無話,隻好含笑點了點頭。俞幼安開好保胎的方子,囑咐了幾句日常留意之事,領了封好的賞銀,便帶著小醫官躬身告退。雙痕讓人去稟告皇帝,轉身進來笑道:“娘娘,這次是想要個小公主,還是小王爺?”
  “還不都是一樣,讓人操心。”慕毓芫低頭笑了笑,輕柔撫著腹部時,仿佛能感應到裏麵的小小生命,暫時拋開煩心之事,心內隻是一片柔和寧靜。
  雙痕從高閣上取下鑲金木盒,打開盒子翻檢著,皺著眉頭道:“咦,怎麽兩個一樣的翡翠瓶子,到底哪個才是九珍雪參益氣丸?”回頭朝慕毓芫一笑,“娘娘別怪奴婢偷懶,平時都是紫汀收放的,要不把她叫進來問問?”
  “你急什麽,現在我也不吃。”慕毓芫倚著軟枕輕揉肩膀,將鬢上的雙頭串珠金步搖拔下來,突然想起一件事,“對了,早上因為寅雯的事耽誤,倒是把萱妃送的東西忘記了。你把那盒子拿過來,瞧瞧裏麵是什麽。”
  “娘娘還理會她呢,扔了便是。”雙痕有些不情願,歎了一口氣,轉身找出萱妃給的八寶盒子,取出蠟丸道:“誰知道她在裏麵放著什麽,不用娘娘親自沾手,奴婢去找絹子裹住砸開,若是看得再呈給娘娘。”
  慕毓芫攔不住她,隻得笑道:“好,都聽你的。”
  雙痕果然找了快素絹,裹緊了蠟丸,小金錘輕輕一下去便塌了,見沒什麽奇怪的東西出來,方才小心掀起絹子來。慕毓芫隔得稍遠看不清,仿佛是幾粒豌豆大的藥丸,見雙痕隻是怔怔發愣,不由問道:“是什麽東西,快拿過來瞧瞧。”
  “沒……沒什麽……”雙痕一臉大駭之色,張大了嘴,手上止不住的亂顫,慌裏慌張將絹子胡亂裹好,結結巴巴道:“沒什麽……娘娘,娘娘你不用看了。”
  慕毓芫雖然困怠頭暈,心智卻是極清明,見她神色有異,更加懷疑起萱妃說的那些話,撐著身子下榻來,厲聲說道:“拿來,做什麽不讓我看!”
  “娘娘,真的沒什麽……”雙痕連連叩頭,欲要出去。
  “站住!”慕毓芫伸手拉住素絹,雙痕卻死死握著不放開,二人拉扯之間,絹子“呼啦”一下散開,碎蠟片和數粒藥丸瞬間散開一地。
  “這是……”
  慕毓芫俯身揀起一粒,蔻丹似的小小藥丸,被雪白的素手襯得格外分明,宛如紮破肌膚滲出一點鮮血,紅豔豔的刺人雙目。全身僵硬看了半日,仿佛被人當胸狠狠一記重擊,砸得整個人有些搖晃,往後退了幾步,扶著桌子邊沿方才立定。記憶的閥門猛然打開,一幕幕往事串聯在一起,裹成無窮無盡的巨大恐懼,正以雷霆之勢迎麵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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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泛波


  “皇上駕到!”隨著多祿一聲宣唱,明帝的腳步聲漸漸迫近,想來是得知慕毓芫有孕,故而趕得甚急,不等人迎接便自行進來。雙痕急忙將地上收拾幹淨,奪下慕毓芫手中的藥丸,扶她躺在美人榻上,“娘娘,娘娘……,皇上來了。”
  “宓兒----”明帝的笑聲已在簾外響起,自掀珠簾而入,因見寢閣內無人伺候,微微不悅道:“人都哪裏去了?主子有了身孕,還是這般不上心麽?”
  “娘娘說有些累,想要自個兒清淨會。”雙痕胡亂應了一句,卻是不敢抬頭。  
  “那好,你也下去罷。”明帝的目光隻在慕毓芫身上,也沒多留意,倒是回頭見雙痕不走,不由問道:“怎麽,還有什麽事?”
  雙痕擔心的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回道:“沒有。隻是方才太醫來過,說娘娘心血虛虧、休眠不好,隻怕還頭疼著,皇上……”
  “嗯,朕知道了。”明帝頷首打斷她,揮了揮手。
  慕毓芫倚在繡枕上發怔,看著雙痕躬身退出,幾乎也想要跟隨上去,雙肩卻被明帝箍得緊緊的,全身上下亦沒有力氣,半分也動彈不得。緩緩抬起眼眸來,正對著明帝滿是欣喜的眼睛,想要開口相問,卻怕的全身都瑟瑟戰栗起來。
  “怎麽臉色這般難看?”明帝一臉關切,將手抬起來摸了摸,像是不放心,又將自己的額頭貼上去,疑惑道:“倒是不燙,是別的地方不舒服麽?宓兒,你今天怎麽怪怪的,為何一直都不說話?”  
  “臣妾……,頭暈的厲害……”慕毓芫聲音輕得恍若遊絲,心裏更疼得發抖,於是輕輕合上眼簾,以避開皇帝灼灼燙人的眼神。
  “朕看你是真病了。”明帝聲音帶著擔心,將側旁玉色蠶絲薄被拉開,輕柔仔細的掖緊被口,“你好生躺著別動,朕讓太醫再來一趟。既然說你身子不好,如今又懷有身孕,就更應該仔細診查,一點小症候也馬虎不得。”
  “皇上----”慕毓芫忍痛喚住他,撫著胸口鎮定自己,避開皇帝的目光道:“先頭是俞幼安過來的,依舊叫他來罷。”
  “好,朕讓人去傳。”明帝並不曾疑心,轉身出去。
  恍惚回想,那溫潤少年的模樣便浮現出來。縱使隔了數十年,也仍然清晰的曆曆在目,那些歡聲笑語,一切都仿佛發生在昨日似的。若是那些藥丸真的不幹淨,那豈不是……,頭疼得欲要裂開,連想都不敢再想下去。等到問過,不是猜測則罷。假使被自己猜中,今後又該怎麽辦?可若不問,又怎能忍受一輩子的煎熬?
  “沒事,俞幼安一會就來。”明帝含笑走進來,在美人榻邊俯身坐下,執起慕毓芫的手貼在臉龐上,細細看了半日,“近些日子,朕一直忙著青州戰事,朝堂上多分了些心,後宮瑣碎事情太多,實在是讓你辛苦了。”
  還是一如往常的溫柔語氣,略帶一點愧疚,更多的則是對自己的信任,慕毓芫想要像往日那樣微笑,努力半日也做不到。可是也不便不答,況且皇帝正一腔深情,更怕他疑心多想,隻得艱難說道:“皇上,臣妾想喝一點水。”
  “好啊,想喝什麽?你先別說,容朕想一想。”明帝沉吟了一瞬,笑道:“宓兒看書時愛喝茶,寫字時隻愛清水,至於生氣時,則喜歡喝木樨花露、玫瑰花露之類,說是要讓心裏更甜一些,朕沒記錯罷?”皇帝如數家珍似的,一一道來。
  十年,十年……
  原來十年的時間,可以將兩個素未謀麵、彼此隔閡的人,一點點彼此溶在一起,熟悉的不能再分開,早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慕毓芫幾乎快抑製不住淚意,不得不稍稍仰起麵來,極力平靜道:“皇上,在桌上沏一盞茶就好。”
  明帝依言沏了茶,親自嚐了嚐溫度,方才笑著遞過來道:“像是有些溫溫的,不過也好,要是太燙的話----”目光落在慕毓芫肚子上,“也不知是男是女,要是燙著我們的小皇子或是小公主,朕這個父皇又該心疼了。”
  “嗯。”慕毓芫難再開口,輕聲答應。
  俞幼安領著人剛到太醫院,又被皇帝遣人召回來,一路急行趕來,因此聲音裏略帶著喘息,跪在珠簾外請道:“微臣俞幼安,前來替皇貴妃娘娘診脈。”
  明帝收斂麵上溫柔,隔簾說道:“你常年為皇貴妃診脈,她的體質你最清楚,不管是大小症候,都要放在心上,早早的用藥調養好才是。先頭你說什麽氣血虛虧,什麽休眠不好,到底是怎麽回事?”皇帝話裏的不悅,俞幼安不會聽不出,趕忙條理清楚敘了一番,雙痕上來搭好絲絹,又讓他重新診了一回。
  明帝仍舊不放心,見俞幼安去側殿開方子,便囑咐雙痕仔細照顧著,自己也起身跟了出去。慕毓芫強自打起精神,撐著身子半坐起來,“雙痕,等會皇上回來時,你拿著藥丸去找到俞幼安,就說----”低頭沉吟思量片刻,“就說有幾樣舊藥分不清,讓他親自辨一辨,一字不能聽錯,一字也不可泄露出去。”
  雙痕抿嘴沉默好一會,問道:“娘娘,真的要問麽?”
  慕毓芫合上雙目,輕聲道:“去罷……”
  雙痕便不再多言,等到明帝問完回來,隻說要去準備桂花酥酪,轉到偏房小間,找出空瓶裝好藥丸,再隨手拿上兩瓶趕去側殿。俞幼安正在交待宮人,說得都是些養胎事宜,回頭笑道:“雙痕姑娘,你怎麽倒有空出來。”
  “娘娘歇下了,又有皇上在邊上照看著,怕吵著娘娘,所以出來分派點事情。”雙痕隨口敷衍著,攆退了跟前宮人,領著俞幼安進到裏麵,方才說道:“上午我翻檢舊日的丸藥,好些日子不用,上頭簽子也掉了,都不知道是些什麽。既然你在這兒,正好替我辨一辨,也免得將來弄混了。”   
  “無妨,內廷的藥我都認得。”俞幼安接過三支藥瓶,一樣倒了一丸出來,逐一揀起來細細審看,又認真聞了聞。將黃、白二色藥丸放下,指著道:“黃的是黃精玄參清心丸,白的是九珍雪參益氣丸,隻是這個麽----”他把那紅色藥丸放在掌心,似乎有些拿捏不準,皺眉問道:“不像是近些年製的,可否容我剖開一粒瞧瞧?”
  雙痕的心快提到嗓子眼,盡力平聲道:“沒事,藥還多著呢。”
  然而辨別到最後,事情卻是出人意料。俞幼安仔細檢查藥丸,並沒有什麽不妥,隻是上好的活血丸而已,其中有好幾味珍貴藥材,倒是十分難得。慕毓芫聽完回稟,方才覺得神魂歸位,卻仍舊不放心,“雙痕,你可不能哄我。”
  “娘娘,奴婢萬萬不敢。”雙痕立時跪在地上,叩頭道:“那樣的大事,奴婢怎麽敢稍有欺瞞?如今既然無事,娘娘也好放下心來。”
  慕毓芫頓覺整個人精神不少,拿起藥瓶下榻,側眸看向高架上的水晶扁缸,內中幾尾小錦魚正在穿水遊曳,周遭水草絲絲縷縷,極是清爽悅目。立在缸前看了好一會,將那剖開的兩半藥丸扔進去,淡聲道:“你不會哄我的,誰也哄不了。”
  雙痕抬起頭來,問道:“娘娘,是在生萱妃的氣罷?”
  慕毓芫凝目看著水晶缸,魚兒依舊遊得悠閑自在,果然並無半分異常,再回想起事情起始端末,微微蹙眉道:“我隻是不明白,薛夫人將此藥保存那麽些年,又費盡周折送進來,難道隻是為了嚇我一嚇?”
  雙痕也是一臉不解,思量半日道:“娘娘得到此藥,必定對皇上心生疑惑,若是不敢去查,今後必定日夜懸心不安。若是忍不住去詢問,皇上見娘娘為著先帝質問他,心裏自然也是不快,多半要與娘娘生出嫌隙。依奴婢看來,他們自然沒安好心,卻不知娘娘並非那種膽怯之人,故而才失了算計。”
  慕毓芫覺得千頭萬緒,隻是理不清,總之萱妃對自己敵意昭然,還有後宮諸人虎視眈眈,不由得更提起一份精神。轉身將藥瓶小心收拾好,回頭吩咐道:“皇上悶了一下午,方才被太傅等人叫走,晚間必定還要過來。你讓小廚房做幾樣爽口菜,我心裏舒坦多了,晚上也少飲一些,早些安歇養養精神。”
  “正是,娘娘別理會那起小人。”雙痕神色頗為不屑,轉而正色道:“如今養胎最要緊,若為他們傷神動氣,影響腹裏的孩子,倒是平白便宜別人。”
  慕毓芫默了一會,頷首道:“嗯,我知道的。”
  如此折騰半日,天色已經漸漸暗下來。天邊流霞濃醉豔麗,半卷半舒,如新染的五彩錦緞一般,讓人情不自禁目光流連。慕毓芫換了月白色薄絹中衣,外罩天水綠柳葉紋半袖素衫,那料子柔軟貼身,不免更舒暢愜意一些。倚窗臨風閑閑坐著,因覺得殿內比往常安靜許多,於是問道:“祉兒他們呢,玩到這會還沒回來?”
  香陶打起簾子進來,笑著回道:“兄弟兩個一並出去的,也沒帶上十公主,去了有大半日,準是商量著淘氣去了。”
  十公主應聲跑了進來,嘟著小嘴道:“哥哥們說我礙事,不帶我去。”
  慕毓芫低頭笑出聲,拉了她在自己懷裏,低頭哄道:“棠兒別生氣,等會你哥哥們回來,讓你父皇替你出氣。可不許哭鼻子,母妃陪你玩好不好?”
  “嗯,我想玩……”
  十公主的話猶未說完,便被外麵嘈雜的聲音打斷,仿佛還夾雜著宮人的驚呼聲,像是發生了什麽大事。慕毓芫正要詢問,吳連貴已疾步跑進來,急聲稟道:“啟稟皇貴妃娘娘,方才七皇子在池邊玩耍,一時不慎,失足掉到水裏……”
  “你說什麽?!”慕毓芫大吃一驚,聲調都變了。
  “娘娘放心,已經讓人救上來了。”吳連貴慌忙補了一句,小心翼翼往下說道:“隻是嗆了不少水,受了驚嚇,又有些著涼,奴才已經著人去傳太醫……”
  慕毓芫急忙趕出去,宮人們皆簇擁在偏殿,正在忙亂給七皇子換衣服,見她過來紛紛避開讓路。七皇子渾身上下濕了個透,脫得隻剩下一層雪白小衣,正在不斷咳水,一張小臉震得通紅,地上一圈濕答答的水印痕跡。抬頭看見慕毓芫,立時伸手撲過去,哇哇大哭起來,“嗚嗚……,母妃……”  
  “怎麽回事?”慕毓芫又急又痛,卻顧不上宮人回答,趕忙給七皇子除去濕衣,給他裹上一層白茸狐裘,摟在懷裏輕拍後背。七皇子一麵嗆咳,一麵大哭,椒香殿內頓時亂做一團,正在不可開交,便聽外麵通傳太醫請見。
  一天趕來三次,隻怕今日還是頭一遭。俞幼安上前見過禮,請示道:“娘娘,如今天氣已經寒涼,隻怕七皇子殿下積有寒氣。不如先用熱水洗一洗,再換上幹淨衣裳,用被子捂一會,不然多半要發燒的。”
  七皇子死死摟住慕毓芫不放,一張小臉早已哭花,渾身隻是發抖,嘴裏哭道:“母妃……,兒臣不要,不要離開母妃……”
  “好孩子,母妃陪你一起去。”慕毓芫又哄又勸,摟著拍了半日,宮人上來說洗澡水已備好,隻得費力將他抱進去。
  水溫自是已經調試好,小宮女捧著絹子上來,借著水裏的溫度,蒸騰了一會,七皇子麵上漸漸恢複常色,眾人方才鬆了口氣。折騰了大半日,宮人趕著上來抱回去,怎奈七皇子隻是哭鬧,橫豎不讓別人沾手。慕毓芫早就胳膊酸疼,少不得勉強撐著,一路哄了好一陣,七皇子總算乖乖躺下,卻仍舊抓著衣襟不肯鬆開。
  “母妃不走,好好躺著睡罷。”慕毓芫坐在榻邊哄勸,七皇子漸漸鬆弛下來,隻是小聲抽噎著,足足過了大半個時辰,方才疲倦無力睡過去。
  俞幼安上前瞧了瞧,退回稟道:“不妨事的,隻是受到驚嚇著了涼,頂多夜裏有點起熱,微臣開一副安神的方子,照方煎熬著喝下便是。”
  “嗯,你去罷。”慕毓芫揉著酸脹的胳膊,稍稍歇了一會,朝跟前宮人問道:“到底怎麽回事?你們十來個人跟著,祉兒怎麽會掉到水裏?!”
  “娘娘,娘娘先別生氣……”奶娘是宮人的領頭,慌忙跪上來叩頭,為難說道:“奴婢們原一直跟著,可七皇子殿下……”說著又是“咚咚”叩頭,“也不知跟九皇子殿下說了什麽,隻在前頭一氣兒跑,奴婢們趕緊追上去,誰知道隻轉過角門,就不見兩位殿下的人影兒……”  
  九皇子一直站在旁邊,此時出聲道:“母妃,七哥哥說他們煩人,所以拉著兒臣藏在山子洞裏,所以他們都沒找著。”
  奶娘一臉感激之色,忙接著說道:“奴婢怕七皇子走丟,趕忙讓人分開去找,誰知隻過了一會,就聽見七皇子殿下……,掉到水裏去了。奴婢等人嚇得要死,還好園子口有人會水……”  
  “好了,不用再說。”慕毓芫冷聲打斷她,轉頭看向九皇子,柔聲問道:“佑綦,你哥哥是怎麽落水的?當時跟前有別人沒有,還是就你們兩個?”
  “沒有。”九皇子搖了搖頭,回道:“七哥說樹上鳥窩有寶貝,非要上去瞧瞧,結果裏麵什麽都沒有,下來的時候,不知道怎麽就踩滑了。兒臣看見哥哥掉下來,站不穩要往池子裏去,趕緊跑過去,可惜兒臣力氣小沒拉住,哥哥就掉下去了。”
  九皇子年紀雖小,說起話卻是條理清晰。慕毓芫聽他說完,大致能想象出當時的樣子,心底卻是存下疑惑。正巧明帝聞訊匆忙趕來,不便多問下去,少不得忍耐著,拉著九皇子出去接駕,上前先寬慰道:“皇上,祉兒沒事,已經哄得睡下了。”
  “嗯,沒事就好。”明帝臉上大為光火,低頭掃過跟前的宮人,厲聲喝道:“你們這起飯桶,跟個人都跟不好,還留著你們做什麽?!”
  “皇上,皇上饒命……”宮人們抖得有如篩糠一般,連連磕頭不已。
  慕毓芫皺了皺眉,朝下說道:“都退下去,鬼哭狼嚎的做什麽?”宮人們皆是如蒙大赦,趕緊磕頭謝了恩,一瞬便退得幹幹淨淨。
  “還好祉兒沒事,不然----”明帝一臉陰霾,隻是此時沒空發作,稍稍緩和神色,朝慕毓芫外說道:“剛才,真是把朕嚇壞了。祉兒睡了是罷,朕不說話,得進去瞧一瞧才行,不然放心不下。”  
  “嗯,已經睡了。”慕毓芫點了點頭,溫柔說道。
  “父皇----”
  “佑綦,想說什麽呢?”慕毓芫回身看過去,九皇子卻隻是搖搖頭,正要進去,忽然瞥見一點殷紅之色,吃驚問道:“佑綦,你袖子上是什麽?”急忙卷起袖口檢視,九皇子小小的手臂上,豁然一道兩寸長的血紅劃痕,像是用力擦傷所致,倒把跟前的宮人嚇了一跳。
  九皇子仰麵抬起頭,小聲道:“母妃,是剛才不小心摔的。”
  “既然摔著了,怎麽不早些說?”慕毓芫心疼不過,情急之下不免責備了兩句,趕緊讓人取藥過來,清洗幹淨方才抹上去。因見九皇子皺著眉頭,死死咬著嘴唇,像是有些吃痛,不由氣笑道:“想哭就哭罷,又有什麽當緊?你這孩子,從小就是這般擰的脾氣,真是拿你沒辦法。”  
  九皇子睜大眼睛,吸著氣道:“兒臣不怕疼,兒臣不哭。”  
  “小小年紀,逞什麽能?”慕毓芫又氣又笑,低頭輕輕吹了吹,將九皇子抱在自己身上,柔聲說道:“方才隻顧著瞧你哥哥,沒留意到你,是母妃疏忽了。可是佑綦,你要記住,在母妃的心裏麵,你們幾個都是一樣疼的。”
  九皇子趕忙點頭,認真道:“嗯,兒臣記住了。”
  慕毓芫領著九皇子進到寢閣,朝雙痕吩咐道:“方才被他們兩個鬧騰的,渾身上下都是酸疼,想稍微躺一會,你去給皇上說一聲。順便讓人瞧著,祉兒若是醒過來,趕緊過來傳話,不然又該哭了。”
  雙痕答應下出去,不一會便折身回來,回道:“皇上說了,娘娘隻管歇息著,七皇子殿下睡得正香,還得過一會才能醒來。”
  “佑綦,睡的著麽?”慕毓芫正在給九皇子掖被,輕輕拍了拍,摒退了寢閣內的宮人,輕聲歎道:“今兒的事情,我總覺得有點蹊蹺……”
  “蹊蹺?”雙痕一臉不明白,截斷問道。
  “嗯。”慕毓芫點了點頭,分析道:“祉兒素來比別人淘氣,況且佑綦也說了。若說他們兩個丟下奶娘,自個兒藏起來,倒也不是什麽稀罕事。不過你且想一想,禦花園那邊日日都有人清掃,無緣無故的,怎麽會有鳥窩在樹上?”
  雙痕嚇得不輕,吃驚道:“娘娘的意思是----,有人故意放上去的?”
  “可惜宮裏人多事雜,那地方又是誰都去得,要查起來真是千頭萬緒,實在是讓人頭疼的很。”慕毓芫輕聲一歎,繼而冷聲說道:“總之,此事絕對不是那麽簡單!”
  “他們未免太狠辣些,竟然想要謀算皇子!”雙痕眉色恨恨,氣道:“娘娘,咱們可得當心呐,一定要查清楚,絕不能放過那些小人。”
  “那是當然。”慕毓芫頗有感慨,長生歎道:“隻因我輕易不肯動氣,他們倒以為我一味懦弱,所以再三不安分,如今越發鬧得不像話。”
  雙痕點頭道:“正是,娘娘也該厲害些。”
  “嗬,厲害?”慕毓芫看著指上金嵌八寶甲套,紅、黃、綠三色寶石,周圍一溜金粟米相襯,正閃著耀眼的熠熠光芒。不由微微眯起雙眸,冷聲笑道:“皇上既給我轄理六宮之權,也不能太鬆懈,等我安歇幾日,是時候該給他們立點規矩!”
  “娘娘既這樣說,奴婢再沒有不放心的。”雙痕蹲在旁邊添香,又用金箸將爐灰撥好小孔,起身洗了手。斟了一盞新茶過來,輕聲問道:“娘娘,喝點茶麽?奴婢看娘娘累極了,安一安神也好。”  
  “不用了,先睡一會。”慕毓芫緩緩闔上雙目,不再出聲。
  雙痕也噤聲不語,上前將綃紗帷帳鬆鬆放下,裏外兩層的紗帳,內層依舊輕軟無骨的薄紗,外層卻已換上雲絲紋錦,隻為秋冬避風之用。一陣細碎腳步出去,寢閣內更是靜謐無聲,隻餘博山爐內縷縷輕煙嫋繞,蜿蜒而上,最後也漸漸淡薄飄散開去。
  

第十二章 手足


泛秀宮接連生出大事,很快傳遍東西六宮。妃子們自然要來賀喜慕毓芫,同時也是探望七皇子,因此近幾日來,椒香殿內總是人頭攢動、盈聲鼎沸,頗有幾分門庭若市的盛景之象。慕毓芫雖然不愛熱鬧,然而一則她有身孕,二則七皇子身體還未複原,明帝幾乎獨駐在泛秀宮內,也難怪眾嬪妃日夜辛苦趕來。
  謝宜華每每過來時,都總嫌人來人往聒噪的慌,必定要拉著慕毓芫到後殿,兩人躲到一處下棋喝茶。不過即使這樣,也還能隱隱聽到前麵的喧雜聲,因此笑道:“都已經過去五、六日,還是如此不消停,娘娘當真一點兒也不管麽?倒是鍾翎宮清淨的很,娘娘若覺得不好拂她們的意,不如去嬪妾那兒稍坐會。”
  “我倒是想出去散散,隻是祉兒一會不見人,又該鬧得眾人沒法子,等他養好精神再說罷。”慕毓芫拈起一枚黑玉棋子,棋聲清脆落下,“隻是那些娘娘們,如今越是恭維討好我,隻怕心裏越是惱恨我,未必都肯安生過日子。”
  “娘娘,何出此言?”謝宜華抬起頭來,兩丸烏沉明亮的星眸帶著疑問,轉而卻回避開目光,低頭笑道:“看來下棋有些忘神,方才是嬪妾多嘴。”
  “沒事。”慕毓芫正要再說,側首看見九皇子進來,因問道:“今兒怎麽這般早,棠兒沒跟你在一塊兒麽?過來罷,先見過你謝母妃。”
  九皇子上前問候過謝宜華,方才回道:“師傅說,兄長染恙在身,做弟弟的應該多加探望,所以就提前回來了。兒臣剛去瞧過七哥,已經大好,現在正跟妹妹玩著,請母妃不用擔心……”  
  “我們的小九,說話總是老氣橫秋的。”謝宜華不等他說完,先失聲笑出來。  
  慕毓芫滿心憐愛拉過九皇子,摟在懷裏笑道:“這孩子自小脾氣古怪,先前生辰的時候,為著新衣服上繡了花,還老大不樂意的,讓我哄了半日才穿上。不過三個孩子裏頭,數佑綦最不讓人操心,要都像祉兒那樣,我早該累得喘不過氣了。”
  謝宜華也是一笑,“娘娘的孩子多,難免要多操幾份心。”
  “也不知道,這一個是男是女。”慕毓芫將目光落在腹部上,此時月份尚不足,還看不出隆起,朝九皇子笑問道:“佑綦,你想要個弟弟呢,還是要個妹妹?”
  “兒臣也不知道。”九皇子搖了搖頭,將手放上去輕輕摸了一會,“不過,母妃教過兒臣射箭,不管是弟弟還是妹妹,兒臣都會保護他們的。”
  慕毓芫低頭一笑,“好孩子,得空母妃再教你。”
  謝宜華靜靜坐在窗邊,冬日稀薄陽光灑在她臉上,使其雙眸覆上一抹淡淡的恍惚之色,無限唏噓歎道:“不過轉瞬之間,與娘娘相識也近十年。原本過去那麽久,隻因一遍又一遍的想,慶都的事反倒越發清晰,仿佛昨日發生的似的。隻是再想想那時候的心境,卻像是另外一個人,不知怎會有如此奇怪的感覺。”
  慕毓芫看著她的神色,覺得隱著一痕清淺感傷,自己也是頗為感慨,一時間卻不知從何說起,隻微笑道:“當日的情勢,也不知是你救的我,還是我救的你。若是那是便死了,又哪來這十年的回憶?所以,也還算是不錯。”
  “也對。”謝宜華轉回素日麵色,自己笑了笑,忽然看著門口驚訝道:“棠兒,怎麽躲在那裏哭了?怎麽了,快過來罷。”
  “母妃,七哥哥他欺負我……”十公主抽抽噎噎,不斷抬袖抹著眼淚,把粉玫色長袖染出點點淚痕,扁著小嘴告狀道:“兒臣陪著七哥哥玩……,本來是……,本來一起畫小魚的,母妃你看……”  
  “這魚----”慕毓芫“撲哧”一笑,謝宜華也湊過頭來看,雪白的絹紙上,畫著幾尾遊曳小魚,還有水草、氣泡之類,倒也有幾分像模像樣。隻是頂頭那隻紅鯉魚,嘴上卻長了幾縷胡子,樣子甚是滑稽,像是被人胡亂抹上去的。
  十公主越哭越傷心,哽咽道:“七哥哥非說那魚是老頭兒,就弄成這樣……”  
  慕毓芫忙哄勸了幾句,朝外揚聲道:“來人,去叫祉兒進來。”  
  “娘娘,小孩子玩鬧也當真麽?祉兒又在病中,娘娘仔細嚇著他,不如嬪妾跟棠兒過去瞧瞧,娘娘先歇著罷。”謝宜華笑著起身,彎腰拉起十公主,低頭柔聲說道:“讓你母妃休息會,我跟你一塊兒過去,讓你七哥哥給你賠不是。”
  “嗯。”十公主眼裏還盈著淚,勉強點頭同意。
  “真是,這孩子……”慕毓芫歎了口氣,看著謝宜華和十公主出去,回頭對九皇子說道:“你是聽話的好孩子,平時別跟著學得淘氣。比如上次,你哥哥一個人淘氣也夠了,你怎麽也跟他學?那樹既長在湖邊,又那麽高,你們兩個也不知害怕,竟然還胡鬧爬上去,沒一點規矩樣子。”  
  “是,兒臣知錯了。”九皇子低垂著頭,小聲說道:“其實也不怪七哥的,要不是頭天遇到三哥,看到那些石頭,七哥也不會去爬樹看個究竟。”
  慕毓芫微微吃驚,問道:“老三?什麽石頭?”
  “前天遇到三哥,他腰上掛了一串圓圓的石頭,五顏六色的,說是天上的鳳凰下的蛋。”九皇子抬頭覷了覷,像是擔心哥哥被責罰,小聲猶豫道:“後來,七哥整天都惦記著,所以……”  
  “原來如此。”慕毓芫沉默好一會,柔聲說道:“佑綦,這事兒別再跟旁人說起,免得你父皇責備你哥哥,記下了嗎?聽話,出去玩罷。”
  “是,兒臣聽母妃的話。”九皇子認真答應下,行禮告退。
  “雙痕----”慕毓芫朝外喚人,起身往香爐裏投了幾片百合香,在嫋嫋輕煙中凝了凝心緒,平聲靜氣說道:“以前那架天河石屏風,是二哥在外省弄的,後來送到萱妃那裏弄壞了。最近心裏總是不安,多半有些氣虛,因此還想讓二哥再去外麵找找,你讓人傳他午後進宮來。”  
  雙痕眉間略帶迷惑,很快點頭道:“好,奴婢就去。”
  晌午過後,外麵忽然開始起風。庭院內一陣“沙沙”落葉之聲,慕毓芫轉眸看向窗外,半黃半青的樹葉在空中翻飛,讓人生出些許寒涼之意。於是轉身打開碧玉櫥,翻出一件雪裏金百疊宮錦雲裳,剛抖開套在身上,便有宮人稟道:“禮部侍郎慕毓藻,殿外奉召求見。”
  雖然彼此間是兄妹,但畢竟宮闈規矩太多,自慕毓芫再次入宮後,十年裏統共也就見過兩、三次而已。此時雙痕早已放下紗簾,因此有些影影綽綽,隻見慕毓藻著一身墨綠彈花通袍,身量略微發福了些。由宮人引到殿中立定,舉止仍帶著慣有的灑脫,躬身行禮道:“微臣慕毓藻,參見皇貴妃娘娘。”
  “二哥,坐下說話罷。”慕毓芫朝雙痕抬手,讓她領著宮人們悉數退出,方才含笑說道:“好些年不見二哥,比起從前,身體像是越發的好了。”
  慕毓藻笑道:“近些年好逸貪睡、心寬體胖,倒是讓娘娘見笑。”
  慕毓芫與他並非同母,年紀又差開十來歲,自幼也說不上特別親近,偶爾遇事想起來,也是一派嚴肅的兄長印象。此時聽他說得甚是生分,不由微微傷感,“此處並沒有外人在,二哥不必拘束規矩,如兒時那般說話便是。”
  “是。”慕毓藻忙答應下,稍作寒暄了幾句,又道:“屏風的事,我自然回去細心安排,隻是這也不算大事。四妹妹專門派人相召,想必還有別的事情?”
  慕毓芫微微一笑,將九皇子的話敘了一遍,輕輕撥著茶道:“孩子們都大了,越發讓人操心,因此我想著讓二哥進來,替我謀劃些許也好。”
  慕毓藻略作沉吟,皺眉問道:“四妹妹的意思,此事是三皇子有意為之?”  
  “那也未必。”慕毓芫搖了搖頭,心內如一池春水微瀾,思量了一會,“或許是他有意放上去,也或許旁人聽見,知道祉兒淘氣才做的手腳,一時也難以查清。自鄭嬪去了以後,老三便不愛言語,性格兒上是孤僻了一些。不過,此事縱使不是他所為,在弟弟麵前如此胡謅,也沒什麽親近之心,更不用說愛護之情。”
  慕毓藻點點頭,意味深長道:“三皇子,也快十六了罷。”
  慕毓芫隻是一笑,接著說道:“據我平日冷眼瞧著,每每皇上在的時候,他總跟祉兒他們親近些,因此皇上總是誇他懂事。如你所說,再過一、兩年也十六了。到時候該娶誰家女兒為妃?身邊又是些什麽人?對他的將來很要緊,對咱們的將來也很要緊。”
  “是,四妹妹想得深遠。不過也不用太擔心,外間的瑣碎事情,我自然會用心去安排,隻是----”慕毓藻似乎略有猶豫,頓了頓才道:“此次的事情,四妹妹打算怎麽辦?”  
  “那是祉兒胡鬧,與旁人無幹。”
  “四妹妹不打算追究?”
  慕毓芫淡淡微笑,平聲說道:“查自然是要查的,不必讓皇上知道而已。且不說會不會另有他人,縱使真的是老三做的,也不見得能定一個死罪。況且,咱們又沒有確鑿證據,隻會鬧得大家不愉快罷了。”
  “是。”慕毓藻低頭沉默著,並不多言。
  慕毓芫不想再說此事,轉而笑道:“聽說允琮聰明好學,人也生得好,想來也是翩翩美少年了。隻可惜,我這個做姑母的,卻還連一次都沒見過。”
  慕毓藻忙道:“小時候也淘氣,如今長大方好一些。”
  “自己家的孩子,二哥還是如此見外?”慕毓芫笑了笑,隻做漫不經心說道:“反正我每日也是閑著,什麽時候得空,讓允琮進宮來說說話。”
  慕毓藻欲言又止,想了想笑道:“我隻怕他不懂規矩,既然四妹妹不嫌棄,回去後先好生調教幾日,再等著宮裏的消息。”
  兄妹二人又閑話幾句,外臣不便多加逗留,慕毓芫遂吩咐吳連貴送出去,自己半倚在紫菀軟枕上,闔上雙眸悵然一歎。嬪妃、皇儲、朝臣,隻要自己在深宮一日,那些隱藏在華麗錦繡下的爭鬥,就永遠都不會停止。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縱使自己熬到最後出頭,隻怕心血也早已消耗殆盡。  
  如今已算是風光極限,幾乎站在女人的最高處,人人都來奉承自己、討好自己,希望能夠分到一份好處。可是誰又知道,在這些人裏麵,隱藏著多少見不得的心思?隻要稍微疏忽,他們就會露出本來的臉孔,一擁而上,將自己啃得連骨頭都不剩。而最近的一段時間裏,為何心內總是隱隱不安?仿佛有什麽潛伏在暗地的妖魔,已經漸漸顯露身形,正無聲無息逼近,朝著自己一點點圍攏過來。  
  ----那個藥瓶,慕毓芫轉眸看向高櫃暗格,那些藥真的沒有問題?盡管俞幼安已經檢查過,水缸裏的魚兒亦是無事,為何卻還是不安?難道,是自己太多心了麽?為何隻要一閉上眼,麵前總是隱約有各色人影穿梭,一張張神情各異的麵孔,到底想對自己說些什麽?是那麽的讓人厭煩,真想全都揮散開去……
  “宓兒……,醒一醒……”
  朦朦朧朧之間,耳畔仿佛有人在輕聲呼喚,慕毓芫漸漸從迷夢中醒來,緩緩睜開雙眼,明帝正一臉關切注視著自己。於是將手覆上他的臉龐,柔聲問道:“皇上什麽時候來的?剛才仿佛做了一個噩夢,正在煩惱為難,還得多謝皇上來的及時呢。”
  明帝的目光溫柔如水,雙眸裏投影出慕毓芫的影子,含笑說道:“朕剛剛過來,雙痕說你睡著了,怕吵醒你,就隻坐在旁邊看書。隱約聽到你說夢話,隻是不真切,因見你皺著眉頭難受,所以才把你喚醒過來。”
  慕毓芫嫣然一笑,故作慶幸道:“還好臣妾說得小聲,若是正在說皇上的壞話,不巧又被聽見了去,那可怎麽辦才好?”
  “什麽壞話?”明帝忍俊不禁笑了,俯身貼近些道:“此刻當著朕的麵,再大聲的說一次,縱使宓兒說的是壞話,朕也要聽一聽。”
  “皇上不妨等等,到下一次臣妾說夢話之時,仔細聽清楚……”慕毓芫正在說著取笑,明帝已經伸手過來,不由連連笑著閃躲道:“好了,好了……,臣妾知錯,皇上就饒恕臣妾這一遭……”  
  “不行,你等著。”明帝卻不肯罷休,隻做恐嚇模樣,二人笑鬧了好一陣,直到最後都是沒了力氣,方才停下來。
  “嗬,旻暘……”慕毓芫笑得眼淚都快出來,微微喘著氣,卻在彼此脈脈凝望的目光裏怔忡,空氣裏盡是熟悉氣息,兩個人都緩緩靜默下來。
  “宓兒……”明帝先開了口,輕聲喚道。
  從什麽時候開始,一遍又一遍輕喚自己的人,一遍又一遍習慣的稱呼,已經變成今天的樣子?在自己拿到藥丸時,一門心思惶恐的、擔心的、畏懼的,竟全是害怕會毀掉現在的一切,隻希望那些猜想都是假的。眼前的明黃色龍袍男子,是陪伴自己十年的夫君,是自己四個孩子的父親,是對自己關懷最多的那個人。原來這所有的牽絆,早就占滿自己的心,而過往種種,已遙遠的隻剩一抹回憶而已。
  “宓兒,不舒服麽?”明帝的目光帶著疑惑,將手放在慕毓芫腹部輕輕撫摸,溫和笑道:“是不是,小家夥又在鬧騰你?讓朕來說說他,得好生呆在母妃的肚子裏,不然以後就……”  
  “旻暘----”慕毓芫竭力抑製眼眶裏的熱流,環手摟住他的脖子,拉到自己身側躺下來,讓兩人錯開對視目光,“旻暘,陪臣妾躺一會罷。”
  隔著薄透無痕的雲霞煙紗,冬日的清冷光線稀稀疏疏投射進來,仿佛也凍結住空氣中的嘈雜,寢閣內安靜無聲,是讓人無限貪戀的靜謐美好。也不知過了多久,想來是明帝原本有些倦怠,已在香甜輕煙中沉沉睡去。慕毓芫將他的手輕輕拿開,悄聲下榻,稍微整理了下衣衫,又將雲鬢抿了抿,直到轉出外殿才舒了一口氣。
  雙痕迎上來問道:“娘娘,皇上睡了?”
  慕毓芫輕輕點頭,一陣冷風掀起雪裏金雲裳的邊角,上麵金線縷縷,泛出點點碎金般的熠熠金光,隻低手將其撫平下去。不過被風一吹,整個人反倒清肅精神不少,乃回頭笑道:“離晚膳的時候尚早,此刻天色不錯,不如我們出去隨意走走。”
  “娘娘說好,奴婢自然要去。”雙痕笑著答應,又吩咐人去取披風,待到小宮女急急忙忙出來,已經落下好幾十步的距離,趕忙快步追上去。
  十月間裏,春夏之花早已謝盡,而寒冬臘梅之類也還早,因此放眼禦花園內並無佳景可賞,隻散種著些苔桔、蘆始等耐冬小花。慕毓芫閑閑看了一會,緩緩蹲下身去,把著小花搖了搖,抬頭對雙痕笑道:“從前賢妃說,花長在哪裏便在哪裏,若是特意掐下來,反倒少卻些鮮活氣息。”  
  雙痕抱著披風瞧了瞧,點頭笑道:“賢妃娘娘麽,性格兒是特別些的。不過,奴婢瞧她是真心與娘娘好,人也很是穩重,不比那位整天耍小性子的。”
  “少亂說,這是外頭。”慕毓芫連忙將其打斷,起身取過披風,是一件孔雀綠的織錦挑花緞披,頂頭兩帶青金閃綠宮絛,甚是華貴繁複。雙手展開抖了抖,披在身上,自個兒係著束帶,笑道:“不過出來閑逛逛,怎麽又翻出這件來,紫汀這幾日歸家,跟前的小丫頭都迷糊了。”  
  雙痕笑道:“可不是,等回去再說她們。”
  “算了,又是什麽要緊的。”慕毓芫笑著搖搖頭,走到亭台欄榭邊坐下,倚著護欄看著水波微漾的花池,“夏天來此處最好,滿池子各色各樣的蓮花,嬌粉瑩白、清水碧色,再過上一會清風,整個亭子都帶著一股清涼勁兒。”
  “可不是麽,去年……”雙痕說了一半,探目朝對麵看了看,回頭低聲說道:“娘娘,那邊仿佛有人過來了。”
  “嗯?”慕毓芫隻顧著看池水,聞聲抬頭看過去。
  遠遠的有一行人過來,正前一名寶杏色華服宮裝麗人,身量嬌小、氣度矜貴,身後跟著五、六青衣小宮女,仿佛也是出來閑步散心。待到眾人漸漸走近,方才看清楚,那麗人正是朱貴妃,臉上帶著些許訝異,大約也沒想到會在此處不期而遇。
  “這麽巧,原來是佩柔妹妹。”慕毓芫淡淡微笑,依舊端坐。
  “見過皇貴妃娘娘,金安萬福。”朱貴妃上前欠身行禮,雲鬢上一支碩大的鳳釵正展翅閃光,每尾鳳翅皆嵌有寶石,尾墜一縷細長的串金珠瓔珞流蘇。
  按照燕朝後宮祖製,隻有嬪位以上方可佩戴鳳釵,皇後十二翅,四妃八翅、妃子六翅,嬪位四翅,若是數目超出便為逾越。慕毓芫留心瞧了瞧,朱貴妃的鳳釵不僅做功精致,而且規格也略大,再數過鳳翅卻是整整十尾。抬手免了她的禮,淡聲說道:“妹妹這支鳳釵太大,回頭改一改,有八尾鳳翅也足夠華麗了。”
  朱貴妃有些不自在,笑容僵硬道:“娘娘真是細心,連些微小事也看得仔細,隻是鳳尾少了展不開,所以才多做了兩尾。隻是平日戴戴,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是麽?”慕毓芫不願當著眾人動氣,揮手讓雙痕領著宮人退下,打量著朱貴妃不為所動的神色,淡聲笑道:“照妹妹如此說,做成十二尾不是展的更開些?”
  “十二翅是皇後所用,嬪妾萬萬不敢。”
  “看來,你還是個明白的人。”慕毓芫輕聲一笑,平了平氣息,“既然祖製規定四妃用八尾,妹妹又何必逾越?那些不知道的人,不說妹妹是擔心鳳釵不好看,隻當妹妹不懂規矩,私底下難免有所非議。”
  “能有什麽非議?”朱貴妃淡淡反問,別過臉去。
  慕毓芫不由覺得可笑,當初皇後讓自己照拂於她,每每遇事多是寬容,到今日竟縱出個整日磕碰的主兒。原先皇帝頒過旨意,皇貴妃一切禮儀均同後製,因此亦可以用十二尾鳳釵,因不願引得諸妃嫉妒,隻做九尾鳳釵稍稍區別而已。如今這位貴妃娘娘,反倒公然打製十尾鳳釵,若給後妃們瞧見,自己今後如何威攝眾人?卻懶得多做糾纏,起身說道:“回頭本宮吩咐銀庫的人,晚些去淳寧宮一趟。盡快把鳳釵改好,不會耽誤妹妹平日穿戴的,隻管放心好了。”
  ----如此,便算是下旨意了。
  朱貴妃自然不能反駁,因此用力咬了咬,將朱唇印出一痕發白之色,胸口一起一伏的,氣聲笑道:“都說皇貴妃娘娘寬柔,像今日這般行事果決,嬪妾今日才算見過,才知道娘娘是個心意堅硬之人。”
  慕毓芫並不動氣,隻微笑道:“嗬,知道就好。”
  朱貴妃的臉色愈加發白,因見慕毓芫要走,自己也站起身來,一臉惱色道:“皇貴妃娘娘果然心思細膩,凡事都想得周全,時時處處都不忘照顧嬪妾。娘娘如此為嬪妾著想,今後必當銘記在心。”  
  慕毓芫整理好披風束帶,頭也不回的轉身,一直走到狹長連廊的盡頭,方才回頭淡聲笑道:“那很好,隻盼你切莫忘記了。”
  


第十三章 噬魂(上)
 
  
  自那日禦花園碰巧相遇,後麵接連好幾日,朱貴妃都沒來泛秀宮請安,雙痕並不知當時細情,因此疑惑問道:“貴妃好幾天沒過來,莫非是突然抱恙不成?”
  “嗯,或許罷。”慕毓芫隨口敷衍了一句,並不回頭,隻是出神看著水晶魚缸,清澈無物的水中,養著幾尾花斑小錦魚,正再自由自在的穿梭遊動。
  雙痕打量著她,小聲問道:“娘娘,還是放心不下麽?”
  慕毓芫出神看了大半日,才將手中的魚食灑進去,轉身在梅花架子上沾了綠豆麵洗手,輕聲歎道:“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一想起那些藥丸,心裏就總是惴惴不安。可是每天都這樣惦記著,也不是什麽好事,自己都覺得累了。”
  “可不是麽,娘娘別整天嚇唬自己。”雙痕深以為然,點頭道:“依奴婢看,這正是她們的圈套,裏頭沒有什麽好心,娘娘可千萬別上當。不如把這缸子魚搬走,娘娘看不見,過些時日,自然也就想不起來了。”
  慕毓芫回頭一笑,“隨你,搬就搬罷。”
  雙痕笑著答應下,轉身去門口喚人。不多時,香陶領著兩個小太監進來,上前瞧了瞧,麵帶不解道:“平日七皇子殿下進來,總愛逗這魚玩,早先還弄壞好幾條,趕明兒不見又該到處找。再說,都養了一、兩年,真是有些可惜。”
  “隻你囉嗦,哪裏這麽多話?”雙痕上前笑斥,又對小太監囑咐道:“你們都仔細著些搬動,別磕著碰著,先放到側殿過堂裏,回頭再收拾一下。”
  香陶側首瞪了一眼,隻當著慕毓芫不敢笑鬧,收斂神色笑道:“娘娘,這地方空落落的,得再添點東西才好。眼下也沒時鮮的花卉,先頭娘娘生辰時,收的那盆水晶珠花還不錯,要拿來擺放著麽?”
  慕毓芫不甚關心,隻道:“都行,你看著擺置就好。”
  “走罷。”香陶招呼著小太監,在後麵瞧了瞧,自言自語道:“可憐的魚兒,知道要被搬出去,一個個都沒精打采的……”
  “等等----”慕毓芫忽然一驚,問道:“香陶,你看著那些魚兒不精神麽?”  
  香陶側頭看了半日,為難道:“奴婢隻是隨口一說,不過娘娘真這麽問,此刻再細瞧瞧,仿佛是遊得不怎麽歡。”
  雙痕不由變了臉色,忙道:“每天都是一樣的喂食,哪有什麽分別?娘娘本來就是擔心養不好,所以才搬出去透透氣,你少渾說!”
  香陶被她連連喝斥,反倒較真道:“本來就是,你看那條五花珍珠扇尾的,前幾日一會兒竄過來,一會竄兒過去,不知道多有勁兒呢。”
  慕毓芫不理會她二人,隻是招呼住小太監放下,自己認真瞧了瞧,也沒瞧出什麽特別之處。況且每日事情繁雜,哪會整天留心幾條錦魚,此時再回憶前幾日情景,卻是一點也想不起來。到底還是恍惚不安,遂回頭問道:“雙痕,你瞧著呢?還有香陶,你可記得清楚,當真跟前幾日不一樣?”  
  “都是你瞎說,又害得娘娘多想。”雙痕又氣又急,忍不住拍了香陶一下,“早知道就不叫你進來,隻會整日添亂,還不快帶著人出去。”轉身扶著慕毓芫坐下,溫言寬慰道:“娘娘如今懷著身孕,本該好生養神,整日這般胡思亂想,影響到心神怎麽行?香陶素來口沒遮攔,她那些混話當不得真,不過是跟奴婢賭氣玩兒。”
  慕毓芫覺得一陣空慌,順手端起桌上清茶,因為茶水波瀾微動,碧瑩瑩的茶水裏是不真切的顏容,穩了穩心神道:“若是別的事情,或許可以不計較過問。隻這一件,我卻靜不下心來,一點動靜,都會讓人亂了分寸。”
  雙痕氣得柳眉倒豎,恨聲道:“奴婢早說過了,萱妃送藥進來沒安好心,娘娘這般模樣,可不正讓她們稱心如意麽?本來安安生生的日子,隻因為著一瓶藥丸,便讓娘娘整日惶恐,今後還不知搗鼓出什麽呢。”
  慕毓芫突然歎了一口氣,將茶水輕輕放下,“雙痕,不是我膽小怕事,你可別忘記了,當年----”那些靜存在心底的往事,一旦翻起,便洶湧的讓她胸口哽噎,“當年他病重的時候,那薛太醫雖然官階不高,可正是配藥的醫官,你叫我怎能放心的下?況且薛夫人不過一介婦人,哪裏會知道宮闈的事情?薛太醫既然特意將藥丸留下於她,其中多半有什麽道理。”
  雙痕無話反駁她,想了一會,“娘娘說的是不錯,可是俞太醫已經查看過,說清楚隻是活血藥丸,娘娘怎麽還是不信?再說娘娘把藥丸扔到魚缸裏,好幾日過去,那些魚兒不也是好好的麽。”  
  “可是,剛才香陶----”
  “她是渾說,娘娘別當真了。”雙痕急忙打斷,一臉懊惱,“都是奴婢的錯,不該招她進來,才惹得娘娘這會擔心不已。”
  慕毓芫見她很是自責,正要勸解幾句,卻聽小宮女在簾外稟道:“啟稟娘娘,太醫俞幼安殿外請見,說是來給七皇子殿下複診。”
  那日七皇子被人救得及時,除卻嗆了不少水,還有當時受了些驚嚇,其餘並沒有什麽大礙。隻是皇帝不放心,吩咐俞幼安三日來一回,直到過完本月,另加撥十人照顧七皇子,並且嚴令不得離開半步。倒是九皇子手臂蹭傷甚長,雖然很快結了疤,到底還是留下些淺色痕跡,一時也難以盡消,著實讓慕毓芫心疼不已。
  俞幼安進來行了禮,問詢了慕毓芫幾句,把了一會平常的保胎脈,便由宮人引向偏殿告退而去。雙痕看著他出去,回頭說道:“娘娘總是這般懸心,不然再當著麵,讓俞幼安重新檢一回,親自問過總該放心了罷。”
  “你又胡說,總是拿著問他,不是明擺著讓人疑心麽?”慕毓芫搖了搖頭,忽然腦中靈光一閃,低頭沉吟了會,“也好,我便再設法問他一次。若是真的無礙,從今往後便丟開再不去想,連那些藥丸也銷毀掉,依舊如從前般好生過日子。”
  雙痕笑道:“娘娘,可算是想明白了。”
  慕毓芫卻笑不起來,轉身走到窗前榻上坐下,隻做尋常隨意模樣,揀了一本舊時詩詞閑閑翻看,隻是一個字也看不進去。窗外傳來“噝噝”風聲,心中越發焦躁,便將霞影紗窗扉支得更高些,靜看樹梢殘葉片片飄落。
  殿角蹲著一隻小巧的獨角銅獸,水滴自獸角一點一滴墜落,在水盤裏濺出細微清脆的聲音,宣示時間一點點流逝……
  其實俞幼安並沒去多久,不多時便回來,然而慕毓芫卻等得辛苦,心思更是翻雲覆雨似的湧動。抬手免了他的禮,雙手握著書卷,方覺心內踏實穩定一些,含笑問道:“怎麽樣,祉兒沒事了罷?”  
  “娘娘放心,七皇子已經大安了。”
  “嗯,那就好----”慕毓芫淡淡微笑著,低頭看著手上的金珀朝珠戒指,稍稍頓了一下,隻做尋常閑淡口氣,“祉兒剛落水的那天,底下的人有些著急,取藥丸的時候也沒大留心,將櫃子裏的益氣藥弄混了。後來祉兒服了兩粒,把我嚇得不輕,還好聽雙痕說你先前查過,隻是尋常活血藥丸而已。”
  “正是,微臣還剖開看過。”
  慕毓芫讓雙痕取出藥瓶,倒了兩粒再自己手心裏,仿似釵環上的珍品紅瑪瑙珠,遞過去些問道:“你看這些活血丸,服用一、兩粒當真不要緊?”
  俞幼安探目瞧了一瞧,笑著回道:“沒事,娘娘不必擔心。這些藥丸雖然不是新製的,藥材卻是很好,縱使隔了些時月藥效不佳,也不會有別的害處。七皇子隻是受了驚嚇,身體好好的,服用後精神應該更好,身子恢複的更快。”
  雙痕很是高興,喜道:“娘娘,都說沒事了。從今往後,可別再----”
  “等等。”慕毓芫抬手打斷她,隱隱覺得俞幼安的話裏,藏著什麽不妥,仔細回想了半日,疑惑著問道:“你方才是說,因為祉兒身體好好的,所以服用後不會有事。可是----”似乎心都要蹦出來嗓子眼,“咚咚”跳得厲害,“可是祉兒畢竟被嚇著,比不得平常之時,身子到底要虛弱一些,真的一點事都沒有?”
  俞幼安見她擔心,忙道:“七皇子並非久病之人,一時驚嚇不當緊,況且服用的也不多,應該沒有什麽影響的。娘娘若是不放心,微臣再去仔細診一回?”
  “那……”慕毓芫覺得自己在發抖,幾乎快要不能控製,費力平穩住聲音問道:“如果一個人身子不好,又服用的多,將會如何?”
  俞幼安皺了皺眉,思量回道:“那藥丸所用材料極好,平常人用自是有益。身體虛弱者卻不宜多用,剛服用的時候,精神會稍稍起色一些,但是一旦過量,反倒容易心火上升、氣血過急,甚至引發嘔血之症……”大約是良久不聞聲音,疑惑抬起頭來,“隻是,娘娘為何要問這個?娘娘?娘娘……”
  “娘娘,你別急……”雙痕驚慌失措,趕忙奔上去攙扶著。
  “……”慕毓芫張了張嘴,一點兒聲音都發不出,“啪嗒”一聲,起身時腿上書卷墜落在地,仿佛也聽不見耳畔呼喊,隻是無意識的一步步走出內殿。

 
第十三章 噬魂(下)
 
  
  自皇後早早仙去,鳳鸞宮已經將近閑置十年。隻因明帝感念多年舊情,雖然中宮空懸無後,仍舊安排數十名宮人守宮,每日打掃如常,因此大殿內外依舊很是幹淨。想來是許久無人到來,當慕毓芫踏進鳳鸞宮大門時,將原本百無聊賴的宮人嚇了一跳,皆慌慌張張跑下來請安。領頭總管太監是鳳鸞宮的舊人,揮退宮人各自歸位,陪笑問道:“娘娘今兒這麽得空,想起皇後娘娘過來逛逛?”  
  慕毓芫置若罔聞,也沒有絲毫打算開口的念頭,踏著沉重的步伐上了台階,一步一步往裏走進,將宮人們統統撇在外頭。內殿安靜的幾近無聲,唯有衣衫裙帶掠過鏡麵地磚的“簌簌”之聲,輕車熟路走進寢閣,一時茫然失神頓住腳步。環顧了寢閣一圈,因為當初皇後常年住在映綠堂,中儀殿的大致格局幾乎未動,依稀還是當初自己和他一起布置的模樣,熟悉的讓人喘不過氣來。  
  後宮嬪妃的寢閣中,通常床前都有一架雕花錯格,或是一架屏風之類,為的是以免進入直視床榻,同時亦是一種別致的點綴。紫檀木的多十字花格上麵,錯落有致放著玉器擺件、奇石珍玩,想是宮人擦拭時有所挪動,有些位置已經不對。慕毓芫憑著心底深處的記憶,將其一一放置好。再轉眸看過去,描金染朱的九鳳飛天床榻上,一掛海天霞色紗簾影影綽綽,舊日往事曆曆在目浮現出來,忍不住潸然淚下……
  “皇後娘娘,英親王妃殿外請見。”
  同暉皇後裝束清減,一襲月華色的雲湖淩波紋輕羅紗衣,外罩淺鵝黃織金蝶衫,襯出雙眸中那一絲隱隱的疲憊,輕聲頷首道:“嗯,讓她進來罷。”說話間並不曾回頭,目光仍落在安睡的光帝臉上,手裏一方明紫綃紗絹,上麵還殘餘著斑斑點點的藥汁,像是隨手繡上去的暗色花紋。  
  “見過皇後娘娘,萬福金安……”
  “姐姐,不用多禮。”同暉皇後回頭微笑,朝小聲請安的英親王妃擺擺手,腳步輕軟離開床榻,“皇上剛剛服藥睡下,我們到偏殿去說話。”
  “好。”英親王妃點點頭,緊隨其後。
  去年太皇太後倉促病逝,朝中局麵頓時混亂不堪。因無人震懾全局,朝臣中的派係頓時顯現出來,每每早朝之上,群臣們總是各抒己見、爭論不休,經常爭到臉紅耳赤也不罷休。光帝少年登基,如今不過才十八歲。麵對眼前紛亂的政局,早已慌張的不知所措,又不能如從前般依賴太皇太後,故而成日煩心不已。
  中秋之夜賞景,光帝借酒澆愁多坐了一會,不慎受涼染上風寒,因太醫說需要靜養安神,索性將早朝停了好幾日。老臣們知道皇帝頭疼政事,想著過幾日便好,誰知道一來二去,皇帝的病情竟漸漸纏綿起來。冬去春來,光帝的病情一直拖延無轉。不用說上朝聽政,便是偶有加緊政務,也不過送到內宮走走樣子,實際上則靠雲、慕、文、朱四家重臣裁決。朝事由四大家族把持著,彼此互相牽製,又在太平年間,倒也沒生出什麽大亂子來。
  而如今的文太後,雖然是先太皇太後的親侄女,在政事智謀上,卻沒有一點其姑母的遺風。每日隻是擔心兒子守候著,徒自垂淚漣漣,連內宮大小瑣事也一概不管,皆交由兒媳同暉皇後轄理。好在同暉皇後年紀雖輕,為人卻是敏睿,行事也很果決,加上光帝登基不久,隻有太子時的幾個侍妾嬪妃,因此後宮亦無大的風波。如此,宮內宮外雖然有些混亂,倒也還能勉強運轉。  
  不過上月裏,卻出了一件牽連甚廣的大事。負責給光帝主治的太醫共八名,其中以老太醫俞懷仁為首,在宮內診脈四十年餘,甚少有誤,一直都深得太皇太後喜愛。然而老馬也有失足之時,上一張安神湯藥的方子裏,竟然誤開一味虎狼之藥,光帝喝完便立時嘔吐不已。司嚴太監找到俞懷仁時,已經畏罪自裁。很快,便有朝臣彈劾俞懷仁,稱其用心叵測、意圖弑君,請求太後即下懿旨,將所有俞家太醫逐出宮門,參與治病者流放關外,以免再有類似事情發生。
  俞家子弟數代為醫,共有十一人在宮中奉職,太醫院的院首也多出自於俞家,一時之間不禁滿門恐慌。幸好俞、慕兩家世代交好,得同暉皇後出麵幹預,隻說皇帝龍體欠安不宜增事,還是多加祈福更好,才讓傷心不已的太後收回旨意。事後,光帝特意讓人傳了話,說是自己飲食不當所致,不與太醫相關,其餘俞姓太醫仍留任太醫院。
  如今的主治太醫薛姓,雖然資曆沒有俞懷仁那麽老,但也是有名的好脈息,因得外臣力薦,故而才被太後提拔上來。眼下說到皇帝的病情,同暉皇後微有歎息,執了英親王妃的手,悵然說道:“那薛太醫雖然沒有過錯,可也不見得如何高明,開的方子依舊是俞太醫的老路,皇上用了好幾服也不見增益。姐姐,我真是擔心的很,隻可惜自己又幫不上忙。”
  “看你,都熬得消瘦了。”英親王妃滿目憐惜,因為年紀稍大幾歲,裝束上偏於穩重一些,一襲秋香色的對襟刺暗葵紋褕衣,襯出她氣質端莊大方。
  “姐姐……”於人前獨立剛強的同暉皇後,也不過是十七、八歲的年少女子,在兒時閨閣姐妹麵前,語音裏不禁帶出一絲哽咽,“皇上的病總不見起色,我到底該怎麽做才好……”  
  “別多想了,等會皇上見你眼圈紅紅的,豈不擔心?”英親王妃撫著她的肩膀,柔聲勸慰了幾句,又道:“隻要你好好的,陪著皇上多散散心,慢慢也就好了。”
  “嗯,這些我也知道。”同暉皇後忍淚頷首,原要拿絲絹拭一下,看到上麵點點藥汁痕跡,不由歎道:“平日太後已經傷心,皇上又在病中,我縱使心裏再累再難受,也不敢露出一絲一毫來,免得愈發悲悲戚戚的。”說著勉強彎出一個微笑,“方才跟姐姐說話,倒像小孩兒似的訴起委屈來,也不知道是怎麽了。”
  “你才多大,可不就是個小孩子麽。”英親王妃搖了搖頭,低頭沉默了一會,從懷裏取出一個碧瑩瑩的翡翠瓶,“這是叔叔年前去外省尋的,叫做金剛延年歸血丸,最合適久病的人服用,隻消三、五丸便可精神漸長。”
  “是麽,果真這般靈驗?”同暉皇後眸色清亮,打開藥瓶倒出幾粒,瑪瑙珠似的小小藥丸滾在掌心,很是益氣補血的模樣。
  小宮女側身站在門口,垂首稟道:“皇後娘娘,皇上醒來找娘娘呢。”
  同暉皇後“嗯”了一聲,又含笑轉回頭道:“你既然來了,就去給皇上請個安,也免得埋沒你專門送藥的人情。”
  “好。”英親王妃略有遲疑,頓了一下。
  光帝已經起身下榻,小宮女正在替他整理衣袍,仍是不住的咳嗽,回頭看見二人笑道:“難怪芫芫把朕撇下不理,原來是英親王妃過來,又去說貼心話了罷。早知道是這樣,朕就不打擾你們了。”  
  英親王妃連忙上前行禮,襝衽笑道:“倒是打擾皇上和皇後娘娘,還是改日再來請安……”正說著話,卻聽外麵通傳道:“啟稟皇上,薛太醫來給皇上請脈,殿外侯旨請見。”  
  “宣。”光帝微微蹙了蹙眉頭,看著薛太醫叩首請完安,略帶不耐道:“也不見你開什麽好藥,整天早上一碗,晚上一碗,朕單是喝藥都喝飽了。”
  薛太醫神色惶恐,低頭回道:“皇上,俗話說病去如抽絲,還得慢慢將息調養。”  
  同暉皇後看著光帝臉色不好,連忙揮退小宮女,將翡翠藥瓶遞過去,溫柔說道:“方才姐姐過來,便是專程送這歸血丸的,說是少服一些便就見效呢。”
  光帝拿著細細瞧了瞧,故作認真笑道:“芫芫說好,自然便是好的。”
  “皇上----”薛太醫不合時宜的打斷,一臉緊張道:“皇上的用藥務必謹慎,況且先時才有俞懷仁之事,外間的藥物,請容微臣拿去檢驗過再用。”
  英親王妃臉色尷尬,忙起身道:“也是,還是檢驗一下的好。”
  少時,薛太醫拿著藥瓶回來,垂首奏道:“是極好的藥材,為補血益氣之用,微臣驗查無誤,也讓人親自嚐過了。”
  光帝將手放在軟枕上,由薛太醫上前把脈,“別整天疑神疑鬼的,你們還是用心去想想……”說著又咳了兩聲,“朕的嗓子都快咳腫了,你們就不能開幾味好藥,將這毛病壓下去?還有,那些安神湯藥也不管用。這大半年裏,朕就沒睡過一個囫圇覺,真不知道你們怎麽學得醫,還能混到太醫院裏來。”
  薛太醫唯唯諾諾,囑咐了幾句保養之語,也不敢再多言,遂讓小醫官收拾好藥箱退出去。這邊英親王妃也站起身來,說是來時甚久,同暉皇後忙上前拉起她的手,略帶歉意道:“方才驗藥是宮裏的規矩,不是我們疑心姐姐,隻別往心裏去才好……”
  “怎麽會?”英親王妃連忙搶斷,如常微笑道:“自然要按著規矩來辦事,況且太醫說過沒事,皇上才好安心服用。”
  因光帝不喜吞咽丸藥,每每都是化在湯藥裏喝下,同暉皇後每日親自服侍,總要自己親自先行嚐試一下。一則怕湯藥溫度不適合,二則也是讓自己親自過一遍。隻是閑暇之時,終於忍不住輕微感慨,對貼身侍女雙痕歎道:“我是不是太小心些,竟連縝姐姐也有些不放心?”  
  “怨不得娘娘,畢竟是給皇上用的藥。”雙痕忙勸了勸,又道:“皇上用了那藥,精神似乎好了許多,娘娘也該放寬心了。”
  ----原來一切都錯了,都錯了。
  慕毓芫匍匐在床沿痛哭,淚水止不住的滑落,卻是顫抖無聲,身體裏的水分一點點被帶走,仿佛整個人都要幹涸了。
  那時,隻因光帝說天禧宮冷清,不如中儀殿溫馨,自病後便一直住在鳳鸞宮。而正是在那溫馨的鳳鸞宮,英親王妃憑著舊情送來丸藥,薛太醫算準時間趕來檢驗,自己以為親自嚐過不會有事,才一勺一勺喂給了光帝。而後更朝換代,彼時的英親王妃已成中宮皇後,她怎會不記得光帝死在何處?她又怎敢再住在中儀殿?再回想其後種種,原來一切都是有因可循,一切都源於當初的罪孽。  
  ----十年盛景,竟然全都是幻象。
  慕毓芫痛得閉上眼睛,卻仍能看見一幕幕往事。身體裏更是翻江倒海,似有什麽東西要湧出來,無法自控的幹嘔,像是要把心肺肝脾都吐出來。“哐當”一聲,雲鬢上的雙枝九鳳鸞刻累絲步搖墜落,再地上彈跳了兩下,尾墜的細長金珠串淩亂散開。
  “娘娘,娘娘……”雙痕從外麵奔進來,想來是靜候已久,聽聞聲響以為發生了意外,急切問道:“娘娘,你沒事吧?”
  慕毓芫撫著胸口嗆咳著,喘了喘氣,伸手拾起地上的金步搖,強自掙紮站起來,扶著牆壁搖搖晃晃往外走。外殿宮人見她滿麵淚痕,皆是嚇得不輕,也不敢上前問話,趕忙紛紛散開讓出路來。  
  “娘娘,娘娘……”雙痕跟著一路追出正德門,再往前去便是啟元殿,頓時大驚失色,慌忙上前抱緊慕毓芫,跪在地上哭道:“娘娘,都已經過去十年了。娘娘再也不是一個人,若是出了什麽事,七皇子他們該怎麽辦?奴婢求求你……,過去的事,還是都忘了吧……”
  十年的夫妻情分,三個孩子的牽絆,還有腹中未出生的孩子,比起少年之情,慕毓芫也不知哪個更重一些。可是歸根結底,如果沒有當初的那些陰謀,又哪來這十年糾葛不休的孽緣?如果當初自己再死一次,或是在慶都時被賊人所害,或是在嬪妃爭鬥中被算計,又或是別的什麽死法,似乎都比如今的局麵好一些。
  ----那麽,就讓自己親手斬斷這一切罷。
  

第十四章 情斷


“皇上,皇上……”多祿語不成聲跑進來,臉上是從未有過的驚慌,低聲稟道:“皇上,皇貴妃娘娘過來了。”
  “嚷什麽,好好說話。”明帝皺眉打斷他,拿著手中折子敲著桌沿,“皇貴妃時常都過來的,值得大驚小怪麽?朕這兒正在煩著,都退出去。”
  多祿急忙跪下道:“皇貴妃娘娘今兒的模樣,不同往常……,像是很哭過,眼圈兒都是紅紅的,也不言語……”
  “哭過?”明帝覺得匪夷所思,他深知慕毓芫的為人,縱使受了天大的委屈,也少有落淚,更不用說在人前儀容不整。心下正在迷惑,便見慕毓芫獨自一人踏步進來,果然如多祿所說,不由吃驚問道:“宓兒,出什麽事了?”
  慕毓芫的雙眸異常黯淡,往常的水光已如鏡湖般沉下去,隻剩兩丸濃黑的空洞,纖長睫毛投下淡色陰影,是從曾見過的失魂落魄。多祿見帝妃二人情狀,一聲兒也不敢言語,趕忙給內殿宮人遞眼色,宮人們皆悄無聲息退出去。
  明帝握著她的雙肩,感受到雲絲軟衫後的纖馨溫暖,似乎在一點點涼下去,不由擔心瞧了瞧,低頭溫聲問道:“宓兒,到底出了什麽事?隻管跟朕說清楚,別這樣呆呆的不說話,朕都不知道該做了。”
  “嗬,臣妾也不知道。”慕毓芫忽然輕笑起來,卻是笑得淚水直墜,渾身都止不住的打顫,她緩緩展開手心,“皇上,你來告訴臣妾----,這是什麽藥丸?”
  兩粒豔紅奪目的藥丸,在雪白柔軟的手掌裏震動,仿似千鈞之重,壓得她快要支撐不住,更讓明帝瞪大雙眼僵住,“朕不知道,回頭問太醫罷。”
  “不知道?”慕毓芫目光灼灼,將那藥丸用力拍在禦案上,身體裏隱藏多年的鋒芒陡然破出,語聲冰冷道:“到此時此刻,皇上還打算欺騙下去?皇上以為,還能夠瞞得住臣妾麽?”  
  明帝被逼迫的沒有退路,更覺那目光宛若冰冷利劍一般,刺得自己渾身疼痛,不得不側首避開目光。似乎有千百句話要說,又覺得說什麽都是錯,震驚、憤怒、痛苦,諸多情緒齊齊襲來,再說不出一句話來。
  “是你,是你殺了他!!”慕毓芫雙眸泛出恨意,低聲痛道。
  “你在胡說什麽?”
  “胡說?”慕毓芫闔了闔目,晶瑩的淚水緩緩迫出眼眶,沿著下頜墜落,“臣妾也希望自己是在胡說,希望這一切都是假的----”她痛得難以說下去,反手捂住胸口,“可是,卻偏偏都是真的!是你想出妙計,再假我的手殺了他!”
  事情發生的太過突然,明帝有些適應不過來,也沒時間追究事情的來龍去脈,目光在慕毓芫臉上流連,不知如何開口。空氣壓抑的讓人喘不過氣,腦中一瞬間閃過千百個念頭,紛亂如麻的往事撲來,強自穩定身形道:“你這是怎麽了?哪裏弄來的藥丸,又在說些什麽?朕聽不明白!”  
  “那麽,就讓臣妾來說明白罷。”慕毓芫凝視明帝良久,漸漸止住淚水,“當年孝獻貴妃的事情,臣妾也略有耳聞。正因為此事,居然一直沒有疑心過薛太醫,而你卻早就預備好,連俞懷仁也被害而亡。再往後,你讓縝……”說到此處頓了頓,“你讓英親王妃送藥進宮,算準我不會對她懷疑,讓薛太醫驗藥讓我更加放心。到最後,哪個害得先帝一天天虛弱的人,便是……,便是你麵前的這個女人。”
  ----剝繭抽絲,絲絲縷縷分明。
  明帝頭顱疼得似要裂開來,靠著禦案穩住身形,心裏早已亂了方寸,隻是無力喃喃道:“宓兒,不是那樣的……”
  “不是?”慕毓芫奮力掙開,搖晃著往後退了兩步,“難道不是你親手送的,就可以當做沒有?臣妾早已不是十七歲,也不會那麽無知,可以由得身邊的人哄瞞……”說到此處不由再次落淚,聲音痛得哽咽斷續,“你居然……,會讓她來送藥……”
  往事一幕幕浮現出來,明帝情知一切都已無可挽回,以她的聰慧敏透,又怎會猜不出其中關竅?無言沉默了良久,最後痛道:“是朕----,誤了佩縝……”然而更痛的卻在眼前,那明珠水華般的女子正在消融,無名惶恐撲來,連忙上前將其抱緊,“宓兒,不要離開朕!”   
  “旻暘----”慕毓芫緩緩仰起麵來,眸中晶明光線盈動,怔怔凝望了良久,竟是溫柔一笑,“終於,聽到你親口承認了。”
  明帝一瞬間恍惚,隻覺得那一聲呼喚不同往常,仿佛已經用盡所有愛意,纏綿悱惻的讓人不知所措。在迷惑的一刹那,胸口一記冰涼疼痛瞬間沒入,華麗繁複的雙枝金步搖正正紮在胸口,仿似突兀的簪錯了位置。
  “為什麽,偏偏是這樣……”慕毓芫握著金步搖顫抖,滿目淚光看著金步搖,絢麗的金珠串左右搖晃,折出的金光也是熠熠耀目。然而被刺的那個人卻仿佛是她,身體正在一點點無聲碎裂,片片剝落散開,整個人隻剩一具空殼而已。
  鮮血絲絲縷縷洇出來,在明黃色緙金絲龍袍上染開,像新繡上去的一團牡丹花,開得妖豔而美麗。比起疼痛而言,明帝更多的是震驚與不信,縱使明白她心裏的恨,也沒想過她會親手行刺,聲音顫抖問道:“宓兒……,你真的想要殺了朕?”
  “是。”慕毓芫淒婉一笑,“可惜,想殺你的人已經死了。”
  有清風透灑進來,吹得殿內一道道帷幔輕微掠動,隻因周遭太過靜謐,仿佛能夠聽見彼此的呼吸,每一聲都太過沉重窒悶。帝妃二人相對凝視著,眼眸裏是看不到底的恩怨情仇,是無法解開的一世糾葛,將兩個人生生分離開來。
  “父皇,母妃……”稚聲稚氣的童音打破沉默,七皇子正嚇得發怵,站在門邊張大了嘴巴,旁邊是氣喘籲籲的雙痕,更是滿目駭色。
  “娘娘,快停手!”
  “父皇,父皇……”七皇子急忙跑上來,用盡力氣抱住慕毓芫往後拖,母子二人齊齊摔倒在地,吃疼哭道:“母妃,不要殺父皇……”
  “祉兒----”明帝忍痛拔出金步搖,反倒讓血流得更加多些,隻得緊緊壓住胸口,朝雙痕費力吩咐道:“朕沒事的,你帶七皇子下去。”
  七皇子死死抱住明帝,連聲大哭,“不要,我不要……”
  雙痕不知所措,回頭卻見慕毓芫艱難站起來,跌跌撞撞往外走,隻因身上裙帶流蘇甚長,險些又被絆倒摔下。隻得扔下哭鬧的七皇子,上前攙扶道:“娘娘,娘娘你當心些,腳下門檻……”  
  “站住,朕有話問你。”明帝勉強坐到椅子裏,忍住猶如刀絞般的生疼,“你就那麽的恨朕,一點也不記得十年情分?為了那個人,你就什麽都不怕,什麽都不顧,寧願親手殺了朕?”  
  慕毓芫緩緩頓足側身,失魂無神道:“是……,皇上可賜臣妾死罪。”
  “你休想!!”明帝忽然高聲怒吼,拍著禦案支撐身體站起來,“你跟朕做了十年夫妻,生下三個孩子,還有你肚子裏……”猛地胸腔嗆了一下,強自按下上躥的氣流,“你就是現在去死,他也不會原諒你!你便是死了,也照樣是朕的妃子!!”
  慕毓芫仿佛被話一擊正中,猛地搖晃了一下,連忙搭緊雙痕的手,在門口怔怔站了一會,顫聲冷笑道:“我又沒害過人,為什麽要去死?若真的有因果報應,該死的人也不是我,隻盼能等到那一天才好。”說完,再無半分留戀的走了。
  如此咄咄帶刺的語氣,再不回頭的冷漠,比起剛才金步搖紮的那一下,讓明帝覺得要更加痛一些。像她那樣堅韌淡定的女子,凡事總是竭盡全力去周全,隻是一旦有所改變,也會以同樣的決絕離開。有什麽東西已經破裂,再也不能夠挽回。往日裏的笑靨如花、柔情款款,那些彼此嗬護的珍貴情分,全部都被弄散了。
  七皇子手上沾著鮮血,臉色驚慌哭道:“父皇,疼不疼?”
  “沒事,父皇不疼。”明帝努力微笑搖頭,其實方才那一記並不深,與其說是她要行刺,倒不如說是要斬斷牽掛。突然喉頭猛地一甜,湧到嘴裏卻是一股子腥鹹味道,一記嗆咳沒忍住,鮮紅的液體頓時噴得滿手都是。
  “父皇!父皇!!”七皇子嚇得沒了魂兒,連聲大喊。
  “皇上,出了什麽事……”
  殿外一陣淩亂的腳步聲,似乎是多祿帶著人趕來,明帝抓起案頭一枚水色筆洗扔出去,高聲吼道:“滾,讓底下的人都滾出去!!”外麵頓時安靜下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遠去,方才喘了喘氣,“多祿,你自個兒進來。”
  “皇上……”多祿進門隻看了一眼,驚得快步奔上來,圍著明帝團團轉道:“皇上且忍一忍,奴才立即去叫太醫。”
  “糊塗,糊塗!”明帝連連喝斥,將其喚住道:“今天發生的事,一絲一毫也不能傳出去,可記住了?先去打水來洗一下,朕還死不了呢。”
  多祿唯唯諾諾打來清水,也不敢多問,伺候著明帝洗漱換衣躺下,方才小心翼翼問道:“奴才愚鈍,傳哪位太醫來合適些?”
  “不用找別人,就傳俞幼安便好。”
  “是,皇上先躺著。”
  少時,俞幼安領著醫官過來。他原不在外科上拿手,好在隻是尋常刺傷,隻是破了寸許皮肉,並未傷及內髒心肝。因此親自用紗待替皇帝紮好,從頭到尾沒一句多嘴,交待了些日常注意之事,便要告退跪安出去。
  “你可知道,是誰傷得朕麽?”明帝倚著織繡軟枕,淡淡的問。
  “皇上偶感風寒,所以召微臣前來診脈----”
  “你是個聰明人。”明帝將其打斷,語聲不動道:“朕身上的傷,是皇貴妃親手刺上去的,不妨露個口風試試。”
  俞幼安“撲嗵”一聲跪下,磕頭道:“皇上,微臣明白該怎麽做。”
  “去罷。”明帝極度厭倦揮了揮手,又朝多祿說道:“今天在值的二十八個人,你出去交待一下。若是朕聽到什麽,也不用再查是誰嘴不嚴,就賜他們二十八條白綾,一起拿去了斷。”  
  “是,奴才就去。”
  殿內的人退得幹幹淨淨,餘下彼此相對的父子,七皇子不是很明白發生之事,隻是眼裏裝滿害怕,怯怯聲問道:“父皇,母妃是在生氣嗎?等父皇好一些,兒臣陪父皇過去,像以前那樣哄母妃開心,好不好?”
  “好。”明帝將七皇子攬在身側,低頭想了一會,又溫和微笑哄道:“祉兒,今天的事情,千萬不能跟別人說,不然你母妃就更生氣了。”
  “嗯,兒臣明白。”七皇子脆聲脆氣,天真應道。
  從日暮轉到月升,華夢正濃。一輪皎潔圓月當空懸掛,澹澹月光、點點星子,在深藍夜幕中鋪灑開來,輕柔舒緩籠罩著大地。天上星輝與地麵燈光互映,仿佛是彼此的倒影,兩相輝映之時,也照亮浮世之中的芸芸眾生。
  明帝漸漸沉靜下來,獨自倚坐在閣樓上,看著遠處燈火通明的泛秀宮,仿佛能依稀透視裏麵的女子。在最初之始,隻是愛慕她無雙的容顏,牽掛那一瞬間的驚動,因而念念不忘,以至於真見到她的時候,竟與記憶深處有些出入。那眉目間隱著淡淡憂傷的女子,不是記憶中的那個出塵少女,也不是那個盛裝殊色的年輕皇後,而是外表柔順、內心冰冷,毫無一絲心意邀寵的冷漠妃子。  
  用了十年的時間、心意,暖得她一點點融化成水。才知道得到的東西,遠遠多出自己的想像,她的聰慧、剔透、寬容、大度,每一樣都是那麽合心合意。她最懂得自己想要什麽,亦用盡全力去協助,縱使心裏每每生受委屈,也能做到微笑不抱怨。在她統攝後宮的十年裏,能將妃子們周全妥當、安生無事,自己竟然不曾操過半分心。而閑暇之時,她也可以與自己吟詩對棋、暢談天下事,再有嬌兒繞膝承歡,為帝王者奢望的後宮之樂,不過如此。
  ----隻是,這一切已成往事追憶。
  明帝忍著頭顱似要炸裂的疼痛,將所有的事情翻出來,前後思量,仍然解不出是哪裏出了差錯,才會造成今日的無可挽回。下層樓梯傳來細碎腳步聲,多祿躡手躡腳走上來,垂首稟道:“皇上,雙痕姑娘傳到。”
  “嗯,你帶著人出去。”明帝慢慢踱回內殿,抬手免了雙痕的禮,“你自幼跟隨皇貴妃,朕知道她凡事都不會避諱你,所以特意召你前來----”在腹內斟酌了一下,最後還是直截了當問道:“說罷,那藥丸是怎麽來的?”
  “是----”雙痕沉默了一會,簡短道:“萱妃給的。”
  “萱妃?”明帝吃驚不小,反而愈加想不明白,“她才多大,怎會知道哪些陳年往事?別以為皇貴妃病著,你就可以隨意胡謅,好生說實話。”
  雙痕神色不動,淡聲道:“皇上,奴婢說的是實話。”
  明帝定睛看了看,揉著額頭道:“算了,朕自會去查的。”抬頭見雙痕急著告退,又問,“聽說太醫過去了,皇貴妃身子怎麽樣?孩子有沒有事?”
  “俞幼安來診過脈,母子平安。”雙痕蹙眉猶豫著,往外走了兩步,又轉身回來跪下,“皇上,娘娘她心裏太苦了。以娘娘自小的性格兒,若是心裏真的沒有皇上,今時今日,就必定不會前來相問……”
  “朕知道,不用再說了。”明帝出聲將其打斷,語調平靜如水。
  回想起萱妃質問那一日,她曾毫不猶豫擋在自己身前,不過短短一個月,彼此之間已經發生翻天覆地的劇變。若是時光倒回十年前,她必定不會來質問,定然隱忍不發等下去,以待時機謀取自己的性命。而到今日,彼此身前身後牽絆太多,誰也無法扼死對方,隻剩下互相尖刺的苦痛,那將會是漫漫一生……
  

第十五章 避世
 

接連幾日綿綿細雨,似憂愁美人連綿不斷的淚水,朦朧稀薄,將宮殿上的琉金璃瓦洗刷的分外幹淨,也洗去往日的沉醉繁華。帝妃二人同時抱恙,消息卻又一點不透,嬪妃們私下皆是不安,人人謹慎行事,反倒讓後宮呈現出異常的安寧。隻是流言蜚語不能間斷,一點點的被人拚湊起來。據說皇貴妃當日曾去過鳳鸞宮,似乎還哭紅了眼睛,因為多年不得進封中宮之位,便借故與皇帝大吵大鬧起來,最後鬧得不歡而散。
  明帝闔目倚在雙龍長尾搖椅上,其上鋪有柔軟密實的白狐裘,襯得身上的寶藍色銀線團紋華袍寒光隱隱,似乎帶著一種迫人的冰涼氣息。聽完多祿轉述的流言,輕聲嗤笑道:“在宮裏越是不真的事情,反倒越發似真的了。”
  多祿陪著幹笑,又問:“車輦已經預備下,隻是聽說皇貴妃身子不大好,心意懶懶的,皇上今日還要過去麽?要不,讓奴才先去問詢一聲?”
  “難道你去,她的心意便就好些?”明帝語聲輕嘲,冷冷反問。
  “是,奴才愚鈍。”
  “走罷。”明帝起身搭住多祿的手,猛然間一時不防,牽動的胸口傷勢做疼,不禁皺了皺眉,心頭更是一股鬱氣縈繞難消。悶聲不語上了車輦,原本平坦的石路宮道也似受潮一般,變得凸凹不平起來,顛簸顫抖的讓人心煩意亂。心下忍了又忍,最後還是忍不住喝道:“蠢材,都是些蠢材!連個車輦都行不好,朕都要被你們顛散了。”
  “是,奴才知錯。”領頭的太監聲音哆嗦,簾外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似乎有小太監上來扶住車身,車輦也放慢了速度,一點點的朝泛秀宮緩緩行進。
  不過幾日,空氣裏的氣氛都變了。明帝踏著小太監的脊背下輦,抬眼掃了一圈,椒香殿廊上的宮人們皆垂著頭,一點生氣兒也無。雙痕大約在裏麵服侍,隻見吳連貴快步迎接出來,請安道:“皇上金安,娘娘剛用了益氣安神湯,正在裏麵歇息。”
  明帝聽完並不言語,抬手揮了揮,連多祿也止在台階之下,自個兒抬腳往裏走,內殿宮人見狀紛紛退散。剛到寢閣的水晶珠簾前,隻見雙痕領著人出來,略蹲了蹲便算作行禮,沉默不語悄聲退出去。如此,寢閣內更加安靜一層。不光銅漏水滴聲聲分明,連博山爐裏輕煙都絲絲撩人,一絲一縷散開,編織著浮世人生的朦朧迷夢。
  慕毓芫安靜無聲躺在床上,一頭烏雲似的青絲淩亂散開,並無半點珠環裝飾,越發顯出臉色晶瑩、膚光勝雪,唯獨少卻一點紅潤之色。明帝覺得有些恍惚,依稀是當初在慕府之時,她也是這般嬌弱憔悴的模樣,讓人見之生憐。隻是如今,縱使再花上十年的心血,比從前更溫存憐愛,隻怕也喚不回她半分心意來。
  ----事已至此,無可挽回。
  明帝忍住心口陣陣疼痛,走到床榻邊坐下,執了那雙纖細的手握緊,千言萬語在喉間翻滾,最後柔聲問道:“宓兒,好一些了麽?”
  慕毓芫卻恍若未聞,隻是不答。
  “宓兒……”明帝又喚了一聲,手掌撫在秋香色的暗紋錦被上,感受到那如昔柔軟的身形,自言自語道:“朕知道你心裏難受,隻當是為肚子裏的孩子著想,好生將養著身子,別再委屈為難自己了。”
  庭院中有風卷起,樹梢殘葉片片脫落飄零,在空中飛旋一陣,最終還是無力的停留在地麵上,一地淩亂狼藉。空氣裏似乎沾染上絲絲水汽,清寒陽光也變得霧蒙蒙的,斜刺刺透過雪白蟬翼薄紗灑進來,映出二人不真切的麵容。慕毓芫輕輕合上眼簾,仿佛有眼淚流出來似的,麵上卻幹涸無痕,仍是一聲兒不言語。
  明帝凝望那姣好如畫的容顏,憶起舊日種種,心底不覺又柔軟幾分,溫聲問道:“昔時日日夜夜相守,彼此剖心,還有說過的話、許過願,難道你都不記得了麽?那些千金難尋的情分,都可以如此輕易抹去?”
  “臣妾記得。”慕毓芫終於開了口,手卻似消融一般從明帝掌心抽出,緩緩別過臉去,無限痛聲道:“可是……,臣妾寧願從來都沒有過。”
  “你----”明帝又氣又痛,不由倒抽一口涼氣,胸口的傷因此愈加生疼,“難道朕這些年對你的心意,還有我們的孩子,都還不比不上他?”不禁帶了一絲忿意,看著那熟悉的麵容,恨聲問道:“難道非要朕也死了,你才心滿意足?”
  慕毓芫隻是闔目不答,既不見傷心,亦不見憤怒,仿佛有寒氣自心內而生,整個人像冰棱似的凍結起來,再不為言語所動。
  “宓兒----”明帝還欲再說,卻聽殿外似有人聲喧雜,不由心頭火起,遂大步流星走出去。隔著內門紗窗環視一圈,原來是嬪妃們前來探望,不料被雙痕阻在門外,故而雙方便在言語上爭執起來。  
  雙痕領著人擋在門口,神色冷淡道:“今日不便,貴妃娘娘還請先回罷。”  
  朱貴妃煙玫色織金遍地錦滾花長衫,外罩玉色印暗金彩袖,襯出一日勝過一日的穠麗容色,清聲冷笑道:“聽說皇貴妃娘娘身子抱恙,特意趕來瞧一瞧,怎麽就有所不便了?”  
  “如此說來,貴妃娘娘還真是關心。”雙痕順著她的話說了一句,轉而問道:“隻是奴婢不明白,皇貴妃娘娘都病了三、五日了,怎麽今兒才想起來探望?”
  朱貴妃臉上不由變色,兩頰胭脂越發緋紅,眸色裏也帶著一絲惱怒,氣聲道:“你不過是個奴婢,有什麽資格阻擋本宮?!”
  明帝從不見她如此跋扈,倒是有些吃驚。誰知雙痕卻絲毫不懼,仍舊吩咐小太監不許放人,慢悠悠道:“奴婢是沒有資格,不過方才皇貴妃娘娘吩咐過,說是頭疼想要睡一會,除了皇上誰也不見。”
  眼看朱貴妃已然動氣,明帝聽得不耐,更擔心二人吵得讓慕毓芫心煩,隻得現身走出去道:“原來是佩柔在這兒,皇貴妃剛剛睡下,進去也無人與你說話,還是先回去歇息罷。你的心意,皇貴妃自然會知道的。”
  “皇上?”朱貴妃像是嚇了一跳,聲音也有些嬌怯怯的,“臣妾聽說皇貴妃身子不好,整日裏都是擔心,所以特意帶了補藥送過來。”
  這邊正說著話,遠遠的又有一名妃嬪過來。一襲品藍紋錦對襟通身長袖宮裝,容色素淨秀雅,裝飾簡略,與朱貴妃的華貴裝束相比,不免愈加顯得黯淡沒有光彩。明帝多瞧了兩眼,才想起是沐華宮的陸嬪,瞧了瞧問道:“盤子裏是什麽,也是藥材麽?”
  陸嬪為人素來恭謹,忙道:“回皇上的話,是臣妾做的一些小菜。前幾日送了些來,雙痕姑娘說娘娘吃著還好,因此又做了一些來。”
  “你親自做的?”明帝掀開紗罩瞧了一眼,四枚巴掌大的青瓷碎花小金碟子,一碟胭脂蘿卜片,一碟金黃木桂絲,因指著另外兩碟問道:“這兩樣是什麽?朕瞧倒是瞧不出來,顏色看著很不錯。”  
  陸嬪聞言麵色微喜,仍舊低眉垂目,上前細聲回道:“那翠色的是鹽醃豆苗菜,雪色的是雞湯煨冬筍,臣妾想著娘娘不愛葷腥,所以不敢做得太油膩。”
  “難為你,小事也想得周到。”明帝嘉許了一句,微笑道:“不過皇貴妃剛睡下,不宜打擾說話,你們兩個都先回去罷。”
  如此,也是給朱貴妃一個台階下。況且當著皇帝,也不便再做無益爭吵,隻得柔順答應下,並不理會陸嬪,領著淳寧宮的宮人轉身便走。陸嬪像是習慣被冷落,倒也不覺得多尷尬,給皇帝行了禮,也退身幾步告安而去。
  “從前倒是不知道,佩柔的性子這般執拗。”明帝看著二人遠去的背影,兀自搖了搖頭,似乎頗有些感慨之意。
  雙痕招呼人收下東西,回頭道:“皇上今兒可見著了。”
  “嗬,是見了。”明帝反倒笑了,打量了雙痕一眼,“隻是從前,也不見你這般鋒利的嘴,今兒也是頭一遭。宓兒性子柔和,甚少有過使性子的時候,人都說主仆相類,你們倆倒是有些不大像。”  
  雙痕頗不以為然,隻道:“不是奴婢鋒利,隻是娘娘太委屈自己罷了。”  
  明帝聞言一怔,待要再多問一兩句,雙痕卻早已領著人進去,再轉眸看向青灰晦暗的天色,不由恍惚出神。----或許吧,如果她還是尊貴的同暉皇後,而不是身份尷尬的皇貴妃,應該會一如獵場射箭那日,是一名飛揚驕傲的出塵女子。轉念思量至此,心裏愈加灰沉一些,茫茫然失了意,漫無目的一步步走下台階。
  冬日的雨天,四處景致愈發顯得蕭瑟。明帝踏著地上枯葉漫走,靴麵上濺上些許泥水斑點,似斑斑點點暗紋印上,讓人心底生出一陣陣潮膩之意。多祿見狀忙招呼車輦跟上,小心翼翼問道:“皇上,不如乘輦回宮去?皇上縱使覺得不累,也該瞧瞧這雙靴子上頭的針線,還有皇貴妃娘娘繡的金龍呢。等會皇上回去,又該心疼了。”
  明帝低頭看下去,流雲福地纏枝寶相紋的高靴之上,一對金龍正在破雲而出,龍身矯昂、雙目欲呲,針針線線密實,折出點點碎金般的耀目光芒。看得時間稍久,雙目痛得似要流出淚來,不由緩緩蹲下身,隻扶著額頭說不出話來。好似寶鏡明台碎裂,原先完滿的像一輪圓月照人,此時卻處處都是碎片,每一片上頭都帶著尖銳細刺,稍有不慎便被紮得渾身是傷,痛得入骨鑽心。  
  “皇上?皇上……”多祿在邊上等候良久,小聲喚道。
  “沒事----”明帝深吸了一口氣,撐起身擺擺手,“起駕回宮,走罷。另外,讓人傳賢妃過來一趟,朕有話要囑咐她。”
  多祿扶著他上了龍輦,方才轉身吩咐人。眾人都知皇帝心緒不好,因此傳旨的小太監跑的飛快,加上鍾翎宮原本就近,不消片刻便將口諭傳到。
  謝宜華猜不出用意,情知必有要緊之事,因此趕忙整理裝束,乘著青金祥瑞托雲鸞車過去。果不其然,皇帝摒退了殿內宮人,說是皇貴妃身子抱恙不適,無暇料理,因此病愈之前,六宮瑣事交由賢妃協理。末了,還特意囑咐了一句,凡事必須先請示皇貴妃的意思,經她應允之後,方才可以分派下去。
  前後的話似乎有些矛盾,謝宜華領旨謝恩,回來的路上一直思量,最後方明白皇帝是不願意聲張的意思。也就是說,每一件事都需去請示皇貴妃,自己替她拿主意,外頭仍以皇貴妃的名義傳旨。新竹聽完解釋還是迷惑,因問道:“皇上今兒倒是奇怪,若說協理六宮,怎麽倒把朱貴妃漏掉了?這般神神秘秘的,又是為著什麽?”
  “能有什麽,不想讓朱貴妃插手罷了。”謝宜華擺弄著白瓷盆裏的文竹,其上懸了一根細線,那文竹便綿延而上,左右交織,仿似一幅綠瑩瑩的繡絨線屏障。舉手整理半日,稍覺疲乏,於是坐下揉手道:“隻是奇怪,皇上怎會突然避諱朱貴妃?那位一向都是撒嬌弄癡的,在皇上跟前處處都好,別人卻是一概看不順眼。”
  新竹捧著清茶過來,撇嘴道:“還不是早幾年,聽了那瘋道士的胡言亂語,便以為自己真是做皇後的料子。眼高的誰也瞧不見,縱使在皇貴妃娘娘麵前,時常也是沒個尊敬的,若有什麽錯事,總以自己年紀輕推脫過去。”
  謝宜華抿了一口茶,回憶了一會,“那道士心術不正,言語暗藏機鋒,也不知是誰舉薦進來的,今後不要再外麵說了。”
  “是,奴婢知道。”
  此時將近晌午,雖有日頭漸漸升至當空,卻因連日下雨,並無些許暖意,倒像是一塊冷冰冰的碩大圓月。謝宜華看著窗外天色,沉吟了一會,“罷了,晌午過後,皇貴妃娘娘多半要安歇的,還是下午再過去罷。”
  新竹應聲下去,預備晌午的膳食。少時,宮人們陸續呈上各色菜肴,謝宜華不是很有胃口,略動了幾筷子,喝了大半碗魚湯便讓撤掉。心裏琢磨著近日傳聞,若說皇貴妃因奢望皇後之位,而與皇帝爭吵氣病,自己是斷然不信的。不過看如今狀況,帝妃二人的確有些不和,這幾日探望之時,皇貴妃連一句話都沒說過。
  事情想得太多,便有些頭疼起來。謝宜華揉了揉眉頭,吩咐新竹鋪床,想來自己多半睡不著,隻合衣掩被閉目養神。誰知混沌一覺竟睡深去,正在夢中困惑煩惱,忽聽外麵似有女子哭鬧之聲,不由豁然驚醒過來。
  “娘娘,快醒一醒。”新竹麵色慌張跑進來,急急稟道。
  “怎麽了?沒頭沒腦的。”
  新竹還沒來得及說話,隻見一名翠衫宮女哭著闖進來,正是萱妃的貼身侍女蘭雅,連連叩頭泣道:“賢妃娘娘……,十一公主在哪兒?”她又急又悲,慌慌張張四處搜尋著,“快讓公主隨奴婢走一趟,再晚一些,便見不到她母妃了……”
  “此話從何說起?”謝宜華心下大驚,趕忙讓人去找奶娘,先時萱妃複位,皇帝卻沒提及十一公主,因此此刻仍舊養在鍾翎宮。
  十一公主畢竟還小,今夏才剛過三歲。況且自半歲起便與生母分離,因此倒跟謝宜華更親近些,被奶娘抱出來放下,隻拉著謝宜華的衣襟不放手。見蘭雅伸手上來相抱,又哭得滿麵淚痕的,更是嚇得連連後退,隻躲在後麵不肯出來。謝宜華忙讓蘭雅先到外麵等候,蹲身柔聲哄道:“讓新竹姑姑抱著你,去外麵掐花兒玩,母妃先換身衣裳,一會就跟著過來。”
  “那---,母妃可要快一些。”十一公主很是高興,由得新竹抱出去。
  不過半個時辰的功夫,新竹便又抱著十一公主回來,像是嚇壞了,落地便撲倒謝宜華懷裏大哭,說什麽也不鬆手。謝宜華一麵輕拍哄著,揮退宮人問道:“萱妃那邊,到底出什麽事了?”  
  “奴婢也不知道。”新竹搖了搖頭,“玉粹宮到處都是掖庭令的人,不許一個外人進去,後來蘭雅求了好長時間,才讓十一公主進去的。隻聽裏麵仿佛有人在哭,奴婢遠遠的聽不真切,也沒待多一會,便就又讓人送出來了。”
  十一公主哭得聲氣哽咽,扁著小嘴淚道:“母妃,兒臣害怕……,葉母妃一直抱著兒臣哭,兒臣不要去……”
  謝宜華見她一個勁兒的哭,想要多問幾句也隻得忍住,再者年歲太小,隻怕問也問不出什麽來。不過,心頭疑惑並沒有維持太久。當夜玉粹宮便傳來消息,萱妃竟突然暴病而亡,猶如在後宮晴天一道閃電霹靂,驚得嬪妃們皆是惴惴不安。
  當夜,狂風暴雨又至。枯枝在風中劇烈擺動著,影子投在窗紗上,蜿蜒曲折似妖魅的幻影,令人心生畏懼。瓢潑大雨的響聲中,仿佛有一陣陣哀哀欲絕的哭聲,卻又被強勁狂風打散,嗚嗚咽咽,似有還無的斷續延綿傳來。
  謝宜華感受著暗夜的寒涼,輕柔拍著十一公主,哄她入睡,伸手解開小衣時卻覺觸感異常,不由稍稍吃驚。藕荷色的小薄襖扣襻上,用五色絲線係著一個香囊,打開一瞧,裏麵卷著一團素色綢布。上麵字跡似是萱妃以血書成,遺言托付十一公主,言稱自己隻生未養,請求賢妃將十一公主視若己出,從今往後便是佑馥的生母,來生必定銜草結環報答此份恩情。
  ----宮中女子的榮華富貴,不過瞬息之間。
  到底發生了什麽?在如常的平靜之下,有什麽格局已經翻天覆地變化,隻是沒有人清楚內幕,反倒愈發讓人覺得驚恐。謝宜華雖然不喜萱妃,然而也沒有多大過節,此時不免也生出傷感,一夜輾轉難寐。
  次日起來,因著整夜不曾安睡好,謝宜華的臉色有些欠佳,眼圈兒也似隱隱一痕淺烏顏色,看起來甚是憔悴。因此便想稍稍掩蓋一下,吩咐新竹打開衣櫥挑揀,隻在顏色鮮豔的衣裳裏找,怎奈素日少有,主仆二人足足找了大半日。最後翻出一件流嵐色金羅滾邊褕衣,是當日冊封四妃製的,對襟中分樣式,襟邊刺有金線蝴蝶菊花暗紋,已然是最華麗的一件衣衫。
  謝宜華對鏡梳妝半日,挽了回鶻半翻髻,簪上一支金鑲玉六棱鏤空象牙釵,餘下點綴幾星點藍嵌金的珠花,自覺已經足夠華貴繁漪。新竹進來回稟雲輦備好,遂吩咐了奶娘幾句,起身前往泛秀宮看望皇貴妃。趕到椒香殿側門時,迎麵卻見宮人簇擁著四公主退出來,神色不是很好,似乎帶著些鬱鬱不快似的。
  “寅雯,過來瞧你慕母妃?”謝宜華隻做不見,上前笑問。
  四公主懶懶點頭,算是打過招呼,走了幾步又回頭道:“謝母妃,我看你也不用進去了。慕母妃身子不大好,方才等了半日,也沒見醒來呢。”
  “是麽?”謝宜華隨口笑應,目光卻落在她旁邊的明麗少女身上,想了半日,才恍惚憶起那是四公主的伴讀,右丞相杜守謙之女杜玫若。不過一兩年之間,竟出落的明眸皓齒、容華鮮妍,猛然之間見到,倒是讓人微微有些驚豔之念。
  新竹上前推了推,不解道:“娘娘,又在想什麽?四公主都走了。”
  “沒什麽。”謝宜華收回心思,挽著雙疊煙色流蘇上了台階,讓人進去通報了,見到慕毓芫時卻並未安歇。不由心思微動,瞧四公主的模樣不像撒謊,如此說來,竟是皇貴妃不願意見四公主?然她不是多嘴的人,心內雖然想到,麵上仍是不作聲色,隻是如常微笑道:“娘娘,覺得身子好些了麽?”
  “嗯。”慕毓芫應了一聲,似乎不願言語。
  謝宜華便將皇帝的囑咐說了,又道:“皇上說娘娘在病中,需要休息,所以讓嬪妾協理一下,凡事還是要請娘娘的示下。”
  “不用了。”慕毓芫似乎不願拂她的意,勉強撐起身子半倚著,素白臉龐被身後芙蓉團花軟枕一襯,越發顯得沒有血色。因而聲音也是虛脫無力,略帶沙啞道:“你原本就是水晶心肝的人,又比我淡靜無念,行事自來妥當,往後自己看著裁定就好。”
  謝宜華隻得勉強應承,口上敷衍道:“也好,娘娘好生休養一陣。”
  二人靜坐了一會,也是無話。謝宜華便幫著雙痕調弄湯藥,因為慕毓芫的身孕,諸多藥材都要避忌,故而隻開了將息方子慢慢調養。因見慕毓芫隻是悶悶無言,所以揀了些新鮮事來說,有一搭沒一搭的,隻是打發著時間而已。
  少時小宮女捧上湯藥,聞著便是甚苦,慕毓芫接過碗盞一氣飲了,似乎沒嚐出什麽味道來。剛喝了清水漱口,隻見九皇子從外間進來,上前請了安,看了看藥碗問道:“母妃,要吃一點鬆子糖麽?”
  慕毓芫稍微緩和神色,溫柔哄道:“沒事,不怎麽苦。”
  九皇子隻是不顧,仍舊跑去外麵尋了糖來,遞過去道:“七哥喝藥的時候,總愛吃糖,每次吃的糖,比喝的藥還多呢。母妃,你也嚐一塊。”
  “嗯。”慕毓芫拗不過他,隻得含了一塊。
  “母妃----”九皇子側頭打量著,小聲道:“兒臣看母妃近日不高興,每天都沒有笑過,是有人欺負了母妃麽?母妃隻管說了,兒臣會保護母妃的。”
  “雙痕,帶佑綦出去。”慕毓芫低頭捂著嘴,強忍了一會,眼淚終究還是“簌簌”掉了下來,一顆一顆落在淺黃銀泥飛雲錦被上。原本淺瑩明澤的顏色,被淚水洇的深暗起來,一點點漸漸擴大,落淚的女子卻是幾近無聲。
  謝宜華不敢出聲相勸,待她默默墜淚好一陣,方才上前扶道:“娘娘,還是躺著歇一會。不管有什麽煩心為難的事,娘娘都先且放一放。總是這麽哭著,不光娘娘的身子受不住,對肚子的孩子也是不好。”
  慕毓芫眼角猶掛淚痕,輕輕闔目道:“這個孩子,隻怕是好不了。”
  謝宜華忙道:“娘娘,何苦這樣說?”
  慕毓芫搖頭不答,轉眸看向仍未放晴的天空,天陰陰的,偶有一絲雲彩亦是淺淡稀薄,滿天都是一片陰霾之色。風仍然在吹,樹上的殘葉已經所剩無幾,偏生有幾片特別倔強,始終不肯落下,在冷風裏孤零零的打著顫,透出無限淒涼。
  

《元徵宮詞》薄?慕顏 ˇ第十六章 錦衾冷ˇ 


明帝原本有些抱恙不快,又因著涼添上咳疾,整日處理政務便要耗費大量心神,因此對後宮嬪妃愈發冷淡。冬日的兩、三個月裏,大都在天禧宮獨處,雖然隔三差五去泛秀宮坐坐,也並不曾留宿過。倒是朱貴妃分外勤謹,自皇貴妃病倒不理瑣事後,數她位分最為尊貴,故而每日必要去探望皇帝一回,頗有擔負重任不辭辛苦之意。
  
  宮中的流言蜚語傳的最快,不過數日,上上下下都知道風向有變,如今皇貴妃娘娘與皇帝慪著氣,而朱貴妃年輕貌美、體貼聖意,漸有打破以往一人獨寵之勢。那些被皇帝冷落多年的嬪妃們,並為因冬日寒冷而沉寂,反倒漸漸活絡起來,淳寧宮也一日比一日人聲盈沸。
  
  朱貴妃總算心滿意足,心情愈暢,因而裝束也比從前明快豔麗,脫掉外罩的桃紅色金線壓邊羽紗披風,撣著身上細雪笑道:“皇上,臣妾特意折了幾枝胭脂紅梅,等會親自插好,皇上不用出去也能賞梅。”
  
  明帝倚在長尾龍椅上養神,聞言睜眼瞧過去,果見文繡手裏捧著大束紅梅,被窗外的靄靄白雪反光一襯,格外紅豔奪目。因看朱貴妃滿麵期許之色,不願太掃她的興,於是頷首道:“開的不錯,難為你如此細心。”
  
  “皇上,今兒外麵特別的冷。”朱貴妃將雙手放在嘴邊嗬氣,又搓了搓,帶著年輕女子的嬌憨神情,輕聲抱怨道:“臣妾怕別人折的不好,親自過去挑的,這會手上還是僵硬不能動呢。”
  
  明帝一刹那恍惚失神,怔怔凝目。
  
  “好冷,臣妾的手都凍僵了。”慕毓芫捧著滿手梅花,俯身放入青瓷甕中,雙手微蜷踏雪走過來,嫣然一笑,“旻暘,替臣妾暖一暖罷。”
  
  “都說讓你別動,還不快把手拿過來?”
  
  “好……”慕毓芫眼中泛出狡黠光芒,含笑低下頭去。將雙手放在明帝嘴邊等著嗬氣,忽然間趁著不備,從手中散開兩把早先藏好的細雪,自領口悉數灑了進去,然後趕緊往後閃了幾步。
  
  那雪花遇到體溫迅速融化,寒水浸著肌膚,明帝不由猛地打了個激靈,又氣又笑追上去道:“朕早知道你不是好意,今天還想跑麽?”
  
  “啊呀!”慕毓芫呼了一聲,隻因冬日積雪深厚,退著踏步更是沒留意,二人追逐之間齊齊絆倒,笑聲燦爛,驚飛一地霧騰騰的素白雪花。
  
  原來在不知不覺間,她早就已經添滿自己的心,每一處、每一個角落,都殘留著她的笑靨身影,教人如何能夠不想起?一旦她抽身離去,整個人便仿佛被掏空似的,空落落的如同抓心般難受,幾乎快喘不過氣來。
  
  “皇上?”朱貴妃等待良久,小聲詢問。
  
  “嗯?”明帝微驚跳出記憶,稍稍遲疑了一會,側首吩咐道:“多祿,去把朕的手爐拿過來,給貴妃暖一暖手。”
  
  朱貴妃正要謝恩,隻聽簾外一串細碎腳步聲傳來,轉身回看,原來是四公主領著人過來請安,瞧了瞧紅梅道:“好漂亮的梅花,仿佛比去年開得更好些。”
  
  明帝讓人搬來椅子,含笑賜坐道:“你朱母妃親手折的,還沒來的及拿下去。寅雯插花最有眼光,今天也擺個新鮮樣式,免得糟蹋了這些花兒。”
  
  四公主招呼身邊少女,起身笑道:“隻要父皇高興,兒臣自然盡力而為。”
  
  朱貴妃看著二人穿過珠簾,回頭笑道:“臣妾瞧著寅雯和杜家丫頭,兩個人甚是要好,整天都形影不離的,倒像是孿生姊妹兩個。”
  
  明帝稍有唏噓,歎道:“佩縝不在,有人陪著寅雯也好。”
  
  四公主去不多時便回,與杜玫若說笑著,身後跟著兩個青衣小太監,正合捧著天藍釉海水紋雙龍耳瓶過來。內中梅花分兩頭對插,一高一低、彼此對映,原本太過紅豔的梅花與素淨瓶身相襯,反倒變得雅致宜人起來。
  
  “果然,還是寅雯會搭配。”朱貴妃盈盈含笑上前,先讚了一句。
  
  四公主笑了笑,撥弄著花枝位置道:“本來有個西番蓮白玉雙耳瓶,方才問人,都說中秋節時東西太多,已經收起來了。一時間怕是找不到,殿內隻有這個顏色素淨,誰知道也還不難看,隻好勉強先用著。”退後瞧了一會,又問,“父皇瞧著如何?若是還有哪兒不妥當,兒臣再修整一下。”
  
  “已經很好了,先放著罷。”明帝心意懶洋洋的,默了一會,“朕等會還要到啟元殿一趟,不知道弄到幾時,你們坐會兒就告安罷。”既然皇帝開了口,朱貴妃和四公主不便多留,稍稍說了幾句閑話,遂一並起身告安而去。
  
  明帝連跟前宮人也全部摒退,愈發覺得清淨。自己找出新製的雪絹素紙,看著梅花微微出神,提筆思量良久,隻堪堪寫了四個字,便再沒有心思繼續寫下去。於是撂下手中的玉管狼毫,推開窗扉看天空落雪紛飛。細雪一層又一層,恍若無物落在宮殿的琉金璃瓦上,悄無聲息積累,漸漸將往日的盛景掩蓋下去。
  
  “皇上,侍讀杜玫若求見。”
  
  “什麽事?”明帝不耐蹙眉,轉念想到可能是四公主出事,不由擔心道:“出什麽事了,快讓她進來。”
  
  “皇上金安。”杜玫若穿過水晶珠簾進來,蹲身行了請安禮,微垂螓首道:“四公主方才走得匆忙,路上想起手爐找不著,因此讓臣女過來瞧一下。”
  
  明帝“哦”了一聲,遂放下心來,側首往高瓶旁邊瞧了瞧,高幾上放著一個鈕金珠鸚鵡紋雲頭手爐,釋然笑道:“也不是什麽大事,讓個小丫頭來拿就是,朕還以為是寅雯摔倒了。”
  
  杜玫若欠了欠身,身上藕色錦繡裙擺柔軟委地,聲音也是輕軟無痕,平緩說道:“這個手爐是從前皇後娘娘用的,四公主一直都很愛惜,臣女見公主甚是著急,所以趕著過來尋一下。”
  
  “是麽?”明帝留意瞧了一眼手爐,依稀有幾分印象。
  
  杜玫若自幼長在宮中,並不拘束忸怩,大大方方上前取了手爐,正要襝衽告退,恰時一陣冷風送進,將禦案上的雪絹紙吹落在地。上麵的字跡虛脫飄浮,完全不似皇帝平日剛毅有力的風格,隻有“知誰與同”四個字,剩下一大片孤零零的空白。趕忙將手爐放在旁邊,揀起來小聲問道:“皇上,是在擔心皇貴妃娘娘麽?”
  
  “嗯?”明帝心下微驚,不由仔細看了一眼。
  
  “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誰與同?”杜玫若小聲吟出半闕詞,卻在明帝目光下緊張的低下頭,等了半日不聞聲音,愈發顯得惴惴不安。
  
  “嗬。”明帝笑了一聲,聽不出是何樣情緒。伸手撚起雪絹紙,“呼哧”一聲,胡亂揉成一個紙團,丟到旁邊暖火熏盆裏,轉瞬之間便化成一痕灰燼。
  
  杜玫若神色驚慌跪下,叩首道:“臣女胡亂揣測聖意,還請皇上恕罪。”
  
  明帝負手轉過身去,淡淡道:“沒事,你跪安罷。”
  
  冬雪漸漸厚實起來,不僅將宮殿樹木掩蓋成一色,連空氣裏的聲音,也仿佛被那無形的白色妖獸吞噬,日子靜得波瀾不驚。泛秀宮因著皇貴妃養病的緣故,有些不如先時熱鬧,原先隻有謝宜華照舊常來,另外便數沐華宮陸嬪來得最勤。皇帝得知以後,當著眾妃的麵嘉許了陸嬪,還賞賜了不少東西,因此嬪妃們雖然心思各異,前來探望的人數卻又漸漸多起來。
  
  謝宜華冷眼看著周遭一切,如常前來請安,加上如今協理著六宮事宜,每日逗留的時間越加更長一些。新竹上前讓小太監進去通報,不刻裏麵便有人相召,走到內殿卻見一對宮裝麗人,二人齊齊蹲身行禮道:“見過賢妃娘娘,金安萬福。”
  
  “不用多禮,起來罷。”
  
  那二人抬頭起身,彼此模樣十分相似,都是小巧臉麵、烏圓眼珠,正是延禧六年入秀的楊氏姐妹花。彼時與萱妃一同進宮入選,若論在皇帝麵前的情分,自然遠遠及不上萱妃得寵,差不多是被遺忘的兩名嬪妃。楊氏姐妹位分低微,入宮四、五年都隻是最末流的才人,如今萱妃已然逝去,二人卻保全性命至今。到底哪一種遭遇更幸運一些,恐怕也要讓人重新掂量了。
  
  新竹待二人離去,方小聲道:“皇貴妃娘娘一病,宮裏倒似多出許多人來,從前都安安分分的,今後隻怕難免要生出事端。”
  
  “多嘴,你又懂得什麽。”謝宜華低聲喝斥了一句,放輕腳下步子。
  
  慕毓芫的身形漸顯,雖然穿著寬鬆的蜜合色起花八團雲緞錦袍,仍能看出微微隆起的腹部,大約因為補胎安氣的緣故,臉色還算尚佳。椒香殿的寢閣原本裝置特殊,比之其他宮殿更暖,加上殿內兩個偌大黃瓷炭盆烤著,更是不住生熱,連窗紗上的點點雪花都被融開,化作一道道蜿蜒曲折的淺淡水痕。
  
  謝宜華含笑請了安,揀了邊上的椅子坐下道:“瞧著娘娘養了幾個月,臉上氣色似乎好轉許多,等到開春一暖,自然就好的更快了。”
  
  “承你吉言,但願如此罷。”慕毓芫淡淡微笑,眸光清澈猶如一泓春日池水,隻是沒有絲毫漣漪,仿似突然靜止了一般。
  
  謝宜華隻做不見,又笑道:“方才進來時,在門口看到祉兒幾個,仿佛正商量著什麽似的,還生怕被人聽見似的,都不讓嬪妾靠近呢。”
  
  “還能做什麽,左右不過是淘氣罷了。”慕毓芫端茶淺飲了一口,搖了搖頭。
  
  “母妃,母妃……”七皇子的聲音在窗外響起,因隔了雙層窗紗,再者外間風雪聲音甚大,有些朦朦朧朧聽不真切。
  
  宮人趕忙上前支起窗扉,原來三個孩子都在外麵,一個個小臉紅撲撲的,也不知是何時一起跑了出去。慕毓芫將衣袍緊了緊,領口細茸茸的貂毛被風吹亂,在她臉上拂來拂去,微微蹙眉道:“怎麽又帶著弟弟妹妹胡鬧,外麵那麽冷,當心受涼染上風寒,還不趕緊回來暖和一會?”
  
  “母妃你瞧----”七皇子不理會喝斥,笑嘻嘻蹲下去,半日才探頭站起身來,雙手捧著一個小小雪人,小心翼翼舉放在窗台上麵。側臉朝九皇子努了努嘴,很快又捧了一個上來,比先前那個更小一些,頭上還戴著一朵黃盈盈的臘梅花。
  
  慕毓芫側首挪開視線,淡聲道:“母妃已經瞧見了,都回來罷。”
  
  “母妃,是兒臣想的主意,讓小九和棠兒幫忙堆的,一會就把手涼透了。”七皇子看不透大人的心思,喜滋滋指道:“這個大的是父皇,這個戴著梅花的是母妃,兩個人正在一起賞梅花,母妃你喜不喜歡?”
  
  “讓你們快回來,不聽話是麽?”
  
  七皇子的笑容停在臉上,有些不知所措,十公主趕忙上前推了推,低頭悄聲道:“七哥哥,別在這兒站著,我們還是先進去吧。”
  
  謝宜華起身上前,小聲勸道:“娘娘,別嚇著孩子。”
  
  七皇子垂著腦袋走進來,不敢如平日那樣撒嬌,委委屈屈道:“母妃別生氣,兒臣再也不淘氣了。”說完也不見慕毓芫言語,更是一臉怯怯,“兒臣見母妃悶悶的,所以才想著堆雪人的,隻是想讓母妃高興……,兒臣真的聽話……”
  
  “傻孩子,母妃都知道。”慕毓芫眸中生出濛濛水霧,在眼眶裏轉了轉,終於還是一點點忍了回去,努力微笑道:“母妃很高興,隻是怕你們幾個凍著了。”
  
  七皇子有些抽抽噎噎,小聲問道:“母妃,真的沒有生氣麽?”
  
  “都說沒有,母妃為什麽要哄你?”慕毓芫挨個拉起三雙小手,都捂了一會,“手都凍涼了,到那邊炭盆暖一暖,小心些別燙著,不然長上凍瘡就不好了。”
  
  “是。”三個孩子齊聲答應,一並圍攏過去。
  
  待慕毓芫情緒漸漸平複,謝宜華也放下手中茶盞,先是請示了幾件後宮瑣事,末了方才說道:“近些日子,娘娘一直抱恙將養著,不如先頭那麽有精神,管的也比從前鬆懈多了。”
  
  慕毓芫瞧著不遠處的孩子,輕聲說道:“我雖病著,倒也還不算太糊塗。後宮的人素來趕熱怠冷,那些瑣碎事懶得掛心,不過平白讓自己添氣而已。”
  
  “可惜嬪妾的話不甚有效,也幫不上多少。”
  
  “你的話,怎麽會沒效呢?”慕毓芫反倒笑了笑,沉吟了一會,“照著平日情形來看,底下的妃子們都還算敬你,便是熹妃脾氣不好,與你也並無什麽過節。再者,她近些年平和許多,又有寅馨相勸著,斷然不會跟你太過為難。你今日如此說,能夠不理會你的人,也就是朱貴妃罷了。”
  
  “娘娘心思剔透,再沒有瞞得過的事情。”謝宜華也是一笑,不再多說。
  
  二人都是淡靜不多話的人,慕毓芫病後更顯沉默,隻取出棋盒出來對弈,隨意下了兩、三局,悠悠半日辰光也就過去。稍時午膳送上來用畢,孩子們按時去課學,謝宜華也要回去照看十一公主,殿內又是空蕩蕩的靜下來。
  
  慕毓芫被炭爐熏得發熱,混混沌沌歇了一會。隱約聽見外間有人低聲言語,正要詢問,隻見雙痕打起珠簾進來,輕聲稟道:“娘娘,二公子進來探病了。”
  
  “嗯,宣他進來。”慕毓芫淡定如常坐下,抬頭看見兄長進來,先免了禮,又指了邊上的座椅,方道:“前些日子隻是沒空,如今已經養得差不多,也有精神隨意說說閑話,所以才讓兄長今日進宮。”
  
  “是,四妹妹安康就好。”
  
  慕毓芫懶得轉彎抹角,索性直說道:“宮裏頭的事,想必二哥在外也有所聞,外間定然已是流言紛紛,也不知誤傳成什麽樣。”
  
  “倒沒甚要緊的,流言本就是止不住。”慕毓藻隨意帶過去,又道:“上次四妹妹的消息一到,便立即讓人料理了薛夫人,果不其然,沒隔半日宮中就有人來,還好沒出什麽紕漏。”眉色頗有疑惑,低頭躊躇了一會,“隻是奇怪,皇上怎會突然知道薛夫人?這些日子,我整日都是提心吊膽的,因為不知明裏,生怕自己不慎做錯什麽。”
  
  ----有些事情,還是永遠不知道的好。慕毓芫心內苦澀,更不願意提及那件事來,見兄長一臉擔心,因此勸慰道:“二哥不必擔心,我自會安排調停的。今日特意召兄長前來,隻是想親自囑咐一件事----”說到此處略作停頓,舒緩了一口氣,“從今往後,要對朱錫華留一份心思。”
  
  大約是聽她直呼名諱,慕毓藻神色詫異,吃驚道:“你是說朱家二叔,怎麽突然有這般想法,莫不是發生了什麽事?”
  
  慕毓芫搖了搖頭,隻道:“因為兩家素來親近,許多事情都不避忌,不過各人有各人的心思,還是多一份心眼的好。二哥不必再多問,隻管私下留心就是,總之,我自然有自己的道理。”
  
  “是。”慕毓藻答應下來,麵上仍帶迷惑。
  
  慕毓芫心內煩亂,不願在此話題上多做糾纏,揉了揉額頭,轉而說道:“聽說青州的戰事吃緊,雖然勝多敗少,傷亡卻也一樣不小。眼下嚴冬寒雪的,不便開戰,隻怕兩邊都要修整一段時日,不知道雲琅怎麽樣了。”
  
  “朝廷諜報三日一傳,若是有事,縱使皇上忙些政事來不及,為兄也會緊著讓人傳消息進來,四妹妹隻管放心好了。”
  
  “這仗一時是打不完的,由不得不懸心。”
  
  “嗯,還是沒有消息的好。”慕毓藻也是感慨,忽而一笑,“上次允琮進宮回來,說是姑母待自己很好,還懊惱匆忙之間,沒有帶上什麽好的禮品呢。”
  
  慕毓芫微笑道:“都是一家人,不用那般虛禮客套。”
  
  慕毓藻點了點頭,又道:“我聽允琮說,仿佛碰巧撞見四公主來著,想問一下四妹妹,莫非有什麽別的緣由。”
  
  那日慕允琮進宮請安,的確“碰巧”見到四公主,轉眼月餘,慕毓芫的心情已與當日迥異,隻是這場戲還得唱下去。沉默思量了一會,頷首道:“正是,先時皇後托付我照顧寅雯,這麽些年過去,也當是自己的半個女兒。若是將來嫁給外人,難免擔心被人欺負了,我瞧著允琮人品還算相配,所以讓兩個人見一見。”
  
  慕毓藻想了想道:“四妹妹想的周全,隻是四公主不比別的公主,一直由皇上親自撫養著,格外矜貴一些。將來不知她瞧上哪家公子,未必看得上允琮,反倒辜負了四妹妹的一片心。”
  
  “二哥不必擔心,寅雯自幼養得矜貴不假,可是品性也還好,斷然不會像樂楹公主那般任性,成日鬧著要出宮什麽的。依我看允琮氣度不錯,四公主又未見過別人,上次見麵的時候也很投契,將來定然錯不了。”
  
  與皇室子女聯姻,原本是世家穩固勢力常做之事,況且也是合情合理,慕毓藻也就不再多問,笑道:“既然娘娘這般篤定,那允琮今後也算有福氣了。”
  
  “二哥回去,先跟允琮知會一聲罷。”慕毓芫心情沉重,半分也高興不起來,又詢問了些家中近況,遂讓吳連貴將兄長送出去。忽而想起剛才七皇子堆的雪人,起身推開窗扉,兩個雪人早融了大半,頭頂的臘梅花也歪斜墜落下來。伸手拈起花朵對著陽光細看,一小滴雪水滴落在掌心,那寒涼之意迅速的蔓延散開,不由冷顫一下。
  
  慕毓芫靜靜看了良久,眼睛被反射雪光刺得難受,遂伸手關上窗戶,轉身從書架取了一本舊書下來。微黃書頁一張張在指間翻飛,扇得那幽幽臘梅花香四處飄溢、沁人心脾,隨手丟進一頁夾好,合上書本放回去,再不去想那融化成淚的雪水。
  


《元徵宮詞》薄?慕顏 ˇ第十七章 惜年少(上)ˇ 

  
  時日將近年關,嚴冬寒冷不宜出兵大戰。比起皇宮裏沉靜無瀾的假象,青州仍是一片戰火紛飛、殺聲通天的景象,除卻平日的小型衝突,雙方都在暗暗調集兵馬,以待歲末用盡全力大拚一場。
  
  雲琅胸口的傷勢已近痊愈,加上葉成勉亡故,軍營裏少了一員大將,更是沒法在後方安心調養守備。近幾個月裏,親自領兵出戰過霍連數次,因與鳳翼配合默契,五、六仗打下來,斬獲不少霍連部族的人。不過,上次與霍連老將端木琚正麵相遇,卻遭到大股強勢兵力廝殺,雙方皆是殺紅了眼,一場激戰下來都是傷亡不小。
  
  今日雙方休戰,各自整理兵馬稍作休息。雲琅去軍營裏檢視一通,與鳳翼商議了幾句,仍舊沒有出奇製勝的主意,因此心緒不展回來。正打算進帳篷休息會,隻聽不遠處一陣喧嘩吵鬧,幾名兵丁嘴裏大聲喝斥,押著一個霍連裝束的青年人過來。樂楹公主從裏掀起簾子,朝四處打量一圈,問道:“雲琅,外麵出了什麽事麽?”
  
  雲琅朝她擺擺手,“沒事,大概是抓著霍連的探子。”
  
  “啟稟雲將軍!”為首的小尉上前行禮,指著那人道:“方才末將在附近巡邏,看見一個人影鬼鬼祟祟的,趕緊領著人包抄過去,結果就抓著了這個霍連奸細。將軍,你看怎麽處置此人?”
  
  “還用問麽?對這些霍連蠻子,不用心軟!”大約戰事血光見得太多,樂楹公主眉目間也沾上不少戾氣,冷冷盯著那個霍連人,仿佛恨不得親手刀刃了事。
  
  雲琅心下有些較量,吩咐道:“先押下去關起來,晚些我來處置。”
  
  “是。”小尉朝旁邊揮了揮手,那霍連青年不斷奮力掙紮,反被底下兵丁輪番狠揍了一通,到底力氣懸殊,最後還是被強行拖了下去。
  
  “外麵太冷,進去吧。”
  
  樂楹公主卻站著不動,半日才道:“你不是說過,霍連那邊派出來打探的人,多半都是受過嚴命的死士,用刑也問不出東西。往常都是直接殺掉了事,今日怎麽又心軟起來?”
  
  “心軟?”雲琅失聲笑了笑,因心頭被戰事煩擾,沒空多做糾纏,一邊笑一邊掀起簾子,“不過是一名霍連探子,你又感慨些什麽?”久不聞身後有腳步聲,不由回頭,“不是說有些傷風麽,大雪天的,還不快進來暖一會。”
  
  樂楹公主冷聲一笑,“不會是想起什麽故人,所以才下不了手罷。”
  
  雲琅愣了一會,方才明白那話裏的意思,待要發作點什麽,樂楹公主卻已經丟開走遠去。心頭一陣莫名火起,忍不住快步追上去攔道:“你要是在青州不耐煩,不如趁早返京休養,不用說這種不冷不熱的話!”
  
  “不過白說一句,你著什麽急。”
  
  “不可理喻!”雲琅氣得不知說什麽好,看著麵前女子複雜忿恨的眼神,回憶起當初那個嬌憨天真的少女,不由微微疑惑著,她們真的是同一個人麽?
  
  “你倆在做什麽?”鳳翼自遠處走過來,玄色的錦緞袍角在雪風中翻飛,身姿一如從前那般淡若自然,隻是被歲月刻上一痕淡淡滄桑。看著彼此怒目對視的二人,半開玩笑道:“有什麽火熱的話,非得在雪地裏涼透了說?走罷,都先進去。”
  
  “沒什麽好說的!”二人異口同聲,各自氣轉離開。
  
  樂楹公主快步回到住處,再想方才之事,不禁要埋怨自己太過急躁,然而轉念想到雲琅生氣的樣子,心頭怒氣便又浮了上來。那個親手行刺的女子,到底有什麽好的?數年過去,如今都已經是霍連王後,難道還不能夠忘懷?自己這麽多年的等候,生死邊緣數次掙紮,最後又換來了什麽?如此想著,不免越加灰心一些。
  
  後麵幾日,樂楹公主都隻是賴在帳篷裏,也不再去探望雲琅,偶爾迦羅過來,二人便隨意說說閑話。因為休戰的緣故,軍營裏反而呈現出異常安寧。阿璃踏著聲聲作響的積雪進來,拍著頭上雪花道:“公主,都已經悶著一整天了。迦羅姑娘也沒過來,這會晌午日頭好,不如到外麵走走?”
  
  樂楹公主坐在火爐邊烤手,懶洋洋道:“不想去,外頭冷死人了。”
  
  阿璃張了張嘴還欲再勸,隻聽外麵一陣人聲沸騰,趕忙掀起簾子張望,看了半日回頭道:“公主,仿佛是出什麽大事了。”
  
  “別大驚小怪,軍營裏麵能出什麽事?”
  
  “公主,還是出去瞧瞧罷。”阿璃見她坐著不動,不由著急道:“奴婢怎麽瞧著,來來去去的人,像是都在往雲將軍的帳篷趕,莫非是今日出戰受傷不成?”
  
  “怎麽會,你少胡說!”樂楹公主嘴上不信,心裏到底放不下,隨手抓了一件石榴紅緙金絲羽緞披風,邊走邊係急步走出去。
  
  雲琅的主將帳篷相隔不遠,此時帳篷內外都是人頭攢動,一個個麵色甚急,似乎都在焦慮的等候著消息。樂楹公主見狀嚇得不輕,趕忙推開圍觀眾人,正要進去探望,隻聽鳳翼沉聲問道:“這麽說,雲琅現在下落不明?”
  
  “是!”說話聲音頗為熟悉,正是雲琅手下的副將陸海青,“末將與雲將軍各自帶著兩萬人,分左右兩翼突襲,在苦水關外六十裏遇見霍連大部,立時就是一番廝殺激戰。後來雙方人馬殺得混亂,末將廝殺數人才突出重圍,正想請示雲將軍決斷,誰知道一轉眼就找不到人了。”
  
  鳳翼似乎在沉思琢磨,過了片刻道:“大家不必太擔心,雲琅武功甚好,自己定然能夠周全回來,多半是受傷藏在什麽地方。另外,讓人去關口接應著,我先知會慕將軍一聲,再帶人去附近搜尋一下。”
  
  “公主?”阿璃聲音焦急,輕輕推了推。
  
  “怎麽辦,怎麽辦啊?”樂楹公主瞬間亂了方寸,看著一臉茫然的阿璃,心底更是慌張失措,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眼見鳳翼快步走出來,忙一把抓住道:“鳳師兄,雲琅他不會有事吧?快多帶一些人,無論如何也要找回來。”
  
  鳳翼輕輕拿下她的手,安慰道:“沒事的,別太擔心。”
  
  時間陡然凝滯似的,樂楹公主度日如年的煎熬著,一直等到次日天黑,仍然沒有半分雲琅的消息。臘月的鵝毛大雪,那冰冷猶如刀鋒般的讓人生疼,如此天氣之下,縱使雲琅受傷躲藏起來,隻怕也難耐一天一夜。軍營裏漸漸生出哀戚氛圍,大夥雖然沒有明言,但也都心知肚明,此次之事隻怕是凶多吉少了。
  
  鳳翼帶著人找遍附近雪地,仍是一無所獲,天黑之時終於放出話來,說是等到明日再搜尋最後一次。樂楹公主明白那話的意思,卻不敢哭出來,隻怕這一哭就讓猜想變成事實,連想一想都是無限惶恐。阿璃端著熱粥進來,小聲勸道:“公主,從昨兒晚上就沒吃東西,這樣餓下去怎麽行?剛熬了珍珠碎米粥,稍微用一點吧。”
  
  “砰”的一聲,樂楹公主將熱粥打翻在地,冷冰冰道:“一定是那個女人,先前殺了雲琅一次還不夠,如今還要讓人趕盡殺絕!雲琅若是……,若是……,反正我活著也沒什麽樂趣,不如一起死了算了!”
  
  “公主,公主……”阿璃正在低頭揀拾碎片,見樂楹公主獨自衝出去,慌忙提裙去追,卻在門口跟一個兵士撞了對懷,不由氣急敗壞道:“讓開,別擋著路!”
  
  “哎……”那兵士摔在地上吃痛呻吟,在後麵高聲喊道:“快回來,剛才走脫了一名霍連俘虜,這會還沒找著人……”
  
  阿璃沒時間去理會,眼瞅樂楹公主的身影沒入黑暗,正往軍營後麵的小路而去,趕忙快步追上,“公主,公主你等一等。”一麵急急跟上步伐,氣喘籲籲道:“眼下天色太黑了,公主這是要去哪兒?若是想找雲將軍,也等明兒天亮再說……”
  
  “你閉嘴!”樂楹公主冷聲喝斥,此時軍營裏火光紊亂,好幾隊人正在四處搜尋走失的俘虜,趁亂避開眾人,繞到平日演習操練的校場後頭。那裏有幾匹退役的老馬,曆經多年戰火亦有戰功,加上性情溫和、容易駕乘,故而都不忍心斬殺丟棄,特別留下來給軍中女眷騎玩。
  
  果然老馬識途,二人頂著風雪在黑夜飛奔,不過個把時辰,已經趕到兩軍分割的苦水關前,麵前一片白茫茫的縞素之色。樂楹公主看著極遠處的小小斑點,那是霍連人紮在前方的哨探據點,隻要再近一些就是霍連境內。可若是貿然衝過去,隻怕連那女子的麵都不見到,自己就已經身首異處,更不用作殺掉她之想。縱使真的不怕死,卻也不能是這樣的死法,如此不免躊躇起來。
  
  自萬丈高空落下片片鵝毛,被凜冽寒風卷動,在半空之中無須的飄飛著,呼啦啦撲散墜於地麵,地上的足印也被一層層掩蓋。樂楹公主隻稍稍停了一會,身上已經凍得僵硬,顫抖嘴唇道:“阿璃,你看前麵的的那片樹林,咱們隻要一直穿過去,就能夠到霍連人的後方吧。”
  
  阿璃在雪中縮成一團,哆嗦道:“可,可能……”
  
  “咻……”忽然一聲刺耳的尖銳聲傳來,緊接著突然冒出數十騎人馬,從四麵八方圍攏過來,馬上的人吹著口哨,像是看待獵物般的打量著二人。領頭的人正是前幾日抓到的俘虜,慢慢悠著馬兒走過來,笑嘻嘻道:“你們的主將已經戰死,現在已經亂成一團粥了吧?想不到我能僥幸逃脫,還能在這裏遇到中原公主,隻消把你抓回去,也就可以抵消我前日犯的過失啦。”
  
  邊上的同伴很是激動,小聲問道:“這個女人,真的是中原公主?”
  
  “不會錯的,帶走!”
  
  “你們----”樂楹公主還沒來得及說完,便被人五花大綁捆在馬上,嘴裏不知塞上什麽破布,一股子濃濃的羊膻味道,直讓她惡心的連連作嘔。
  
  那夥人似乎不打算就近處置,並沒在霍連軍營停留,而是策馬一路向北,輾轉兩、三日,才來到一座別樣風味異族之城。比起中原的繁華盛景,此處風俗迥異,街上行人裝束甚是粗豪,上麵裝飾紛雜,卻都是些形狀怪異的小物件。沿路對街賣的東西,大多是一些獸皮、獵器之類,偶有幾個叫賣吃食的小販,也不過是幹餅之類,因此整條街都呈現出一片銀白蒼素。
  
  樂楹公主早被顛得七暈八素,加上一路上都沒有吃睡好,更是半分沒有力氣,隻得任憑別人擺布拖下馬。大約是因為中原衣衫不同,加上她身上佩墜甚是華麗,一路惹得行人指指點點、議論紛紛,隻差沒有一擁而上圍攏細看。在路人的指點議論中,行了大半日,總算進了一座圓頂尖頭的赤色宮殿,雖然說不上巍峨雄偉,金珠鱗片裝點著倒也相當富麗堂皇。
  
  “恭迎大王,福澤綿長!”一陣穩而沉重的腳步聲傳來,眾人皆匍匐在地。
  
  一名身著異族王服之人走出來,冠上插著三枚金羽,濃眉黑眼、身材魁梧,冷毅麵龐被燭光照得發亮,讓人不禁更加惶恐臣服。樂楹公主還殘著些許記憶,此人正是當初被交換人質送回去,而後曲折登上王位的霍連王----赤木達!也就是那時,自己才知道在雲琅的心裏,裝著的竟然是另外一個女子。而那個女子,此時身著一襲華貴水滑的紫貂裘衣,頭佩珠環玎玲,正麵含微笑朝自己緩緩走來。
  
  霍連王與王後並列而坐,身側另有兩名麵目姣好的女子,看二人身份氣度,應該是霍連王的兩名側妃。霍連王微微眯起雙眼,唇角含了一縷微笑打量著,忽而問道:“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見樂楹公主抿嘴不答,自個兒想了會,對身側的端木以藍說道:“對了,那次我去青州被埋伏,後來王後你領著人趕來相救,當時這個女人仿佛也在場,好像還問了幾句話。”
  
  “大約是吧,可惜已經不怎麽記得。”
  
  “嗬,王後太過自謙了。”左邊的側妃掩麵一笑,幹淨的鵝蛋臉麵,因為唇齒帶笑而愈加可人,聲音亦是甜潤,“我那會雖然沒有服侍大王,也聽說了一些。當時對方有位將軍不肯放人,後來王後以身犯險親自刺殺,以致敵軍傷亡慘重,可是為我們霍連立下過赫赫大功啊。”
  
  端木以藍保持恬靜微笑,淡淡回道:“桑吉王妃,塔哈爾已經安全回來,你們姐弟不趕著好生團聚一會,倒還有空在這裏說笑。”
  
  縱使樂楹公主初次來到霍連王宮,也能感受到座上兩名女子的敵意,比起京城皇宮的那些女人來,還真是半斤八兩、不相上下。但聽端木以藍說到什麽塔哈爾,心內正在迷惑,便見身側的青年抱拳道:“大王,要怎麽處置這個女人?她可是中原公主,再怎麽也能換回不少東西吧。”
  
  “嗯----”霍連王沉吟不答,似乎在思量著樂楹公主的價值,一時未做決斷,倒是先朝塔哈爾說道:“前幾*****被燕軍抓住,桑吉她很是擔心,下次再如此莽撞,一定不能輕饒了你!”
  
  樂楹公主暗自好笑,心想此人隻知道說別人,當年的自己還不是一樣,然而轉念想到雲琅生死未卜,心情不由又漸漸低沉下去。
  
  桑吉王妃卻有些忿忿,漲紅了臉爭辯道:“大王,塔哈爾既然抓到這公主,也算得上是大功一件。先頭罰也罰過了,如今總該有些賞賜吧。”
  
  霍連王微微皺眉,隻道:“不急在這一會,回頭再說。”
  
  “大王,不如這樣可好。”端木以藍一直沉默不語,此時含笑說道:“既然是塔哈爾抓到中原公主,不如交給他來看管,這位中原公主身份尊貴,換回幾百個俘虜應該不成問題。等到那時,就讓塔哈爾領著人前去交涉,等他為我們霍連立下功勞,大王再重重的賞賜也不遲。”
  
  桑吉王妃終於閉了嘴,霍連王也頗以為然點了點頭,笑著讚許道:“不錯,還是王後想的周全,那就讓塔哈爾帶她下去吧。”
  
  樂楹公主覺得自己就像那案板上魚,在刀光中被人扔來扔去,不由又氣又恨,忍不住恨恨咬牙朝上怒目。恍惚之間,仿佛看到端木以藍在隱隱微笑,頗為意味深長,隻是轉瞬一閃便已不見。
  
  

《元徵宮詞》薄?慕顏 ˇ第十七章 惜年少(中)ˇ 

  
  明月如鉤、滿盤銀砂,極北的夜空幹淨澄澈。雲琅抬頭仰望深藍色夜幕,覺得時間流逝的太快,不過鬥轉星移的功夫,自己已在冰雪世界呆了整整三日。先頭瞧著那名俘虜身上的裝束難得,便就知道他身份不一般,後來哨探回來稟報,竟然是霍連王側妃的親弟弟。主將失蹤、軍營混亂、走脫俘虜,一出又一出的戲唱下來,現在應該滿世界都以為自己無幸了罷。
  
  “雲將軍,凍壞了沒有?”陸海青遠遠的策馬踏雪奔來,利落的翻身跳下,自馬腹取下幹糧、清水,還有一包烘烤幹燥厚實棉袍。
  
  “還好,有你日日前來。”雲琅接過包袱一笑,先行加上衣袍。
  
  陸海青打量著破破爛爛的小木屋,雖然殘缺不全,倒也還能勉強擋一擋風雪,再看地上火爐燃的不夠旺,趕忙往裏麵添了幾塊木炭。撥弄了好一陣,抬頭嘿嘿笑道:“還得多虧這間破屋子,早知道雲將軍要用,索性讓人提前來修整一下。”
  
  “那倒不好了。”雲琅搖了搖頭,喝了幾口熱水,暖和了一陣才道:“原本就是山下獵戶留下的破屋子,不過暫時放置工具而已。若特意修葺的幹幹淨淨的,反而不像,豈不惹眼讓人懷疑?”
  
  “是。”陸海青點點頭,又將幹餅略烤了烤。
  
  “霍連那邊怎麽樣了?”
  
  “今晨已經取下休戰牌,十餘萬人開赴苦水關,鳳將軍協同兩位雲將軍,總共領了十二萬人,想來此刻已經殺成一片血紅天光。”
  
  早幾年時,皇帝忌憚雲家把握重兵多年,但凡邊境有戰事,都盡量避開雲家的人不用,隻命其留守後方,以免再立戰功不好掌控。後來雲琅、鳳翼在軍中威信漸立,青州幾十萬兵卒已經分成數派,加上葉成勉一死,而雲家幾員大將都是驍勇,因此勉強允許雲家人做為副將參戰。
  
  “嗬……”雲琅思量著此刻的局勢,不住冷笑。
  
  “雲將軍?”
  
  雲琅指著遠處白雪皚皚的山脈,歎了一口氣,“正如咱們猜測的那樣,霍連人調集大量兵卒到苦水關,做出正麵衝突的幌子,而這邊卻在悄悄集結人馬,估摸將會有四、五萬人偷襲咱們的後方。”
  
  “嘿,他們想得倒美。”陸海青起身一笑,“今晨鳳將軍已經把人馬調至好,也沒跟將士們明言,隻說是預備增援苦水關的。既然他們此次故技重施,咱們就等著,非得讓那些霍連蠻子有去無回不可!”像是有些著急衝鋒,又問:“雲將軍,末將什麽時候調人過來?”
  
  “先不著急。”眼看一場激戰迫在眉睫,雲琅反倒心境沉靜下來,心底隻剩下冰冷如鐵的厚厚殺意,思量片刻道:“眼下已經巳時,等會到晌午日頭出來,積雪稍融不好行路,霍連那邊不會蠢到自找麻煩。據我估計,應該會在天色將黑之時,一則夜色掩映方便行軍,二則苦水關已經激戰一日,鳳師兄他們自然無法抽身增援,正是他們偷襲的大好時機。”
  
  陸海青點頭道:“那末將等到酉時,再領兵過來?”
  
  “軍前訊息瞬變,你讓人每隔半個時辰來一次。”雲琅輕舒了一口氣,讓緊繃的神經稍微鬆一下,“咱們若是太早在此等候,反而容易被人發現,須得算好時間,剛好與霍連人相遇,趁他們翻越雪山疲憊之時殺過去。”
  
  “是,末將明白。”陸海青幹脆答應著,眉色稍顯興奮。
  
  日頭漸漸升起,又一點點沉沒下去。雲琅看著永恒不息的寧和景象,心底一片無限安寧,側耳聆聽那陣陣風雪響聲,享受著大戰之前的奇異平靜。一陣似有還無的馬踏積雪聲傳來,是陸海青領著長長的軍隊趕到。揮手讓眾軍士在山下等候,自己則快步飛奔上來,捧著盔甲肅然道:“將軍,請先換上玄甲戰袍吧。”
  
  “嗯,是時候了。”
  
  天際一彎極亮的明月漸漸升起,雖然少了一小塊,卻被格外皎潔的月芒彌補,仿佛仍是十五之夜的圓滿無暇。雲琅身著玄甲戰袍騎於馬上,手握雪色纓飾長槍,任憑月華在鐵甲上投下寒涼光暈,緩緩策馬行進,在六萬軍士麵前從容不迫威嚴立定。站在前麵的軍士認出了他,隊伍裏頓時有人低低歡呼,“是雲將軍,雲將軍還活著!!”
  
  雲琅舉起雪纓長槍一揮,人群頓時安靜下來。待陸海青向眾人言明用意,交待好稍後的人員布置,方才說道:“霍連人已經朝這邊移動,翻越雪山還需半個時辰,山上積雪深厚不能騎馬,他們必定是牽馬步行而來。我們先行埋伏在山下密林,在他們集結之時衝上去,趁之慌亂上馬之際,先行斬獲一批前鋒消其氣勢!”
  
  “殺盡霍連蠻子,為死去的弟兄們報仇!”陸海青朝下振臂一呼,人人皆是憤色。
  
  縱使明知霍連人偷襲,雲琅仍然不願意太多正麵廝殺,更不願霍連人太早知道自己的存在,乃命陸海青帶著兩萬人山腳等候。自己則帶著大部人馬抄側路,隻待霍連人悉數下山便圍殺過去,趁其不備全力斬斷後路,今日必要將前來敵人全部葬送於此。
  
  大軍聲息悄然穿過密林,積雪漸漸淺薄,已經連馬蹄也不能掩蓋,此時方才紛紛上馬重新整頓隊形。月光灑在樹林裏,稀稀疏疏能看到對麵的動靜,雲琅平靜如水看著遠處移動的黑點,有如鬼魅般從自己眼前遊過。“啊……”一名霍連人當胸中箭,淒慘的痛呼聲遠遠傳來,緊接著便是蝗蟲一般的箭雨飛射,接二連三的霍連前鋒倒下,還來不及整合的隊伍頓時亂做一團。
  
  “殺啊!”仿佛是陸海青怒喊了一聲,身後數萬人跟著回應,咆哮的聲音震得積雪四處飛揚,兩方人馬頓時在白霧朦朦中糾纏廝殺開。
  
  雲琅聽到身後槍擦盾牌的聲音,已有性急的士兵按捺不住,霍霍欲要往前衝,四萬雙眼睛看向自己,隻等一聲令下便就舍命殺敵。狂風卷著細雪四處飄散,帶著些許鮮血的生腥味道,隻消輕輕吸一口氣,周身的血脈便立時熱得沸騰起來。眼見霍連大部已經全力撲殺過去,陸海青帶領的兩萬人正在依計後退,時機不容錯失,當即舉起長槍高聲下令道:“今夜之戰,必要將霍連人全數圍殲!”
  
  “殺啊!殺啊!”軍士們都是憋足了勁,脫弦似的跟著衝出去。
  
  霍連人再想不到有人從後麵殺來,押尾的將領看見燕軍主將更是吃驚,在他恐慌失神的一瞬間,已經被雲琅一記長槍貫透咽喉,直挺挺的墜落下馬。霍連人原本就是急速朝前衝殺,一時間來不及調轉馬頭,被快馬撲上來的燕軍占了不少便宜,大隊尾部的死傷甚是慘重。
  
  陸海青遙遙看過來,衝這邊揮了揮槍,後退的軍士再度反轉撲回來,霍連偷襲部隊被兩麵夾擊,不免有些首尾難以兼顧。雲琅的身法原比別人輕盈,戰馬也很是矯健,領著幾員親隨副將一路廝殺,氣勢不可阻擋,硬生生殺出一條無人近前的血路。霍連主將回頭看清來人,臉色瞬間大變,奮力勒住被迫後退的戰馬,大吼一聲,舉起手中長槍急速刺來!
  
  “好!”雲琅笑著讚了一句,鎧甲上的鮮血自縫隙浸透內裏衣衫,長槍上的雪纓早已染做朱色,鮮紅的液體正順著銀亮槍尖一滴滴墜落。
  
  “中原的人,果然都是奸詐!”那主將神色恨恨,一記快槍當胸直刺過來。
  
  “你們不也是偷襲麽,沒什麽可說的。”雲琅笑得雲淡風輕,左手輕輕抄住刺來的槍尖,暗發內力一震,隻聽“砰”的一聲,鐵木而製的槍杆頓時斷做兩截。此時兩軍已經殺的一片眼紅,沒空多做計較,立時反手抽出腰間輕薄佩劍,似有一線銀線般的光芒在空中一閃,那將領的頭顱便骨碌碌滾在地上。
  
  霍連人主將已死,又被雲琅的詭異身法震懾,廝殺人群不禁散出一個小小圈子,皆是驚駭不已。此時燕軍兩股部隊漸漸圍攏,霍連人不得不緊縮範圍,人馬密集,槍盾都漸漸有些局促不好使,更那堪燕軍潑雨般的弓箭圍剿。苦撐不到半個小時,群龍無首的隊伍死傷過半,剩下將近萬餘人已無氣勢,終於有人棄槍高呼道:“願降大燕,請求將軍放一條生路……”
  
  “懦夫!!”霍連人中有人高聲喝罵,欲要將其同伴斬殺,陸海青看得分明,挽弓一箭將那人射倒,人心渙散中又是一批慘重傷亡。
  
  此一戰下來,足足斬殺霍連三萬餘人。雲琅踏著早已染得血紅的積雪,在灼亮映天的火光中清點部眾,命人將霍連殘部八千人押赴定州,交由兄長慕毓泰親自處置。陸海青不顧手臂傷口流血,忙前忙後跑了半日,回到雲琅身邊笑道:“將軍,咱們這次可是斬獲不小,霍連人元氣大傷啊!”
  
  清冷月華投灑下來,將雲琅輕輕籠罩進去,照得他遍是鮮血的手背格外分明,原本素白的底色泛出寒意,與地上血白二色兩相呼應。原本應該歡呼慶祝的,回望那些傷重仍在包紮的部下,心情頓時如灌鉛般低沉下去,靜默了片刻道:“嗯,隻盼早早結束這場殺伐之爭。”
  
  陸海青點了點頭,欲言又止,“雲將軍----”
  
  “怎麽了,吞吞吐吐的。”
  
  “這個,這……”陸海青撓了撓頭,比起戰場殺敵顯得萬分猶豫,“因為軍營裏一直瞞住將軍的消息,所以樂楹公主毫不知情。等了兩日,隻以為將軍身遭不幸,趁著放人那也混亂跑了出去,現在已被抓到霍連王宮……”
  
  “什麽?”雲琅隻覺得頭疼不已,吃驚打斷。
  
  陸海青眉頭深鎖,小聲道:“先頭鳳將軍說,怕這件事打擾你的心緒,所以嚴命末將不得泄露消息,說是等戰事完結,再細細的商量法子……”抬頭見雲琅揚鞭策馬,忙追上去喊道:“將軍,你要去哪兒?”
  
  “救人!”雲琅將長槍重重摔在地上,按了按腰間佩劍,展目眺望著北邊的遙遠之城,風馳電掣一般疾策而去。
  
  相比樂楹公主慢悠悠的行程,雲琅一路披星戴月飛奔,路上隻在小茶寮略讓馬兒修整,因此次日黃昏便趕到霍連國都----甘丹城。因怕裝束太過引人注目,路上早已棄下盔甲,換了霍連服飾,又用頭巾將臉上掩蓋住大半。隻是即便這樣,要混到王宮裏的仍然不是易事,於是隻得按耐住性子,靜靜等待夜幕的降臨。
  
  北方比不得南地繁華,因為天氣寒冷,酒店招待客人用過晚飯,便都開始懶洋洋預備打烊,更不用說什麽夜夜笙歌之景。街上安安靜靜的,自然也不會燈火通明,雲琅倒覺得如此甚好,趁著夜色悄無聲息潛入王宮。
  
  霍連王宮雖不如中原皇宮奢靡,然而戒備也是森嚴,每隔數十步便有侍從候立,雲琅輕功掠上房頂,在屋脊的半片陰暗下逆光行進。正欲往最大的一處宮殿奔去,卻聽隔壁小院似乎有人言語,借著古樹的遮擋看過去,侍女們簇擁著一位華貴裝束女子,正款步朝院中走來。
  
  “王後,現在帶那中原公主上來麽?”領頭侍女趕忙搬來座椅,請示問道。
  
  “嗯,帶她上來。”
  
  “走開,都滾遠些!”樂楹公主被人推攘出來,眉目之間盡是怒氣,惡狠狠的盯著端木以藍,仿佛恨不得將其一把撕裂碎開。
  
  “脾氣還蠻大,果然中原的公主。”端木以藍笑了笑,並不見得生氣。頭上斜簪著一排翠羽綠翎,與耳墜上的瑩藍墜子相應,在月色燈光輝映下,透著別樣動人的異族翠豔風情。
  
  “要殺便殺,這等無聊做什麽!”
  
  “這是你的刀,拿著。”端木以藍淡淡一笑,將白玉金枝合歡刀丟了過去,“看你的樣子,像是打算親手殺了我。眼下給你一個機會,放手過來吧。”
  
  樂楹公主怔了怔,揀起合歡刀環顧四周,眾侍女隻是靜靜侯立不動,並無半分阻止之意。於是咬牙抽刀出鞘,用盡全力刺過去道:“你以為----,我當真不敢麽?!”
  
  雲琅看到此處搖了搖頭,情知她決計殺不了對方。果不其然,端木以藍隻是輕輕一挽,握著樂楹公主手腕反向一剪,那金合歡刀便“哐當”墜落在地。樂楹公主痛得眼淚直轉,卻無法掙脫手上束縛,旁邊眾侍女大笑不已道:“連個刀都拿不住,還想要殺我們的王後?不如省省力氣,留著晚上回去抹眼淚吧。”
  
  端木以藍鬆開了手,笑道:“你們中原的女子,總是讓風吹吹就壞了。”
  
  樂楹公主忍受著眾人的嘲笑,顧不得手上紅腫,在眾人的嘲笑聲揀回金合歡刀,努力沒有哭出聲來。院內正在熱鬧,門口又有一隊人過來,為首的青年扶著身旁女子,上前行禮道:“王後深夜駕臨,不知有什麽要事?”
  
  端木以藍還沒來得及說話,對麵的女子已經先笑出聲,朝眾人說道:“還能有什麽呢?不過是情敵見麵分外眼熱,難免要過來笑話兩句。”說著瞧了瞧樂楹公主,故作憐惜道:“可憐的中原公主,怎麽被欺負得眼淚汪汪的?”
  
  端木以藍冷聲道:“桑吉王妃,聽說你前幾日不舒服,莫不是得了失心瘋?”
  
  “王後真會開玩笑,我能有什麽失心瘋?”桑吉王妃也不甘示弱,迎麵說道:“不像有些人,假模假樣騙的別人信任,最後卻給人一刀,那才是真正的失心瘋呢。”
  
  雲琅心中一動,手上不自覺緊了緊。
  
  冰涼如水月輝之下,端木以藍的臉色略顯蒼白,晶瑩眸光中已見冰冷鋒芒,最後卻隻是微微一笑,“桑吉王妃今夜好興致,不如多逗留一會。”桑吉王妃沒了拌嘴的人,對樂楹公主不是很有興趣,與弟弟塔哈爾說了幾句,也領著隨行侍女扭身離去。
  
  院子裏又安靜下來,風中隻聞細細的落雪之聲。樂楹公主臉上猶掛淚痕,不肯讓人相扶,自己掙紮著站起來,鼻音裏還帶著輕微的哽咽。塔哈爾側著腦袋瞧了瞧,上前捏著樂楹公主的下巴,頗有興致的笑道:“你們中原人形容美人,有個什麽梨花帶雨,你再哭兩下給我看看。”
  
  樂楹公主何曾受過這等羞辱,“啪!”的一記清脆響聲,一巴掌扇在塔哈爾臉上,大聲吼道:“你算什麽東西,滾開!”
  
  “找死!”塔哈爾惱羞成怒,用力一腳踹過去,將樂楹公主踹的撲倒在地,似乎還是不解氣,又反手從腰間抽出精良馬鞭。隻聽“啊!”的一聲慘叫,血光飛濺,塔哈爾握著馬鞭的手腕被薄劍削斷,當即痛得不住翻滾起來。
  
  “雲……”樂楹公主的半句呼喊還沒出口,雲琅已經抬手捂住她的嘴,對準塔哈爾的咽喉一抹,立時歪著頭斷了氣。旁邊侍從早嚇的呆住,瞬息之間又有三人倒下,最後一個被嚇得軟在地上的,也被當胸一劍刺個對穿。
  
  雲琅情知已經驚動外麵,隻怕不刻就有人要衝進來,不敢怠慢,一把抓起樂楹公主背上,低聲命令道:“抱緊我,不要鬆手!”以劍撐地用輕功彈上屋頂,怎奈霍連房屋多為圓頂尖角,不易行走,唯有沿著圍牆的狹窄平麵飛奔。
  
  好在霍連王宮不算太大,不刻便就行到西邊側門,此時王宮侍衛已被驚動,自然不能如來時那般從容退出。因為內裏的人還未追到,守門的侍衛不明所以,隻是紛紛拿刀指向雲琅,神色驚慌的圍攏過來。
  
  畢竟帶著人行動不便,雲琅不好闖出去,遂將樂楹公主用力拋上牆頭,也顧不得她痛得直喊,當下與侍衛近身打殺起來。此刻時間緊迫,若是被追出來的人糾纏上,隻怕再難以脫身,於是假意賣了個破綻跌倒。眾人立時一擁而上撲來,正要逮獲,雲琅卻好似水中的遊魚一般,自數柄冷刀之下閃身穿過。
  
  “人……,人呢?”眾人發現撲了個空,麵麵相覷。
  
  “嘿嘿,改日再會。”雲琅立在牆頭輕笑,抓起樂楹公主跳下圍牆,仿似秋風裏一片飄零樹葉,頃刻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元徵宮詞》薄?慕顏 ˇ第十七章 惜年少(下)ˇ 


任憑再矯健的馬兒,也經不住長時間的奔襲,更何況是二人共乘一騎?雲琅帶著樂楹公主逃出甘丹城,行到次日下午,雖然中途稍歇過幾次,馬兒終究還是疲憊了。眼看苦水關就在眼前,再行數十裏已是青州界地。雲琅方才鬆了一口氣,跳下馬道:“別把馬兒累死了,你一個人騎著就好。”
  
  樂楹公主滿臉雪花,顫聲喃喃道:“雲琅……”
  
  “怎麽了?”雲琅隨口問了一句,突然胸口間猛得一陣劇痛,不得不假裝整理馬鞍低下頭去,反手輕輕捂了捂。“啪嗒!”一滴滾燙的液體砸在手背上,正在瞬間迷惑,又是接二連三的幾滴,抬頭才見樂楹公主已是熱淚滾滾。
  
  “雲琅……”樂楹公主流著眼淚哽噎,泣不成聲哭道:“我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像是痛得難以繼續,忍了又忍,“若是你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現在不是沒事,還說這些話做什麽?”
  
  “不……”樂楹公主搖了搖頭,淚水沿著下巴頜滑落,將撲滿細雪的臉頰劃出一道道痕跡,“你能夠親自前來救我,便是真的死了……,我也不後悔!”說道最後一句,語音甚是篤定,靜了一會又道:“我若是為你而死,今後在你的心裏,總該會留下一點點牽掛吧……”
  
  那些熱淚仿似烙鐵一般滾燙灼人,雲琅低頭沉默著,踏得腳下積雪一陣陣“嘎吱”作響,半晌才道:“好端端的,我為什麽要你去死?別胡思亂想的,好好坐穩,一會兒就能到青州軍營了。”
  
  兩人一個馬上,一個馬下,一點點朝前緩緩行走。還沒等到進入苦水關,便就看見前來接應的鳳翼和迦羅,周圍還有一幹人焦急顧盼,見到二人安全歸來,眾人都是滿目驚喜。鳳翼卻是一臉怒色,劈頭蓋臉斥道:“公主不懂軍機大事,你也糊塗了麽?好一個有膽有色的將軍,自個兒獨闖霍連王宮,不要性命了麽?!”
  
  雲琅不敢辯駁,歉意道:“是,師兄教訓的對。”
  
  “算了,人都已經回來了。”迦羅上前相勸,命人牽來兩匹好馬與二人,回頭見鳳翼仍是餘怒未消,輕聲問道:“鳳師兄,還在生氣呢?其實,這也怪不得雲師兄,換做是誰都會那樣做的。”
  
  鳳翼原本還要再說幾句,然而看著迦羅一臉認真的神色,反倒不知說什麽好,遂讓眾人護送雲、樂二人回去。待到趕回軍營,因為阿璃尚未救回來,另有人來服侍樂楹公主,攙扶著回去休息調養。雲琅此時方露痛楚之色,急匆匆拖著鳳翼走進帳篷,艱難說道:“師兄,你幫我瞧一下。”
  
  “啊……”鳳翼輕呼了一聲,先頭見雲琅身上到處血汙,也沒怎麽放在心上,隻當是打殺之時不慎濺上。此時解開厚實棉袍,才發現胸口原先的舊傷已經破裂,鮮血正在一絲絲往外滲透,薄絹內衣早染得一團濕潤血紅。
  
  “可能是……,中間打鬥太過用力了。”
  
  “看你以後還敢再逞英雄!”鳳翼原想安慰幾句,話到嘴邊仍是訓斥,因怕驚動外麵拍手歡慶的將士,遂讓人悄悄請了軍醫過來。陸海青親自幫忙服侍著,一頓清洗包紮忙碌,軍醫又細細囑咐了幾句,待到忙完已經將近子夜。
  
  雲琅換了幹淨的素色衣衫,躺在床上笑道:“師兄,今天辛苦你了。”
  
  鳳翼歎了一口氣,什麽也沒說便走出帳篷,路過公主住處時,隻見裏麵仍然一片燈火通明。門口立著兩名護衛,其中一人走上來道:“鳳將軍,迦羅姑娘還在裏麵陪著公主,要不要進去瞧一瞧?”
  
  “不用,公主沒事就好。”
  
  “師兄----”迦羅在裏麵喚了一聲,掀起厚實沉重的棉簾出來,“公主剛剛已經梳洗完畢,正準備安歇呢。我看她隻是受了些驚嚇,身上磕碰著了一點,沒什麽大礙,應該休息幾日就好。”
  
  鳳翼聞言點點頭,稍稍走得遠些才道:“先時聽說雲琅跑去霍連救人,隻當他們兩個都回不來,不知要生出多大波瀾動靜。沒想到事情這般順利,雲琅竟能夠全身而退帶回人,這會總算讓人放下心。”
  
  “師兄----”迦羅似乎有什麽事情迷惑,微微蹙眉道:“剛才跟公主閑話,說到他們在王宮的情景,總覺得有些奇怪不解。”
  
  “哦?”鳳翼稍稍吃驚,問道:“什麽地方奇怪?”
  
  迦羅將當時情景複述了一遍,正色分析道:“據平日的那些聽聞來看,那霍連王後也是個幹淨利落的人。不論她心裏有沒有雲師兄,於公於私來說,對公主都不該有手軟之舉,何必借故把合歡刀交還?”
  
  鳳翼深以為然,頷首道:“不錯,端木以藍不是兒女情長的人。”
  
  “不止這些,還有……”迦羅沉吟斟酌了一會,又道:“再者,霍連王宮即便沒有中原複雜,也必然有著不少侍衛守候,豈能由得雲師兄來去自如?若說雲師兄武功比別人好些,一個人進出或許無礙,但公主絲毫不會武功,要想帶她出來談何容易?我隻是想不明白,未免也太順利了些。”
  
  “莫非,是有人做了手腳?”鳳翼此話一出,自己也甚是吃驚。
  
  “師兄是說那霍連王後?”
  
  “嗯,反正我再想不出別人。”鳳翼望著極北的深藍夜空,滿天星辰猶如水鑽一般熠熠耀目,似乎在輕聲訴說著什麽,“霍連那邊的事情,我隱隱約約聽說了一些。先時霍連王與鄰國突利聯姻,那桑吉王妃便是突利公主,自嫁給霍連王以後,一直都與王後甚是不合。樂楹公主身份尊貴,那王後故意大方交給塔哈爾,說是給人立功的機會,實則沒安什麽好心。如今塔哈爾死在雲琅手上,比起她親自動手來說,豈不是更加幹淨省事一些?”
  
  “師兄的意思是,她是借雲琅的手殺人?”
  
  “她怎知雲琅恰時會去?不過碰巧罷了。”鳳翼微微搖頭,又道:“即便雲琅不去救公主,到最後多半仍要出事。假使公主自尋短見,或是趁著戒備不嚴偷偷出逃,到時候再發生一點意外,塔哈爾便就有看管不利之罪。到時候,不光霍連王要怪罪製裁,待到消息傳回京城,皇上又豈能善罷甘休?不論怎樣,那塔哈爾都是難逃一死。”
  
  迦羅麵上惑色稍解,搖頭道:“還真是陰差陽錯,險之又險。”
  
  “不知真相如何,這也隻是咱們揣測而已。”鳳翼搖了搖頭,因見迦羅身上裝束甚是單薄,因而笑道:“都先回去歇著,眼下時辰也不早了。”
  
  “好。”迦羅抬頭看了一眼,輕聲答應。
  
  鳳翼在夜風中稍作停留,沿著近路回到自己住處。傅素心仍在燈下針線等候,見他進來,忙放下手中活計道:“方才我趕著過去瞧你們,門口軍士說是有些不方便,所以就先回來了。”
  
  鳳翼點頭道:“雲琅受了點傷,包紮了一會。”
  
  傅素心將火爐移了過來,又端上新茶,才坐在旁邊道:“笙歌原是要等你的,我哄了他一會,這會隻怕剛剛睡著。”
  
  “嗯,讓他先睡罷。”鳳翼端著茶水撥了撥,忽然輕輕歎了一聲,“真不知雲琅是什麽命,遇到的女子之中,一個心狠手辣讓人生寒,一個莽撞天真隻會闖禍,偏偏還都一直糾纏不清。”
  
  “今天是怎麽了,這麽多感慨?”傅素心側首笑看,雲鬢上的東菱玉長釵在燭光下綻著光暈,映出淡秀眉目間的脈脈溫柔。自個兒想了一會,小聲問道:“你說什麽心狠手辣,是指那個什麽霍連王後麽?難道,她對公主做了什麽?”
  
  鳳翼端起熱茶飲了兩口,潤了潤嗓子,想要把方才的揣測再說一遍,又覺得未免太羅嗦,因而隻道:“也沒什麽,不過想起那女子當初那般狠心,如今已是霍連王後,雲琅還是孤家寡人一個。”
  
  傅素心“嗯”了一聲,惋惜道:“可惜,雲琅還是解不開呐。”
  
  “正是因為如此,所以我才擔心雲琅。”鳳翼的目光透過門簾縫隙,瞧了瞧雲琅那邊,歎道:“其實樂楹公主雖然莽撞了些,到底心眼還不錯的,對雲琅也是真心實意的好,何況也都這麽些年了。”
  
  “是,我看公主也還不錯。”傅素心接過他手裏茶盞,又親手滿上一盞,含笑遞過去道:“慢慢來罷,你也別太過煩惱操心。”
  
  “如今戰火紛飛的,還好雲琅和公主都全身回來,不然發生什麽事,後果真是不堪設想!罷了,多說也是無用。”鳳翼連月征戰本就疲憊,加上提心吊膽好幾日,更是覺得身心俱疲,末了歎道:“說來說去,還是雲琅不知珍惜眼前的人。”
  
  “眼前的人?”傅素心輕聲重複了一句,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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