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穿]《醉遊記》——作者:八喜 (一)
序
我叫王羲,名字和書聖王羲之大人僅一字之差,全因我爺爺是市老幹部活動中心書法學習班的狂熱擁護者,害得我取了這樣一個很有盜版嫌疑的名字,也不止一次被我那幫狐朋狗友(我老媽語)拿來開涮,見麵就喊我“書聖”的那可不是一個兩個。
久而久之,我對這個外號也就麻木了,琢磨著好歹自己也被爺爺拎著耳朵劃拉了十幾年的大字,好不好不敢說,比起那群寫字像狗爬的家夥來,“書聖”這個綽號我就是欣然笑納,似乎也不能說明我比他們的臉皮就厚到哪裏去了。
唯一一個喊起這綽號來仍舊招我不待見的家夥,就是正迎麵走過來、還和我們班另外一個女生笑得樂不可支的臭丫頭了。有著從出生起就在同一座公寓裏待著的孽緣,我和這個名叫“聶小青”的丫頭的過節,可是三天三夜也說不完。自打我倆從幼兒園一路同班到現在大學二年級,我人生當中的每一件糗事,她都如數家珍,並且總是以最具殺傷力的方式說出來。
遠的就不說了,我近二十年以來第一次純純的戀情,就因為這丫頭一句“這家夥小時候被女生扒過褲子,是一路哭著跑回家的喔”,結果對麵那個原本一臉崇拜地看著我這個柔道社主將和大字社,哦,不是,是書法社主力拉攏對象的漂亮小師妹立刻臉色大變,下一刻便露出一種鄙夷的神情,目不斜視地從手捧鮮花、手攥情書的我麵前走了過去。
最最令人發指的是,聶小青同學非但沒有為她愚蠢的行為道歉,反倒劈手奪過我手裏那封賄賂了同屋小蔡一個月才得的情書,轉手就把它塞給了旁邊正在清掃女生宿舍樓的阿姨。結果在接下來的一個月裏,我壓根都不敢從校環衛處的大門口經過,害怕剛一踏進方圓十步以內,便已被小阿姨純情而華麗的百萬伏特電壓所擊倒。
所以聶小青也破天荒地開始躲我。據說因為我現在一看見她,臉上的表情就很猙獰,而她曆來對於避禍很有一套心得,所以真正遭殃的變成了我們柔道社裏的社員和同宿舍的幾個哥們,以至於他們現在一見到我,都會自發地保持三米以上的距離,唯一還敢跟我接近的,就隻剩下了我的另外一個發小章曉光。
曉光比我和聶小青大一歲,現在已經是穩穩當當的校籃球隊主力,場上的位置是小前鋒,可是脾氣卻比我和聶小青都要好多了,經常充當我和聶小青之間的和事佬。我媽常說我要是有曉光一半的穩重,她就不用每次在祭奠老爸的時候,說上那好幾車子的話了。托曉光那副如今已經長成一米九二的身板的福,我跟聶小青打小就幾乎沒有被人欺負過,順順利利地追著曉光的腳步進入了這所全國重點大學,經過一番艱苦努力之後,我還順利拿下了柔道社主將的寶座和空手道黑帶的初段資格。可惜好死不死的我跟聶小青又成了同班,繼續著我們別人非說是“青梅竹馬”、在我看來卻是不折不扣的孽緣的同學關係。
我家應該算是個知識分子家庭,從爺爺那輩起,連我爸在內,一直到我堂姐王芳,出了好多位光榮的人民教師。用我媽的話說,那可是一屋子的文人哪,偏生到了我這,愣是出了一武夫。我打小就對那些傷春悲秋的東西缺根筋,偏生我爺爺對兒童教育抓得很緊,尤其在我爸因為交通意外而去世了以後,更是直接從我媽手裏接過了我的教育權,還美其名曰“慈母多敗兒”。其實我還真沒看出來,那個老是抓根雞毛撣子追著我跑的老媽“慈”在哪兒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腹誹自己的爺爺和老媽為老天所不容的緣故,我一直覺得今天的天壓得特別低,空氣裏有種說不出來的憋悶味道。甩甩頭,我丟掉了這種毫無來由的想法,改而氣勢洶洶地朝還在笑得前俯後仰的聶小青走去。
“小青啊,你的青梅竹馬又來找你了。好羨慕你哦,每天都有帥哥找,哈哈哈……”
老遠我就聽見讓我頭皮發麻的取笑聲了,往常我聽到這樣的話,總是難免皺一皺眉頭,或者能閃就閃,不過今天我說什麽也不準備放過聶小青這個禍害了。她今兒個不給我賠禮道歉,我就讓她變成聶小倩,靠!少爺也是有脾氣的!
聶小青聞言猛地回過頭來,一瞥見是我,立馬就地一個轉身,然後撒腿就跑。
“聶小青,你給我站住!”
我也顧不得什麽紳士風度、公眾形象,大喊大叫著追了上去。追在聶小青後邊跑了一陣之後,眼看著我就要夠著她那條小辮,這時天上忽然打了一個閃,嚇得我一個哆嗦,又讓手邊的丫頭跑了。
我擔心就要下起雨來,忍不住更加快了腳下的步伐,準備在雨真的下下來之前,逮住聶小青狠狠地修理一頓。這時前麵的聶小青忽地一個拐彎,竟跑進了學校後麵的靜園。我站在那個平常都由鐵將軍把門的老園子麵前,有了一瞬間的猶豫,不過最後還是跟著跑了進去――我有些擔心聶小青了。也許是因為這怪異的天氣,也許是因為那些關於這個老園子的繪聲繪影的傳說,也許是因為……
“你別過來了!再過來我就跳下去!”聶小青自己倒是不知道怕,反倒笑嘻嘻地站在園子裏那個名叫“止水”的亭子邊,衝我扮著鬼臉。亭子旁邊是一汪墨綠色的池水。
天上猛地又是一個閃。聶小青的臉色霎時變得蒼白了起來,
我沒來由地又打了一個哆嗦,然後出於本能地叫了一聲“過來!”,同時向聶小青伸出了胳膊。
聶小青臉色煞白地也朝我伸出手來,似乎想撲進我懷裏來。我心裏一鬆,不知為何又覺得有些高興,正想著趕緊帶她走出這裏的時候,聶小青忽然驚叫了一聲,仰麵就朝後麵倒了下去。
“小青!”我不顧一切地朝聶小青撲了過去,然後在抓到她衣角的一瞬間,感覺腳下被什麽東西絆了一下,我們倆竟齊齊往那墨綠色的池子裏栽了進去。我下意識地抱緊了懷裏的人。
“不能鬆開手……”這是我最後的意識。隻聽見“嘩――”的一聲水響,我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一點都不華麗的穿越
“聶小青你這個死丫頭,本少爺這回被你害慘啦!被丟到這個沒遊戲可打、沒電視可看、對著一屋子光光頭的鳥地方不說,還變成了這副德性,連好不容易練成的肌肉都變沒了,你要怎麽賠我啊啊啊啊……”
內大臣納蘭明珠的府上,某個剛剛脫離緊密監控的家夥,正蹲在明珠府後花園的池塘邊碎碎念叨不止。不是別人,正是被聶小青拖下水的王羲。他一覺醒來發覺自己竟然對著一屋子的古裝劇演員(當時以為),先開始還以為是在做夢,可是用力地掐了自己一把之後,卻差點沒疼得他哭爹喊娘,這才知道不是夢,然後便驚恐地發現自己竟然也是一副清朝人打扮,腦門子被剃得光光的,身後還拖著一條大辮子,而他自己原本引以為傲的結實身體,居然縮小了好幾號,而銅鏡裏的那張臉眉清目秀,偏生又眼帶桃花,竟是一張從未見過的小男孩麵孔。
更可怕的還在後頭。他先是被一個自稱是他“額娘”的貴婦摟著“心肝長寶貝短”地哭喊了一陣,然後便被一屋子的長袍馬褂、哥哥嫂子、侄兒侄女弄得眼睛發花,最讓他汗顏的是他發現好些個侄子侄女都比他還大。
接下來的幾天,他幾乎被無處不在的看顧逼得發瘋,好不容易騙的負責“看守”自己的人離開,他立刻就奔到了據說是把自己落水的池子旁邊,正在嚴肅地考慮著要不要再跳進去一次看看的時候,兩個明珠府的大丫頭就發現了他的蹤跡。
這兩個丫頭一個叫梅香,一個叫墨菊,素來以伶俐機敏得寵,都是跟在明珠的正室覺羅氏身邊的紅人,此刻見自己尋找的目標正蹲在池水邊,不禁麵露緊張之色。因為就在幾天之前,明珠這個最小的兒子才剛剛落水被人打撈上來,原本負責照看他的下人因此還被覺羅氏狠狠責打了一頓,還攆走了幾個。梅香和墨菊此刻見小祖宗又靠近水邊,自是如臨大敵,可是在走近了聽見他的嘮叨之後,又忍不住對望一眼,都在對方臉上看見了又詫異又好笑的神情。
到底還是大了一歲梅香老成些。她先是輕咳了一聲,免得把那小祖宗嚇得又掉進水裏頭之後,方才柔聲說道:“四爺,太太正四處尋你呢。身子才剛好幾日,怎麽又跑到水邊上來了?怪嚇人的。”
“四爺?”水邊上蹲著的人聞聲回過頭來,一臉古怪地看著眼前的丫頭嘀咕道,“難道是在演《戲說乾隆》?”見那丫頭張大了嘴沒有反應,一雙黑白分明的桃花眼立刻閃現出狂喜的神采來,站起身一把揪住梅香叫道:“這裏是哪個影視城?!”
墨菊見狀,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拉著梅香笑道:“我就說他這會還糊塗著吧?竟連自己在哪裏都忘了。我看多半是連姓甚名誰都又忘光了。”
對麵那雙桃花眼裏的光彩立刻暗淡了下去,下一刻王羲蔫頭耷腦地說道,“我知道。姓納蘭,名錫若,小名旺哥兒嘛。靠!怎麽不叫旺旺……”
梅香和墨菊兩個聞言都撐不住笑了。墨菊一邊笑一邊說道:“這話千萬不能讓你額娘聽見。這名字可是她念了多少日經方才求來的呢。”
納蘭錫若一聽見“額娘”兩個字,卻露出頭疼不已的表情來,連連擺手說道:“那就別告訴她。真是的,被她哭怕了……”
“既然知道怕了,那就規矩點。別老是讓額娘傷心了。”
身後突然傳出來的陌生聲音讓王羲嚇了一跳。他飛快地轉過頭去,卻看見一個麵容和自己有幾分相似的青年正一臉不快地盯著自己,不覺愣住了,身後的梅香和墨菊卻立刻福下身子去,齊刷刷地叫道:“二爺回來了。奴婢給二爺請安。爺吉祥。”
王羲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是明珠的兒子揆敘,也就是自己的“二哥”了。自己剛剛穿來的那幾天,因為揆敘都在外公幹,所以一直都沒有碰麵。而納蘭錫若的大哥,卻是王羲無數次聽聶小青以一副提到夢中情人的表情說起的“納蘭容若”了。可惜這位有名的納蘭在康熙二十四年就已經去世了,而眼下已經是康熙三十九年,被自己上身的這個倒黴鬼則是在納蘭容若去世四年之後出生的,今年剛剛十一歲。
王羲對清朝曆史了解的並不多,除了曆史課本上講的那些,最多也就是看過電視上《雍正王朝》一類的清裝劇,和聽聶小青提起的那些穿越文裏的掌故了。他對自己現在的父親明珠的了解,大多來自於金庸大俠《鹿鼎記》裏的描述,隻知道明珠當過宰相,提出過撤三藩,後來似乎又惹得康熙不高興,被貶黜了,看真人卻隻是一個眉清目朗語氣和善的中年人而已。當他知道明珠經六十多歲的時候,還真是嚇了一跳。隻是想不到故事裏的事情竟然真的發生在了自己身上。不知道聶小青是不是也穿越到這個朝代來了,還是迷失在了另外的時空中?
一想到這裏,王羲不覺有些發怔,連和揆敘打招呼都忘了。揆敘見狀,倒是放緩了表情,走進來輕輕地摩挲著他的頭頂,一邊歎道:“經過這回你也該學乖了吧?再不可惹十四阿哥生氣了……”
這下子王羲更聽得兩眼發直。他再不了解清朝曆史,也在聶小青和辮子戲的熏陶之下,聽說這位曾和雍正奪嫡的十四阿哥,日後的“大將軍王”。他一邊別扭地躲避著比二十一世紀的自己其實大不了多少的揆敘的手,一邊抬起頭問道:“這又關十四阿哥什麽事?”
揆敘眼中精光一閃,揮手示意兩個丫頭退下之後,竟一手扳起王羲的下巴,厲聲問道:“難道不是你惹得他生氣了,他才把你踢下水去的嗎?”
“TNND,原來是那小子幹的好事。”王羲咬牙切齒地想道,“害得我來到這個莫名其妙的鳥地方,小青也不知道掉到哪裏去了,趕明兒要是碰上了,一定要胖揍他一頓來出氣!”
揆敘見他非但沒有認錯的意思,臉上反倒帶出怒意來,越發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喝道:“以後不可再與阿哥起衝突了,知道嗎?”
王羲疼得“哎喲”一聲,這才想起眼前還有一個十四阿哥的堅決擁護者,心想眼下自己人小力弱,和揆敘根本就不是一個重量級的選手,好漢不吃眼前虧,隻好忍痛點了點頭,不過心中卻不禁對納蘭錫若與十四的糾葛好奇了起來,待揆敘鬆了手之後,便試探著問道:“我是怎麽跟十四阿哥起的爭執?這幾天燒得糊塗,倒是一點都不記得了。”
揆敘緊盯著王羲看了一眼,卻轉開頭說道:“當時隻有你跟十四阿哥在水邊,跟著的奴才說隻看到他向你伸手了。如果不是你招惹了他,好端端地怎麽會掉到水裏去?”
王羲聽得差點沒把下巴掉下來。這樣也行?連個目擊證人都沒有就定罪了,看來這十四阿哥平素在眾人眼中的形象實在不怎麽樣啊。想到這裏,他不覺又有些同情那個十四了。
這時揆敘的頭已經轉了回來,看著王羲語重心長地說道:“阿瑪被罷除內閣大學士至今,哪一天不是如履薄冰地過活?連帶我們兄弟幾個,誰不是戰戰兢兢小心勤勉地辦差行事,隻恐又落了人話柄。大哥聖眷雖好,可惜卻去得早。你如今跟在十四阿哥身邊作伴讀,多少雙眼睛盯著看著等著揪你的錯呢,還不小心謹慎些?”
王羲一邊點頭,一邊暗想道,“這位大哥簡直比老媽還嘮叨啊。不過話說回來,伴讀又是個什麽東東?”他抬起頭看了仍在長篇大論的揆敘一眼,決定放棄向他討教,這時揆敘作為結束語的那句話,終於引起了他的注意。
揆敘講得口幹舌燥,見王羲仍舊沒什麽反應,不禁露出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模樣,撣了撣衣袍下擺說道:“我看你身子也好得差不多了,過兩日便繼續回十四阿哥身邊去伺候吧。”
給地主階級打工的日子
天還沒亮,王羲,如今已經是納蘭錫若,便被人從暖和的被窩裏挖了出來。迷迷登登地讓人給自己套上了一件又一件的衣服,然後又洗臉又梳頭地折騰了半天之後,又被人塞進了一輛黑乎乎的馬車裏。
因為實在是太困了,錫若也懶得管他們是要把自己送到哪裏去,隻管在車廂裏腦袋一點一點地打瞌睡。可惜沒過多久,馬車就停了下來。貼身的小廝原本是叫何狗兒的,因為錫若覺得太土,就順口送了他一個“可樂”當名字,於是何狗兒就變成了“喝可樂”,其他的幾個丫頭小廝則依次被他改成了“李雪碧”、“王芬達”、“孫健怡”和“年八喜”。本來還想改個叫“哈根達斯”的,後來覺得叫著太長,便放棄了。反正眼下看來是暫時回不去了,這幾個名字叫著順口,也聊解一下他對二十一世紀的思慕之情。
何可樂掀開馬車的棉簾子,小聲叫道:“四爺,到宮門口了。您得下來走了。”
“WHAT?!”錫若渾身一個機靈,瞌睡一下子全給嚇飛了,結結巴巴地看著何可樂問道,“什麽宮裏?”
“紫禁城啊。”何可樂頗為憐憫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是覺得這個小主子還沒從落水的驚嚇裏恢複過來,於是又安慰道,“二爺已經和宮裏的納蘭貴主兒打過招呼了,讓她多照應您些,爺不用怕的。宮裏的那些哥兒,就算是看大阿哥的麵子,也不會太過為難您的。”
錫若隻覺得腦袋一陣陣發暈,勉強在腦子裏清理了一下這幾天惡補的情報。納蘭貴主兒就是惠妃,大阿哥允褆的母親,還撫養了皇八子允禩――就是那個曆史上鼎鼎有名、和雍正鬥得死去活來的“八賢王”。論輩分自己該叫惠妃一聲堂姐,可竟連她養育的兒子都比他大。
“這萬惡的封建社會呀,一點都不講究晚生晚育,優生優育。不知道蘿莉應該愛護的麽?” 錫若一邊發著旁人都聽不懂的牢騷,一邊搭著何可樂的手從馬車上跳了下來。他早就悲哀地發現這十一歲的身軀人矮腿短,未免讓在二十一世紀早已成年的他覺得十分不爽,卻也無法可想。他有些氣悶地抬起頭四處望去,這才發現他們要進去的宮門外麵已經停了一溜的馬車,不少年歲和自己相仿的少年正紛紛從馬車上跳下來,看樣子都是到這來上課的。
“這裏邊有沒有十四阿哥?”錫若立刻好奇地問道,連瞌睡都醒了。
何可樂聞言又露出那副悲天憫人的神情,嘴上有些賣弄地說道:“未成年的皇子都是住在宮裏頭的,十四阿哥哪能在這裏看到?要進去才得見呢。不過倒是可以看見那些大的阿哥們。”
“這樣啊。”錫若一聽,立刻打了一個嗬欠說道,“那就進去了再看吧。”說罷眯著眼睛就往前走,不想因為天色太暗,卻一頭撞上了前麵那人的後背。
錫若被撞得往後倒退了一步,正想說“對不起”,被撞的那人卻主動說了聲“抱歉”,還伸手扶了他一把。借著四周燈籠的微光,錫若隱隱看出那是一個年約十八九歲、麵貌溫雅俊秀的青年,暗地裏鬆了口氣。
那青年卻已經認出了他,在稀薄的晨光裏微偏著頭問道:“四公子痊愈了?可喜可賀。”
錫若不知這青年什麽來頭,隻好含含糊糊地答道“是啊”。何可樂聞聲立刻拿了燈籠上來,在照清楚了那青年的臉之後,驚得立刻跪了下去,大聲道:“八阿哥吉祥!奴才給八阿哥請安。”說著還用力拉了拉納蘭錫若的袖子,示意他也應該行禮。
“免了。”八阿哥一抬手,製止了錫若也要請安的動作,卻笑道,“真要論起輩分來,你還算是我的小舅舅呢,哪用得著這麽多規矩。”
錫若一聽心中大樂。身為二十一世紀新中國的大好青年,他本來就對這時代裏動輒請安跪拜的規矩很不適應,眼下這八阿哥不拘小節,卻正合了他的心意,不覺對這“八賢王”有了幾分好感。
這時八阿哥旁邊的兩個少年卻大聲催他快走,說是去晚了又要挨罰。八阿哥是衝錫若一笑,主動邀他跟自己一塊去上書房。錫若應下來之後,又悄悄地問了何可樂另外的兩個少年是誰,方知前麵的就是日後“八爺黨”的骨幹分子――“財神九”和“草包十”。
這時天色已經漸漸亮了起來,他看清楚了身前八阿哥的樣子,不由得在心裏讚了一聲,真不愧是讓聶小青流著口水大發花癡的偶像。樣貌倒還在其次,難得的是胤禩身上那股溫暖從容的氣息,不知怎的竟讓他想起章曉光來了。而不遠處的九阿哥和十阿哥盡管也是體態修長眉清目朗,樣貌不能說不好,隻是和這八阿哥一比,卻總覺得多了一股子飛揚跋扈的味道,讓人覺得不易親近。
錫若跟在八、九、十三個阿哥身後走了得有三四裏地,這才望見了上書房。他在現代的時候遊覽過故宮,勉強辨認出這是乾清宮附近的什麽地兒,康熙帝把皇子們的書房設在這,想來是為了方便他得空的時候過來抽查。
一想到這裏,錫若又覺得頭疼。雖說能見著這千古一帝讓人覺得興奮,可是攤上這麽個教導主任卻著實讓人發怵,一個不小心說不定自己就要上午門那報道去了。他瞅了一眼前麵淡定自若的八阿哥,暗想道,“不知那人人口中的小霸王十四阿哥,又是個什麽樣子?” 冷不防一個人影卻從旁邊躥了出來,他本能地閃躲了一下,才站住了轉頭看。
“你怎麽拖了這麽久才來?害我被我額娘數落了好幾天。”
英挺的眉,又高又直的鼻梁,黑得發亮的眼睛,和自己相差無幾的年齡,最要緊是那霸道裏又透出一絲關心的別扭語調。
納蘭錫若不禁一笑。這應該是十四了。
人人都說他是個小霸王,不好招惹,可是見到錫若的第一眼,就把自己的銅手爐塞了過來。
“明明身子弱,還穿得這麽少?你家奴才也真會伺候,活該凍死你!”十四阿哥說完,見錫若隻是興味盎然地笑看著自己,卻不答話,不覺愣了一下,打量了錫若幾眼,最後還是拿是一臉皮笑的他沒轍,“哼”了一聲自己進書房去了。
“還是個不錯的家夥嘛。”錫若摸著鼻子自言自語道。旁邊的八阿哥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詫異,最後還是微微一笑也跟著十四後麵進去了。
龍子鳳孫
錫若進了上書房,才知道伴讀另有伴讀師傅,卻不是和皇子皇孫們一道學習的。他一想到康熙那個恐怖的教導主任不會隨時空降到自己身側,心裏頓時一輕,臉上立刻就帶了笑出來,簡直要哼著小調進去了。湊巧經過他旁邊的一個孩子瞅了瞅他,露出一臉莫名其妙的表情,張嘴問道:“你怎麽這麽高興?”
錫若怔了一下,掃了一眼眼前的小蘿卜頭腰際的那根黃帶子,一時摸不清楚這是皇子還是皇孫,便隻笑嘻嘻地說道:“我好久沒跟這麽多人一塊上學了,心裏自然高興。”這卻也是實話。
自打他從水裏被撈上來以後,覺羅氏便看他看得死緊,到哪都有人跟著,今天好不容易換了個環境,雖然因為怕自己這個冒牌貨會露餡,多少有些緊張,不過見到幾百年前的故宮和這麽多鼎鼎有名的曆史人物的那份新鮮勁,也足以抵消掉這些不自在了。他不禁暗想,要是聶小青那丫頭在這,一定會激動得尖叫不已吧。
正暗自出神,旁邊的那個小蘿卜頭卻推了推錫若,一臉奇怪地問道:“你怎麽不給我請安?”納蘭錫若見周圍的人都趕著進書房,暫時沒人注意這邊,便一把拽過小蘿卜頭的辮子,壓低了聲音粗聲粗氣地說道:“小鬼,等你嘴上長齊毛了再說!”
小蘿卜頭被錫若這大膽的舉動驚得話也說不出來。錫若衝他齜牙咧嘴地一笑,撒開手朝伴讀的書房走去,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朝小蘿卜頭勾了勾手指。小蘿卜頭下意識地朝他走了過去。錫若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彎下腰問道:“你叫什麽名字?今年幾歲了?”
小蘿卜頭這時才想起自己的身份似的,一挺胸脯驕傲地說道:“我是十五阿哥胤禑!今年七歲了!”
錫若眼珠子轉了轉,心想這倒是個了解皇宮生活的好途徑,何可樂雖然知道不少,但是終究不能進到書房裏頭,好多事情還得靠自己打聽摸索才行,心念一轉便笑眯眯地說道:“我知道了。等下了學我來找你玩吧。我是……”
果然,胤禑一聽“玩”這個字便雙目發亮,截口道,“我知道你!你是十四哥的伴讀、明珠家裏的納蘭錫若!我還看你跟十四哥上樹掏過鳥窩的。可是……”胤禑狐疑地瞅了錫若幾眼,又問道,“你怎麽好像不認得我了?”
錫若在心裏吐了吐舌頭,拍了拍自己的腦袋說道:“我前幾天淘氣掉到水裏去啦,被撈上來以後又發了高燒,好些事都記得不太清楚了。”
胤禑聞言,也露出一臉同情的神色。這時兩邊的書房都叫進了,錫若便朝十五阿哥做了一個鬼臉,兩人各進各門去了。
錫若進了書房以後,這才發現苦日子臨頭了。清代規定,皇子讀書的時間為“卯入申出”,也就是早晨五點至下午三點,計十個小時,他們這些伴讀的自然也得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裏陪讀。這裏師傅的嚴厲比起高中畢業班的老師來,那絕對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年幼的課程簡單,倒是午前(午正十二時)就下學了。錫若不覺羨慕起十五阿哥的好福氣來。
錫若先是聽師傅嘰哩哇啦地講了半天蒙語和滿語,卻是一個字也聽不懂,隻覺得頭昏腦脹,好容易等到他講漢語了,卻又是一大堆拗口的古文。
《五經》、《史記》、《漢書》、《詩賦》鋪天蓋地地壓來,師傅讀一句,學生讀一句,如此反複上口後,誦讀百遍,然後與前四天所學內容合起來再讀百遍。錫若簡直念得欲哭無淚。好在他跟著爺爺練習書法的時候,多少還讀過一些古文,而上書房的師傅知道他大病初愈,也沒有怎麽為難他。饒是如此,等到何可樂把早餐送到書房下屋的時候,錫若已經感覺自己嗓子快要冒煙,滿眼金星亂冒,也顧不得其他人詫異的眼光,嘴裏叫著“可樂”,就朝食盒子猛撲了過去。
好在這年頭雖然沒有可樂,酸梅湯卻還是有的。錫若捧著杯子猛灌了一氣,這才覺得自己又活了過來。他轉頭看見食盒裏精細的點心,立即兩眼放光,二話不說就狼吞虎咽了起來。何可樂見他吃得急,也不敢和他說話,隻敢瞅空拍拍他的背給他順氣,唯恐他噎到了。
這時旁邊突然傳出一聲輕笑,“這是誰家的孩子?怎麽跟餓了三天三夜似的?”旁邊的人卻紛紛口呼“太子”跪了下去。
錫若心裏一驚,咽了口唾沫之後轉過身來,也挨著旁邊的人跪了下去,手心裏卻有些出汗。他隱約記得這太子跟大阿哥和八阿哥都是不對盤的,而二哥揆敘又是擺明了支持大阿哥的,現在太子開自己的玩笑,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他心裏左右盤算也不得要領,又不能不回答,隻能硬著頭皮說道:“回太子爺的話,奴才是十四阿哥的伴讀納蘭錫若。”心想抬你親弟弟出來,總得給點麵子吧。說完屏息等了一會,見周圍沒什麽動靜,還以為已經皇太子走了,正想站起身來,卻被突然站到自己眼前來的杏黃色靴子嚇了一跳,連忙又縮了回去,心裏暗道:“媽媽咪呀,我不過是個來觀光旅遊的,你可別把我當成什麽八爺黨、大阿哥黨給拖出去砍了。”
“抬起頭來。”明明很溫和的聲音,卻讓錫若聽得抖了一下。怎麽說得跟強搶民女似的?呸呸呸!他在心裏鄙視了自己一把,又順帶鄙視了對麵那個日後要倒大黴的太子一把,用力地吸口氣之後,猛地把腦袋抬了起來。
正低下頭來看人的太子被錫若嚇了一跳,情不自禁地往後退了半步。旁邊立刻有人斥道:“大膽奴才!竟敢驚了太子爺的駕!”
錫若在心裏對那個狐假虎威的家夥揮了揮拳頭,臉上卻做出一副苦相來說道:“可是是太子爺叫我抬頭的呀。”同時心裏飛快地盤算怎麽度過眼前的難關。
“算了。”太子胤礽揮了揮手,似乎也覺得拿個十一歲的小娃娃出氣沒什麽意思,打量了錫若幾眼之後,不鹹不淡地扔下一句 “倒是生了一副好相貌”,便不再搭理任何人,帶著他那一堆隨從又浩浩蕩蕩地出門去了。
“哦耶,大難不死。”太子一走,錫若立刻從地上一躍而起,抬眼卻看見八阿哥在門邊上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不覺驚呆了。
胤禑卻從八阿哥身後急急忙忙地走了出來,拉住錫若的袖子問道:“我二哥沒有為難你吧?”錫若猜是這個小蘿卜頭跑去搬的救兵,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多謝你了。沒什麽事,倒把他嚇了一跳。”說著還扮了一個鬼臉。
八阿哥卻慢慢地走了過來,讓何可樂把胤禑帶了出去之後,臉上收起了那副微笑的神情,樣子有幾分嚴肅地說道:“以後在太子爺麵前要莊重些。他最不喜別人在他麵前不恭敬的。”
錫若連忙用力地點了點頭,隻差沒拍著八阿哥叫一聲“大哥,以後請你罩我吧!”了,什麽“八爺黨”、“太子黨”的,早被他扔到幾百年後的美利堅合眾國去了。管以後雍正要怎麽對付八阿哥呢,先讓他幫著把眼前太子這尊大佛對付過去了再說。潛意識裏他總覺得自己哪天一覺醒來就會再穿回到二十一世紀去,因此對這幾百年前兄弟鬩牆的糾紛,並沒有真正地在意――也許是不願去在意。
不知道八阿哥是被他那副兩眼冒心的狗腿表情感動了,還是真的和錫若脾性相投,總之在接下來的日子裏,這位日後的“八賢王”果真對他事事關照回護,以至於胤禑都嫉妒地說八哥對他比對自己還好。
可惜錫若正經應該狗腿的對象十四阿哥卻仍舊是那副趾高氣揚的霸道模樣,而且每次見他在八阿哥身邊跑前跑後的,就會一臉不快,不是板著臉把他叫過去嘀咕一頓,就是想出什麽名堂來支使他一番。錫若倒也懶得同他這初中生年紀的小屁孩較勁,總是樂嗬嗬地跑來跑去。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日子久了,十四阿哥也拿這牛皮糖一樣的家夥沒轍。再加上錫若本來就是大院裏的孩子王,摸魚掏鳥粘知了無所不能,連烤地瓜都會。兩人不止一次在明珠府的後院裏燒烤得烏煙瘴氣,臉上也是黑一道白一道的,十四阿哥卻捧著親手烤出來的地瓜吃得很香,到最後索性幫著錫若應付起師傅來,圖的不過是他能多點時間跟著自己出去野。
來到這裏之後,錫若有意識地臨過真正的納蘭錫若的字帖。好在正主兒隻是個十一歲的孩子,寫的字雖然端正漂亮,個人風格什麽的倒還談不上,所以很好模仿。而十四阿哥想必之前就和納蘭錫若幹過這種互相代寫作業的事,所以他們的字體竟是極像,連學都不用學了。
疑雲
錫若進了宮以後,因為下學晚,大半時間都是消磨在了上書房裏,紫禁城裏的其他地方都幾乎沒有機會去。隻有和他有親戚關係的那位惠妃曾把他叫進儲秀宮裏,仔細地叮囑了一番以後,才放了他出去。此外他就隻去過十四阿哥的住所了。
康熙時皇子都住在東西五所,按規定白天到上書房念書、放學後回所,到成年後才給予封號,搬到內務府分配給他的府邸。有時候兩個人在宮裏玩得昏天黑地,十四阿哥就索性讓錫若歇在了自己的住所。一來二去,十四阿哥住所裏的宮女和太監也就不拿他當外人了,加上他嘴又甜,手又鬆,荷包裏大把大把家裏特地給他備下來打賞的銀子,沒過多久,竟在東西五所裏混了個精熟。
在上書房所有的功課裏,錫若最喜歡的是騎射課和跟小太監們打布庫。隻有這時候他會忘記自己是在幾百年前的清宮裏,痛痛快快地流出一身汗來。有十幾年的柔道和空手道經驗作基礎,這些幾百年前的“軍事體育課”難不倒他。
不過他一直很奇怪自己沒有見著那位傳說中弓馬騎射俱佳的“拚命十三郎”。問起十四來的時候,他卻總是撇撇嘴不肯說,不過到最好錫若還是拐著彎地打聽到,原來此前十三阿哥跟十阿哥幹過一架,幹架的結果是沒有什麽後台支持的十三阿哥被康熙老爺子罰了禁足三個月,十阿哥卻安然無事。偏巧這時候老十三最大的靠山四阿哥胤禛又外出辦差去了,也就沒有什麽人真心為十三阿哥求情,於是一直被關到了現在。
“都是自己的兒子,老康同誌還真是偏心啊。”把給自己送東西順帶送情報的何可樂打發走了以後,錫若暗自想道,“看來電視劇裏那些狗血橋段也不全是杜撰的。那以後八阿哥和十四……”
“又發什麽呆呢!”後腦勺上挨了一記,不用回頭也知道是十四那個霸王到了。
錫若摸著後腦勺苦笑了一下,自然不敢把剛才想的東西說出口,心念一轉說道:“在想三個月前你幹嗎要把我踢下水呢。”
十四阿哥聞言瞪大了眼睛,一手指著自己的鼻尖說道:“你說是我把你踢下去的?”
錫若一愣,反問道:“難道不是你同我打鬧的時候把我丟下去的麽?”
十四阿哥用一副見鬼了似的表情盯著錫若看了半晌,臉上忽地湧起一陣怒色,嘎聲問道:“是誰說的?我找他去!”說罷頓足就走。
錫若見十四發狠,連忙伸手攔道:“別忙!是我自己瞎猜的。落水以前的事情我是真不記得了,還等著你這個唯一的見證人告訴我呢。”
十四哼了一聲,說道:“我說的,你肯信麽?”
“我信我信!我一百個相信!”錫若頭如搗蒜地說道。他知道這個小霸王吃軟不吃硬,眼前這架勢無論如何不能和他杠上,否則自己這輩子怕是都別想從他那裏知道落水事件的真相了。
十四發過脾氣,倒是靜了下來,黑瞋瞋的眸子眼不錯珠地盯著錫若問道:“你那天在池子裏看見什麽了?”
錫若聽得一怔,臉上也跟著露出疑問的表情來。十四阿哥見狀,竟史無前例地歎了一口氣,隨即凶狠地戳著他的腦門說道:“你那天不知道中了什麽邪,竟一門心思地往那池子裏鑽,爺使勁拉你都拉不住,還差點把自己填了進去!”
錫若極其不爽地拍開十四那隻用力戳著自己腦門的手,拚命忍住了抬手還他一記爆栗的衝動,同時安慰自己他隻是不喜歡以大欺小,絕對不是怕這小鬼那個大牌得過分的老爹,同時心裏卻不禁想道,“莫非真的納蘭錫若其實是自殺?可是他是明珠晚年才得來的兒子,闔府上下都當他是塊寶,在宮裏頭也有人照應,小小年紀的為什麽要想不開?”
一肚子的疑問讓錫若半天沒有說話。結果十四阿哥又踢了踢他說道:“你不會又想著去跳水吧?有什麽難辦的事說出來,爺替你辦!”
錫若聽見這句話,終於還是忍不住抬手給了十四阿哥一下,見十四被他打懵了以後,轉著眼珠子笑道:“我是那麽沒用的人嗎?等我知道是誰惹得他,呃,我跳水,自然會去修理他一頓!”
十四阿哥瞪大眼睛看了錫若一會,錫若也毫不示弱地瞪眼看了回去。跟他比眼力?不怕!柔道和空手道比賽裏修煉幾十年了。最後果然還是十四阿哥把眼睛別了開去,有幾分猶疑不定地說道:“我總覺得……你落水以後,跟以前不太一樣了。”
錫若心裏一緊,卻盡量做出不甚在意的樣子,彎腰揀了根草棍在嘴裏叼著問道:“哦?哪裏不一樣了?”
十四仍舊扭著頭說道:“你以前……怎麽說呢?不大出聲,更不敢同我和八哥他們這麽親近,碰見生人還容易臉紅,總之就是有點那個,呃……”
“懦弱?”錫若順著十四阿哥的話意問道。
十四阿哥轉過頭來,有些抱歉似的點了點頭。
錫若滿不在乎地一笑,隨即往樹蔭底下的草地上一倒,雙手交疊在腦後說道:“人總是會變的。”見十四仍舊有些轉不過彎來,便抬手拍了拍他的腿後彎,示意他也坐下來之後才又說道:“不過能不變的時候,還是不要變吧。你現在這樣挺好的。”同時在心裏想道,“等到你日後為了皇位,再和自己的親哥哥爭得死去活來的時候,卻是想不變也不成了。”想到這裏,他不禁又有些同情起十四來。
十四阿哥聽了這番話,先是一臉驚奇地望著錫若,過後臉色卻慢慢變得深思了起來,沉聲道:“這些話是誰教你說的?”
錫若對上十四阿哥那雙黑得發亮的眼眸,心中不由得一凜,便閉上了眼睛說道:“沒人教我,是我自己想出來的。”
十四阿哥卻還是不肯罷休,一把揪起錫若的前襟說道:“我認識的納蘭錫若,說不出這話!”
錫若睜開眼睛,那雙總人被說是桃花眼的眼睛眯了眯,卻又綻出一個痞痞的笑容來。十四阿哥看了一會,終是泄了氣,一鬆手,任由錫若又躺了回去。錫若“哧”地笑了一聲,片刻之後就沒動靜了。待到十四阿哥轉過頭再去看他的時候,才發覺他已經睡著了。冬日的陽光灑在他的頭上和身上,意外地有種寧靜的感覺。
十四阿哥愣了愣,過了一會也學著他躺了下去。
原來紫禁城裏的天,也可以是這麽高,這麽藍的。
夜探八爺府
十四阿哥被他額娘德妃叫了去。錫若想著已經好幾天沒回家,本想出宮回去看看,走到半道上卻被惠妃宮裏的宮女玉容叫住了,說是惠妃娘娘想叫他過去聊聊家常,隻好又跟著她去儲秀宮裏請安。
一進儲秀宮大門,門口守著的太監劉全兒立刻迎了上來,滿臉是笑地說道:“娘娘念叨爺好幾天了,特地讓我在這裏守著呢,說是來了就讓進。”
錫若嘻嘻一笑道:“這宮裏頭哪有我稱爺的份?不過還是辛苦你了。”說著把一個銀錁子塞到了劉全兒手裏。
劉全兒喜笑顏開地把銀子收好,旁邊的玉容卻朝他啐了一口道:“你這個見錢眼開的。爺這麽小,你也好意思討他的賞!”
劉全兒挨了玉容的擠兌,卻不以為意地笑道:“我討爺的賞,卻不是為了銀子,而是為了討個彩頭。”
錫若原本已經邁步要往宮裏走,聽見劉全兒這句話,又停下來問道:“哦?這又怎麽說?”
劉全兒也是嘻嘻一笑道:“我們主子娘娘都說了,爺大難不死,必是個有後福的。爺打賞我的東西我都好好地留著呢,隻盼著多少沾點兒爺的福氣!”
“你可真是會說話。”錫若搖著頭又笑了起來,心裏卻想道,“可惜你說的那個納蘭錫若卻是個倒黴鬼,如今魂兒都不知道飄到哪旮旯裏去嘍”正舉步要走,劉全兒又忽然趕了上來,低聲道:“良妃娘娘和八爺也在裏頭。”
錫若挑了挑眉毛,倒也不以為意。他早聽何可樂說過,八阿哥的生母良妃出身微賤,當年是給皇家洗衣服的,所以他自小是由惠妃撫育成人的,良妃有事沒事就往儲秀宮裏跑,無非是多想兒子幾眼。不過每當錫若見到那個溫存隨和的八阿哥提起他額娘時那種隱隱心痛的眼神,就會覺得心裏不太舒服。說起來,他倒還真見過良妃本人。
想到這裏,錫若不由得加快了腳下的步伐,來到儲秀宮正門前時,略微定了定神,方才抬腿跨過了儲秀宮的門檻。
“奴才納蘭錫若給兩位娘娘、八阿哥請安。娘娘吉祥,八爺吉祥。”錫若一邊熟練地甩著馬蹄袖請安,一邊在心裏吐槽了自己一句。如今這請安磕頭的動作是越來越順溜了,果然周邊環境的力量不可小視。
“旺哥兒來了,進來吧。”屏風後麵傳出惠妃的聲音,叫的卻是那個讓錫若吐血的小名。
“旺哥兒?”坐在外間的八阿哥扯了扯嘴角。錫若恨不能儲秀宮地板上突然現出個狗洞來,好讓自己順勢滾進去。
屏風後麵卻又傳出一個清甜細膩的女子聲音說道:“這名字好。雖然土了點,意思卻是極好的。”
錫若聞言不覺一愣,這就是良妃的聲音?聽起來分明是個妙齡女子嘛。他下意識看了八阿哥一眼,卻見他麵上雖仍舊是淡淡的,到底還是有一絲掩飾不住的歡喜之色跳躍出來,就知道屏風後麵的必定是良妃無疑了。
這時惠妃卻又發話了,“把這勞什子的屏風撤了吧。這裏一個是我娘家的小弟弟,一個是我一手帶大的,要這麽多虛禮做什麽?”
錫若嘴角不禁抽搐了一下。小弟弟?惠妃娘娘,您實在,太邪惡鳥……不過下一刻他立刻被屏風後麵的人吸引了目光。
長圓臉的那個是惠妃,他認識,可是旁邊端坐的那位美人,難道就是八阿哥的親娘?眼見美人對著八阿哥柔柔一笑,再轉頭看八阿哥那幸福得冒泡的表情……靠,這家夥福氣實在是太好了!雖然平時認他做帶頭大哥,此時此地還是忍不住要鄙視他一把!為啥自己的老媽就隻會拿著雞毛撣子追在兒子後邊打呢?老天爺你實在太偏心眼兒了!
接下來的對話其實千篇一律。無非是老康同誌的兩位後宮成員詢問他們的飲食起居,上書房功課如何,八阿哥的差辦得怎樣等等,惠妃自然又問起了錫若家裏的情況。他最近其實回家很少,不過還是挑著好聽的話胡謅了一頓。快到飯點的時候,因為後宮不能隨便留飯,所以錫若就和八阿哥一道辭了出來。
出了儲秀宮以後,錫若忍不住長長地伸了個懶腰。白天在上書房裏正襟危坐了一天,剛才在兩位宮妃麵前也是不敢亂動,早把給他憋壞了。
八阿哥見狀便笑道:“看不出來你還挺會哄人的。”
錫若聞言,停下了伸懶腰的動作,斜眼看著八阿哥問道:“怎麽見得我就是在哄人?”
八阿哥屈起中指輕輕地敲了錫若的腦門一下,說道:“這三月來你有多少時間是在和十四弟瘋跑,你自己心裏有數。偏偏說起自己家裏的事來,還有板有眼的,就跟真的似的。我就不信那個何可樂能把那麽雞毛蒜皮的事都一一說給你聽。他要真敢這麽囉唆,還不早被你一腳踹出紫禁城去了?”
“嘿嘿……”錫若摸著鼻子訕笑道,“果然還是老大了解我。”
八阿哥早已習慣了他那些古怪的稱呼,也不以為忤,抬頭看了看天色之後,向錫若說道:“你這會兒回家有些晚了,十四弟今天又在德妃娘娘那裏,多半是要留飯的。你不如跟著我回府去吧,明天還能一道來上書房。你家那邊打發個人回去說一聲就是了。”
錫若聽得眼睛發亮,連忙點頭答應。傳說中華麗的八爺府,我來參觀啦,哈哈!
等兩人回到八貝勒府,已是掌燈時分。八阿哥一邊走,一邊吩咐廚房在東麵暖閣裏擺飯,說是今天要宴請一位小客人,倒讓錫若聽得有些汗顏。他在二十一世紀的年齡其實比八阿哥還要大,現在卻似乎真的被他當作弟弟一般疼愛了。
錫若在等飯的時候,忍不住四處走動著打量這座貝勒府邸,隻覺得這座宅子布局精巧,四周的陳設盡管富麗堂皇,卻又絲毫不讓人覺得俗氣,還有不少這時候應該是很稀罕的西洋物件,不覺暗自點頭。跟著他來的何可樂也是一副豔羨不已的神色,隻差沒有流口水了,結果被他踹了一腳趕到外麵去了。
等到入席坐定了之後,九阿哥胤禟和十阿哥胤礻我又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錫若隻好又離席去請安。九阿哥和十阿哥在看見錫若的時候也很是驚訝,不過隨後也就把他撂到了一邊,隻管自己聊自己的。錫若心知他們兩個嫌自己礙事,便飛快的扒完了碗裏的飯,隨即宣布自己要去逛八爺府的花園消食,把八阿哥還給了他那兩個戀兄癖發作的弟弟。
不想八阿哥卻執意要所有人同逛,真讓錫若有點受寵若驚的感覺。於是飯後他又在兩道“你很礙事”的目光追殺當中,由此間的主人親自陪同,圍著八貝勒府的池塘繞起了圈。
三圈過後,錫若實在受不了背後那兩股深重的怨氣,借口自己明天要早起,飛快地逃離了那兄弟三人組之間劈哢劈哢激閃著愛的火花的磁場。
走出去一段,錫若回過頭看了那三個仍然聊得興致勃勃的人一眼,心想原來“八爺黨”這麽早就已經成型了,卻不知那“四爺黨”裏的兩人又是什麽模樣?猛地又想起那天早上太子看自己的眼神,想來現在自己也鐵定是被劃到“八爺黨”的陣營當中了。宮裏人多口雜,今晚自己借宿在八爺府一事,應該也會很快傳開,卻又不知是福是禍了。
一想到這,錫若心裏忍不住又煩悶了起來,尋個理由遣開了跟隨自己的小廝之後,錫若運了運氣,指著月亮大喊了一聲,“般若菠蘿蜜!”
一陣冷風吹過。
錫若苦笑著搖搖頭,自言自語道:“果然沒有月光寶盒還是不行。”
“嘻嘻”一聲,傳出的卻是女子笑聲。錫若前後左右看了看,卻沒發現有女子的蹤跡,“轟”地一下隻覺頭皮發麻。莫非這八阿哥府裏……鬧鬼?!
漂亮的“女鬼”
錫若戰戰兢兢地問道:“誰?是誰?出……出來!”
這時另一個女子的聲音又說道:“這小孩倒是有趣得緊。”
先前那女子的聲音卻道:“我看他是傻得緊。別是得了失心瘋吧?”
兩個女子的聲音忽遠忽近地飄蕩著,讓錫若頭皮一陣陣發麻。自打他被莫名其妙地扔到清朝來以後,便對自己打小接受的唯物主義科學理論產生了深刻的懷疑,這會別說是有鬼,就算是突然蹦出個孫大聖來,隻怕他也不會覺得過分驚奇,沒準還會衝上去管他要月光寶盒呢!
話雖這麽說,錫若卻寧願自己現在撞上的孫大聖,而不是什麽鬼魅邪祟之物。他強自定了定神,心裏不停地念叨著“般若菠蘿蜜”,卻站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過了一會,旁邊的樹叢裏一陣“悉索”作響,卻突然鑽出兩個人來,竟是兩個臉色發白的女子。
錫若嚇得往後麵跳了一步,臉色煞白地問道:“你們……是人是鬼?”
走在前麵的女子聽得臉色一變,叱道:“大膽!你是哪家的小奴才,竟敢冒犯八福晉!”旁邊那個女子亦是微現怒容地看著錫若。
錫若皺了皺眉頭,暗道誰讓你們半夜三更地出來嚇小爺,還把臉塗得跟鬼一般地白?
“還不給福晉請安?”先頭那個女子又尖著嗓子擰著眉毛喊道。錫若覺得自己都能看見她臉上的白粉“撲簌簌”地往下掉。所謂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看著小爺今天在你家白吃白住的份上……他歎了口氣,一甩馬蹄袖準備又來一次熟練的請安兼自報家門。
這時八福晉卻突然轉了臉色,看著錫若懶洋洋的麵孔問道:“你是納蘭家的?”
錫若一怔,見旁邊的白粉女又要發飆,連忙答道:“回福晉的話,奴才是納蘭錫若。”同時就著抬頭的機會瞟了八福晉兩眼,隻見她一張標準的美人瓜子臉,柳眉杏眼,臉上的妝也沒有旁邊那位這麽恐怖,倒是個實打實的美人。
錫若暗道八阿哥可真是好福氣,自己的額娘是美人,娶的老婆居然也是個大美人。隻是他這老婆大人看起來可沒有她的婆婆那麽可親,始終保持著居高臨下的態度傲慢地打量著錫若,過了一會才慢悠悠地說道:“跟納蘭貴主兒長得倒是有幾分相像。”說著臉色也和善了些。
錫若連忙稱是,心想那惠妃也是個美人,她這麽說,自己一點兒也不吃虧,不免又有幾分得意。
那八福晉左覷覷右瞅瞅,忽然又問道:“今年多大了?一個人在這裏做什麽?”
錫若心道:“靠,怎麽跟我騙十五阿哥的時候一個德性?”
他早聽說這八阿哥的福晉郭絡羅氏是安親王的外孫女,卻是厲害得緊,自己既然認了八阿哥做老大,那這老大的媳婦是萬萬不能得罪的,於是自己先在心裏嘔了一把,臉上卻裝出天真“凍”人的表情說道:“福晉姐姐,我今年十一了。今天下學跟著八爺過來玩,一時走丟了。”想了想,又順手拍了一記馬屁道:“福晉姐姐長得真好看,我剛才都看傻了。”
旁邊那個白粉女一聽卻笑出了聲來,有些諂媚地朝八福晉說道:“姐姐,我看這小子嘴倒是挺甜。”八福晉臉上也是笑意盈盈,看著錫若的眼神也柔媚了許多。
錫若一見暗想道,“果然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小寶哥誠不我欺。唉,早知道要穿越到清朝來,就隨身帶上本《鹿鼎記》參閱了。到底人算不如天算哪……”
這時八福晉又問道:“我聽說八爺最近和十四阿哥的一個伴讀走得很近,是不是你?”
錫若立刻做出誠惶誠恐的表情回道:“不敢當。隻是八爺不嫌棄罷了。”
八福晉看了看錫若過來的方向,又問道:“八爺還在暖閣裏?”
錫若應道:“是啊,正和九爺十爺說著話呢。我也插不上嘴,就先告退了。”
八福晉剔了剔自己的長指甲說道:“看你倒是個伶俐的。以後八爺身邊有什麽動靜,也機靈著點。八爺不會虧待你的。”
“這就替你老公收小弟啦?可惜他已經先收下嘍。”錫若在心裏做了個鬼臉,恭恭敬敬地應了聲“是”。
旁邊的白粉女也幫腔道:“我們家八爺模樣脾氣都是一等一的好,難免總有些個沒眼色的想要攀這根高枝兒。你要是看見了,可得攔著點。福晉也不會虧待你的。”
錫若心道:“跟個十一歲的孩子說這種事情,你不覺得慚愧麽?好歹也還是祖國花朵、大清朝的幼苗哇!”見白粉女提到八阿哥時那副恨不能以身相許的模樣,便又掛上天真的表情問道:“那姐姐喜不喜歡八爺?我若是看見姐姐跟八爺說話,要不要報告給福晉呢?”
“你……!”白粉女被噎得說不出話來,轉眼看見八福晉一臉不悅地看著自己,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伸手便想來擰錫若的嘴。
錫若心中暗笑,臉上卻做出驚慌不已的表情,一偏頭避開白粉女的爪子,撒腿就往剛才出來的暖閣方向跑,一邊跑一邊大喊:“八爺救命!”
那個白粉女見狀又急又氣,連忙也邁步追了上去,嘴裏狠狠地罵道:“你給我站住!”
“站住好給你掐麽?少爺才沒這麽笨呢?”錫若一邊跑一邊回身做了個鬼臉,滿意地看見白粉女臉上的粉又“簌簌”地掉了一層。不想樂極生悲,一腳踩在了花園的門檻上,緊接著便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我讓你跑!”那白粉女顯然沒有纏小腳,幾步趕上來揪住錫若的領子就想開掐。錫若用眼角瞟到八阿哥和九阿哥、十阿哥正往這邊走,眼睛一閉放開嗓子喊道:“老大,救――命――啊――!”
“住手!”八阿哥的嗬斥聲果然應聲響起。
錫若滿意地睜開眼睛,卻仍舊坐在地上等著看好戲。八阿哥親手拉了他起來,又轉頭朝那白粉女斥責道:“他是我請來的客人。怎麽這麽沒規矩?”
白粉女露出一臉委屈的神情說道:“姐夫,是他先說……”
“我說什麽了?”錫若睜大一雙桃花眼,萬分無辜地看著白粉女的臉慢慢變紅,又由紅變青,最後一跺腳哭著跑開了。
十阿哥立刻哈哈大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說道:“還是頭一回看見小月兒連話都說不出呢!有趣有趣!”一副十足解氣的樣子,看來平常也沒少受白粉女的欺負。
“小丫頭片子,連聶小青一半的道行都沒有。跟我鬥?還是省省吧!”錫若洋洋得意地想道,不想一抬頭卻看見九阿哥犀利的目光,連忙低下頭斂了笑意。
“八哥,我看以後你這府裏,是要加倍地熱鬧了。”九阿哥若有所指地說道。
八阿哥隻是淡淡地笑了笑,又問錫若摔得疼不疼。錫若一邊任由他拍著自己身上的灰塵,一邊暗想道,“這九阿哥果然厲害,不愧是組織裏的老二,看來以後也得多留神了。不然他在老大麵前吹吹什麽逆風,自己在紫禁城裏不就沒人罩了?反正自己在這裏能混一日是一日,那些能讓自己腦袋搬家的大人物還是少惹為妙。”
一想到這,錫若又想起這朝代裏最大的BOSS康熙和隱藏的終極BOSS雍正自己都還沒見著呢。他的小心肝不禁又抖了兩抖。眼下一個九阿哥都可以讓他心驚膽戰半天了,要是換了那兩位正主上來,他會不會直接被KO,連個秀演技的機會都沒有?
“你很冷嗎?”八阿哥看著突然發起抖來的錫若問道。
“我……啊!”靠,老大表示關心耶,趕緊回魂。立正,站好,表情嚴肅地答道:“回八爺的話,我不冷。”
八阿哥摸了摸他的頭,伸手招過循聲而來的何可樂,吩咐道:“送你們爺過去好好安置。明兒個還要早起上書房去呢。”何可樂連忙答應了一聲,上來就想領著錫若往外走。
一旁的九阿哥卻挑著眉毛笑道:“八哥對這位小舅舅倒真是妥貼得緊。我這個做弟弟的看得都要嫉妒了。”
“戀兄狂!”錫若在心裏吐槽了一句,心裏對九阿哥的顧忌倒去了幾分。終究也還是個半大不小的孩子啊……也就不再磨蹭,拱拱手便跟著何可樂會周公去了。
拚命十三郎
第二天清早。
胤禩早早地便梳洗完畢,特地繞到錫若住下的“荷風軒”來找他去上書房,結果大老遠就聽見一句,“不要把前麵的頭發全部剃光啦!這樣簡直出門都不用帶燈籠了,我手裏捏根蠟燭,就是現成的燈籠!”
胤禩聽得又詫異又好笑,在門外輕咳一聲,推開房門進去,果然看見錫若正扭頭對著給他剃頭的何可樂張牙舞爪。他想了想,靠在門邊幽幽地說道:“留發不留頭,留頭不留發……”
“哇啊!”錫若從板凳上一躍而起,見進來的是八阿哥,連忙點頭哈腰地說道,“開個玩笑,開個玩笑而已,老大您不用當真,哈哈……”
胤禩嘴角也扯出個笑,見錫若收拾的差不多了,竟上前去牽了他往外走。錫若被他突如其來的親密舉動嚇了一跳,抖了一下之後小心翼翼地叫道:“八爺?”
沒人回答。
他不死心,又試探著叫道:“老大?”
胤禩頓住腳步,瞟了錫若一眼說道:“再不走就誤了早課了!”
“是是是。”錫若一縮脖子,隻得接受被一個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哥哥”拉小手的事實。他抬頭覷了覷八阿哥的臉色,心裏掂量了一下問道:“你心情不好?”
八阿哥的步子又是一頓,拉著錫若的手緊了緊,過了一會才說道:“以後別去招惹福晉那邊的人了。”
錫若聽得一默,猜測大概是昨天那個白粉女被自己氣哭了以後,跑去找八福晉惡人先告狀了。看來這八阿哥“懼內”的名聲,並非空穴來風。他雖有些不以為然,卻也不想給八阿哥惹麻煩,就點頭答應了下來。八阿哥於是又緊了緊拉著他的手,一路牽著他上了馬車。
到了上書房,兩人方才分手,仍舊是先學蒙古語二句,然後拉弓箭數次,活動一下;接下來學習滿語,讀滿文二刻(大約相當於現在的半小時);最後學習主課漢語。錫若上了這幾個月的課,已經漸漸習慣了這裏的節奏,除了滿語和蒙語還需要惡補以外,漢語課倒是可以勉勉強強地跟上。好在八阿哥關照過這裏的師傅他“身體弱”,又生過一場大病,打板子罰站這種事他還沒碰上過,頂多不過讓他多抄幾遍課文罷了。反正有十四阿哥幫忙,倒也不是什麽特別讓人頭疼的事。
好容易熬到下午的騎射課,錫若剛一走到上書房的台階上,就看見十阿哥正和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烏眼雞似的互相等著,八阿哥和九阿哥在一旁解勸,其他的阿哥們卻隻是在一旁看著,明顯不想趟這混水。細看那少年的眉眼,卻和十四阿哥很有幾分相似。
錫若隱隱猜到了幾分,連忙下了台階,走到正抱臂觀看的十四阿哥身後扯了他一下,悄聲問道:“這是十三阿哥?”
十四阿哥回過頭來看了錫若一眼,點點頭又轉回去看戲。錫若見狀不禁皺眉道:“你就這麽看著?”
十四阿哥冷聲道:“他倆的事情我可管不了。除非是我四哥……”
錫若還想說什麽,卻聽見十阿哥從鼻子裏哼出來一聲,甕聲甕氣地說道:“老十三,別以為四哥回來了,你就能和你十哥挺腰子!我還是那句話,你就是匹欠管教的野馬駒子!”
十三阿哥胤祥臉色一變,罵了聲“混賬話!”就朝十阿哥猛撲了過去。
錫若卻聽得心頭大震。他清楚地記得父親去世之後,自己也被人這樣罵過,當時的感覺是臉上和心裏都能燃起火來,要不是有曉光攔著,他可能就會鬧出大事來。
眼見十三阿哥朝十阿哥撲過去,旁邊的皇阿哥們卻都是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模樣,錫若心頭猛地一陣火起,想也不想地從十四阿哥身後衝了出來,一把抱住十三阿哥的腰身大喊道:“不能動手!”
他這一聲驚天霹靂大喊讓所有人都愣住了。十三阿哥停了一下,又拖著他使勁地往十阿哥那邊拱。錫若此時人小力弱,哪裏能拖得住,急得回頭朝十四阿哥大吼道:“還不過來幫忙?!”
十四阿哥呆了一下,終是走了過來,跟錫若合力拖住了十三阿哥。那邊八阿哥和九阿哥也攔下了魯莽的十阿哥。
十三阿哥掙了幾下沒掙脫,終於冷靜了下來。他低下頭看著幾乎已經掛在自己身上的錫若,眼中掠過一絲驚訝之情,澀聲道:“你是……”
錫若見場麵已經控製住,便抹了一把額頭上急出來的汗珠,仍舊拽著十三阿哥的袖子,順勢朝他“啪”地一打馬蹄袖,朗聲道:“奴才納蘭錫若,是十四阿哥的伴讀。給十三爺和阿哥們請安!十三爺吉祥,各位爺吉祥!”他特地在“吉祥”二字上麵加重了音調,因此聲音聽起來竟是格外地硬氣。
十三阿哥仿佛聽懂了錫若話裏的意思,抽抽嘴角,朝十四阿哥說道:“行了,十四弟。放手吧。我癡長了幾歲,竟還不如他明白。”等到十四放開了手,十三阿哥竟親自上去挽了錫若起來。
“謝謝你。”
錫若聽見耳邊的這句低語時,隻覺心裏一燙,便搭上十三阿哥伸過來的手,重重地握了一下,抬起頭,看見的是一雙火熱的眼睛,裏麵卻再無半點暴躁狂亂之色,唯餘一片清明。
“這真是個人物……”錫若默默想著退到一旁,抬眼卻被對麵八阿哥的目光刺了一下。他垂下眼睛,心裏第一次有了些茫然。
周圍的皇子們見事情了結,也都三三兩兩地散去了。
十四阿哥一把拖了錫若到習武場的一角,見四周都沒人了,才看著錫若說道:“你這是怎麽了?平常明明是個見了麻煩連躲都躲不及的主兒,今天卻忽喇巴轉了性了?十哥和十三哥兩個鬧起來,連我們這些兄弟都是不敢輕易勸的。你倒好,自己就朝這兩個大炮仗撲過去了,偏還倒向了老十三!這會子九哥十哥還不知道在怎麽埋汰你呢。”
錫若默了一會,悶悶地說道:“沒娘的孩子,可憐!你十哥不該欺負他!”
“呀嗬?”十四阿哥一把捏住錫若的下巴,迫得他仰頭看著自己方才說道,“你今天是鐵了心地要向著老十三了?你到底是誰的伴讀?說!”
錫若眯起眼睛看著身前的小霸王,壓了壓心頭的火氣,臉上又湧起平常那種憊懶的笑容來,語氣輕快地答道:“自然是十四爺您的。”心裏卻想道,怎麽這些皇阿哥個個都是一副強搶民女的德性?呸,呸!小爺不要做民女。小爺要作惡霸!
十四阿哥的眼神黯了一下,捏著錫若下巴的手竟有些抖,隨即像是泄憤似的猛地甩開了手,帶得錫若的身子都朝他使力的方向歪了一下。
錫若苦笑著摸了摸自己兩度遭殃的下巴,琢磨著大概很快就要被捏出個《葫蘆兄弟》裏蛇精似的三角臉來,卻聽見十四阿哥惡聲惡氣地說道:“以後你就老老實實地跟著我身邊,別再四處去惹禍了!”
錫若心道,“我要是成天跟在你旁邊,那才真是惹禍呢。上回烤地瓜,差點沒把明珠府的後花園給燒了,挨了揆敘好一通暴捶。”不過這話他現在無論如何也不敢說出口,便使勁地點頭,隻求快快地轉移開這個小霸王的注意力。
十四阿哥悶哼了一聲,挽起弓箭射了兩下,就在錫若以為他終於撂開了手的時候,卻忽然問道:“今天跟十哥打架的人如果是我,你會撲上去攔著嗎?”
錫若怔了怔,心想今天這小霸王到底是怎麽了,見十四阿哥又瞪自己,連忙老老實實地答道:“應該會吧。我在這兒跟你是最熟的了,不幫你幫誰?”
十四阿哥聞言麵露喜色,過了會又捏緊了手裏的弓箭說道:“我就不明白我四哥,為什麽單隻護著老十三呢?他今天剛從外邊辦了幾個月的差回來,頭一件事就是去把老十三接了出來,跟我卻連個照麵都沒打上……”
錫若這才明白十四阿哥不自在的根源了。原來小家夥竟是吃醋了。他想了想,舉起手拍拍十四的大腦門子,安慰道:“沒準兒你四哥跟我一樣,隻是覺得他可憐罷了。你不是還有你額娘嗎?八阿哥他們不也向著你?”
十四阿哥愣愣地看著錫若,見他拍著自己的腦門笑個沒完,這才回過味來,一把揮開了錫若的爪子,重重地說道:“你也得向著我!”
“嗻――”錫若故意拉長了音調,露出一副標準的狗腿嘴臉來。
十四阿哥一個沒繃住,終究還是笑了起來。
有仇不報非君子
“人生短短幾個秋哇,不醉不罷休。東邊我的美人哪,西邊黃河流……”
某日,穿越時空而來的某人哼著不甚高雅的小調,在和一堆阿哥們打過招呼之後,一步三晃地進了上書房裏伴讀的隔間,結果卻發現自己平常坐著的位置已經被人霸占了。
課室裏的人一見到他走進來,都立刻安靜了下來。
錫若眯起來桃花眼,打量了正騷包地坐在自己的課桌上,擺出一副“春光乍現我最風流”造型的老兄一會,就視若無睹地朝課室後邊走去,自己找了張空餘的桌子,把覺羅氏親手縫製的愛心書袋放下了,正要拉開椅子坐下去,一柄折扇卻壓住了他放在課桌上的手。
錫若慢慢慢慢地抬起頭來,朝那位“我最風流”老兄燦然一笑,說道:“早。”
對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下意識地也跟著說了句,“早……”隻是話剛出口就愣住了。
錫若不等那位仁兄發話,又瞄了瞄壓著自己手背的扇子,點頭道:“現在是冬天。”
“啊?是……”
“大冬天的搖扇子,你是不是有病?”
課室裏立刻變得落針可聞,仿佛那十幾個還在呼吸的大活人都變成了小倉鼠。
“我最風流”老兄臉上明顯掛不住了,卻不知何故沒有發作起來,反倒拋給錫若一個讓他雞皮疙瘩掉滿地的眼神,忽地湊近錫若,壓低了嗓音說道:“午飯後我在原來那片小樹林等你。”說著還在錫若腰上摸了一把。
錫若身子猛地一彈,感覺就像是一條細蛇爬進了自己的領口。那位公然吃他豆腐的老兄卻仿佛對他的表現很滿意,殊不知錫若現在滿腦子裏都是N十八禁、少年兒童不宜的R級暴力畫麵。
剛巧這時候書房師傅進來了,“我最風流”老兄大搖大擺地走回了他霸占的錫若原來的位置,其他人卻都對錫若露出同情的眼神來。
錫若咬咬牙,慢慢地吐出一口氣來,強忍著坐下了。熬到早飯時分,他幾步衝進下屋,一把揪起何可樂問道:“那個坐在我座位上的王八蛋是誰?”
何可樂探頭朝書房裏張望了一眼,立即露出害怕的神色來,卻攢眉咬牙地不肯說話,見錫若提拳要打,這才委委屈屈地說道:“那是安親王家的固山貝子希睿。”
“靠,什麽破杯子?希睿?我還希曼哪!”錫若壓低了聲音怒罵道,還一臉嫌惡地用力搓了搓腰上被希睿摸過的地方。
何可樂見他這樣,便猶猶豫豫地問道:“希睿貝子……呃,杯子杯子,他是不是又對爺……”
錫若停下搓著腰眼的手,眯縫起桃花眼問道:“你知道他對我動手動腳的事?”
何可樂膽怯地望了錫若一眼,下一刻卻說出了差點沒讓錫若氣炸了肺的話來,“爺忍一忍就過去了。安親王家的貝子,我們得罪不起……”
“又是安親王家的。還真是冤家路窄……”錫若咬牙切齒地想道,“納蘭錫若投水自盡,隻怕和這畜牲脫不了幹係。”他一轉頭看見何可樂那張諂笑的麵孔,更覺氣不打一處來,猛地端起手裏的酸梅湯,沒頭沒臉地就朝何可樂潑了過去。
十三阿哥胤祥剛好走進屋來,見到這副情景不禁皺眉道:“你這是在跟誰慪氣呢?”
自打錫若上次勸架解圍之後,胤祥便時常鑽到這屋裏來找他,免得又和十阿哥對上了。兩個人年歲相差不多,一來二去也混得極熟。錫若雖然知道八阿哥和十四都不喜歡自己和胤祥走得太近,可是他實在沒法拒絕這天性率直豪爽的十三阿哥的好意,便隻能盡量避免在他們麵前同胤祥交好。十三阿哥倒也不以為意,反倒常說同他一塊,比跟自己那些兄弟們在一起,卻是自在得多了。
錫若見胤祥走進來,眼睛立刻一亮,趕了何可樂出去之後,朝胤祥問道:“你願不願意幫我個忙?”
胤祥笑道:“你又想出什麽鬼點子來了?我被關的時候都聽說了你跟十四弟的光榮事跡。兩個小壞蛋這些日子簡直把皇宮裏攪得雞犬不寧,還差點把明珠府給燒了。”
錫若幹笑了一聲,隨即臉色又陰沉了下來,問道:“這回是再正經不過的事。你說幫還是不幫吧。”
胤祥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點點頭答應了。錫若立刻從炕上溜了下去,走到他旁邊嘰嘰咕咕地說了起來……
午飯過後。
希睿貝子依照自己和“佳人”的約定,哼著小曲心情燦爛地來到了小樹林。他所認識的納蘭錫若容貌秀美,卻羞怯內向,以往無論他提出何種過分的要求,納蘭都隻會含淚答應。
雖說他最近一直跟隨阿瑪出外差,有段日子沒見到這小納蘭了,又聽說納蘭生了一場大病,原想著那張漂亮的小臉會變得有些憔悴,可是等他真見到這病後的納蘭,卻不覺有幾分驚豔之感。那雙以往總是低垂閃避的桃花眼裏,竟出現了以往從未見到過的神采,對於他的輕薄也是不軟不硬地頂了回來,讓他心裏越發癢癢了起來。
他本來還擔心這起了變化的納蘭,不一定會準時赴約,結果卻在約定地點一眼瞄見了那個斜靠在樹上,神情慵懶的人,甚至在瞧見他之後,還朝他勾了勾手。希睿失魂落魄地朝美人飛奔了過去,等走近了看,越發覺得這納蘭眉目如畫,尤其那雙眼睛簡直勾魂攝魄,讓他垂涎三尺。
“我的小錫兒……”希睿跟中了邪似的想要去摸錫若的臉,卻忽略了他眼底那抹倏忽閃過的厲芒。
錫若見希睿朝自己撲過來,一閃身便避了開去。希睿以為他在和自己開玩笑,正想笑著轉身,冷不防屁股上卻挨了一下,往前跌了個狗吃屎。他大怒著想要回身,去不想一個布袋從上麵當頭罩下,隨即拳腳便如同雨點般落在了他的身上,直打得他哭爹喊娘,漸漸隻有出來的氣,沒有進去的氣了,最後索性兩眼一閉,直接昏死了過去。
三日後。
“哈哈,痛快!有仇不報非君子!”納蘭錫若躲在皇宮的一角,捶著床笑道。他的共犯十三阿哥瞄了他一眼,搖頭道:“那家夥竟敢惹上你,真是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獄無門闖進來。不過我們這次鬧得有些大了,要不是四哥出麵暗地裏擺平,我們恐怕也很難過得了這關。”
錫若揮揮手說道:“你放心。真要是追查起來的話,我絕對不會把你供出去的。希睿那小王八蛋幹的這齷齪事,我料他也沒膽子向安親王提起。再說惠妃娘娘還是我從堂姐呢,他就算真的一口咬定是我幹的,也未必能討著什麽便宜。怎麽看都是我比較像受害人吧?”
十三阿哥驚異地看了錫若一眼,說道:“我沒想到你竟有這等膽色和思量。看來四哥果然說的不錯。”
“哦?他說什麽了?”錫若一聽未來的雍正帝對自己還有考語,立刻關切地豎起了耳朵來。
胤祥忍笑看了他一眼,故作嚴肅地說道:“他說你就是個扮豬吃老虎的。”
“噗……哈哈哈哈!雍,呃,四爺簡直太幽默了,這麽現代的詞他居然也會!四爺,你是我的偶像!”
“幽默?現代?偶像?”胤祥疑惑地看著笑得在床上打滾的人。
“咳……”錫若笑夠了以後,從十三阿哥的床上坐直了身體,想了想又從床上溜了下來,鄭重其事地朝十三阿哥做了個揖說道,“多謝你了。”
胤祥毫不在意地擺了擺手說道:“我拿你當朋友,以後這個謝字就別再提起了。”
錫若點點頭,笑道:“那我就把它放在心裏吧。”
胤祥也衝著錫若笑了笑,忽然說道:“對了,我四哥說想見見你。”
隱藏BOSS登場
“喂,就算我四哥天生異像,你也犯不著一直對著他流口水吧。”德妃的寢宮裏,十四阿哥一臉不快地看著自己的伴讀說道。
“天生異像?十四弟,我這應該叫相貌出眾才對吧?”某個據說冷麵冷心的人繼續說著凍死人不償命的冷笑話。
他們兩個的額娘則是一臉無奈地坐在長春宮的主位上,一副不知道拿兩個寶貝兒子怎麽辦好的表情。最後還是十三阿哥在她的眼神示意下輕咳了一聲,忍著笑意對四阿哥介紹道:“四哥,這就是十四弟的小伴讀,納蘭錫若。”
“伴讀就伴讀,幹嗎加個小字?我的實際年齡說出來怕嚇死你!”錫若朝天翻了個白眼想道。
未來的雍正皇帝表情嚴肅的盯著他看了一會,最後一字一句字正腔圓地說道:“你果然很有豬相。”
……
“哈哈,額娘,快給我揉肚子!”
“我的兒啊……”
“主子,奴婢,奴婢要告退一下……”
“奴才,奴才也是!”
“四……哥……”
一屋子原本坐得端正、站得筆直的人,霎時間變得東倒西歪。納蘭錫若抽了抽嘴角,卻是想哭又想笑。他跟雍正這個隱藏的大BOSS,果真八字不合麽?
在一屋子全無形狀的人中間,隻有未來的雍正大人依舊鎮定自若地說道:“聽說你跟十三弟、十四弟還有八弟他們都交好,小小年紀,卻也難得。”
屋子裏頓時安靜了下來。
納蘭錫若在四阿哥逼人的注視下,無意識地舔了舔嘴角。十四阿哥也別開了視線,有意無意地擺弄著玉佩上的穗子。十三阿哥則是有些緊張地在四阿哥和錫若之間來回掃視。德妃挨個看了他們一眼,端起茶盅撥了撥水麵上的沫子。
過了一會,卻見錫若臉上浮現起一個輕鬆的笑容來,聳聳肩答道:“四爺不是說了?奴才是扮豬吃老虎的主兒麽。大約是阿哥們都喜歡吃豬肉和看著豬自作聰明吧。偶爾逗個悶子也是好的。”
此言一出,連德妃都忍不住停了手來看他,細細地打量了錫若一番之後,朝四阿哥說道:“這孩子可真不一般。往常他這歲數的孩子見了你,都是噤若寒蟬的,就連你親生兒子見了你這阿瑪,也跟老鼠見了貓似的。他倒是能跟你一唱一和的。”
“額娘,兒子這張臉,有那麽難看麽?”
咳咳咳……未來的雍正大大,能不能請你不要再講這種讓人忍到內傷的冷笑話了?這樣子實在太不人道了。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滿清之大酷刑之一?!
不過自打和未來的大BOSS雍正不太成功地會晤了一番以後,十三阿哥告訴錫若,四爺對他的印象不壞,讓他有空去四貝勒府裏玩。錫若摸了摸自己脖子上邊的那顆腦袋,似乎覺得那裏又長得更牢靠了一些。
不過一直到現在,他都沒有逮到機會仰視一下目前這裏真正的後台老板――康熙大大。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他就在上學、回家、串門和偶爾跟十四一道捉弄太監宮女們當中,迎來了康熙四十年的新年。
“聶小青,你到底在哪裏呀?”從除夕起就一直待在明珠府裏的納蘭錫若,無聊得恨不能數自己的手指頭玩。因為皇子們在這幾天都是極忙的,他驟然失去了十四和十三這兩個玩伴,才突然發現原來自己在這裏的朋友,委實沒有幾個,不由得又想起聶小青來了。如果她也掉到了這個朝代裏的話,大概會高興得在地上打滾吧?
“爺,要不我陪您出去走走?”何可樂見錫若百般無賴的樣子,主動湊了上來問道。自從希睿被打了一頓、從此洗心革麵重新做人以後,何可樂看納蘭錫若的眼神,就跟他們院裏的小孩看蜘蛛俠的眼神差不多,仿佛一夜之間突然在身邊發現了一個隱藏著的超級英雄,目光裏滿是發自內心的讚歎與憧憬。
錫若被何可樂熱情過頭的目光看得哆嗦了一下,想了想還是點頭同意了。大年初一的,他無論如何不想陪著老太太在家裏繡花玩。和揆敘打過一聲招呼以後,他以一副標準的紈絝子弟的架勢,帶上何可樂、年八喜跟孫健怡,晃晃悠悠地就邁出了明珠府的大門。
出府門剛走了幾步,納蘭錫若使勁地吸溜了一下鼻子裏的空氣,斷然說道:“翻身做主人的感覺真好!”
年八喜不明所以地問道:“爺不一直都是府裏的主子麽?”
錫若聞聲回過頭來,看著八喜無可奈何地一笑道:“我大半時間不是都在宮裏麽?那地方大大小小的,可全是主子。”
年八喜剛想答話,旁邊的大道上卻突兀地冒出來一個女聲說道:“喲,原來你還知道自己是個奴才呀!”
錫若一聽見這聲音,把剛要邁出去的腿又收了回來,抖抖袖子轉過身去,臉上已經換上了一副笑容,卻說道:“我說是誰的聲音聽起來這麽耳熟呢?原來是八爺府的白粉姑娘,失敬失敬。”
“我不叫白粉!”八福晉的妹妹猛地從一輛馬車上跳了下來,指著錫若的鼻子罵道,“你這個貧嘴滑舌的小奴才,回頭我叫我外公安親王掌你的嘴!”
錫若一聽見“安親王”三個字,臉上頓時沒有了笑容。他冷冷地撥開郭絡羅氏幾乎要戳上自己臉皮的手,垂目道:“這裏是大街上,請姑娘自重。你也不想給你那親王外公落下一個仗勢欺人的名聲吧?何況這兒還是我的家門口呢!”
郭絡羅氏被錫若諷刺得臉上一紅。她和她姐姐一樣,是個絕對不肯吃眼前虧的,見錫若撇下自己就要走,隻覺得這是生平從未受過的奇恥大辱,竟上前一步揪住錫若的衣領,硬把他的頭扭過來之後,就想一巴掌甩在他臉上。
納蘭錫若皺了皺眉頭,正考慮著要不要給這丫頭一點苦頭吃吃的時候,明珠府門口卻傳來震怒的一聲,“這是怎麽回事?”
錫若抬頭一看,立刻毫不費力地掙脫了郭絡羅氏的鉗製,笑著朝那人跑去,一邊跑一邊說道:“額娘怎麽出來了?”
覺羅氏不知出來了多久,見錫若過來便一把攬了他入懷,隨即轉身朝郭絡羅氏冷笑道:“安親王府家的格格好生厲害。我阿瑪是太祖皇帝的第十二子英親王阿濟格,我額娘也是英親王的正妃,倒不知道我生下來的兒子,竟要做格格的奴才,任由格格又打又罵的!”
郭絡羅氏聽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她原來見錫若年紀尚幼,以為他不過是明珠府裏哪位小妾的兒子,卻不想竟是明珠正室所出的嫡子。可她無論如何也咽不下心中的那口惡氣,已經舉起來的那隻手就那樣停在了半空中,打也不是,縮也不是。
這邊錫若卻仰起頭來一臉崇拜地看著覺羅氏,心中暗道,“乖乖,原來我這個撿來的額娘這麽大來頭,以後再也不用怕這小白粉了。”不覺大樂。
郭絡羅氏見錫若喜笑顏開,以為他是在嘲弄自己,此時滿大街的人又都駐足朝她看來,越發覺得臉上掛不住,漸漸眼裏便湧起了淚水,好容易被其他人勸回到馬車上,竟又是一路哭著回去的。
覺羅氏見郭絡羅氏的馬車走遠,這才低了頭看著錫若問道:“她以前也打過你?你別怕,自有額娘給你作主。如今你外祖家雖然敗落了,卻還沒有凋零到任人欺辱的份上!”
錫若嘻嘻一笑道:“哪兒能啊?她倒是想打,可我就有法子讓她打不著。她被我氣哭過倒是真的。”
覺羅氏這才放了心,見錫若仍舊躍躍欲試地想往外走,便細細叮囑了一番,又吩咐小廝好生跟著,這才放他去了。
布庫比賽
納蘭錫若在上書房裏已經消磨了大半年的光陰。有好幾次康熙來到上書房檢查皇子皇孫的功課,他卻被勒令待在偏廳裏,終究是沒有見到本朝的最大BOSS,心裏多少有些失望。
這日又是他最喜歡的騎射課。他開弓射了幾箭之後,隻覺得渾身燥熱,便索性脫了大衣服跟小太監去打布庫。他有十幾年柔道的底子,摔那些半桶水的小太監跟玩兒似的,摔了一陣終覺無趣,轉眼恰好看見希睿蔫頭耷腦地從旁邊走過,便張口叫住了他。
“要不要和我玩會布庫?”錫若笑眯眯地問道。
希睿聞言露出受寵若驚的神色來。他上次被打,足足在家修養了一個半月才敢出來見人。他雖然知道這事跟錫若脫不了幹係,卻終究不忍心向阿瑪去告他的狀,隻說是自己從馬上滾落下來跌傷的,再見到錫若的時候也規矩了很多,隻是還會偷偷地拿眼神兒瞟他。錫若見到他這副可憐巴巴的模樣,覺得可憎又可笑,倒也沒有再想什麽新招來治他。
希睿確定錫若不是在和自己開玩笑以後,臉上變作了興奮的神情,也走到一旁把大衣服脫了,站到錫若的對麵來。他今年已經十五歲了,因此已經頗有些大人的樣子,比錫若高出了大半個腦袋。書房裏的其他人見他們要比試,都鬧哄哄地圍了上來,有的竟還興致勃勃地開盤下起注來。不過幾乎沒有人賭錫若會贏。
十四阿哥循聲過來,發現下場子的竟是錫若以後,卻有些急了,一把將他從人群裏拽了出來問道:“你瘋了?希睿是有名的布庫好手,還大了你好幾歲,你無論如何不是他的對手。趁早歇了吧,別給爺丟人了!”隨後趕來的十三阿哥知道怎麽回事以後,也是一疊連聲的勸阻。
納蘭錫若把指關節捏得“哢吧”作響,又扭了扭脖子說道:“放心,我有分寸的。隻不過拿他練個手,你們不是都在旁邊看著嗎?想來他也不敢下狠手。”
十三阿哥聽他這麽一說,也就不再阻止了,可十四阿哥卻還是連連跺腳道:“你遲早會給你這膽大包天的性子害死!”
“拜托你對我有點信心好不好?”錫若見旁邊的人已經鼓噪著要自己上場,便推開十四阿哥朝場子裏走去。斜刺裏遇上了八阿哥擔憂的目光,他笑著衝他點了點頭,又撥開眾人擠了回去。
換上一身短打的希睿,給人感覺果然有些不同,似乎被也周圍人的熱情帶動得有些按捺不住了,一見錫若進來,又露出了他多日不見的輕薄神情說道:“錫若,你今兒個可得小心點。不然失手弄傷了你,我可是會心疼的。”圍觀的人頓時一陣哄堂大笑。
錫若朝天上翻了個白眼,心想果然是幾天不教訓,這小子的皮又開始癢了。當下也就不再廢話,緊了緊袖子示意當裁判的小太監,比賽可以開始了。
隻聽見“當――”的一聲鑼響,希睿立刻餓虎撲羊一般朝錫若飛撲了過來。錫若心裏一驚,沒料到這紈絝子弟的動作竟這般迅猛,連忙後退一步把對方的衝勁卸掉,又伸手帶了希睿的胳膊一把,想趁機破了他的勢。
不想希睿回手一搭,反倒抓住了錫若的手,立馬就是一個掃腰。錫若險些就被他壓倒。好他在反應及時,立刻兩膝微曲,移腰反打了希睿一把,卻又被希睿閃身避了開去。兩人一觸即分,再看向對手的時候,眼裏都多了幾分認真之色。旁邊的人卻早已震天價叫起好來。
錫若掂量了一下對方和自己在力量上的差距,覺得不大可能單憑手技來摔倒他,而且自己這十一歲的身軀在耐力上也處於絕對的劣勢。對麵的希睿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因此看向他的時候,目中的輕薄之意更盛,卻也不著急進攻,隻是耐心的消磨著錫若的體力。場麵一時陷入膠著狀態。
十幾個回合過後,錫若已是累得氣喘籲籲,腳下的步伐也不如開始時那麽靈活了,一個不留神,險些被希睿的腿風掃倒。
十三阿哥在一旁急得跳腳,十四阿哥卻隻是臉色陰沉地看著場上,目光竟讓人有些不寒而栗。
錫若無意中轉身觸到十四阿哥的視線,心中警鈴大作,暗道,“今天要是讓這小霸王在這麽多人麵前丟臉,自己以後的日子可就難過了。”一想到這裏,他竟真的興起了冒險搏上一把的決心。
錫若一邊小心地和希睿周旋著,一邊暗想道,“自己的確不是他的對手。看來隻能用舍身技險中求勝了……”這時希睿像是猜透了他的心思,竟主動發起了進攻。
錫若勉強抬手格了一下希睿遞過來的右手,卻因為抽手不及,被他一口氣反扭到了身後。
周圍的人以為勝負將定,益發大聲呐喊了起來。十四阿哥趨前一步,似乎想要衝進場子裏,卻被十三阿哥一把拉住了。
錫若深吸了一口氣,臉上竟露出一個笑容來,旋即以足尖作鐮刀狀,由內側在對方足跟上猛地一掃,左足掃希睿的左足,右足同時去掃希睿的右足,一口氣便將希睿掃倒在地。
希睿倒在地上,掙紮著還想反抗,卻被錫若轉過身來,以右膝屈立在他的身後,右手從希睿左肩上穿過轉到他的咽喉下,一把揪住了希睿左後領,同時左手又快速從希睿左腋下穿去,自己的左臂隨之拉高,這時才把左膝蓋從地上立了起來,身體稍微向右方挪了一下,站穩,雙手死死地把希睿勒住了。整個動作一氣嗬成,卻讓周圍的人都看傻了眼,連喝彩叫好都忘記了。
直到希睿的麵皮漸漸紫漲了起來,負責當裁判的小太監才回過神來,連忙宣布錫若獲勝。錫若吐出一口氣,低聲叫道:“一本!”,方才鬆開了手。
這時周圍的人才紛紛喝起彩來,就連教他們布庫的師傅也在不停地鼓掌叫好。
十四阿哥臉上的表情一鬆,衝過去拉住錫若問道:“你最後那招,叫什麽名字?哪裏學來的?”
錫若促狹地衝了眨了眨眼睛,笑道:“名字嘛,是叫‘片羽絞’,這來曆嘛,現在卻不能告訴你……”
十四阿哥又是歡喜又是惱怒,忍不住拉著錫若使勁搖晃。十三阿哥卻隻是看著錫若苦笑。
這時人堆裏又傳出來一聲,“以小博大,好一場布庫比試。摔得好,搏得好!”
眾人聽見這個聲音,都是激靈靈一個寒顫,隨即就呼啦啦地跪倒了一片。隻有錫若還茫然地站在原地,看著那個在人群當中唯一站著的中年人,腦子裏閃過兩個字:老康?
老康的心事
“大膽奴才,見了皇上竟還不下跪!”
納蘭錫若扯了扯嘴角,心道,“這句話還真是耳熟得有些過分了”,不過還是老老實實地跪了下去,跟著眾人山呼萬歲。
一雙明黃色的靴子慢慢踱到錫若眼前。他甚至感覺到連旁邊的十四阿哥都瑟縮了一下。錫若強自按下自己蹦起來請康熙簽名合影的念頭,使勁地摳著旁邊的地縫等待康熙問話。
“起來讓朕看看。”卻是一個相當溫和的嗓音,完全沒有想象中的霸氣十足,不可一世。
錫若竭力壓下滿心的顫抖和大叫,盡量平穩地站了起來,抬起頭朝康熙看去。
康熙的兒子們看起來都和他有點相像,但卻又仿佛哪個都不像。錫若仔細辨了辨,發覺是康熙那種平靜裏透著深遠自信的目光,是他哪一個兒子都沒有的。
錫若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地看著這千古一帝,唯恐錯過了他臉上的什麽細節似的。旁邊的人都大驚失色,康熙卻也默不作聲地回視著他。
也不知過了多久,錫若覺得自己的眼睛都盯得發酸了,才用力地閉了閉眼睛,這時卻聽見康熙問道:“你是容若的孩子……還是弟弟?”聲調裏竟有一絲難易覺察的顫抖。
錫若詫異地睜開眼睛,見康熙仍舊盯著自己看,心裏一哆嗦連忙躬身答道:“回皇上的話,奴才的大哥是容若。”說罷又偷眼去看康熙的表情,卻見這位十四的老爸一臉悵然若失的樣子,喃喃自語道:“容若……都過世十五年了……”
錫若心裏的小鼓不禁又開始敲了起來。看老康這架勢,是在睹物思人,應該不是鬱悶地想要把他拖出去給砍了……等等,他可不是什麽物件,呸,呸!
過了半晌,十四的老爸似乎懷舊完畢,又恢複了剛來時的神情,一臉溫和地看著錫若問道:“你多大了?”
“又是一個老問題!”錫若在心裏哀嚎了一聲,不過還是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回皇上的話,過完年就十二了。”
“才十二!”康熙一臉驚異地朝身後的老太監說道,“李德全!你瞧瞧這孩子,像不像當年容若的樣兒?”
李德全聞言細細地拿眼睛相了錫若一陣,重重地點頭道:“回萬歲爺的話,確實是像。老奴方才乍一見,還以為是納蘭侍衛又立在了跟前兒,竟犯了怔忡。這走近一看,越發覺得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他不說康熙剛才發呆,倒說自己看傻了。
這馬屁拍得不露聲色,又合了老康的心事,看來自己同他比起來,道行還差得遠。納蘭錫若不禁在心裏歪了歪嘴角。
這時康熙卻又轉了回來看錫若,細細地問他平日裏讀的什麽書,又喜歡幹些什麽,錫若一五一十照著回答了。最後還是李德全悄聲提醒該去宜妃宮裏用膳了,老康同誌方才停下了他連珠炮似的發問,想了想,命人取來一柄玉如意賞給了錫若,又看著他說道:“好,很好。”這才很有領導人風範地朝群眾揮了揮手,擺駕去了宜妃的翊坤宮。
錫若待到康熙都走得不見影兒以後,方才回過味來,卻忍不住仰頭打了一個大噴嚏。
“哈欠!”
“快把衣服穿上!”十四阿哥一伸手,早有機靈的小太監把錫若剛才脫下的大衣服送了上來。錫若見他還有要替自己穿外套的意思,連忙擺手止住了。方才老康同誌那一番親切的問候,已經讓他不知道挨了多少眼刀子,他可不想再讓十四阿哥來給他添上幾把。
十四阿哥眼瞅著錫若穿好了衣服,便一拍他的肩膀意氣風發地說道:“走,找個地方慶祝去!”他跟錫若廝混得久了,也學了不少現代口語。
錫若被十四阿哥扯得小跑了幾步,追上去和他並肩而行以後,嘴裏問道:“慶祝什麽?”
十四阿哥咧嘴一笑道:“慶祝你今日旗開得勝,打得希睿小子滿地亂爬啊!”
錫若聞言卻愣住了,覷著十四阿哥問道:“你跟他也有過節?”
十四阿哥森然一笑道:“我的人他也敢打主意。他真當爺是死的麽?”
錫若心道,“這句話你要是早大半年跟真正的納蘭錫若說,就不會連累我穿越到這裏來了。”他現在倒也不再認為清朝隻是個鳥地方,可是想要回去的念頭也一日未曾斷過。他之所以遲遲沒有再跳一次水塘,其實是擔心聶小青也落到了這裏。倘若他獨自一人又穿了回去的話,他無論如何也放心不下聶小青,便隻好耐著性子慢慢地打聽,有沒有女孩兒跟自己一樣,是落過水又回魂過來的。可是大半年過去了,還是沒有半點可靠的消息。人海茫茫,他不由得有些發急。
十四阿哥見錫若又開始跑神,屈起中指“嘣”地彈了一下他的腦門。
錫若捧著腦袋瓜“哎唷”一聲叫了出來,有些憤懣地朝十四吼道:“你幹什麽?!”吼過以後,他跟十四兩個都愣住了。
錫若心裏暗叫糟糕,這小霸王的脾氣可不是玩的,正想著怎麽緩和一下氣氛的時候,卻見十四阿哥一臉怔怔地問道:“你剛才在想什麽?從沒見你發過這樣大的脾氣。”
錫若愣了一下,摸了摸鼻子,又扯了扯衣服下擺,最後還是摸回了鼻子訕訕道:“也沒什麽,就是在想一個許久未見過的朋友。”
十四阿哥又瞥了他一眼,問道:“女的?”
錫若有幾分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
十四阿哥卻嗤笑道:“這麽小就開始想女人了。等你再大點,爺給你挑幾個好的丫頭送過去!”
錫若橫了十四一眼,心想,“我可比你大得多了!”
十四阿哥卻誤以為他不樂意,皺著眉頭說道:“是哪家的姑娘,讓你這麽上心?”
錫若苦笑道:“是個禍害。”
十四阿哥奇道:“那你還這麽惦記?”
錫若低垂了頭,用腳尖蹭著腳下一株剛冒出綠芽的小草,悶聲道:“天天在一塊的時候,隻覺得她讓人頭疼,討厭,可是現在……”
十四阿哥左瞧瞧右瞅瞅,搖頭道:“完了,看來納蘭家又要多個情種。”
“什麽情種?”錫若抬起頭,莫名其妙地問道。
十四阿哥歪起腦袋看錫若手裏攥著的如意,問道:“你知道我皇阿瑪為什麽賞你麽?”
錫若愣了一下,答道:“大約是覺得我布庫打得好?書我可念得稀鬆平常得很,沒有什麽被賞的價值。”
十四阿哥搖搖頭,伸出一根指頭戳了戳錫若的臉,說道:“布庫打得比你好的多了去了。他打賞你,多半是因為你長得太像你大哥。”
“我大哥?”錫若想了想,問道,“他跟你皇阿瑪關係很好?”
十四阿哥沒有正麵回答錫若的問題,反倒負手在宮道上吟道:“ 淚麵更無聲,止向從前悔薄情。憑仗丹青重省識,盈盈,一片傷心畫不成。別語忒分明,午夜鶼鶼夢早醒。卿自早醒儂自夢,更更,位盡風簷夜雨淋。”
“這是什麽?”錫若睜大眼睛問道,不明白十四怎麽忽地念出一首詞來了。
十四阿哥瞪了他一眼,說道:“真不知道你是真傻還是假傻。這是你大哥容若為亡婦盧氏所題的《南鄉子》!他們兩個少年夫妻無限恩愛,可惜婚後三年你大嫂就過世了。你大哥英年早逝,未嚐沒有這裏麵的緣故。”
“哦,哦。”錫若訕笑著說道,“我對這些東西向來不太感冒的。不過這又關你皇阿瑪什麽事呢?為啥連他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十四阿哥抬手又戳了一下錫若的腦門,恨聲道:“你大哥當年就是我皇阿瑪的伴讀!想必當年要比你機靈得多,才讓我皇阿瑪如此惦記!”
錫若這才恍然大悟。也難怪康熙要睹“人”思人了。自己和十四阿哥往那一站,活脫脫就是當年納蘭容若跟老康同誌的翻版嘛!害得他還自作多情地以為老康同誌對自己那麽和顏悅色,真的是因為他天資聰穎天賦異稟天生異像……
呃,前麵的那不是擅長講冷笑話的四阿哥嗎?那自己家的何可樂垂頭喪氣地跟在他後邊幹什麽?莫非是……得罪了這個隱藏的大BOSS?!
後現代的四爺黨
何可樂一看見錫若,立刻像是撈著了救命稻草一般,激動地朝他喊道:“四爺!”
“嗯?”
音調同時上揚的,是那一母同胞卻總不對盤的兩兄弟。
錫若眨眨眼睛,大概明白了是怎麽回事。他隔著四阿哥這座大冰塊,用一種讓何可樂欽佩不已的冷靜語調問道:“你有事找我?”
何可樂可憐巴巴地點了點頭。
錫若又接著問:“你說你要找四爺?”
何可樂趕緊又點了點頭。
錫若歎了口氣,最後說道:“所以別人把你帶去見四阿哥了。”這回不是疑問句,是肯定句了。
何可樂於是又露出看蜘蛛俠的眼神看著錫若。錫若不理他,笑著朝四阿哥拱了拱手說道:“對不住了,四爺。我家奴才找錯人了。”
結果未來的雍正皇帝瞟了他一眼,問道:“你也是老四?”
錫若以大無畏的無產階級革命家精神,頂著對麵傳過來的“嗖嗖”寒氣,嚴肅地點頭道:“回四爺的話,正是。”
對麵那位嘴角扯了一下,說道:“巧了。”
錫若的嘴角也跟著扯了一下,答道:“確實很巧。”
對麵那位接著說道:“可是這樣在宮裏,很容易弄混。”
錫若目不斜視地回答道:“那我改。”
“你改什麽?”
“四爺覺得改成什麽好?”
“錫爺?若爺?似乎都不太好。”
……
最後十四阿哥終於受不了兩人如此抽象的對話,額頭上青筋亂跳地強插到兩人中間說道:“叫主子不就完了?”
四阿哥和錫若同時轉過頭來,直勾勾地看著十四阿哥。
一個問道:“主子?
一個接著問道:“完了?”
然後一齊搖了搖頭說道:“不好!”說罷又轉回頭去繼續他們那種詭異的交流方式。
徹底被人晾在了一邊的事主何可樂瞧瞧這個,瞄瞄那個,對自己主子高深莫測的對話功力欽佩不已,同時也沒錯過十四阿哥頭頂上那仿佛可以看見形狀的青煙。何可樂隻覺得一邊是海水深不可測,一邊是火焰七竅生煙,隻恨不得自己變成一張薄薄的紙片,好從這兩麵襲來的逼人的壓迫感當中穿越過去。
這時毽子一個從天而降,非常後現代地落在了未來雍正大人的頭頂上。
納蘭錫若紋風不動地說道:“四爺,你頭頂上有一隻毽子。”
四阿哥一伸手把毽子拿在手裏,表情酷似萬年冰山地回答道:“不知從何而來。”
納蘭錫若踮起腳尖往四阿哥身後看了看,伸出一根手指說道:“女。”
四阿哥握住毽子,緩緩地回過身去,看見一張臉色煞白的宮女麵孔。
“奴、奴、奴婢該死!”
四阿哥走到被自己嚇得簌簌發抖的宮女麵前,一抬手讓毽子從指縫裏漏了出去,淡淡問道:“哪個宮裏的?”
那宮女一把撿起毽子,頭如搗蒜地說道:“德妃、德妃娘娘宮裏的。”
四阿哥偏了偏頭,又道:“我好像沒見過你。”
那宮女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錫若見她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覺得有些可憐,便笑嘻嘻地上前去問道:“你不是伺候德妃娘娘的吧?”
那小宮女瞥了瞥錫若的笑臉,似乎鎮定了些,便又磕了個頭答道:“回這位爺的話,奴婢是伺候十五格格的。”
“原來是十五妹那的人,難怪四哥看著眼生了。”十四阿哥也走了過來,朝那宮女隨意地瞟了一眼之後,揮了揮手說道,“這沒你的事了,回格格身邊當差去吧。”
那宮女膽怯地看了四阿哥一眼,見他沒什麽表示,連忙磕了個頭,又感激地朝錫若和十四阿哥看了一眼,站起身來快步走開了。
錫若早聽十三阿哥提起過他還有兩個妹子,一個是十三格格溫琳,一個是十五格格敦琳,因為額娘過世得早,他和十五妹就一起由德妃撫養長大,十三妹則被領去了其他宮裏,由別的妃嬪撫育。
錫若其實不是特別理解為什麽清宮裏喜歡把同胞的兄弟姐妹分開來撫養,莫非是想從小就培養他們的博愛精神?還是為了讓沒有子女的後妃也能來個雨露均沾?可是這樣一來,同胞手足卻往往生分了,比如眼前這對明顯有溝通障礙的親兄弟……
錫若朝那兩個又處於冷場狀態的親哥倆一眼,決定放棄充當他們溝通橋梁的想法,轉頭朝何可樂問道:“你巴巴地跑來找我,有什麽事?”
何可樂一拍腦門說道:“差點把正事忘了!老爺讓四爺……”他瞥了又朝這邊看來的阿哥組一眼,咽了口唾沫說道:“讓爺回趟家。”
錫若隱約感覺到有些不同尋常。因為他現在的阿瑪明珠從來都隻是囑咐他要小心在宮裏伺候,卻從未主動叫他回去過,便朝何可樂問道:“他說了是為什麽嗎?”
何可樂看了看留意到這邊對話的阿哥二人組,垂頭道:“二爺房裏的小小姐歿了。”
錫若愣了一下。他隱約記得揆敘從三哥揆方那裏過繼來的那個小姑娘的模樣,卻不料還未怎麽和她熟悉起來就……他聽見自己聲音有些發緊地問道:“怎麽歿的?”
何可樂壓低了聲音說道:“天花!”
錫若打了個寒噤。天花這種在現代接種牛痘就可以預防的疾病,在清代卻是凶險萬分的病症。他隻覺得嘴裏有些發苦,臉上卻再也笑不出來,想了想,轉身朝十四阿哥說道:“十四爺,煩請您明兒個給我在上書房裏告個假。今天的慶祝,以後有機會再說吧。”
十四阿哥幾步趕了過來,盯著錫若問道:“你要去多久?”
錫若搖搖頭道:“我也不知道。”
這時四阿哥也走了上來說道:“既是出天花故去的,應該要過一段日子才能進宮了,免得把病症帶進來。”
十四阿哥聞言,卻狠狠地剜了他老哥一眼,拉著錫若說道:“你別管那麽多。等你小侄女下葬了就趕緊回來。你不在這裏,我悶也悶死了。”
錫若點點頭,見十四阿哥仍舊拉著他不肯放手,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說道:“你可別老是惦記著我。我會打噴嚏的。”
十四阿哥聞言,果然鬆開手啐道:“爺才不惦記你呢!”
這時四阿哥那裏卻又幽幽地飄出一句,“小別勝新婚。十四弟,你就讓他安心地去吧。”
錫若嘴角不禁又抽搐了一下。這位未來的雍正大人,可真不是普通地烏鴉和冷笑話風格。他真懷疑那些史學家是因為無法接受四阿哥這種後現代的性格,才把他寫成了史書上那副苦大仇深的德性。他開始認真地考慮起要不要寫一部《清宮回憶錄》之類的書,以便糾正一下後世對雍正錯誤的看法。搞不好還會在二十一世紀賣到脫銷呢……
在十四阿哥不無“哀怨”的目送當中,錫若回到了明珠府,然後在看到府裏那片觸目驚心的白色時,心情不自覺地變得沉重了起來。
這個可憐的孩子雖然隻是揆敘的養女,可是因為揆敘和夫人耿氏膝下荒涼,所以一直很得他們的疼愛。錫若為數不多的在家時間裏,不止一次地看見那個平常嚴肅得有些刻板的揆敘,讓那個名叫芳兒的小姑娘騎在自己脖子上,還老逗得她“咯咯”地笑個不停。
嚴格說起來,明珠家的子息並不算少,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卻大都短命。除了明珠兩夫婦壽命較長以外,他們的兒孫們大都在三十歲左右、甚至更早以前就去世了。
錫若安慰了揆敘和耿氏幾句之後,遣開周圍的人,獨自縮著脖子蹲在了當初穿來的池塘邊。水塘裏清晰地映出一張秀氣甚至是美麗的臉孔,卻讓錫若覺得無比的陌生。
我是誰?在這裏又是為了什麽?
我等的那個人,真的會來麽?
錫若瞪大眼睛看了水麵好一會,猛地伸出手來攪碎了水池裏的幻影。
原來是你
小侄女的葬禮結束之後,錫若並沒有按照十四阿哥的囑咐回去上學。他隻覺得芳兒的死讓他突然有了一種異常真實地活在這個世界裏的感覺,也真切地體驗著這裏的喜怒哀樂,人間百態。
這天他又避開了眾人,獨自躺在他的專屬角落裏,無意識地便念起了學校話劇社曾經排演過的《悟空傳》裏麵的台詞。
所謂的專屬角落,其實是他特意命人在後花園裏支起的一張大吊床,足足容得下兩個人,正對著他曾經落水的那個池塘。因為這地方讓他覺得有種莫名的親近,仿佛讓他和二十一世紀的距離又拉近了一點。在明珠府的日子裏,他有不少的時間就是消磨在了這張大吊床上。
他聽說芳兒臨走之前,一直在問“小叔叔為什麽不來看我”,這讓他覺得有種莫名的愧疚。來到這裏以後,他滿腦子琢磨的都是自己的事,完全沒有考慮過被自己占用的這副身軀可能會有的感受。他能感覺到心裏的某個地方一直在抽疼著,但卻分不清那究竟是納蘭的疼,還是王羲的疼。
“我是誰的誰,誰又是我的誰……”
納蘭錫若四仰八叉地躺在吊床上,任由吊床輕輕地搖晃著自己,意識漸漸地模糊了起來,直到一隻粗魯的手猛地抓住吊床,把他狠狠地搖落到了地麵上。
“十四……”錫若眼睛還沒睜開就呻吟著說道,然後才緩緩地睜開了眼。
“葬禮三天前就完了,為什麽還不回上書房去?”小霸王惡狠狠地問道。
納蘭錫若就那麽躺在地上看著十四,靜靜地說道:“胤禎,你能不能幫我找一個人?”
十四阿哥顯而易見地愣了一下,下一刻伸手把錫若從地上拉了起來,問道:“什麽人?那個女人?”
“是女孩。”納蘭錫若糾正道,隨即又聳了聳肩說道,“算了,其實我也不知道她現在是什麽樣子。”
十四阿哥皺著眉頭看了他兩眼,語調不滿地說道:“連什麽樣子都不知道,怎麽找?”
納蘭錫若愣了一下,隨即便露出一絲苦笑說道:“是啊,連什麽樣子都不知道,怎麽找……”說著又懶洋洋地爬回了吊床上躺著。
十四阿哥推了他一把,挨著他在吊床上躺了下來,閉目養了一會神,忽然說道:“昨天在上書房裏,八哥過來找我,特地問起你的事來了。”
錫若的眉毛動了一下,人卻依舊保持原來的姿勢問道:“他問起我什麽事了?”
十四阿哥默了默,回答道:“問你這段日子是不是跟十三哥還有四哥都走得很近。”
錫若聞言撇了撇嘴角,轉頭看著十四阿哥問道:“那你怎麽答他的?”
十四阿哥的嘴角拗了一下,傲然道:“我說你跟爺最好!”
納蘭錫若簡直恨不能抱著十四的大腦門子親上一口,想了想,眨巴著眼睛說道:“說吧,要我怎麽謝你?”
十四阿哥轉過頭來,眼神忽閃地盯著錫若問道:“你上回不是說十三哥不讓你謝他嗎?”
錫若揚眉道:“那又怎樣?他是他,你是你。”
十四阿哥冷哼了一聲道:“我偏不要你謝!”
錫若聽得心裏一陣暖和,轉過頭又去看池塘,忽然說道:“十四,如果我突然走了……我是說如果!你不會有什麽吧……”
十四阿哥“霍”地睜開眼睛,翻過身來一把揪住錫若的衣領問道:“你說什麽?誰要你走?”
“我都說是如果了。”錫若轉頭拍開他的手,似乎是不敢去看十四阿哥的表情。
十四阿哥死死地盯著他的側臉,咬牙切齒地說道:“你就是跑到閻王殿裏,爺也會把你揪回來給我作伴兒的!”
錫若聞言卻輕笑了一聲,轉回頭來的時候眼睛裏已經是滿滿的笑意,嘲弄道:“瞧你說的,就好像跟你作伴比見閻王還可怕似的。不過這可都是你自己說的……”
十四阿哥靜靜地看了錫若一會,忽然歪歪脖子,把腦袋擱在了錫若的肩膀上。
錫若本能地躲閃了一下,卻被十四阿哥伸手按住了,“別動!我什麽也不做,就靠一會兒。”
錫若隻好任由他靠著,嘴裏取笑道:“在你額娘那撒嬌還沒撒夠麽?”
過了一會,十四的聲音悶悶地從錫若肩膀上傳了出來,“今天是我生日。”
錫若驚訝地挑了挑眉,問道:“那你怎麽不去你額娘那兒?反倒跑我這不相幹的人這兒來了。”
十四阿哥不滿地給了錫若胸口一下,疼得他齜牙咧嘴之後才接著說道:“一年到頭,我根本就沒有多少時間能在額娘跟前撒嬌,我皇阿瑪更是一個月也不定能見上一麵。今兒個說額娘是給我做壽,到了那裏卻隻讓我規規矩矩地請安磕頭說話,說什麽已經十三了,不能再跟小孩兒一樣了。四哥也在一邊幫腔,我一生氣就跑出來了。”
錫若啞然失笑地看著肩膀上這個大清帝國的十四皇子,未來的大將軍王,卻不敢把笑聲泄露出來,咳嗽了幾聲掩飾過去之後,笑著安慰道:“他們說的也不錯。好男兒本來就該一身是膽,誌在四方。整天跟個娘兒們似的扭扭捏捏,又有什麽意思?”
十四阿哥抬起頭,皺緊了眉頭道:“好男兒一身是膽,誌在四方……”
“沒錯!”錫若豪氣幹雲地拍了拍十四阿哥的肩膀,心道你將來可是要馳騁在西北大漠、青藏高原上的人,萬萬不可現在就自己兒女情長、英雄氣短起來。見十四阿哥還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錫若又轉了轉眼珠子說道:“你來得突然,我也沒預備什麽好禮給你慶生。這樣吧,我給你唱首歌好了。”
“你還會唱曲?”十四阿哥一臉奇怪地問道。
錫若露出一副“你不要把我看扁”的表情,溜下吊床清了清嗓子,表情很有些不可一世地說道:“想當初少爺可是學校卡拉OK大賽的熱門奪冠人選。唱首歌有什麽難的?”
“卡拉……什麽?”十四阿哥露出狐疑的表情問道。
錫若揮揮手,表示這個問題不是重點以後,彎下腰找了一根木棒當麥克,眼睛一閉就大聲唱道:
“我劍何去何從
愛與恨情難獨鍾
我刀割破長空
是與非懂也不懂
我醉一片朦朧
恩和怨是幻是空
我醒一場春夢
生與死一切成空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恨不能相逢
愛也匆匆恨也匆匆
一切都隨風
狂笑一聲長歎一聲
快活一生悲哀一生
誰與我生死與共
我哭淚灑心中
悲與歡蒼天捉弄
我笑我狂我瘋
天與地風起雲湧……”
一曲終了,錫若自我陶醉地晃了晃腦袋,全然沒有注意到明珠府後花園裏“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詭異局麵。
十四阿哥的嘴角抽了抽,表情扭曲地問道:“這就是那個卡拉的什麽?”
錫若這才注意到後花園裏的奇特景象,幹笑了兩聲後說道:“這首歌叫《刀劍如夢》,是我偶像周華健唱的哦。”
十四阿哥不置可否地說道:“雖然你唱得不怎麽樣,不過這詞曲倒還有些意思。我醉一片朦朧,我醒一場春夢,誰與我生死與共……”
錫若看著眼前若有所悟的少年,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雍正王朝》裏演過的他那幽禁十幾年的歲月,激靈靈地愣是打了一個寒戰,下意識地便伸手握住了十四阿哥的肩膀說道:“十四,我不會讓你……”
十四阿哥挑高了一邊眉毛問道:“讓我什麽?”
錫若握著十四阿哥肩膀的手無意識地緊了緊。他有些口渴似的舔了舔嘴唇說道:“他*****要是被蒼天捉弄,也會有人願意與你同生共死的。”
十四阿哥驚異地看著錫若,嘴唇動了動,卻終究什麽也沒有說出來。
錫若鬆開握著他肩膀的手,臉上又恢複成平常那副憊懶的神情說道:“難得今天你我都放假,還是出門去找點樂子吧。那些鳥書早念得我頭都大了!”
相逢不如偶遇
換好了外出的常服,錫若和十四阿哥兩個有說有笑地逛到了北京城的大街上。
他們平日裏出來逛街的機會並不多,所以看到什麽都覺得新鮮。花鳥蟲市,字畫珍玩,小吃雜耍,簡直一個也舍不得放過。錫若一邊走一邊惋惜道:“這會兒要是有個照相機就好了。”
“照相機?那是什麽?”十四阿哥瞪大了眼睛問道。
錫若覺得他這副虎頭虎腦的樣子,倒比平常那副小霸王的惡形惡狀可愛得多,也就破天荒地向他解釋起照相機的原理來。
十四阿哥聽完了以後,屏息靜氣地看了錫若一會,突然說道:“錫若,近來我總覺得,你不像是這歲數的人。你知道的東西太多了。”
“哦?”錫若不以為意地反問道,“那我要是個妖孽,你會怎麽辦呢?找人收了我?還是燉來吃了?”
十四阿哥愣了一下,萬分緊張地拖住錫若問道:“你不會真的是什麽精怪吧?”
錫若眼風斜斜地瞟了十四阿哥一眼,故意壓低了聲音說道:“告訴你個秘密,本大仙修煉成精已經上千年,此次下凡還特地帶了一個端茶遞水鞍前馬後效力的孝順小徒弟,名字叫做愛新覺羅.胤禎……”
十四阿哥前頭還表情嚴肅地聽著,聽到最後一句卻又氣又好笑,一把拉住說完就想要逃之夭夭的錫若的辮子,一寸一寸地把他拉了回來,臉上獰笑道:“你再說一遍試試?”
錫若轉過身,一邊小心翼翼地把辮子從十四阿哥手裏抽出來,一邊笑嘻嘻地說道:“十四爺您聽岔了。我說的是愛新覺羅.胤禛,不是胤禎……”
“好哇,連我四哥也捎上了。有膽子你就別跑!”
“不跑的是傻子!”錫若一麵哈哈大笑,一麵遊魚般地在人群裏鑽來鑽去,十四阿哥也是毫不鬆口地緊咬了上去,讓跟著他們的何可樂等人急得直跳腳。
“喲,十四弟,你生日不好好地在宮裏陪額娘說話,卻跑出來私會納蘭家的啊?”多日未見的十阿哥不知從哪裏鑽了出來,一把替十四阿哥攔住了錫若以後,“唰”地攤開了手裏的折扇問道。
錫若裝作沒聽見十阿哥話裏的刺,微微笑著給他打了一個千,說道:“錫若給九爺,十爺請安。二位爺吉祥!”
九阿哥胤禟見狀卻偏了偏身子,笑道:“可不敢當。你如今是皇上、四哥和八哥麵前的紅人兒,我們兄弟哪受得起你的禮?”
錫若見狀不禁又在心裏吐槽道:“還是個戀兄狂!”
十四阿哥卻幾步趕了上來說道:“難得在街上碰到九哥和十哥。莫非是特地出來給兄弟慶生的?”
九阿哥和十阿哥對望一眼,末了還是九阿哥說道:“十四弟,相逢不如偶遇,今天就讓哥哥們做一回東道,替你過了這個生日吧。”
十四阿哥咧嘴一笑道,“那敢情好。十四弟這裏先謝過了。”說著又朝四周看了看,問道,“怎麽不見八哥?”
九阿哥深深地看了錫若一眼,擰著眉頭說道:“八哥去戶部辦差了,要晚上才得閑呢。要不是四哥非要和他對著幹,也能早些出來給十四弟做壽了。”
十阿哥聞言也隨聲附和道:“就是就是。如果不是老四非要清理什麽虧空,哪會鬧得各處都人心惶惶的。這才剛過完新年呢,還讓不讓人活了?他娘的!”
“十弟!”九阿哥見十四阿哥麵露不悅,連忙截口斥道,“不可胡言亂語。十四弟在這兒呢。”
十阿哥覷了十四阿哥的臉色一眼,撓了撓頭皮,把扇子骨往後背上一插,竟朝十四阿哥做了個揖,嘴裏嚷道:“老十是個粗人。十四弟不要跟哥哥計較。”
十四阿哥麵色轉了好幾轉,終是緩和了下來,朝錫若說道:“你跟我們一塊去吧。難得出來一趟,這會兒就回去實在太可惜了。”
錫若在心裏歎了口氣,心說你明知道我跟九阿哥、十阿哥,彼此都不太待見的。不過他今天也不願意拂了十四阿哥的心意,於是點頭應承了下來。
於是四個人一道往九阿哥名下的飯莊行去。錫若既然打定了主意不能冷場,就有意識地湊著另外三個的話說,一路上倒也十分熱鬧,而且覺得九阿哥和十阿哥其實也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麽難處。
九阿哥胤禟詼諧多趣,妙語如珠,十阿哥胤礻我憨厚爽朗,酣暢淋漓,都是非常有性格的人,再加上錫若本來就是個不拘小節的,一頓飯下來,三人的關係竟然大為改觀,讓十四阿哥都驚歎不已,連聲說道今日九哥這個東道做得好。胤禟見他如此賞臉,心中得意,益發讓飯莊裏的人揀著新奇美味的東西,流水價地送上席來。
酒過三巡,十阿哥的舌頭已經開始有些打結,嚷嚷道:“前兒個……前兒個成妃娘娘宮裏頭出了件怪事。”眾人聽他這麽一說,都停了箸下來好奇地看著他。
十阿哥卻沒有立即答話,晃了晃眼前的空杯子,朝站在一旁伺候著的小廝說道:“倒酒!”
九阿哥見狀,連忙伸手蓋住他的杯子,勸道:“老十,今天喝這些就差不多了。回頭你要是又撒起酒瘋來,八哥不在這,我可攔不住你。”
這時簾子外麵卻突然傳出來一聲,“九弟你可說錯了。十弟要是真發起酒瘋來,連我也是攔不住的。隻有皇阿瑪他老人家才鎮壓得住。”
“八哥!”“八爺!”
在座的幾個人連忙都站了起來,眼瞅著八阿哥穿著一身貝勒的朝服走了進來。
八阿哥先是恭賀了十四阿哥這個壽星一番,又命人送上自己給他備的壽禮。錫若好奇地湊上去看,發現是一座精巧的西洋自鳴鍾,到點的時候裏麵還會出來兩個小天使報時。十四阿哥他們沒見過天使這種造型的東西,倒是研究了好半天這兩個小裸孩身上為什麽會多出兩隻雞翅膀來。
錫若隻在一旁捂著嘴偷樂。這時八阿哥卻落坐在了他的身旁,扭過頭對他笑道:“有一陣子沒見著你了。這一向來可好?”那語氣仿佛錫若從未跟十三阿哥他們交好過似的。
錫若咂了咂嘴,也朝八阿哥燦然一笑道:“多謝八爺惦記著了,我一切都好。這些日子一直在家裏陪著我額娘。她老來又少了個孫女,傷心得有些過了。”
八阿哥點點頭,見幾個弟弟都在研究自己帶來的那座自鳴鍾,又眯了眯眼睛朝錫若問道:“我聽說正月初一的時候,小月在你家門口鬧過一次?她不懂事,打小又被嬌縱慣了,你別往心裏去。”
錫若搖搖頭,笑道:“哪能真和她計較啊?我原也不該讓她在這麽多人麵前沒臉。”心裏卻想道,你可千萬別把這頭母老虎也娶回家,現有的那頭就夠厲害的了!
八阿哥微露詫異之色,隨即便神色溫潤地看著錫若說道:“小小年紀的,倒是難得你有這份度量。”
錫若賊賊地一笑道:“好男不跟女鬥麽。”同時心裏又加上了一句,要鬥也得有聶小青那樣的道行才行。不然動不動就哭起來,可真煩死人了。
八阿哥挾了幾筷子菜吃下去,又笑道:“難怪十四弟說你是個情種。你這性子,的確容易命犯桃花。”
十四阿哥聞聲朝錫若的方向看了看,眼睛裏卻流露出笑意來。
錫若在心裏罵了十四一聲大嘴巴,見八阿哥心情頗佳的樣子,便逗他道:“那八爺自己的桃花運如何?”
八阿哥用眼角瞟了他一眼,鎮定道:“我的桃花運,隻好用六個字來形容。”
“哪六個字?”錫若感興趣地問道,暗道這“八賢王”親口講述的風流豔史,可不是隨便誰都能聽得到的,說不定他還有望在大清朝提前發展一下狗仔隊事業呢。十四阿哥幾個聞聲也都停了手,好奇地豎起了耳朵來聽。
八阿哥不緊不慢地啜了一口身前的翡翠白玉湯,淡然道:“有賊心,沒賊膽。”
踏破鐵鞋無覓處
錫若想起上回在八爺府裏那位福晉的形容,不覺有些同情地看了八阿哥一眼。隻覺得那位福晉美則美矣,惜乎太辣!再加上她那個白粉妹妹,簡直就是紅辣椒配白芥末,辣翻了天了。
十阿哥隻管嚷嚷著要跟八阿哥拚酒。九阿哥和十四阿哥互相看了一眼,又把目光別了開去。八阿哥卻隻是不動聲色地吃菜,偶爾和其他人碰個酒杯。
錫若見席間氣氛有些詭異,便催十阿哥撿起剛才的話頭,追問他成妃宮裏的怪事是什麽。他有自己的心事,見十阿哥還大著舌頭說話含混不清的,連忙提起茶壺給他倒了一杯濃茶,瞅著他喝下去以後眼巴巴地等著他講成妃宮裏的典故。
九阿哥見狀便朝八阿哥笑道:“納蘭家的這個到底還是孩子。”十四阿哥卻哼了一聲,弄得九阿哥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他。
錫若隻管盯著十阿哥灌茶,也不去管其他人說什麽。過了一會,十阿哥酒醒了,便開始說起成妃宮裏的怪事來。
原來成妃宮裏養著一位十六格格福琳,今年剛剛六歲。前幾天因為從台階上跌下來,撞傷了額頭,醒過來之後便開始行為乖張,據說一看見美男就會撲上去抱住,流著口水又親又蹭的,害得紫禁城裏的帥哥一時間人人自危,唯恐遭受一番小格格的口水洗禮。
十阿哥正說得興起,冷不防被錫若一把抓住了手腕子問道:“那位小格格是不是還經常說些其他人聽不懂的話?”
十阿哥驚訝地轉過頭來問道:“你怎麽知道?難道已經聽人說起了?什麽呀,害得十爺還當新鮮掌故來講,沒趣沒趣!”
錫若閉了閉眼睛,隻覺得心髒一陣狂跳,腦海裏霹靂閃電似的閃過三個字:聶小青!十四阿哥有些擔憂地看了他突然蒼白起來的臉色一眼,在桌子底下握了握他的手。
錫若睜開眼睛,衝十四阿哥一笑,眼睛裏卻有種懇求的神色。十四阿哥知道他是在求自己帶他混進成妃宮裏去看小格格,點點頭表示自己答應了,心裏卻有些疑惑。
九阿哥見狀,輕搖著十阿哥撂在桌子上的紙扇笑道:“十四弟又在和納蘭家的打什麽眉目官司?說出來讓哥哥們也樂一樂。”
錫若眼睛一轉,笑道:“其實是我覺得好奇,想去見見那位小格格,隻是不得其門而入罷了。所以求十四爺帶我進去。”
十阿哥聞言便說道:“這有什麽難的?你讓老十四去求一求我七哥就行了。成妃娘娘是他額娘。”
九阿哥卻單手支頤,一雙已經有了七八分醉意的眼睛斜瞅著錫若問道:“就你這模樣,不怕過去被那小色女給吃幹抹淨了?”
錫若心道,如果真是聶小青的話,到時候被吃幹抹淨的還不知道是誰呢。他可沒忘了兩人穿越之前結下的梁子,臉上卻隻是笑。
八阿哥卻看了看錫若說道:“隻怕十六妹沒有下手的機會。”
“何以見得?”九阿哥坐直了身體問道,“我可聽說那個小娃娃身手敏捷得很呢。這粘人的功夫,隻怕連八嫂也要甘拜下風。”八阿哥瞟了他一眼,不再接茬。胤禟卻隻是望著錫若笑。
這邊錫若卻有些坐不住了,恨不能借小天使背上那對小雞翅膀一用,“咻”地一聲就飛進成妃宮裏去找聶小青。十四阿哥見他一副如坐針氈的樣子,湊過去低聲說道:“你要是還想求爺帶你進去,就給我老實點!今天可是爺的生日!”
錫若唯恐他又反悔,連忙強自按下心裏的激動,規規矩矩地陪幾個皇阿哥聊起天來。幾個人卻又是各懷鬼胎。
過了幾天,錫若終於熬到十四阿哥過來叫他去成妃宮裏請安。他把書袋往何可樂懷裏一塞,轉身就跟著十四阿哥出了上書房。一出門卻看見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正等在門口,看樣子也是哪位阿哥,朝他們走過來的時候卻一跛一跛的。錫若不覺呆住了。
“這是七爺。”十四阿哥拍了錫若一下說道。
錫若一回神,連忙請了一個安下去。旁邊十四阿哥也是笑嘻嘻地給七阿哥問好。七阿哥雖然身帶殘疾,樣子卻相當和藹可親,隻是朝錫若他們點了點頭,便一瘸一拐地領著他們往成妃宮裏去。
剛到成妃宮門外,錫若就聽見裏麵傳出一聲奶聲奶氣的“淫笑”,附帶著一聲男子的怪叫。
錫若又驚又喜,暗叫道“聶小青你這個‘淫賊’。爪子都伸進老康的後宮來了!”眼睛裏卻有些發酸。
眉清目秀的七阿哥聞聲露出一臉恐懼的表情,硬生生地頓住了腳步,轉頭朝十四阿哥說道:“十四弟,我突然想起還有件急務要去辦,就先……就先不進去了。”說罷慌慌張張地把十四阿哥和錫若推給門口的小太監,自己卻跟有什麽鬼怪在後頭攆他似的飛奔而去。
“真難為了七哥的腿腳……” 十四阿哥又是驚奇,又是好笑,一轉頭卻看見錫若已經按捺不住地催促他進去。他也已經被勾起了好奇心,一撩袍角便率先進了成妃的寢宮。
一進宮門,撲麵而來的卻是滿院子的迎春花和早開的桃花。十四阿哥有些陶醉地吸了一口空氣裏的花香,冷不防腳下卻被人猛地一撞,隨即腰身便被人死死地抱住了。他低頭一看,隻見一團穿粉著綠的小肉球正緊貼在他身上,一臉幸福地說道:“十四阿哥呀,我終於等到了!”嘴裏流出來的哈喇子蹭了他一身。
十四阿哥伸手拎起小肉球的臉,有些懷疑地問道:“十六妹?”然後抬眼卻看見錫若咬牙切齒地獰笑,不禁被他那樣子嚇了一跳。
“聶――小――青!”
從齒縫裏迸出來的聲音,讓十四阿哥聽了都覺得牙酸。兀自滿臉幸福狀抱著他的小肉球聽見這一嗓子,卻是顯而易見地一個哆嗦,慢慢慢慢地轉過身去,眼睛上移,正對上錫若那雙布滿殺氣的桃花眼。
小肉球像是被火鉗燙了一下似的鬆開了抱著十四阿哥的手,一臉恐懼地說道:“你、你別過來!你再過來……你再過來我就喊啦!”
錫若卻把指關節捏得“哢吧”作響,一步步朝十六格格走去,嘴裏說道:“你叫吧。今兒個你就是叫破了嗓子,少爺也絕不放過你!”
十四阿哥眉頭一皺,這都什麽情形?
小肉球卻“呀”地一聲跳了起來,沒命地往成妃寢宮裏竄去,可惜兩條小短腿終究跑不過錫若這半大孩子,剛跑了沒幾步就被錫若一把揪住了小辮子,拖回來定在他的身前。
錫若用一種輕柔得萬分可疑的語氣問道:“你不是喜歡帥哥美男嗎?你瞧瞧我現在這張臉怎麽樣?合不合你的心意?”
小肉球咽了口口水,仔仔細細地打量了錫若幾眼,卻笑得合不攏嘴地說道:“合,合!”說罷主動地往錫若懷裏鑽了過去,不過半天也沒抬起頭來。
十四阿哥看見錫若的身子一僵,隨即緩緩地收緊了胳膊,眼睛卻閉了起來,嘴唇還微微地有些發顫,像是痛苦又像是歡愉地低喃道:“小青……”
十四阿哥一怔,正想說點什麽,卻聽見成妃的聲音從正門那邊傳了過來,“這是怎麽回事?成何體統?!”
成妃宮裏的小惡魔
錫若聽見成妃的聲音,隻得不請不願地放開了懷裏的小肉球。聶小青,也就是現在的十六格格福琳卻朝成妃飛奔了過去,纏住成妃扭股糖似的撒嬌。
十四阿哥朝仍在發呆的錫若看了一眼,朗聲給成妃請了一個安。錫若這才回過神來,連忙也跟著打了一個千下去。
成妃被十六格格的嬌聲癡語哄得轉過了臉色,一臉和藹地朝十四阿哥問道:“十四爺帶來的是哪家的孩子?怎麽跟福琳這麽親近?”
十四阿哥愣了一下,卻不知該如何作答,隻好拿眼睛去看錫若。錫若咳嗽了一聲,躬身道:“回娘娘的話,奴才是十四阿哥的伴讀納蘭錫若。不知怎麽就入了格格的法眼,奴才也是惶恐得很。唔,惶恐得很……”
成妃讓錫若抬起頭來,瞟了一眼就笑道:“長得這麽俊,難怪招這丫頭喜歡了。這幾天我這宮裏頭,稍微平頭正臉一點的公耗子都不敢進來了,也不知道這丫頭是中了什麽邪了。”說著又捏了福琳的小肉臉一把。
福琳涎著臉隻是傻笑,眼睛卻不停地朝錫若那裏看過去。成妃心念一動,笑著說道:“既然格格瞧得上你,那你以後就常來接她各處去玩玩吧。”
錫若聞言大喜。福琳心裏也很是高興,臉上卻故作不依地說道:“娘娘是不是嫌棄福琳了?”
成妃又捏了她的小肉臉一把,無奈地笑道:“你不出去,你七哥都不敢進我這門兒了。你好歹可憐可憐我們母子,放你七哥一馬吧。”十四阿哥和錫若想起剛才七阿哥倉皇逃竄的樣子,忍不住嗬嗬笑了起來。
福琳嘟著嘴從成妃膝蓋上爬了下來,“咯噔咯噔”地走到錫若身邊,仰起臉說道:“那本格格就命你為貼身隨從,嗯……就叫小錫(羲)子吧。唔,聽起來倒像是小席子。那就小席子好了。”
聶小青你這個死丫頭!
十四阿哥見錫若臉色一陣陣發烏,他從沒見過錫若這副形容,倒覺得挺有趣,不過福琳的話也讓他有些不太高興,心想搶人都搶到爺跟前兒來了?便一扯還在瞪著福琳的錫若說道:“時候不早了,娘娘和十六妹請早些安置吧。我和錫若得空就會過來給娘娘請安的。”心裏想的卻是這個是非之地,還是少來為妙。
福琳見十四阿哥露出不太樂意的神色,眼珠子“骨碌碌”一轉,又走到十四阿哥身邊去扯他的褲子。
“你幹嗎?”十四阿哥嚇了一跳,連忙拉住快要被福琳扯下去的褲子,臉上已是現了怒容。
福琳扁扁嘴,醞釀了一下情緒,放開嗓子哇哇大哭了起來,還一邊哭一邊說道:“十四哥多久沒來過了,哪知一來卻這麽嫌棄我,還要跟我搶人。嗚……”說著使勁地把眼淚鼻涕往十四阿哥的褲子上蹭。
十四阿哥又是尷尬,又是嫌髒,卻又不方便當著成妃的麵把福琳推開,一時間倒鬧了個臉紅脖子粗。
錫若卻隻是袖手在一旁不動聲色地暗笑,暗想聶小青這“嫁禍於人”和“倒打一耙”本事是越發精進了,冷不防十四阿哥猛地轉過臉來,朝他怒吼道:“還不把她給爺拉開!”
錫若心道,“不好,小霸王要發飆了!”連忙上前一步,把福琳這帖膏藥從十四阿哥腿上揭了下來,見福琳還想掙紮著撲上去,連忙壓低了聲音說道:“過兩天我就來看你。你別再招他了,要不然我可真來不了了。”
福琳這才安靜了下來,卻轉頭對著錫若做了一個鬼臉,臉上還帶著剛剛擠出來的眼淚。錫若心裏一動,從懷裏掏出帕子來,輕輕地替福琳把臉擦幹淨了。
福琳接過錫若的帕子怔怔地看了他一會,仿佛是想起了以前的什麽事情,突然安靜了下來,悄聲道:“明天我去等你下學。”錫若笑著摸了摸她的頭,見十四阿哥向成妃告辭,連忙也跟上去告退,走的時候見福琳還是眼巴巴地看著自己,隻能一狠心扭頭走了。
這頭十四阿哥卻還是臉罩寒霜,健步如飛地在宮道上穿行。錫若也不敢問他,便隻悶頭跟在十四阿哥後頭快走。
走了一陣,十四阿哥突然毫無預兆地停下了腳步,害得錫若一個刹車不及,“咚”地一下撞上了他的後背。十四阿哥也不轉身,隻是沉著聲音問道:“你到底還有多少事情瞞著我?”
錫若苦笑著摸了摸鼻子,腦中卻在一刻不停地盤算著要怎麽跟十四阿哥解釋自己和福琳的來曆。他倒不是怕十四阿哥真會請個法師把自己收了去,而是覺得穿越時空這種事情實在太過匪夷所思,連自己這個二十一世紀的新新人類都還處於將信將疑的狀態,更別提十四阿哥這個幾百年前的古人了。
十四阿哥見錫若半天沒有答話,又快步往前走去。錫若跟上去一把拖住他,語氣誠懇地說道:“胤禎,你願不願意相信我?”
十四阿哥慢慢地回過身來,死死地盯著錫若說道:“隻要你說的是真話,爺就信!”
錫若聞言卻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扳住十四阿哥的肩膀說道:“那我的真話就是,你是我在這裏的第一個朋友,不管我打哪兒來,以後又要到哪裏去,我都絕不會害你。”
十四阿哥愣了愣,又攢眉問道:“那你跟十六妹……”
錫若笑了笑說道:“她是你的妹妹,自然也是不會害你的。我們不過是機緣巧合早就認識了,所以再見麵的時候有些忘形了。她並不是刻意要給你難堪的。照我看來,她對你相當垂涎……呃,那個,我是說仰慕,哈哈……。”
十四阿哥想起剛才福琳的眼淚加口水鼻涕攻勢,隻覺得全身發寒,抱著胳膊說道:“真是個小魔星。也不知道她額娘那麽老實的一個人,怎麽會生出她這麽個女兒來了。”
錫若心想,那是你沒見著聶小青的親娘。要他說,聶小青身上那些古怪整人的基因,80%以上是從聶阿姨那遺傳過來的。想當初他們院裏的人都是很佩服聶叔叔的忍耐功力的,直誇他是個“忍者”……
從那以後,紫禁城裏便多了一道詭異的風景。
人們紛紛傳言納蘭家的小兒子被十六格格看上了。有不少人信誓旦旦地證言看見十六格格趴在納蘭家小兒子的背上到處亂逛,要不就是十六格格抱著納蘭家小兒子的臉流口水,卻被他一把推倒在地上,還賊笑兮兮地說什麽“蘿莉就是用來推倒的”,再不然就是納蘭家的小兒子拿著一根糖葫蘆,非要哄著十六格格叫他“舅舅”,卻被十六格格一巴掌甩在臉上,留下五個小小的指印,然後便是滿院子的雞飛狗跳,把宮女太監撞倒了一地……
這天四阿哥胤禛正被召去陪他老子對弈,棋下到一半的時候,臉上卻露出了一個詭異的笑容,嚇得康熙皇帝連忙宣太醫覲見。在太醫拍著胸脯保證四阿哥身體倍兒棒吃嘛嘛香了以後,老康同誌方才百思不得其解地問道:“胤禛啊,你從剛才起到現在,一直在笑啥?”
四阿哥仍舊維持著那萬年難得一見的詭笑表情,恭敬地回答道:“回皇阿瑪的話,兒臣在想成妃娘娘那裏的趣事兒。”
康熙皇帝愣了愣,問道:“什麽趣事這麽好笑?也說出來讓皇阿瑪聽聽。”
四阿哥便把這些天聽來的十六格格和納蘭小子的傳奇一五一十地匯報了上去,讓他老爹笑得把茶湯都潑了。老康同誌換過一杯茶,尋思了一會之後說道:“我記得那孩子是叫錫若吧?”
四阿哥頷首,臉上卻仍然維持著剛剛那種微笑的表情。
康熙皇帝手又抖了一下,強自鎮定地說道:“朕改天召這孩子來見見吧。他要是真和福琳投緣,倒不妨……”說著又瞟了正襟危坐的四阿哥一眼,想了想說道:“胤禛,有件事皇阿瑪要給你提個醒兒。”
四阿哥一躬身,答道:“請皇阿瑪訓示。”
“你以後能不能別再這麽個笑法了?怪糝人的……”
“……兒臣遵旨。”
指婚
錫若在尋著了聶小青以後,心裏已是大定,便成天琢磨著怎麽想法子拉上聶小青,然後一道穿回二十一世紀去。他曾經借著鳧水的名義在明珠府的後花園裏潛過水,雖然把覺羅氏嚇得夠嗆,可是他並沒有如願以償地在水底發現什麽不同尋常的東西,隻是頂著一腦袋的水草浮了上來,心裏卻是說不出來的失望。
端午這天,上書房難得放了一天的假。錫若和十四阿哥約好了去郊外騎馬,一大清早便從床上爬了起來。他吃完早飯以後又盯著池塘發了一會呆,何可樂牽了馬過來問他要不要走。錫若站起身來緊了緊褲腰帶,朝何可樂說道:“走吧。”
他今天穿的是一套天青色的箭袖,外套藏藍色鑲白色花邊的坎肩,上麵細細繡著百蝶穿花的圖案,一條油光水滑的辮子拖在後頭,越發襯得臉色瑩白如玉,眉目有神。
何可樂牽著馬跟在錫若側旁覷了又覷,忍不住讚道:“四爺真是生了付好模樣。我看快趕上大爺當年的品格兒了。”
錫若橫了何可樂一眼,怪聲說道:“你今年才幾歲?說得跟親眼見過我大哥似的。這馬屁拍得可真沒誠意。”
何可樂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一般說道:“奴才可不是拍四爺的馬屁。我雖然年輕,沒有親眼見過大爺的模樣,卻聽我爹提起過,說府裏這幾位爺裏頭,四爺您跟大爺是長得最像的,而且這兩年是越發得像了。要不然長房裏幾位奶奶怎麽會一見著您就紅了眼圈呢?”
錫若怔了一下。他知道何可樂是明珠府裏的家生子兒奴才,從爺爺這一輩起就在明珠家伺候了,何可樂所說的長房裏的奶奶,正是大哥納蘭容若的未亡人。不想自己這張稀裏糊塗撿來的臉,竟勾起了她們的傷心事。他甩甩辮子,翻身騎到馬背上說道:“既然這樣,那我以後少往她們院裏去就是了。省得她們見著我又傷心。”
“您可千萬別。”何可樂騎著一匹騸馬追了上來說道,“回頭叫我爹知道了,還不打折了我的腿?”
“這又是為什麽?”錫若任由馬小跑步走著,轉過頭奇怪地問道。
何可樂擠眉弄眼地說道:“您要是從此都不踏那幾位奶奶的院門,她們不是連個寄情的對象都沒了?”
“你還知道寄情這一說哪。”錫若抬手敲了何可樂一記。
何可樂摸著腦袋笑道:“天天伺候著爺上書房,撿也撿著了幾句斯文話兒啊。”
錫若笑道:“可惜我卻不是個斯文人。”他見這條路上沒多少人,就放開馬跑了一會,沒過多久就看見十四阿哥牽馬站在約定的路口等著他。
“來晚了。”十四阿哥板著麵孔說道。
錫若笑嘻嘻地把韁繩一放道:“沒辦法,我又沒人送我金自鳴鍾,哪能這麽準時?”
十四阿哥瞪了他一眼,說道:“回頭爺賞你一座!”說著也翻身上了馬。
錫若朝何可樂吐了吐舌頭,一夾馬腹跟在了十四阿哥那騎後頭。
出了城,錫若再也沒有了顧忌,揚起馬鞭就吼了一嗓子,“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哇,往前走!”見十四阿哥一副被驚得要從馬背上摔下來的表情,樂得哈哈大笑,撒開馬蹄就朝著前麵的小湖泊疾馳了起來。
到了小湖邊,錫若自顧自地甩蹬下馬,汲起一把未受現代工業社會汙染的湖水洗了洗臉,又浣了浣手,十四阿哥和其他人才到了。
“你怎麽一騎上馬就跟瘋了似的?”十四阿哥人還沒下馬就抱怨道,“難怪我四哥說你是個膽大包天的。”
“他真這麽說嗎?”錫若幹笑了一聲,暗想給未來的雍正大人留下這麽個印象可不太妙。萬一他怕自己將來犯上作亂,先未雨綢繆地把自己給砍了,那豈不是大大地糟糕?
十四阿哥哼了一聲跳下馬來,把馬韁繩扔給跟班,挨著錫若坐下道:“你跟十六妹可是在紫禁城裏出大名了!連我皇阿瑪都把我召過去問,說你是不是喜歡十六妹。”
錫若臉上驀地一紅,結結巴巴地反問道:“喜、喜歡?”隨即露出一臉哭笑不得的表情說道,“她現在才六歲呀!我看起來有這麽禽獸嗎?”
十四阿哥又從鼻子裏重重地哼了一聲,嘟囔道:“再過兩年誰知道?”
錫若簡直無言以對。看來這古人簡直比現代人還開放呀,才六歲的娃娃就有父兄替她操心戀愛的事情了。
十四阿哥見錫若一副受驚過度的樣子,扭過頭說道:“你要是真喜歡十六妹,過兩年我就去求皇阿瑪把她配給你。也省得你老在爺跟前魂不守舍的,當差也沒個當差的樣子。”
錫若這回更是一副眼睛瞪到脫窗的表情。跳過一、二、三壘直達本壘?這清朝打工階級的待遇也太好了!管吃管住還有組織關心終身大事,附贈的還是皇帝的親生女兒!錫若第一次開始嚴肅地考慮起自己是不是幹脆把這裏的“暫住證”換成“戶口本”算了。
正想著怎麽向眼前這位頂頭上司表一表自己的忠心,十四阿哥卻突然站了起來說道:“那不是十哥嗎?他旁邊的那個是誰?”
錫若搭住十四阿哥的肩膀,踮起腳尖看了一眼,瞠目結舌道:“白粉妹……啊,不是,是郭絡羅家的格格!”
十四阿哥瞟了錫若一眼,一揮手道:“走,過去看看!”
錫若雖然覺得去偷聽人家約會不大地道,但是卻也對十阿哥和白粉妹這對詭異的組合感覺到好奇,跟自己內心稀薄的道德感交戰了一番之後,還是躡手躡腳地跟在十四阿哥後麵摸了過去,結果聽到的第一句話就差點讓他摔了個嘴啃泥。十四阿哥回過身瞪了他一眼,拉著他躲在了一個小土包後麵。
平日裏總是粗聲粗氣的十阿哥,現在卻一臉扭捏地問道:“小月兒,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錫若“哧”地笑了一聲,連忙又搗住了嘴,朝十四阿哥點頭哈腰地示意自己不敢了,卻看見十四阿哥的眼睛裏也滿是笑意。
郭絡羅氏卻低著頭不說話,手裏拚命地擰著一條帕子,半晌過後方才嚶嚀了一句,“十爺叫我出來,就是為了說這事兒?”
十阿哥見她不說答應,也不說不答應,心裏一發急嗓子又粗了起來,吼道:“你嫌十爺哪點配不上你?還是你心裏有人了?”
錫若聽得暗自搖頭。這個草包十,談起戀愛來還真是一點技巧都沒有。想當初自己準備告白的時候,可是台詞、鮮花和情書,一樣也沒落下,雖然最後讓聶小青這禍害攪了局,可也算是有經驗的前輩了。看在十阿哥最近和自己處得不錯的份上,回頭傳授他一兩招好了……
錫若正胡思亂想,卻忽然聽見郭絡羅氏聲音微帶顫抖,卻又無比清晰地說道:“我、我心裏是有人了。”
錫若大吃一驚,下意識地探出頭去看,卻見十阿哥氣得渾身發顫地問道:“你心裏的那個人,難道是我八哥?”
郭絡羅氏先點了點頭,後來又拚命地搖頭,淒聲道:“我喜歡的那個人,他、他比我小!雖然他總是欺負我,把我氣得直哭,可我,可我……”
錫若心裏突然沒來由地一慌,轉過頭,卻見十四阿哥正惡狠狠地盯著自己。
果然十阿哥緊接著就問道:“那個人到底是誰?今兒個不把話說清楚,爺就不讓你走!”
錫若看著十阿哥怒不可遏的麵孔,隻覺得手足一陣冰涼。十四阿哥又剜了他一眼,忽然站直了身體,揚聲笑道:“喲,今兒個巧了,十哥也出來散心。”
迷局
十阿哥顯而易見地被十四阿哥嚇了一跳,倒退了一步問道:“老十四?你怎麽在這?”
十四阿哥一手揪了錫若起來,一邊說道:“我和這家夥出來騎馬呢。遠遠地看見一個人影像是十哥,就過來瞧瞧。一看還真是。”說著又轉頭朝郭絡羅氏笑道:“這不是八嫂的妹妹嗎?怎麽也在這?”
郭絡羅氏鬆了口氣,蹲下身子福了福說道:“給十四爺請安。爺吉祥。”眼風卻掃到了錫若身上。
錫若隻當是沒看見,趨前一步也給十阿哥請了安,隨即訕訕地退到一旁,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他突然發現郭絡羅氏今天沒擦那麽多白粉,竟然……竟然還挺漂亮的!
本來正和十阿哥寒暄的十四阿哥看了錫若一眼,突然伸腿踹了他一下,斜睨著他說道:“十六妹讓你給她帶的花環,你做好了沒?”
錫若心中一凜,連忙答道:“還沒呢。過會兒就去找花。”
十四阿哥卻笑道:“你多小心伺候著點吧。十六妹粘你粘得這麽緊,我皇阿瑪對你印象也不壞,將來準跑不了你的一個十六額駙。”
錫若不覺愣住了。郭絡羅氏聞言卻猛地抬起頭來,圓睜了眼睛看著他,眼睛裏又是驚訝又是憤怒,眼圈卻漸漸地紅了起來。
十阿哥也多少看出了點端倪,狠狠地瞪了錫若一眼之後,一把拉起郭絡羅氏說道:“我們走!十四弟,回頭再跟你聊!”
十四阿哥仿佛什麽事也不知道,笑嘻嘻地說道:“十哥慢走。”
錫若待十阿哥和郭絡羅氏走遠,不禁歎道:“你這又是何必……”
十四阿哥笑容一斂,硬聲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非大丈夫所為!你要真想把十六妹娶回家,就不要動納妾的心思。”
錫若又是尷尬,又有些氣十四阿哥的自作主張,臉一沉甩袖便走。
十四阿哥先是漠然地跟在他後麵走,過了一會見他徑直朝放馬的地方走去,大有騎上馬就走的架勢,連忙加緊幾步趕到錫若身前,一伸手說道:“你不能走!”
錫若抬起頭,一雙桃花眼裏放射出十四阿哥從未見過的淩厲光芒,竟一伸手掃開了對麵的十四阿哥,冷然道:“讓開!”
十四阿哥冷不防吃了這個排頭,不覺大怒,一回身箍住錫若的後背就往下摔,結果反被錫若伸腿一勾,狼狽地跌倒在地上。
“反了你!”十四阿哥從地上一躍而起,又朝錫若撲了過去。兩個人頓時扭打成一團。周圍的侍衛小廝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見兩個人滾作一團又不好拉開,隻能拚命地叫他們停手。
等到最後兩人氣喘籲籲地住了手時,都已經全身上下沒幾塊好皮了,臉上也是青一塊紫一塊的,十四阿哥的嘴角還腫起老高。如果單從打架結果上來看,應該是錫若稍占上風,不過他也沒撈著多少便宜,右眼圈上黑了一圈。
兩個人跟鬥雞似的互相瞪了一會,就在侍衛們準備上來把他們隔開、以防他們又開打的時候,卻忽然一齊大笑了起來。
“算你狠。揍爺的時候手下也毫不留情。”十四阿哥一邊笑一邊說道,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嘴角,疼得一齜牙。
錫若雙手撐在背後,苦笑道:“其實還是大不如前了。要不然你現在的模樣會更慘。”
兩個人說罷,站起身來握手言和,卻都勒令自己身邊的人不準把打架的事情說出去,隨後又雙雙走到湖水邊洗了洗。
錫若眯起眼睛,端詳著十四阿哥的臉說道:“你這樣子不能進宮。先跟我回趟家吧。”
十四阿哥斜睇了他一眼說道:“現在知道怕了?打我的時候怎麽想不起來怕?”
錫若訕笑道:“是你先動的手麽,我不過是本能反應……”
“這麽說還是我的不是?”十四阿哥的眼睛又危險地眯縫了起來。
錫若不敢接他這茬,隻幹笑著牽過了兩人的馬,剛想騎上馬背,卻被十四阿哥一把拉住道:“別忙。幹脆打發人去你府上取趟藥吧,我還想在這裏待會兒。”
錫若聞言點頭道:“也好。”便打發了何可樂回去拿治跌打損傷的藥,想了想又叫住何可樂,吩咐他再送兩身齊整的衣裳過來。
十四阿哥愜意地在湖水邊的草地上躺下,錫若看他那副淒慘的形容,忍不住笑出了聲,結果被十四阿哥狠狠地瞪了一眼,一把扯了他也躺下了。
過了一會,就在錫若以為十四阿哥已經睡著了的當口,卻忽然聽見他語氣幽幽地說道:“從小到大,我還沒跟人正經打過架。”
錫若聽得一愣。沒跟人打過架也是什麽值得傷感的事麽?他料定十四阿哥還有下文,便隻是“唔”了一聲往下聽,誰知道十四阿哥卻又不說話了。
錫若憋了一會,終究還是主動說道:“我小時候……嘿嘿,隔三差五地就跟人打架。”
“為了什麽?” 十四阿哥睜開眼睛問道。
錫若默了默。他沒法說自己是因為過世的父親才跟人動的手,便胡謅了一個理由說道:“大概是為了搶什麽東西吧。我都忘了。”
十四阿哥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忽然又說道:“有時候我挺羨慕十三哥的。”
錫若不覺奇怪道:“你羨慕他做什麽?他是個沒娘的可憐人。”
十四阿哥搖頭道:“他雖然沒了親娘,卻有四哥時時關心照顧他,九哥、十哥有八哥照料。隻有我,雖然看似得寵,其實卻沒有一個真正知心的兄弟。五哥和九哥也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情分卻比我和四哥要好得多了……”說著聲音漸漸地低了下去。
錫若聽得一愣。他在現代的時候是獨生子,又有章曉光這樣的發小兄弟,所以十四阿哥所說的情況他完全沒法體會。他想了又想,把十四鬱悶的原因歸結為他和四阿哥溝通不良,而溝通不良的原因他又總結為是因為這兄弟兩個都太悶騷了,簡直就是“愛在心底口難開”的典型,明明對對方都存著一份關心和親近之情,卻死活也表達不出來,就算勉強表達了也是驢唇不對馬嘴,讓旁邊的人看著都累。
錫若正琢磨著如何幫十四阿哥和四阿哥改善一下兄弟關係,也好報答一下十四阿哥對自己的“知遇之恩”時,十四阿哥又忽然說道:“以後八哥要是叫你幹什麽事,你覺得辦不了或是辦不好的就來回我。我來替你想辦法。”
錫若傻愣愣地說道:“八爺沒叫我辦什麽事啊?”
十四阿哥又閉上眼睛,語氣緩緩地說道:“你現在還小,可你終歸是納蘭家的人……總之八哥和太子的事你盡量少摻合,其他的阿哥們也別去招惹,老老實實地跟著我就對了。”
錫若聞言有些了然。十四阿哥是擔心自己被卷入到皇子們的黨爭當中去,一個不小心那就是粉身碎骨掉腦袋的事。雖說他本來就無意參加這場兄弟間的角逐,心裏卻還是有些感動,同時又對十四阿哥小小年紀,思慮就已經如此之深,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十三歲,那在現代還是懵懵懂懂、剛剛開始對女生有感覺的年紀啊。他自己十三歲的時候又在幹嗎呢?寫大字?練習柔道?還是捉弄聶小青?……
錫若想著想著,輕笑了一聲說道:“我們可真是兩個世界的人。”
十四阿哥眉頭動了動,似乎又想要睜開眼來,卻被錫若一伸手蓋住了,耳旁傳來錫若溫和的聲音說道:“睡一會吧。你想得太多了。車到山前必有路,沒路也可以踩出一條路來嘛。我們那裏有個很牛的人說過喲,世間本來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
十四阿哥聽錫若絮絮叨叨地說著,慢慢地竟真的墮入到夢鄉當中去了。
宴無好宴
十四阿哥黑甜一覺睡起,隻覺得渾身舒泰,連臉上和身上的傷處似乎也沒那麽疼了。他一睜眼發現錫若也睡在旁邊,身上蓋著一件侍衛的馬褂,自己身上卻蓋著他的外衣。
他默不作聲地注視了眼前這張陌生又熟悉的麵孔一會,伸手把錫若搖醒了。
“唔,什麽時候了?”錫若揉著眼睛坐了起來問道。
十四阿哥卻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伸手在懷裏掏了半天,摸出一塊金色的懷表遞給錫若道:“你自己看。幸虧剛才沒打壞。”
錫若有些驚訝地把懷表接了過來,打開表盤看到上麵那圈熟悉的羅馬數字時,不禁咧嘴一笑問道:“哪裏得來的?”
十四阿哥活動了一下筋骨之後,回答道:“前兒個生日,我皇阿瑪賞給我的。”
錫若嚇得雙手把懷表捧了回去,說道:“這麽貴重的東西,我可不敢要。領了你的心意就是了。”心裏卻道,“乖乖,要是一不小心弄壞了這個,那可是殺頭的罪名。我大好青年要是死在一塊表上,未免也太冤了。隔壁修鍾表的牛大哥會笑死的。”
十四阿哥卻瞪了他一眼,說道:“爺賞你的你就接著。哪兒這麽多廢話!”
錫若隻好小心翼翼地把懷表揣回了兜裏,想了想又揪出來放在荷包裏,最後還是覺得不妥,索性繞在了手腕上,又把表盤攥在手裏,心裏才覺得踏實了。
十四阿哥見狀皺眉道:“你這樣要怎麽騎馬?”
錫若愣了一下,摸著鼻子說道:“難道要我把表銜在嘴裏?”
十四阿哥又好氣又好笑,抓起錫若的手腕把懷表解了下來,憤憤道:“回頭我再找一塊不是禦賜的給你!”
錫若笑嘻嘻地說道:“那敢情好。”
十四阿哥瞪了他一眼,罵道:“牛皮糖!”
錫若笑著搖了搖手,悠然道:“是棉花糖。最最稀鬆平常,一扯就破的那種。”
十四阿哥默了一下,說道:“卻是千絲萬縷,扯不清楚。”
錫若垂了垂眼睛,嘴邊仍舊帶著笑意說道:“有時候扯開了未必是福。糊塗好,好難得糊塗。”
十四阿哥怔忡了一下,張口道:“你……”
錫若卻從地上一躍而起,叉著腰笑道:“何可樂回來了!”
兩個人換上何可樂送來的衣服,又上了一回藥。錫若說道:“你該回宮去了吧?晚上不是還有皇室的家宴?我也該回去吃大餐了。”
十四阿哥忽然叫道:“糟糕,我忘記跟你說了。皇阿瑪今天要宣你進去陪宴。”
“什麽?”錫若瞪著熊貓眼怪叫道,“我這樣子怎麽進去啊?”
十四阿哥眼睛一瞪說道:“我還不是一樣!”
那邊錫若卻露出一副大難臨頭的樣子,眼珠子隻是骨碌碌地亂轉,最後兩手一攤無奈地說道:“我們下次打架,還是別打臉了吧……”
“還有下次?”十四阿哥故意做出一副生氣的表情說道,眼底卻有掩飾不住的笑意。
錫若摸了摸被十四阿哥打腫的眼圈,苦笑道:“偶爾打打,有利於身心健康。”
兩個人說笑著上了馬,到早上碰頭的地方分了手,各自回家去收拾。等到兩人在宮裏重新碰頭的時候,發覺對方臉上的腫塊都消下去不少,便相對取笑了一番,聯袂往皇帝設宴的乾清宮行去。
剛到乾清宮門口,迎麵便來了八、九、十幾個阿哥。八阿哥驚訝地掃了十四阿哥跟錫若一眼,指著他們的臉問道:“這是怎麽回事?”
十四阿哥和錫若對視了一眼,齊聲道:“從馬上跌下來的。”
九阿哥端詳著錫若臉上隱隱的黑眼圈,轉頭朝十阿哥笑道:“他這一交可跌得真準。想是還被馬蹄兒蹬了一下?”
十阿哥卻隻哼了一聲不說話。九阿哥倒有些怔住了。
八阿哥走近一步看了看錫若,皺眉道:“怎麽這麽不小心?”
錫若摸了摸臉苦笑道:“我會盡量躲在旮旯裏的。”
十四阿哥卻一挺身說道:“待會兒你就坐在我旁邊。有人問起就推到我身上。怕什麽?”
八阿哥卻皺眉道:“他要是推在你身上,那才是真的麻煩。到時德妃娘娘豈能饒得過他?還是讓他跟著我較為妥當。”言下之意對錫若跟十四阿哥打架的事已經了然於胸。
十四阿哥啞口無言。八阿哥說的確實有道理。
錫若見狀,連忙朝八阿哥一躬身笑道:“那就多謝八爺了。”
十阿哥卻在前麵不耐煩地催著八阿哥進去赴宴。八阿哥朝錫若微一頷首道:“那就快進去吧。”
錫若點點頭,一聲不吭地跟在八阿哥後麵進了乾清宮,挑了個不起眼的角落坐下了,這才抬起頭打量起這座自己在三百年後曾經參觀過的宮殿來。此刻雖然已經是晚上,可是滿屋子兒臂粗的蠟燭卻照得乾清宮裏亮如白晝,裏麵不知道還加了什麽香料,讓四周隱隱浮動著一股香氣,和錫若在二十一世紀見到那座空曠寂靜的宮殿,感覺截然不同。
這是錫若第一次參加皇宮裏的宴會,因此多少有些緊張,好在這次並不是非常正式的宮廷宴會,康熙又吩咐下來不用太過拘束,所以皇子們的表情都顯得比較輕鬆。
錫若所坐的位置是在八阿哥身後,右邊斜對著十四阿哥,正對麵確是十三阿哥的位置。十三阿哥和他有段日子沒見了,入席的時候見到錫若還微微愣了一下,隨後不太明顯地指了一下自己的眼圈。錫若隻是衝著他笑了笑,見四阿哥也在十三阿哥身邊落座,連忙把臉別開了。
過了一會,萬眾矚目的老康同誌終於從外麵走了進來,於是所有的人都離席請他升座,然後各就本位給他行了一個拜禮。錫若隻覺得新奇有趣,也夾雜在一群親貴子弟當中,裝模作樣地給老康同誌行禮。
錫若抬起頭來的時候,剛好和微笑著掃視全場的老康同誌碰了一下眼神,後者在見到他的時候目光略停了停,錫若連忙把頭又低了下去,心裏打著小鼓暗想道,“他可千萬別問我臉上這傷是怎麽來的,不然欺君也是死,打了皇子也是死,我的小命可真就懸了。早知道先在這裏辦份人壽險了。就不知道這時代有沒有地方買保險了……”
錫若滿腦子的胡思亂想,吃下去的東西也是食不知味。老康同誌今天的心情似乎很好,對誰都是言笑晏晏語調溫存,因此底下的這些皇子們也就漸漸地放開了,幾杯酒下肚連猜拳行令的都有了。康熙的兒子多,錫若偷眼打量了一下,覺得都能湊出好幾桌的麻將來了,再加上他的那堆女兒跟大老婆小老婆們,錫若掐指算了算,大概得有一整團的人數,不覺吐了吐舌頭。
又過了一會,皇阿哥裏開始有人提著酒瓶子拚酒,首當其衝的一個就是十阿哥。他先是和周圍的幾位皇子喝了一圈,一回身瞥見錫若,竟拎著酒瓶子朝他走了過來。錫若心裏一動,連忙站起身來。
十阿哥已經喝得滿臉通紅,搖搖晃晃地把酒瓶子往錫若桌子上一礅,粗聲粗氣地說道:“給十爺倒酒!”同桌的其他人一看氣氛不對,忙都找個借口閃開了。
錫若見十四阿哥和八阿哥都被人纏住了不得脫身,隻得在心裏苦笑了一下,拿起酒瓶給十阿哥斟了一杯酒,又舉起自己的酒杯和十阿哥的杯子碰了一下,說道:“錫若敬十爺一杯。”說罷仰起脖子喝了個涓滴不剩。
十阿哥瞪著滿布血絲的眼睛看著錫若,恨聲道:“你這小子到底哪點好?為什麽十四弟喜歡你,八哥喜歡你,皇阿瑪喜歡你,連她都……”說罷竟“啪”地一聲把薄薄的酒杯捏碎了。
錫若被酒杯的爆裂聲嚇了一跳,皺起眉頭說道:“十爺,您的手流血了。”
“不用你多管閑事!”十阿哥大吼道,竟抬手把捏碎了的酒杯朝錫若臉上砸去。
錫若偏了偏頭,隻覺得頰邊一疼,下意識地抬手一摸,卻是一手的鮮血,不覺有些嚇住了。
“老十住手!”“錫若!”
八阿哥和十四阿哥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
“這是怎麽回事?”
錫若眼看著離座朝這邊走來的康熙,心裏隻能想起四個字:宴無好宴。
老康同誌的單獨召見
“胤礻我,你們這是在幹什麽?”
康熙在一片寂靜當中走到了錫若他們這席,臉色已是沉了下來。
八阿哥當先離席,朝康熙一拜道:“皇阿瑪,十弟他喝多了。兒臣這就送他回去吧。”
“朕沒問你話!”
康熙似乎對有人攪了這桌難得的家宴非常地不高興,連帶著對一向喜愛的八阿哥也疾言厲色了起來。
錫若用眼角瞟到十四阿哥也想站出來說話,把心一橫觸地磕了個響頭說道:“都是奴才笨拙惹得十爺生氣。請皇上責罰!”
康熙把目光轉向錫若時,麵色緩了緩說道:“抬起頭來讓朕看看。”
錫若心道,這可真是怕什麽就來什麽,咬咬牙把腦袋抬了起來。康熙見著他的臉時麵色又是一變,轉頭叫道:“李德全,去,拿雲南白藥過來!”
“嗻。”
錫若一動不動地跪在原地,任由李德全在自己臉上擦拭上藥。李德全輕手輕腳地處理完以後,對康熙稟報道:“皇上,傷口並不深,應該不會留疤。”
康熙這才又轉向了十阿哥那邊,語氣嚴厲地嗬斥道:“你都是十八歲的人了,做事情還是這麽毛毛躁躁沒有分寸!如何堪當大任?”
十阿哥的酒也嚇醒了一半。聽見康熙的話,他隻是磕頭謝罪,推說是自己酒喝多了失了手。康熙皺著眉頭看了他幾眼,轉頭朝八阿哥說道:“把他送回去。閉門思過三天!”
八阿哥連忙領旨,和九阿哥一道把十阿哥扶了出去,臨走的時候還看了錫若一眼,目光中隱有安慰之意。
錫若心想自己這虧可真吃得有些沒道理。他連郭絡羅氏的表白都沒聽到過,就被十阿哥當作了十惡不赦的情敵,也是倒黴夠可以的了。
這時康熙又發話道:“李德全,你把這孩子帶到內廳去休息一下。這麽小的孩子,可憐見的,嚇得都有些懵了。”
李德全聞言連忙過來扶起了錫若,領著他去了乾清宮的後麵,把他安置在臥榻上以後,又囑咐周圍的小太監好生看顧著,自己仍舊回前廳去伺候。
錫若瞪大眼睛看著內廳天頂上的花紋,耳邊仍舊隱隱傳來宴會上觥籌交錯的聲音。過了一會,內廳的簾子一動,卻是十四阿哥鑽了進來。
“你沒事吧?”十四阿哥遣開了小太監以後,有幾分緊張地看著錫若臉頰上的傷口問道。
錫若翻身坐了起來,說道:“小傷而已,不礙事的。”他本來想笑笑,因為怕扯著臉上的傷口,隻得作罷。
十四阿哥壓低了聲音說道:“皇阿瑪待會多半要問起你和十哥衝突的緣由,你要小心回答。他要是問起你臉上其他的傷,你就全推到我身上好了。”
錫若拍了拍十四阿哥的肩膀說道:“我知道了。你回席上去吧,老在這裏待著不合適。”
十四阿哥點點頭,又囑咐了錫若幾句才起身回去了。
錫若看著他的背影發了會呆,漸漸地困了上來,一歪腦袋竟然睡著了。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在睡夢中感覺到有人在打量自己,連忙睜開了眼睛,結果卻對上了老康師傅英明神武的目光,嚇得連忙從臥榻上滾了下來,就地給老康同誌請了一個安。
康熙對錫若倒是很和藹,溫聲問道:“睡得好嗎?”
錫若心裏莫名其妙地一暖,老老實實地答道:“睡得挺好的,連皇上來了都不知道。”
康熙被他逗得一笑,示意他在自己旁邊的椅子上坐下,又問道:“十阿哥為什麽打你?”
錫若掂量了一下,最後還是決定說實話,隻是略過了自己和十四阿哥在小土堆後麵偷聽十阿哥告白的事。
康熙聽得眉頭又皺了起來,過了一會卻移開了話題,指著錫若的眼圈問道:“你臉上的這些傷又是怎麽來的?”
錫若心想,來了來了,終於問了。自己還真是流年不利。他也不敢撒謊,就把下午跟十四阿哥打架的事又避重就輕地說了一遍,隻說是打布庫的時候下手重了,心裏卻覺得自己就像在班主任麵前作檢討的小學生。隻是現在這個班主任,說不定會要了他的腦袋……
康熙聽得有些訝異,又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錫若幾眼,似乎在重新評估他這個敢打皇子的家夥。錫若倒索性豁出去了,任由康熙打量自己,隻是有些擔心如果自己真的被砍了,聶小青一個人留在這裏會應付不來……
過了一會,康熙突然說道:“你和你大哥雖然長得很像,脾氣卻完全不像。我聽說你還給十阿哥和十三阿哥勸過架?”
錫若心想。這唱的又是哪一出?敲山震虎?智取威虎山?他隻覺得自己那點小聰明在康熙麵前完全不管用,便舔了舔有些幹燥的嘴唇說道:“回皇上的話,奴才家裏的人也都這麽說。勸架那回,奴才事後想想也挺害怕的。”這倒是大實話。
康熙笑著看了他一眼,眼神卻明顯陷入到回憶當中去了,緩緩地說道:“你大哥數歲即善騎射,發無不中,自幼熟讀經史百家,文采斐然,當時京中有‘家家爭唱飲水詞’之說,說的就是你大哥文名遠播的盛況。”
錫若聽得不覺有些泄氣,心想到我這兒算是把納蘭的文名全給敗光了。要是原來那個納蘭錫若,說不定倒還有點指望。
康熙在座椅上挪動了一下身體,又問道:“我聽說你念書隻是一般,騎射倒是不錯。上回看你和人打布庫,也很有些樣子了,將來可望在疆場上為國效力。”
錫若連忙稱是,心裏卻想道還是和平年代好哇!
康熙又端詳了他幾眼,語氣有幾分沉痛地說道:“你要學習你大哥的忠勇勤奮,卻不要學他的憂思哀苦。他終究還是心事太重了……”
錫若一邊答應著一邊抓了抓後腦勺,心想就算我想,隻怕也很難“為賦新詞強說愁”一下了。寫幾個大字還可以,要我做詩填詞還真是難為我了。
康熙見他這樣,倒覺是天性浪漫。清朝父子之間都是如對大賓,在皇室當中尤其如此,因此康熙自己的兒子們和他並不親近,更多的都是敬畏和愛戴之情,很少見到像錫若這樣直接表露自己感情的,因此倒是覺得很有意思。他盤腿坐在臥榻上,閉了閉眼睛說道:“我也乏了,你今天就住在這裏吧。明天一早讓李德全找人來送你到上書房去。”說著便站起身來。
錫若連忙也跟著站了起來,目送著康熙離去之後,他一個翻滾又上了臥榻,暗想道今天一天可真夠刺激的,趕明兒要好好向聶小青吹吹去……想著想著便迷迷糊糊地閉上眼睛睡了過去。
十公主
康熙四十二年春,範縣、壽張等縣暴雨,平地積水丈餘,饑民剝食樹皮;多賣兒女,餓殍甚眾,逃散大半。朝廷忙著調撥錢糧賑濟災民,加固河堤,上上下下一片忙亂。偏巧康熙皇帝最親厚的手足裕親王福全又病重,康熙帝連日探視,憂心如焚。
在這樣一片緊張的氣氛之中,納蘭錫若悄悄地迎來了他十四歲的生日。
上書房的規定,每年自己生日的那天都可以不上學。這兩天管他管得最緊的揆敘不在家,錫若樂得在家睡了一個大頭覺,直到晌午時分才慢慢悠悠地爬了起來。
何可樂一邊伺候錫若更衣漱口,一邊在旁邊伶牙俐齒地說道:“十四爺一早上就打發人來問,爺想怎麽過生日,見爺還睡著沒起,就不讓打攪,說是爺等起了再說。”
“哦?”錫若一甩辮子笑道,“倒難為了他這份小心。他還在這嗎?”
何可樂點頭哈腰地說道:“在呢在呢,正在前廳裏坐著。”
錫若站起來挽了挽袖子笑道:“走,看看去。”
到了前廳,果見十四阿哥身邊的侍衛冬哥在裏邊候著,一見錫若便站起身來請了個安。錫若連忙一擺手止住,笑道:“我現在是個沒職銜的人,冬哥大人快別折煞我了。”
冬哥卻笑道:“那是爺還小,將來加官晉爵是遲早的事,我不過提前巴結兩分。”
錫若聽了隻是一笑。自從那次十阿哥大鬧端午宴之後,他就時不時地會被老康同誌叫過去召見一番,美其名曰為陪侍,其實照他看來就是老爺子悶得發慌了,又拉不下臉來跟兒子們親近,就找了他過去當替補呢。
不過近距離見老康同誌的次數多了,他也不再像剛開始時那麽害怕,漸漸也能放開心胸來和這紫禁城裏最大的BOSS談笑風生了,連帶著他在眾人眼中的身價扶搖直上,就連原本對他沒什麽好臉色的十阿哥,現在見到他的時候也客氣了許多。隻是八福晉的妹妹郭絡羅氏,也是現在的十福晉,碰上他的時候卻仍舊對他沒有什麽好臉色。
郭絡羅氏被指給十阿哥,是在康熙四十年的中秋。那天錫若下了學,正要往惠妃宮裏去請安的時候,迎麵就撞上了進宮謝恩的郭絡羅氏。
兩個人在宮裏的過道上狹路相逢,卻都不知道該說什麽好。旁邊的人一直地催促,郭絡羅氏卻隻是不言不語地站著。錫若心裏歎了口氣,朝她拱拱手說道:“恭喜格格了。”
郭絡羅氏的臉色驀地一白,下一刻兩顆眼珠子狠狠地盯住了錫若,仿佛要把他臉上盯住兩個洞來。過了一會,郭絡羅氏突然“咯咯”地笑了一聲,把錫若嚇了一大跳,隻能眼瞅著她表情語氣都很僵硬地說道:“你記好了,我的閨名是郭絡羅.如月。不過往後你可得尊稱我一聲十福晉了。”
錫若閉了閉眼,緩緩地打了一個千下去,“嗻……”
冬哥見錫若忽然又走了神,也不敢追問,就徑自陪著笑說道:“十四爺說下了學就過來找您,要奴才提前問好今天要怎麽個慶祝法,還等著奴才去回話兒呢。”
錫若微微一驚,回過神笑道:“對不住,剛才在想事兒。”說著又埋頭想了想,抬起頭來笑道:“你讓十四爺隻管空手過來便是。不用預備什麽了。”冬哥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還是答應著出去了。
過了申時,十四阿哥果然從宮裏出來了,跟他一道來的竟然還有十三阿哥。錫若早就得了何可樂的報,笑著迎出府門說道:“我今天可是三張紙糊個驢頭――好大的臉麵!竟然勞您二位爺大駕來給我賀壽。”
十四阿哥不知從哪裏摸出來一把扇子,抬手就敲了錫若一記說道:“知道就好。說吧,預備什麽好節目讓爺們開心了?不好玩可是要罰的。”
錫若一邊領著他們進明珠府,一邊扭頭笑道:“到底是你生日還是我生日啊?真沒見過你這樣給人賀壽的。放心吧,總少不了你玩兒的!”
十四阿哥今年十五歲,已經長成了一個長身玉立的少年,而十三阿哥卻已經十七歲,加上他在豐台軍營裏的曆練,眉宇間已是沉穩很多,完全是一副地地道道的青年模樣,隻是身上那股飛揚灑脫的俠氣並不見減少,仍舊讓人一見便心生好感。隻是他們身後寸步不離地跟著的那個小廝,錫若卻看著麵生,不由得多打量了幾眼,過了一會竟擦了擦自己的眼睛,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來。
十四阿哥見狀便朝十三阿哥笑道:“我就說這人古靈精怪,這小把戲一準兒瞞不過他。”
十三阿哥見左右無人,走到錫若身邊低聲道:“這位是十公主,我的同胞親妹子十五格格。她今天非要跟了我們出來,我拗不過她又不好帶她上哪,就隻好領到你這裏來了。”
錫若聞言吃了一驚,連忙走到十公主跟前說道:“十公主吉祥。恕奴才眼拙,剛才竟然沒有認出來。”
十公主“嘻嘻”一笑道:“不知者不怪罪。是我非要扮作小廝跟了十三哥來的,不怨你。對了,還沒給你賀壽呢。”說著從袖籠裏掏出一個小盒子遞了過來。錫若打開一看,卻是一方很精巧的玉蟾蜍鎮紙,連忙謝了收好。
十公主卻偏了腦袋一直打量著錫若,先開始錫若還不甚在意,過了一會終究被她盯得渾身不自在了起來,便陪著笑問道:“公主有什麽吩咐?”
十公主看樣子不過十一、二歲,卻生了一雙和十三阿哥一樣熱情爽朗的眼睛,聞言便直言不諱地說道:“你生得真好看,怨不得十六妹這麽惦記。”
錫若在心裏哀嚎了一聲,如果聶小青那又抓又打又騎、還有事沒事抱著他的臉狂流口水也能叫惦記的話,那他情願把這份惦記打包送出去,還附贈返券優惠!每當他看見紫禁城裏那些帥鍋們又同情又感激的眼神時,便會悲壯地想起一句話來“佛曰: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為了二十一世紀新青年的美好形象,拚了!
十公主見錫若隻是皺著眉頭苦笑,不禁有些詫異,想了想卻恍然大悟似的說道:“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怪十六妹今天沒有來給你賀壽。她年紀小,成妃娘娘不會放她出宮的,不過她倒是讓我替她捎東西過來了。” 說著又在袖子裏掏了掏,不一會摸出來一個小卷軸遞給了錫若。
錫若攤開紙卷一看,上麵用毛筆歪歪斜斜地畫了一個生日蛋糕,插著的卻是二十二根蠟燭,旁邊用英文寫著“HAPPY BIRTHDAY,XIAO XI ZI!”底下還畫了一個比著“V”字型的Q版小企鵝頭像,正是聶小青的招牌簽名,隻不過這次的企鵝還站在了一張席子上。他忍不住嗬嗬笑了起來,罵道:“靠,居然畫她騎在我身上了!”心裏卻想著明天該去看看那丫頭了。
十四阿哥聽見他笑,把大腦門子往這邊一湊問道:“什麽事這麽好笑?說出來也給爺們樂上一樂。”錫若把卷軸遞給他,十四阿哥看著卻犯了迷糊,自言自語道:“一塊圓磚頭上插滿了竹棍兒,這是個什麽意思?”
十三阿哥聞言也好奇地往十四阿哥手上看了一眼,驚訝地問道:“底下那畫的又是什麽?胖頭胖腦的,倒像是隻田鼠,還站在了一張毯子上。十六妹倒也古怪得緊。”
旁邊錫若早已經笑得直不起腰來,千辛萬苦地捂著肚子靠到了牆上,過了好一會還在渾身顫悠。
十四阿哥眉頭一擰,皺眉道:“別賣關子了,快說!”他如今大了,這皺眉沉聲一吼還真有點他老子康熙的架勢。
可惜現在錫若連正版的老康同誌都不怎麽怕了,便等自己笑夠了以後,才擦了擦眼角笑出來的淚水說道:“那塊磚頭叫做‘生日蛋糕’……唔,是專給人賀壽用的點心;十三爺說的那隻田鼠麽,其實是隻鵝。”他本來想說企鵝,轉念一想又怎麽跟他們解釋南極洲呢?便索性隻說那是鵝了。
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還在研究那隻鵝怎麽會那麽胖又沒有脖子的時候,十公主卻認認真真地看了錫若一眼說道:“十六妹這樣古怪的心思,也真虧你能明白。”
錫若笑道:“平常在一起的時候多了,自然會比別人明白些。”心裏卻想,我跟聶小青那可是二十幾年的孽緣呀,比你們這撥小鬼頭都大呢,能不熟嗎?
十公主左右看了他幾眼,嫣然一笑道:“那你以後也多來找我玩吧。我叫敦琳,就住在德妃娘娘宮裏。”
錫若聽得愣了一下,隱約想起了那個把毽子踢到四阿哥頭上的宮女,臉上不禁又扯出了一個笑容,點頭道:“那好。我去給德妃娘娘請安的時候,就可以找你玩了。”
這時何可樂過來請他們過去聽戲,說是覺羅夫人安排的。錫若問過了幾位貴客的意思之後,讓何可樂在前麵引路。十三阿哥帶著十公主走在前麵,十四阿哥卻故意落下了一步,等錫若趕上來以後低聲說道:“你這個情種,還要在紫禁城裏放多少把火?”
錫若聞言一挑眉,也壓低了聲音笑道:“放心,總歸燒不到你院子裏的。你要是看上了哪位姑娘,提前和我打個招呼,我一定能離她多遠就離她多遠,絕對不會成為你光輝燦爛的戀愛大道上的絆腳石。這樣總行了吧?”
十四阿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一甩袖大步流星地走了。
給老康師傅當侍衛
某日,成妃寢宮裏,又傳出來讓紫禁城的諸色帥哥們心驚膽寒的那個聲音。
“十四哥和十三哥都被我派人絆住了,你就別指望有人來救你了!老實交代,是不是背著我爬牆了?”奶聲奶氣的聲音,聽起來卻有種相當邪惡的氣勢。
另一道聲音聽起來明顯底氣不足,卻還是硬撐著反問道:“你聽誰說我爬牆的?要拿出證據來……等一下,少爺爬牆關你什麽事?哎喲!”
“啪”地一聲脆響,讓被人堵在宮門口不得進去也不讓離開的何可樂心疼地閉了閉眼睛,暗念道:“爺您千萬要挺住。忍一忍,忍一忍就過去了……”
過了一會,那個奶聲奶氣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頗有幾百年後慈禧太後架勢地問道:“小席子,你要不要我再去十五格格那裏抖落抖落,你小時候被女生扒過褲子的光輝事跡?”
何可樂聽得一個哆嗦,隨即卻低頭沉思道,“奇怪,四爺什麽時候給女人扒過褲子?他從小到大可都是我跟著伺候的呀,我怎麽不記得有這麽一碼事了?……”
結果下一刻便聽見他的主子悲憤莫名地大吼道:“小時候扒我褲子的那個人不就是你嗎?聶小青,你別欺人太甚!……等一下,死丫頭,你手裏拿的那是什麽?你別過來,啊啊啊啊啊啊啊……”
“撲通!”是在成妃宮外聽壁角的人,倒下去一大片的聲音。
現在聽十六格格和據說很有希望成為未來十六額附的納蘭小爺的壁角,已經成為了宮裏諸多私生活枯燥的宮女太監們的重要娛樂。正在他們重新站起來把耳朵貼上成妃宮牆的時候,卻有一道聲音加入了進來問道:“你們在聽什麽?”
“噓――正聽到要緊處呢,別打岔。”某個太監頭也不回地低斥道。
那道聲音凝滯了一下,過了一會又說道:“朕也不能聽?”
“當然不能!……啊,皇上!奴才該死!……”
康熙皇帝瞥了那個抖得跟篩糠一樣的小太監一眼,提腳進了成妃的寢宮,結果迎麵就看見了自己的嬌女十六格格正騎在某位小帥哥身上、手抓毛筆欲行“禽獸之事”的衝擊性畫麵。
康熙輕咳了一聲。十六格格敏感地一回頭,抬眼見竟是皇宮裏最大的BOSS出場來“英雄救美”,心裏暗歎了一聲倒黴,卻立刻撇開了身下的某人,歡天喜地地撲到康熙麵前要抱抱。
康熙皇帝被福琳突如其來的熱情洗禮弄得有些措手不及,他好不容易放下了已經八歲體重也相當可觀的福琳之後,在看見地上的納蘭錫若時,嘴角卻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問道:“你臉上……畫的是什麽?”
納蘭錫若早已翻身爬起來,一把拽過何可樂不知從哪裏摸來的銅鏡,下一刻麵容便扭曲了起來,看著福琳咬牙切齒地說道:“你居然在我臉上……畫了一隻企鵝……”
“什麽鵝?”康熙顯然沒有聽明白。腳下的福琳卻朝錫若神氣活現地做了一個鬼臉說道:“這是蓋上我的印章,警告你不要隨便爬牆的意思。”
“死丫頭,我什麽時候成你的了?!”納蘭錫若似乎已經氣昏了頭,嘴裏說著大不敬的言辭就想朝福琳撲過去,把旁邊的何可樂等人嚇得臉色直發白。
“好了。”康熙又輕咳了一聲,伸手護住那個機靈地鑽到自己腋下的小惡魔十六格格,轉過頭朝納蘭錫若說道,“你去把臉擦幹淨了再過來見朕。朕有話和你說。”
納蘭錫若和福琳聞言都是一愣,互相看了一眼之後,錫若應了聲是,就讓何可樂過來給自己擦臉。
福琳抬起小臉試探著朝康熙問道:“皇阿瑪要和小席子說什麽事?能不能讓福琳也聽聽?”
康熙笑著捏了她的小胖臉一把,說道:“皇阿瑪要跟你搶人嘍。你樂意不樂意?”
福琳心裏一驚,嘟起嘴說道:“皇阿瑪身邊好多人,為什麽還要跟福琳搶?”康熙但笑不語。
那邊錫若已經擦幹淨了臉,走過來重新向康熙叩了頭以後,說道:“請皇上訓示。”
康熙揮揮手,周圍的太監宮女立刻退了下去。成妃也連忙趕了過來把福琳帶回了內室,隻剩下李德全留在康熙背後。康熙這才對錫若說道:“你今年十四了吧?”
錫若連忙答道:“回皇上的話,奴才是三月初三的生日,前天剛滿十四歲。”
康熙背著手點點頭,說道:“也不小了。成天在內宮裏廝混,也不像個話。”
錫若聽得咽了口唾沫,趕緊點頭稱是,心裏卻想這是誰在老康同誌麵前吹的風?讓他這大忙人有空管起這麽雞毛蒜皮的小事情來了?
康熙仿佛看透了錫若心中所想一般,麵容和藹地說道:“是惠妃在朕跟前提的醒兒。說你這個老幺在家裏甚得你額娘阿瑪的寵愛,怕他們把你給慣壞了。朕這就欽點你為藍翎侍衛,特賜在禦前行走,平常仍舊在上書房陪十四阿哥讀書,下了學就跟在朕的身邊伺候。朕要親自過問你的功課。”
錫若聽得一愣一愣的,這可真是天上掉下一個六品官兒來。他心裏的小算盤翻來覆去地打了好幾遍,最後終於得出結論:自己當米蟲的幸福生活到頭了。以後要正式成為紫禁城裏的打工一族了!
康熙見他半天沒有回話,微皺了一下眉頭問道:“你不樂意?”
“啊?”錫若一個激靈反應過來,連忙伏地說道:“不是不是!奴才是高興得有些傻了,嘿嘿……”心裏卻安慰自己道,反正平常也動不動就被老康召去侍駕,現在也不過是短工變長工了而已。看來這大清朝的戶口本,自己是真的要拿上了。
康熙這才滿意地笑了笑,一抬手讓錫若起來,直接讓他跟著自己回乾清宮。錫若抽空向躲在成妃寢宮內室的福琳揮了揮手,連忙跟上了康熙的步伐。
入夜,因為宮門已經下鑰,錫若隻得又歇在了宮裏。他本想回十四阿哥那裏去混一晚上,不想康熙特意命人在乾清宮周圍的廡房裏給他安排了一個住處,又命人把他的書本行囊搬到這裏來,看樣子竟是打定主意要監督他念書了。錫若心裏不由得暗暗叫苦,卻也隻能一迭連聲地謝恩,好在這裏離上書房倒是很近,早上還能偷著多睡一會。
等到錫若把一切都安頓好,方才從乾清宮的小太監那裏知道,原來自己現在住著的這間房子,竟是大哥容若當年做侍衛時曾經住過的。他多少有些明白了康熙的苦心,也不禁有些感激,拿起剛剛送到的藍翎侍衛製服比了比,覺得有些過分寬大了,就又放到了一邊。
第二天一大早,錫若穿著肥肥大大的藍翎侍衛製服出現在上書房時,讓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好一通嘲笑。他撇了撇嘴,也不甚在意,轉眼卻見八阿哥走了過來,連忙請了一個安下去。
八阿哥仍舊是一臉溫和的笑意,親自伸手正了正錫若的衣冠之後,肅容道:“禦前行走是難得的恩寵,很多一等侍衛也未必指望得上。你要好好在皇上身邊伺候,不要辜負了他老人家的一片苦心。”
錫若抬臉向八阿哥笑了一下,低聲道:“多謝老大提醒。”
八阿哥聽見這久違了的稱呼時,眼睛卻是一亮,含笑朝錫若點了點頭,這才踱了回去。
十四阿哥一直在旁邊悶不吭聲地聽著,見八阿哥走了之後才說道:“你這身衣服太大了,穿著不成樣子。回頭讓我那兒的丫頭給你改改。”
錫若本來想說自己回家找人改去,見十四阿哥還在盯著八阿哥離去的方向,想了想笑道:“那就有勞十四爺費心了。”
繁忙的打工生涯
康熙四十二年,絕對是個多事之秋。繼春天的大水暴雨過後,五月份,黃河決堤,民舍傾圮,陸地行舟。五月癸亥,內大臣索額圖又因為挑唆皇太子獲罪,被康熙帝宣布為“天下第一罪人”,拘禁於宗人府。
錫若記得自己在《鹿鼎記》裏讀到過索額圖的故事,知道他是康熙幼年首席輔政大臣索尼之子,曾經是康熙帝最信任的大臣之一,出任過中俄議定邊界談判的中方首席代表,簽訂了有名的《中俄尼布楚條約》。他在來到這裏以後,才知道索額圖也是孝誠仁皇後的叔父、皇太子舅老爺、大學士和領侍衛內大臣,這一大串讓人眼睛發花的頭銜,讓他理所應當地成為了皇太子黨首腦人物,也就不可避免地陷入到康熙帝與皇太子矛盾的旋渦當中。
康熙四十二年五月,康熙帝以索額圖“議論國事,結黨妄行”之罪,令宗人府將其拘禁,不久死於幽所。康熙帝又命逮捕索額圖諸子,交其弟弟心裕、法保拘禁,並命:“若別生事端,心裕、法保當族誅!”大臣麻爾圖、額庫禮、溫代、邵甘、佟寶等,也以黨附索額圖之罪,被禁錮,“諸臣同祖子孫在部院者,皆奪官。江潢以家有索額圖私書,下刑部論死”就是說,隻要與索額圖稍有牽連者,全部都受到了株連。
錫若看得出來,老康這些日子心情都非常不好,也就暗自多存了幾分小心,每天隻是老老實實地念書當差,盡量不去觸老康同誌的黴頭。好在老康同誌一忙,也就無暇過問他的功課,倒是意外地撿了一個大便宜。
這日他來到上書房,同十四、十三還有八阿哥打過招呼以後,正想走去自己的書房,冷不防肩膀卻被人從後麵拍了一下,他轉過頭一看,是一個眉目英朗的青年正在對著自己笑。他略一思忖,回身就打了個千說道:“給大阿哥請安。大爺吉祥。”
“小舅舅客氣了。”來的果然是康熙的皇長子胤禔。他一點也不像清宮劇裏演的那樣肥頭大耳麵目可憎,反倒是個英姿逼人的美男子。康熙征討葛爾丹時,十九歲的允禔就從征擔任副將,參與指揮戰事,康熙帝還銜命他祭祀華山,管理永定河工程,是一個才華橫溢的青年。
錫若來到清朝以後雖然沒有見過胤禔,卻聽惠妃那邊的人無數次提起大阿哥是如何地英武果敢,所以一見麵就猜出來了。隻是錫若也記得大阿哥的下場似乎是很悲慘,所以在見到真人的時候,心情不免有幾分複雜。
對麵的胤禔卻完全不知道錫若心中所想,反倒看著他身上的藍翎侍衛官服,參讚了幾句年少有為之類的話。周圍其他的小阿哥們見是大哥來了,也紛紛圍上來請安,一時間場麵倒是異常熱鬧。
錫若被一群皇阿哥圍在中間,隻覺得渾身不自在,連忙瞅個空鑽了出來,站在十四阿哥的旁邊看著大阿哥大秀他的皇長子風采。
這時書房門口卻又傳來輕飄飄的一聲,“我說上書房裏怎麽這麽熱鬧呢?原來是大哥回來了。怎麽也不通知兄弟一聲,也好給大哥接風洗塵啊。”
錫若一聽見這個聲音就頭皮發麻,不用回頭也知道是太子胤礽來了。他歎了口氣,轉過身去行禮的時候,卻瞥見四阿哥胤禛也在太子身後站著,越發覺得這初夏的溫度愣是下降了好幾度,同時在心裏飛快地盤算著,索額圖剛剛倒過大黴,皇太子等於失去了左膀右臂,今天卻巴巴地趕到上書房來,莫非是想拉攏一下他的這幫兄弟?
他偷瞧了太子一眼,見那張眉目清秀的臉上明顯有眼圈發烏的跡象,心裏倒是一歎。康熙是有名的仁聖之君,對自己的兒子卻從來都不肯放縱。皇子一旦有錯,輕則打罵訓斥,重則削爵監禁,反倒是對他這無關緊要的人頗有幾分縱容關切之情,平常自己出的小差錯,捅的小婁子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過去了,也許真是在自己身上尋找他年少時與納蘭容若在一塊的歡樂影子吧。
胤禔一見到太子光臨,也連忙走了過去問候。兄弟兩個手拉著手地談笑,一團親熱和氣的樣子,卻不知裏麵又有幾分真心了。錫若忍不住看著打了一個嗬欠。
“你很困嗎?”不知何時站到錫若身後的四阿哥胤禛突然問道。
錫若先是嚇了一跳,回過神來以後便牽了牽嘴角笑道:“回四爺的話,還好,隻是昨天睡得有些晚了。”他昨天陪著康熙下棋到二更時分才睡,不困才怪了。
四阿哥看著擠在門口的那一群兄弟,淡然道:“皇上已經很久沒找我去下過棋了。”
錫若愣了一下,猛地省起往常陪康熙下棋的人似乎是四阿哥居多,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連忙陪著笑臉說道:“皇上他興許隻是圖個方便,省得打發人再叫四爺特地跑一趟了。”
四阿哥這才轉過頭來看了錫若一眼,臉上仍舊是那副讓人無從琢磨的表情,說道:“昨天德妃娘娘問起你來了,說是好久都沒看見你過去請安了。”
錫若不覺有些奇怪地想道,“德妃想見自己,為什麽不讓十四阿哥來說?”便下意識地朝四阿哥看去,結果卻見他一臉 “你真不開竅”的表情,猛然醒悟過來要單獨約見自己的其實是四阿哥自己。他心裏掂量了一下,朝四阿哥笑道:“錫若知道了。等今天下了學,錫若回乾清宮稟告一聲,就過去給娘娘請安。”
四阿哥微微頷首,就沒再說什麽話,過了一會跟著太子又出去了。
“我四哥和你說什麽了?”十四阿哥幾步跨了過來問道。
錫若沉吟了一下,照直說道:“他說我好久沒去給德妃娘娘請安了,讓我得空過去一趟。”
十四阿哥眉尖一挑,滿臉不以為然的神色。錫若見早課馬上就要開始,連忙拍了拍十四阿哥的肩膀,示意他等下完學再說。十四阿哥這才不情不願地蹭回了自己的書房。
午飯時分,十四阿哥直接進了錫若所在的下屋,把其他人都趕了出去之後,又逼問道:“說,四哥都跟你說什麽了?”
錫若抱著何可樂送來的綠豆湯,心滿意足地喝了幾大口之後,才晃晃腦袋說道:“沒說什麽。就問皇上最近怎麽不找他去下棋了。”
十四阿哥低下頭咂摸了一下,伸手也給自己舀了一碗綠豆湯喝著,一邊喝一邊慢慢地說道:“既然他說是我額娘讓你去請安的,那你就去吧。左右有我兜著呢,不怕四哥他有什麽古怪。”
錫若笑嘻嘻地又給十四阿哥捧過來一片冰鎮的西瓜,一臉討好地說道:“那小的就請十四爺多多照應了。以後必定鞍前馬後給十四爺效力,絕無半點怨言。”
“去,少我給來這套!”十四阿哥一手接過西瓜,一邊笑罵道,“你這嘴上說一套心裏想一套的功夫,別人不知道,我還能不知道?就你那有什麽事都寫在臉上的性子,你不給爺添亂,爺就阿彌陀佛了,哪裏還敢指望你給爺辦事兒?”
錫若故意裝出一副“很受傷”的表情說道:“我有這麽不中用嗎?好歹也是皇上欽點、禦前行走的藍翎侍衛!”心裏想的卻是,伺候完老子伺候兒子,我容易嘛我……
十四阿哥嗤笑了一聲,把西瓜吃完以後站起身來說道:“就你那根‘野雞翎子’,還是留著自己玩兒吧。爺是不指望你保駕護航的了。”
錫若怪叫一聲,“你把我看得很扁唷!”就朝十四阿哥撲了上去。
兩個人嘻嘻哈哈地打鬧了一陣,才一前一後地回到上書房裏,繼續下午的功課。
棋局
錫若回乾清宮裏打了個招呼,自己就真往德妃宮裏去了。
一進長春宮,錫若就看見四阿哥坐在院子裏的一角等他,連忙走了過去給四阿哥請安。四阿哥放下手裏的書本,朝內室的方向揚了揚下巴說道:“先去給娘娘請安。請完了我在後花園的涼亭裏等你。”
錫若一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隻好依言先去給德妃請了安,卻沒有看見十四阿哥的身影,想是在哪裏絆住了。他慢慢地踱進長春宮的後花園,抬眼卻看見四阿哥在涼亭裏設了一個棋局,大概明白了四阿哥的心思,又見四阿哥擺手示意自己不必多禮,便走過去一撩袍角坐在了四阿哥對麵。
四阿哥讓錫若執黑先行。錫若想了想,仍舊是照平常的路子,起東五南九放了一子。
四阿哥拈起一顆白子說道:“有古風。”便在東五南十二放了一子。
錫若按著以前和爺爺下棋時的思路,又聯想著康熙的棋路,耐著性子一子一子地放了下去,幾十著過後便被四阿哥殺得丟盔棄甲,潰不成軍。他吐了吐舌頭,正想投子認負,四阿哥卻伸手把棋盤攪了,說道:“再來。”
錫若無奈,隻得又撿起黑棋,換了個地方重新落子。這回他拚勁全力地抵擋,卻也過不多時就敗下陣來。四阿哥卻又一伸手把棋盤攪了,讓他再下。
這樣你來我往殺了足足七局,四阿哥方才住了手,抬眼看著錫若說道:“你的棋路還不錯,可惜攻殺不夠淩厲,往往把先機拱手讓人。”
錫若擦了一把額頭上冒出來的細汗,笑道:“四爺的棋力原本和我不是一個水準,錫若輸得心服口服。”
四阿哥淡淡道:“有皇上親自指點,你的棋藝應該會一日千裏。”
錫若聽得心裏“咯噔”一下,陪笑道:“隻怕錫若生性魯鈍,浪費了皇上的指點了。”
四阿哥轉過頭來,鎖住錫若遊離的視線說道:“在我麵前,你就不必裝傻充愣了。我知道你方才已經盡了全力。這樣吧,以後你得空就和我弈上幾局,我也好看看你有沒有辜負皇上的栽培之意。”
錫若心道,慘了慘了,這回教導主任又多了一個,麵上卻一點也不敢帶出來,隻得點頭稱好。四阿哥又同他聊了幾句家常,問了一些上書房裏的情形,這才揮揮手讓錫若自去了。
錫若出了長春宮慢慢地走在宮道上,心裏卻有些好笑。想不到四阿哥麵上冷冷的,對他老子的關注卻這麽在意。不過他一想起老康家宴上那蔚為壯觀的景象,又覺得四阿哥的擔心也不是沒有道理。可惜他不能直接告訴四阿哥,反正到最後皇帝那位子終究要落在你手裏,你現在也就不必緊盯著你老爹身邊的位置不放啦。
正出神,對麵卻走來了八、九、十幾個阿哥。錫若連忙斂起心神,笑嘻嘻地迎上去打千請安。九阿哥胤禟伸手彈了彈錫若的侍衛帽子,輕笑道:“冷不丁地你倒竄到皇上身邊去了,真是好利落的腿腳。”
錫若平常和九阿哥玩笑慣了,也並不在意他的暗諷,反而笑問道:“八爺、九爺、十爺從哪裏來?都這時分了,宮門怕是要下鑰了。”
十阿哥聞言,抬手用折扇敲了一下錫若的腦袋說道:“才當了幾天的侍衛,就學會趕爺們出宮了?”
錫若抱著腦袋皮笑道:“不敢不敢,是怕三位爺誤了晚飯的時辰。”
八阿哥瞥了一眼錫若來時的路,問道:“你從長春宮裏出來?”
錫若點點頭,答道:“好久沒去給德妃娘娘請安了,今天下學早,特地過去問候一下,感謝娘娘平日裏的照顧。”
九阿哥胤禟卻又笑道:“你倒是個有心思的。可我八哥的額娘良妃娘娘,平日裏對你關照也不少,你怎麽想不起來去請安?”
錫若聞言不禁語塞。好在八阿哥及時喚了一聲“九弟”,這才應付了過去。
八阿哥抬頭看了眼天色,對錫若說道:“你好久沒上我府裏來玩了。什麽時候不當差了,叫上十四弟一道過來玩玩。”
錫若連忙答應。八阿哥這才帶著他那兩個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好兄弟去了。錫若在後頭看著他們三兄弟的背影,心裏卻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
他原本是打定了主意要隨波逐流、誰也不得罪的,卻不想還是陰差陽錯地攪合進了他們兄弟的紛爭當中,他這個本來想要觀棋的人卻變成了一枚棋子,而且還被放到了老康身前這個最敏感的地帶,老天爺真是跟他開了一個大玩笑了。莫非是看他在清朝混吃騙喝過得太逍遙了,這才給他下了這麽大一套兒?
“我要投訴係統管理員!”錫若揮舞著拳頭,對著天上看不見形狀的幕後老板抱怨道,結果天上立刻“轟隆”響了一個炸雷,把他旁邊的一棵小樹苗劈成了黑炭。錫若看著那塊小黑炭咽了口口水,“嘿嘿”幹笑著又把手縮了回去。
“納蘭侍衛,納蘭侍衛……”遠遠地似乎有什麽人在喊他。錫若有些狼狽地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發誓再也不跟老天對著幹了。被投錯區也就算了,回頭老天爺一個震怒,把他的ID也給抹了,那他可真是哭都哭不出來了。
錫若豎起耳朵又聽了聽,確定真的是有人在叫自己,連忙把腦袋從假山石裏伸了出來,大喊道:“我在這兒呢!”
乾清宮裏的小太監七喜一見到他的腦袋,連忙打著傘跑了過來。這七喜是李德全跟前最得寵的徒孫,今年不過十二歲,錫若見他跟自己取的“八喜”那名字有異曲同工之妙,所以平日裏對他也是另眼相看。
七喜一邊把傘撐到錫若頭上,一邊大聲說道:“納蘭侍衛,皇上到處找你呢。趕緊回乾清宮去!”
“啊?那趕快走!”錫若連忙鑽到七喜傘下,催著他往前走。走了幾步見七喜幾乎把傘全傾在了自己這邊,身上卻已經淋得透濕,便一把抓過七喜手裏的傘,又拉了他到傘下來。七喜被他弄得一愣,掙了一下又想跑到傘外頭去,卻聽見錫若低聲笑道:“你再這麽跟我拉拉扯扯的,隻怕天黑也到不了乾清宮了。”
七喜眨巴著眼睛看了錫若幾眼,一低頭拉了錫若便跑。
到了乾清宮,錫若剛把傘交還給七喜,便聽見康熙在身後問道:“你這是到哪裏淋了一身濕回來?”
錫若心裏一抖,連忙回過身跪了下去說道:“回皇上的話,奴才去德妃娘娘那裏請安了,回來的時候剛好趕上這場大雨。”心裏卻奇怪地想道,難道李德全沒跟老康說自己去長春宮了?
“德妃……”康熙意義不明地重複了一下錫若的話,又說道,“她又不是你正經主子,你往她那兒跑做什麽?”
錫若愣了一下,咀嚼著康熙話裏的意思,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奴才是十四阿哥的伴讀,托十四爺的福,平日裏也受了德妃娘娘不少恩惠賞賜,所以想著也該偶爾去請個安才是。”
康熙哼了一聲,重重地說道:“不是四阿哥叫你去下棋的?!”
錫若心裏驟然一驚,下一刻連忙頓地叩頭道:“皇上聖明,的確是在那裏見著了四阿哥,他說奴才近來總得皇上指點,想看看奴才的棋力如何。”心裏卻想道雍正大大呀,你可別怪我實話實話,實在是你這老爹太厲害了,壓根就蒙混不過去。
“胤、禛。”康熙一字一頓地說道。
錫若隻覺得心裏那十五個水桶來回地打水,真正是七上八下個不停。過了一會卻聽見康熙朝他說道:“既然是四阿哥找你切磋棋藝,也沒什麽見不得光的,以後照實回稟就是,不要學那套糊弄人的玩意兒。朕的眼裏,不揉沙子!”
錫若猛地打了一個寒顫,也不知是凍的還是嚇的,深深地叩了一個頭下去,說道:“奴才遵旨……”
老康黨
康熙四十二年己巳,康熙帝巡幸塞外。六月份,接連薨了恭親王常寧和裕親王福全。康熙皇帝連夜兼程回京,在入秋的七月份看見裕親王的棺材時,哀慟逾常,竟從蒼震門入居景仁宮。
諸王大臣請康熙帝還居乾清宮時,他卻以“居便殿乃祗遵成憲也”為由,愣是在景仁宮裏住滿了五天方才離去,又命令大阿哥胤禔等持服,接下來又是命禦史造墳建碑,又是賜諡號命令裕親王的兒子保泰襲爵。一通折騰下來,已是進了八月了。
錫若在老康同誌身前“行走”了也快五個月了,除了個子長高了一截,書又念多了幾摞,最大的收獲是棋藝精進了不少。
康熙是一個博學多才的君主。不但精通滿漢蒙三種文字,經書典籍無所不通,此外還妙解音律,精通茶道,弓馬騎射行圍打獵那也是樣樣都拿得出手,甚至還主動學習了西方的算學曆法,時不時地還能冒兩句英文出來,把錫若嚇一跳。
他待在康熙身邊的時日越久,就越對這位古代的君王充滿了敬意,簡直都快成“老康黨”的一員了。在完全沒有人逼迫的情況下,老康同誌卻能保持這樣旺盛的求知欲,真正是“活到老學到老”,充滿意義地度過自己的每一天啊!實在太讓人仰慕了!
而康熙似乎對錫若近來的功課進益也頗為滿意,時不時地就考校一番,褒獎幾句,尤其對他在數學和英文上的飛快進步(實際上隻不過是重溫中小學時代的舊課而已)讚賞不已,弄得錫若也有些飄飄然起來。隻可惜他終究還是沒有幾分詩情畫意,做出來的詩詞依舊四不像,畫出來的畫也就是小學生簡筆畫的水平,讓熱情關心大清國下一代教育的老康同誌感到遺憾不已。
托老康同誌的福,他這個被十四阿哥譏笑為頭頂“野雞翎子”的藍翎侍衛,在宮裏頭的路子還是趟得很開的。加上他自幼就在皇宮內苑裏廝混,久而久之對這紫禁城竟比對自己在清朝的“家”――明珠府還熟悉些。
中秋這日,老康同誌總算是開恩放了錫若回去“一家團圓”。錫若對自己穿越到清朝來掉中的這個家印象並不壞,對滿心疼愛自己的覺羅氏更是心生親近。他能在紫禁城裏混得如魚得水,和明珠家在背後的支持與暗中打點其實是分不開的。
因此錫若一接到康熙放他回家的旨意,立刻興奮地讓何可樂頭天夜裏就打起包裹來,把這段日子康熙和其他各宮娘娘以及阿哥們打賞的東西都清點了一遍,挑著好玩的想要帶回家去送給明珠家的那些小孩子,貴重的準備送給明珠府裏的大人們。
待在清朝的日子久了,錫若對於穿越回二十一世紀的念頭已經漸漸地淡了。雖然這裏沒有電視看,也沒有遊戲打,甚至連一盞電燈都沒有,卻也有很多二十一世紀沒有的樂趣,比如這裏的天總是那麽藍,水總是那麽清澈,青草和綠地也總是那麽多,還有同他交好的十四阿哥和十三阿哥這些人……
中秋這天臨出宮的時候,他決定還是繞到成妃的寢宮裏去看看聶小青。他其實有些同情附身到十六格格身上的聶小青,因為在這裏時代裏,女子是無法像二十一世紀那樣拋頭露麵的,身為皇家女子,更是有無數的禮儀規矩束縛著,以聶小青那種飛揚跳脫的個性,想必在這裏過得並不太開心。不過等他聽到成妃宮中又傳出來的怪叫聲時,立刻就收回了剛才的同情。
聶小青是個到哪裏都會給自己找樂,讓自己好好生活的女孩,自己的擔心倒是有些多餘了。
錫若有些自失地一笑,剛邁進了成妃寢宮的大門,就瞥見十公主敦琳和她的同胞姐姐十三格格溫琳一道從裏麵走了出來,連忙請了個安避到一旁。
溫琳已經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女,看見錫若的時候略微有些靦腆,十公主在見到他的時候卻很歡喜,直接走上前問道:“你又來找十六妹了?”
錫若應了一聲是,笑著說道:“快中秋了,給格格送點好玩的東西來,不然她回頭又要埋怨我了。”
“真羨慕十六妹,有你這樣惦記著她。”十公主直言不諱地說道。
錫若愣了愣,又想了想,從本來準備給福琳的禮物裏挑了一盒洋畫片兒出來,遞到十公主身前說道:“公主不嫌棄的話,就拿回去玩吧。”
十公主開開心心地接了過去,想了想又偏頭問道:“那十六妹怎麽辦?我是姐姐,不能搶她的東西。”模樣卻甚是可愛。
錫若暗想道,“你這個‘妹妹’可比你大得多了!”。他見十公主還在望著自己,便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眉眼彎彎地笑道:“我那裏還有呢。少不了她的。”一旁的十三格格看著他,卻突然紅了臉,伸手拉了十公主一把,就帶著妹妹快步離開了。
“我看你才是個禍害呀。”
身後傳來的奶聲奶氣的聲音,讓錫若後背上猛地起了一陣雞皮疙瘩,連忙回過身陪笑道:“哪兒的話,不過是覺得她們小小年紀就關在這深宮內苑裏頭,可憐得緊。”
福琳“咯噔咯噔”地走了過來,一把抓過錫若手裏的包袱說道:“你再多可憐幾個,就要妻妾成群、子孫滿堂了!”
錫若冷不防吃了福琳這樣一個排頭,一時間倒說不出話來。福琳咬著嘴唇看了看他,突然問道:“你能不能……”說著卻突然紅了臉。
“能不能什麽?”錫若連忙問道。他如今已經是侍衛身份,不能在這裏耽擱太久,見福琳隻是咬著嘴唇不說話,不覺有些發急。
福琳深吸了口氣,大聲道:“你能不能別再給我爬牆?!”
錫若聽得眉毛一剔,剛想發作,卻又聽見福琳用低低柔柔的聲音加了一句,“然後等我長大?”
錫若驚訝莫名地看著突然變得羞澀起來的福琳,慢慢自己的耳根子也紅了起來,最後終於點了點頭。福琳卻立刻變得眉飛色舞了起來,“咯咯”笑著把他推出了大門。
錫若隻覺得自己腳步都有些發飄地走在宮道上,走了一會抬起頭一看,發覺自己竟無意間又走回乾清宮來了,不覺一笑。此時乾清宮裏裏外外都在忙碌地準備著皇室的中秋家宴,錫若想起兩年前在這裏的那場鬧劇,不覺又是一笑。
因為十阿哥那一鬧,總的來說錫若是因禍得福,被紫禁城最大的BOSS直接收入麾下,光榮地成為了一名大清朝的公務員。不過有道是“伴君如伴虎”,相應地風險和職責也大了很多。比如眼下這個賊眉鼠眼正在乾清宮附近轉悠的小太監,他出於禦前侍衛的職責,就必須走上前去盤問一番。
錫若清了清嗓子,腦子裏回想著二十一世紀城管的麵孔,朝那位小太監肩膀上一搭,沉聲問道:“你是哪個宮裏的?在這裏幹什麽?”
那個小太監一哆嗦回過身來,看見錫若竟露出一副魂不附體的表情,“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倒把錫若嚇了一跳。
宮闈
錫若見那小太監隻是拚命地磕頭,卻不說話,心念一轉,端詳著他問道:“我怎麽覺得你有點兒麵熟?”
小太監猛地打了一個寒顫,過了一會才帶著哭音說道:“奴才,奴才是惠妃娘娘宮裏的人,請納蘭侍衛高抬貴手,放奴才一馬吧!奴才下次再也不敢了!”
錫若聽見“惠妃”二字,心裏不免一驚,連忙把小太監拎到一旁的角落裏,厲聲喝問道:“你在這裏鬼鬼祟祟地做什麽?說!不說實話,小爺就把你交給內務府發落,到時候叫你不死也得脫層皮!”
小太監卻隻是連連磕頭不敢說話。錫若眼睛一瞪,又拎起小太監作勢要走,小太監慌忙拉住他的官服下擺,低聲道:“大阿哥讓我瞅空,在太子爺座位底下放個東西。”
“什麽東西?”錫若心裏越發吃驚,表麵上卻努力不動聲色地說道,“拿出來讓爺過過目。”
小太監看著錫若冷若冰霜的眼神,下意識地咽了一口口水,然後哆哆嗦嗦地從懷裏取出一張黃紙來。
錫若劈手奪過那張紙條一看,隻見上麵歪歪擰擰地畫著一些符文,想來不是什麽好東西。他雖然不迷信,卻也知道宮裏最忌諱這個,便攥住了紙條厲聲朝小太監問道:“你還要不要命了?”
小太監隻是瘋了一樣地在地上磕頭,額頭上都碰出血來了。
錫若噓了一口氣,問道:“惠妃娘娘知道這件事嗎?”
小太監用力地搖了搖頭。
錫若垂下眼簾想了一會,又朝小太監問道:“你想死想活?”
小太監又拚命地向他磕頭,連聲說道“想活”,已是哭了出來。
錫若把紙條猛地遞到小太監,低聲喝道:“吃下去!”
小太監接過紙條,膽怯地看了錫若一眼,咬咬牙把紙條吞到了肚子裏。錫若又一把拎了他起來,眼珠子對著眼珠子地說道:“你給我聽好,大阿哥要是問起,你就說已經把紙條放到座位底下了。你沒見過我,我也沒見過你,聽明白了嗎?”
小太監連連點頭。錫若一鬆手,讓他落回到地上,低聲喝道:“滾!”
小太監趴在地上給錫若磕了一個響頭,沙啞著嗓子說道:“奴才多謝納蘭侍衛的救命之恩!他日定當……”
錫若閉了閉眼睛,抬腿便踹了小太監一腳,壓著聲音說道:“還不快滾?!”然後便目注著那個小太監蹣跚地走了出去,自己則轉身在乾清宮周圍繞了一個圈,這才進了旁邊劃給自己住的廡房,關上門板靜靜地聆聽起自己如同擂鼓一般的心跳來。
過了一會,突然有人把房門敲得“梆梆”作響,錫若隻覺得兩腿一軟,險些沒坐了下去。他強自定了定神,揚聲問道:“誰呀?”
外麵卻傳來了十四阿哥的聲音,略有些不耐煩地說道:“青天白日地你關什麽房門?快給爺打開!”
錫若心裏一鬆,猛地打開房門一手把十四阿哥拽了進來,然後又“砰”地一聲把房門關上了。
十四阿哥本來要抱怨,抬眼看見錫若的時候卻吃了一驚,攥住他的胳膊問道:“你的臉怎麽白成這樣?是不是生病了?”
錫若搖搖頭,又從旁邊摸過來一張凳子慢慢地坐了,壓著聲音說道:“你現在什麽都別問,行不行?”
十四阿哥看了錫若一眼,也找了張凳子在他對麵坐下了,又伸手提起桌上的茶壺,從裏麵倒了一杯茶遞給他。
錫若捧著杯子慢慢地喝了一會,眼睛直勾勾地看著身前的地板說道:“十四,我今天做了一件事,卻不知道是對還是錯。”
十四阿哥深深地看了錫若一眼,問道:“那你做完了以後後悔嗎?”
錫若抱著杯子凝神細思了一會,展顏笑道:“不後悔!”
十四阿哥也微露笑意,眼底深處卻閃爍了一下。
錫若轉頭剛好看見十四阿哥目中的那抹異光,心中不覺一凜,便下意識地抓住了十四阿哥問道:“十四,我那日在成妃娘娘宮外說過的話,你可還記得?”
十四阿哥含義不明地笑了一下,說道:“記得。你說我是你在這裏的第一個朋友,你絕不會害我。”
錫若鬆了口氣,點頭道:“那我現在還是這句話。不管我做什麽,都絕對不會害你。”
十四阿哥慢慢地收起了嘴角的笑容,看著錫若說道:“錫若,在這個地方,救人未必是真救人,害人也未必是真害人。心腸太軟的話你不但會害死你自己,也可能會連累你想護著的人。”
錫若聽得一愣,低頭沉思了一會之後說道:“但我卻不能什麽也不做。”
十四阿哥聞言,竟然露出了一個笑容說道:“我就知道你會這麽說的。你……當真不是從前那個的納蘭錫若!”
錫若深吸了口氣,伸手握住十四阿哥的肩膀說道:“但卻仍舊是你的朋友!”
十四阿哥反握住錫若的手,用力地點點頭之後,又從懷裏掏出來一塊銀色的懷表,遞給錫若說道:“這是上回欠你的。這塊是我從別處找來的,你放心地帶著吧。”
錫若高興地接了過來,打開表盤一看卻怪叫道:“都這點了。我得趕快出宮了,不然就要趕不上家宴了。你也早點回去準備晚上的大餐吧!”說罷匆匆和十四阿哥告別,自己帶著何可樂出宮回明珠府去了。
第二天,錫若剛一進宮,便聽見十三阿哥又被關了,不覺大吃一驚,連忙叫過七喜來問是什麽回事。七喜把他帶到一個僻靜的角落,口說手比地跟他說了昨天晚上在乾清宮中秋宴發生的事情。原來又是十阿哥和十三阿哥犯了口角,還動了幾下手,最後惹得康熙震怒。不過這回還好,被罰閉門思過的不止十三阿哥一個,十阿哥也被康熙勒令回去禁足一個月,還要抄上幾百遍的《孝經》。
錫若聽得點了點頭,暗想老康同誌這回總算沒明擺著偏心了,或許也和十三阿哥這些年來的成長曆練不無關係,連康熙也忍不住讚了他一聲“胤祥乃吾家之千裏駒也”。不過他想著又有段日子要見不著十三阿哥了,心中終究是有些難過,便悶悶地往上書房裏走,冷不防迎頭卻撞上了大阿哥胤禔。
錫若心裏一驚,連忙退開一步跪倒在地上說道:“奴才冒犯了大阿哥,罪該萬死。請大阿哥責罰!”眼前卻使勁地晃悠著昨天那張黃紙條,不自覺地手都開始發抖,連忙悄悄地把手藏回了袖子裏。
胤禔卻和顏悅色地扶了他起來,說道:“不妨事的。小舅舅別太拘禮。哦,如今該稱呼你一聲納蘭侍衛了。”
錫若在心裏鬆了口氣,暗想看來昨天那個小太監沒把自己供出去,正想放寬了心往前走,卻又聽見大阿哥問道:“昨兒個負責打掃乾清宮的人,有沒有撿到什麽東西?”
錫若心裏猛地打了一個霹靂,強自鎮定了一下,抬起頭一臉迷糊地問道:“沒聽說他們撿了什麽啊。大爺要是丟了什麽東西,回頭我讓乾清宮裏的小太監幫你找。”
大阿哥端詳了錫若好一會,轉開臉說道:“也沒什麽,不過是掉了一根玉絡子。因為是今年剛打的新奇花樣兒,興許是哪個眼皮子淺的撿去了。丟了就丟了,你不用再替我找了。”
錫若連忙答是,見大阿哥也沒有別的吩咐,就辭了他趕緊往上書房裏去了。
暢春園見駕
康熙四十五年早春。
北京西山的暢春園外,兩騎正從官道上一前一後地飛馳而來,身後不遠處還零零散散地跟著十幾騎人馬。
守在暢春園門口的太監一見最前頭的那個勒馬停住,連忙迎了上去殷勤地笑道:“奴才給十四爺請安,爺吉祥!可算是把爺來了。皇上都念叨您半天啦,一直打發奴才在門口守著呢,說是爺來了就趕緊傳……”
十四阿哥胤禎跳下馬背,把韁繩丟給隨從,卻轉頭朝身後那人笑道:“聽聽,這兒還有個比你更囉唆的。”
他身後那青年體態修長,麵容姣好,聞言卻露出一個和那俊眉秀目不甚協調的皮笑說道:“你嫌我囉唆,回頭不帶我去豐台大營就是了。我還樂得在宮裏頭多逍遙兩日呢。”
底下的太監這才瞧見十四阿哥身後還跟著一個,覷了一眼,忙又擠出滿臉的笑來迎了上去,巴結道:“奴才方才沒瞧見納蘭大人也跟在十四爺身後,真是不長眼。該打該打,納蘭大人吉祥,嘿嘿……”
納蘭錫若笑著用馬鞭子敲了一下那個太監的頭,問道:“菠蘿,怎麽是你在這候著?七喜呢?”
菠蘿連忙答道:“他被李諳達叫去皇上跟前兒伺候了。”
錫若不置可否地“唔”了一聲。十四阿哥卻在旁邊“哧”地一聲笑了出來,眼角瞟著錫若問道:“菠蘿?是誰給你取了這麽個怪名兒?”
菠蘿躬身在前頭引路,聞言便半轉過身體笑道:“回十四爺的話,奴才這名兒還是納蘭大人取的呢。奴才本來的賤名是旺兒,因為七喜說跟納蘭大人的小名兒重了,所以讓大人重新賞我個名字。當時大人剛好在吃南邊進上來的菠蘿,所以隨口就……”
十四阿哥聽得嗬嗬了起來,指著錫若說道:“瞧瞧你幹的這好事!給你府裏的奴才取一堆怪名兒也就罷了,竟連我皇阿瑪跟前的人也不放過。”
錫若嘻嘻一笑道:“你皇阿瑪都沒嫌棄,有什麽打緊?再說這名兒多好啊,保證不會再和別人的重了,叫起來也響亮。”
兩人說笑著走過了大半個園子,等到了皇帝駐蹕的“清溪書屋”時方才安靜了下來。十四阿哥先跟著菠蘿進去請安。過了一會,錫若聽見裏麵傳來老康的聲氣,“錫若也回來了?進來吧。”連忙答應了一聲進去。
幾個月不見,老康同誌的精神頭看起來倒還不錯,也許是這個“四時皆春”,“八風來朝”、“六氣通達”的園子調理出來的。錫若連忙跪了下去請安,康熙皇帝笑著讓他起身,又朝旁邊坐著的十四阿哥說道:“他跟著你在軍營裏待了這半年,倒還像個三等侍衛的樣兒!”
十四阿哥瞟了錫若一眼,一躬身答道:“回皇阿瑪的話,這都是皇阿瑪調教得好。豐台大營裏的人都說,這皇上身邊跟出來的人,就是不一樣。”
“哦?怎麽個不一樣法?”康熙皇帝在臥榻上斜倚了身子問道。
十四阿哥眼中閃過一絲淘氣的光芒,錫若心裏暗道不妙,卻聽見十四阿哥朗聲說道:“大營裏的人都說,自打納蘭侍衛來了以後,他們每日的飯都多吃了幾碗。”
“這又是何故?”康熙感興趣地問道。
十四阿哥看了錫若一眼,壞笑道:“他們都說要是不吃飽點,根本就沒有體力應付納蘭侍衛那些層出不窮的怪招和惡作劇!”
錫若見康熙臉色一變,不由得暗自磨牙道,“十四,你給我等著……”臉上卻不敢發作,反倒“撲通”一聲朝康熙跪了下去,語聲朗朗地辯解道:“十四阿哥的話奴才不敢駁斥,隻不過奴才是看大營裏的官兵每日隻是重複地操練,未免有些太過無聊,所以想出了一些新鮮法子讓他們換著練練看。”
康熙皇帝似笑非笑地盯著錫若問道:“你都想出什麽新鮮法子來了?也說來讓朕聽聽。”
錫若咽了口口水,又在心裏鄙視了十四阿哥N+1遍,這才說道:“奴才曾經讀到過英吉利國那邊有些強身健體的鍛煉法兒,學起來也並不太難,所以就試著在軍營裏推廣了一下,嘿嘿……”
十四阿哥無視錫若殺人的眼光,接著他的話說道:“他一到豐台大營,就磨著那裏的管帶把早操換成什麽廣播體操,還有什麽負重十公裏越野跑,野外生存訓練,定點火器射擊之類的玩意,把豐台大營裏的官兵折騰得個個人仰馬翻。兒臣這回帶了他回來,豐台大營那邊的營帳都搶著放鞭炮呢。害得兒臣也被人當作瘟神送了一把!”
康熙一邊聽著,一邊麵露詫異之色,轉過頭朝錫若問道:“你還會練兵?哪裏學來的?”
錫若暗想道,“總不能告訴你我在二十一世紀參加過現代化軍訓吧?”便隨口胡謅道:“這都是奴才從英吉利那邊的書上看來的。覺得方法雖然古怪了些,倒也有些意思。”
康熙沉思了一下,抬起頭說道:“回頭把你看到的這些西洋法子都寫成個折子,遞上來給朕看看。”
錫若和十四阿哥都是一愣。錫若見十四阿哥看著自己的目光轉向深沉,連忙在矮凳上一躬身答道:“奴才遵旨。”
康熙想了想又說道:“前幾天英吉利的使臣又進上來一撥新書,你待會兒過去挑挑,覺得有意思的就留下,讀完了再給朕講講。朕現在有些老花了,讀那些個洋文費勁。”
錫若忙又躬身答應了下來。康熙揮了揮手說道:“朕乏了。你們都下去吧。”
錫若剛出了“清溪書屋”,便被十四阿哥一把拽住了問道:“皇上都要你讀些什麽書?”
錫若掙開了十四阿哥的手,卻隻是“哼哼”著不答話。十四阿哥知道他還在惱怒自己剛才告他的禦狀,連忙陪笑著說道:“剛才是我不好,不過是想著說出來逗我皇阿瑪一笑罷了,並不是成心要拆你的台。”
錫若這才轉過了臉色,拉著十四阿哥一道進了“清溪書屋”旁邊的小書房,把屋子裏的小太監支開以後,便放開十四,自己拿起桌上的英文書翻閱起來。他在二十一世紀的時候,英語成績其實隻是普通水準,倒是來到這裏以後,因為康熙時時召見外國傳教士講課,又時常讓他在一旁聽著,英文水平還提高了不少。
看了一會,他拿起幾本西方人寫的歐亞遊記和曆史書留下了,想了想,又拿了一本曆法書,一齊抱在手裏,抬頭卻發現十四阿哥正眼不錯珠地盯著自己,便莫名其妙地問道:“怎麽了?”
十四阿哥指著錫若懷裏的那一摞書問道:“這些你都看得懂?”
錫若空出一隻手摸了摸鼻子,答道:“能看懂個七七八八吧,有些字我也是蒙的。”心裏卻想著下次應該讓康熙管那幫老外要一本字典才好。
十四阿哥毫不掩飾驚訝之情地說道:“這都是你這些年在皇上身邊學的?”
錫若想了想,點頭說是。十四阿哥眼中立刻露出嫉妒的神采來。錫若笑著叩了叩他的大腦門子,說道:“別吃你皇阿瑪的醋了。你要想學,我教你。”
十四阿哥別過腦袋,還是陰沉著臉不說話。錫若也就不再理他,用腳踢開房門,就抱著書出去了,一邊走還一邊哼著“大河向東流哇,天上的星星參北鬥哇……”
不想樂極生悲,錫若迎麵就和一個飛跑而過的人撞了一下,“哎喲”一聲把懷裏的書本撒了一地。
和親
“喲,對不住,沒摔著吧?”
錫若見撞自己的人是個十五、六歲的女孩,也顧不得去撿地上的書,連忙率先爬起來,然後走過去朝對方伸出了一隻手。
那姑娘搭著錫若的手站了起來,咬著嘴唇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卻把錫若嚇了一大跳,連忙退後一步打千道:“奴才衝撞了十公主,該死該死。公主沒事吧?”
這時十四阿哥已經從後麵追了上來,見到這副情形便問道:“你們兩個怎麽撞上了?”
十公主抬了抬手讓錫若起來,看見十四阿哥的時候卻紅了眼圈,哽咽著說道:“十四哥,皇阿瑪要把十三姐嫁到蒙古去……”
十四阿哥和錫若對看了一眼,心裏都明白是怎麽回事。去年康熙命蒙古公丹濟拉備兵推河,察視策旺阿拉布坦,後者卻仍舊有不穩的跡象。康熙帝準備把十三格格嫁給博爾濟吉持氏蒙古翁牛特部的杜淩郡王倉津,是為了進一步拉攏和蒙古的關係。當時他們兩個在豐台大營裏,還嗟呀感歎了一番,想不到與十三格格一母同胞的十公主卻在這時候鬧了起來。
十四阿哥沉默了一會,朝十公主說道:“皇阿瑪聖意已決,十五妹還是不要去打擾他了。皇阿瑪雖然疼愛你,可是在這件事情上,也絕沒有多少你說話的份兒。”
“可十三姐不樂意!”十公主跺著腳說道,“她不樂意一個人嫁到蒙古那麽遠的地方去!”
十四阿哥臉色一沉,喝道:“她樂意不樂意都得嫁!將來就算皇阿瑪把你指給蒙古,你也一樣要嫁!”
“你……”十公主瞪大眼睛看著十四阿哥,仿佛從來都不認識這個人一般,突然放聲大哭起來,揪住十四阿哥的衣襟就是一陣猛捶。
“公主!”錫若連忙上去把十公主拉開,好言好語地勸慰道,“為這事兒十三爺十四爺都上過折子,可全被皇上駁回來了,還把他們兩個訓斥了一通,說他們“隻記得兄妹私情,卻不記得臣子本分”。你現在打我們爺也沒用啊。”
十公主睜大朦朧的淚眼看了錫若一會,忽然撲進他懷裏“嗚嗚”地哭了起來。錫若推了也不是,摟也不是,急得連忙朝十四阿哥使眼色。
十四阿哥臉色相當難看了走了過來,似乎還想訓斥十公主幾句,見錫若拚命地向他搖頭擺手,深吸了口氣,一把將十公主拉進自己懷裏,沉聲道:“你想哭,今天就在十四哥這裏哭個痛快。可從今往後,再也不許為這事掉一滴眼淚!你要高高興興地看著你十三姐出嫁,聽明白了嗎?”說著扳起十公主淚跡斑斑的小臉,強迫她看向自己。
十公主被十四阿哥陰鬱裏帶著寒火的眼神嚇了一跳,最後還是不情不願地點了點頭。
錫若見狀鬆了口氣,連忙打圓場地說道:“公主,我們從豐台那邊帶回來不少好玩的東西呢,有會唱歌的小竹鳥,還有那麽大個的風箏,回頭都給你送過去。”
十公主想起自己剛才撲進錫若懷裏的動作,不覺紅了臉,羞澀地擰著手裏的帕子點了點頭。
錫若笑著撿起了地上的書,對十四阿哥說道:“公主身邊沒有人跟著,那我就先送她回去吧。”
十四阿哥點點頭,伸手接過錫若手裏的書說道:“你送完公主,就上我那去取書吧。”
錫若答應了一聲,連忙把十公主送回到西花園。他正想轉身離去,卻忽然聽見十公主在身後幽幽地說道:“錫若,你說我皇阿瑪,也會把我嫁到蒙古去嗎?”
錫若聞言一愣。他確實不知道康熙的十五女最後嫁給誰了,見十公主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又不想讓她難過,便笑著說道:“皇上這麽疼愛公主,必定舍不得讓你嫁到那麽遠的地方去的。”心裏卻暗想道,老康啊老康,你可千萬別讓我這話打了水漂啊……
見錫若轉身要走,十公主眼圈又紅了起來,一把拉住他的衣袖,期期艾艾地說道:“十三姐嫁出去以後,就沒人同我作伴兒了。十三哥現在也老在外頭辦差……你能常來看我,帶我出去玩玩兒嗎?”
錫若看得心頭一軟,便像以前那樣伸手摸了摸十公主的頭,柔聲道:“你放心。我一有空就會過來看你的,還會給你帶新奇有趣的東西解悶兒。你安心地陪你十三姐準備嫁妝吧。”說完再也不敢看十公主的眼神,輕輕地把衣袖從她手裏抽了出來,轉身尋十四阿哥的住處去了。
到了十四阿哥那,剛坐下沒說幾句話,八阿哥身邊的小廝李貴兒就過來求見,說是八爺聽說他們兩個進園子來了,特地在他住著的“討源書屋”設了一桌酒席,要給他們二位接風洗塵。
“八哥也忒客氣了。”十四阿哥朝李貴兒說道,“去,跟八爺說我們過會就到。”李貴兒連忙答應了一聲去了。
“我也好久都沒見著老大了,正好見見。”錫若擺弄著十四阿哥書桌上的鎮紙說道。
十四阿哥看了他一眼,說道:“八哥、九哥和十哥,這陣子為了清查戶部虧空、追查國庫欠款的事情,正和四哥鬧得不可開交。你待會兒說話小心著點,別犯了他們的忌諱。”
錫若輕笑了一聲,說道:“我聽說十爺把家當都拉到前門大柵欄那兒賣去啦?也真是個混不吝的主兒。”
十四阿哥瞪了他一眼,說道:“這話你在我這說說也就算了,千萬別被九哥十哥那邊的人聽到。到時候他們還不得扒了你的皮?”
錫若知道十阿哥因為十福晉的事情,心裏一直對自己有芥蒂,連忙笑著答應了,想了想又朝十四阿哥問道:“你沒有借國庫的銀子吧?你那一大家子人,上上下下好幾十口,估計開銷也小不了。可別讓你四哥把你的老婆本兒都給追沒了。”
十四阿哥成年之後,先是娶了侍郎羅察之女完顏氏作嫡福晉,後來又納了好幾位側福晉、庶福晉,雖然自己也才是十八歲的人,卻已經有了兩個兒子和兩個女兒。隻不過當十四阿哥娶妻完婚後,康熙帝仍讓他與福晉一起住在皇宮內,以便著意培養,而非如同其他皇子那邊,婚後大都分府居住,由此也可以看出老康同誌對他的愛重。
錫若自己卻因為和十六格格感情甚篤,一直都沒有娶親,好在幾個哥哥都已經娶妻生子,所以家裏倒也沒有怎麽催逼。錫若一邊感歎古人的早婚早育,一邊忍不住打趣起十四阿哥來。
果然十四阿哥眼睛一瞪,冷哼道:“不用你瞎操心!”說罷皺著眉頭起了身,一摔簾子就往外走。錫若跟在他後頭,晃晃悠悠地笑道:“十四啊十四,你還是這麽受不得激,將來可如何是好?”
“將來?”十四阿哥頓住腳步,回過神來有些疑惑地看著錫若。
錫若眼簾一垂,低聲道:“任誰都難免會有被老天捉弄的時候,動心忍性,方才增益其所不能,才能過得了那些大坎兒。”
“你今天……”十四阿哥有些猶疑地看著錫若。
錫若抬起頭來又是一笑,說道:“我不過是為了十三格格的事發點感慨罷了。八爺那邊該等急了,我們還是趕緊過去吧。我可不想又送給十爺一個罰酒的把柄。”說著繞過十四阿哥身前,徑直往“討源書屋”去了。
八賢王
錫若剛一進“討源書屋”的門,就被十阿哥在肩膊上狠狠地拍了一下,疼得他直抽冷氣兒。
許久不見的十阿哥還是那副粗豪魯莽的樣子,大著嗓門說道:“你小子升了三等侍衛以後,索性連八爺帶我們幾個的門都不登了。真是好大的架子呀!”
錫若苦笑了一下,暗想還不是你老爸千叮嚀萬囑咐,不讓我在你們這些阿哥們當中摻合太多。跟十四阿哥那是打小的情分,倒也罷了,眼下八爺黨跟太子黨已經是壁壘分明,自己無論攪合進那一邊裏,怕是都要惹上一身騷,末了說不定還要腦袋搬家,這能怪我嗎?不過他嘴上無論如何不敢這麽說,連忙笑著告饒道:“錫若知錯了。請十爺手下留情,好歹留下我這條膀子給十爺斟酒。”
九阿哥施施然走上前來,又伸手彈了彈錫若的帽簷,笑道:“大半年不見,你倒是出落得愈發精神了,難怪十四弟竟是一刻也不肯放你走。”
在“八爺黨”裏,錫若其實最怵的就是這九阿哥胤禟,見此時九、十一起上來圍攻,連忙求救似的朝一向待自己不錯的八阿哥看去。
果然八阿哥立刻開口說道:“九弟十弟,錫若現在在皇阿瑪身邊當差,又被皇阿瑪欽點了跟著十四弟在豐台大營裏曆練,哪能自己說出來就出來的?你們就別再為難他了。”
錫若趕緊幾步走到八阿哥身前,笑嘻嘻地一個千打下去,說道:“還是八爺疼我。”
十四阿哥也在一旁笑道:“說他無心吧,多早晚就在路上念叨著了,好久都沒見過老大,回來一定要好好孝敬孝敬;說他有心吧,卻是連我這個正經主子一並不放在眼裏的,急起來還敢跟我吹胡子瞪眼睛的,真是分不清誰是誰的跟班兒了。”
十阿哥聞言一哂道:“這還都不是十四弟你慣出來的?我的伴讀跟班可從來沒有這份兒神氣!”
九阿哥胤禟卻輕輕一笑道:“老十,這話你可說錯了。這哪是十四弟慣得出來的?分明是皇阿瑪……”
錫若眼皮子微微一跳,正想為自己分辯幾句,卻被八阿哥一手挽了入席,聽他溫言細語地說道:“你九爺十爺和你開玩笑呢,別往心裏去。”
錫若眼珠子轉了轉,笑道:“哪兒能啊?九爺十爺開我玩笑,說明沒把我當外人,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九阿哥胤禟卻指著錫若笑道:“瞧瞧這張嘴巧的,難怪宮裏的格格宮女們跌破芳心無數了。十六妹更是恨不能直接拿根繩子把他捆在身邊兒,免得一轉眼,他就又跑去哄別人了。”
錫若一聽這話,經年曆久的厚臉皮,也難得地臊紅了臉,卻惹得九、十和十四一陣狂笑,八阿哥也不禁莞爾,席間的氣氛頓時輕鬆了不少。
入了席,八阿哥親自舉起酒杯說道:“今日隻給十四弟和錫若接風洗塵,不談公務。我先幹為敬了。”說罷一飲而盡。十四阿哥和錫若都連忙站起身來,陪著八阿哥飲了一杯。
八阿哥放下酒杯,目光溫潤地注視和十四阿哥和錫若說道:“你們也都長大了。這大半年不見,我都有些不敢認了。”
十四阿哥爽然一笑道:“八哥哪裏話。我們跟八哥比起來,火候還差得遠呢。”
錫若也在一旁笑道:“老大的‘八賢王’之名傳遍朝野內外,十四爺和我在豐台,都時不時地聽人提起呢。”
八阿哥看了錫若一眼,把玩著手裏的酒杯說道:“樹大招風,未必是件好事情。”
錫若心中一凜,忍不住又多看了八阿哥兩眼,心裏想的卻是如果八阿哥真能從此收斂鋒芒,韜光養晦,他和他的幾個兄弟最後的結局,會不會更好一些?雖說曆史沒有如果,可是眼下他和聶小青無疑是一個常規時空當中的變數,他們的到來,會不會無意中改變了曆史的進程?如果曆史進程真的會改變,那自己生活的二十一世紀,還會是原來的樣子嗎?一想到這裏,錫若竟然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哆嗦。
八阿哥立刻關切地問道:“怎麽?著涼了?”然後不等錫若回答,就轉頭吩咐下人把地龍燒熱些,又命人取來一件狐裘給錫若穿上。
錫若不好意思拒絕八阿哥的好意,隻得把狐裘穿上了。過了一會,鼻尖上卻熱得冒出了細細的汗珠。
九阿哥挾了一筷子的菜,見狀便取笑道:“八哥的體貼可真是有些過頭了。別還沒把人凍死,倒先把人給熱死了。”
錫若怕八阿哥尷尬,連忙說道:“不妨事的。路上確實有些傷風,捂一捂也好。”十四阿哥淡淡看了他一眼,沒有戳穿他這個顯而易見的謊言。十阿哥本來還想說點什麽,卻被八阿哥用眼色止住了。
錫若趕緊埋頭吃菜,從早上一直折騰到現在,,中午不過吃了幾口幹糧,他也真是有些餓了。八阿哥見他吃得急,連忙又盛了一碗湯放在他跟前。錫若看著那碗湯發了一下怔,猛地想起自己第一次去八阿哥府上的時候,他也是這麽殷勤關切地給自己盛湯布菜,轉眼間他們卻都已經是大人了。
十四阿哥見錫若發呆,連忙在桌子底下撞了他一下。錫若這才回過神來,偏身向八阿哥道了聲謝。結果這頓飯從頭吃到尾,果真沒有人提起公務的事情。錫若知道這多半是八阿哥的意思,心裏又是感激,又有些愧疚。
出了“討源書屋”,錫若和十四阿哥一道在園子裏消食。十四阿哥隨意地伸了個懶腰,說道:“八哥對你是真好。他那麽精於謀劃的人,竟然肯放過你這枚現成的棋子,也真是罕見的了。”
十四阿哥越是這麽說,錫若心裏越是不安,便假裝去看周圍的景致不肯說話。過了一會,又聽見十四阿哥說道:“錫若,你心裏真正是怎麽想的呢?這麽些年了,你在皇上跟前的眷寵,在乾清宮裏那是頭一份。皇上他親自過問你的功課,手把手地教你下棋打獵,平常小的誇獎賞賜那更是都從來沒斷過。別說那些個乾清宮的侍衛,就是我們這些阿哥們,有時都不免看著眼紅。可你知道又有多少人在背地裏嫉恨你防備你,如果不是我八哥明裏暗裏地打點,你真以為憑了惠妃娘娘和我,就能保你的周全?”
錫若聽見十四阿哥的話,呆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雖然隱約感覺到自己這些年在宮裏頭順遂得有些過分,卻不願去深思那裏頭的細節,沒想到竟是八阿哥一直在暗中照拂保護,這讓他心裏原本就有的那份不安與歉疚,益發地擴散了開來。
十四阿哥見錫若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倒覺得有些不忍,便放緩了語氣說道:“你也知道,在這麽多兄弟裏頭,我和八哥的情分最好。四哥和我雖然是一母所生,卻曆來都不親厚。你要是打定了主意跟在我身邊,以後對八哥的事,也得多上點心才是。”
錫若聽得怔怔地,下意識地反問了一句,“你原來不是……”
十四阿哥罕見地歎了一口氣,說道:“我原以為八哥與你交好,為的是以後讓你替他辦事,可八哥私下裏同我說過,你為人灑脫,是個難得的性情中人。他與你投緣交好,並不是圖你在皇上麵前替他說什麽好話。隻是我這個做兄弟的,卻有些看不過去了。如果八哥照應的那個人不是你,爺老早就衝出去料理他一頓了。”
錫若聽得心裏越來越亂,最後長籲了一口氣說道:“真不知道是哪輩子欠下你們兄弟的。這會子竟是想撇也撇不清了。”他見十四阿哥仍舊看著自己,便看著月亮歎了口氣說道:“你的意思我都明白。左右不過以後為你們兄弟粉身碎骨就是了。”
“我不要你粉身碎骨!”十四阿哥卻一把捏住了錫若的肩膀,手勁大得讓錫若直皺眉頭,他卻定定地看著錫若,一字一句地說道:“我要你好好地活著。你和八哥,還有九哥十哥他們,都要好好地活著!”
但願人長久
“十四……”錫若聽見自己聲音很幹澀地說道,“你才是要好好活下去的那個。不管以後發生什麽事情,你都要像現在這樣,樂觀、堅定、甚至是囂張地活下去。”
“錫若,你怎麽總是好像知道很多事情的樣子?”十四阿哥略顯驚異地問道。
錫若微微一掙,從十四阿哥的手底下鑽了出來,有意無意地看了一眼天上的那輪缺月,又垂頭道:“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不是大多數人心底裏都會有的美好願望麽?”
十四阿哥愣了一下,斜睨了錫若一眼,轉頭道:“不早了,回去休息吧。皇上明天還要找你伴駕呢。”
錫若點點頭,和十四阿哥一道出了園子,各自回去安置。
一宿無夢。
第二天一早,因為康熙帝要回文華殿去舉行“經筵”,聽講經官講學“進講”,所以一群人又浩浩蕩蕩地開拔回了紫禁城。
明清兩朝皇帝禦“經筵”都是在春分、秋分兩季。皇帝要撰寫禦論,闡發自己學習“四書五經”的心得,清朝皇帝的經筵禦論還要使用滿語和漢語各講一遍,還會指名文臣辯論。
錫若站在康熙身後看他講得興高采烈,自己卻因為連著幾天睡夢不足,努力地和周公女兒的誘惑奮戰。最後,作為對有幸參加典禮的文臣們的特殊獎勵,老康同誌率大家打開文華殿後門,來到殿後文淵閣,賞賜文臣們翻閱閣中藏書。那陣勢倒讓錫若想起了小學和初中那會兒的讀書會,倒是又偷著樂了一把。
參加完“經筵”出來,錫若忍不住打伸了一個大大的嗬欠,結果卻聽見身後有人叫道:“好哇,你躲著在這偷懶,我告訴皇上去!”
錫若一聽見這個聲音,不驚反笑,一回身揪住了福琳的小辮子,拉到身前低聲問道:“想不想我?”
福琳嫩臉上紅了一下,下一刻還是老實地點了點頭。她今年已經十一歲了,略微長出了少女的模樣,幼年時那嬰兒肥的小胖臉上的肉,都已經退得差不多了,現出來的卻是一張非常清秀的瓜子臉。錫若拉著她坐在假山石上,低頭問道:“這些日子都幹什麽了?沒有又荼毒紫禁城裏的美男吧?”
福琳見左右無人,就抱住錫若的臉使勁地親了一口,歡快地笑道:“眼前就放著紫禁城裏的頭號帥哥,我還荼毒誰呀?”
錫若被福琳親得麵上一紅,心裏卻覺得說不出來的甜蜜,便將她抱到自己的膝上,又把腦袋埋在她的肩窩裏不說話,隻是靜靜地聞著她身上那股清雅的梔子花香。
福琳卻敏感地扳起了他的臉,低頭問道:“你怎麽了?有心事?”
錫若聲音悶悶地說道:“我以後怕是要為十四爺效力了。”
福琳渾身一震。錫若下意識地緊了緊抱著她的手,咬牙道:“你……你要是怕被我連累,不妨……”
“這是說的什麽話?”福琳一伸手,用力地捏住了錫若的臉頰說道,“我能拋下你,安安心心地當自己的大清格格嗎?”說著她又笑了起來,擰著錫若的臉說道:“再說你這麽笨,我不看著你點,你一定會笨死你自己的。”
錫若心中一蕩,反手握住福琳的臉就想吻下去,卻被身後突然傳出的悉索聲嚇了一跳,立刻放開福琳站了起來,轉過身沉聲道:“什麽人?出來!”
“是我……”十公主一臉不知所措地站在柳蔭底下,兩頰卻已經飛紅。
錫若心知她必是看見了剛才那一幕,雖然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倒也不覺得是什麽了不起的大事。因為他和十公主一向交好,與福琳的關係也是人盡皆知,也得到了康熙皇帝和成妃的默許,隻等著福琳長大成人就娶她過門,所以並不如何緊張,反倒放緩了臉色說道:“原來是十公主來了。奴才給十公主請安。公主吉祥。”說著便打了一個千。
福琳卻比錫若還要大方些,走過去一把拉住十公主的手說道:“十五姐也有一陣子沒見了。這一向來可好?”
十公主一邊答應著福琳的話,眼睛卻一直看著錫若。錫若歎了口氣,站起身說道:“既然兩位格格都在這,那奴才也就不便滯留了。奴才告退。”說著就想轉身離去。
“你等等!”十公主突然叫道,接著放開了福琳的手,走到錫若身前把自己剛剛編好的花環塞到了他手裏,低聲道,“這是謝謝你上次送我回去的禮物。”
錫若捏著花環愣了一下,又見對麵的福琳隻是看著身前的地麵不說話,便伸手將花環戴在了十公主頭上,微笑道:“花環還是送給姑娘家合適。奴才多謝公主賞賜了。皇上那還等著奴才回去當差,如果公主沒有其他的吩咐,奴才就告退了。”說著便輕輕地退開了一步。
十公主摸著頭頂上的花環失了一會神,終於還是揮揮手讓錫若去了。錫若臨走的時候有些擔心地看了福琳一眼,卻見她朝自己微微一笑,比出一個“OK”的手勢,不覺一笑,這才放心地回乾清宮去了。
福琳和十公主有些尷尬地站在原地。最後福琳歎了口氣,走過去拉住十公主的手說道:“十五姐,我們去瞧瞧十三姐吧。福琳想去和她說說話,以後要再見她一麵兒可就難啦。”
十公主怔怔地看了福琳一會,反手牽起福琳的手說道:“難為你有這份心思了。”說著便牽了福琳慢慢地朝園子外麵走。
福琳仰起頭看了十公主一眼,心裏暗道,“慚愧。我竟對一個十五歲的小姑娘使起了心思。”便真心實意地拉緊了十公主的手,卻聽見十公主幽幽地說道:“十六妹,你不要怪十五姐。我隻是擔心十三姐嫁到蒙古去以後,再也沒那麽個人和我親熱地聊聊天,說說話了。納蘭侍衛他……很好,真的很好。每次我傷心的時候,他就會托人給我捎來各種各樣新奇有趣的玩意兒,還說是十三哥十四哥送的。可我知道,那都是他找來的。兩位哥哥那麽忙,哪會有那麽多功夫找這些個玩意兒,還惦記著給我送來?……”
福琳聽得心裏一緊,暗罵錫若四處留情,不過也真心地有些同情這位十五歲的小公主,想了想便說道:“那以後我常去找十五姐玩吧。納蘭送來的新奇玩意兒我那也有不少,正好給十五姐看看。”
十公主低下頭看著福琳問道:“你當真不怨十五姐?”
福琳咬了咬下嘴唇,說道:“讓他自己拿主意吧。是我的,跑不了;不是我的,爭也爭不來!”
十公主驚異地看了福琳一眼,漸漸地臉上現出一種敬重的神情來,斷然道:“竟是十五姐小看了你。好,以後我們姐妹常來常往,現在一道去看十三姐!”說著眉宇間竟露出幾分十三阿哥那種英氣爽朗的神采來。
福琳看得在心裏讚了一聲,暗想道原來古代也有這般大氣的女生,便喜滋滋地拉著十公主往外走。十公主暗自歎了口氣,臉上也扯出笑容來,跟福琳一道往十三格格的住所去了。
解惑
錫若回到乾清宮裏,聽七喜說康熙正找自己,他估摸著老康同誌又是要自己給他念書,問明了七喜皇上在哪屋辦公以後,抬腿便想進東暖閣去,卻老遠就在外麵聽見了四阿哥胤禛的聲氣,不由得站住了。
四阿哥有些激昂的聲調從暖閣裏傳了出來,“前年黃河決堤,戶部卻連一百萬兩銀子都拿不出來賑災。兒臣從黃泛區一路經過,老百姓賣兒鬻女,哭聲震天,那情形真是慘不忍睹啊!兒臣奉皇阿瑪的旨意清查戶部賬目,卻發現國庫裏那上千萬兩的銀子,竟都是給大大小小的官員宗室王公大臣們借去了!……”
錫若從未聽到過那個冷麵冷心的四阿哥用這種激動的語氣說話,不覺有些愣住了,想了想卻轉身朝乾清宮外麵走去。
七喜連忙問道:“大人不進去了?”錫若衝著他笑了笑,說道:“四爺正在裏頭回話呢。我先在後邊遛遛,過會兒再來。你什麽時候見四爺出來了,過去叫我一聲兒。”
七喜連忙答應了。錫若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轉身朝乾清宮後麵的穿堂走去。剛一出乾清宮後門,錫若抬眼便望見一人在穿堂裏來回地踱步。錫若驚喜交集地走上前去,朝那人打了一個千說道:“十三爺吉祥!好久不見了!”
十三阿哥胤祥原本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看見錫若臉上也不禁露出笑容來,一伸手拉起他說道:“好久不見!”
錫若瞅了瞅十三阿哥的臉色,又朝乾清宮裏看了一眼,笑問道:“在等四爺出來?”
十三阿哥微怔了下,搖頭道:“什麽都瞞不過你。”
錫若笑嘻嘻地說道:“被我看見,又有什麽打緊?”
十三阿哥看了他一眼,說道:“你倒還是原來的樣兒。”
錫若聽得一愣,轉眼去看在日光底下巍峨壯麗的乾清宮,問道:“十三爺不是麽?”
十三阿哥苦笑了一下,說道:“我很希望是。”
錫若轉過臉來,卻又換上了一副古靈精怪的神氣,對十三阿哥說道:“我聽說你跟四爺去追國庫的欠款,鬧得各處衙門裏都雞飛狗跳、抹脖子上吊的?”
十三阿哥一聽,立刻變得神采飛揚了起來,一把拉住錫若說道:“你可不知道,那起子賴著國庫銀兩不還的貪官兒一見著我四哥,嘿,那可真是老鼠見了貓!年羹堯帶著步兵統領衙門的人往那兒一圍……”
錫若滿臉笑容地聽著十三阿哥描述追比欠款時的情形,心裏也不禁佩服四阿哥胤禛的膽色。俗話說:站著借債,跪著討錢,這人人都不願意接手的燙手山芋,他不但一挺身接了,還辦得風風火火風生水起。他從內心裏是真的很欽佩四阿哥這份雷厲風行的果敢,可是一旦涉及到他們兄弟之間的紛爭,他在感情上又總是會不由自主地倒向十四阿哥那邊,中間又夾雜著康熙的叮嚀,對自身和聶小青安危的顧慮,一時間竟心亂如麻,臉上的笑容也漸漸僵了。
十三阿哥興致勃勃地說了好一會,這才發現錫若臉色有些不對,正要開口問起,卻見乾清宮裏的太監七喜匆匆忙忙地走了過來,到跟前給十三阿哥請了個安以後,便低聲對錫若說道:“皇上讓你過去呢。”
錫若以為四阿哥已經走了,便朝十三阿哥笑了笑,轉身跟著七喜往乾清宮裏走,不想進了東暖閣,卻發現四阿哥胤禛還在。胤禛一看到他進來,也是微微愣了一下,錫若顧不上看他的臉色,連忙一甩袖子給康熙請安,又轉過頭給四阿哥請了一個安。
康熙仍舊和平常那樣斜倚在炕上,朝錫若指了指胤禛說道:“四阿哥對你前些日子譯過來的那篇論英吉利國記賬方法的文章很感興趣,所以召你過來給他講講。”
錫若默了默,腦子裏回憶著自己當作英語課作業翻譯出來的那篇《西方會計製度介紹》,慢慢地講了起來。他在二十一世紀的時候並非財會專業的學生,因此隻是照貓畫虎地硬翻了一遍,好在那篇英語原文裏有不少的舉例,他看見四阿哥一邊看著自己寫的那道折子,一邊用心地聽自己講述,心裏倒有幾分感動,也就越發不敢大意,詳詳細細地把自己知道的西歐簿記方法都說了出來。
四阿哥一邊聽一邊點頭,中間還穿插著問了不少問題,錫若也耐心地給他一一解答,自己也不明白的地方就讓四阿哥提筆畫個圈,預備著過後再去找個老外問問。
約摸講了一個多時辰,錫若已經說得嗓子都啞了,康熙這才開口說道:“朕看錫若也辟講得差不多了。胤禛你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再私下裏找他商討。今天就先到這吧。”
錫若在心裏歡呼了一聲,“老康同誌聖明!”可能是他的歡喜表現得太過分明,四阿哥胤禛答應了老康同誌一聲之後,竟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嚇得他把沒出口的歡呼,又小心翼翼地疊好,壓回了肚子裏。
康熙看得微微一笑,對錫若說道:“朕乏了,你替朕送送四阿哥。”錫若瞟了四阿哥那塊萬年冰寒的臉一眼,隻好硬著頭皮答應了下來。
走到乾清宮外麵的時候,天色已經黃昏了。錫若擔心宮門下鑰以後四阿哥出不去,便加快了腳步在前麵引路。四阿哥跟在他後麵走了一陣,忽然問道:“你好像很不樂意見到我?”
錫若心裏“咯噔”一下,暗道,“因為我知道你是未來的雍正大大呀!怕一個不小心得罪了你,連自己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掂量了一下,錫若還是畢恭畢敬地回過身來,一臉諂媚地說道:“四爺天生異像……啊,不是,那個相貌端莊,呃,也不對,是相貌莊嚴威武,奴才一見著便心生景仰,所以不敢隨便唐突,呃,造次……”他也不知道自己胡言亂語地在說些什麽,隻覺得自從昨晚與十四阿哥深談過後,自己再見到這四阿哥,便多了一份莫名其妙的心虛,說話益發結結巴巴了起來,都恨不能自己抽自己一個嘴巴。
四阿哥淡淡地看了錫若一眼,說道:“你變了。”
錫若愣了愣,慢慢收起了臉上那副虛假的表情,垂頭道:“可十三爺說奴才沒變。”
“那是十三弟沒看到你心底裏。或者你根本就沒有把心底亮給他看。”四阿哥仍舊沒有多少起伏的話,每一個字都像是鐵錘,重重地砸在了錫若的心上。
“十三弟把你當作難得的知己,你不要辜負了他。”冷得仿佛不帶一絲溫度的話,卻讓錫若額頭上的汗珠涔涔而下。他看著四阿哥又徑自前行的背影,勉強扯了扯嘴角自嘲道:“靠,怎麽個個都把小爺說得跟陳世美二代一樣?再說就你那個拚命十三郎的弟弟,他能是秦香蓮?我要是敢對著他玩陰的,還不直接被他捶死?您這一大家子裏頭,那可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哪……”
“你在嘀咕些什麽?”四阿哥的腳步忽然又頓住了。
錫若嚇了一跳,連忙又加緊腳步跟了上去,巴不得把這尊大頭佛快快送走,心裏卻吐槽道,“這人的耳朵到底是哪朝向的啊?”
好容易蹭到宮門邊上,錫若恨不能點頭哈腰立正站好舉手行禮歡送四阿哥出門,未來的雍正大人偏又回過身來,當著門口那堆侍衛長隨太監們的麵,對錫若露出一個讓他心髒險些停擺的笑容,伸手撣了撣錫若肩膀上壓根就不存在的灰塵,親切地說道:“有空再來找你下棋。”
“嘎嘣”一聲,錫若分明地覺得自己腦袋裏有什麽東西斷掉了。他朝門口那堆不知是誰家的門人、誰家的眼線,卻都一律神色曖昧地望著自己和四阿哥的大哥小弟們,咧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心裏卻不禁抓狂道:“雍正大大,你是真的要害死我嗎?!”
牆頭草
“我是牆頭草,我不是牆頭草,我是牆頭草,我不是牆頭草,……”
送完四阿哥回來以後,錫若就一直保持著那副呆滯的表情,毫不留情地對禦花園裏的花花草草施以辣手,腳下已經是一堆的碎花瓣和草葉。
終於,錫若停止了心裏的默念,這才注意到禦花園的園丁那副心碎欲裂的控訴表情。他摸著後腦勺朝那個老太監笑了笑,“王公公,好巧,嘿嘿……”
王老公公直勾勾地盯著錫若手裏光禿禿的花莖,嘴唇翕動了一下,顫悠悠地說道:“這是老奴育了八年才終於在早春開花的月季……”
錫若抖了一下,連忙把手裏的花莖還給了王老公公。
王老公公視線下移,又看著錫若的腳邊說道:“那是孝莊皇太後她老人家親手種下的丁香……”
錫若臉色一白,悄悄地挪了一步踩在那一地的丁香花瓣上,企圖掩蓋罪證。
王老公公最後俯下身去,撿起一根被錫若拔光了葉子的枝條說道:“這是萬歲爺最心愛的一株白牡丹。”
錫若白眼一翻,正考慮著要不要暈過去裝死的時候,卻聽見“咕咚”一聲,發現王老公公率先厥了過去。錫若抹了一把額頭上的細汗,正發愁要怎麽湮滅罪證的時候,卻突兀地被人拍了一下後背。
錫若嚇得往前蹦了一步,哆哆嗦嗦地問道:“誰?”
“黑燈瞎火的,你在這裏幹什麽呢?”說話的聲音很耳熟。
錫若屏息靜氣地辨了辨,臉上卻露出笑容來說道:“十五阿哥!”
十五阿哥胤禑幾步竄了過來,拉住錫若的手就抱怨道:“你回宮了,怎麽也不來找我玩?我天天在上書房裏念書,都快悶死了!”
錫若摸了摸鼻子,暗想道自己都快成老康家的保姆了,應該跟老康同誌提一提漲薪水的事才是。不過他一見著胤禑,立刻想起了自己剛才想幹的事,朝胤禑身後看了看,問道:“跟著你的小太監常保兒呢?”
十五阿哥朝身後的陰影處指了指,說道:“我讓他在那等著呢。看見你站在這裏發呆,就想過來嚇你一嚇,結果還真被我嚇著了,嗬嗬……”說著搖頭晃腦地笑得很得意。
錫若伸手搓了搓十五阿哥的半光頭,笑罵道:“小鬼!”說著便把自己失手弄壞了康熙最喜愛的白牡丹、還把王老公公氣得厥過去了的事告訴了十五阿哥,讓他幫著先把王老公公送回他屋裏去再說。
胤禑立刻喚了自己貼身的小太監常保兒過來,讓他和其他幾個太監一塊把王老公公抬回去,還安慰錫若道:“別怕。我們兄弟也時常弄壞這裏的花啊草啊的,也沒見皇阿瑪真的生過多大的氣,最多不過罵我們幾句頑皮罷了。他那麽喜歡你,一定不會重罰你的。”
錫若這才放下心來,卻暗自打定主意以後要離禦花園這個危險地方遠點。如果他因為幾棵花花草草被砍了腦袋,那笑死的就不是隔壁修鍾表的牛大哥,而是樓下養喇叭花的王大嬸了。
十五阿哥讓小太監把王老公公抬走,自己卻拉著錫若一口氣地直往園子深處鑽,等到錫若回過神來,十五阿哥已經帶著他來到了一棵參天的大樹底下,然後便放開了他的手,小心翼翼地在樹洞裏掏著什麽。
“小心有耗子咬你的手!”錫若半真半假地說道。
十五阿哥哆嗦了一下,卻仍然不肯縮手,等到他把手從樹洞裏拿出來的時候,手上卻多了一隻毛茸茸的小鬆鼠,瞪著圓溜溜的眼睛和錫若來了個大眼瞪小眼。
十五阿哥愛不釋手地撫摸著小鬆鼠的背脊說道:“這是我在樹下拾著的。它跌斷了一條腿,李嬤嬤嫌它髒,不讓我帶進東五所裏頭,我就把它養在了這裏。平常都是我跟十八弟輪流著喂它的。”
錫若聽得心裏一軟,便也伸了手去摸那小鬆鼠的頭。他知道十五阿哥說的十八弟是老康同誌在康熙四十年的時候得的兒子,跟十五阿哥、十六阿哥都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平常也很得老康同誌的寵愛。看來小哥倆感情不錯,還挺能玩到一起。
兩個人正低聲地笑語著,這時樹叢後麵卻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錫若先開始還不在意,後來見十五阿哥露出害怕的神情,想了想便讓十五阿哥留在原地,自己循著聲音摸了過去。
錫若聽清楚樹叢後傳來的是兒童不宜的聲音時,以為是哪宮的宮女和太監在偷偷地搞些名堂,原準備一笑走人,回去編個理由安了十五阿哥的心,不料越走近,卻越聽得臉色大變了起來。那個正發出“咿咿哦哦”的嬌喘聲的女子,忘情時竟喚出了“太子爺”!
錫若拚命咬住自己的手背,以防自己叫出聲來,然後深深地吸了口氣,準備無聲無息地再退回去,這時卻聽見身後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他猛地回身一看,立刻伸手捂住了十五阿哥的嘴,防著他失聲大叫起來。
十五阿哥瞪大了雙眼,驚恐地看著樹叢後麵不堪入目的一幕。錫若心裏一陣難過,又用另外一隻手蓋住了他的眼睛。過了一會,那對偷情的男女事畢,各自穿起衣服,分兩個方向離去了。
錫若又凝神聽了一陣,確定周圍再無其他動靜了,這才慢慢地放開了捂住十五阿哥嘴眼的手,卻見十五阿哥臉上淌著兩行眼淚,兩隻手死死地攥住他的衣襟,用一種壓抑著的哭聲說道:“那是鄭貴人!是皇阿瑪現在最寵愛的女人!為什麽?她為什麽和我二哥……”
錫若臉色鐵青地把十五阿哥摁在自己懷裏,一字一句地說道:“今晚的事,見到誰也不能說出去。就算是見到你皇阿瑪也不能。跟你的小太監要是問起,就說我們到園子的另一麵去了,知道嗎?”
十五阿哥掙了一下。錫若立刻加大手勁把他死死地按住,直到十五阿哥再也掙不動,在他懷裏點了點頭,這才放開了手,隨後便一路沉默地牽著十五阿哥出了禦花園。把他交還給幾個小太監之後,錫若又低聲安慰了他幾句,好在天色已暗,一般人也留意不到十五阿哥的眼圈紅紅的,然後才目送著十五阿哥回去了。
“真TNND的造孽呀……”錫若看著十五阿哥越來越小的背影低喃道。
回到乾清宮的時候,錫若還是滿肚子的不自在。周圍的小太監瞧見他這臉色,都遠遠地避了開去,隻有同他交好的七喜關切地問了起來。錫若心裏煩,便隨口敷衍了幾句,自己回到房間裏,就想拉被子悶頭睡覺,偏這時康熙又賞了幾道晚膳裏的菜過來。錫若這才想起自己還沒有吃晚飯,連忙謝過了賞賜,吃了幾口,卻看著桌上那幾道禦膳發起呆來。
剛才在禦花園裏的一幕,就跟放電影似的不斷地在他麵前閃現。一會兒是那兩個赤裸裸抱在一起的人,一會兒是十五阿哥流淚的麵孔,他越想越煩,忍不住重重地一拳砸在了炕桌上。
“你在發什麽邪火?”
門口傳來的聲音讓錫若一愣,他有些不敢相信似的睜大了眼睛看過去,卻見果真是四阿哥胤禛站在了門口。
錫若愣了好一會才回過神來,連忙站起來請安,見四阿哥沒有要走的意思,又給他讓了座,然後才猶豫著問道:“四爺怎麽……”
“又回來了?”胤禛簡直像是已經猜透了錫若的心思,不等他說完就直接回答道,“我走在路上又想起幾個簿記的問題要問你。我明天要外出辦差,等不及再進宮了,就直接折了回來問你。”
見錫若還想發問,四阿哥又補充道:“已經回過皇上了。他讓我今晚就宿在宮裏,明早起來直接出去辦差。你不用擔心。”
錫若看著無論何時都是一臉高深莫測的四阿哥,忽然眨巴著眼睛問道:“你吃了沒?”
皇帝的女兒
四阿哥被錫若那個“你”字弄得一愣,不過卻沒說什麽,反倒看著桌上的菜肴說道:“沒有。”
錫若笑了笑問道:“用禦膳招待你,不算慢客了吧?”
四阿哥眉頭動了一下,臉上終於露出一絲奢侈的笑意來。
錫若見狀,便又起身去找了一副碗筷,當著四阿哥的麵把所有的菜都嚐了一口,這才向他伸手道:“請!”
四阿哥也不多話,提起筷子就開始吃飯。根據錫若的細心觀察,飯量還很不錯,全無辮子戲裏那副食難下咽的樣子。他暗笑了一下,也就不再拘束,大大方方地享用起老康同誌送上門的福利來。
等到兩人都吃得差不多了以後,錫若又站起來收拾桌上的碗筷。四阿哥有些驚訝地看著他問道:“你沒有下人幫你做這些嗎?那個何可樂呢?”
錫若一邊把餐盤杯盞放回食盒裏,等著過一會禦膳房的人來取,一邊回答道:“那小子實在太囉唆,我就打發他回家了。他倒是會定期過來給我送點東西,剃剃頭什麽的。反正這裏飯也有人做,衣服也有人洗,其實並沒有多少雜務。”心裏卻想這裏可比二十一世紀的男生宿舍強多了。
四阿哥默了一會,忽然說道:“你真不像個親貴子弟。”
錫若在心裏扮了個鬼臉,暗想我本來就不是,再草根不過的一個二十一世紀平民罷了,臉上卻笑嘻嘻地說道:“不過是個人習慣不同罷了。”
四阿哥“嗯”了一聲,便不再說閑話,抽出康熙那裏拿來的折子,又向錫若討教了起來。錫若見他問得認真,索性翻出了原文來,兩廂對照著給他細講。
一直講到後半夜,錫若終於困得熬不住,趴在桌子上就睡了過去,早上醒來的時候卻發現自己是躺在了自己的床上,身上還蓋著棉被,不覺有些發怔。他回想起昨晚的事情,連忙跳起來打開門,叫過值夜的七喜問道:“昨晚四爺什麽時候走的?”
七喜抬起頭瞥了錫若一眼,又低下頭說道:“四更天從大人房裏出來的,在下屋裏洗了把臉就走了。”
錫若心裏暗道慚愧,看來這雍正大大勤政的習慣,現在就已經現了端倪。他見七喜望著自己欲言又止,一敲七喜的腦袋說道:“有什麽話就說出來。別學人擠眉弄眼兒的,我不待見。後半夜是你把我弄上床去的?”
七喜點點頭,又摸了摸自己被敲的腦門,壓低聲音說道:“大人和四爺走得這麽近,謹防背後有小人言。”
錫若揚了揚眉毛,有意無意地對著外麵說道:“四爺是奉旨問話,我也是奉旨回話罷了。誰敢亂嚼舌頭?”七喜終是有些擔憂地看了他一眼,又慢慢地走回自己屋裏補覺去了。
錫若在屋裏洗漱完畢,又被康熙叫進了東暖閣裏。康熙瞅了瞅他有些發烏的眼圈,問道:“昨晚和四阿哥都是一晚沒睡?”
錫若點點頭,同時克製不住地打了一個哈欠,連忙抱歉地笑了笑。
康熙不以為意地擺擺手,巴著炕桌的邊緣問道:“我記得你是三月初三的生日?”
錫若連忙應是,心想王母娘娘開蟠桃會的日子,多吉利啊,卻又忍不住猜測老康同誌的“聖意”。
康熙卻低頭沉思道:“那很快就十七了。”下一句話卻讓錫若臉上的喜色盡褪,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
老康同誌語重心長地說道:“你家人丁雖旺,可是長壽的卻不多。現在你身邊也該有個人伺候著了。”他見錫若一副傻眼的表情,又補充道:“朕知道你和十六格格親密,可是她終究還小。其他的格格裏,你若是還有喜歡的,不妨告訴朕。朕要是覺得合適的話,就給你們指婚。”
錫若的嘴巴開了又合,合了又開,最後終於擠出一句話來,卻是“我可以等……”
康熙皺眉道:“福琳還有幾年才能出嫁,朕也想多留她幾年在朕的身邊。朕不想因此而誤了你的終身大事,也耽誤了你盡孝。”
錫若擰著眉頭說道:“可其他的格格,錫若還真是沒有怎麽留意過,如何談得上喜歡不喜歡呢?”
康熙瞟了他一眼,問道:“朕聽說你和十五格格也很要好?你們兩個的歲數倒是差不太多。”
錫若心裏“咯噔”一下,暗叫道老康同誌你可別慫恿我爬牆啊!回頭你那寶貝女兒福琳非抓了我去跟永定河裏的王八作伴兒不可!
他主意打定,便露出一副大義凜然的神氣說道:“奴才小時候算過一卦,不宜早娶,請萬歲爺成全。”
康熙眉頭一剔,問道:“真的?”
錫若咽了口口水,哭喪著臉說道:“假的。”
“你好大的膽子!”康熙猛地一拍炕桌,喝道,“朕的麵前也敢隨口胡說八道,你是打量朕不會要你的腦袋麽?朕的女兒,哪一個配不上你?!”
錫若“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連連磕頭道:“回皇上的話,都配得起都配得起,是奴才配不起她們,不敢誤了格格們的終身。”
康熙麵色稍緩,緊接著又問道:“那你就不怕誤了十六格格的終身嗎?”
錫若伏在地上愣了一下,憋了半天憋出來一句,“她說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她早知道奴才什麽德性兒,也不怕奴才耽誤了她。”
康熙緊皺著眉頭看了錫若一會,忽然歎了口氣說道:“出來吧。”
錫若猛地一驚,偷偷抬起頭來,卻瞥見十公主從屏風後麵走了出來,眼圈已是紅了。他腦子裏頓時轟然一聲,連康熙接下來的話都沒聽清楚,隻能傻愣愣地看著十公主朝自己走來,蹲下,咬牙說道:“我也不怕你耽誤了我!”
“可我……呃,奴才怕耽誤了公主……”錫若現在腦子裏隻蹦出來了這句話,便不管不顧地說了出去,緊接著便想道,聶小青,我今天要是為你掉了腦袋,也就認了!逢年過節,你可別忘了燒點遊戲光盤給我!要RPG有美少女的!
十公主聽見錫若的話,眼淚卻如同斷線珠子一般滾落了下來,錫若卻不敢像往常那樣抬手去給她擦,隻能木著臉跪在原地。
這時屏風後麵卻又傳來“咯噔咯噔”的花盆底走路的聲音,錫若心裏一動,剛一回頭就看見了福琳表情嚴肅的臉,頓時傻了眼。搞半天,難道這是婚前壓力測試?
錫若抬起頭,見老康也是一副左右為難的表情,不覺有些同病相憐,心道這年頭,做男人也都不容易呀!
十公主抱著胳膊埋首在錫若身前,也不知道哭了多久。錫若隻覺得自己像是被放在木炭火架上烤著的一根羊肉串, 分分秒秒都是煎熬,最後實在沒辦法,隻好抬起袖子擦了擦十公主的臉,求饒似的低聲說道:“你就別再哭了吧。再哭你皇阿瑪真要砍了我了。”
十公主抽噎了幾下,慢慢地站起身來,朝康熙福了福身子,就失魂落魄地朝外麵走去。錫若看她那副搖搖晃晃的樣子,本想站起來去追,看了一眼康熙的臉色,又沒敢動彈,隻是拚命地向福琳使眼色。
福琳狠狠地瞪了錫若一眼,向康熙福了福身子說道:“皇阿瑪,兒臣也告退了。”康熙帶著一臉頭痛的表情揮了揮手。
等到屋子裏就剩下兩個男人的時候,錫若因為跪得太久膝蓋有些發麻,忍不住挪動了一下身體,然後偷眼去看康熙。老康同誌看了他一眼,說道:“起來吧。”
錫若趕緊爬了起來。老康同誌覷了他半晌,作結論道:“你們年輕人的事,朕管不了。你們自己去理清楚這團亂麻吧。”
錫若心道,您以為我不想理清啊?見康熙沒有別的話,便朝他告退,走了幾步又回過身來,抓著腦袋朝康熙說道:“那個……皇上,您最喜歡的那株白牡丹,被我一不小心……”
康熙抬手指著他說道:“你這個惹禍精……”
錫若吐了吐舌頭,趕緊一溜煙地跑了。
熱河風波
康熙四十五年暮春時節,十三格格溫琳在她二十歲時受封為和碩溫恪公主,嫁給了博爾濟吉特氏蒙古翁牛特部杜淩郡王倉津。倉津是蒙古翁牛持部劄薩克多羅杜淩郡王畢裏哀達齎次子,初名班第,賜名倉津,康熙三十二年襲封的郡王。
溫恪公主出嫁那天,十公主敦琳哭送到宮門外,最後昏倒在侍女的懷裏。十三阿哥胤祥一路護送公主到翁牛特部,回來的時候剛好趕上康熙巡幸塞外,便急忙到康熙駐蹕的熱河行宮繳旨回話。
康熙簡單地詢問了幾句公主大婚的情形,便轉過話題問起了蒙古各部的政務。錫若在一旁聽著,心裏卻有些替溫琳公主難過。
康熙問完了十三阿哥的話,轉過頭見到錫若這副擰眉搖頭的表情,便奇道:“你又在琢磨些什麽?”
錫若愣了一下,可不敢說自己是因為老康同誌對他女兒關心不夠、在心裏對他吐槽,想了想說道:“奴才是在想,蒙古這麽多部落,皇上有多少個女兒也不夠嫁呀。”
康熙和十三阿哥聞言都是忍俊不禁。老康拍了一下錫若的後腦勺說道:“瞧瞧他說的這孩子話。都十七了,說話還跟個小人兒似的。都是朕把他給慣壞了。”
錫若嘻嘻笑道:“小人兒還好,別是小人就行了。孔夫子都說了,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康熙瞪了他一眼,斥道:“又在朕的跟前兒犯貧!”錫若扮了個鬼臉,又在康熙的身後老老實實地站好。
十三阿哥卻有些驚訝地看了錫若一眼,笑著說道:“早聽說錫若在皇阿瑪跟前得寵,今兒個可算是見識了。”
康熙慈愛地看了錫若一眼,說道:“朕一看見他,就總想起他大哥容若小時候的那些事兒,有時候是放縱了些。”說著又板起臉朝錫若說道:“你可不要仗著朕的寵愛,就在外頭胡作非為。要是給朕知道了你狐假虎威,決不輕饒!”
錫若連忙配合地做出一副誠惶誠恐的表情,那表情讓人發噱。康熙和十三阿哥看了他一會,終是忍不住又笑了起來。
錫若走出十三阿哥見駕的房間,忍不住抹了一把額頭上的細汗,暗想道:“恩威並濟這一套,老康同誌可真是玩得熟手。伴君如伴虎可真是個再實誠不過的話了。隻苦了我這個天天待在老虎身邊的人,時不時地就要擔心一下,自己的腦袋是不是下一刻就會搬家。看來遲早還是得向小寶哥學習,卷了這裏的金銀細軟,逃到江南去逍遙。媳婦兒嘛,有聶小青一個也就夠了,反正估計她也不會讓我討小……”
正胡思亂想間,十三阿哥卻從後麵趕了上來,拍了他的肩膀一下之後笑道:“發什麽呆呢?”
錫若想了想,回身做出一副苦巴巴的臉說道:“在擔心自己的腦袋什麽時候會搬家。”
十三阿哥被錫若的話嚇了一跳,詫異地看著他問道:“皇上剛才不是還對你挺好的嗎?怎麽就擔心會掉了腦袋?”想了想,他又皺眉說道:“還是別的什麽人給你威脅了?你別怕,說出來我幫你對付他!”
錫若又是感激又是慚愧地看了十三阿哥一眼,暗想道即便自己真的要倒向十四阿哥和八阿哥的陣營,這十三阿哥也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加害的。可就算不是十三阿哥,到時候自己真就能對其他認識的人下得去手麽?
一想到這裏,錫若愈發心浮氣躁,更堅定了日後席卷金銀細軟、帶上老婆開溜的決心。十三阿哥見他沉默不語,還以為是被自己猜著了,便沉了臉問道:“到底是誰威脅你了?老十?還是……”
錫若連忙搖手道:“你別瞎猜。不過是我一時犯了傻,跟其他人沒關係的。”心裏卻又想道,說起來正經威脅過我的,卻是你的大靠山四阿哥啊……
十三阿哥對著錫若瞧了又瞧,點點頭說道:“那就好。”說罷又和錫若一道往前走,口中說道:“皇阿瑪這次行獵,又邀了科爾沁蒙古的人過來,說不定……又要把哪位格格嫁過去。”
錫若心裏一驚,連忙問道:“會是哪位格格?”
十三阿哥沉吟道:“我十三妹嫁給了倉津,十妹和碩純愨公主今年也嫁給了喀爾喀蒙古的台吉策淩,接下來,恐怕就是我十五妹和碩敦恪公主了。算算年齡也隻有她才合適了。”
錫若臉色頓時大變,眼前似乎又出現了十公主那張梨花帶雨的容顏,猛地一把抓住了十三阿哥的胳膊,澀聲道:“她不能……”
十三阿哥目光深沉地看著錫若,說道:“如果你娶不了她,那她多半就要嫁給科爾沁蒙古。”
錫若心頭狂跳,下意識地問道:“如果我娶她呢?”
十三阿哥有些憐憫地看了他一眼,搖頭道:“那會被送去和親的就是十六妹!”
錫若猛地放開十三阿哥,臉色煞白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忽然轉頭就想朝康熙的寢宮奔去,卻被十三阿哥伸手死死拽住,低聲斥道:“皇阿瑪還沒下旨意,你這會兒就巴巴地跑過去問,不要你的腦袋了嗎?”
錫若聽見“腦袋”兩個字,猛地哆嗦了一下,終於停止了掙動,卻麵青唇白地低下頭來,全沒了平日裏那種精靈古怪的神氣。
十三阿哥見錫若這樣,心裏也覺得不忍,便溫言說道:“我看我皇阿瑪現在也還在猶豫。到底要選哪個,你想清楚;一旦想清楚了,那就不要後悔。她們兩個都是我的親妹妹,不管你選的是誰,我都不怪你。”
錫若撇了撇嘴角,仿佛想哭,又仿佛想笑。十三阿哥看他臉色不對,便扶著他坐到了一旁,也不再逼迫他,隻是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不相幹的閑話。
過了一會,錫若終於放開了抱著腦袋的雙手,朝十三阿哥咧嘴一笑道:“我又犯傻了。原本是想得很明白的事,一時間急氣攻心,竟又犯起混來了。”
十三阿哥眼神黯了黯,下一刻故作不在意地問道:“那你打定了主意選誰嗎?”
錫若目注著前方的那一片姹紫嫣紅春光無限的美景,語氣堅定地說道:“福琳!”
十三阿哥表情嚴肅地看了錫若一眼,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好!”
錫若解開了這道難題,表情也變得輕鬆了許多,起身就朝十三阿哥說道:“走,騎馬去!”說罷當先朝馬場走去。
十三阿哥仰起頭看了錫若一眼,心裏暗自佩服他的果決,想起自己的同胞妹妹十公主,又不禁暗自歎息了一聲,隻是麵上卻不帶出來,也站起身跟著錫若朝馬場走去。
兩個人各自在馬廄裏尋了一匹好馬。錫若翻身騎上以後,不顧十三阿哥在後麵如何呼喊,打馬就朝草原深處狂奔而去。他迎風疾馳了一會,倒覺心緒開闊了許多,便放開了韁繩讓馬慢步小跑,不想迎麵卻來了十公主和她那個曾經把毽子踢在四阿哥頭上的宮女彩雲,各自騎了一匹小馬,看樣子也正在草原上溜達。
錫若原本想掉頭避開,卻聽見彩雲在對麵喊道:“那不是納蘭侍衛嗎?”
錫若心中一歎,連忙滾鞍下馬,就地向十公主請了一個安。十公主抬手讓他起來,卻騎在馬背上不言聲,隻是瞅了他一會,眼眶又微紅起來。
錫若心裏暗自叫糟,轉了轉眼睛笑說道:“奴才剛和十三爺打北邊來,見著一樁趣事。”
彩雲覷了覷十公主的神情,連忙接口笑道:“納蘭侍衛見著什麽有趣的事兒了?也說給我們公主聽聽。”
錫若笑眯眯地說道:“奴才跟十三爺見著兩隻獾子打架,覺得好玩便走近了去看。想不到那獾子還會說話!”
肉食者鄙
十公主一時也聽愣了,吸了吸鼻子問道:“那兩隻獾子說什麽?”
錫若牽馬走在她的身側,尋思著說道:“一隻獾子說,“前兒個隔壁家的劉老獾娶媳婦兒。我站在洞門口看了熱鬧,誰知道一陣大風刮過,竟把新娘子的蓋頭吹了下來。我抓緊時機瞅了瞅,嘿,那劉老獾家的新媳婦兒可真漂亮!”
十公主撇撇嘴說道:“你又騙人。哪有獾子會說話,還會娶媳婦兒的?”臉上卻沒了剛才的悲戚之色,已是轉了笑顏。
錫若看得心中稍慰,越發打疊起了精神笑道:“公主別急,後頭還有更奇的呢。另外一隻獾子聽了前一隻獾子的話,卻扁了扁嘴說道,這有什麽?前天我在草原上打洞,打到盡頭的時候鑽出去一看,剛好趕上大清皇帝康熙爺嫁女兒。我鑽到新娘子蓋頭底下一看,嘿,那才真叫一個漂亮哪!簡直就是王母娘娘跟前兒的七仙女下凡!”
十公主笑得在馬上直哆嗦,眼看著就要摔下來。錫若連忙放開了手裏的韁繩,小心翼翼地接了她放到地麵上,待她站穩以後就立刻鬆開了手。
十公主笑了一陣,轉眼卻看見錫若臉頰微紅地站在旁邊。草原上的微風掀起他的袍角,越發顯得風流倜儻,眉目如畫。十公主想起他那日在康熙麵前的話,不禁又是一陣悲從中來,便隻低頭拉著自己的衣角不說話。
十三阿哥騎著馬一路小跑過來,見到這副情景,不禁暗自皺了皺眉頭,卻故意裝作不知情地從馬上跳了下來,笑看著十公主說道:“十五妹,看見你十三哥,怎麽也不過來問個好?”
十公主聞聲便走到十三阿哥身前福了福,低聲道:“十三哥辛苦了。十三姐她……她可還好?”
十三阿哥伸手摸了摸十公主的頭,溫聲道:“她挺好的。倉津待她不錯,婚禮也很熱鬧。她還讓你不要太掛念她。”
十公主淒然一笑道:“好?有什麽好?我們的額娘已經不在人世,隻怕到死都難再見著十三姐一麵。”
十三阿哥也不說話,隻是一伸手緊緊地把十公主攬在了懷裏。
錫若在一旁看得心中發酸,便強顏歡笑道:“溫恪公主雖然遠嫁,可是博爾濟吉特氏也不是外人,比起漢代的昭君出塞,那是強得多了,也不見得這輩子就回不了紫禁城了。說不定什麽時候皇上或是宮裏頭的哪位娘娘想她了,就把她接回來住上一陣子也未可知。”他嘴上雖然這麽說,卻也知道這樣的可能性其實是微乎其微,便朝十三阿哥使了個顏色。
十三阿哥會意,放開十公主說道:“今晚有篝火盛會。皇阿瑪特地準許後宮的內眷們一道出席。十五妹也放寬心懷,好好地樂上一樂吧。”
錫若手搭涼棚看了看遠處的天色,回身說道:“不早了。十三爺和公主還是早點回去準備一下晚上的宴會吧。奴才也該回皇上那兒當差去了。”見十三阿哥和十公主都沒有反對,便騎上馬自去了。
入夜時分。康熙和他的後妃兒女們一道,浩浩蕩蕩地來到早已燃起篝火的會場。錫若瞅了個空子跑到福琳身邊,卻見福琳正賴著成妃身邊撒嬌。他在心裏嗤笑了聶小青這個偽少年兒童一聲,卻朝福琳身邊的小宮女碧璽招了招手。
碧璽一眼瞄到錫若,立刻俯下身和福琳說了句什麽。福琳果然轉過頭來,瞥見錫若時,臉上的神情卻是似嗔似喜。這些日子錫若一直在康熙身邊侍駕,因此他們幾乎沒有見麵的機會,此時見了自然都是滿心歡喜,雖然連一句話都沒說上,心裏也還是甜絲絲的。
這時成妃卻突然轉過臉來,在見到錫若的時候微微一愣,立刻露出責備的神情來。錫若吐了吐舌頭,趕緊又溜回了康熙身邊。
這時宴會已經開始了。錫若對這幾百年前的聯歡晚會不是很熱衷,便隻埋頭和自己身前的小羊腿奮戰。托老康同誌的福,他吃到的都是最肥嫩的羔羊肉,喝到的也都是草原上最好的奶子酒,見到的……呃,也都是草原上最漂亮的姑娘。
OK。他承認。就算隔了那麽老遠,他還是能清晰地感覺到福琳殺人的視線,於是把頭低得更低一點,再低一點……
“你的頭再低一點,就要伸到盤子裏去了。”
“噗!”
他上輩子……呃,不知哪輩子肯定是跟四阿哥有仇!他現在都已經快忘了四阿哥原本被自己列為目前的“二號巴結對象”和若幹年後的“頭號巴結對象”的事了,全因自己被這個“冷笑話王”捉弄的次數實在太多,而且每次都是讓他恨不能直接跑出去跳金水河的那種,對此人的怨恨已經超過了對他的懼怕,對他的無奈也早已超過了對他的景仰,對……
“你就算再怎麽看我,也不會從我臉上看出一朵花來的。雖說花非花,霧非霧……”
靠,誰說這四阿哥寡言少語的來著?直接拖出午門去斬首示眾!
“我說胤禛哪。你怎麽老是跟錫若說話?快吃肉,都該涼了。”
總算老康師傅還有點良心。嗚嗚嗚,我以後一定對你誓死效忠……呃,有時候看看情況就好啦。
“回皇阿瑪,兒臣最近都在吃齋,所以隻能陪個興兒了。”
靠,原來如此!自己吃不了肉,也讓別人吃不安生。嚴重鄙視!
錫若朝天翻了個白眼,又特地把香氣四溢的烤肉盤子往四阿哥的方向挪了挪,還把酒杯也往那邊擺了擺。讓他看得到,吃不著,饞死他,哼!
四阿哥表情漠然地看了錫若一眼,忽然用隻有他們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慢條斯理地說道:“肉食者鄙……”
……
“皇上,奴才申請換個座兒……”
“你那個座兒不是挺好的嗎?吃得香,看得好,還有什麽不滿意的?”康熙一臉奇怪地問道。
因為你兒子太煩!
錫若低下的腦門上青筋亂跳,隻得發揚一個“忍”字訣,一寸一寸地挪了回去。
他敢用老康的全部家當發誓,四阿哥那微微抽搐的臉頰是在偷笑!
就在這時,錫若的本主十四阿哥再次如同救世主一般,華麗地降臨在他的身後,隻差沒有腳踏祥雲腦後帶圈兒了。
十四阿哥戳了戳錫若的後背,低聲說道:“走,跟爺換個地方玩去!”
錫若瞥了正和蒙古王公們說到興頭上的康熙一眼,又瞥了旁邊貌似端坐不動、實際上耳朵卻伸得老長的四阿哥一眼,斷然道:“走!”
瞅空跟康熙打了個招呼,錫若立刻長身而起,跟十四阿哥一道混在載歌載舞的人群中間晃悠了兩下,完成了聯絡民族感情的曆史重任,就一溜煙地跑到了會場外圍。
錫若拍了拍身上的煙火牛羊氣,朝十四阿哥問道:“有什麽好玩的?”
十四阿哥指了正在紮堆的蒙古人一眼,說道:“摔跤!”
“啊?”錫若忙不迭地擺手道,“我還是算了。看他們那塊頭,一個頂我倆,壓根兒就不是一個重量級。我還想留著肚子多吃幾口肉呢。”說著就想往其他方向走。
十四阿哥卻一把拽住錫若,先是用很鄙視的目光上上下下看了他一遍,直到把他看得心虛地低下了頭,正準備說些“大清勇士刀槍不入”一類的話,才張口說道:“讓你看,沒讓你摔!”
“早說嘛。”錫若立刻喜笑顏開地說道,反而拉了十四阿哥拚命地往蒙古人的圈子裏鑽,還搖頭晃腦地說道,“瞧瞧人家那肉,長得多瓷實?這天天吃肉的人,體格跟咱就是不一樣。所以還是吃肉好哇……”徹頭徹尾地鄙視某個假正經的素食主義者,哼!
十四阿哥卻反手拍了錫若的腦袋一下,又好氣又好笑地說道:“又不是給禦膳房挑肘子,還瓷實呢!”
旁邊一個高大的蒙古人聽見兩人脫線的對話,忍不住“嗬嗬”地笑了起來,說道:“這位小哥說得沒錯!我們大草原的子民,身體就是結實!”
錫若正想答話,眼角卻瞥到一個滿族武士打扮的人正被人摔倒在地上。周圍的蒙古人都是轟然叫好,滿族人卻都是垂頭喪氣,不由得動了好奇心,便拉著十四阿哥走近了去看,結果剛好聽到一句蒙古話,“什麽大清宗室第一布庫高手,根本不行!”
錫若心念一動,凝神朝正躺在地上呻吟的那個滿洲武士看去,不覺皺起了眉頭。
那個人是安親王家的固山貝子希睿。
“滿洲第一勇士”之我不是鼇拜
十四阿哥聽見蒙古人譏諷滿洲武士的話,果然臉現怒容,撥開人群就想衝進去,卻被錫若一把拉住了。
“你先別忙。”錫若一邊製止十四阿哥,一邊仔細地打量著摔壞希睿的那個人。那人身著一身質地很好的摔跤服裝,看樣子也是蒙古的哪位親貴子弟,正誇耀似的向眾人展示著他那一身虯結的肌肉。
錫若估量了一下對方和自己這邊實力上的差距,暗自搖了搖頭,本想就此作罷,卻見十四阿哥還是一臉不服氣的表情,眼珠子一轉,便拉過十四阿哥的腦袋麵授機宜了一番。
過了一會,十四阿哥臉上露出了笑容,點點頭,轉身朝那個蒙古武士走去。周圍有的滿人認出了他,紛紛驚呼“十四爺!”
十四阿哥站到場中央,用蒙語朝那位蒙古勇士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那個蒙古人朝十四阿哥上下打量了幾眼,顯然也看出來他衣著不凡,必定是位有身份的人物,卻似乎不知道他就是大清皇子,隻是朝他略點了點頭,便挺起胸膛說道:“我是蒙古的第一勇士巴音!你要是也想向我挑戰,就報上名來!”
十四阿哥傲然地一甩長辮,朗聲道:“大清十四皇子,愛新覺羅.胤禎!”
四周圍觀的人群裏立刻起了一陣騷動。
剛剛被人扶起的希睿在觀眾裏發現了錫若,連忙一瘸一拐地朝他走來,語氣急切地說道:“快點攔住十四爺。那個蒙古人……著實厲害得緊!”
錫若朝他微微一笑道:“放心。十四爺自有分寸。”
那個名叫“巴音”的蒙古人也真是二愣子,聽見十四阿哥自報家門之後雖然也愣了一下,卻突然用生硬的漢語說道:“你們以前的滿洲第一勇士,鼇拜!”
十四阿哥臉色一僵。康熙登基之初擒拿鼇拜,方才坐穩寶座的事情可說天下皆知,這個蒙古人卻在此時提起,明顯是掃了他這個康熙兒子的臉麵。
錫若見狀不禁暗自叫糟,果然下一刻便聽見十四阿哥用隱含著怒氣地聲調說道:“我不是鼇拜!”
偏偏錫若在這個節骨眼兒上,腦子裏卻閃出了《我不是黃蓉》的調門,臉上竟扯出一個笑來。希睿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錫若連忙幹咳了一聲掩飾,卻朝場上的十四阿哥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激動,按照商定的原計劃行事,揮手之間很有一種做幕後黑手的自得感。
十四阿哥臉色稍緩,指著旁邊用來壓住大牛皮帳篷的巨石問道:“你敢不敢跟我比賽誰的力氣大?誰要是把這塊石頭舉過頭頂就算贏了,如何?”說完怕那個蒙古漢子不明白,還特地用蒙語說了一遍。
四周頓時又是一片嘩然。那塊石頭據目測,少說也有三百斤以上,一般人別說把它舉過頭頂,就連想要稍微挪動它一下,恐怕都會被砸了腳。
那個叫“巴音”的蒙古漢子也變了臉色。他見十四阿哥一臉挑戰地看著自己,悶哼一聲,就真的走到石頭前麵,運了運氣之後,雙手抱住石頭兩邊,猛地一聲大喝,竟生生把那塊巨石抱了起來。
錫若此時也不禁看得咋舌,心裏暗叫了一聲“好漢!”
隻見那蒙古漢子臉憋得通紅,一寸一寸地把那石頭往高處舉,就在剛剛要舉到齊肩位置的時候,突然又大叫了一聲,“砰”地一聲把石頭掉了下來。巨大的聲響讓康熙所在的主座那邊都起了騷動。
十四阿哥顧不上理會康熙那邊的騷動,朝錫若看了一眼,就走到巨石前麵,低頭看著那塊剛剛別人拋下的石頭說道:“到我了。”
場內頓時變得鴉雀無聲。十四阿哥微微一笑,撩起袍角掖在腰間,雙手撐在石頭上。就在除了錫若以外的其他人都對他的動作感覺到意外的時候,十四阿哥竟一個翻身,在巨石上倒立了起來。
場邊又有片刻的安靜。錫若趁機大喊道:“把巨石舉過頭頂就算贏。十四阿哥贏了!”
周圍的滿洲人這才回過神來,連忙轟然叫好。
蒙古勇士巴音呆了一會,卻露出憤怒的表情,用蒙語嘰哩哇啦地說了起來,大意是說十四阿哥太狡猾,勝之不武之類的。其他的蒙古人臉上也都有不認同的表情。
錫若緊了緊褲帶,走上去拍了拍已經站直了身體的十四阿哥肩膀,笑道:“換人了。”
原本也微笑著的十四阿哥卻露出有些擔憂的神色,低聲問道:“你成嗎?不成的話別逞強,反正我們也贏了一陣了。”
錫若挽挽袖子,又轉動轉動脖子說道:“放心吧。我等的就是這時候。”
十四阿哥見他語氣堅決,隻得下場去了,又和聞聲趕來的十三阿哥和八、九、十幾個阿哥站在一起,目不轉睛地看著場上的錫若。
錫若笑嘻嘻地走近了巴音,朝他問道:“你要是不服氣,敢不敢再和我比一場?”
巴音語氣生硬地說道:“要比,就比摔跤!不許使詐!”
錫若輕輕地吐出一口氣,說道:“那就比摔跤吧。”
場邊的十三阿哥動了一下,似乎想衝出來製止錫若,卻被十四阿哥拉住了。八阿哥則是滿臉的驚奇,卻默不作聲地看著錫若,似乎是認為他還會想出別的奇招來應付。
錫若苦笑了一下,暗想道自己明明是再正宗不過的一個漢人,現在卻為了捍衛“滿洲第一勇士”的榮譽,自願加入到一場無差別格鬥當中來了。
錫若深吸了口氣,在負責裁決的人宣布比賽開始之後,腳下立刻動了。他現在的力量、速度、技巧和耐力,與數年前和希睿較量時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語,但是和眼前這個身高起碼有一米九的蒙古大漢相比,在力量上的差距甚至還超過了當年的那場比賽。一個不小心,恐怕非死即殘,好一點的結果也可能要在床上躺好幾個月。因此他剛一上場就采取了遊鬥的方法,應付得格外小心。
好在古時候的比賽沒有現代那麽多規則,錫若樂得在上邊跑圈,全然不管旁邊蒙古人的噓聲。他早已看出那個蒙古人雖然壯碩,下盤卻有些沉重,所以故意讓十四阿哥先誆得他舉一下大石頭,再引得他跟自己跑圈來消耗他的體力。
錫若正跑得高興,冷不防頭皮上一疼,回身一看,卻發覺是自己的辮子讓巴音揪住了。他心裏不由得地大肆抱怨起清朝這既不美觀又礙事的發型來,咬咬牙,雙手拔住自己的辮子一使勁,便用力地把辮子抽了回來,隻是把尾端的一撮毛連同發繩都留在了巴音手裏。
好在錫若也不心疼,他朝裁判示意比賽暫時中止,隨手就把纏在辮子裏的那根紅繩抽了出來,往腦袋後邊一係,卻紮成了一個馬尾,隨後便揉著肩膀朝巴音直走了過去。
此時巴音已是氣喘如牛,臉上也滿是惱怒的神情,見錫若終於肯和自己正麵交鋒,立刻麵露喜色,立刻表情認真地擺好了摔跤姿勢。
錫若心裏其實對這憨厚魯直的蒙古漢子頗有好感,所以也不想再捉弄他,一搭手和巴音過了幾招,卻被他撞得胳膊隱隱生疼。好在錫若的小巧功夫練得不錯,把巴音的大部分力道都借勢卸去了不少,否則非得脫了臼不可。
兩人又對了幾招。錫若深知自己在力道上絕無可能勝得過巴音,甚至用上舍身技也未見得可以奏效,歎了口氣,抬腿便使出了他來到這裏都還沒有用過的空手道技巧。隻見錫若腿出如風,招招都是攻向巴音不得不救和容易受創的部位,立刻迫得巴音連連後退了好幾步。觀戰的滿族武士立刻都忘形地叫起好來,原本對錫若滿是不屑之意的蒙古人也露出了幾分敬重的神情。
可巴音不愧是“蒙古第一勇士”,他在連續被錫若擊中了好幾腿之後,也摸到了他的發力方式,在錫若的一次彈踢過後,竟然見縫插針地抓出了他來不及收回去的腳腕。
錫若隻覺得左腳踝處傳來一陣劇痛,也顧不上去想自己是不是骨折了,一咬牙,在眾人的一片驚叫聲當中,竟被巴音倒提了起來。
“滿洲第一勇士”之我不做鐵拐李
“錫若!”好幾個聲音同時響了起來。
錫若就著被巴音倒提起來的姿勢,居然還有空分辨了一下是十四阿哥的聲音最大。他估計自己此刻的樣子像極了一隻被人倒吊起來要殺脖子的雞,甚至還想笑一笑。
可以眼下的情勢實在容不得他再開玩笑。搞不好那位巴音老兄一個興奮過頭,就把他當成肉幹撕成兩片了。
錫若深吸了一口氣,忽然伸出雙手扣住巴音的腰眼。出於好奇,他和宮裏的太醫學過認穴的功夫,知道人體的腰間有幾個大穴,太醫還特定叮囑過他,不要亂動這幾個穴位。眼下為了保命,他也顧不了這許多,摸索著找到了那幾個穴道的位置,便下死力地按了下去。
“啊!”
巴音大叫了一聲,鬆開錫若踉踉蹌蹌地後退了一步,用手摸著自己的腰部,同時用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著錫若。
錫若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不顧左腳上鑽心的疼痛,趁著巴音暫時無法挪動的片刻機會,追到他身前往左一偏身體,傾盡全身的力氣來了一個回旋踢,正中巴音臉頰。
隻聽見“砰”地一聲鈍響,巴音在錫若的全力一擊之下,竟然還沒有倒下。錫若心裏一沉,卻再也站立不穩,直接坐倒在了巴音麵前。方才那一擊已經耗盡了他最後一點體力,攻擊巴音的右腿也已經完全麻痹了,如果這樣巴音還不倒……
錫若苦笑了一下,閉上眼睛準備束手待斃,這時耳邊卻又傳來“咚”的一聲重物落地的聲音。他嚇了一跳,睜開眼去看時,卻發覺巴音倒在了自己對麵。
“什麽啊。已經昏過去了還站著嚇人……”錫若鬆了口氣,揚眉朝裁判問道,“勝負已分了吧?”
負責裁決比賽結果的滿洲武士愣了一下,立刻用激動得有些變了調的聲音宣布錫若獲勝。
錫若聞言露出一個疲憊已極的笑容,在原地掙紮了好幾下,卻始終站不起來,心裏不覺有些發慌。好在十四阿哥和十三阿哥立刻奔了過來,一邊一個攙起了他。
“博格達汗的勇士真是一等一的好!”
突然傳出的響亮馬屁聲,把連同錫若在內的眾人都嚇了一跳。他循聲看去,這才發現康熙和科爾沁蒙古的台吉多爾濟不知何時站在了人群當中,連忙讓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放開自己,勉強著想要給康熙叩頭。
康熙卻幾步趕了過來,一把托住錫若,連聲問道:“傷著了沒有?”
錫若又是感激,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又有點不好意思,便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腿。
康熙連忙一揮手,讓手下的人抬了坐榻過來,看著人小心翼翼地把錫若放上去之後,又傳來太醫診視,這才轉過頭對科爾沁台吉多爾濟笑道:“這是朕的禦前侍衛!總算沒有給滿洲武士丟臉!”
錫若暗地裏吐了吐舌頭,心道慚愧,要不是我先使詐,是絕無可能勝過巴音的。想到這裏他又有些關心巴音的傷勢,連忙從坐榻上伸長了脖子去看,不想卻觸目看見了十公主和福琳姐兒兩個正躲在那群阿哥們後頭,眼巴巴地看著自己。
錫若愣了一下,連忙朝福琳和十公主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結果下一刻卻被太醫挪動自己傷腿的動作弄得表情扭曲了起來。康熙見狀立刻讓人把錫若送回休息的地方,好讓太醫慢慢檢視。
這時周圍已經有人開始鼓噪起錫若是“滿洲第一勇士”來。錫若卻暗想道,要是為了這麽個不能當飯吃的頭銜廢了兩條腿,那可是大大地賠本。再說上任第一勇士鼇拜也沒有什麽好下場,這個第一勇士不當也罷。他轉轉眼睛,又瞥見四阿哥正在人群當中麵無表情地看著自己,又情不自禁地想道,這個算盤打得劈啪作響的精明阿哥,一定是在譏笑自己這回做了蝕本買賣吧?他可不要以後一見麵,就被那個“冷笑話王”說成是瘸腿勇士,靠!
十幾天以後,錫若終於拄著拐杖出現在康熙駐蹕的行宮裏,而且非常好死不死、冤家路窄地,又遇見了自己最擔心遇見的人――四阿哥,然後又被迫和他展開了一番後現代的對話。
“你還沒好?”
“嗯。太醫說左腿骨折了,右腿傷到了經脈,讓奴才好好休養。”
“那你還跑出來幹什麽?”
“呃,屋子裏有點悶。再說你老……唔,皇上也找我給他念西洋書。”
“這樣。那這裏是一些治療骨折的良藥,你拿去用吧。”
“謝四爺賞……”
咦咦咦咦咦?這真的是大清頭號“冷笑話王”嗎?說話怎麽這麽正常?!
錫若盡量讓自己看向四阿哥的目光充滿了關懷與愛戴,用一種明顯修飾過的狗腿聲音問道:“四爺,您……是不是發燒了?……”
靠!就算不想回答個人隱私問題,也不用拿藥瓶子砸他的頭吧?再怎麽說他這次也是因公負傷!他、他要去找康熙朝工會投訴!……等一下,貌似這裏的工會就是這“冷笑話王”開的……還是算了。識時務者為俊傑,他要做俊傑,大不了再給他唱個《江南》啥的……
“錫若,你怎麽站在這裏發呆?咦?額頭上的包是什麽回事?”十三阿哥一片好心的聲音在旁邊響了起來。
錫若看著在自己身前滴溜溜打轉的藥瓶苦笑了一下,說道:“你能不能幫我把它撿起來?還有,你四哥的脾氣真不好……”
十三阿哥微微有些詫異地說道:“是我四哥打的你?往常很少見他親自動手打人的。”
錫若暗想道很少見他親自打人?那是,別人都替他打了,他自己在旁邊念佛誦經給人超度呢。眼前沒有別人,難怪他會親自動手砸人了。自己也不知是怎麽得罪這個“冷笑話王”了,不過是小小地狗腿了一把就遭了這報應。回頭讓老康同誌多送他幾條“戒急用忍”的條幅,哼!
十三阿哥撿起藥瓶遞給錫若,又用一種看珍稀動物的眼光對著他從上到下從左到右地掃過了一遍,才斷然說道:“看來我四哥很喜歡你。”
錫若的下巴差點沒掉到地上。拿瓶子砸人玩也叫喜歡?這一家子都是S嗎?還是他跟十三阿哥這古人的代溝太大?也是,三年一代溝,算算得一百多條呢……
十三阿哥見錫若一副眼睛瞪到脫窗的表情,忍不住“嗬嗬”一笑,居然也露出一臉跟他四哥有一拚的莫測高深的笑容,拍了拍錫若的肩膀,往前追他四哥去了。
錫若站在原地發了會呆,正想拄著拐杖往康熙書房裏走的時候,身後卻又傳來一聲,“喲,這不是咱們的‘滿洲第一勇士鐵拐李’嗎?”
咣當!原來等著嘲笑自己的正主兒躲在這兒呢!
錫若艱難地轉過身,對上身後那對“哥倆好,一對寶”的阿哥二人組時,臉上愣是扯出了一個笑容,鬆開拐杖就想打個千下去,倒是被九阿哥伸手托了一把,說道:“你今天不方便,免了。”
“謝九爺。”錫若就著九阿哥的手勁又站直了身體,卻聽見十阿哥說道:“好小子,這回可露了臉了。讓皇上在蒙古人麵前大大地有麵子,一個二等蝦(二等侍衛)準跑不了你的!”
錫若笑了笑剛想答話,卻聽見九阿哥嗤笑了一聲接口道:“一個二等侍衛算什麽?隻怕皇阿瑪一高興,還要招了他做女婿去呢!”
錫若一聽卻隻能苦笑。這老康家的女婿哪裏是那麽好當的?前次還差點要了他的小命兒呢!不過他當著這兩尊“八爺黨”裏的大佛,卻無論如何也不敢這麽說,便偏開了話題問道:“怎麽沒看見八爺?”
九阿哥胤禟笑道:“難為你主動問起他來了。皇上這兩天受了風寒,讓我八哥代替他招待蒙古王公呢。”
錫若聽得一愣,下意識地反問道:“皇上病了?”
九阿哥張張嘴還想說什麽,卻瞥見乾清宮裏的七喜正匆匆朝這邊走來,便一拍錫若的肩膀說道:“皇上身邊的人來了。你直接問他去吧!”
龍的噴嚏
“啊――欠――!”
錫若剛一進門,就差點被康熙的“龍涎”噴了一身。好在他反應靈敏,連忙往後退了一步,這才避免了享受一把“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的待遇,卻又因避得太急,“咚”地一聲撞上了旁邊的書櫃,被掉落下來的書砸得“哎唷”叫了一聲,隻能摸著腦袋哀歎自己禍不單行。
“哎喲,納蘭侍衛您慢著點兒。別把萬歲爺的書摔壞了。這些都是萬歲爺的寶貝!”李德全踮著腳尖走了過來,又萬分寶貝地拾起了地上那些珍本古籍。那副心疼的模樣簡直不像是錫若碰掉了幾本書,倒像是他把誰家的大胖小子給摔了。
“不怪他。是朕打噴嚏嚇著他了。”康熙在炕桌旁邊揮了揮手,聲音裏果然有些喑啞。
錫若拾起自己的拐杖,一步步蹭到康熙麵前想要請安,又被他一擺手止住了。康熙的眼睛卻一直盯在炕桌上,錫若也不敢打攪他,便耐著性子等在一旁。
過了一會,康熙放下手裏的毛筆說道:“高家堰車邏壩澗河的河堤總算是告成了。張鵬翮差事辦得不錯!”一轉眼看見錫若還拄著拐杖站在一邊,連忙讓李德全搬了一張凳子過來給他坐下。
錫若知道河務、漕運和三藩是三件康熙曾經寫成條幅,懸掛在宮中柱子上的大事。如今三藩早已平定,而前兩件大事其實是同一件事,歸結起來就是河務。這也可以說是困擾整個康熙年間的一個大問題。
康熙六次南巡,有五次都和治理河道有關,而皇太子、四阿哥、五阿哥、八阿哥和十四阿哥這些皇子們,都曾先後隨康熙巡視過河堤。康熙還命令諸皇子分釘木樁,學用儀盤,親自檢測儀器,記錄測量數據,所以錫若認識的幾位阿哥提起治河來,都能說得頭頭是道。可惜錫若在二十一世紀的時候卻對工程水利沒什麽研究,不然也能謅出幾句來給老康做個參考。
康熙接過李德全遞上來的藥碗慢慢地喝著,一邊打量著錫若問道:“你的腿好些了?”
錫若連忙回答道:“回皇上,奴才的右腿太醫說已經沒有大礙了,就是左腳傷著了骨頭,還要小心調理。”
康熙點頭道:“好生將養著。骨頭恢複得慢,你不要又急著上躥下跳的,這兩天就留在書房裏,給朕好好看幾天書吧。”錫若連忙稱是,心裏卻道苦也!難得來草原上一趟,卻不能再騎馬,真應了十四阿哥以前說過的那句話:悶也悶死了!
康熙見錫若露出一臉鬱悶的表情來,便故意逗他道:“怎麽?讓你陪著朕這個老頭子,你不樂意?”
錫若幹笑了一聲,從懷裏摸出一本薄薄的冊子來說道:“這是奴才在十四阿哥從民間搜羅來的西洋書裏找到的,講的是昂裏亞國(注:清朝時北歐小國)連珠火銃的製法,特地翻譯了過來,進獻給皇上禦覽。”
康熙示意李德全把那本小冊子接過來,卻隻是略略地翻了翻就放到一旁,朝錫若說道:“你有這份心思是好的。但是我大清以弓馬騎射得天下,火器這些東西賞玩則可,要立國的話,終究不能夠靠這些奇技淫巧。你有功夫還是多陪著十四阿哥,鑽研一下正統的兵書理論吧。”
錫若連忙答是,心裏卻暗歎道,雖說老康已經是古代難得的明君,終究還是有他的局限性,殊不知在短短的幾百年後,中國就因為在這些“奇技淫巧”上的落後,處處被人欺負,度過了整整一百年的黑暗歲月。
康熙見錫若半晌不說話,以為他被自己說得有些灰心,便又鼓勵似的說道:“你前些日子在蒙古王公們麵前給朕掙了臉麵,朕還沒賞你呢。”說著便命李德全取過來一道早已寫好的諭旨,當著錫若的麵宣讀。果真和十阿哥所說的那樣,讓他晉一個禦前二等侍衛,正四品的職銜。
錫若暗想道,乖乖,我這升官發財的速度可真不慢,哪怕比起小寶哥來也不算慢了,便要掙紮著拜謝,卻又被康熙止住了。李德全在康熙的授意下,當即捧出一套二等侍衛的服色,幫著錫若換上了。
錫若一邊穿一邊笑道:“可惜奴才現在是個鐵拐李,倒糟蹋了這身衣裳了。”
康熙指著他笑道:“越大越貧嘴了。”卻又忍不住咳嗽了幾聲。
李德全連忙放開幫錫若穿衣服的手,湊上去給康熙輕輕地拍著後背。錫若換好了衣服以後,便朝康熙說道:“皇上龍體欠安,奴才就不打攪您休息了,還是先告退了吧。”
康熙點點頭,又囑咐了錫若幾句不可亂跑亂動,錫若都一一答應了,這才盡量輕手輕腳地退出了康熙的書房。
剛挪到書房外麵的園子裏,錫若卻迎麵看見了自己在這裏的二哥揆敘,不覺一愣,連忙又挪了過去請安。揆敘一把扶住他,笑道:“阿瑪額娘聽說你跟蒙古武士比武受傷了,特地差我過來看看。我聽說你去皇上的書房了,所以在這裏等你。”
錫若見著這個小時候老是訓斥自己的二哥,心裏倒也覺得有幾分親切,便挽住了揆敘的手說道:“二哥難得進來看我一趟。走,上我那屋說話去!”
揆敘點點頭,一邊扶了錫若慢慢地走,一邊說道:“阿瑪和額娘都很掛念你。他們二老如今身體大不如前,阿瑪內務府也去得少了,得了閑便隻在家裏陪著額娘。有時候想起大哥和你來,額娘便忍不住掉眼淚,一直說阿瑪讓你小小一個孩子,就獨自在宮裏頭討活路,直埋怨他呢……”
錫若聽揆敘細細地說著,眼前仿佛又出現了覺羅氏慈愛地摟著自己的樣子,又想起了自己還在二十一世紀獨自生活的老媽,現在也不知是個什麽情形,眼眶不覺一熱,擦了擦眼睛笑道:“這原本是我的不是,和阿瑪又有什麽相幹?等到九月皇上回了京,我就向他告假回趟家,也好在阿瑪和額娘跟前盡盡孝。”
揆敘一邊說好,一邊又拉了拉錫若簇新的官服說道:“這就晉了二等侍衛了?比大哥當年還升得快呢,我也是二十一歲才晉的二等侍衛。二哥真羨慕你。”
錫若扮了個苦相說道:“這可是險些廢了兩條腿才得來的呢,有什麽可羨慕的?”
揆敘默了默,頗有幾分感慨地說道:“大哥去世的時候我也還小,可他當年的樣子我記得一清二楚。多麽風采翩翩的一個人哪,最難得的是還文武雙全!他十七歲入太學讀書,十八歲歲中舉,二十二歲便考取了進士,被皇上親授了三等侍衛,以後又漸次升遷至一等侍衛,時常隨侍扈從在皇上身邊,一時間風光榮寵無兩。他所著的詞集《側帽集》和《飲水詞》刊行於世,為時人所傳唱……”
錫若見揆敘陷入在回憶當中,也不敢打斷,隻是心裏越發覺得慚愧,心想自己不過憑著一點小聰明和幾百年後的半桶水知識,竟然也混了一個禦前二等侍衛,比起真正的納蘭氏來,那可不是差了一星半點,不覺把腦袋垂了下去。
揆敘轉過臉來,見到錫若這副蔫頭耷腦的樣子,倒是一怔,想了想,約摸猜到了他的心思,便朝他笑道:“你也不要妄自菲薄。我在外頭都聽說了,皇上老誇你西洋文學得好,到哪兒都喜歡帶著你。這回你又戰勝了‘蒙古第一勇士’,外麵都在傳說我們納蘭家又出了個有本事的兒子呢!”
錫若心道,“這也是個人精。我不過發了一會呆,他就猜到了我在想什麽。”連忙露出高興的臉色說道:“多謝二哥提點。”
這時二人已經來到了錫若的住屋。揆敘見四周沒有其他人,便狀似無意地問道:“皇上有沒有跟你提起過,哪位阿哥最好?”
親情
錫若心裏一涼,臉上卻絲毫不肯帶出來,隻低垂了眼簾說道:“都是皇上的兒子,在他眼裏自然個個都是好的。”
揆敘猛地鬆開了攙扶錫若的手,差點沒害得他摔倒在了地上,隨即又露出錫若小時候見慣的那種嚴厲表情說道:“在我麵前你還敢打馬虎眼兒?實話告訴你,咱們家現在向著是這位爺的。”說著用右手比了一個“八”字。
錫若眼皮微微一跳,心中明白雖然和納蘭家關係最近的是大阿哥,可是八阿哥胤禩精明能幹,在朝中素有威望,黨附他的人不在少數,想來揆敘也是要趕這大熱灶了。
錫若見揆敘仍舊一臉不快地看著自己,也不生氣,自己摸著桌子慢慢地坐下,突然抬起頭直視著揆敘的眼睛問道:“這話是你自己要問的,還是那位爺要你問的?”
揆敘被錫若的表情和語氣嚇了一跳,隨後才反應過來他話裏的意思,不禁現出惱怒的神情說道:“你這是和你二哥說話的樣子?”
錫若在心裏歪了歪嘴角,暗想道你這又何嚐是應該向弟弟問的話呢?便隻摩挲著桌上的茶壺不說話。
揆敘見錫若隻是一味地沉默,火氣一上來,抬起手便怒斥道:“阿瑪白送了你進宮!”說著似乎想給錫若一個耳光。錫若此時腿腳不靈,也沒地方逃,隻得閉了閉眼睛等著挨打,心裏卻大歎倒黴。
隻聽見“啪”的一聲脆響,錫若立刻覺得左頰上一片火辣辣地疼,隻得自嘲地想道當年沒讓小白粉打上,這會兒揆敘倒是替她報仇了。
揆敘沒想到錫若不閃也不避,讓自己一巴掌打了個瓷實,不禁愣住了。他是練過武的人,方才又是急怒攻心,力氣自是極大,眼瞅著錫若白玉似的的臉現出五條清晰的指痕來。
“你在幹什麽?!”門口傳來一聲怒斥。揆敘轉身看過去,卻見十四阿哥滿臉怒容地站在那裏,身後跟著八阿哥。
十四阿哥見到錫若臉上漸漸腫起來,益發怒火高漲了起來,幾步趕了過來一把推開揆敘罵道:“連我皇阿瑪都沒打過他,你居然就敢動手?”
揆敘因十四阿哥年少,自己論輩分又應該是他的長輩,此時當著他要巴結的八阿哥的麵被他訓斥,便覺得臉上有些掛不住,有些惱羞成怒地說道:“自古以來沒聽說過兄長不能教訓弟弟的!”
十四阿哥眼睛一瞪,眼看著就要發作起來,卻被錫若一把拽住了。
這時八阿哥清清冷冷的聲音在一旁響了起來,“錫若是你的弟弟沒錯,可他現在也是禦前侍奉的人。眼下他這副樣子要是給皇上看見,難免會問起,又該如何回答才好呢?難道說是他哥哥衝進宮裏頭打人來了?”
八阿哥的話聲量雖然不大,語氣也仍舊是平常那副溫雅從容的樣子,偏偏聽著揆敘的耳朵裏,卻如同一盆冷水當頭淋下,頓時沒了主意,隻拿眼睛不停地瞅著錫若,暗示他為自己說話。
錫若見揆敘這樣,又覺得他有些可憐,便朝八阿哥和十四阿哥笑道:“蒙古武士都沒打死我,我二哥一巴掌哪裏就把我打壞了?沒這麽嬌氣。兄弟間拌嘴拌到動起手也是常有的事。”
十四阿哥聞言,還是狠狠地瞪了揆敘一眼,恨聲道:“別讓爺再看見你打他!不然爺就……”
“十四弟!”八阿哥製止了十四阿哥即將放出來的狠話,自己卻和顏悅色地朝揆敘說道:“已卯年納蘭大人扈從皇上到江南巡幸。皇上謂從臣曰:揆敘極是小心老成,居官甚好,學問文章滿洲中第一,後來又說在漢人中亦推第一,還時常提點我們要像大人那樣刻苦鑽研學問。改日胤禩一定專門向大人請教,還望大人不吝賜教。”
揆敘被八阿哥一番話說得喜笑顏開,覺得他極給自己麵子,對十四阿哥方才的斥責也就不那麽在意了。
好不容易哄走了揆敘,八阿哥轉過身來,仔細地瞅了瞅錫若的臉頰之後,歎了口氣,叫過跟隨自己的太監何柱兒回去取清涼消腫的藥來,又命其他的下人送上冷水毛巾。
十四阿哥卻一把拉住了錫若問道:“疼不疼?”
錫若一邊接過八阿哥遞來的涼毛巾敷在臉上,一邊卻笑道:“還好。打出來二兩豬頭肉,正好下酒。”
十四阿哥瞪了他一眼,憋了會又忍不住問道:“好好地他為什麽打你?說出來,要真是他沒理,爺替你出氣!”
錫若摸著臉呆了半晌,搖頭道:“這原本就是我欠他們的。打了也就打了。”
十四阿哥挑挑眉頭,八阿哥卻似乎立刻明白了錫若話裏的意思,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之後,目注著屋子裏的那幅山水畫說道:“在這位置上也的確難為了你。”說著又轉回頭來看著錫若說道:“你隻管順著自己的心意而為吧。想多了反倒容易把自己繞進去。”
錫若回視著八阿哥那平靜溫暖的目光,暗想道這老大果然不是白認的,便真心實意地說道:“多謝老大的開導。隻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錫若隻能盡力而為。”
“好一個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八阿哥目中一亮,隨即那光芒又迅速地暗淡了下去。
十四阿哥在一旁瞧瞧這個,瞅瞅那個,忽然“咣”地一砸桌子,朝身後的小太監喝道:“爺餓了,去找好吃的來!就在這兒吃!”
錫若愣了愣,隨即看著十四阿哥笑了起來,又朝八阿哥問道:“我方才碰見九爺、十爺,聽他們說老大去招待蒙古人了,怎麽會跟十四爺一道上這兒來了?”
八阿哥淡然一笑道:“太子爺和四爺後來也去了。我見沒有我什麽事了,就和十四弟一道辭了出來。”
錫若聽見“四爺”兩個字,情不自禁地又抬起手摸了摸額頭上的那個大包,暗想道自己可真是流年不利,禍不單行。十四阿哥留意到他的動作,隨著他的手看過去,臉色卻又變得難看了起來,問道:“這也是揆敘打的?”
“不是不是。”錫若連忙擺手道,心想雖說自己老挨揆敘的揍,可也不能讓他背這麽大一黑鍋。
十四阿哥一怔,問道:“那又是誰打的?”
錫若心裏“咯噔”一下,連忙說道:“是自己不小心在門上碰的。”
十四阿哥狐疑地看了錫若兩眼,可也瞧不出什麽端倪來,隻好憤憤道:“不識好歹!”
錫若卻嘻嘻笑道:“不敢忘記十四爺今天的大恩大德。”
十四阿哥瞟了錫若一眼,忽地伸出手來在他被打腫了的臉上狠狠一戳,差點沒疼得錫若當場跳起來。錫若見十四阿哥還是一臉意猶未盡的樣子,連忙拽過八阿哥擋在身前,非常沒骨氣地叫道:“老大救命啊!”
八阿哥回過身來看了錫若一眼,眼神裏卻充滿了笑意。錫若微微一愣,猛地省起自己以前被小白粉“欺壓”的時候,也經常這樣向八阿哥討救兵。是從什麽時候起?兩個人見麵時就總是客氣多於親近的了?他不覺又呆住了。
這時何柱兒已經拿了消腫藥過來。八阿哥親自接了過來,用一隻小銀匙舀了一勺,在錫若臉上輕輕地塗抹。錫若隻覺得臉上一陣清涼的撫慰,疼痛頓時消去了不少,可是心裏的酸澀卻並非因此而減少幾分,情不自禁地歎了口氣。
“弄疼你了?”八阿哥立刻問道。
錫若搖搖頭。十四阿哥覷了他一會,突然嗤道:“被巴音捏斷踝骨的時候也沒見他這樣,這會兒反倒在八哥麵前作起怪來了。”
錫若愣了一下,正要反唇相譏,卻聽見八阿哥輕笑了一聲說道:“希望你從今往後便應了一句話。”
“什麽?”錫若和十四阿哥都下意識地問道。
“否極泰來。”八阿哥淡淡說道。
光陰
四十六年丁亥春正月丁卯,康熙帝詔告天下:“南巡閱河,往返舟楫,不禦室廬。所過勿得供億。”然而康熙的行轅每到一地,底下官員為了逢迎聖意粉飾太平,所費銀兩難以確計,以接駕為名義而進行的工程建設更是隨處可見,難以勝數。
二月癸卯,康熙閱溜淮套,由清口登陸,如曹家廟,見地勢毗連山嶺,不可疏鑿,而河道所經,直民廬舍墳墓,悉當毀壞,召來去年剛剛稱讚過的張鵬翮等人訓斥了一番,隨即罷免了他的官職。
整個三、四月間,康熙都在蘇杭一帶流連,直到五月方才還京。錫若陪著老康一路南巡北上,雖無大功,倒也沒犯下什麽大錯,反倒有了幾件不大不小的功勞,還真應了八阿哥那句吉言――否極泰來。
功勞之一,是陪著皇帝“微服私巡”了幾把。說是“微服”,其實也有一大群侍衛化裝成了便衣跟著,旁邊還有幾個能說會道的大學士給皇帝解悶,錫若樂得“萬言萬當,不如一默”,專心致誌地去看清代江南的風景和市井生活,等到被老康同誌問起的時候,也能聲情並茂地做個匯報總結。
這種性質的報告錫若在二十一世紀的中小學春遊過後就經常提交,所以被問到的時候也是駕輕就熟,張嘴就來,讓老康同誌連連誇他是個有心人。
功勞之二,就是在老康同誌率眾浩浩蕩蕩地沿江南下時,非常嚴肅地告訴他,“這會兒地裏的麥子都熟了,老百姓聽說您要過來,一準兒堵在河邊把麥子都給踩了,說不定還有被踩死的、擠傷的或是掉下河的,知道了未免煞風景。還是下道旨意讓大家夥兒都跟家好好待著,沒事別出來看皇帝玩兒。”當然,最後一句是純粹的心理活動。
老康同誌欣然接納了錫若的意見,把他的大白話用文言文修飾了兩下之後,公然以諭旨的形式發出,最後還來了相當莊嚴的一句,“示朕重農愛民至意。”
功勞之三,就是在老康同誌差點抵擋不住江南美女似水柔情的時候,非常厚道地提醒了他一下,家裏還有幾十個娃等著看他這個老爹做的榜樣,很嚴肅但又委婉地勸誡他男人要學會抵製誘惑才是一個好男人,讓老康同誌懸崖勒馬,避免了犯下若幹年後他孫子一樣的錯誤――在西湖邊上或是其他的什麽旮旯裏弄出一什麽格格來的人間鬧劇。
為此錫若受到了包括德妃在內的後宮同誌的一致表揚,自此在大清後宮更加暢通無阻,險些有了清廷後宮第一采花,呃,護花使者的美譽。
康熙南巡期間,太子黨和八爺黨的鬥爭日漸激烈,很多矛盾已經慢慢地浮出了水麵。錫若待著康熙身邊冷眼看著,隻覺兩邊是半斤對八兩,誰的手段都說不上幹淨。好在十四阿哥因為四阿哥的關係,在兩派之間左右逢源,暫時無事。私心裏,錫若倒情願十四一直是那個小霸王的樣子,隻要一想到他也變作一副心機深沉難以捉摸的樣子,就感到寒毛倒豎。
為此,錫若還特地找福琳這個清穿愛好者了解過這一段的曆史,可惜那丫頭也就是半桶水的水準,對於具體事件的年份月份的一概記不清楚,滿腦子裏都是大辮子的帥哥。錫若忍不住在無人看見的時候狠狠地彈了她的額頭一下,無奈之下也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偶爾在宮裏見到八阿哥,彼此都總是很匆忙。這個從他一來到這裏便給予了他關懷和照料的青年,這個總是那麽體貼和善的青年,錫若實在無法想象他最終的結局竟然會是那樣,他也無法想象那個擅長講冷笑話的四阿哥,竟然會是一個那麽冷酷的人。
可是這一切,都是他和聶小青沒有來到這個朝代之前的曆史。如果一隻蝴蝶的振翅都可能引起南極冰山的消解,他和聶小青能不能為這段交織著血腥與悲歎的曆史,做點什麽?
“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改變了我們,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回憶的青春……”
“咦?你的歌比以前唱得好多了嘛。這次又是唱的什麽?”
錫若睜開眼睛,躍入眼簾的還是十四那張有點惡霸、有點惡作劇的臉。
還好。他還是老樣子。
錫若懶洋洋地在吊床上挪動了一下,眯縫著眼睛說道:“《光陰的故事》。”
十四阿哥瞅了他幾眼,忽然又開始推他的身體。錫若連忙推開他的手,笑斥道:“現在這張吊床哪還容得下兩個人。回頭要塌了。”
十四阿哥的動作停頓了一下,下一刻他卻又毫不猶豫地翻身爬了上來,嘴裏哼道:“塌就塌。真要摔下去也是你給爺當肉墊子!”
“小霸王變大霸王了。”錫若無奈地挪了挪自己的身體,然後小心翼翼地保持著吊床的平衡。
十四阿哥卻懶洋洋地回答道:“爺就是霸王,怎麽了?不許啊?”
錫若安靜了下來,等到十四阿哥覺得不太對勁扭頭去看他的時候,卻發現他滿臉的笑。
“又在偷著樂什麽?”十四阿哥先給了錫若一肘子才問道。
錫若做出誇張的疼痛表情揉了揉胸口,卻岔開了話題說道:“你怎麽有空上我這兒來?不用去和你八哥商議大事了?”
十四阿哥不滿地瞪了他一眼,說道:“有時候真鬧不清楚你是站哪邊的。雖然嘴上總說向著我和八哥,卻又時常跟四哥和老十三他們攪合在一起。”
錫若心裏暗歎,我這還不是為了日後給你留一條後路嗎?真把你這個同胞兄長得罪得狠了,對你可是一點好處都沒有。不過眼下他也沒法和十四阿哥解釋自己的這片用心,便隻好說道:“我和他們也是老早就認識,跟十三阿哥更是從小玩到大。這會兒突然就犯了生分,他們難道不會奇怪麽?”
十四阿哥盯著錫若看了半晌,哼道:“你可別騙我。”
錫若目光和緩地看著十四阿哥說道:“放心。我騙誰也不會騙你的。”
十四阿哥想了想,忽然又把腦袋擱上了錫若的肩膀,低聲道:“錫若,其實我也不知道,究竟自己幫八哥,是對還是不對。論理說,四哥才是我一母同胞的手足,我不該和他說出兩家子話來。為了我和四哥的生分,我額娘背地裏沒少淌眼抹淚兒的,總說我們兩個是她生下來的冤孽。”
錫若伸出一隻胳膊緊了緊十四阿哥的肩膀,嘴裏卻慢慢地說道:“人跟人的緣分是強求不來的。血緣固然是一方麵,脾氣性情這些後天的東西,也都需要慢慢培養跟調和。你和你四哥,吃虧就吃虧在兩個人的脾氣都太硬了,又誰都不肯先讓出一步,心裏有了什麽疙瘩,也不願意老老實實地找對方說清楚。經年累月地積攢下來,怎麽能不生分呢?”
十四阿哥沉默地聽著,忽然用腦袋頂了一下錫若的下巴,語帶不滿地說道:“你就光會說!從來也沒見你在我和我四哥中間幫著說合說合。”
錫若心道如果你們兩個是我說合說合就能握手言和一團親熱的,我就是拚了老命也要說他個三天三夜,直到說得你們兄弟倆都眼冒金星口吐白沫渾身抽搐為止,哼!
十四阿哥抬頭見錫若一臉的不高興,益發發狠地去頂錫若的下巴。錫若則是拚命地把他的大腦袋往下按。兩個人折騰了一會,忽然聽見“嘣”的一聲,下一刻兩個人便都坐在地上傻了眼。
還是錫若先反應了過來,哇哇怪叫道:“都告訴你這床會塌了。你賠我!”
“還不是因為你亂動才塌的?想賴爺的帳?沒門兒!”十四阿哥毫不示弱地吼了回來。
“你一個大清朝的皇阿哥,連張吊床都賠不起嗎?鄙視!”錫若又吼了回去。
“不是賠不起,是根本就不該我賠!爺可不做冤大頭!”十四阿哥眼睛瞪得跟牛眼一樣地反駁道。
錫若也盡力地圓睜著自己那雙桃花眼瞪回去。雖然我眼睛比你小,可也輸陣不輸人,哼!
“你們兩個這是在幹什麽呢?大眼瞪小眼的。”
突然插入的對話聲,讓錫若和十四阿哥都是本能地一個哆嗦,隨即雙雙跪倒在地上說道:“兒臣(奴才)恭迎聖駕。”
昨日明珠
“起磕吧。”
康熙的語氣和平常在乾清宮裏時並無兩樣。錫若抬起頭,這才發現康熙隻穿了一身尋常人家老爺子的衣服,頭戴一頂黑緞小帽,唯一的不同是腰間還係了一根明黃色的帶子。
老康同誌倒是沒有責問十四阿哥,為何知道自己明令禁止皇子與大臣結交,卻還跑到明珠家裏來,看來是早就知道十四阿哥在這裏做窩的事情。他朝斷裂開的吊床看了一眼,眼睛裏透出笑意來問道:“這是誰想出來的玩意兒?”
十四阿哥朝錫若捅了一下。錫若連忙答道:“回皇上,是奴才小時候讓人做的。”
康熙伸出指頭點了錫若的額頭一下,笑道:“淘氣!”
錫若吐了吐舌頭,卻又聽見康熙問道:“你阿瑪呢?”
錫若愣了一下,有些遲疑地答道:“應該在書房裏吧?”
康熙點點頭,繞過他往明珠的書房裏走去。不想明珠早已得了消息,親自迎到後院裏來了。康熙朝眼前白發蒼蒼的明珠相了相,歎了口氣說道:“你都老成這樣了。朕聽說你最近身子不大好,順道兒過來看看你。”
明珠顫顫巍巍地磕下頭去,哽聲道:“老奴謝皇上垂憐。”
康熙低頭看著腳下這個跟著自己一路平三藩、收服台灣和抵禦俄羅斯入侵的人,現在卻已是人生七十古來稀,看著自己的那雙眼睛裏再也沒有了當年那種精明靈動的神采,隻剩下一片幽幽的昏黃,心裏不禁一陣悲愴,連忙轉過身朝錫若說道:“還不攙你阿瑪起來?”
錫若連忙踮過去扶了明珠起來,卻見明珠臉上已是老淚縱橫,心裏不禁咋舌,暗想平常看這老爺子都是一副八風不動穩如泰山的模樣,如今一見到老康卻感激涕零到了這份上,古代人這追星追得比現代人還厲害!
康熙見明珠出來了,也就不進屋,自己負了手在明珠府的後花園裏慢慢地踱起步來。錫若連忙攙了明珠跟在老康的後頭,心裏卻暗想道,可得提醒老康同誌離他家的池塘遠點兒。萬一他一不小心穿到二十一世紀去了,這曆史可真就要改寫了!照眼下這情形看來,老康要是沒了,登基即位的多半就會是皇太子胤礽,到時候可就沒他納蘭錫若什麽好果子吃了!
想到這裏,錫若立刻有幾分著急,便有意無意地走到了老康靠池塘的那邊,心裏想著要是他扭著了腳脖子往池塘裏摔過去,自己一定二話不說就放開明珠去“救駕”。
老康同誌一邊視察,一邊時不時地點點頭,最後走到園子裏的一棵桂花樹前麵停了下來。康熙抬手輕撫著那棵樹幹,低語道:“這棵樹竟然還在。”又轉過身看著明珠說道:“小時候朕和容若兩個淘氣爬了上去,明珠你就在下頭張開手接著,唯恐我們兩個誰從樹上掉下來。那副又是擔心又不敢高聲叫喚、怕嚇著我們的樣子,朕到現在都還記得。後來容若跟我說,你還為這事打了他一頓,朕全部都記得……”
明珠一邊聽一邊掉眼淚,聽到最後又要掙紮著跪下去,泣不成聲地說道:“都是老奴辜負了皇上的信重。老奴罪該萬死罪該萬死啊!老奴隻盼著,來世還能再做皇上的臣子,輔佐著皇上成為千古聖君哪,皇上……”
康熙擺擺手,示意錫若再把明珠扶起來,又一字一句地說道:“你的功,朕都記著;你的過,朕也沒有忘記。朕不想要你的腦袋,那就誰也動不了你。你安心在家養病,什麽時候身子爽利了,再進宮來看看朕,陪朕聊聊天,聊聊以前的那些個人和事。朕也老了,精力益發地不濟,慢慢地也就不愛動喚了。好在你又送了一個好兒子到朕的跟前兒來,有他陪著,朕倒是得了不少真趣兒。”說著又看了錫若一眼。
錫若心道,這可是領導當著家長的麵兒表揚啊,真給麵子!連忙跪了下來給老康道謝。明珠也是一疊連聲地說皇上謬讚了什麽的。
康熙卻又看了錫若一眼,朝明珠說道:“你這個兒子,朕準備以後都把他留在身邊了。他和朕的十六格格投緣,將來等她長大了,朕就給他們指婚!”
錫若又驚又喜,心道自己跟福琳的婚事,這下可是板上釘釘了,連忙就著伏地的姿勢,真心實意地又給康熙磕了幾個響頭,心想這可是未來的老丈人,這幾個頭磕得不冤,就當是順道兒給聶小青在二十一世紀的爹娘也磕了!
想到這裏,錫若又“咚咚咚”地磕了幾個響頭,倒把康熙嚇了一跳。老康同誌詫異地看著他笑道:“朕把十六格格許給你,你就高興成這樣兒了?竟比朕前幾天賜了你二等侍衛的官銜時還歡喜。”
錫若心道,衣服是衣服,不穿了就能脫掉,老婆大人那可不是說甩就能甩的,便仰起臉嘻嘻一笑道:“皇上好生好養了格格十幾年,到頭來卻便宜了我,自然是要多磕幾個頭的。”
康熙嗬嗬笑著朝明珠說道:“瞧瞧你這兒子,天天把朕逗得合不攏嘴!”
明珠連忙朝錫若斥道:“不可皇上在麵前放肆!”
錫若一縮脖子,卻又聽見康熙說道:“別嚇著他。朕跟前兒個個都是立規矩的,就隻有他,還敢在朕的麵前有說有笑的。你又把他教得跟揆敘一樣整天板著個臉,不苟言笑的,回頭朕還聽誰的笑話兒去?”
錫若心裏大呼老康英明,一抬頭卻看見十四阿哥重重地“哼”了一聲,眼睛轉了轉,便朝十四阿哥笑問道:“十四爺對皇上的話有意見?”
康熙聞言也轉過身問道:“胤禎,你這是怎麽意思了?”
十四阿哥不看錫若,卻朝康熙躬身道:“回皇阿瑪的話,兒臣隻是聽見皇阿瑪剛才說怕錫若也跟揆敘一樣不苟言笑,想起了一句極俗的俚語而已。”
“哦?什麽俚語,也說來讓朕聽聽。”康熙今天似乎心緒極好,平常對著兒子時總是一本正經的他,也露出和藹的神情來朝十四阿哥問道。
十四阿哥狠狠地瞪了錫若一眼,哼聲道:“這個人要能不耍貧嘴,真是老母豬也會上樹!”
“噗……哈哈哈哈!”
康熙笑得直讓李德全上來順氣,明珠也在一旁笑得顫顫悠悠的,嚇得錫若趕緊一把扶住了他,怕老爺子笑得太激動,一下子背過氣去,同時忍不住氣鼓鼓地剜了十四阿哥一眼,暗自咬牙道,十四,小爺記住你今天這遭兒了!
十四阿哥卻露出得意的神情衝錫若一笑,那樣子仿佛在說終於也讓我擺了你一道。
康熙笑了一場,方才搭著李德全的手站直了身體,嘴角仍然噙著笑意對明珠說道:“朕這些天來心情煩悶,今天在你這裏倒是好好笑了一場,也覺得身上鬆快多了。”說著朝錫若看了一眼,又補了一句,“這幾天好好服侍你阿瑪,過兩天還回乾清宮來當差。”錫若連忙答應了。
康熙站在原地又發了一會呆,最後朝明珠說道:“朕回去了。你好生將養。”又朝十四阿哥說道:“你也跟我一道回去吧。”十四阿哥連忙說是。
明珠又要下拜,被康熙止住了,隻能眼淚汪汪地看著老康走了。
老康出門了以後,明珠還站在他剛才站過的地方出神,臉上的神情似悲似喜。錫若見傍晚的風大了,連忙走到明珠身邊說道:“阿瑪,晚上天涼,你還是回屋裏頭去坐著吧。回頭別吹著風了。”
錫若來到清朝以後,因為大部分時候都在宮裏待著,在家裏的時候也多數被覺羅氏找了去,因此和明珠這個阿瑪在一起的時間並不多。可是他聽何可樂說,上回揆敘在宮裏打過他之後,回家找明珠告狀時,反倒被明珠訓斥了一頓,據說還罵了揆敘心浮氣躁,行事全無章法,讓錫若不由得對這個平常總是溫聲細語的熙朝重臣另眼相看。
聯係起《鹿鼎記》裏的明珠,錫若深知自己的這個大清朝阿瑪是個人物,因此這次回來之後,也會自覺不自覺地向明珠討教很多問題,而明珠似乎也對他的主動親近感到很高興,耐心地教了他許多和老康的相處之道,讓錫若覺得受益匪淺,因此下意識地便對明珠更多了幾分關切之情。在外人眼中看來,他這個兒子對明珠這個老子,真是應了當年九阿哥用來形容八阿哥的一句話――妥貼得緊。
明珠仍舊怔怔地看著康熙離去的方向,突然說道:“你以後要在宮裏頭小心伺候。”
錫若一愣,下意識地問道:“為什麽?”
明珠轉過頭來,方才那雙渾渾噩噩的眼睛突然變得無比清明,甚至亮得有些灼人。錫若看得心裏一驚,無意識地便垂了頭,卻聽見明珠如同切金斷玉一般地,語調鏗然說道:“要變天了!”
風雲
四十七年二月庚寅,康熙又禦了一次經筵。三月,老康同誌又回到了暢春園。錫若正想好好地跟著他舒散幾天,卻突然接到了明珠病危的消息。
錫若幾乎是立刻就向康熙告了假,出了暢春園以後,立刻打馬朝後海北沿的明珠府飛馳而去。一到家,錫若又直奔明珠的臥房,結果在見到明珠的樣子時,差點沒當場灑下兩滴熱淚來。
這就是幾個月前還那麽精明睿智的那個老人?枯瘦得仿佛被抽幹了所有生命力的手,在錫若進來的時候微微地動了動。明珠勉強睜開眼睛喚了一聲,“四郎?”
雖然錫若現在滿心裏都是想哭的心思,聽見這一句卻還是忍不住想笑。又不是演楊家將,還四郎探“父”咧!不過這樣一來,他的哀戚心思倒是去了不少,見明珠還摸索著朝自己伸出手來,連忙撲了上去握住明珠的手,低聲叫道:“阿瑪。”
明珠行將油盡燈枯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握住錫若的手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說道:“我原本沒承望能有你這麽個兒子。”
錫若心裏悚然一驚。莫非明珠……
這時明珠卻又接著說道:“你小的時候,總是怯生生的跟個女孩兒似的。你們兄弟幾個裏頭,阿瑪最擔心的就是你。那一年你落水又被救起了以後,我就覺得自己像是有了另外一個兒子似的。”說到這裏便停下了下來喘氣。
錫若連忙撫了撫明珠的胸口,心裏卻想道BINGO!無意中就答對了。不愧是曾經被老康同誌那樣倚重的大學士,對明珠越發多了幾分佩服之心。
這時明珠卻又握緊了他的手,一度昏暗無光的眼神又變得清亮了起來,竟異常清晰地說道:“納蘭家是福是禍,以後要看你的了。你三哥的性子比你大哥還超脫,直到現在都沒有入仕,我也就不強求他;你二哥學問雖好,可是在待人處事上卻急躁貪功,就算他沒有押錯寶,隻怕將來也難免招災惹禍。”
錫若聽到這裏,對明珠的感覺就不僅僅是佩服了,更暗自驚訝於他對自己兒子的了解之深,心裏更加惴惴了起來,唯恐他真的看出來自己是個冒牌貨。
明珠目光炯炯地看著錫若說道:“唯獨你,小事上看似糊塗,在大事上卻幾乎從不出錯。阿瑪沒有看錯你,當初把你送進宮作十四阿哥的伴讀,這步棋是走對了。”
錫若聽了明珠這話,心裏卻多少有些不是滋味。他直到現在都沒有在宮裏出過什麽大錯,一是因為他占著知曉曆史大概走向的便宜,二是因為十四阿哥和八阿哥等人的照顧和老康的一點點放縱。
明珠送兒子進宮陪十四阿哥讀書,其實是在自己穿越來以前。如果是照以前那個納蘭錫若的樣子,別說在宮裏混出頭來,隻怕還要天天在那裏過著任人欺辱、有苦難言的生活,否則的話他也不會跑去投水自盡了。明珠的這個下棋的比喻,在錫若耳中聽來,卻是格外地殘酷。
明珠察覺到錫若的不悅,又緊了緊握著他的手,歎道:“你不要怪阿瑪如此利欲熏心。納蘭家這上上下下幾百口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別說是你,就算是阿瑪我,還有宮裏頭的那位貴主兒,甚至大阿哥,個個都是這個棋盤上的棋子。”
錫若聽得默然不語,見明珠又有些精力不濟,便好言安慰了幾句,辭了出來。他剛一出門,就碰上了三哥揆方親自端了藥過來。他向來對這個性情灑脫淡泊名利的三哥甚有好感,連忙止了步給揆方打千請安。
揆方見狀忙把手裏的藥交給了小廝,囑咐他們進去服侍明珠喝藥之後,自己卻轉了回來,拉住錫若的手問道:“什麽時候回來的?”
錫若看著揆方那張和自己頗有幾分神似的臉,心裏覺得一陣親切,便笑著說道:“剛回來。見阿瑪精神還好,心裏總算是一塊大石頭落了地。”
揆方沒有去分辨錫若的話裏有幾分真心,聞言隻是皺眉道:“阿瑪這病從去年秋天起就時好時壞的。皇上派來的孫太醫也看過了,他說這病來得凶險,怕是……”
錫若心裏一驚,連忙問道:“怕是什麽?”
揆方壓低了聲音說道:“怕是熬不過這個春天!”
錫若心裏一沉,他剛才見到明珠那副樣子時,心裏其實已經多少有了些預感,如今從揆方的口中得到證實,也就更加明白了明珠對自己說那一番話的意思。他心裏暗歎道,大學士啊大學士,難為你這麽看得起我。隻是這麽重的一副擔子,叫我這個連站都沒多少站相的人,如何肩負得起?
揆方見錫若隻是沉吟著不說話,以為他擔心明珠的病勢,便安慰他道:“生死各安天命,阿瑪自己就是個超脫的人,你也不要太過憂心了。”說著自己也咳嗽了起來。
錫若聞聲倒是真的擔心了起來,連忙拍著揆方的背問道:“三哥的身體也不好?”
揆方咳了一陣,抬起頭笑道:“前天晚上照看阿瑪時受了點風寒,不礙事的。”
錫若有些擔心地看著揆方臉上那抹病態的嫣紅,想了想說道:“我在皇上身邊的時候,他賞了我一些西洋進貢來的治感冒的藥,宮裏頭的人試過了的,藥效還不錯。回頭讓何可樂去取了來,也給三哥試試。”
揆方拍著錫若的手背說道:“好兄弟。難為你有這份心思了。”
錫若被他說得有些不好意思,便抬起頭往左右看了看,問道:“怎麽不見二哥?”
揆方眉頭微微皺了一下,隨即淡然道:“聽說是九爺府裏的哪位如夫人生日,他趕去賀壽了。”
錫若聞言不禁怒道:“這都什麽時候了?還趕去巴結人家的小妾!我看他那麽多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
揆方見錫若發這麽大的火,也不禁嚇了一跳,連忙撫住他的嘴說道:“別這麽大聲。回頭讓阿瑪聽見了,加倍地鬧心。”
錫若聽見揆方這麽說,隻得強壓了心裏的火氣說道:“他的事,我才懶得管!額娘呢?我瞧瞧她去!”
揆方連忙說道:“額娘在你那屋裏頭歇著呢。你不在家的時候,她就時常待在那裏收拾,說是一切都要照著你在家的時候那樣布置,一粒灰塵都不許有的。”
錫若聽得心裏一暖,連忙辭了揆方去看覺羅氏。
明珠的病就真的如同揆方所說的那樣,時好時壞,不過還是掙紮著過完了康熙四十七的春天,然後剛一進四月,病勢就轉為沉重,眼見著已是起不來了。明珠府裏開始暗中準備他的後事,巴望著好歹能衝上一衝,結果終究沒能再延續他已經七十四歲的生命。
康熙四十七年四月的某一天,內大臣明珠迎來了他生命當中的最後一天。他生前曾經手握重柄,權勢熏天,死後也算是極盡哀榮。康熙皇帝親自派了皇三子胤祉前來吊唁,其他皇子也各有奠禮,明珠昔日的門生故舊送來的花圈更是堆滿了整個明珠府的前院。
十四阿哥胤禎在明珠的喪禮當天,更是不顧避諱直接闖入明珠家的內府,悶頭亂找了一氣以後,終於找到了又蹲在池塘邊發呆的錫若。他本來想突然走到錫若旁邊嚇他一下,結果真走到他身邊的時候,卻發覺錫若的眼角隱約有淚光,不覺愣住了,便跟著蹲下來放柔了語氣問道:“你沒事吧?”
錫若聽見十四阿哥的聲音,連忙扯起袖子在臉上胡擼了一把,啞著嗓子說道:“我額娘和三哥也都病重了。”
十四阿哥聽得一驚,連忙伸手攬住了錫若的肩膀說道:“他們可能是傷心過度暫時體弱罷了。你不要太憂心,回頭我就去求皇阿瑪派太醫來。”
錫若點點頭,卻又看著十四阿哥認真地說道:“接下來的幾個月我都要在家裏守孝跟照看我額娘和三哥。你自己……萬事當心。”
十四阿哥豪邁地一笑,說道:“怕什麽?再說還有我八哥呢!”
錫若在心裏歎了一口氣,暗想道就是因為你八哥,我才如此擔心的。明珠臨終前的那番話,讓他覺得格外地不安。在其他人眼裏占盡了優勢、甚至把太子都比了下去的八阿哥,在明珠眼中看來竟然是岌岌可危。
“木秀於林,風必催之。”這是明珠對於八阿哥最後的評語,也是錫若心頭揮之不去的陰影。他甚至比明珠更加清楚地知道八阿哥和他那群追隨者的下場,因此對於發生在自己周圍的那些事件,才格外地覺得動魄驚心。
可是就連錫若也沒有預料到,這一切,竟然會來得這麽快。
激變
對於康熙一廢太子,明裏暗裏都流傳著很多的說法。
有的說是因為他平常就暴戾不仁,恣行捶撻諸王、貝勒、大臣,以至兵丁“鮮不遭其荼毒”,還有截留蒙古貢品,放縱奶媽的丈夫、內務府總管淩普敲詐勒索屬下等;也有的說是因為他對剛滿七歲的皇十八子胤祄的死漠不關心,讓康熙帝想起他之前探望病重的自己時,既無憂戚之意,也無良言寬慰,讓康熙帝覺得這個皇太子實在冷漠無情,缺乏仁義之心;還有人說是因為皇太子半夜窺伺康熙帝的帳篷,讓康熙以為他有弑逆之心,即所謂的“帳殿夜警”事件。
可是比起這些喧囂塵上的傳說,守孝在家的錫若更關心的,是被康熙拔刀欲誅、過後又責打了二十大板的十四阿哥,和被康熙痛斥為“柔奸性成”、又被削爵鎖係、交議政處審理的八阿哥,反倒不是和自身更加密切相關的大阿哥胤禔被康熙帝革爵和終身幽禁的事情。
三哥揆方和額娘覺羅氏在明珠過世後也相繼辭世,就在所有人都以為納蘭家就此一蹶不振的時候,錫若卻出乎意料地接到了康熙要他即刻進宮見駕的旨意。
匆匆地除去了身上的孝服,錫若前來傳旨的七喜一道往乾清宮行去。一路上七喜不停地用好話來寬慰錫若,又安慰他皇上下旨召見他的時候並無慍怒之色,應該不會有險。錫若知道七喜是冒了極大的風險告訴自己這些事情,連忙握了握他的手,示意他不要再說下去了。
來到久違的乾清宮外,錫若深吸了一口氣,朗聲說道:“奴才納蘭錫若,奉旨見駕!”,在得到李德全的肯定回複之後,一撩袍角就大踏步地走了進去。到了東暖閣裏,他按捺住心頭的百般滋味,朝老康磕頭請了一個安。
老康卻半天沒有說話,也沒有叫錫若起來。錫若感覺到他的視線一直在自己的頭頂上方盤旋,不禁有些奇怪,便悄悄地抬起眼睛看了一眼,結果正對上老康探究的目光,嚇得一縮脖子,又老老實實地趴在了地上。
康熙目注著忐忑不安的錫若問道:“朕廢太子和懲罰另外幾個阿哥的事情,你都聽說了?”
錫若暗想道來了來了。開門見山就問這個,今天的老康可不容易對付。自己可要打點起十二萬分的小心來回話,不然隻怕小命不保。想到這裏,錫若反倒鎮定了下來,照實回答道:“奴才雖然在家中守孝,也聽二哥說起過。”
康熙聽見“守孝”兩個字,麵色倒是變得柔和一些,歎了口氣說道:“原本不該這時候叫你來。隻是朕實在想找個人說說話,想來想去就想到了你。”
錫若聞言心裏一鬆,暗想看來今天不是叫我來砍腦袋的,原本高懸在半空中的心總算落回了原處,想了想便小心翼翼地問道:“皇上想和我……呃,奴才說什麽?”多日在家,他已經不太習慣再自稱為奴才了,因此此時再和老康說話,就覺得格外地別扭。
老康盯了錫若一眼,淡然道:“朕處罰的十四阿哥、八阿哥還有大阿哥,平日裏都與你交好,你就不怨恨朕麽?”
錫若心裏一愣,心裏卻暗罵老康不厚道。你明知道我不可能當著你的麵說“怨恨”你的,這種白色謊言說起來又有什麽意思?當他聽說十四阿哥被康熙抽出佩刀要斬的時候,差點沒一急之下直闖布爾哈蘇台行宮,把自己的一條小命也折了進去,後來又接連聽說康熙那樣重罰自己的兒子,早就不知道腹誹過他多少遍了。合著太子是你兒子,怎麽著折騰都不過是個幽禁而已,對其他的兒子就又打又關又砍的,真是個偏心的老爸。
錫若忍了好幾下,終是忍不下心頭那團邪火,便帶了三分火氣反問道:“那皇上怨恨自己的兒子嗎?”
康熙愣了一下,顯然沒想到錫若反倒將了他一軍,認真地想了想之後,卻沒有讓人來把錫若拖出午門去斬首,反倒語氣幽幽地說道:“朕的兒子,聰明的太多了。有時候連朕都不知道該恨他們,還是應該喜歡他們。”
錫若眉毛一挑,在心裏吐槽道:“兒子聰明了你也抱怨,合著生出一窩傻子智障來你就高興了?”不過他又偏頭想了想,覺得老康的抱怨也不是全無道理。就他認識的這些個皇子們,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再加上皇位那個巨大的誘惑,真是父子之情也沒有了,兄弟之義也早被這幫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的皇阿哥們扔到不知哪個犄角旮旯裏發黴去了。
錫若想了又想,覺得這個無論如何不是自己該回的話,便索性扯開了話題說道:“奴才鬥膽勸皇上一句,兒子終歸是自己的兒子,真要傷得重了,恐怕到時候難受的還是您老自個兒。哪怕為了您自己的心情著想,您哪,該裝糊塗的時候就裝裝糊塗吧。一堆明白人湊一塊兒,你等著揪我的錯,我等著挑你的刺,可不誰都沒有好日子過?”
康熙聽得臉色陰晴不定,就在錫若以為自己這次真的要玩完了的時候,卻聽老康同誌長歎了一聲說道:“好一個難得糊塗。竟讓你說中了朕的心事。”
錫若晃了晃腦袋,又有幾分欠扁地說道:“這可是奴才細心琢磨出來的養生之道。一般人,我,呃,奴才不告訴他!”
老康被錫若的話逗得麵色一鬆,終於抬了抬手讓他起來。錫若偷著捶了一下跪得發疼的膝蓋,忽然又聽見老康說道:“朕的十公主,前些日子嫁給了科爾沁蒙古的台吉多爾濟,就是你上回見過的那個。她臨出閣的時候非要讓朕把這個匣子交給你。你打開來看看吧。”說著便命李德全取過來一隻極大的匣子。
錫若心道,這哪裏是一隻匣子?分明是一口箱子!不過眼下他也不敢在老康麵前說多餘的話,便依言把匣子打了開來,結果看了一眼就愣住了。裏麵橫七豎八放著的全是他過去找來逗十公主開心的東西,最後還在箱子底下發現了一封書信。
錫若把書信揣進懷裏,勉強朝康熙一笑道:“公主出閣,奴才沒能當麵恭賀真是遺憾。不過她可給奴才出了個難題,這麽大一個匣子,奴才要怎麽搬回家呢?”
老康一揮手說道:“你今天不用回家了,就留宿在乾清宮裏當值吧。這個匣子回頭朕派人送到你原來住的房間裏去,你慢慢清點就是了。”
錫若愣了一下之後立刻說道:“奴才現在兩孝再身,待在皇上身邊隻怕不太好。”
老康伸出手來拍了拍錫若的肩膀說道:“守孝重在心意,而且你在家守了也有半年了。朕也不覺得留一個有孝心的人在朕身邊有什麽。等到朕百年之後,還不知道有沒有人願意盡這份孝心呢。”說著臉上又露出了戚容。
錫若見老康又傷感起來,連忙答應了下來。他本來對老康過分嚴厲處置自己的兒子頗有微詞,眼下看到老康這副傷透了心的模樣,又不願意再去給他添堵,便點點頭答應了下來。
出了乾清宮,錫若深深地吸了一口早冬寒冷的空氣,不想抬眼卻看見四阿哥朝這邊走來。他心裏有些惱怒康熙在殿上要斬十四阿哥的時候,四阿哥隻顧著自己韜光養晦,卻不肯親自上前為自己這個同胞弟弟拉住盛怒的父親,於是趁著四阿哥還沒走到近前,轉身便想避了開去,卻聽見身後傳來四阿哥極為不悅的一聲,“站住!”
糊塗官司
錫若頓住腳步,感覺到身後四阿哥的氣勢一步步壓了上來,隻得回身一個千打下去,有氣無力地說道:“給四爺請安。四爺吉――祥――”後邊兩個字的音調故意拖得老長。
四阿哥走到錫若身前,冷哼了一聲說道:“拖腔扯調的。不想給爺請這個安就別請,爺不稀罕!”
錫若愣了一下,跟著自己的脾氣也拱了上來,“唰”地站了起來,沉了臉回身就走。不料四阿哥又喝了一聲,“站住!我讓你走了嗎?”
錫若強壓著火氣轉過身來,在心裏拚命提醒自己不能得罪這個生性陰沉狠厲的隱藏大BOSS,可是臉上終究拿不出笑容來對著這個人,便木了臉站在原地等四阿哥教訓。
四阿哥卻直接走了過來,一把扯了錫若的袖子便走。錫若心裏一驚,連忙反拽住四阿哥問道:“去哪兒?”
四阿哥臉色陰沉地說道:“陰曹地府!”
錫若嚇得兩腿一軟,險些沒癱倒在地上,隻覺得腦子裏亂哄哄地一片,便任由四阿哥一路拖著出了宮。
等出到了宮門外,錫若總算撿回了方才被四阿哥嚇跑的神誌,辨了辨方向,卻發覺既不是去內務府,也不是去刑部,這才悟到四阿哥是在騙他,氣得一甩手就掙開了四阿哥的鉗製,怒道:“哪有你這樣惡霸的皇子?”
四阿哥聽見錫若的話,臉上卻露出一絲笑意,轉回身說道:“你不是一直說我十四弟是個小惡霸嗎?我是他哥哥,自然也是惡霸了。”
錫若聽見“十四”這兩個字,心裏益發來火,隻是當著四阿哥的麵終究不敢發作出來,便轉開頭別扭地說道:“四爺有什麽事情盡管吩咐。總歸四爺是主子,我是奴才,也不必拿這些話做由頭。有什麽鈞命錫若照辦就是了。”他心裏想開,表情倒是輕鬆了不少。
四阿哥臉色沉了沉,竟也一把捏住了錫若的肩膀問道:“我在你眼裏,就這麽一錢不值?”
錫若心裏卻苦笑了一聲,暗想道看來今天是躲不過去了。他覷了一眼四阿哥的臉色,斷定這位主今天內分泌……呃,心情不大順遂,便老老實實地回答道:“不是的,四爺。您在我眼裏絕對不是一錢不值的。”
四阿哥揚了揚眉毛,拉高了音調問道:“哦?”
錫若偏偏頭,順勢讓自己的肩膀脫開了四阿哥的掌控之後,咂咂嘴說道:“您在奴才眼裏,少說也值個八百吊!”
“……你再說一次?”
“呃?不滿意啊?那八百兩好了?還不行?八十萬兩行不行?哇!那八百,不,八千萬兩好了……”
錫若眼瞅著四阿哥越來越黑的臉色,連忙也讓自己的報價跟著水漲船高,不料四阿哥竟一把揪住他的辮子,使勁地往前拽了一把將他拉到身前之後,陰森森地問道:“為什麽都是八?”
“……哦,原來是因為這個啊。”錫若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隨即喜氣洋洋地說道,“那就改成四千萬兩……不,四萬萬兩好了,這總行了吧?”他笑眯眯地看著四阿哥暗想道,“這回你可挑不出小爺什麽錯兒來了吧?”
不想四阿哥卻仍舊不放手,反倒繼續維持著拉錫若的辮子姿勢就往前衝。錫若心裏不禁大急,暗罵道,靠,竟敢把少爺當驢牽!偏偏他又沒膽子再來一出“當街毆打皇子”的好戲,便隻得在路人又是好奇又是偷笑的指點當中,被四阿哥一路拖回了他的貝勒府。
錫若抬頭一見四貝勒府,心裏不禁又“咯噔”了一下,暗想道都說這四阿哥生性陰沉,有仇必報,他該不會想要在自己府裏做掉我吧?一想到這,他心裏不禁又害怕了起來,簡直恨不能當街大喊一句,“綁架啊!”
不過錫若轉念一想,四阿哥拖著自己一路行來,想必早已被很多人看見,他膽子再大,也不可能公然對老康的禦前侍衛用私刑吧?
想到這裏,錫若又稍稍放下了心,隻是他這被四阿哥連牽帶拽的姿態實在不雅,尤其是當他見到四阿哥府裏的幾個小阿哥和格格們都圍著自己使勁樂時,簡直恨不能把這幾個小蘿卜頭都抓起來胖揍一頓。就算他勝之不武好了,誰讓他不敢胖揍他們這個冷麵冷心的阿瑪呢?再說這裏麵也還沒有下下任的大BOSS乾隆啊……
錫若在胡思亂想當中,相當沒臉地被四阿哥一路拉著又穿過了整個四貝勒府,最後在後花園的涼亭前麵停了下來。未來的雍正大人總算是開恩鬆開了攥著他小辮子的手,卻又一伸手指著涼亭裏的棋盤說道:“陪我下棋!”
錫若這時才深信四阿哥和十四阿哥果然是血緣最近的兄弟。合著這兩個霸王發作起來,都找他做出氣筒了。他這是招誰了惹誰了?不就是在清朝隻有個“暫住證”嗎?犯得著這麽欺負人嗎?我靠!
錫若哭喪著臉坐到了四阿哥對麵,見四阿哥仍舊讓自己執黑先行,定定神方才落了一子下去。
大約十餘子過後,四阿哥眼中微露笑意,說道:“倒是有了些長進。”竟使出全力來與錫若廝殺。錫若被他接連幾步淩厲的殺招也激起了好勝心,也就暫且拋開自己和四阿哥之間的恩怨,凝眉苦思起棋局來。
這盤棋一直下到太陽落了山,錫若才抓起一把棋子放在棋盤當中說道:“我輸了。”說罷轉頭看了一眼外麵的天色,驚得立刻站了起來叫道:“這都什麽時候了?!”忙不迭地又掏出懷裏十四阿哥送的懷表來看。
四阿哥原本還在為剛才的勝利微露喜色,一看到錫若的這塊懷表,眉頭便皺了起來問道:“這是你從哪裏得來的?”
錫若聞言一愣,下意識地回答道:“是十四爺賞的。”
四阿哥也不說話,卻也從懷裏慢慢地拉出一塊銀色的表來,樣子卻和錫若手上的一模一樣。錫若不禁看得瞠目結舌,結結巴巴地說道:“真、真是十四爺給我的。”
四阿哥哼了一聲說道:“我知道。這是德妃娘娘從西洋的進貢的禮品裏分到,又賞給了我跟十四弟的,一人就一塊,想不到他竟然轉給了你……”
錫若聽得一愣一愣的,見四阿哥停了嘴看向自己,連忙陪笑著說道:“是那年我和十四爺相約去騎馬,他嫌我到的晚了,所以特地賞了這個給我,免得以後又誤了時辰。”
四阿哥轉開臉說道:“你們之間的糊塗官司,我可不想管。隻是記著回頭別讓德妃娘娘看見了,省得她埋怨十四弟不拿她的東西當東西,隨便就給了人了。”
錫若聽四阿哥這麽說,不禁有些發怔,實在很想問他一句,既然你都能為十四阿哥考慮到這麽細小的事情上,為什麽當初你老子拔刀要砍你這個親弟弟的時候,你卻愣是在旁邊裝你的大頭佛、充你的大瓣兒蒜呢?
四阿哥見錫若半天沒有反應,轉過臉來又看見錫若憤憤的神情,微皺了一下眉頭說道:“我們兄弟之間的事情,不用你瞎操心。你好好回皇上身邊去當你的差吧。能伺候好皇上就是你和你們納蘭家的福分了。”
錫若在心裏歎了口氣,暗想道,你們兄弟之間才真是一筆糊塗官司,就算我真的想管,隻怕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想到這裏,錫若便朝四阿哥打了個千,準備依舊回乾清宮裏當他的差。他可沒指望這個一直揪著自己小辮子不放的四阿哥,會賞臉請他吃一頓晚飯。
不想剛走出去沒兩步,錫若就聽四阿哥在身後叫道:“慢著!”隻得又轉回身去,心裏卻在呐喊道,老大你快一點啊,我肚子都快餓扁了!
四阿哥看了錫若一眼,抬起手裏的懷表說道:“爺這塊也賞你了。”
錫若驚訝得差點合不上嘴,見四阿哥仍舊執拗地抬著手,隻得走上前去接過了懷表,卻又聽見四阿哥用他那種仿佛能夠“凍”徹人心的語調說道:“他們能給你的,我都能給。你好好想清楚。”
錫若眼皮一跳,躬身退後幾步說道:“奴才謝四爺的賞。”卻再也不敢去看四阿哥的眼睛。過了一會,他才聽見四阿哥冷冷地說道:“你去吧。”錫若連忙又後退幾步,轉身飛快地出了四貝勒府。
八爺吉祥
康熙四十七年十一月,紫禁城裏降下第一場冬雪的時候,錫若終於又見到了八阿哥胤禩。
在那之前,阿靈阿、鄂倫岱、揆敘、王鴻緒為首的諸大臣仍然奏請康熙立皇八子胤禩為儲君,結果自然又是被老康同誌駁了回來。緊跟著老康又釋放了廢太子胤礽。滿朝王公大臣們這才回過味來,又一窩蜂地奏請老康複立胤礽為皇太子。
在這些一撥接一撥的鬧劇之中,先後經曆了被康熙痛斥,削爵,鎖係,而後又複爵等一連串令人目不暇給的變故的八阿哥,在又見到錫若的時候,卻仍舊是像以前那樣,溫存地笑問道:“這一向來可好?”
錫若心頭猛地一熱,連忙俯身請了一個安下去,啞著嗓子說道:“八爺吉祥!”
八阿哥一伸手拉了錫若起來,定定地看著錫若說道:“等我進去謝了恩出來,在這裏等我。”
錫若有些詫異地點了點頭,然後便目送著八阿哥仍舊安步當車地往乾清宮裏走去。天上飄下來幾片雪花,淺淺地覆在了八阿哥剛剛留下的腳印上麵,一會兒便化得不見蹤影了。
錫若今日不當值,在屋子裏坐著又嫌煙火氣重,便索性抱了銅手爐出來,坐在乾清宮後麵的簷子下發呆。也不知過了過久,一件輕暖的毛裘蓋在了他的身上,連帶著一聲關切的問候,“怎麽坐在這裏?當心著涼了。”
錫若一笑起身,卻又把毛裘還給了身後的八阿哥,拍拍胸脯說道:“老大放心。我身體結實得很,沒事的!倒是聽說你,幾個月前剛剛大病了一場,要小心著點才是。”
八阿哥不說話,隻是溫暖地看著錫若,過了一會問道:“陪我走走?”
錫若連忙說好,想了想,又把自己抱著的銅手爐塞到了八阿哥懷裏,自己卻轉身回屋去取了一把傘。等他把傘撐開在八阿哥和自己頭頂上時,胤禩看他的目光越發柔和,卻也不說什麽,隻是吩咐何柱兒遠遠地跟著,不許近前來打攪自己和錫若說話,這才邁步和錫若一道走進了雪地裏。
雪下得越發大了起來,“撲簌簌”地落在錫若撐起的傘上,益發襯托出了他和八阿哥的沉默。錫若覺得自己有很多話想和這個自己在紫禁城裏認下的第一個,應該也是最後一個老大說,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安慰他?恐怕自己也說不到點子上;同情他?那簡直是對這個人的侮辱。那麽應該說點什麽好呢?
就在錫若挖空了心思找話題的時候,八阿哥卻先開了口,問道:“你現在同我走在一起,就不怕吃什麽掛累?”錫若有些詫異地抬頭去看他,卻見八阿哥臉色有些發白地說道:“我眼下隻怕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往後你還是離我遠些的好。”
錫若把桃花眼一瞪,史無前例地朝八阿哥訓斥道:“老大這是說的什麽話?再說我打小就跟你投緣,這在上書房裏是人盡皆知的事情,現在再要和我撕擄開,老大不覺得太晚了麽?”
八阿哥怔怔地看著錫若說道:“我原以為……”
錫若自嘲地一笑,接下八阿哥的話說道:“你原以為我是個牆頭草,兩邊倒,哪裏順風就往哪裏跑的人,是麽?我不否認在大部分時候,我的確是這樣的人,你也不用替我留這張稀薄的麵子了。再說我二哥揆敘,那是明打明地巴結你,本來就沒得撇清的。”
八阿哥默默地聽著錫若的話,待錫若說完了以後,卻搖頭道:“我從來沒這麽想過你。不錯,你是從小就比同齡的其他孩子機靈些,也古怪些,有時候連我都覺得對你束手無策,猜不透你到底在想些什麽。可你絕對不是一個沒心沒肺的人,更不是一個隨便放棄自己主意的人。你用不著這麽貶低你自己的,錫若。”
錫若聽得又是驚訝,又有些慚愧。他同八阿哥交好,從一開始就有自己的私心在裏頭,無非是想給自己在這個陌生的朝代裏,找到一頂暫時可靠的保護傘而已。可是真等到八阿哥倒了大黴,他才發覺自己根本就沒辦法隻把八阿哥當作一頂壞掉的保護傘那樣,收好了放到一邊,然後轉身去巴結更大、也更牢靠的那頂保護傘。
錫若臉色轉了好幾轉,終是垂頭道:“我知道現在說什麽都有些遲了。你出事的時候,我沒能在皇上跟前保你一把,說上幾句話,是我對不住你。”
八阿哥卻使勁地握住錫若那隻撐著傘、還在微微顫抖的手,壓低了聲音說道:“我都聽七喜說了。你剛一回來,就在皇上麵前為我們兄弟幾個說了不少的話。”
錫若卻聽得一怔,也壓低了聲音問道:“七喜是你的人?”
八阿哥微微頷首。錫若這才明白七喜為何對自己總是百般照料和維護了,卻越發覺得難以麵對眼前的這個人,索性把傘塞到了八阿哥手裏,一跺腳說道:“我欠你的,我總歸會還你。我……我先回去了!”說罷也不等八阿哥回答,自己就一溜煙地跑了。
八阿哥站在原地看了錫若的背影好一會,忽然對身後的何柱兒說道:“你回頭交待七喜,不管出了什麽事,都要護住錫若在皇上身邊的周全。不然的話,讓他提他自己、他哥哥和老子娘的頭來見我。”
何柱兒連忙應了聲是,卻又不無疑惑地問道:“可是這位納蘭侍衛,到現在也沒為爺做過什麽。爺這樣護著他,豈不是白白地浪費心思。”
八阿哥麵色一寒,斥道:“你懂什麽?現在還不是他發揮作用的時候。”
何柱兒露出了悟的神色,而後諂媚地說道:“還是爺聖明。”
八阿哥冷冷地不答話,卻下意識地握緊了手裏的傘,揮開了何柱兒的扶持之後,低低地自語道:“錫若,你不要怪我。就是你早先說過的那句話,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已經,不能再等了……“
錫若頂著滿頭的風雪跑回乾清宮裏,一顆心卻始終是滾燙的。他想起八阿哥剛才的話,剛才的神情,隻覺得心裏亂糟糟的,一不小心便低頭撞上了一個人。
“奴才該死!衝撞了太……啊,二阿哥。”錫若見自己好死不死地正好撞上了廢太子胤礽,心裏大歎倒黴,連忙賠禮請罪。
往常總是不拿正眼瞧錫若的胤礽,這次卻破天荒地對著他和顏悅色起來,直看得錫若心裏一抽一抽的,恨不能探腦袋出去看一下現在外麵是不是在下紅雪。
胤礽對著錫若降尊紓貴地垂詢慰問了一番之後,這才整了整自己的衣冠,小心翼翼卻又不無得意地朝乾清宮裏走去。錫若就算再不熟悉清史,也知道老康廢這太子是廢了兩遍的,也就是說眼下還不是胤礽真正翻船的時候。錫若看老康對胤礽的態度也頗有回緩的意思,又頻頻召了他到身前來問話督導,再加上外麵群臣的保舉,四阿哥等人的維護,也難怪胤礽得意了。
錫若看著胤礽一步步地朝康熙所在的書房走去,不知怎麽想起了以前看《武則天》時,守宮門的人指著覲見皇帝的人說道:“看,又來一群送死的!”
青玉扳指
康熙四十八年三月,康熙皇子們的奪嫡鬥爭開始進入白熱化階段。正月裏,老康同誌一口氣免去了以國舅佟國維和大學士馬齊為首的一批朝廷重臣的職務,給予了“八爺黨”最沉重的打擊。
錫若獨自坐在明珠府的後花園裏,腦子裏卻還在回想著兩個月前康熙在朝堂上發作那幾位“股肱之臣”的情形。一直以來官運亨通的馬齊和後台硬朗的佟國維都翻了船,其他人自然是不敢再提保舉八阿哥這茬了。錫若想起自己在殿上遠遠地看見的八阿哥,隻覺得那時胤禩的臉白得都跟透明了一般。
錫若根本不敢去想象,為了太子之位苦心經營了多年的八阿哥,當時心裏是多麽的悲憤與失望。他隻能釘子似的站在康熙身後麵向著朝臣,將那些或是沮喪,或是暗自竊喜的臉孔盡收眼底,益發相信了明珠去世之前的那句話――“木秀於林,風必催之”,也益發覺得四阿哥的韜光養晦功夫實在是修煉得到家。
無論錫若怎麽瞧怎麽看,都從未在四阿哥臉上發現過任何幸災樂禍的神情,反倒是看見了他一副眉頭深鎖的苦惱模樣,仿佛時時刻刻都在為國事操心一般。相比之下,處於風口浪尖上的廢太子胤礽和八阿哥反倒顯得有些沉不住氣了――一個是按捺不住地竊喜,一個卻是掩飾不了的灰心與不甘。
不過現在的十四阿哥也有些讓錫若看不懂了。自從去年老康打了他二十大板以後,錫若就沒有見到過十四阿哥幾回,也不知道他是有意識地避免在錫若麵前露出那副行走不便的狼狽模樣,還是出於其他的考慮,但是他們兩個之間的書信往來卻幾乎沒有中斷過。
十四阿哥在大部分的書信裏,都隻是說起自己身邊的一些瑣事,比如自己的傷好得怎麽樣啦,家裏的大胖小子又長個兒之類的,而錫若在回他的信時,也總是一貫的輕鬆語氣。兩個人似乎都在刻意地避免提及朝堂上和宮闈裏的那樣明刀暗劍的紛爭,隻是一味地沉浸在他們共有過的那些美好記憶裏。錫若覺得,也許這對於深陷於權力和是非圈當中的十四阿哥和自己來說,都是一種必要的休憩。
“三月初三,是王母娘娘開蟠桃會的日子,多吉利啊……”
錫若對著在覺羅氏和三哥揆方謝世之後、感覺變得益發空曠起來的園子,喃喃自語道。
“那我們也開一個蟠桃會好了。”一個開始變得有些低沉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錫若卻沒有立刻轉過身去,而是自顧自地笑道:“那誰來當那個攪了蟠桃盛會的弼馬溫呢?戲不唱全了可沒勁。”
十四阿哥熟稔地在錫若身邊找了個位置,坐下以後挑眉說道:“除了你還有誰?要論攪局,你認第二,就沒有人敢說自己是第一。”
錫若這才轉了眼來看十四阿哥,卻覺得他比記憶當中的樣子又深沉了許多。看來挫折與打擊的確會讓人加速成長。
想到這裏,錫若又笑著說道:“我來做孫大聖,那你要扮個什麽?難道是天蓬元帥?哈哈!”
十四阿哥揚手就賞了錫若一個爆栗,故意粗聲粗氣地說道:“我要扮個如來佛祖,把你這隻皮猴兒壓在佛爺的五指山下!”
錫若卻摸著腦袋賊笑道:“那也行。不過你可先得把這半光頭剃成全光頭才行,不然也不好上裝啊……哎喲!”
十四阿哥狠狠一拳砸在了錫若的肩膀上,疼得他直抽冷氣。錫若不禁朝十四阿哥怪叫道:“你今天到底是來賀壽的,還是來打人的?我好歹也是壽星,你下手就不能悠著點?”
十四阿哥卻恨聲道:“你連我的生日都給忘了,還敢指望我給你賀壽?!”
錫若愣了一下,摸著肩膀問道:“我不是派人送壽禮過去了嗎?”
十四阿哥凶狠地瞪了他一眼,舉拳又想再打的樣子,錫若見狀連忙伸手擋住了他的拳頭,認真地說道:“十四,你若是怪我沒有在你生日那天登門道賀,那可是錯怪我了。”
十四阿哥凶巴巴地說道:“你今天要不說出個像樣的理由來,爺就砸爛你的納蘭府!”
錫若愣了一下之後,卻笑道:“這府邸如今也不是在我名下的,你砸了就砸了,我不過替我二哥心疼一下,不過我沒有去給你登門賀壽,卻是因為自己熱孝在身,怕去了給你招晦氣。”
十四阿哥冷哼了一聲問道:“不是因為我被皇阿瑪訓斥和責打了?”
錫若聽見十四阿哥這一句,立刻站起身來就往內堂走,臉色卻是難看至極。十四阿哥一把拽住他的衣袖,臉色已是和緩了下來,卻伸手從懷裏掏出來一個小盒子,也不說話,就直接塞到了錫若手裏。
錫若本想把那盒子又摔回到十四阿哥身上,想了想又覺得那樣做未免太女氣了一些,便隻好氣鼓鼓地打開盒子來看,卻見裏麵是一隻晶瑩剔透的青玉扳指,一看即非凡品。
錫若把盒子伸到十四阿哥鼻子底下問道:“好端端的,你送我扳指幹什麽?我又不常開弓射箭。”
十四阿哥拿起那個扳指,套在自己大拇指上以後,又在錫若眼前晃了晃,這才說道:“我覺得這個像你。”
錫若聞言瞪大了眼睛,一把將那扳指從十四阿哥手上胡擼了下來,放在眼前左看看右比比,迷惑不解地問道:“我就長得像這個圓頭圓腦腹中空空的玩意兒?”
十四阿哥搖搖頭,卻自己笑了起來說道:“是這玉的質地像你。看似清澈透底,其實裏頭的東西一點也不讓人觸摸。不過讓別人看到想讓他們看到的部分罷了。”
錫若愣了愣,伸手給了十四阿哥一拳,笑斥道:“我什麽時候在你麵前陽奉陰違過了?你這麽說可真不地道。當心我告你誹謗喲!”
十四阿哥卻又挑了挑眉毛問道:“告我?去哪裏告?我皇阿瑪那兒?我八哥那兒?還是我四……”
十四阿哥的話沒出口,他自己和錫若都先愣了一下,隨即都有些別扭地把目光移了開去。過了一會,十四阿哥才悶著聲音問道:“四哥現在還是老邀你去他府裏?”
錫若把玩著手裏的青玉扳指說道:“不過是叫我過去下棋,順帶撒氣罷了。”
“他在你身上撒什麽氣?”十四阿哥又是詫異又明顯有些惱怒地問道。
錫若心道,還能是因為什麽?不就是因為你和他不親近唄,連帶著我這個跟班也跟著倒黴。三不五時地就被四阿哥拎過去發作一頓,不過他嘴上卻不敢這麽說,便摸了摸鼻子說道:“大概是因為他平常吃肉太少,被頓頓青菜豆腐逼出來的火氣吧。。”
“哈哈!你又在背後編排我四哥了!”突然傳出的爽朗笑聲,把錫若嚇了一跳。
十四阿哥眼中卻立刻閃出一絲冷冽的光芒,隨即便站起身來,帶出一臉的笑容地朝身後的那人說道:“十三哥也來了!”
吾家有女初長成
十三阿哥在看見十四阿哥的時候,眉毛也微微一動,下一刻卻也揚起了笑容說道:“我一猜十四弟今天就會在這兒。還真被我猜著了。”
十四阿哥隨意地扯出一個笑容說道:“十三哥不也來了?”
錫若望望這個,瞧瞧那個,連忙朝十三阿哥一伸手道:“壽禮呢?”
“瞧瞧你這副猴兒急的樣子,倒像是我皇阿瑪平常多克扣你似的。”十三阿哥說著把剛才藏在身後的手亮了出來,手裏拿著的卻是很大的匣子。
“是什麽?”錫若連忙接了過來問道,掂了掂隻覺得那匣子頗沉。
十三阿哥笑吟吟地答道:“打開看看不就知道了?”
錫若應聲打開了那個楠木匣子,卻發出一聲驚喜的叫聲,小心翼翼地從匣子裏拿了一支雕工精細、象牙作柄短銃出來,喜歡得愛不釋手。
十三阿哥又在一旁笑著解釋道:“我聽說你給皇上譯過昂裏亞國連珠火銃的文章,所以特地找了一支來給你。覺得如何?”
“好!好!”錫若頭如搗蒜地說道,似乎已經激動得不知該用什麽語言來表達了。這可是難得一見的古董呀!
十四阿哥卻在旁邊哼了一聲,說道:“原來你喜歡這個。我那還有好幾把,回頭都賞了給你。”
錫若和十三阿哥相視一笑。錫若見十四阿哥有些不快,便連忙把短銃往他手裏一塞,說道:“你也拿過去琢磨琢磨。你們兩個將來說不定都是要帶兵打仗的人,多了解了解這個沒有壞處。羅刹國老毛子的軍隊不就已經裝備上這個了嗎?”
十四阿哥接過那把短銃隨意地看了一眼,又扔回了錫若捧著的那個匣子。十三阿哥眉頭微微一皺,卻也沒說什麽,又從懷裏取出一個用帕子包著的圓滾滾的東西來,遞給錫若說道:“這是十六妹托我帶給你的。”
錫若接過那帕子打開一看,卻是一隻用五彩絲線團成的小企鵝,肚子裏圓鼓鼓的,像是塞了棉絮還是什麽。錫若把那隻小企鵝用力地握在手裏,朝十三阿哥笑道:“多謝你了!”
十三阿哥卻看著錫若歎道:“原本皇上說等十六妹過了十五,就把她指給你。想不到年你家裏接二連三地有了喪事,也隻能讓她再等等了。”
錫若聽得默然不語,過了一會卻打起精神朝十三阿哥笑道:“我就先逍遙兩年,也沒有什麽不好。以她的性子,將來真要進了門,隻怕我就不能像現在這樣,想去哪兒逍遙就去哪兒逍遙嘍!”
十四阿哥聞言隻是瞟了錫若一眼。十三阿哥卻指著錫若大笑道:“難不成你還想往八大胡同裏鑽去不成?小心我皇阿瑪打斷你的腿!”
錫若扮了個鬼臉說道:“八大胡同我不敢去,難道八大處還不許我去?”
十三阿哥一怔道:“西山八大處?這又是什麽典故?那裏不是有八處古刹嗎?十六妹為什麽也不讓你去?”
錫若有幾分尷尬地扯了扯嘴角說道:“她非說去哪裏進香還願的太太小姐們太多,怕我又背著她……呃,爬牆……”
十三阿哥聽得一陣狂笑,十四阿哥也忍不住在旁邊露出微笑的神情。錫若看著他們兩個人迥異的反應,卻在心裏歎了口氣,想道,還是小時候的十四好,想哭便哭,想笑便笑,惱起來了提拳便打。如今的他,城府卻深得有些讓人頭疼了……
十四阿哥看了看錫若的臉色,卻突然衝他大大地一笑。錫若不覺愣了一下,下一刻便見十四阿哥朝十三阿哥說道:“既然有十三哥在這陪著他過壽,我就先回去了。我現在還是待罪之身,不能出來太久的。”說著若無其事地向錫若看了一眼,竟自顧自地先回去了。
十三阿哥見十四阿哥走遠,便歎了口氣說道::“十四弟還是這副寧折不彎的性子。其實他要早上一道請罪折子,皇上就不會關他到現在了。”錫若隻能在一旁苦笑。
停了一會,十三阿哥突然用一種沉重的語氣說道:“蒙古來人說,我十五妹病重了。十三妹身子也不大好,已經臥床有些時日了。”
“什麽?!”錫若悚然一驚,用力地捏住了十三阿哥的胳膊問道,“什麽時候的事?”
十三阿哥一臉難過地拍了拍錫若的手,垂頭道:“昨天剛到的消息。十五妹打發那個人來說……說是……”
“說是什麽呀?!”錫若心裏發急,便拉住了十三阿哥使勁搖晃。
十三阿哥抬起頭來,拳頭捏得死緊,目中卻隱有淚光地說道:“十五妹說,她隻有來生再向皇阿瑪和額娘盡孝了。”
“這……這怎麽可能……”錫若鬆開手,踉踉蹌蹌地往後退了幾步,最後重重地坐倒在庭院的台階上,抱緊了腦袋說道,“是我害了她!”
“不是你的錯。”十三阿哥搖搖頭說道,“即便嫁出去的不是她,也會是其他的公主格格們。你就算娶得了一個,也不能娶她們全部。身為愛新覺羅家的女兒,就隻能接受這樣的安排。”
錫若抬起頭來,似迷茫又似驚訝地盯著十三阿哥看了一會,苦澀地說道:“原來連你也是這麽想的嗎?”
十三阿哥迎著錫若的目光說道:“不錯,我也是這麽想的。我隻希望來生我的這些妹妹們,都莫要再生在帝王家。隻要能生在一個知道疼她們、愛她們和懂得珍惜她們的普通家庭,那就足夠了!”
錫若有些詫異看著十三阿哥,終究隻能沉重地點點頭。
送走了十三阿哥以後,錫若又恢複了抱著腦袋坐在石階上的“思考者”造型。他從來都沒有像現在這樣覺得自己無能為力。他原本以為憑著自己對曆史大方向的了解和幾百年後的先進知識,自己縱然不能全盤地改變曆史,也能對曆史進程施加一定程度的影響。可是照現在的情形看來,他對曆史進程的影響根本微乎其微,這讓他開始史無前例地擔心起自己是否能完成對十四阿哥甚至是八阿哥的承諾,還是隻能無可奈何地看他們一步步走向敗亡。
“不能再這麽下去了!否則的話,十四他……”錫若下定了決心以後,猛地從台階上站了起來,結果卻在瞥見身前不遠處站著的那個人時,驚訝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幹嗎擺出一副活見了鬼的樣子?”十四阿哥扯了扯嘴角說道,“我隻是不想和老十三多說話而已,所以繞到你書房裏去坐了坐。”
“你這家夥……”錫若終究是一拳砸在了十四阿哥的肩膀上,眼睛裏卻透出快活的笑意來。
十四阿哥眨了眨眼睛說道:“你從剛才起就一直抱著腦袋長籲短歎的,又在瞎操心些什麽了?似乎還隱約說起了我什麽,嗯?”
錫若用力地皺了皺眉頭說道:“你這人的耳朵怎麽也這麽長?真是應了一句話,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十四阿哥臉色一沉,怒道:“不許提起他!”
錫若掃了十四阿哥一眼,嗤笑道:“我不提,他就不是你一母同胞的兄弟了?你這是鴕鳥……呃,自欺欺人!”
十四阿哥被錫若說得麵上一紅,便很不自然地轉開了臉說道:“你剛才說什麽鳥?我怎麽沒聽說過?”
錫若在心裏朝十四阿哥扮了個鬼臉,一本正經地說道:“就是遇到危險會把腦袋埋進沙子裏,以為這樣就可以無視危險存在的笨鳥――就像你一樣!”
“你!”十四阿哥氣結地朝錫若揮過去一拳,結果卻被他偏頭躲了過去。
錫若拉住十四阿哥還想再打的手,低聲說道:“謹防隔牆有耳!”
緣盡
十四阿哥神色不變,卻揚起聲音說道:“你如今在爺跟前是越來越放縱了。爺今兒個就要好好教訓教訓你!”說著一把扯過錫若的腦袋便佯裝要打。
這邊錫若也是一疊連聲地告饒,兩個人拉拉扯扯的,不一會就離剛才站著的地方去得遠了。到了錫若的書房,十四阿哥這才鬆開了扯著他衣領的手,皺眉問道:“什麽人敢在你府裏聽你的壁角兒?”
錫若卻先走到桌前倒出來兩杯茶,遞了一杯給十四阿哥以後,方才笑著說道:“如今我這府裏的牛鬼蛇神可多了,連我也鬧不清楚究竟是從閻王爺哪個門兒裏放出來的。”
十四阿哥覷了錫若半晌,忽然說道:“你也的確該成個家了。不如我給你找幾個好的丫頭先放在身邊,等你孝期一過娶了十六妹,能收房的就……”
錫若慌忙擺手道:“你的心意我領了。隻是這納妾的事還是算了。”
十四阿哥聞言卻露出不以為然的神情說道:“有點家底的男人哪一個不是三妻四妾的?現在你家裏人丁已經不旺,就算到時候十六妹封了公主,我皇阿瑪也不會製止你納妾的。”
錫若手裏捏著福琳團的那個小企鵝,沉穩地笑道:“子女本來就是老天賜予的。我這輩子,隻願意和我愛的女人生下孩子。”
十四阿哥臉色一變,卻也沒有再說什麽。這時十四阿哥的隨從長福卻匆匆地走了進來,朝十四阿哥和錫若請了一個安之後,語氣急促地說道:“皇上昭告天下,複立二爺為太子了!”
十四阿哥的臉色猛地白了一下。錫若有些擔心地站到他身邊,卻見十四阿哥臉上慢慢地湧起了一個笑容,咬著牙說道:“好,好!”
長福有些膽怯似的看了十四阿哥兩眼,吞了口口水問道:“方才八爺打發人過來請爺過府一敘,爺要不要現在就過去?”
十四阿哥轉身看了錫若一眼,說道:“今天怕是沒法子同你喝壽酒了。回頭再找機會補上!”
錫若硬是扯出來一個笑容說道:“你能來一趟我就很感激了。八爺那邊你代我問個好。”
十四阿哥伸出手來按了按錫若的肩膀,一轉身和長福去了。
幾天以後,錫若又在乾清宮裏見到了剛剛複立的太子。胤礽看他的神色已是截然不同,又恢複成了早先的那種高傲的樣子。錫若看著這個已經三十五歲的太子,暗想道,你不過剛剛踏出了鬼門關而已,就高興得藏都藏不住的樣子。這份涵養比起你的親信四阿哥來,可是差得遠了。
一想到這裏,錫若連忙偏身給太子讓開了路,不想太子卻在他的身前停了下來,低聲說道:“我聽說是你勸的皇上要好好對待他的兒子。這話說得好!你好好幹,將來爺不會虧待你的。”
錫若卻聽得心裏一驚,心想自己不過情緒激動時衝口而出的一段話,如今卻似乎傳得人盡皆知了。看來以後在老康同誌麵前說話要加倍留神了。因此隻是含含糊糊地答應了太子的話。太子含笑看了他兩眼,這才風度翩翩地去了,和幾個月前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判若兩人。
錫若原本是下了值的,卻又突然接到康熙要他回去見駕的旨意,這才在乾清宮外麵碰到了太子。他見太子樂顛顛地進去,估摸著他攢了一肚子的忠心要跟他老爺子表表,就一直站在外麵的月台上等到太子退出來了,才避開了他往乾清宮裏走。
還沒進東暖閣,錫若就聽見裏麵有人抽泣的聲音,雖然聲音極低極細,卻仍然能聽出來那是一個女子的哭聲,而且聲音聽起來居然還有些耳熟。錫若帶著滿腹的疑惑走進了東暖閣裏,瞥了一眼正跪在地上壓抑著聲音哭泣的女子,隻覺似曾相識,顧不上仔細打量,連忙朝老康請安磕頭。
老康隨意地揮了揮手。錫若偷眼瞧去,發覺他的眼睛也是紅紅的,仿佛也哭過了,不覺一愣,便下意識地轉了頭去看旁邊跪著的女子,恰好那女子也正抬起頭來看他。錫若立刻瞧清楚了那女子的長相,卻隻覺一道炸雷在耳邊“轟隆隆”地劈了開來。
這時老康說話了。他抬手指了指地上的那個女子說道:“這是敦恪公主身邊的彩雲,你們應該見過的。朕的公主……先朕而去了,她讓彩雲帶了幾句話給你……”
錫若隻覺得心裏一陣陣發苦,看著老康的嘴唇上上下下,一時間竟反應不過來他在說什麽,心裏反反複複響起的就隻有康熙那句話,“朕的公主……先朕而去了……”
老康見錫若臉色煞白地跪在地上直打哆嗦,連忙讓李德全扶了他起來,又給他灌了幾口熱茶。錫若抹了一把臉回過神來,啞著嗓子朝彩雲問道:“公主……讓你帶什麽話給我?”
彩雲膝行著來到錫若身前,一雙眼睛早已哭腫得跟桃子一般,也說不出來話,隻從懷裏取出一個貼身藏好的信封,遞到了錫若手裏,然後又壓抑不住地握著嘴哭了起來。
錫若強自鎮定地接過彩雲手裏的信封,在眼睛觸到信封上那熟悉的筆跡時,一顆淚珠再也控製不住地滴落在了上麵。他哆哆嗦嗦地抽出了信封裏的素箋,看見上麵顫顫巍巍地寫了幾行字:公子多情,奈何薄命,三生石上,再續前緣。
錫若積蓄已久的熱淚終於涔涔而下,憋了半天總算憋出來一句“敦琳!”卻幾近於嘶吼。
李德全被錫若的吼聲嚇了一跳,連忙趕了過來說道:“萬歲爺麵前不得喧嘩!”
“李德全!”
“啊?奴才在。”
老康眼瞅著錫若搖了搖頭,又閉了閉眼說道:“他的心思朕明白。朕……恕他無罪……”
李德全朝錫若看了一眼,連忙應了聲是,又躡手躡腳地退下了。
康熙把錫若叫到身旁,伸出手來拍了拍他的後背,說道:“好孩子,難得你對敦恪公主有這份情意。公主她是為了國事才去的,為的是這大清朝幾萬萬人的安寧去的。”
康熙見錫若仍然垂淚不語,竟舉起手來親自擦了擦他的臉,說道:“朕知道,你心裏頭有些怨恨朕把敦琳嫁到那麽遙遠的地方去。可那是朕的公主,朕的女兒,朕比你還心疼!蒙古各部曆來彪悍勇猛,而科爾沁蒙古是咱們大清最忠實的盟友。多爾濟早就懇求朕把一個女兒嫁給他,以便加強大清和蒙古的聯係。就算敦琳不去,朕也得從其他的女兒裏挑一個送過去。手心手背都是肉,你說朕又有什麽法子?”
這些話,錫若其實早就聽其他人說過好多遍,可是如今由老康親口說出來,臉上又是帶著那樣痛徹心肺的表情,卻讓他情不自禁地動容。他的嘴角抽動了好幾下,最後掙紮著說道:“求皇上派奴才去蒙古祭奠公主一回吧。”
老康看了錫若一會,最後點點頭說道:“你和十三阿哥胤祥一道去吧。他要是太過傷心,你幫朕……勸著他點。”
“奴才遵旨……”
錫若出了乾清宮,用力地在臉上搓了幾把。他不想被人看見自己哭過了,便低了頭匆匆而行,準備出宮去找十三阿哥商量去蒙古的事情。快出神武門的時候,卻聽見身後傳來福琳的聲氣說道:“你等等。”
錫若腳步一頓,可是他不想讓福琳見到自己現在的模樣,便背著身問道:“有什麽事嗎?我趕著出宮去找十三爺辦差。”
福琳在錫若身後靜默了一會,就在他等不及舉步要走的時候,福琳卻在後麵聲音發顫地說道:“我情願當初去蒙古的人是我!如果是我的話,一定能夠在那裏開開心心地……”
錫若猛地回過身,一把抓住了福琳的肩膀低吼道:“別說傻話了!如果是你去了,那我更……”
福琳愣愣地抬起頭來看了錫若一眼,不顧神武門外侍衛探頭探腦的張望,一把撲進錫若的懷中,低聲道:“小羲,我想回家了……”
隆科多
康熙四十八年暮春,錫若和十三阿哥一道從蒙古祭奠十公主回來,正好趕上康熙準備再次巡幸塞外。
錫若在大阿哥胤禔被移禁於公所之前,奉旨前去看了他一次。在他記憶當中原本英姿挺拔的那個人,在這短短的半年不到的時間裏,竟蒼老得和五六十歲的人一般,握著他的手時隻說自己是豬油蒙了心。
錫若看得心裏發緊,隻得把惠妃托自己帶給他的一點東西塞給了胤禔,又塞了幾張大銀票給負責監管大阿哥的官吏,囑咐他們好生照料,這才滿肚子心事地跟隨老康去了塞外。
到了大草原上,錫若竭力不讓自己去想那些傷心和難堪的事情,隻一心一意地陪侍在康熙身邊行獵,倒是表現得十分出眾,得了老康不少賞賜。從蒙古回來以後,老康就提升了他為一等侍衛,可是錫若卻沒有多少和以前那樣慶祝自己升官發財的心思,反倒變得益發心事重重了起來。
最後連老康都察覺到錫若的異狀,卻隻當他是為十公主傷心,便總是好言撫慰著,落在其他人眼裏,卻又被當作了納蘭家族開始翻身的征兆,主動跑來與錫若結交的人也越發地多了起來。
錫若謹記著明珠生前和他說過的,“皇上最忌諱結黨營私”的話,與各路人馬都保持著不遠不近的關係,唯獨和十四阿哥、十三阿哥是真心相交,好在老康也並不十分計較他與這兩位年齡相仿的皇子往來。
那天福琳飽含痛苦與自責的聲音,現在還時不時地會在錫若耳邊響起。他又何嚐不想拋開眼前這一切的紛紛擾擾,回到二十一世紀去過他平凡但卻快樂的大學生活?可是這天地蒼茫,哪裏又是他和小青回家去的路呢?
錫若用力地甩甩頭。避免自己又陷入到低沉的情緒當中去,轉而想起在那些主動來向他示好的人裏,有一個人頗引起他的注意,那就是現在與他同任一等侍衛的隆科多。
錫若知道隆科多是日後雍正奪嫡獲勝的關鍵人物,不過眼下卻並不十分看得出來他與四阿哥交好,反倒聽說他與他父親佟國維、還有自己的二哥揆敘一樣,是支持八阿哥胤禩的,此前甚至還同被幽禁了的大阿哥交好,所以他會跑來跟自己表示親近,錫若倒是一點也不奇怪。隻是他同樣注意到,四阿哥幼年時曾由孝懿仁皇後撫養,而孝懿仁皇後恰恰是隆科多的姐姐。有了這層關係,也難怪雍正和隆科多關係還在蜜月期的時候,會一口一個“舅舅”地叫他了。
不過眼下隆科多顯然正在走黴運。老康剛剛就黨附八阿哥的事情斥責過隆科多,說你與大阿哥相好,人們都知道,那意思似乎是警告隆科多不要卷入皇子結黨。在那之後,隆科多表現得很安分,見誰也都是客客氣氣的。如果不是錫若早就知道他最後的取舍,恐怕都要相信這隆科多是鐵了心地要當中立派了。
錫若正千頭萬緒的時候,冷不防後腦勺上卻挨了一巴掌。他本以為又是十四阿哥或者十三阿哥在同自己開玩笑,不想回過身一看,見到的卻是冷麵王胤禛。
錫若連忙從馬上翻滾了下來,就地打千道:“雍……啊,奴才給四爺請安。四爺吉祥!” 心裏卻暗自吐了一下舌頭。老想著隆科多,差點把雍正的年號提前報出來了,到時候他豈不是要被當作張明德一樣的妖人淩遲?他光是想想就覺得背上冒出了一陣雞皮疙瘩,連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站好,等著未來的雍正大大發話。
“你現在見著我倒是規矩了不少。”四阿哥在馬上斜睇著錫若,語意微露嘲諷。
錫若連忙扯了個笑臉說道:“奴才在四爺麵前不是一直都很規矩?”
四阿哥從鼻孔裏哼出來一聲,說道:“是不是真的規矩,你自己心裏清楚。你在我皇阿瑪跟前都沒這麽屏息靜氣的,如今在我跟前反倒在這樣,豈不是很奇怪?”
錫若在心裏吐槽道,那是因為你老爹比你和氣多了!你以為誰都跟你似的?一見麵就跟人欠了你八百吊……啊,四萬萬兩似的?!不過就算打死他,他也不敢把這話說出去,隻能在心裏鄙視了自己第一千零一次以後,抬起頭對四阿哥說道:“奴才早都說了,四爺寶相莊嚴,讓奴才一見就心生肅穆,唔,肅穆得很……”差點沒把佛法無邊都說了出來。
四阿哥卻聽得眉頭聳動了起來。錫若依稀辨出那是一個笑,心裏不禁又多佩服了自己一點,暗想如今總算能從這個冷麵王的臉上看出一點端倪來了。
偏巧在這時隆科多朝這邊走了過來。四阿哥一看見他,卻立刻掉馬避了開去。錫若在心裏翻了個白眼,暗道,裝吧你就!待隆科多走近了以後,錫若便笑嘻嘻地朝問道:“隆大人找我有事?”
隆科多滿臉是笑地說道:“沒有什麽特別的事,隻是下了值過來找你聊聊。” 他細細地瞅了瞅錫若的眉眼,又誇獎道:“納蘭大人真是相貌堂堂,少年英雄,難怪皇上如此器重!”
錫若在心裏歪了歪嘴角,暗想道,無事獻殷勤,看來後麵還有料。
果然隆科多誇讚了錫若幾句之後,又攢眉說道:“隻可惜我沒有賢弟那樣的福分,皇上也好久不招我到禦前去奉駕了,真是惴惴不安得很哪。”
錫若在心裏嗤笑了一聲,暗想道你以後風光的日子有的是呢,隻怕奉駕奉到你都要煩了,不過臉上卻也配合著露出了一個非常“乾清宮”式的職業笑容說道:“隆大人真是多慮了。大人的姐姐是孝懿仁皇後,哪怕是顧念舊情,皇上也絕不會疏遠了大人的。何況大人一直對皇上忠心耿耿,以往也多有功勞在身,日後必定會飛黃騰達的。”
一番話說得隆科多喜笑顏開,直說多謝錫若的吉言,還要他有空在老康麵前替自己美言幾句。錫若卻在心裏念叨道,小寶哥啊小寶哥,你真是我人生的導師,指路的明燈……
錫若用一番“韋氏十八拍”,拍得隆科多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透著舒泰,總算把他樂顛顛地哄走了。他這才翻身又上了馬,放開韁繩任由馬在開滿了小花的草地裏慢慢地走著。
這時遠處傳來一陣“得得”的馬蹄聲。錫若手搭涼棚朝遠處眺望了一下,卻見十四阿哥身邊的侍衛冬哥正騎著馬朝自己這邊趕來,連忙勒住了韁繩,等到冬哥在自己麵前滾鞍下馬以後,不等他給自己請安就急忙問道:“出什麽事了?”
冬哥抿了抿嘴角,沉聲說道:“十四爺和皇上吵起來了!”
“什麽?!”
錫若在心裏大罵胤禎你這個豬頭,一邊卻絲毫也不敢耽擱,急忙讓冬哥上馬引路,自己也一打馬鞭緊緊地跟在了他的馬後。
剛到老康駐蹕的行宮外麵,錫若就聽見十四阿哥的聲氣從裏麵傳了出來。胤禎的語調聽起來頗幾分悲憤交加的味道,錫若幾乎都想見他在裏麵梗著脖子和老康對峙的樣子,卻聽見十四阿哥大聲喊道:“兒臣就是不明白,八哥他哪裏錯了?竟惹得皇阿瑪如此厭憎他?連他生病了都不肯派太醫過去看一眼?”
隻聽見“嘩啦”一聲,顯是老康在裏頭摔了什麽東西,過後又傳出他的怒罵聲,“胤禎,你給朕滾出去!不然朕就再打你二十大板!”
錫若把馬韁繩塞到冬哥的手裏,低聲道:“你在這裏候著十四爺。”然後不等冬哥點頭,自己就邁開大步朝老康的寢宮走了進去。
罪與罰
錫若在老康寢宮的門口略停了一下,卻見到七喜在裏麵拚命向自己搖手。他心裏擔憂十四阿哥的情形,便顧不上七喜的警告,徑自闖到老康書房外麵朗聲道:“奴才禦前一等侍衛納蘭錫若,有事呈奏皇上!”
書房裏靜了一下。過了一會,老康強自壓抑著憤怒的聲音從裏麵傳了說來,卻隻說了兩個字,“進來!”
錫若深吸了一口氣,低著頭進了老康的書房,卻不敢看跪在地上的十四阿哥一眼,直接給來看磕了頭說道:“奴才剛才在草場上撞見康親王的兒子崇安貝勒,他說康親王病重,想要請皇上派一位太醫過去看看,卻不知道這會子來請旨合適不合適。奴才同他說,皇上生性仁慈寬厚,不要說是親王宗室,就算是朝廷大臣裏有病重的,他老人家也會時常派遣太醫去探視,因此鬥膽對崇安貝勒說,讓他直接來求皇上派遣太醫便是。奴才過後自省,卻覺得是自作了主張,因此特地來請皇上責罰。”
老康不言聲地看了錫若一會,就在錫若心裏的小鼓狂敲的時候,卻聽見他一聲憤怒的斥責,“你如今搗鬼都搗到朕的跟前來了,啊?朕不派太醫去看八阿哥的病,就是生性不仁慈不寬厚了?你跟十四阿哥串通得好!”
錫若心裏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連忙用力地磕了一個響頭說道:“奴才進來之前,確實不知道八阿哥生病的事情,請皇上明察!”心裏卻想道,我是在踏上寢宮門檻的時候聽到的,四舍五入就算我進來之情不知情啦。
老康稍微平息了一下怒火,對錫若說道:“起來吧。”
錫若偷偷地看了旁邊還一臉憤然地跪著的十四阿哥一眼,連忙從地上爬了起來,又覷著老康的臉色問道:“不知崇安貝勒來求過皇上沒有?要是沒有,奴才該怎麽去回話呢?”
老康露出無奈的神情朝錫若看了一眼,手指著他說道:“你這個……”
“一心維護皇上聖譽的牛皮糖?”錫若笑嘻嘻地說道,“奴才謝皇上誇獎。”
“一心維護皇上聖譽的牛皮糖”,這原是錫若和老康之間的一句玩笑話,他此時有意提了起來,果見老康臉色緩和了不少,心下稍定,便趁熱打鐵地說道:“康親王的病體不能耽擱,皇上如果要下旨傳太醫,不如就派了奴才這個差使吧。我也好早些安了這個心。”
老康點點頭。等到錫若佯裝要轉身出去的時候,果然聽見背後傳來一聲,“罷了。也傳個太醫去胤禩那裏看看吧。”
錫若心裏一喜,暗道雷聲大,雨點小,看來老康今天的情緒還不是糟糕透頂,萬幸萬幸,臉上卻擺出一副老老實實的樣子,回過身說道:“奴才領旨。”說罷又似有若無地朝十四阿哥看了一眼。
老康皺起眉頭對十四阿哥說道:“你也給朕回去,閉門思過一個月!好好讀讀聖人的書,看看裏麵是怎麽教你跟父親說話的!”
錫若見十四阿哥還想分辨,連忙一把扯了他就走,嘴裏胡亂喊道:“奴才告退。”就拉著十四阿哥一溜煙地出了康熙寢宮,免得老康看見十四阿哥的樣子又生氣反悔。
十四阿哥剛一出了寢宮,就一把甩開錫若的手怒道:“不用你瞎操心!以後我跟我皇阿瑪的事,不許你攪合進來!”
錫若見十四阿哥表情雖然嚴厲,語氣裏卻隱隱有幾分擔心之意,便笑了笑說道:“你明知道我是必定會攪合進來的――除非我跟上次一樣鞭長莫及,隻能在遠處聽說你挨板子。”
十四阿哥重重地歎了一口氣,說道:“說你聰明吧,有時候你這個人還真傻,明知道是提頭掉腦袋的事也敢往前衝;說你傻吧,偏又能哄得我皇阿瑪團團轉。我現在真覺得你是什麽妖怪了!”
錫若笑著推了十四阿哥往前走,嘴裏說道:“今天怎麽招出來你這麽多話?我還有傳旨的差使要辦呢。康親王和八爺都還等著太醫去瞧,你對我有什麽牢騷,還是以後再發吧。”
十四阿哥聞言也加快了腳下的步伐,一邊卻說道:“你什麽時候給過我機會發你牢騷?哪回不是爺剛一開頭你就跑得老遠,或者是幹脆岔開了爺的話題?”
錫若在後麵戳了一下十四阿哥的脊梁骨說道,“都已經是個當貝子的人了,還跟小時候一樣斤斤計較。回頭你媳婦兒跟孩子們都該笑話你了。”
十四阿哥卻悶聲道:“合著你是沒有媳婦兒跟孩子,所以想怎麽著都行,是吧?”
錫若兩手一攤說道:“可不是?單身貴族就是瀟灑啊!”
十四阿哥對錫若嘴裏冒出來的新詞嗤之以鼻。不過錫若也不指望他這個滿腦子“多子多福”思想的古人,理解幾百年後人口爆炸能源緊張的恐怖。估計這會兒他要跟人說搞個“計劃生育”啥的,隻會被人當成亂臣賊子送到午門去旅遊,最起碼也會被人當作瘋子關起來,到時候就隻好跟大阿哥作伴去了。
兩個人一路說笑著到了太醫院的行在。十四阿哥的表情又變得嚴肅了起來,親自進去找了一個他相熟的太醫,匆匆地領了去看八阿哥。錫若望著他的背影歎了口氣,又找了另外一名太醫去康親王府上。
一切都安頓好了以後,錫若想了想,決定去看八阿哥一眼。如今他雖然不得康熙青睞了,可錫若對八阿哥終歸有一份獨特的顧念,因此沒辦法對他的病視而不見。錫若又琢磨了一下,決定先回去找點禮物帶上,便又從太醫院往回走。正想著要不要跟現代探望病人一樣送上一束鮮花什麽的,迎頭卻碰上了福琳從成妃和另外兩位妃嬪下榻的園子裏走出來。
兩個人見到對方的時候都愣了一下。最後還是福琳主動跑了過來問道:“你怎麽從太醫院裏走出來?生病了?”
錫若目光溫柔地看了已經十四歲的福琳一眼,眉頭一皺說道:“我是病了。”
福琳聽得一驚,立刻拉起他的手問道:“什麽病?要不要緊?”
錫若故意做出一副痛苦的表情說道:“這個病我都得了好幾年了。要不要緊的,也隻能拖下去了。”
福琳聽得越發著急,拉住錫若使勁搖晃道:“那太醫怎麽說?小羲,你可別嚇我。”
錫若聽見她又用那個沒有旁人知道的稱呼叫自己,不覺一愣,便不忍心再騙她下去,垂頭說道:“我這病是心病……”說著聲音越來越小。
福琳不自覺地離錫若越來越近,正想要聽清楚他在說些什麽,卻冷不防被他在唇上啄了一記,頓時臊得滿臉通紅,下死力擰了錫若一把,嗔道:“都什麽時候了?還隻記得吃豆腐。真是一條不折不扣的色狼!”
錫若疼得“哎喲”叫喚了一聲之後,朝福琳不滿地說道:“你要謀殺親夫啊?小心還沒過門就守寡。皇上可是早就把你許給了我的。”
福琳聽錫若這麽說,又要上來撕他的嘴,錫若見勢不妙,連忙轉身就跑,一邊跑一邊說道:“我的心病就是,到底什麽時候才能娶你!”
福琳聽得愣了一下,停下腳步粉麵含春地朝錫若逃開的方向啐道:“美得你!”卻聽見錫若哈哈大笑的聲音從遠處傳了過來。
家事國事天下事
“十六妹和未來的十六額附感情真好啊。真教人羨慕。”
福琳轉過身來,卻看見太子胤礽站在自己身後微笑。她聽錫若說起過太子這人不怎麽樣,心裏不覺多了幾分警惕,臉上卻笑道:“倒讓太子爺看笑話了。”說著蹲下身去福了一福。
太子卻仔細地打量著福琳說道:“幾年多不見,十六妹竟長成漂亮的大姑娘了。納蘭侍衛的福氣真好。”
福琳抿著嘴笑道:“那是太子爺沒見著我,我可見到您了。哪回家宴祭祖的時候能少得了您哪。”
胤礽聽得臉色一黯,可能是想起了被幽禁時那段不見天日的歲月。福琳見狀心裏暗叫糟糕,連忙岔開了話題說道:“太子爺今天怎麽有空逛到這邊來了?”
胤礽仔細瞧了福琳幾眼,淡淡道:“不過隨便過來看看。”說著又寒暄了幾步,就邁著老爺步去了。
“真是個怪人。”福琳暗想道,一邊轉過身往成妃的住處走,結果卻撞上了和成妃住在一起的鄭貴人從園子的另外一邊走出來,卻是滿臉通紅一副慌慌張張的樣子。
福琳心裏電光火石般一閃,立刻明白了是怎麽回事,卻忍不住撇撇嘴暗想道,你們偷情早都偷得幾百年後人盡皆知了,還在我這個清穿愛好者麵前躲躲藏藏的,可真是白白浪費了演技。
這邊錫若卻已經拿了兩枝上好的老山參,又揪過來一塊緞子裹了夾在腋下,匆匆地就往八阿哥落腳的“討源書屋”來了。剛一進門,錫若就聽見十阿哥扯著嗓子喊道:“這還讓不讓人活了?前天生的病,這會兒才派太醫過來。八哥要有什麽事,我就要你們這群庸醫抵命!”
錫若聞言不禁皺了皺眉頭。現在可以說是“八爺黨”風雨飄搖的時候,八阿哥生病了也不肯張揚,多半就是存了這份顧慮,如今卻先有十四阿哥先大鬧老康寢宮在前,又有十阿哥斥責威脅太醫在後,看來八阿哥這病非但好不了,反倒要加重幾分了。
想到這裏,錫若連忙把老山參交給了八阿哥身邊的小太監李貴兒,自己卻擠到八阿哥病榻前,輕聲問道:“八爺怎麽樣了?”
原本背對著錫若的九、十和十四幾個阿哥立刻回過身來,見是錫若以後,九阿哥隻是朝他點了點頭,十阿哥卻冷哼了一聲說道:“虧你還記得過來看看我八哥!”
錫若心道我比竇娥還冤哪我,今天要不是十四阿哥這麽一鬧,自己壓根兒就不知道八阿哥生病的事情,還看個啥呀?不過他現在也懶得跟十阿哥扯皮,便低聲說道:“八爺這會正病著,十爺好歹也壓壓嗓門兒,讓八爺靜養靜養。”
這時九阿哥也拉住十阿哥勸道:“錫若說得不錯。你這麽大嗓門地嚷嚷,回頭讓哪個有心的聽去了,到時候又是八哥的錯。你還嫌給八哥惹的麻煩不夠多嗎?”
十阿哥聽見九阿哥這麽說,才憤憤地住了嘴,看向錫若的目光當中卻仍舊有幾分怨恨,讓錫若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寒戰。這時病榻上的八阿哥卻伸出手來,拉住錫若說道:“多謝你來看我。請太醫的事情十四弟都跟我說了,我……謝謝你。”說著又是一陣猛烈的嗆咳。
錫若見狀,連忙一撩袍角坐在了八阿哥床頭,一手接過李貴兒手裏的藥碗,自己試了試溫度,就喂八阿哥喝起藥來。十阿哥見錫若對八阿哥這般體貼周道,一時間倒說不出話來。
錫若伺候著八阿哥喝完了那碗藥,又細細問了問太醫八阿哥的病症,知道不過是重感冒發燒以後,心下略定,便又扶著八阿哥躺下,從他病榻上長身而起說道:“奴才還要回皇上那裏繳旨,就不在這裏打攪八爺休息了。”說著見十四阿哥還立在一旁,又扯了他一下說道:“皇上不是讓爺閉門思過嗎?你在這裏待著,回頭讓皇上知道了又是事兒。還是跟我一道出去吧。”
十四阿哥聞言朝八阿哥看了一眼,見他對自己微微點頭,便又囑咐了幾句,跟著錫若一道出了“討源書屋”。錫若看著初夏時節到處都是一片茵茵草色的熱河行宮,忍不住眯縫起眼睛來說道:“這是多好的景致啊。為什麽大家都不能開開心心地欣賞這樣的景色呢?”
十四阿哥瞅了錫若一眼,說道:“你怎麽也開始傷春悲秋起來了?倒叫爺起了一層的雞皮疙瘩。”
錫若聽得放聲大笑了起了,伸手一捶十四阿哥的肩膀說道:“回去閉門思你的過去吧,十四爺!”十四阿哥張牙舞爪地想過來教訓他,卻早被錫若逃開了,隻得轉身回去閉門思他的過。
錫若見外麵天色還早,就騎著馬又在外頭溜達了幾圈,漸漸就把那些心事放開了。他是個“車到山前必有路,沒路也要拱條路出來”的性子,所以眼下這些事情雖煩,卻也很快地丟開了手,隻是一心一意地賞玩著這裏天藍草綠的美景。
瞎逛了一會,錫若覺得老康該找自己念書了,便又騎了馬往回走。在經過那年給十公主講獾子笑話的地方時,錫若心裏一動,便從馬上跳了下來,四處搜尋了一會,編了一個小小的花環放在自己將十公主抱下馬來的地方,雙手合十地說道:“我知道你喜歡待在親人身邊。如今雖然一個人睡在了那麽遠的蒙古,總歸這天都是同一片天,水也終歸都要流到一個地方去。我不會作詩,就給你唱首歌當是問候吧。”
錫若說著停了停,又想了想,張嘴唱起了那首曾經給十四阿哥聽到過的《光陰的故事》。
“春天的花開秋天的風
以及冬天的落陽
憂鬱的青春年少的我
曾經無知的這麽想
風車在四季輪回的歌裏
它天天的流轉
風花雪月的詩句裏
我在年年的成長
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
改變了一個人
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
等待的青春
……
遙遠的路程昨日的夢
以及遠去的笑聲
再次的見麵我們
又曆經了多少的路程
不再是舊日熟悉的我
有著舊日狂熱的夢
也不是舊日熟悉的你
有著依然的笑容
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
改變了我們
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
回憶的青春……”
錫若用心地慢慢地唱著,也不管有些詞他已經記不起來了,也不管他是否唱得跑調,隻是一心一意地為那個長眠在遠方地底的人唱著。等到這一首歌唱完的時候,早已淚盈於睫。他無聲地流了一會眼淚,擦擦臉又站了起來,不想一回身,卻看見四阿哥在身後一動不動地看著自己。
錫若想四阿哥剛才必定是在哪個草叢裏隱著,因為自己並沒有聽見他的馬蹄聲。他一想到自己唱歌哭泣的傻樣子全教四阿哥看見了,心裏隻覺得狼狽,便含含糊糊地請了一個安,就想跳上馬背逃走。
四阿哥卻一伸手拉住了錫若的馬韁問道:“你剛才是在祭奠敦恪公主?”
錫若恨不能讓馬一蹄子踢開這個冷麵王,卻又不敢不答話,隻好僵著臉點了點頭。四阿哥覷了覷他的臉色,忽然說道:“長歌當哭,你也是個有心的了。”
錫若心道,呸,你明明就一直在偷看小爺哭。想笑你就使勁笑吧,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小爺我就當沒聽見!
四阿哥歪了歪腦袋,看著錫若問道:“你很不好意思?”
錫若滿臉漲得通紅,也顧不了他以後是雍正皇帝還是玉皇大帝,劈手就從四阿哥手裏把韁繩奪了回來,翻身上馬以後也不敢回頭看他的臉色,狠狠地抽了坐騎一鞭,就朝老康的寢宮飛馳而去了。
紫禁城裏的孩子王
自從那天在草原的烏龍事件過後,錫若就一直躲著不和四阿哥碰麵,實在躲不過了,也是低頭請個安,然後不等他發話就飛快地閃人,都不給四阿哥叫“站住”的機會。
事到如今,錫若也痛痛快快地承認了,自己跟四阿哥就是八字不合。他爺爺的,橫豎將來雍正皇帝這棵大樹是抱不上了,還是早些開始打包他的金銀細軟是正經。
覺羅氏和揆方過世了以後,錫若對清朝的這個家也沒剩多少牽掛,到時候隻要帶上聶小青,就可以逃之夭夭。隻是十四阿哥這邊有些麻煩。如果自己帶著聶小青跑了,將來的雍正會不會借機拿十四阿哥開刀?還是自己應該趁著老康還在的時候跑路?可是真要拐帶公主的話,老康能饒得過他嗎?……
錫若越想越煩,偏巧這時蒙古又傳來壞消息,十公主的姐姐溫恪公主也薨了,接著又是康親王椿泰薨了。緊跟著康熙的心情,乾清宮裏也陷入到一片愁雲慘霧當中。不過錫若整天忙著規劃他的逃跑大計,倒讓自己因為溫恪公主的死而湧上的哀戚之情減輕了不少。
偏巧這時又進入了夏天裏最熱的月份。錫若整天跟在康熙身邊跑前跑後,熱得揮汗如雨,倒黴的是在君前還不能失儀,該穿的長袍馬褂一件也少不了,熱得他起了一背的痱子。
何可樂有一天給錫若送東西來,瞧見了他背上那紅紅的一片,心疼得直淌眼抹淚,一個勁地埋怨錫若不會照顧自己。錫若心想這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病,隻是這裏找不著痱子粉,所以不知道該怎麽治才好,連忙安慰了何可樂一頓。何可樂卻又在一旁說這都是他遲遲沒有成家的過,所以身邊連個知疼著熱的人都沒有,錫若不禁聽得啞然失笑。
後來這事不知怎麽著讓老康同誌知道了,賜了一堆的什麽綠豆清暑飲、鮮藕消暑汁和冬瓜荷葉粥一類的東西下來。錫若緊著喝了幾天,背上的痱子果真漸漸退下去了,不禁大呼老康英明。
挨進七月,老康同誌又開始召集眾人陪著他打獵。八阿哥胤禩在太醫的悉心調養之下,身體已經好了許多。他生過這一場大病之後,康熙再見到他,臉色倒是緩和了不少,父子間再也不是先前那種劍拔弩張的氣氛,十四阿哥也被放了出來。錫若心裏這才鬆了口氣,整天便隻是跟著十五阿哥這幾個小蘿卜頭廝混。
不過話說回來,十五阿哥胤禑今年已經十六歲,得算“大蘿卜頭”了。他帶著十六阿哥胤祿和十七阿哥胤禮兩個時,已經很有哥哥的樣子。
錫若聽說去年十八阿哥夭折的時候,十五阿哥很是傷心地哭了一場。隻是錫若聽說這個消息的時候,心裏卻多少有些安慰。終歸在這爭權奪利的皇室當中,也還是有著骨肉親情的。雖然等到這些孩子長大以後,他們或許也會和他們的哥哥們那樣,為了皇位和權力彼此鬥個頭破血流甚至是你死我活。可至少他們還有過為自己兄弟的死去而哭泣流淚的時候,有過一起在紫禁城和熱河的各個角落裏留下歡聲笑語的記憶。
錫若越是這麽想,就越發覺得想要逃離這個華美卻又過於血腥的角鬥場。十五阿哥一看見錫若,卻很高興地奔了過來,拉著他的手問長問短。錫若心裏一高興,就索性帶著這幾個小阿哥們在草原上賽馬,等到奔回來的時候,老遠就看見康熙指著他們幾個笑。
錫若連忙馳近了老康身邊,滾鞍下馬之後笑嘻嘻地朝老康問道:“皇上又誇奴才什麽好話兒呢?”
康熙忍不住伸出手來拍了錫若的頭頂一下,又露出慈愛的神情看著跟在錫若身後臉蛋紅撲撲的幾個皇子,朝身邊的喀爾喀蒙古台吉、也是和碩純愨公主的額駙策淩說道:“這是朕紫禁城裏的孩子王,一等侍衛納蘭錫若!”
策淩看了錫若一眼,有些驚訝地問道:“我和公主成婚那年,打敗蒙古第一勇士巴音的人就是他?”
康熙笑著點了點頭。
策淩臉上的驚訝之情更甚,認認真真地打量了錫若幾眼之後,豎起大拇指說道:“博格達汗身邊的勇士真是了不起!看著斯斯文文的,竟能扳倒巴音那樣的大力士。”
康熙聞言卻失笑道:“你說他斯文?朕的身邊最皮的一個就是他!”
錫若扁扁嘴說道:“皇上怎麽說得我跟猴兒似的?”
康熙笑著杵了一下錫若的腦門,說道:“你就是隻皮猴兒!”
錫若露出一臉極其認真的表情說道:“皇上此言差矣。您見過哪座猴山上,有奴才這麽帥的猴兒?而且奴才現在……”他瞟了康熙一眼,又恭恭敬敬地說道:“不是住在皇上身邊麽?”
旁邊的人立刻笑倒了一片。十五阿哥他們又不禁為錫若大膽的言辭感到擔心。
康熙笑得手指直哆嗦地指著錫若說道:“你、你竟然說朕這裏是猴山!”
錫若摸著鼻子嘿嘿笑道:“回皇上,這話可是您的金口玉言哪。奴才可不敢居功。”
康熙笑得伏在李德全手臂上,指著錫若連連說道:“你就給朕貧,使勁貧……”
錫若見老康同誌笑得有些過了,怕他岔了氣,又見李德全拚命朝自己使眼色,這才正容道:“奴才方才隻是逗皇上一樂,皇上千萬別當真。我對紫禁城的居住條件,唔,還是相當滿意的……”
錫若此言一出,立刻又招來旁邊人的一陣狂笑。康熙使勁地揮著手說道:“快趕他走,快趕他走!再不趕走他,朕就要笑壞了……”
李德全連忙笑著過來把錫若“奉旨攆走”。錫若仍舊笑嘻嘻地給康熙磕了一個頭,又朝策淩眨了眨眼睛,這才帶著他身邊那群大大小小的皇家蘿卜頭們,前呼後擁地去了。
策淩看著錫若的背影笑了好一會,這才朝康熙說道:“博格達汗身邊有這樣的人,日子也過得開心了不少吧?”
康熙笑著搖搖頭頭,說道:“都是朕把他給慣壞了。不過等他守孝期一過,朕準備把十六格格福琳指給他。”
策淩眼珠子一轉,朝康熙拱手道:“那兒臣就提前恭喜博格達汗又要收一個好女婿了。”
康熙用力地拍了拍策淩的臂膀,說道:“你也是朕的好女婿!那一年你奉命回駐塔米爾舊地.就擊敗了準噶爾兵的入侵。康熙三十—年,你的祖父丹律攜他的自居地塔米爾,投歸了我大清朝。這些朕都沒有忘記!你祖父和你,都是我大清的功臣!”
策淩被康熙說得臉上放光,方才對錫若興起的一點嫉妒心也煙消雲散,便又陪著康熙在草原上慢慢地散步。
這頭錫若帶了十五阿哥這幾個大小蘿卜頭在草原上又轉悠了一會,都覺得肚子餓了起來。錫若不敢讓這幾個小阿哥在外麵亂吃東西,連忙領了他們往回走。
不想剛走到一半,十七阿哥胤禮就喊肚子餓得不行,跳下馬賴在原地不肯動了。錫若拿這個小祖宗沒辦法,隻得生火烤了兩隻他們剛剛獵到的野兔。雖說隻灑了點鹽巴在上頭,可是幾個皇阿哥卻吃得很香。
錫若看著他們暗想道,果然不愧是遊牧民族的子孫。他見十七阿哥吃完了自己的那份,還眼巴巴地看著自己手裏的那條兔腿,便一笑把兔腿遞給了他。十七阿哥大喜過望地接了過去,也不道謝,就低頭啃了起來,吃完了以後還舔嘴咂舌,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
錫若拍拍身上的灰塵,站了起來說道:“回去再吃吧。”見十七阿哥還不肯走,又嚇唬他道:“晚上這裏的豺狼虎豹就都出來了,仔細把你們叼了去。”
十七阿哥聞言果然露出害怕的神情來,主動走過來牽了錫若的手說道:“那我們趕緊回去吧。”錫若摸摸他的頭,又把他抱上馬背,正準備回身去叫十五阿哥和十六阿哥的時候,卻見胤禑已經拔出了腰刀,挺身站在了十六阿哥身前。錫若順著他們的目光看過去,隻見草叢裏“簌簌”響個不停,不知是什麽東西在那裏鑽動。
錫若立刻拔出了佩刀,囑咐十五阿哥照看好兩個弟弟之後,自己盡量不發出聲響地摸了過去。
小光
錫若心裏其實緊張得要命。在這夜幕降臨的大草原上,雖然事先有人清過場,可是並不排除仍舊會有少量猛獸滯留在圍場的可能。
錫若拚命地個自己打氣,怎麽說自己也是禦前一等侍衛,還僥幸混過一個“滿洲第一勇士鐵拐李”的稱號,而且如果他現在真敢撇下十五阿哥他們幾個自己跑了,隻怕就真要上午門報道去了。他心裏“砰砰”亂跳,手上的腰刀也有些微顫抖地撥開了草叢,隻覺得一股血腥氣撲麵而來。錫若借著月光一看,不禁皺起了眉頭。
地上躺著一隻火紅色的母狐狸,背上插著一支羽箭,顯然死去已經多時,可是它的嘴裏還叼著一隻粉紅色的小狐狸,正在拚命地想要從母親已經僵硬的嘴裏掙脫出來。小狐狸可能是剛出生不久,因此力氣很弱,一見到錫若立刻像小貓那樣“咪咪”地叫了起來。
錫若在心裏歎了口氣,暗想古人可真是沒有保護野生動物的意識,老康一場圍獵下來,不知要打死多少國家級保護動物。他見四周沒有其他野獸,便收起了自己的佩刀,然後又上前去掰開死狐狸的嘴,把那個小家夥抱了起來。
十五阿哥、十六阿哥和十七阿哥立刻圍了上來看,卻見那小家夥跟剛出生的狗崽差不多,連眼睛都還不太睜得開,卻“咪咪”地叫個不停。錫若猜它可能是餓了,彎下腰撿了一根剛才吃剩下的兔子骨頭,可是那小狐狸隻是嗅了嗅,又轉頭鑽回了他的臂彎裏。
錫若把小狐狸交給十五阿哥,然後打開自己的水袋,倒了些水在自己手心以後,送到了小狐狸嘴邊。這回它很快就舔了起來。錫若待小狐狸喝飽了水以後,便把它揣在自己懷裏上了馬。十五阿哥他們也紛紛上馬跟在了錫若後頭,一路上卻在不停地討論該給小狐狸取個什麽名字。錫若感覺到小狐狸還在自己懷裏微弱地掙動,不覺加快了馬速。
一回到熱河行宮,錫若把十五阿哥他們幾個交給各自的諳達,自己卻抱了小狐狸直往福琳所住的“承露軒”走去。剛好福琳正陪著成妃和幾個宮嬪在院子裏納涼,錫若也不敢進去,就偷偷地打發了守門的小太監叫福琳出來。
福琳剛一見到錫若懷裏的小東西,立刻奔了過來,驚喜交集地問道:“哪裏找來的?”
錫若朝草原的方向努了努嘴,又朝福琳說道:“去給它找點奶來。不然小家夥要餓死了。”
福琳立刻蹦蹦跳跳地去找牛羊奶,過了一會,果真舉著一隻奶瓶過來了。
可是那隻狐狸實在是太小了,它餓得隻會眯眯叫,卻不會叼奶瓶上的奶頭。錫若見狀又隻好把牛奶倒在自己的手掌心裏,讓小狐狸一口一口地舔著吃。
福琳在一旁看著,卻是一副愛不釋手的模樣。錫若知道她生性好動,整天待在老康的後宮那有限的範圍裏,早就把她給憋壞了,見福琳想抱又不敢抱的樣子,就小心翼翼地把小狐狸轉到了她手裏,自己卻仍舊伸著手喂小狐狸喝奶。
這時錫若自己的肚子卻“咕――”地叫了一聲。福琳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問道:“你沒有吃飯?”
錫若有些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福琳便又把小狐狸交還給他,自己回過身囑咐了隨身的小宮女碧璽幾句。不一會,碧璽就拎了一個食盒子出來,問福琳要在哪裏擺飯。
福琳轉過頭看了看錫若,問道:“你想在哪裏吃?”
錫若聞見食盒裏傳出來的飯菜香味,早已食指大動,便說了句“隨便!”,眼睛卻再也不肯從碧璽手裏的食盒子上移開了。
福琳好笑地看了錫若一眼,親手接過了碧璽的食盒,又拉了錫若坐在“承露軒”外麵一個不起眼的涼亭裏,囑咐碧璽好好把風之後,便在石桌上把飯菜鋪了開來。她轉頭看見錫若仍舊用一隻手托著給小狐狸喂奶,忍不住一笑,便自己挾了一筷子菜,送到錫若嘴邊來。
錫若臉上微微地紅了紅,不過到底扛不過食物的誘惑,胡亂地道了聲謝以後,便由著福琳一口一口地喂自己吃飯。
不知過了多久,福琳把食盒裏所有的飯菜點心都喂進了錫若肚子裏,自己卻仍舊舍不得放下筷子,便支頤看著錫若問道:“我們有多久沒在一塊吃過飯了?”
錫若愣了一下,把吃飽睡著了的小狐狸輕輕地放到膝蓋上,低頭沉思了一會之後說道:“來這裏之前,有一個多月沒在一塊兒了吧?”
福琳“噗哧”一聲笑了起來說道:“因為我攪了你華麗的告白計劃。”
錫若隻覺得心髒跳得比剛才自己卻草叢裏尋野獸時還快,憋了好幾下終於還是問道:“你那時……為什麽要打攪我?”
福琳不答話,反倒用力地瞪了錫若一眼,恨聲道:“你這個呆子!”說著還使勁地掐了錫若一把,差點沒疼得他大叫起來,福琳卻又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嗔怪道:“想招人來麽?”
錫若搖搖頭,又伸手把福琳拉到了自己身邊。他本來還想把福琳拉進自己懷裏,卻礙於膝蓋上的小狐狸無法實現,福琳又不許他把小狐狸放在冰涼的石桌上,氣得錫若用手狠命地點了點小狐狸的鼻子,低聲罵道:“你這個超級電燈泡!”
小狐狸睜開眼來,卻一伸前爪抱住了錫若的手指,跟著又使勁地舔了起來。錫若被它弄得哭笑不得,福琳卻在一旁哈哈大笑,早忘了自己說的不能引人來的話。
錫若見碧璽探頭往這邊張望,知道福琳已經出來得太久,便抱起小狐狸說道:“你給它取個名字吧。我也該走了。”
福琳眼中閃過一絲不舍,卻故意裝出高興的樣子抱起小狐狸說道:“就叫它……小光吧。”
“曉光?”錫若愣了一下,隨即立刻明白了福琳的意思,點點頭笑著同意了。他見福琳還是舍不得放開小狐狸,就站起身來說道:“它就留在你這裏吧。我那邊找牛奶也費勁,又要天天當值,怕照顧不好。”
福琳歡天喜地地答應了。錫若仍舊在她唇上微微啄了一下,兩個人都不禁臉色酡紅了起來。錫若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唇,卻被福琳笑著推開了,隻得自己又循原路回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十五阿哥幾個就跑來找錫若,纏著要看小狐狸。錫若沒辦法,隻好帶了他們又往“承露軒”來。小狐狸明亮的眼睛已經睜開了,一看見錫若就使勁地想要掙脫福琳的懷抱,跳到他這裏來,讓福琳好一陣吃醋。
錫若和小狐狸玩了一會,抬頭卻看見成妃站在“承露軒”門口,麵色不悅地看著自己,心想肯定是昨晚福琳偷著出來見自己的事情被她知道了,連忙把小狐狸又交到福琳手裏。待十五阿哥他們請過安之後,拉了他們便走,心裏卻大肆鞭撻古代落後的婚戀觀念。
十七阿哥見錫若臉色不對,以為他是舍不得剛才的小狐狸,便安慰他道:“等我十六姐什麽時候不想玩了,你再去要回來就是了。”
十五阿哥卻在一旁笑道:“他哪裏是舍不得那隻狐狸,分明是舍不得抱狐狸的那個人!”
“你這個小鬼頭!”錫若破天荒地被十五阿哥說紅了臉,便一把箍住他的脖子作勢要打。十五阿哥連連笑著討饒,這時卻忽然聽見有人在旁邊說道:“好大膽的侍衛!竟然連皇子都敢打?”
錫若聽見那個聲音,不怕反笑,一鬆手任由十五阿哥跑了開去,自己卻回過身笑道:“八爺大安了。”
蘿卜地
康熙四十八年秋天,老康同誌回到北京之後,不知道是心情大好,還是心情大大地不好,總之他一口氣冊封了皇三子胤祉為誠親王,皇四子胤禛為雍親王,皇五子胤祺為恒親王,皇七子胤祐為淳郡王,皇十子胤礻我為敦郡王,皇九子胤禟、皇十二子胤祹、皇十四子胤禵俱為貝勒,簡直就是爵位免費大派送,害得錫若恭喜人恭喜到手軟,荷包也送禮送得癟下去一大塊,隻能大歎倒黴。
好在明珠留下的家產豐厚,老康同誌目前看起來也沒有抄他家的意思,那位負責追比國庫欠款的四阿哥,到目前為止也沒有給錫若派過收帳通知,所以他樂得有空就坐在明珠府裏數錢,幻想著有朝一日能跟韋小寶大哥一樣,席卷著這些金銀珠寶到江南煙柳繁華的地方去逍遙。
錫若冷眼瞧著,覺得太子胤礽在康熙冊封了他那麽多個弟弟以後,臉色又變得難看了起來。錫若見多了太子的起起落落,便覺得其實當老康這樣聰明絕頂的老爹的兒子,也真是件不容易的事。凡事自己拿主意不對,不拿主意那更是不對,總之隨時都要揣摩著老康同誌的意圖和喜好,以防自己一個不留神,就招了他的厭憎,被他一腳從雲端,踹到不見天日的十八層地獄裏去。
這一天,錫若難得被老康準假回了明珠府一趟,他又在家數錢數到手軟的時候,便突發奇想地要在明珠府裏蓋一座遊樂園,好讓自己放假的時候也不至於那麽無聊。現在十四阿哥跟十三阿哥都是忙得腳不沾地,倒讓他時常落了單。他在清朝這裏又沒有其他的好朋友,也懶得老跟十五阿哥那些蘿卜頭們混在一起,所以準備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努力讓自己在清朝的小日子過得美滋滋的。
錫若站在明珠府的後花園裏比劃了很久,最後親自畫了一張藍圖,招過現在已經榮升明珠府二管家的何可樂,讓他從賬房支銀子去籌建。
幾個月以後,何可樂派人送消息進宮給錫若,說是他吩咐的事情已經辦好了。錫若樂顛顛地告假回了府,剛一進門就被院子裏的盛況嚇住了。
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那麽多小蘿卜頭,呼啦啦一下愣是把明珠府的後花園整成了一塊蘿卜地。有的站在秋千上蕩到了半空中,有的則在錫若最喜歡的吊床上拚命地踐踏,還有的些更小的,就騎在錫若讓何可樂派人做的花木馬上,流著哈喇子使勁搖晃。
錫若臉色發白地指著府裏的那群小蘿卜頭,朝何可樂問道:“這幫小東西從哪裏跑出來的?”
何可樂沒想到錫若這麽快就從宮裏跑了回來,隻好摸著腦袋幹笑道:“這些都是各位王爺、貝勒、貝子的世子,或是京裏各位大人的兒孫。隻因奴才在建造您要的遊樂園的時候,不知是誰走漏了風聲,等到這裏建好了以後,就……”
“就什麽?!”錫若被眼前無數個上躥下跳的小蘿卜頭弄得兩眼發昏,一把揪起何可樂厲聲問道。何可樂被他的臉色嚇了一跳,哭喪著臉說道:“就天天都這樣了……”
錫若鬆開揪住何可樂的手,壓著太陽穴坐到了一邊,冷不防身後卻傳來超級降溫的一句,“是我的兒子弘時打聽到你府裏在修好玩東西,非要我帶他過來看看的。想不到一傳十,十傳百,其他家的孩子也都跟著來了。”
錫若僵硬地轉過脖子去,看著身後的人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說道:“四王爺……吉祥。”說著還想爬起來請安,卻被後麵的人止住了。
雍親王胤禛揮退左右的閑雜人等,一掀袍角在錫若的身旁坐了下來,語氣和表情仍舊很疏淡地問道:“為什麽躲我?”
錫若有些別扭地扯了扯嘴角,說道:“奴才一向對四王爺……”
雍親王立刻打斷了他的話,隱約有些怒意地說道:“那些套詞就不要再說了。這些年我聽得還不夠嗎?”
錫若抬起眼皮打量了雍親王一下,心裏琢磨他這是在哪裏吃了排頭,竟又跑自己這裏撒氣來了?他心裏掂量了一下,垂頭道:“可我是真的怕王爺。”
雍親王猛地轉過身來,死死地盯住錫若問道:“你怕我什麽?你連皇上都不怎麽怕,還能怕我要了你的腦袋?或者根本就是你心裏有鬼?”
錫若心道,我心裏是有鬼,有的不就是你這個日後要當皇帝老子的大頭鬼?現在我擺明了是十四阿哥那邊的人,你又明擺著跟你那親弟弟越走越遠。為著這奪嫡的事,兩個親兄弟見麵,倒比外人還冷淡幾分。我要是不怕你,那才真是見鬼了!他滿肚皮的心事說不出口,便隻呆呆地望著眼前的那塊蘿卜地出神。
雍親王見錫若半天不說話,麵色倒是和緩了些,歎了口氣說道:“我今天不是來興師問罪的。隻是這疑問在我心裏放了好幾年了,這陣子你又老躲著我,所以總想要問個清楚。你要是因為你十四爺所以和我疏遠,我也不怪你。隻是提醒你一句,在皇上身邊做事,不管你跟哪個阿哥交好,都不要卷入到皇子們的紛爭當中去,不然說不定哪天就是你的斷頭之日。”
錫若張大了嘴看著雍親王,想不到竟然能從他這裏聽到這番話。他忍不住重新評估起這個早已被自己劃入“心機深沉、盡量繞道”的高危級別的人,難道竟和自己原先所想的不一樣?
雍親王在錫若的目光裏有意無意地閃避了一下,站起身說道:“以後弘時可能還會時不時地來你府上打攪。叨擾了。”
錫若心道,得,合著我當了老康這皇帝家的保姆還不夠,還要接著當下一任皇帝的保姆。不過他覺得雍親王對自己似乎沒有多少敵意,先前對這冷麵王的警戒心也不自覺地消去了幾分,便也起身笑道:“我也是常年不在家的。回頭囑咐何可樂他們好生照料就是了。”心裏卻大歎倒黴。看來真得向老康進言多開發一些清朝少年兒童的娛樂設施了,省得這些蘿卜頭們老來侵占他們家的私人領地。
雍親王背朝著錫若說道:“我早說過,你是個有心的,也有些其他人都沒有的想法,所以盼著你,不要把自己陷進去。但願你明白我的這份心思……”
錫若聽得又是一愣。他在心裏使勁琢磨了幾下,也摸不透這雍親王到底是什麽意思,不禁大歎自己要跟上他這後現代的風格,怕是還需要一番修煉,隻得模模糊糊地應了聲是。
雍親王真跟一尊佛像似的又站在園子裏定了一會,隻是不言聲地看著滿院子歡聲笑語的孩童。
錫若越發覺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正想壯壯膽,拚死問這冷麵王一下,卻見雍親王又轉過身來,一雙深幽的不見底的眼睛裏透出萬年寒潭似的眸光說道:“不管你看見了什麽,又看出來些什麽,隻要你不礙我的事,我就保你全家大小的――平、安!”
最後的“平安”那兩個字,雍親王仿佛是咬著後槽牙說出來的。錫若激靈靈地打了一個寒顫,方才對雍親王的一點放鬆心情頓時煙消雲散。
看來這棵將來的大樹,自己是真的抱不上了。
謁陵
康熙四十八年十二月,錫若跟隨老康來到盛京,拜謁清朝皇室的祖陵。
從康熙三十七第三次東巡起,老康的祭陵活動就改為先祭永陵,再祭福陵和昭陵,時間也縮短為兩天,並親到陪葬墓祭酒。錫若跟著老康在一片大大小小的陵墓中間溜達,又正趕上盛京降下來一場大雪,他雖然凍得臉色發青,卻也覺得這銀裝素裹的天地別有一番情趣。
錫若懷裏揣著當年剛見十四阿哥的時候他塞給自己的銅手爐,一邊陪著康熙慢慢地在雪地裏走著,腦子裏想著的卻是那天雍親王在明珠府裏說過的話,不覺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老康聽見身後的歎氣聲,頗有些奇怪地轉回頭來問道:“真難得見你唉聲歎氣的。遇見什麽麻煩事了?和朕說說。”
錫若陪在康熙身邊日久,益發地對這個千古一帝萌生了親近之意,隻覺得康熙大部分時候都像是一個慈祥睿智的長者,而非一張口就能要了千萬人腦袋的古代皇帝。
錫若不敢照直說自己是在擔心雍親王將來會對自己不利,便隨口說道:“隻是因為來到這裏,遙想肇祖、太祖和太宗當年的事跡,有些感慨罷了。”心裏卻想道,其實他們具體幹過些什麽,自己可是模糊得很。不過老康同誌向來愛痛說他們家的革命家史,不怕他不給自己補課,嘿嘿……
果然老康聽他這麽一說,立刻露出一副“於我心有戚戚焉”的表情,開始大談愛新覺羅氏創業的艱辛。錫若倒是恭恭敬敬地聽著,權當是免費上了一堂曆史課,主講的還是老康師傅,這要擱在二十一世紀的清史研究所裏,還不得被人羨慕死?
老康興致高昂地說了半天,一回頭瞥見錫若正凍得“簌簌”發抖,不禁失笑道:“你這麽個年輕人,怎麽比朕還怕冷?”
錫若抱著胳膊,牙齒上下打架地說道:“奴、奴才第一次到盛京來,不、不習慣!”其實他真正想說的是,在現代冬天到處都是空調暖氣,至不濟也有一個電爐子烤著,哪能凍到這份上啊? 回頭禦膳房也不用預備冰凍耳絲了,直接把他拉過去切絲裝盤兒得了。真TNND凍死人了!
老康看著錫若的樣子,又是好笑,又是憐憫,便命李德全把手裏捧著的、原本是預備著給自己穿上的那件厚貂裘,蓋到了錫若的身上。錫若被那件暖洋洋的貂裘一裹,差點沒感動得大叫“老康同誌萬歲”起來。
老康被錫若那副感激涕零的樣子逗得笑了起來,又同他說了幾句閑話,聽錫若說起他家那個遊樂園裏亂糟糟的情形,忍不住又笑了一場,卻相當不厚道地拒絕了他把蘿卜頭都引進紫禁城來的企圖。錫若有些沮喪地轉開頭,卻看見前不久被老康罷免了的大學士馬齊領著幾個黃頭發、藍眼睛的老外向這邊走來,不覺站住了。
錫若清楚地記得,這一年春天的時候,馬齊因為私下串聯群臣保舉八阿哥為太子的事情,被老康下令拘禁,諸王大臣甚至議馬齊當斬,雖說過後老康又說冤枉了他,把馬齊放了出來,可是沒想到這麽快,馬齊就又回到了老康的身邊,協助處理政務。看來這個胡子花白的前大學士還真有兩把刷子。
幾個藍眼睛的老外來到老康跟前,其中的一個操著半生不熟的漢語說,他是俄羅斯的XX侯爵,希望大清國皇帝陛下遵照兩國先前締結的《尼布楚條約》和《恰克圖條約》,準許兩國商人在市圈裏自由貿易往來。
因為那俄國人的名字實在太長,那老外又說得含混不清,所以錫若一時也沒聽明白,但是他說的要和大清朝展開互市(邊境貿易),錫若卻聽得一清二楚,立馬兒想起北京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那幫倒爺來了,心裏不禁暗笑,想道原來“倒爺”的曆史這麽悠久了。
等馬齊和幾個老外走後,錫若見老康心緒尚好,便笑嘻嘻地說道:“我聽說老毛子那兒的冬天比盛京還冷,也不知道他們怎麽熬過來的。”
老康嘴角含笑地說道:“昔日羅刹國侵據我大清疆土,我師困之於雅克薩城,本可立時剿滅,但是朕不忍加誅,反倒接受了他們議和的請求。你知道是為什麽嗎?”
錫若偏頭想了想,問道:“難道是為了和他們做生意?”
老康嗬嗬一笑道:“這也是一方麵,但卻不是朕主要的用意。我天朝泱泱大國,地大物博,原本也不必指望從邊貿互市裏得到多少實惠。但是羅刹人悍野頑強,大清軍隊雖然在雅克薩之戰裏取勝,但是傷亡同樣不清,再加上你剛才說的,羅刹國地處高寒荒原,即便真的攻打下來也不易駐守。現在黃河連年泛濫,國庫空虛,從財政上來說,再和羅刹國開戰也對我大清國不利……”
錫若默默地聽著,心裏對老康的敬佩之情不覺又增加了幾分。這位勤政愛民的皇帝,一直到老年,還在兢兢業業地為國事操勞憂慮,宵衣旰食,偏偏他這二十幾個兒子裏頭,才能出眾者固然不乏其人,卻大都忙於爭位奪嫡的“大業”,也難怪這位千古一帝晚年的心境,竟會如此淒涼了。
錫若想起太子被廢之後,老康曾經痛心疾首地對自己說道:“天底下又有哪家的兒子,會對父親的重病,兄弟的夭折毫無哀戚之情。這就是朕的太子!朕親自挑選,一手栽培了三十餘年的太子!”
錫若緊了緊身上的貂裘,不願意順著這個話題說下去,就朝老康笑道:“和老毛子在雅克薩打仗的事情,奴才也聽說過。皇上采取的是恩威並用、剿撫兼施的方略,先對老毛子嚴辭警告,警告無效後,才發兵反擊。反擊時采取先掃外圍,然後水陸並進,三麵包圍,一麵堵截,斷其外援的戰法,迫使老毛子困守孤城,最後攻克之。”
這原是錫若從老爸留下的那一櫃子藏書裏看來的,現在說出來倒是絲毫不爽,想了想,他又順手拍了老康一記馬屁,說道:“皇上遠在千裏之外,卻運籌帷幄料敵機先,奴才實在佩服得緊。”這倒也不全是假話。
中俄的這段戰史,《鹿鼎記》裏也曾經提到過,隻是老康不像書裏寫的那樣曾經親臨前線指揮,而是坐鎮在後方運籌帷幄。隻不過錫若沒有說出口的是,當時駐守雅克薩的俄軍僅數百人,而彭春和薩布素兩次出征雅克薩,第一次帶兵約三千人,第二次帶兵兩千餘人,兵力眾寡及遠近勞逸之勢一目了然,然而圍攻數月竟不能全殲或攻取,中俄兩國誰槍械精良,練兵有方自不待言。
錫若曾經不止一次向老康提起,西方落後於大清國的地方固然不少,可是他們的發展卻非常快,在很多實用科學技術的開發上甚至已經領先於東方。如果先進的西方科技僅深藏於內廷,於國計民生又有何益?
隻可惜說歸說,老康照舊囑咐錫若國學才是根本,要他好好研讀聖人的經典,做個文武全才。這個錫若倒也沒有什麽異議,隻是在他看來,老康對孔孟程朱那一套的迷戀與提倡幾乎超過任何漢人皇帝。他不但追加孔子的尊號,親自去曲阜朝聖,首開經筵製度;而且重新啟用明末聲譽已經敗壞的理學等等,對於漢族封建文化核心的儒家思想是兼收並蓄,連糟粕也一並吸收了進來,甚至還開創了年年表旌殉節守誌的“節婦”、給銀建坊的常例。
對於這些東西,作為二十一世紀新新人類的錫若自然頗不以為然,所以他在上書房裏的功課總是不上不下,讓親自指點他念書的老康徒呼奈何。錫若卻暗想道,反正我說的話你也好些聽不進去,大家正好扯平,便又樂顛顛地繼續他在大清朝的胡混生活。
老康痛說一番革命家史下來,似乎心緒好了不少,瞥眼看見錫若又是一臉跑神的表情,忍不住拍了他的腦袋一記,斥道:“朕說話,你怎麽總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的?”
錫若哆嗦了一下,連忙陪笑著說道:“奴才方才是在回想雅克薩之戰的情形,故而走了神。”可不敢說自己是在肚子裏拚命地腹誹老康。
老康看著錫若點了點頭,說道:“看來沒白送你去豐台大營裏曆練一回,倒是長了些心思。”
錫若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緊跟著卻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老康見他實在凍得不行,轉頭朝四周看了看之後,朝李德全說道:“起駕回宮吧。”
“富貴閑人”
這時距離錫若從明珠府後花園的池塘裏被撈上來,已經過去了整整十年。他幾乎和二十一世紀時的那個自己一樣大了。他盡力不讓自己去想另一個時空裏的事情,就隻當眼前的是黃粱一夢,夢醒了說不定就又回到了他熟悉的二十一世紀,又看見了拿著雞毛撣子追著他打的老媽,和提著自己耳朵要他劃拉大字的爺爺……
錫若正坐在乾清宮後麵發呆,冷不丁他的耳朵卻被一個人拎了起來。他一邊“哎喲哎喲”地叫喚著,一邊使勁地扭過腦袋去看誰在跟自己開玩笑,然後並不太意外地看見了十四阿哥一臉的壞笑。
見錫若皺著眉頭告饒,十四阿哥這才放開了手,挨著他坐下以後說道:“聽說你在盛京病了。我在外頭辦差,沒顧得上派人問候你一聲。如今都大好了吧?”
錫若一邊撫著耳朵,一邊看著十四阿哥笑道:“不過是傷風感冒而已,老早就好了。隻可惜錯過了去五台山的機會。”他見十四阿哥幾個月不見,眉眼間又成熟幹練了不少,心裏又是高興,又不禁歎息了一聲。
十四阿哥倒也沒有躲避錫若的視線,反倒迎著他的目光問道:“你剛才又在發什麽呆?難道是又在為哪家的姑娘懷春?”
錫若伸手搗了十四阿哥一下,笑罵道:“春你個頭!明明你幾個兒子都那麽大了,女兒也造出來好幾個,卻跑來取笑我?我哪有你老人家的龍馬精神?”
十四阿哥聽見錫若的話,卻不像以前那樣惱羞成怒地來打他,反倒撣了撣自己的袍角說道:“在我這個歲數,有幾個兒子跟女兒有什麽稀奇的?你這樣的才真是少見呢。”
錫若聽得一愣,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說道:“我這不是父母雙亡,守孝三年麽……”心裏卻拚命叫道,老媽你可別罵我!你在二十一世紀一定長命百歲,身體倍兒棒,吃嘛嘛香!
兩個人又一時無話,便隻靜靜地坐在乾清宮後麵的石階上,任憑早春的太陽暖洋洋地曬在自己身上。
過了一會,錫若低聲問道:“你是不是有事想問我?”
十四阿哥臉上現出煩躁的神情說道:“我不問你!”
錫若緊了緊嘴唇,長身而起道:“十四,有你這句話,我沒白來這裏一趟。”
十四阿哥仰起頭,眯縫著眼睛看了錫若一會,嘴邊卻露出一個笑容來。這笑容讓錫若覺得自己一下子就看見了小時候的十四,忍不住也跟著笑了起來,還捶了十四阿哥一下。十四阿哥一把揪住他想要反打,卻聽見錫若用隻有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說道:“蕭永藻。”
十四阿哥眼皮子一動,臉上卻仍舊是剛才那種玩笑的神情,使勁地胡擼了錫若的腦袋兩下,這才笑著去了。錫若看著他遠去的背影,臉上的笑容卻漸漸有些發苦。
沒過幾天吏部尚書徐潮乞休,康熙允之。兩個月以後,康熙調蕭永藻為吏部尚書,王掞為兵部尚書。
錫若整天隻是在康熙身邊當他的侍衛,似乎對外界的事情毫不關心,因此隆科多談笑起來的時候,倒他被說自己是個“富貴閑人”。
錫若不禁有些哭笑不得。要說“富”嘛,他現在守著明珠府的一份家產和自己打工數年攢下來的家當,勉強算得上小富;“貴”嘛,禦前一等侍衛,說貴不貴,說賤也不賤,總之就是個四處向人磕頭,也四處有人向自己磕頭的三品官兒;至於“閑人”二字,要以二十一世紀的眼光來衡量,他這份工作屬於工作時間超長,而且還沒有固定加班費的那種,不過平常的獎金、津貼跟外快倒是不少,工作強度視老康同誌的心情而不等。忙起來的時候可能幾天都睡不著一個囫圇覺,要陪著老康東奔西跑地視察見人,閑起來的時候又可能天天陪著老康公費旅遊,一天到晚也不用幹什麽正經事。
想來想去,錫若得出一結論:“富貴閑人”這四個字,自己都挨得上邊,可是哪一個又都挨得不夠緊,再加上時不時地還要擔驚受怕,或者被什麽大人物恐嚇一下,所以小日子充其量過得隻是一般滋潤,剛剛邁入小康社會而已,距離實現老康社會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
想到這裏,錫若簡直恨不能跳起來大吼兩句,“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不過鑒於他還不想被當作精神失常的人調離禦前的工作崗位,所以隻得作罷。
十四阿哥自從那天以後,就再也沒有在錫若麵前流露過他想要走這條路子、獲得第一手情報的意圖。錫若不知道他是出於何種考慮,內心裏卻本能地希望他還是自己熟悉的那個十四,而不是有更多、更複雜的心思在裏頭。因為他已經發現,一旦十四阿哥真的開口要自己幫忙,他根本就沒有辦法拒絕。
好在自己向十四阿哥透露下任吏部尚書人選的事,在錫若眼裏簡直無所不知的老康似乎並不知情。也不知道是十四阿哥他們的保密工作做得好,還是錫若自己人品好,還是老康他……
俗話說做賊心虛,自打給十四阿哥唯一一次透過消息以後,錫若緊張得幾宿沒睡好,一看見老康同誌的腿肚子就不由自主地有些轉筋,忍不住大罵自己沒出息,距離小寶哥在小玄子麵前吹牛皮都不用打草稿的功夫,實在差得太遠。
直到蕭永藻的調令下來,錫若確定老康同誌不會讓自己上午門報道以後,一顆心才慢慢地落回了原處,卻不禁大歎自己根本就不是塊當間諜的料,十四阿哥當年說壓根就不指望自己保駕護航的話,如今看起來竟不像是純粹的玩笑了。
五月的時候,老康同誌又帶上一家老小,前呼後擁地奔熱河行宮避暑去了。錫若發覺老康其實是個生活超級有規律的人,每年什麽時候該幹什麽事,都跟心裏有本老皇曆似的,而且能不改動就盡量不該動。不過今年的避暑活動除了例行的行圍打獵和拉攏一下蒙古王公以外,日程上還多出了一項,那就是到黑龍江和吉林去閱兵。
錫若一聽說老康要去那兩個地方,恨不能舉雙手雙腳讚成,外帶頌揚老康同誌的英明。這可比待在草原上、成天被大蚊子招呼舒服多了!立刻狗腿地撲到老康身前,強烈要求他帶上自己這個“滿洲第一勇士鐵拐李”去壯壯軍威。
老康原本就有意帶錫若去軍營裏見識見識,見他這般迫切之後,反倒動了逗逗他的心思,便故意板著臉問道:“如果軍隊裏的人不服氣你這個‘滿洲第一勇士’的頭銜、要找你比試的話,你可不許給朕丟臉!”
錫若下意識地咽了口口水,過後卻使勁地拍著胸脯答應了,倒教深知他脾性的老康很是驚訝。不過在一番威逼恐嚇之後,錫若終於吐露了自己心裏的小九九:原來他準備一到那兒就裝拉肚子,這樣就可以名正言順地不接任何人的挑戰了……
老康被錫若的奇思妙想噎得說出話來,過了一會終於想起要維護一下大清皇帝陛下的尊嚴,強忍著笑意讓李德全把錫若趕了出去。幾天以後康熙起駕去東北,卻還是帶上了錫若,隻不過強令他帶上了一堆防治拉肚子的藥……
古董
要說這大清朝的閱兵儀式,錫若陪著十四阿哥在豐台大營裏頭曆練的時候,已經看過了不知多少次,所以絲毫也不覺得新鮮。真正讓他覺得新鮮的,是看見了當年清軍在雅克薩之戰當中繳獲的俄軍槍炮和其他的俄羅斯那邊的玩意兒。
康熙見錫若對那些俄羅斯的火器愛不釋手,便由得他在裏頭挑選了幾把短槍帶回去。錫若大喜過望地謝了老康,心裏想的卻是這可都是值錢的古董啊,留起來以後一定會升值的……
除了老康送的短槍,錫若此行還有一個意外收獲,那就是在俄軍的戰利品裏發現了一枚金剛鑽的戒指。他在請示了老康同誌以後,把這枚鑽石戒指也揣進了自己的腰包,心裏想的卻是將來正式向福琳求婚的時候,可以拿出來一用。
錫若本來想在東北這塊涼快又能淘寶的地方多磨蹭幾天,不想老康急匆匆地又要趕回熱河去,還命令他那一堆兒子齊刷刷地去行宮門口歡迎他們的皇奶奶來熱河避暑。
錫若老早就打聽到,老康遵奉的這位皇太後,其實並不是他的親生母親,而且這位科爾沁貝勒綽爾濟的女兒還險些因為董鄂妃的緣故,被康熙的老爹順治帝廢掉了。
不過這位老太太顯然是個有後福的,在順治帝死後,老康同誌就非常有愛心的把她和自己的生母佟佳氏都尊為了皇太後。後來又因為佟佳氏在康熙二年就崩了,所以老康同誌便一心一意地把這位博爾濟吉特氏的太後當作了自己的母親來孝敬。今年又剛好趕上老太太七十大壽,也難怪老康同誌會格外地鄭重其事了。
錫若因為要在老康身邊當值的緣故,所以並沒有跟著那群皇阿哥們去夾道歡迎他們的奶奶。他並不是第一回見著這位老太後,隻不過平日裏謁見她的次數也屈指可數。當他看見皇太後由一群皇子們簇擁著出現在行宮內部時,忍不住睜大了眼睛看過去,看過之後心裏卻不由得脫口讚了一句:這位老太太真不愧是大清朝一國寶級的古董!
隻見老太後雖已年近古稀,一頭青絲也早已變成了銀發,卻依舊康健得很,走起路來都不怎麽要人攙扶的,看見那一群大大小小的孫子和重孫時,也是滿臉的笑,樣子看起來倒是出奇地和氣,真像是一位兒孫滿堂的幸福祖母。
老康見錫若目不轉睛地盯著老太後看,不禁失笑道:“你沒有見過皇太後麽?竟這樣盯著她老人家看?沒規矩!”
錫若聞言一縮脖子,又老老實實地在康熙身後站好。這時老太後已經搭著小太監的手走了過來,聽見來看這一句卻笑道:“這是皇上身邊的納蘭侍衛吧?我老聽宮裏的格格們說起,這回才得機會近看一下。孩子過來,讓哀家仔細瞧瞧。”說著竟真的朝錫若招了招手。
錫若連忙幾步踮到了老太後身前,卻被她專注打量的目光弄得渾身不自在,心裏不禁哀嚎道,這可真是現世報!自己剛說她像古董,她就把自己當成拍賣品一樣來鑒賞了。可見話不能亂說,就算是腹誹也會遭報應的……
老太後一邊看一邊點頭,末了居然還伸出手來摸了摸錫若的胳膊,那樣子活像是在檢驗牲口的肉長得瓷實不瓷實一樣。錫若裝作沒有看見對麵那撥皇阿哥臉上忍笑忍得猙獰的表情,索性挺直了腰杆兒任由老太太檢視,隻差沒說一句“您瞧這肉還行?”了。
老太後仔仔細細地把錫若檢視了一遍,最後朝老康點頭說出了她的結論,“這孩子不錯!”
老康向老太後笑道:“皇額娘說的是。兒子準備等他守孝期三年過了,就把十六格格指給他。”
“還是個孝子!”老太後看向錫若的眼光越發地喜歡,連連道,“配得過我那孫女兒!配得過!”
老康見太後喜歡,自己心裏也跟著高興,便命錫若陪著老太後在行宮裏轉轉。錫若心裏叫苦連天,臉上卻一點也不敢帶出來,隻得恭恭敬敬亦步亦趨地跟在太後身邊,一天下來腰都差點彎折了。
“伺候完老子伺候兒子,現在剛才連人家的老娘都伺候上了,我還真是個萬年打工仔的命……”回到自己的住處以後,錫若仰頭往床上一倒就開始喃喃自語了起來。
“聽起來這人人眼裏的大恩寵,到你這兒竟成了份苦差啊。”
門口突然傳來的聲音讓錫若嚇了一跳。他猛地坐起來一看,卻露出又驚又喜的表情說道:“十三爺!”
十三阿哥滿臉笑意地走了過來,嘴裏卻繼續調侃道:“不如我去稟了皇上,打發你去浣衣局洗衣服算了。”
錫若笑嘻嘻地捧了一杯茶給十三阿哥,自己在他旁邊坐下說道:“我一大老爺們,跑那女人堆裏去做什麽?倒不如打發我去給十三爺喂馬。”
十三阿哥接過錫若手裏的茶,又覷著他笑道:“你如今難道不是在女人堆裏打滾兒麽?如今外頭都有傳聞啦,說是納蘭家的四公子,是紫禁城裏最風流的人物。”
錫若嚇得差點沒從凳子上摔了下去,連忙伸手攀住桌簷說道:“我雖然成天在後宮裏頭轉悠,可是真的什麽壞事都沒幹過。天地良心,請十三爺明鑒!”
十三阿哥拿起茶碗蓋撥了撥,垂下眼簾說道:“哦?什麽壞事都沒幹過?那敢情好。”
錫若心裏一顫,連忙轉開話題說道:“十三爺這是從哪裏來?我陪皇上去東北閱兵,也沒見著你。原以為在那裏就能和你敘敘了呢。”
十三阿哥放下茶碗,凝神道:“我們得有一年多沒見過麵了吧?”
錫若點頭道:“從去年十三爺給我慶生那次過後,就一直沒碰麵了。”
十三阿哥點點頭又說道:“我聽說我四哥去你府上找過你?”
錫若心裏不免一驚,連忙說道:“是我閑得無聊在家裏蓋了座遊樂園,不想把四王爺家的三阿哥招過來了。”
十三阿哥嗬嗬一笑說道:“這事兒我也聽說了。聽說你那裏變成了保育堂,滿院子的小孩兒在跑。”
錫若摸著剛剛剃光的腦門笑道:“本來是準備給自己玩兒的。這下可好,全為大清國的小阿哥們作貢獻了。”
十三阿哥聽得拊掌大笑道:“回頭讓他們都給你交保育費!”
錫若聽得眼睛一亮,伸手在桌子上拍了一下說道:“這主意不錯!”
十三阿哥又和錫若玩笑了幾句,最後站起身來說道:“還是和你聊天最開心。”
錫若也跟著站了起來,卻笑道:“那就常來。”
十三阿哥眼神一閃說道:“你不怕有人說閑話?”
錫若故意“哈哈”地大笑了兩聲,斜眼看著十三阿哥說道:“兩個大男人,青天白日的還能幹什麽?誰愛說就讓他們說去好了!”
“好,痛快!”十三阿哥使勁地拍了一下錫若的肩膀,笑道,“爺沒交錯你這個朋友!”
“十三爺抬愛了。”錫若斂容道,“十三爺常年在外為朝廷奔波,還請自己多保重。”
十三阿哥也止了笑,定定地看了錫若一眼說道:“你的話,爺記下了。你自己也多保重!你放心,隻要皇上護著你,就沒人敢動你!”
錫若聽得心裏一陣苦澀,臉上卻仍舊扯出來一個笑容說道:“十三爺放心,我都明白的。大不了……大不了還往我家後花園裏的那個池塘一跳唄。”
錫若的本意是自己還可以試著穿回二十一世紀去,這也是他時常用來安慰自己的一句話。不想十三阿哥一聽見這話,卻立刻變了臉色,用力搖晃著他的肩膀說道:“你可千萬別犯糊塗!你別怕,隻要你不犯上作亂,爺都保你!”
錫若被十三阿哥搖得眼睛發花,連忙捉住他的手笑道:“我不過胡說一句,哪能就真跳了?我連媳婦兒都還沒娶上,可舍不得死呢!”
十三阿哥的神情這才放鬆了下來。他又看了錫若幾眼,重重地一拍錫若的肩膀,自己出門去了。
紫禁城新任老大
康熙五十年三月,諸王大臣因為康熙的萬壽節,所以請他給自己上個尊號。據說這已經是從平吳三桂以來,他們第四次提出這請求了。不過老康到最後也沒答應,在錫若眼中看來,老康還是一個非常謙虛謹慎的老同誌,一點也不像他孫子乾隆那樣,有事沒事就表揚自己幾句,還讓周圍的人也跟著寫幾首馬屁詩。
康熙生日不肯上尊號,可是錫若的生日卻照舊風風火火地過。去年因為十四阿哥和十三阿哥都在外頭辦差,他也沒什麽心思慶祝,所以稀裏糊塗地就過了。今年趕上他交情最好的兩個阿哥都在北京,所以老早就開始商量今年要怎麽慶祝慶祝他二十二歲的生日。
十四阿哥和十三阿哥的疏遠,錫若看在眼裏,卻也不肯點破。為了這個,十四阿哥不止一次地說他長不大,錫若也就由得他說,仍舊不願意疏遠了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
和這些皇子們不一樣,錫若雖然穿到清朝來已經十年多,對那個高高在上的皇位和出將拜相的古大臣生活理念一點興趣都沒有,也自認不是那塊料。他隻想將來帶著聶小青,把他們的小日子過好。如果真的回不去二十一世紀了,妻妾成群雖然不指望,兒孫滿堂聽起來倒是很不錯,反正這裏超生也不會有人罰款,說不定老康還會給點讚助……
就在錫若蹲在乾清宮後麵的台階上,一門心思地勾畫他未來宏偉的造人計劃時,冷不防後背上又被人拍了一下。他嚇了一跳回過身來,卻見十五阿哥對著自己嘻嘻地笑,問道:“聽說明天是你生日?”
錫若愣了一下問道:“你怎麽知道了?”往年他特意不告訴這些皇家小蘿卜頭們自己的生日,是怕好好一個生日聚會又被這些小祖宗們給毀了。從十五阿哥以下的這幾個小阿哥搗起蛋來,比起當年錫若和十四阿哥聯手還有過之而無不及,在宮裏頭那是誰見誰頭大。偏偏所有人還都眾口一詞地說是錫若把他們給帶壞了,真是六月天飛白雪,比竇娥還冤!
十五阿哥見錫若一臉被嚇住的表情,笑得越發得意地說道:“我聽見十四哥跟八哥他們商量送你東西、鬧你的壽宴呢。”
“八爺也要去?!”錫若“噌”地一下從地上站了起來,圓睜著他的桃花眼問道:“除了八爺,還有誰說要去?”
十五阿哥故意偏開臉,裝模做樣地想了一會之後,見錫若一副“求求你了,小祖宗”的表情,這才痛快地說道:“說是九哥、十哥、十三哥都去!我跟十六弟、十七弟商量了一下,也決定等那天放學了以後就殺過去。”說著還把右手往下一切,比出一個“殺”的動作。
錫若又好氣又好笑地敲了十五阿哥的腦袋一下,說道:“殺你個頭!我看你連雞都不會殺吧?”
十五阿哥立刻漲紅了臉,反駁道:“誰說的?我這幾年行圍,那一次空手而歸過?!”
錫若見十五阿哥真的惱了,連忙安慰道:“好了好了,不過開個玩笑,你就急成這樣。回頭讓別人看見,還以為我又怎麽欺負你了。你那回向密嬪娘娘告我的狀,害得我被皇上罰抄了整整五部金剛經,給你額娘送過去賠罪。”
十五阿哥立刻神氣活現地揚起頭說道:“誰讓你騙我說那個杭州出產的椒鹽五香胡桃是不用剝殼的?害得我差點沒崩掉兩顆大牙!”
錫若想起那次誆十五阿哥吃小胡桃的事,不禁又笑了起來。那次他陪著康熙南巡回來,給十五阿哥幾個小哥倆帶了不少杭州特產的小胡桃,因見他們饞得直流口水、又等不及找核桃鉗子來的樣子,就騙他們說這胡桃皮兒薄,隻要使勁一咬就開。結果十五阿哥真就拿起一顆咬了下去,還偏巧趕上一顆沒開過口的,結果差點沒把兩顆小虎牙咬了下來。
為了這事,十五阿哥的額娘密嬪直接跑到了老康那裏去告狀,要不是十五阿哥求情,沒準老康還真會重罰錫若一把。好在十五阿哥還念著兩個人平常的交情,一看事情鬧得大了,連忙說是自己嘴饞鬧的,牙也沒什麽大事,這才讓錫若抄了幾部《金剛經》了事。
十五阿哥見錫若隻是笑,知道他又想起了吃小核桃的事,便使勁掐了他一把,滿意地聽見他痛呼了一聲之後,才拍拍手說道:“你就等著接我們哥兒幾個的大駕吧。”言語間儼然已是紫禁城裏蘿卜頭們的新任老大。
錫若狠狠地剜了十五阿哥一眼,揉著胳膊說道:“小丫頭片子才喜歡掐人呢!”
十五阿哥原本要生氣,眼珠子轉了轉卻說道:“想來是你被我十六妹掐怕了,所以格外怕這手兒?”
錫若恨不能一巴掌把這個自己親手調教出來的小蘿卜頭拍到金水河裏去。十五阿哥卻隻是賊笑著走遠了,一直走到拐彎的地方還不忘回過頭來朝錫若揮手,大喊道:“別忘了給我們預備小核桃!”
錫若拉高了袖子看了看胳膊上被十五阿哥掐中的地方,發覺那裏已經紫了起來,忍不住“詛咒”道:“吃,吃!最好多崩掉你兩顆大牙!”
“喲,這是誰又招得皇上跟前的第一紅人兒不舒坦了?”
酸不啦嘰的語調,不用回頭,錫若也知道是財神九來了。他回過頭看著這位北京城裏真正的財神爺,麵皮上抖出一個笑來說道:“九爺哪兒的話?在皇上跟前我算哪根兒蔥啊?給九爺請安。爺吉祥!”
九阿哥胤禟仍舊是一張清水鴨蛋、細眉細目的臉,也不知道那麽多油水都吃到哪裏去了,聞言伸手虛扶了錫若一下,仍舊輕飄飄地笑道:“你也不用謙虛了。你這一個尋常生日,倒讓我們哥兒幾個都忙著給你找壽禮。我八哥說了,往年他總不得空到你府上去賀壽,又一直聽說你跟老十四他們幾個花樣不少,今年好容易空下來了,無論如何也要拉上我跟十爺去看看熱鬧。到時候隻怕你府裏的阿哥,比你老爺子做壽的時候還多。瞧瞧你這張麵子!”
錫若被九阿哥這一番連吹捧帶調侃的話說得一句話也回不出來,隻好摸著腦袋笑道:“怨不得人都說九爺這張嘴,簡直比百靈鳥兒還巧。奴才往常也常被人說油嘴滑舌,跟九爺一比,倒像是舌頭被人給鉸了去!”
胤禟聽得挑眉而笑道:“你不用拍爺的馬屁。爺的嘴再巧,也趕不上你會挑時候兒。”說著又伸手撣了撣錫若的肩膀,狀似無意地說道:“好小子。這幾年你倒越發地出息了,可不要忘了我八哥對你的提攜照料。沒有他,你也到不了今天。”
錫若聽得心裏一沉,麵上卻若無其事地說道:“九爺放心。八爺的照料,奴才沒齒難忘。”
胤禟卻又偏頭看了錫若兩眼,目光轉為深沉地說道:“你心裏頭也得有這話才好。上回爺看你在八爺生病時的樣子,不像是裝出來的。爺也就信了八爺說你的話:錫若是個有情有義的。你可不要讓你八爺九爺看走了眼。”
錫若心裏苦笑道,得,又是一個來打預防針的,便也仿著胤禟輕飄飄地笑道:“九爺放心。我若是負了八爺,不用九爺動手,十四爺就會替他八哥報仇了。”
胤禟覷了錫若半晌,卻搖頭道:“我看未必。”
錫若不敢順著這個話題說下去,連忙又和九阿哥扯了些別的閑話。他知道九阿哥喜歡養鳥,連忙把他從別人那裏套來的鳥經搬出來救急。九阿哥焉能不知他的心思?跟錫若胡扯了兩句以後,也就笑笑去了。
三月三
到了三月初三這天,錫若府裏果真和九阿哥所料的那樣,比明珠老爺子過生辰的時候還熱鬧。隻不過這一次的熱鬧大部分都不是被長袍馬褂翎頂輝煌的官員們撐起來的,而是來了一大堆的龍子風孫和各處王公大臣們家裏的小蘿卜頭,顯然是想借機再在錫若府裏“大鬧天宮”一把。
揆敘被一屋子的黃帶子晃得眼睛都花了,也笑得合不攏嘴。錫若早就見慣了他這副德性,也懶得搭理,由得他去對付那些自己不想招待的蘿卜頭和他們的隨從,自己卻拉了十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在後院裏說話。
過了一會,八、九、十阿哥三人也聯袂而來。錫若隻好又跑到前院來“歡迎歡迎,熱烈歡迎”一把,不過在見到八阿哥時,也真有幾分高興,連著叫了好幾聲老大,逗得八阿哥也是滿臉笑意盈盈。
錫若把八、九、十幾個阿哥領到後院,卻見十四阿哥和十三阿哥正仰頭看著天上,不由得也抬眼看了上去,結果卻驚訝無比地在天空上發現了一隻熱氣球,上麵飄下來的那根緞帶,用聶小青獨門的鬼畫符寫著,“又大了一歲,你要乖一點哦,小席子。”
錫若嘴角抽搐了一下,幾步走過去揪住也在仰頭傻看的何可樂問道:“這是誰送來的?”
還沒等何可樂發話,一個穿著長袍馬褂、帶著一頂紅緞結頂瓜皮小帽的人就從十三阿哥身後繞了出來,用一柄扇子骨戳著錫若的胸口問道:“本少爺親自送來的。你不喜歡?”
錫若看著那個人愣了一下,半天說不出話來。
後麵的十阿哥卻早已叫了出來,“十六妹,你怎麽會在這兒?還有你這是什麽打扮?不倫不類的。”一旁的九阿哥連忙捅了十阿哥一下,卻轉頭向八阿哥說道:“八哥,看來我們來得不巧了。打攪了人家小兩口兒幽會。”
八阿哥卻看著福琳輕輕地搖了搖頭,說了一句,“胡鬧。”
錫若在福琳的眼睛裏,分明地看見了她想要飛撲過來把八阿哥壓倒的森森狼意,連忙一閃身攔在了八阿哥身前,同時用目光警告道:不許爬牆!尤其不許當著我的麵爬牆!
福琳領會了錫若目光裏的威懾之意,扁扁嘴又把目光移向了九阿哥,竟把後者看得忍不住哆嗦一下,下意識地把十阿哥拉過來,擋在了自己的身前。
錫若目光又是一寒,居然把福琳也看得哆嗦了一下。
十五阿哥剛好在這時候撞了進來,一邊走還一邊笑著對身後的人說道:“今兒個要好好地鬧他一鬧!”他抬眼一見這滿院子的詭異氣氛,立刻止住了腳步,呆呆地問道:“你們……這是怎麽了?”
福琳轉過臉,朝十五阿哥嫣然一笑道:“十五哥,你好啊。”結果十五阿哥在看見她的時候,卻像是活見鬼了一樣,竟往後退了一大步,剛好一腳踩在十六阿哥胤祿腳上,疼得他立刻“嗷”地大叫了一聲。
“你、你怎麽在這兒?”十五阿哥看著福琳結結巴巴地說道,臉上仍舊是一副“你別過來”的表情。
錫若覺得又是詫異又是好笑,下意識地朝十四阿哥望去,卻見他搖搖頭表示自己毫不知情。錫若又朝十三阿哥看去,十三阿哥兩手一攤,表示他也不知道怎麽回事。不過十五阿哥接下來做的那個動作,卻讓他們三個人都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十五阿哥死死地盯著福琳,見她突然朝自己這邊跨過來一步,猛地伸出兩手緊緊抓住自己的褲頭,下一刻竟掉頭沒命地狂奔而去。可憐的十六阿哥在一片混亂當中又被他狠狠地踩了一腳,已是疼得連叫喚的力氣都沒了。
“咳……”現場最年長的八阿哥輕咳了一聲,代表群眾問出了疑問,“這又是怎麽回事?”
錫若和十四、十三兩個阿哥互相看了一眼,都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看向了福琳。福琳在數道灼人目光的炙烤下,“唰”地一聲攤開了折扇,搖頭晃腦地說道:“孟聖人有雲,食色性也……”
八阿哥立刻打斷福琳的話說道:“這句話雖然出自《孟子?告子上》,卻不是孟子說的,而是告子對孟子的‘人性善’觀點很不滿意,就找上門與孟子辯論。在兩人辯論的過程中告子說了句‘食色,性也’,所以不是孟聖人說的。”
福琳被八阿哥說得麵上一紅,手裏的折扇也不自覺地收了起來。可是八阿哥竟不肯放過她,慢慢踱到福琳身前,又說道:“皇阿瑪既然已經公開宣布了你和錫若的婚事,你就該好好學一學為妻之道。就算不為你自己的臉麵,也要顧慮到錫若和大清皇室的臉麵。我聽說你現在還跟小時候那樣,時常幹些出格的事情。難道你也想變成史書上那些荒唐的公主嗎?”
錫若見福琳被八阿哥說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心中不忍,便上前去拉開了福琳,放軟了聲音說道:“你特地來看我,我很高興。謝謝你送的禮物,我也很喜歡。”
福琳抬起頭看著錫若,目光裏有感激,也有感動,便重重地握了一下錫若的手,朝八阿哥等人蹲身福了一福,朗聲道:“今日是小妹造次了,倒叫各位兄長們看了笑話。小妹這就回去好好研讀《女誡》、《內訓》、《女論語》、《女範捷錄》,一定做一個大清朝的模範格格,讓大清皇室和各位兄長顏上有光。八哥,這裏您最大,您說福琳可以告退了嗎?”
八阿哥有些驚異地看了福琳一眼,最後卻什麽也沒有說,隻是朝福琳揮了揮手。福琳立刻起身便走。錫若幾步追了上去,嘴裏說道:“我送送格格。”
九阿哥看著錫若的背影說道:“我看他以後會被十六妹吃得死死的。”
八阿哥聞言,眉頭卻皺了起來,淡淡道:“管這些閑事做什麽?今天兄弟們來了不少,我們也趁這個機會多見見吧。”
十四阿哥卻蹭了過來說道:“十六妹性子雖烈,錫若卻也是個綿裏藏針的,未必真會被她降住。”
九阿哥瞟了十四阿哥一眼,卻笑道:“是你不願意他被降住吧?照眼下這架勢看來,錫若要是真和十六妹成了親,以後要出來多半就難了。你豈不是少了一個稱心如意的……”他用眼角瞥了一眼十四阿哥的臉色,仍舊維持著剛才的笑容說道:“跟班?”
十四阿哥臉色果然有些微變。八阿哥卻拍了拍九阿哥的肩膀說道:“九弟,你又和十四弟開玩笑了。”
九阿哥也不接腔,自己回身攬了十六阿哥和十七阿哥兩個,嘴裏說道:“說來說去,還是自家兄弟最親。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這話真真是說得半點兒不錯,九哥也是最近才真正領悟到這一點呢。嗬嗬……”說笑間漸漸去得遠了。八阿哥微歎了口氣,拉上一臉莫名其妙表情的十阿哥,也跟在九阿哥身後出去了。
十四阿哥在原地看著九阿哥的背影,卻拗緊了嘴不吭聲。錫若送完福琳回來見他這番表情,不覺奇怪地問道:“誰又招你了?”
十四阿哥重重地“哼”了一聲,讓錫若越發覺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時一直沒有作聲的十三阿哥卻走了過來說道:“壽宴要開席了,今天少了你這個壽星可不行。有什麽話以後再問吧。”說著又向十四阿哥使了個眼色。
十四阿哥臉色稍緩,點頭道:“十三哥說的是。我們這就過去吧。”說罷率先朝前院走去。錫若隻得把滿腹的疑問暫且存在心裏,先去當了他的壽星翁再說。
戲裏戲外
夾雜著無數小鬼吵鬧聲的壽宴過後,錫若隻覺得自己兩隻耳朵裏都在“嗡嗡”作響,暗罵他們那些不負責任的家長,尤其痛恨那個帶頭小鬼弘時的老爸。想必那人現在正在雍親王府的哪個角落裏,露出他凍死人不償命的笑容來吧。
不過錫若知道弘時以後是個倒黴孩子,所以倒也沒有把對他老爸的不滿,趁機發泄到他的頭上。但是眼看著那個小鬼在他從東北搜羅回來的白虎皮上蹬來踏去,他還真的是很有衝動把他拖下來,再揍出個二兩豬頭肉來。
十三阿哥見錫若一臉扭曲地看著弘時,連忙上前去把搗蛋的小侄子抱了下來,又對著錫若抱歉地笑了笑。十四阿哥卻在一旁嗤笑道:“你也真是小家子氣。一張虎皮就心疼成這樣了。”
錫若狠狠地瞪了十四阿哥一眼,心道,你知道個屁!這東西在二十一世紀可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要是扒了它的皮來坐,那可是要蹲大牢的!自己好不容易花了大價錢從東北的一個老鄉手裏購來,如今卻被弘時糟蹋成這樣,真是抽飛他的心都有了,嗷嗷!
十四阿哥被錫若臉上猙獰的表情弄得心裏也有些發毛,連忙扯了他到戲台那邊去。因為覺羅氏已經過世,所以替錫若張羅壽宴和請戲班的都是當年三藩之後耿聚忠的女兒耿氏。說來也巧,錫若也是後來才知道,原來耿氏的母親柔嘉公主竟是安親王嶽樂的親生女兒,也就是八福晉和小白粉她們的親姨,難怪當年小白粉不敢在耿氏的婆婆覺羅氏麵前放肆了。
耿氏雖是公主之女,卻生性靈巧柔順。當她知道來的多是男客和小客人的時候,就特意安排戲班班主寫了不少熱鬧的打戲在戲單上。不過等到戲單呈到錫若跟前來的時候,他卻忍不住歎了口氣,然後毫不猶豫地點了一出《大鬧天宮》。
等到戲一開鑼,底下那幫小蘿卜頭們果然都跟瘋了一樣地叫好。他們難得身邊沒有老子和額娘管著,簡直個個都跟開了鎖的猴兒似的,恨不能自己竄到戲台上去演。錫若放眼望去,隻覺得台上是一群猴兒,台下也是一群猴兒,自己家竟真的變成一座猴山了,不由得大歎自己當日在老康麵前嘴賤。
八阿哥受不了這裏的吵鬧,坐了一會之後就告辭離開了。九阿哥十阿哥自然是緊隨其後,留下來一堆價值不菲的禮物,也跟在八阿哥身後離去。錫若見他們離去之後,竟不由自主地鬆了一口氣。他隱約猜到十四阿哥的不快和這幾個人裏的一個有關,而且多半就是那個臉上總是帶著三分笑、說出來的話卻也總是帶著三分刺心的九阿哥有關。
錫若知道十四阿哥因為自己,平常也沒少被九阿哥和十阿哥擠兌,心裏不由得有些感激,便親自捧了一杯酒給十四阿哥。他這突如其來的殷勤舉動,倒把十四阿哥嚇了一跳。胤禎一手捂住酒杯,一邊卻抬起臉朝錫若問道:“這杯酒是為了什麽?”
錫若提起酒壺,也給自己倒滿了一杯酒,隨即朝十四阿哥舉杯道:“為你我相交了十年,如何?”
十四阿哥先是有些訝異地看著錫若,隨即眼中卻慢慢露出了悟的神色,雖然還是有些些許疑慮,卻也舉起酒杯和錫若重重地碰了一下,隨即仰起脖子一飲而盡。錫若看著他把酒喝光,自己也毫不猶豫地把那杯酒喝了下去。
“你們怎麽突然拚起酒來了?”十三阿哥安頓好弘時之後,轉過身來看見錫若和十四阿哥一人拎了一把酒壺喝得痛快,不禁好奇地問道。
錫若和十四阿哥互看了一眼,都在彼此的目中看見了溫暖之色,忍不住又都是一笑,讓十三阿哥看得越發糊塗,連連說他們兩個不厚道,就隻瞞了他一個,自己卻喝了個痛快。
錫若酒興上來,又是在自己家裏,索性放開量來暢飲一氣。到最後他也不記得自己究竟喝了多少杯酒,隻覺得這十年來的歡樂、悲哀與痛苦,都盡在手中的這一杯酒當中,到後來竟放聲高歌,讓整個戲園子都安靜了下去,連台上的戲子都停了唱念坐打,直愣愣地在戲台上瞧著這個從突然觀眾變成了主角的主人。
錫若卻還嫌喝得不過癮,搖搖手邊的酒壺發覺已經空了,就站起來想要去拿隔壁桌上的,結果腳下一個踉蹌,險些就被凳子絆倒了。十四阿哥及時地伸過來一隻手,挽住錫若低聲說道:“你醉了。”
錫若抬起那雙醉意朦朧的眼睛,朝十四阿哥一笑,卻仍舊伸長了手去夠那酒壺。十三阿哥看不過去,便拿過那壺酒塞在他手裏,又對十四阿哥說道:“讓他喝吧。這些年他也不容易,或許早就盼著這一場醉了。”
十四阿哥聞言,默默地鬆開了抓住酒壺的手,卻仍舊攙扶著錫若坐下,眼看著他又不要命似的將一杯接一杯的酒往肚子裏倒,眼睛一濕,忽然仰起臉唱道:
“我劍何去何從
愛與恨情難獨鍾
我刀割破長空
是與非懂也不懂
我醉一片朦朧
恩和怨是幻是空
我醒一場春夢
生與死一切成空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恨不能相逢
愛也匆匆恨也匆匆
一切都隨風
狂笑一聲長歎一聲
快活一生悲哀一生
誰與我生死與共
我哭淚灑心中
悲與歡蒼天捉弄
我笑我狂我瘋
天與地風起雲湧……”
錫若默默地聽著,等到十四阿哥一曲終了的時候,猛地將手裏的酒杯朝地上一摜,大吼道:“唱得好!”就倒在了十三阿哥懷裏。
園子裏早已是死一般地寂靜。十五阿哥躡手躡腳地走了過來,覷了覷錫若,又覷了覷垂下腦袋一言不發的十四阿哥,最後朝十三阿哥問道:“十三哥,他怎麽了?我從來沒見他這樣過。還有十四哥也是……”
十三阿哥一邊把錫若交給十四阿哥,一邊騰出手來摸了摸十五阿哥的頭說道:“等你長大了,就都明白了。眼下還不明白,也一點都不要緊。真的,不要緊……”
錫若一覺醒來,隻覺得頭疼欲裂,轉過頭去看窗外,發現外麵一片黑乎乎的,根本就分不清是早上還是晚上。他覺得四肢發麻,試著動了一下腿,卻發覺有些沉重,忍不住挺起上身去看,卻發現十四阿哥趴在床沿上睡得正熟,一條胳膊還擱在了自己腿上,不覺吃了一驚,連忙掀起自己身上的被子,把十四阿哥反卷了進去。他本來想叫人進來,卻發覺嗓子燒得跟要冒煙一樣,隻得自己掙紮著把十四阿哥全身都挪到了床上,自己也累得氣喘籲籲地倒在了床上,再也不想動彈。
錫若靠坐在床頭,靜靜地看著十四阿哥和小時候幾乎沒有兩樣的睡臉。醉後三分醒,他還隱約記得十四阿哥給自己唱《刀劍如夢》,和自己最後醉倒在十三阿哥懷裏的事情。
十四阿哥動了一下,嘴裏喃喃地說起夢話來。錫若凝神去聽,卻聽出來他說的是,“錫若,你究竟是誰?你不是我認識的那個人,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錫若隻覺得心裏一顫,眼睛裏卻隻覺得發酸,發澀。他一直都覺得自己掩飾得很好,卻不想早已被十四阿哥看破。這個高傲,倔強,雄心萬丈的大清十四皇子,在他的眼前,竟不惜裝聾作啞了十年。演戲的那個人,究竟是他,還是他?
想到這裏,錫若挪動身體下了床,又踉踉蹌蹌地打開房門朝後院裏走去。守在門口的小廝已經睡著,錫若獨自一個人在這不知是清晨還是暗夜的時分,居然也摸到了自己小時候溺水的那個池塘。他怔怔地站在池塘邊,看著池水裏那個似真似幻的倒影,像是受到某種蠱惑似的朝池水跨出了一步,然後又是一步……
夢醒時分
“你別想走。”
身後突然傳出的聲音,冷靜異常,卻又帶著某種毫不掩飾的憤怒。
錫若心頭悚然一驚,靈台頓時一片清明,立刻從池水退開了一步,額頭上跟著沁出了一層冷汗,這才省起身後還站著一個人,回過身時臉上卻露出了一絲苦笑,說道:“原來你沒睡著。”
十四阿哥哼了一聲,說道:“就算真的睡著了,被你這樣笨手笨腳地挪來挪去,死人也該醒了。”一邊眼睛卻下意識地去瞟錫若身後的池塘,終於還是怒聲問道:“你又想跳進去?!”
“啊?不是,我隻是……”錫若覷了一眼十四阿哥的臉色,腦子終於又恢複了運轉,苦於嗓子還是很幹渴,隻得聲嘶力竭地說道,“我隻是很渴,想去喝口水。”這倒也不是假話,他現在真的渴得要死,恨不能把腦袋鑽進池塘裏大喝一氣。
十四阿哥瞪了錫若一會,突然拉起他就朝院子外麵走去。錫若一邊被他拉著走,一邊笑道:“我怎麽覺得你對這裏,比我還熟悉幾分?”
十四阿哥也不答話,隻是悶頭往前走,錫若隻得住了嘴,不一會被十四阿哥拉到了廚房裏。錫若再也顧不得什麽形象,拿起水缸裏的水瓢就開始“咕咚咕咚”地灌水。十四阿哥看了他幾眼,突然走到外麵大吼道:“人都死絕了嗎?你們主子要喝水,還要自己跑到廚房裏來找!”
不一會,下屋裏的燈就全亮了起來。何可樂不知從哪裏鑽出來,手裏拎著把茶壺,一邊跑一邊朝身後的小廝罵道:“我不過走開了一會兒,你就連二位爺去了哪裏都不知道。懶骨頭,看我回頭不揭了你的皮!”
錫若喝飽了水,又把腦袋伸進水缸裏攪合了幾下,頓時覺得清醒了很多,這才心滿意足地從廚房裏走了出來,一轉眼卻看見何可樂正在拎著方才守門的小廝喊打喊殺,十四阿哥則在一旁橫眉豎目地看著。
錫若想了想,大概明白了是怎麽回事,卻讓何可樂放開了那個看年紀不過十四、五歲的孩子,一邊接過旁人遞來的毛巾擦著,一邊朝那孩子問道:“你叫什麽名字?我怎麽瞧著你眼生?”
那小廝一頭跪倒在地,哽咽著說道:“回四爺的話,小人名叫張望鄉,本是山東人氏,因為前些年黃河發大水,和父母弟妹一道逃難來到了京城,現在父母都已經過世了,我做工養不活弟弟妹妹,就把他們寄放在遠方親戚那裏,自己賣身到貴府上,希望能給弟妹掙出一條活路來。今天何管家囑咐我給四爺守夜,不想一時竟睡了過去,讓四爺挨渴找水,小人罪該萬死,請四爺責罰……”
錫若不想他一口氣竟說出這麽多話來,一時間倒有些愣住了。張望鄉以為他不肯原諒自己,頭磕得越發急了,一邊磕頭一邊說道:“請四爺看在我還有弟妹要養的份上,不要把我從府裏攆出去。我一定做牛做馬,報答四爺的大恩大德……”
錫若聽得心中惻然,連忙上前去扶了張望鄉起來,細細打量了他幾眼,覺得是一副老實忠厚的相貌,便朝他笑道:“我剛才是被你一口氣說出那麽多話給嚇著了,不是在怪你。”見張望鄉還是驚疑不定地看著自己,臉色越發地緩和,伸手拍了拍張望鄉道:“你這個年紀本來就是貪睡的年齡,睡過去一會兒又有什麽稀奇?也沒見得就渴死了我。”
十四阿哥卻在旁邊冷哼了一聲說道:“你也太放縱你府裏的下人了。所以才會連口水都喝不上!”顯然還是認為錫若差點在醉夢中掉進池塘裏淹死,都是這個小廝的錯。
張望鄉看向十四阿哥的時候,表情越發地緊張,竟不等十四阿哥發話,就又“撲通”一聲跪了下去。旁邊的人也都是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錫若這才發現原來十四阿哥嚇人的功夫比自己厲害多了,根本就不用直接發作什麽人,隻要把臉一板,再冷哼那麽幾聲,就很有戲裏的縣太爺一拍驚堂木的效果。錫若又聯想十四阿哥的親哥哥那副臉孔和老康發火時的樣子,甚至是八阿哥、九阿哥和十三阿哥他們的樣子,不禁暗道這一家子還真是都挺適合當領導的啊……
何可樂覷著十四阿哥的臉色,又見錫若隻是發呆,便過來拉了張望鄉想去打他板子。錫若回過神來,連忙叫道:“站住!”
何可樂立刻應聲站住,原地一個轉身回來,朝錫若點頭哈腰地問道:“爺還有什麽吩咐?我一定好好教訓教訓這小子,省得他以後當差的時候不上心。”
錫若又好氣又好笑地問道:“我讓你打他了嗎?什麽時候你在這府裏說話,比我還管用了?”
何可樂嚇了一跳,連忙鬆開拉著張望鄉的手說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請爺作主。不過教訓他,也是……”他偷瞟了十四阿哥一眼,見他沒有反對,便又壯起膽子說道,“教訓他也是十四爺的意思啊。”
錫若看著何可樂,似笑非笑地說道:“這麽說你是準備把我撇到一邊,直接認準十四爺當你主子了?”
何可樂被錫若擠兌得一臉苦相,真是豬八戒照鏡子――裏外不是人,隻得看看錫若,又看看十四阿哥,盼著他們兩個先決出一個下達命令的先後次序來。
十四阿哥掏出懷裏的金表看了一眼,轉頭朝自己的貼身隨從長福說道:“差不多是上朝的時候了。朝服朝珠送過來了嗎?”
長福連忙趨前一步回答道:“回十四爺的話,早就送過來了。轎子也候在外邊兒了。”
十四阿哥點點頭,又轉頭朝錫若說道:“你府裏的事,你自己拿主意。我就不摻合了。隻是無規矩不成方圓,太過放縱他們,到時候吃苦頭的是你自己。”
錫若點頭笑道:“我知道了,你趕快上朝去吧。我待會去洗漱洗漱,也就回乾清宮當差去了。”
十四阿哥聞言,皺起眉頭聞了聞自己身上的酒味,搖頭道:“這樣不行。一身酒氣地去上朝,會被我皇阿瑪訓斥的。”
錫若連忙吩咐何可樂去準備熱水。十四阿哥卻一擺手道:“來不及了。”說罷又轉頭朝何可樂吩咐道:“給我準備一桶涼水就行了。要快!”何可樂連忙答應著跑開了。
錫若卻皺眉道:“現在雖然進了春天,可水還是很涼的。大早上的你用冷水洗澡,回頭凍出病來可怎麽辦?德妃娘娘還不得罵死我?”
十四阿哥卻一哂道:“我在外頭帶兵的時候,寒冬臘月裏用冷水洗澡也不是什麽稀奇事。這會子要是能凍出病來才怪了。”
錫若聽十四阿哥這麽一說,心中不禁也湧出幾許豪情,轉頭對張望鄉吩咐道:“去,也給我備一桶冷水。我也要用冷水洗澡!”
張望鄉結結巴巴地問道:“四、四爺不罰我了?”
錫若眼珠子一轉,笑道:“你要是趕在何可樂之前把水給我準備好,我就不罰你。”
張望鄉聽見錫若這一句,立刻跑得比兔子還快,轉眼間就已經不見蹤影。
錫若失笑道:“他的腿腳倒利索!”
十四阿哥無奈地搖搖頭說道:“看來爺跟你說的話,你還是左耳進,右耳出。”
錫若故作嚴肅地說道:“誰說的?十四爺稱讚我的話,我可是全部都記住了的。”
十四阿哥作勢要打,錫若卻靈巧地一縮脖子避了開去,頃刻間便笑嘻嘻地去得遠了。
黑名單
“靠,以後再也不洗冷水澡來表現自己的男人味了。啊――欠!”
十三阿哥看著那個抱著棉被坐在床上抱怨個不停的人,忍不住笑道:“你的體質也太差了。一個冷水澡就把你洗趴下了,虧你還是個一等侍衛!”
錫若帶著濃濃的鼻音反駁道:“抗寒能力跟體質沒有必然聯係行不行?隻是有些人天生就經凍,肯定是皮下脂肪層更厚一些,哼!”
“皮下脂肪層?”十三阿哥詫異地瞪大了眼睛問道,見錫若又沒有給他答疑解惑的意思,隻好搖頭道,“也不知道還有多少怪詞要從你嘴裏冒出來。”
“多了。”錫若忽然一下來了精神,說道,“比如燜鍋,水煮魚,香辣鍋,意大利餡餅,慕尼黑烤腸,朝鮮石鍋拌飯,哈根達斯……”
“……怎麽聽起來大部分都是吃的?”
“唔,其實它們全部都是吃的。”
“你很餓嗎?我以為生病的人胃口都不好的。”
“我是很餓……啊,四王爺!”錫若接了一句話之後,才覺得周圍的溫度不大對,轉過頭果然看見未來的雍正大大正站在門口,仍舊是一副難以捉摸的撲克臉,心裏長歎了一聲,掀開棉被就想下床請安,卻被雍親王抬手止住了。
“你病著,這些禮數就暫免了。”雍親王仍舊是冷冷淡淡地說道,又轉頭看著十三阿哥道,“皇阿瑪叫你過去一趟,說是有些軍務上的事情要問你。”
十三阿哥連忙偏身下了炕,朝雍親王點了點頭就出門去了。雍親王自己卻朝錫若踱了過來,最後也坐在了炕上。錫若趕緊抱著棉被往旁邊挪了挪,盡量不跟這未來的大BOSS搶地方。雍親王被他的動作逗出了一絲笑意,緊了緊嘴唇說道:“你再挪,就要掉到炕底下去了。”
錫若心道,我就是坐在地上,也比坐在你邊上舒服啊,大大!不過也真停止了挪動。先是醉酒,再是感冒,他腦門子到現在還一陣陣地發僵,也就沒有多少力氣和雍親王耍心眼兒,隻老老實實地像一隻冬眠的老熊那樣把自己裹緊。雍親王見他麵色潮紅,呼吸也有些困難,便皺了眉頭問道:“有沒有傳太醫看過?”
錫若點點頭說道:“皇上派孫太醫來瞧過了,隻說是著了風寒,捂出一陣汗來就沒事了。”
雍親王不置可否地“唔”了一聲,又盤腿在炕上打坐,不知道在想些什麽。錫若心裏卻暗自叫苦,心道您老人家要參禪打坐也別挑我這兒啊?就算你不怕我傳染給你,我還怕我這病被你凍得好不了了呢……
雍親王仿佛聽到了錫若心裏的抱怨,轉過頭來看著他問道:“你不想我坐在這兒?”
錫若幹笑了一聲,對這人窺視人心的能耐早已甘拜下風,也就不打算否認。反正現在有老康罩著,這未來的雍正大大一時半會也砍不了他的腦袋。
雍親王見錫若隻是裹在棉被裏笑,眼睛裏倒是掠過一絲驚訝之色,挪動了一下身體問道:“我聽弘時說,你在你生日宴上又是醉酒,又發酒瘋的,怎麽會鬧成這樣?”言語之間已經自動換成當年監督錫若棋藝時的教導主任二號的口氣。
不過錫若聽了這語氣倒覺有些親切,便笑著說道:“古人不是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嗎?”
“哦?你很得意嗎?”雍親王表情紋風不動地問道。
壞了,又說錯話了!錫若在心裏抽了自己一個嘴巴,又連忙打了個哈哈說道:“也不是很得意,隻是生日那天興致好,多灌了幾杯黃湯。奴才詩詞不精,四王爺也是知道的。”
雍親王又問道:“聽說那天皇子皇孫去了不少?你的人脈倒是挺廣。”
錫若越發聽得頭上冒汗,便伸手抹了一把腦門說道:“都是些小孩子,談不上什麽人脈不人脈的。”
雍親王冷冷一笑道:“小孩子,難道就不會長大麽?”
錫若聽得眉頭一皺,心道你還真跟小爺杠上了?一賭氣也就硬聲說道:“王爺要是覺得我是個是非人,以後別讓小阿哥登我的門就是了。您這根高枝兒,我攀不上就攀不上!”
話一出口,雍親王還沒怎麽樣,錫若自己額頭上倒先滲出了幾滴冷汗。不過他也真有些被這雍親王惹急了,所以也就硬挺著不說些挽回的話。
雍親王看了錫若兩眼,又轉開頭漠然說道:“你要是想走我的門路,也不用等到現在了。”
錫若木著臉說道:“那王爺挑剔奴才什麽?”
雍親王被錫若問得愣了一下,沉吟了一下以後又說道:“是你自己見著我就躲的。”說著又瞟了錫若一眼,補充道:“如果你是希望我對你另眼相看,那你確實做到了。”
錫若心裏簡直哭笑不得。自己明明是希望他壓根兒就記不起紫禁城裏有自己這號人物才好,什麽時候變成希望引起他的注意了?這玩笑可真開大了!
雍親王卻兀自在那邊自說自話道:“原本我也隻當你是十四弟那邊的人,明裏暗裏地還有些向著老八,可偏偏你又和十三弟合得來,連他都三番五次地在我麵前保你。你說你這個人,是不是八麵玲瓏,各處討好?”
錫若聽得心裏頭的火氣一拱一拱的,又不敢真的發作,便冷了臉說道:“如果四王爺是要教導奴才愛惜羽毛,那奴才感謝王爺的教誨。隻是奴才現在燒得有些糊塗了,怕錯過了王爺的重要指示,能不能請王爺以後再教訓奴才?”說罷就閉了眼裝睡。
雍親王被錫若噎得半天沒有說話,過了一會,錫若聽見他一聲冷笑,又聽見他悉悉索索下床的聲音。錫若這會兒真是打定主意,天塌下來也不管了,便由得他去,過了一會兒又聽見門板“啪”地一響,頓時鬆了口氣睜開眼來,冷不防卻和雍親王對了個正眼,驚得往後仰身一倒,後腦勺正磕在窗格上,疼得他眼前一陣金星亂冒。
嗚……故意的,故意的,這個人一定是故意的!錫若摸著後腦勺上飛速發展起來的大包,咬牙切齒地想道。
雍親王眼中卻露出一種難得的高興之色,端詳著錫若驚怒交加的麵孔,慢悠悠地說道:“你腦子不是燒糊塗了嗎?那我就跟你說幾句糊塗話,你聽過就算了。要是膽敢往外傳,非但你的腦袋保不住了,就是你想保的那些人,也一並要跟著倒黴!”
錫若驚得臉色發白地問道:“你既然不願意我說出去,又為什麽偏要告訴我?”
雍親王陰惻側地一笑說道:“因為王爺我現在改變主意了,一定要把你這個站在河岸上看戲的人拉下水!”
錫若委屈得隻想把眼前這人一腳踢下炕去。我招你了惹你了?不就是平常對你發自內心的巴結少了幾分嗎?你犯得著因此就讓我天天把腦袋別在褲腰上、提心吊膽地過活?再說,再說我現在哪兒還有閑心站在岸上看戲?老早就在你們兄弟這汪混水裏撲騰著了!
雍親王看著錫若陰晴不定的臉色,漸漸地嘴邊竟綻出了一絲笑意。那笑意在他的唇邊越擴越大,最後竟變成了一個大笑。雍親王抬手在錫若腦門上叩了一記,隨即往後退開一步,施施然說道:“你好好養病吧。等你有精神了,本王再慢慢教訓你。”說著竟打開房門,頭也不回地去了。
錫若驚魂未定地看著雍親王離去的方向,心裏回味著他剛才留下的話,自動將之翻譯成:你現在精神不濟,折騰起來也沒什麽意思。本王等你恢複了精神,再慢慢地消遣你。最後得出一結論,看來自己是真的上了未來BOSS的黑名單了。要跑路就趁早,不然真的會跟自己以前說的那樣,隻怕是殺頭掉腦袋也不能收場了。開什麽國際玩笑?他一個二十一世紀的大好青年,才不要變成幾百個肉包子去喂狗咧!
七喜
十三阿哥從康熙那裏回來,見錫若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縮在棉被裏哆嗦,連忙幾步跨了過來緊聲問道:“你怎麽了?又難受了?”
錫若對著十三阿哥苦笑了一下,卻不知道該怎麽解釋自己跟雍親王之間的這筆糊塗帳,便隻搖著頭不說話。十三阿哥見他這樣,以為他是真的又病情加重了,連忙又問道:“要不我再去找太醫?”
錫若連忙從棉被裏伸出手來擺了擺,轉開話題朝十三阿哥問道:“你怎麽去了那麽久?皇上又派你差事了?”
十三阿哥一聽見“差事”二字,卻看著錫若嗬嗬地笑了起來。錫若摸不透他是什麽意思,連忙問道:“你笑什麽?”
十三阿哥笑了半晌,突然朝錫若拱手道:“恭喜你多年的心願就要得償了。”
錫若錯愕地問道:“跟我又有什麽關係?”
十三阿哥伸手拍了錫若的腦門子一記,笑道:“可見真是燒糊塗了,平常早該猜到了。”
錫若心裏一動,一把抓住十三阿哥的手問道:“是不是……是不是皇上定了我跟十六格格的婚期了?”
十三阿哥笑著點了點頭,說道:“皇上說了,等四月你的守孝期一過,就讓禮部給你和十六妹挑個好日子完婚。”他見錫若一副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又安慰他道:“你放心,皇上知道你常年不在家,如今父母又不在了,婚禮的事情他讓我安排一個可靠的人去籌辦,公主府的建造也不勞你費心。十三爺一定讓你的婚禮辦得風風光光,漂漂亮亮!”
錫若頗有幾分不好意思地謝過了十三阿哥,心裏真是慶幸交到了他這樣一個好朋友。隻是看到十三阿哥,難免讓他想起那個讓人捉摸不透的雍親王,心裏又有幾分懼怕,臉上的歡喜之情不覺淡了下來。
十三阿哥見錫若忽然靜了下來,以為他是想到過世的父母,又好言勸慰了幾句,然後又交代在隔間裏守著錫若的七喜好生照料他,這才辭出宮去了。
七喜等十三阿哥走遠了以後,卻立刻鑽進了錫若屋裏,返身把門關好了以後,麵露憂色地對錫若說道:“奴才剛才想送藥進來的時候,卻發現大人的房門關了,不小心就聽到了雍王爺和大人說的話。”說著便停了下來去看錫若的臉色。
錫若眼皮一跳,低頭接過七喜手裏的藥碗,又揮了揮空著的那隻手說道:“聽見了就聽見了。四王爺剛才就和我開玩笑,沒什麽打緊的。”
“奴才不覺得他是在開玩笑!”七喜突然變得有些激動了起來。他略顯緊張地朝外麵看了一眼,刻意地壓低了聲音,語調卻仍舊很急促地說道:“八爺要我提醒您,比起太子,更需防範的人就是四王爺!他還說四王爺……”
“別說了!”錫若把藥碗朝炕桌上一墩,死死地盯住七喜說道,“我不管這些話是不是八爺要你說的。總之以後在我麵前,不許再提四爺或是任何一位爺的不是!”
七喜的臉色頓時變得蒼白了起來。他退開一步,語氣顫巍巍地說道:“大人以為,七喜是為了自己的前程,才對大人說這番話的嗎?”
錫若一愣,嘴唇跟著動了動,正想要說些什麽的時候,卻見七喜慘然一笑道:“原來我在大人的心裏,就是這麽個東西。七喜明白了,以後一定不再打攪大人的清靜……”說著掩麵便走。
“七喜!”錫若猛地跳下床,總算搶在七喜出門之前攔住了他。他拉開七喜掩麵的手,發覺往常那張總是低眉順目的臉上,已經布滿了淚水,不禁有些尷尬地搔了搔頭皮說道:“雖說是我不好,可你也不至於這樣就砸金豆兒了吧?怎麽說也是個男人……”
這話剛一出口,錫若立刻就後悔得想要咬掉自己的舌頭。七喜已經不是“男人”了……
可是七喜聽見錫若的這句話,反倒擦了擦臉說道:“大人說得對!我是不該動不動就掉眼淚。”說著又凝視著錫若說道:“在這宮裏頭,也隻有大人真把我跟其他的太監當個人看待,有時候還會在主子們麵前替我們兜攬錯處。大家麵上雖然不說,可是背地裏都誇您是個有菩薩心腸的人。我伺候您,固然是因為八爺的吩咐,可更多的是為了我自己的心!”
錫若聽得心裏一陣熱乎乎的,連忙一把拉住了七喜說道:“你別說了。總歸是我今天說錯了話,改天等我病好了,一定特置一席給你賠罪!”
七喜擺擺手說道:“不敢當。有大人的這份心就夠了。”說著又走到門邊屏息靜氣地聽了一會,這才走回來說道:“這麽多年我一直在邊上看著,覺得您雖然聰明,卻終究還是心腸太軟。我不願意看見您這樣的一個人,為了阿哥們的皇位之爭,最後落到不如意的地步。所以我就對自己說,隻要我七喜在乾清宮裏杵著一天,就要護您的周全一天。”
錫若聞言隻能苦笑。他沒有想到這個看似老實沉默的七喜,心裏頭竟然藏著這麽多話,便拉著七喜在桌邊坐了下來,又給各自倒了一杯茶,準備聽七喜難得的長篇大論。
七喜接過錫若手裏的茶,道了聲謝後呷了一口,才又接著說道:“我是個太監,這輩子已經是個廢人,也沒讀過多少書,可是‘士為知己者死’這句話也還是知道的。我瞧著您對十四爺,仿佛也是這份心思,可七喜還是要勸您一句,皇子終歸是皇子。他們就算在鬥爭當中失勢了,落敗了,也始終是龍子鳳孫,天家骨血,好歹也能留一個全屍,可是他們身邊的人,不是淩遲就是處斬,甚至死得更慘。”
錫若聽得心裏陣陣發寒,卻也不得不承認七喜說得有道理。其實七喜的這些話,他心裏頭何嚐沒想過,隻是從來沒有人對他說得這樣明白透徹。他對七喜和其他太監好,其實也隻是同情他們處在紫禁城這個社會的最底層,另外也未嚐沒有幫助自己在紫禁城裏站穩腳跟的意圖,想不到卻換來七喜的一片真心相待,讓他簡直無地自容地想要撞牆。
七喜見錫若麵露愧色,卻安慰他道:“大人不必因為我的話而有什麽負擔。說句實話,如果不是大人,我也得不到八爺的重用,在乾清宮也不能混到今天的樣子。凡事有果必有因,大人隻需和從前一樣,一切順其自然,在有些事情上多留點心就更好了。七喜相信,蒼天一定會庇佑好人的。”說罷端起錫若遞給他的茶杯一飲而盡,又端起剛才送藥碗來的托盤,朝錫若伏了伏身子,就和平常一樣,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錫若卻坐在原地發怔。他原以為自己在皇宮裏混了十年,不說全部,至少也看懂了紫禁城的八分,如此才知道,原來自己看到的,仍然不過是這座深宮大院的表皮而已。這裏看似平凡甚至是低賤的每一個人,他們每個人其實都有著自己的想法、貪念和欲望,或許也都有著自己拚死也不願意去忘記和打碎的東西。想著想著,他竟然情不自禁地汗流浹背,連裹著棉被捂汗都省了。
“你怎麽不在床上待著,反倒坐在這裏發呆?快躺回去!回頭病得更重了,又說是爺害的你!”
錫若一聽見這個聲音,立刻收起了臉上的愁容,轉過頭朝門口處正大跨步進來的人笑道:“難道不是你害的?”
年大將軍
錫若轉過頭笑道:“不是你說什麽‘冰天凍地洗冷水澡,乃是人生一大快事’?我就是信了你才感冒的。”
十四阿哥瞪了錫若一眼說道:“誰讓你這個笨蛋非要學?沒有在軍營裏打熬出來的底子,冷不丁地洗一次,當然容易感冒!”
錫若重新用棉被裹住了自己,覷了十四阿哥半晌,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剛才十三爺跟我說,等過了四月就挑日子給我和十六格格完婚。”
十四阿哥靜默了一下,然後很快地說道:“恭喜你。多年的心願得償了。”
錫若眯縫起眼睛笑了笑,說道:“人生得意須盡歡啊。我能娶到她,也算是奇緣了。如果我們不是……大概到現在都還隻會是好朋友吧。說不定我還會傻乎乎地看著她嫁給別人。”
十四阿哥看了錫若兩眼,搖頭道:“男女之間的事,也不過是一個緣字。你既然和十六妹有緣,就好好珍惜她吧。隻是我們以後見麵的機會,怕是更少了。”說著臉色又沉了下來。
錫若眼睛一轉,笑道:“我記得你的貝子府旁邊還有幾塊空地,不如我去托了十三爺,讓他把公主府蓋在那邊?這樣我們見麵反倒更容易了。”
“這個主意好!”十四阿哥一躍而起地說道,“我這就去找十三哥,或者索性就讓他把選址的差使讓給我。爺替你看好一塊地方造府!”說著真就快步走了出去,留下錫若在原地發呆。
過了兩天,等到錫若病好回到乾清宮裏當值的時候,就聽見裏麵的人說十四阿哥老早就過來求了皇上讓他督造十六格格府,不禁暗自失笑,心道十四也真是個急性子,說風就是雨的。這會兒老康還沒正式下旨把福琳指給自己呢,他就這麽心急火燎地跑來要造格格府,鬧得這事滿城風雨人盡皆知的,看來他這妹妹是非嫁給自己不可了。這個大舅子也真夠大方的!
錫若越想越樂,以至於在門口見到一個自己頗為在意的人時,臉上的笑都沒來得及收回去。那人身材高大,麵容精悍,舉手投足之間更是有種普通朝臣沒有的精銳肅殺之色,正是新任四川巡撫年羹堯。
當錫若第一次知道年羹堯的原配夫人竟然是大哥容若的女兒時,簡直忍不住要指著明珠後花園的池塘大笑三聲。原來小爺是年大將軍他叔叔,哈哈!
年羹堯一見錫若臉上陽光燦爛的笑容,也不覺愣了一下,卻立刻幾步趕了上來,異常恭謹地給他打千行了一個禮之後,親切地問道:“四叔這一向來可好?”
錫若強忍住笑得快要抽筋的肚子傳來的陣陣疼痛,幹咳了一聲說道:“年大人快別如此多禮。我年紀輕,品秩又比大人低,這樣不是折煞我了。”心裏卻在狂叫道,好爽啊!
年羹堯卻一臉認真地說道:“四叔這是哪裏話?職銜是職銜,家禮一樣不可廢,不然人家該說我這進士書沒念好了。”
錫若聽得在心裏吐了吐舌頭,乖乖,原來這年大將軍不光會打仗,還是進士出身,人家那才是文武雙全哪!自己跟他一比,根本就不夠看的。連忙收起了玩笑之心,對著年羹堯深深一揖道:“年大人千萬別這麽說。您是封疆大吏,治理地方又頗有功績,皇上都親口誇您是‘甘心淡泊,以絕徇庇’,還說希望您‘始終固守,做一好官’呢。回頭要是讓他老人家知道我在您麵前充長輩,多半要教訓我不懂事呢。”
一番話說得年羹堯臉上放光。錫若卻看著他方正的麵孔暗想道,如果你真能“始終固守,做一好官”,下場可能就不會那麽淒涼了。
年羹堯似乎滿心還想跟錫若多聊幾句,這時李德全卻出來叫他進去。年羹堯看著錫若點了點頭,低聲道:“回頭再去四叔府上請安”,就整好衣冠跟著李德全進去了。
錫若輕笑一聲,心情還沉浸在即將大婚的喜悅當中,又樂顛顛地準備往乾清宮外走,不想轉過身就看見了一個讓自己頭疼的人――太子胤礽。
“納蘭大人今日好興致。怎麽滿麵春風的?”太子如今見著錫若,臉色比他第一次和錫若打照麵的時候,實在好看太多了。所以錫若也就笑嘻嘻地答道:“回太子爺的話,奴才病了好幾天,今天終於又回到乾清宮來當差,心裏高興,所以就有些忘形了。”
太子使勁瞅了錫若幾眼,又往了往錫若身後年羹堯剛剛進去的地方,點頭道:“納蘭大人現在的確是春風得意。我聽說皇上已經下旨建造你和十六妹的新府邸了,到時候我這個做兄長的,也得好好表示表示才行。”
錫若露出頗有些受寵若驚的神色,連連朝太子道謝。太子心情頗佳地笑了笑,又伸手拍了拍錫若的肩膀說道:“以後就是一家人,這麽客氣幹什麽?”
錫若真正是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奴才哪敢自稱跟太子爺是一家人?君臣有分,奴才書雖然讀得不好,可是這點道理還是懂的。”
太子目光有些玩味地看著錫若,隨即點點頭說道:“你能這樣提醒自己,以後的前程差不了。好好辦你的差吧,隻要你忠君愛國,勤勞王事,將來我也虧待不了你。”
錫若心道,可惜你沒有那個將來了,臉上卻絲毫也不敢帶出這層意思,連忙做出一副恭敬的樣子領受了太子的教誨。太子這才滿意地朝乾清宮裏走去。
錫若暗自噓了口氣,自己又兜到了禦花園附近。他正想著怎麽尋個理由約福琳出來,搶在大婚之前把那枚鑽石戒指戴到她手上,卻突然想起那年自己在這裏毀了康熙最愛的白牡丹,然後又和十五阿哥一起撞見太子偷情的事情,聯想到太子方才的神態舉止,不禁苦笑了起來。
“原來你躲在這裏。” 十五阿哥胤禑居然真的從園子一角鑽了出來,一把拉住錫若笑道,“我還到處找你呢!”
錫若愣了一下,問道:“你找我幹什麽?”
“道喜呀!”十五阿哥喜氣洋洋地說道,看他那樣子,不知道的人恐怕會以為要做新郎官的人不是錫若,而是十五阿哥自己了。
不過十五阿哥接下來的那句話,差點沒讓錫若趴下了。隻見胤禑表情無比誠摯地說道:“你和十六妹的婚事早就傳遍了整個紫禁城,不知多少阿哥侍衛們拍手叫好額手稱慶呢。”言語間頗有“你不下地獄,誰下地獄,你就是那舍身飼虎的大善人呀大善人”的味道,隻差沒說我們要給你發塊“普度眾生”的牌匾了。
錫若沒好氣地敲了十五阿哥的腦袋一記,說道:“這麽說也太過分了。十六格格快被你們說成洪水猛獸了!”
十五阿哥抱著腦袋笑嘻嘻地說道:“這話可不是我瞎編的。不過大家還有一句話,就不知道你愛聽不愛聽了。”
錫若眼睛一瞪,說道:“有話就說!”
十五阿哥裝模作樣地說了一聲“嗻”,眼角含笑地說道:“大家都說十六妹雖然古怪些,可是和你卻是絕配。隻有你才容得下她那麽多驚世駭俗的舉動和想法,換個人還真吃不消。她嫁出去隻怕不是額附要上吊,就是她要被打金枝了。”
錫若聽得一怔,眉頭卻忍不住皺了起來。他了解聶小青至深,知道她雖然有些頑皮甚至是頑劣,但卻從未想到過要在這個男權社會裏,利用自己的男性身份去壓製她的個性。他忽然真的很慶幸自己跟聶小青一道穿越到了這個朝代,不然的話,隻怕他們兩個人都會被周圍的這種大環境壓迫得喘不過氣來吧?
十五阿哥見錫若皺眉不語,以為他被自己的話惹惱了,連忙收起玩笑之色說道:“十六格格是我的親妹妹,我原不該說她的不是。這就給你賠不是。”說著竟真的朝錫若作了一揖。
錫若被十五阿哥的舉動嚇了一跳,連忙偏身躲開笑道:“得了得了。你這是要折死我呀?”
十五阿哥抬起頭一笑,正想要說話時,卻聽見有人說道:“喲,你們兩個,這又是唱的哪一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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