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穿] 《醉遊記》——作者:八喜 (三)

本帖於 2009-11-20 09:06:02 時間, 由普通用戶 畫眉深淺 編輯

  
轉正
  錫若這才真正地回過神來,見老康用一臉高深莫測的表情看著自己,下意識地閃縮了一下,連忙垂下頭說道:“皇上不是說當時內閣缺人,才讓奴才進去的麽?現在內閣早就補充了嵩祝這幾位大學士進去,應該是不缺人了,所以奴才以為皇上……”
  
  “要摘你的頂戴?”老康笑得把手裏的茶湯都潑了幾滴出來,隨即又正色道,“你雖然年輕,進內閣以後也出了不少紕漏,鬧了不少笑話兒,可是大事情倒沒有辦砸過。就連雍親王這麽精細的一個人,同你一道辦了幾趟差事之後,都在朕的跟前兒誇你是個肯動腦筋辦實事兒的……”
  
  錫若聽得一愣。那個教導主任二號在老康麵前誇獎自己?自己每次同他辦差,不是都要被他挑出不少毛病來麽?有時簡直被他挑剔得連摘下頂戴砸過去的心思都有了,要不是他心疼上邊兒那塊紅寶石和幾顆大珍珠,說不定老早就把他給得罪光了。怎麽又在老康麵前誇自己會辦事?唉,果然帝王心,海底針,甭管是皇帝的進行時和將來時都一樣!
  
  老康見錫若又開始神遊,咳嗽了一聲拉回他的心思之後,覷著他說道:“朕是要擢升你為內閣大學士。”
  
  錫若聽得哆嗦了一下,腿肚子直接磕上了旁邊的小茶幾,連忙撫住了上麵不知價值多少銀子的花瓶,瞪大眼睛朝老康問道:“皇上……不是在開奴才玩笑吧?”原以為可以回家抱老婆養孩子數銀子的,鬧了半天原來是要自己轉正了……
  
  老康見錫若這副震驚的樣子,倒覺得有些奇怪,反問道:“你本來就是協辦大學士,朕再晉你半級,雖說在你這年紀也算難得的了,可也不至於吃驚成這樣吧?”
  
  錫若咽了口口水,心裏拚命地提醒這是自己應該使勁表忠心的時候,千萬不能在關鍵時候掉鏈子,免得連腦袋都跟著掉了,於是振奮起精神、作一臉大義凜然狀回答道:“皇上放心,奴才既然領了您的薪……呃,恩典,就一定努力把差使辦好,替皇上分憂。方才那麽吃驚,隻是沒想到皇上要升奴才的官兒,嘿嘿……”他想了想,還是決定不要演出握拳捧心或者灑下幾滴熱淚這麽狗血的橋段,免得把自己剛剛吃下去的禦膳都吐了出來,那可真是虧大了。
  
  老康將信將疑地打量了錫若兩眼,最後還是揮揮手說道:“你能有這份自覺就好。免得別人說朕任人唯親,提拔上來的人卻不會辦事兒。”
  
  錫若連忙躬身說是,心裏卻不禁發愁道,老康啊老康,雖然你總是升我的官兒,又讓我發財我很感激,可是眼下這麽個亂局,卻是官兒越大,風險也越大。眼下無論是哪一路人馬,自己都得罪不起。就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小寶哥那麽強勢的運氣了……
  
  想到這裏,錫若突然驚覺自己真有去廟裏燒燒高香的必要。靈不靈暫且不說,起碼也能有點心理安慰。隻不過一說到燒香,他不知怎麽又想起了雍和宮,心裏又是加倍地煩惱,一直到辭別了老康從暖閣裏出來,還在自己一個人低著頭瞎琢磨,冷不防身後卻傳來一聲,“你走路都是不看人的嗎?”
  
  錫若猛地一驚回過神來,模糊地想起方才好像是經過了一個人的身前,再一回味剛才那個聲音,連忙回身打了一個千下去說道:“四爺吉祥。”
  
  雍親王說了句“起來吧”之後,又斜眼打量著錫若問道:“我看你剛從皇上那兒出來,怎麽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你在皇上跟前兒也這樣?真是膽大包天!”
  
  錫若怔了怔,暗想道今天教導主任二號怎麽這麽多話,是不是在哪裏招了不自在了?他覷了覷雍親王的神情,小心翼翼地問道:“四爺不是被皇上留在京城裏坐鎮了嗎?怎麽又上行宮來了?”
  
  雍親王聞言果然皺了皺眉頭,揮揮手說道:“我有幾件要緊的事,等著請皇上的旨意。”說著不等錫若回答舉步便走,可是剛走了一步又站住了,轉回身看著錫若問道:“你說我去請皇上的旨意,讓他老人家派我到甘肅去賑災,合適不合適?”
  
  錫若愣了一下,見雍親王一臉認真地看著自己,低下頭琢磨了一會之後說道:“皇上已經下旨派了工部侍郎常大人和大理寺少卿陳大人這趟差使,還說陳大人去年招撫過海盜陳尚義,又曾遍曆苗疆……呃,是個能吏……”
  
  雍親王眼中閃過一絲了悟的神情,朝錫若點了點頭說道:“難為你這麽用心。”說罷竟然伸手拍了拍錫若的肩膀,差點沒把錫若直接拍到青磚地上去了。雍親王見錫若一副驚得下巴要掉下來的樣子,臉上立即又恢複成了平常那副超級降溫的表情,收回手冷冷地哼了一聲,撇下錫若徑自往老康的書房走去。
  
  錫若吃了雍親王這一嚇,越發覺得背上濕了一片。他在心裏哭笑不得地想道,看來自己在清朝的下場,極有可能是被這父子兩個聯手嚇死的。他心知肚明,自己一直擺明了向著十四阿哥的,所以壓根兒就指望這個未來的大BOSS會對自己有多好的印象。
  
  不過從剛從的事情來看,錫若又覺得雍親王卻似乎並不十分疑忌自己,否則的話以他那麽謹小慎微的個性,斷然不會在見駕之前來征詢自己意見的。莫非因為自己跟十四阿哥說過的那樣,有什麽想頭全部都寫在了臉上,所以讓老謀深算的雍親王覺得根本就沒有防備自己的必要?
  
  想到這裏,錫若不覺又有些沮喪。照理說他也在紫禁城這個能人匯集的地方混了十來年了,可是除了一些無傷大雅的小聰明以外,自己身邊那些人精的計謀手段,他卻沒有學到多少,也難怪十四阿哥常常氣得說他能平安地活到現在,是“傻人有傻福”了。
  
  錫若想起十四阿哥那副明顯把自己看扁的樣子,不覺撇了撇嘴,自言自語道:“你們個個兒都聰明得緊,可還不是互相算計來算計去,最後都掉進了坑裏頭?……”
  
  “誰掉進坑裏頭了?”
  
  錫若聽見這個聲音又是一愣,抬起頭卻見八阿哥正站在不遠處看著自己微笑。錫若自打那天在惠妃宮裏見過八阿哥之後,一直就沒有再和他碰麵,也拿不準他剛才有沒有聽見自己和雍親王說話,心裏益發覺得七上八下的,不過還是老老實實地走過去給八阿哥請了一個安。
  
  胤禩卻仍舊和平常那樣,親手扶了錫若起來,又看著他說道:“你怎麽心事重重的樣子?挨了皇上的訓斥了?”
  
  錫若知道最近真正挨老康訓斥多的人是胤禩自己,甚至老康這次帶著他一道巡幸畿甸,也未必沒有防備他留在京城裏會勾結黨羽生事的心思。錫若看著眼前這個離他向往的皇位越來越遠的皇子,卻反過來安慰自己,心裏不覺一陣難過,就拉著胤禩走到了行宮裏地勢最開闊、空氣最清新的一角裏,誠心實意地對著他說道:“我皮厚肉粗,能吃能睡的,皇上也沒訓斥我,反倒剛升了我當大學士,老大不用擔心。倒是老大自己,我聽李貴兒說近來食量又減了?你年前剛病了一場,無論如何也該多保重自己一些。”
  
  胤禩含笑稱是,又一臉高興地看著錫若說道:“看來皇上對你是越發信重了,真是可喜可賀。你年紀輕輕就能有這樣的出息,想必你阿瑪額娘泉下有知,也會為你高興的。”
  
  錫若聽胤禩這麽說,心裏卻益發難過,便轉開了話題笑道:“說起阿瑪額娘,前兒個我那個小侄子永福,就是你在桃花林裏見過的那個,還鬧了個大笑話。”
  
  胤禩一聽見“永福”兩個字,已是笑了起來,便隨著錫若的話意問道:“他鬧什麽笑話兒了?”
  
  錫若想起元宵節時納蘭家宴上的那一幕,忍著笑意說道:“那小子平日裏鬼主意特別多,所以我家裏人都說他像我小時候,元宵節那天就逗他說要送給我和福琳當兒子。結果那小鬼跑到逗他的人麵前挨個兒討賞,別人問他為什麽要賞錢的時候,他卻理直氣壯地說道,‘我將來有三套阿瑪額娘要孝敬,不多攢點錢怎麽夠使?’”
  
  “哈哈,三套阿瑪額娘,真難為他怎麽想出來的!”胤禩笑得扶住了手邊的欄杆,身體還在不停地打顫,指著錫若說道,“喜歡伸手討賞,這點也像你!”
  
  錫若摸著鼻子嘿嘿笑道:“我從小到大也就這麽點追求麽。所謂知足常樂……”
  
  “好一個知足常樂。”胤禩卻又聽得靜了下來,過了一會又自己振奮起精神,拍著錫若說道,“你還有差使要辦吧?不耽誤你了,等你閑下來了我們再聊。”
  
  錫若想起以前說“不耽誤你了”這句話的總是自己,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卻見胤禩仍舊朝自己微微一笑,率先轉身離去了。
  
大航海時代
  陪著老康回到紫禁城以後,錫若實在被那些鋪天蓋地的公文奏章壓得有些喘不過氣來,便主動向老康討了一個視察沿海外國洋船和商行的差使。好在他現在還掛著理藩院左侍郎的頭銜,老康倒是也沒說什麽,隻是囑咐他早去早回。
  
  錫若得到老康的許可之後,立刻趕回家收拾行李,準備帶上老婆一塊兒出去見識見識。不想他前腳剛進家門,老康的補充口諭後腳就到了,卻是不準他攜帶家眷同行,顯然是看穿了他想帶上福琳在外麵風流快活幾天的小九九。
  
  錫若隻能大歎倒黴,益發覺得如今紫禁城裏的薪水越來越不好騙,連偷著帶老婆出去度個假都會被領導看穿,老康還實在是沒有啥員工福利概念,隻得無精打采地帶著年八喜出了門。
  
  不過一到天津港,看見那些巨大的帆船,錫若忍不住又變得興奮了起來,在登上了一艘英吉利的商船之後,忍不住幻想自己就是那大航海時代的海賊王,每天在藍天碧海之間遨遊,順帶打撈打撈沉船裏的寶藏,說不定還會碰到羅賓姐姐那樣的大美人和真正的路飛船長……
  
  旁邊領著錫若上船參觀的老外見他站在船頭傻笑不已,不禁有些好奇地問道:“大學士先生在想什麽?”
  
  錫若回過神來幹咳了一聲,實在不好意思說自己剛才跑神跑到連棄官從匪的心思都有了,便煞有介事地指著船上的紋章問道:“這條船的船主是誰?”
  
  “嗬嗬,是我。”一張錫若很久都沒見到的大胡子麵孔從船艙裏鑽了出來,卻看著他直樂。
  
  “魯菲船長!”錫若想不到自己竟真的看到了“路飛二號”,忍不住也咧嘴笑了起來。他打量著魯菲船長被常年的海上生活鍛煉得異常強健的體魄和古銅色的健康膚色,又瞅了瞅自己都快被乾清宮裏的奏章壓彎的小身板兒,不覺有些自卑。
  
  總算錫若還記得老康囑咐的“在洋人前頭不能丟了大清朝的麵子”的話,連忙抖出身上所有的裏子和麵子,擺出一副天朝大臣的氣派,朝魯菲船長“親切和藹”地笑道:“船長先生好久不見了。最近都在哪裏發財啊?”
  
  魯菲船長被錫若詭異的問候表情弄得顯而易見地顫抖了一下,不過還是很有禮貌地回答道:“我去年一直都在非洲和亞洲的其他地方旅遊和做生意。這次來到貴國,聽說閣下已經和公主殿下成婚了,還榮升了貴國的大學士,祝賀您!我特地準備了一點禮物送給您和公主殿下,還請您替我轉達對公主殿下的問候。另外還有一些禮物是送給貴國康熙皇帝陛下的,也請您一並轉交,並且轉達我對他的問候。”
  
  錫若心道,禮多好辦事,看來這大胡子船長走南闖北這麽多年,也深諳此道了。不過他送的禮自己究竟能不能收,又能收多少,還得回去請示過老康才知道,可不要為了一點小東西栽個大跟頭。
  
  想到這裏,錫若便朝魯菲船長笑道:“那就多謝你了。”說著又讓魯菲船長帶著他參觀這艘十八世紀的英國商船,一邊隨意地問道:“大人轉戰各大洲之間,都做些什麽買賣?”
  
  魯菲船長一說起他的生意經,立刻變得眉飛色舞了起來,多少有些得意地炫耀道:“我們南海公司以認購政府債券的方式成為英國最大的債權人。作為回報,我國政府對本公司經營的酒、醋、煙草等商品實行了永久性退稅政策,並給予其對南海(即南美洲)的貿易壟斷權,且擔保為了支付國債利息,政府還永久性地把酒類、醋、印度貨物、精製絲綢、煙草、魚翅以及其他一些商品的稅收作為報答支付給了我們公司。要說最有利可圖嘛,從非洲征集黑人再販賣到南美洲的生意,是最賺錢的了。”
  
  錫若有些吃驚地看了魯菲船長一眼。他沒想到這個看起來明快爽朗的大胡子,居然也是一個兩手染滿了血腥的奴隸販子。
  
  魯菲船長見到錫若的樣子,立刻明白他知道奴隸貿易是一種什麽樣的勾當,卻絲毫不顯慚愧地說道:“大人似乎對奴隸貿易有些反感。可是大人知道嗎?在我的家鄉有這麽一首歌謠:
  
  ‘終於,貪婪徐徐卷來,像陰霾的霧靄彌漫,遮蔽日光。政客和民族鬥士沉溺股市,貴族和下人一起追逐紅利,法官當了掮客,主教啃食庶民,君王為了幾個便士耍盡伎倆;不列顛陷入金錢的汙穢之中,不能自拔。’不瞞您說,大航海時代就是一個追逐利潤的時代,隻有利潤才會讓我們的國家有足夠的金錢來供養我們強大的海軍,發展我們的科技,從而在與別國的戰爭當中獲勝,為大不列顛國迎來更多的榮耀!”
  
  錫若聽得眉頭一陣陣皺緊。他一邊和魯菲船長繼續閑聊,一邊卻開始留心起這艘船上新式的武器裝備來。看了一圈下來的結果是,他結束完在天津港的參觀之後,立刻直奔兵部找了在那裏坐橐兒的十四阿哥。
  
  十四阿哥被黑著臉闖進來的錫若嚇了一跳,打量著他的臉色問道:“你這是從哪裏回來了?怎麽一副火燒眉毛的樣子?”
  
  錫若要十四阿哥支開了閑雜人等,卻一拳砸在了十四阿哥辦公的桌子上,虎著臉說道:“你趕緊讓皇上建新式火器營!他要是不同意,我去跟你一起磨!”
  
  十四阿哥被錫若砸桌子的聲音又嚇了一跳,過後卻皺起了眉頭說道:“皇上不是早就說過了?我大清以弓馬騎射得天下。明軍老早就有火器營,每年也砸了大把的銀子在那些個槍炮上頭,可最後還不是敗給了滿洲八旗鐵騎?”
  
  錫若焦躁地在屋子裏來回地走動,一邊揮手道:“你不明白。眼下這些火器的精度和射程雖然都不夠,可是別國都在拚命地發展和改進他們的武器係統。一旦他們大規模地裝備上能夠連環射擊的火槍,那……那就是八旗鐵騎的噩夢!”
  
  十四阿哥多少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錫若,說道:“可是他們都折騰這些個火器這麽多年了,也沒見得有多少長進啊?”
  
  錫若心道,我跟你這個古人真是有理講不清!你不怕八旗鐵騎被滅,我還怕我將來的子孫後代遭殃呢!不過他也知道,短時間要扭轉身邊這些人根深蒂固的觀念很難。好在眼下還沒到洋鬼子打上門來的時候,要是不出什麽意外的話,他還有大把的時間來改造這些掌管帝國軍事的實權派。首當其衝要改造的就是眼前這個掌管兵部的家夥。
  
  想到這裏,錫若收起了方才急躁的神色,拍著腦門子說道:“我是在天津港參觀了洋鬼子的堅船利炮以後,一時間急火攻心了。這事兒也急不來,不過等你得空了,真的聽我一句勸。挑一些學東西快、準頭又好的兵,人不用多,百八十人足矣,發給他們最新式的火器,再照著西洋的新法兒操練。將來準虧不了你!”
  
  十四阿哥聽得擺手道:“你要找人和找槍都不難,可是誰會這西洋的新法兒呢?總不能請洋人操練我大清的軍隊吧?”
  
  錫若一步搶到十四阿哥跟前問道:“我來操練行不行?”十四阿哥瞪了他一眼,說道:“你還嫌內閣裏大學士的活兒不夠重?仔細我皇阿瑪治你一個不務正業的罪!”
  
  “這怎麽是不務正業呢?”錫若聽得又著急了起來,辯駁道,“內閣本來就有輔政之責。皇上不是老說‘國之大事,在祀與戎’?這練兵打仗自然是第一要緊的政務了!”
  
  十四阿哥卻失笑道:“今兒個奇了。你這個平日裏一要你讀書就跟要你喝苦藥一樣的人,居然跟爺掉起書袋來了!那我就告訴你,內閣是有輔政之責,可還有一句話,叫術業有專攻。你這個趙括還是老實地給爺待著吧。帶兵打仗的事兒,我比你在行!”
  
  錫若氣得把頭上的官帽摘了下來,往桌子上一拋說道:“哼哼哼,遇見你這個霸王,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十四阿哥抬手就賞了他一個爆栗,笑罵道:“你也算秀才?真是羞死孔聖人!”
  
  錫若被十四阿哥說得泄氣地往椅子上一坐,悶聲說道:“我書是念得不好,沒有你們那份經天緯地之才,這我也認了。可是這操練火器營的事情,我真不是跟你開玩笑。將來你要是真的上陣廝殺,哪怕讓這群人充任你的近衛軍,你也不吃虧。”
  
  十四阿哥挑了挑眉毛正想說什麽,卻聽見一個人笑著推門進來說道:“老遠就聽見你們嚷嚷了。什麽新練兵法兒,也說給我聽聽。”
  
童星
“十三爺吉祥。”錫若從椅子上站起來給來人請了一個安,臉色卻仍舊是沉沉的。十三阿哥覷著他那張表情空前嚴肅的臉,有些詫異地問道:“你這是怎麽了?”
  
  錫若不說話,十四阿哥卻眼瞟著他笑道:“十三哥不知道,他今天剛從天津趕回來,就心急火燎地殺到我這兒來操心咱們大清的軍械裝備呢。”
  
  十三阿哥聽得越發驚訝,又相了相錫若才說道:“莫非還真應了皇阿瑪那句話,他可能是個大器晚成的?”
  
  錫若聽得麵色一紅,然後又是一黑,狠狠地捶了十三阿哥肩膀一拳說道:“你明知道那是皇上說我還沒有子嗣時的話!”
  
  十四阿哥聽得噴笑了出來,見錫若不懷好意地看向自己,突然想起了他說過的要搶弘春當兒子的話,頭皮一陣發麻,連忙止住了笑聲,以免錫若隔三差五地又挑唆他兒子的胳膊肘兒往外拐。
  
  十三阿哥跟著他們兩個笑了一陣,卻看著十四阿哥說道:“十四弟,你們剛才的對話,我也聽到了一點。我覺得錫若既然是看了西洋人的火器裝備回來說這話,也未必就是紙上談兵。不如我們向皇阿瑪提一提吧。有沒有用的,先試試再說。反正大清國也不缺這點兒銀子。”
  
  十四阿哥瞥了頭如搗蒜的錫若一眼,沉吟著說道:“既然十三哥也這麽說,那回頭我就擬個折子出來,呈給皇阿瑪看看吧。”
  
  錫若聽得大喜過望,伸手摸了一把額頭上方才急出來的汗珠,暗想道,果然思想教育還是要從娃娃抓起啊!等到人都成年了,要改變他們一個想法,真比扳牛回頭還難。尤其是十四這樣的……他偷偷地瞟了十四阿哥一眼,在心裏斷言道,簡直就是一頭西班牙鬥牛!
  
  十四阿哥不知道錫若在心裏頭編排他,卻莫名其妙地打了一個噴嚏。錫若頓時在心裏一樂,十三阿哥卻關切地問道:“十四弟,你沒染上風寒吧?”
  
  十四阿哥有些莫名其妙地擦了擦鼻子說道:“沒有啊。”錫若卻在一旁竊笑著出了門。
  
  沒幾天,老康又帶上一家老小去熱河避暑。錫若如今總算是琢磨出來了,老康他就是喜歡熱河這塊兒地方,所以每年都有四、五個月的時間是待在這裏。
  
  錫若倒是也挺喜歡這塊有草有樹的地方,就是實在沒法兒喜歡這裏的大蚊子。好在他現在也是個有老婆疼了,每天出門前,福琳都會在他脖子上和手上這些地方,灑上些西洋貢來的花露水,弄得十四阿哥這些人,一見麵就取笑他身上比女人還香。一來二去的,錫若就是臉皮再厚,也覺得不好意思了,隻好讓福琳停用了花露水,依舊“舍身飼蚊”了。
  
  這天老康見錫若被蚊子咬得東抓抓西撓撓,活脫脫就是一副孫大聖的德性,覺得實在不像話,便叫李德全去抓了一把艾草在香爐裏點著,自己卻看著錫若搖頭道:“就你這樣兒的,還說替朕去打仗呢。幾隻蚊子就把你攪得不能安生了。”
  
  錫若一邊抓著脖子後麵新發展起來的大包,一邊苦著臉說道:“奴才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招蚊子。不過據洋鬼子的大夫說,這應該是跟人的血型有關。”心裏卻暗想道,自己在現代根本就沒這麽招蚊子。看來還是納蘭家的小兒子細皮嫩肉些,這才引來了無數的吸血鬼。
  
  “什麽型?”老康一時沒聽明白,見錫若忙著抓癢,也就把這話題放到了一旁,又叫李德全找些清涼油來給錫若擦。
  
  錫若一邊謝恩,一邊給老康讀著手裏的奏章,說的卻是江南又發生了旱災,浙江米貴,河南也歉收的事情。老康想了想說道:“都交給雍親王去辦吧。他辦理這些事情也有經驗了,讓他挑幾個合適的人,截漕三十萬石,分運三省平糶。”
  
  錫若連忙答應了,又給老康讀了幾道奏章之後,卻見老康又歪在涼榻睡著了。他本來還想問問老康對十四阿哥那個練兵條陳的意見,沒想到還沒把內閣的要事說完,老康就先撇下他,自己夢會周公去了。他站在原地發了會呆,見李德全朝自己擺手,連忙朝老康伏了伏身子,抱起奏章匣子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
  
  剛出了禦書房,四周的大蚊子立刻像轟炸機一樣地圍了上來。錫若用袖子護住頭頸這些容易免費伺候蚊子的地方,一邊匆匆地往前跑,冷不防卻和一個人撞了個滿懷。
  
  錫若手忙腳亂地抱穩了裝奏章的匣子,也顧不上自己胸口被硌得發疼,就朝對麵那個被自己撞得倒退了幾步的人問道:“你沒事吧?”一抬頭卻又倒抽了一口涼氣,臉上也立刻垮了下去,哭喪著臉說道:“奴才走路不長眼睛,衝撞了四爺。四爺恕罪,四爺吉祥。”
  
  雍親王抽了抽嘴角,臉色陰晴不定地說道:“吉祥什麽?肋骨都快被你撞塌了。”
  
  錫若唬了一跳,連忙抱著匣子走近了兩步問道:“要不要傳個太醫看看?
  
  雍親王嘴角又歪了歪,問道:“你真準備用一個匣子就把本王撂趴下?”
  
  錫若簡直哭笑不得。這人真是,一會兒又說自己要撞斷他的肋骨了,一會兒又說自己沒撞壞他,簡直讓人無所適從。他想到以後沒準兒還真要在這人手下討生活,不禁又本能地哆嗦了一下。
  
  這時雍親王卻看著錫若手上和脖子上那些紅紅的疙瘩皺了皺眉頭,說道:“你這是從哪裏咬了這一身的大疙瘩來?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是宿在了野地裏呢。”
  
  錫若這時卻想起了老康要自己帶的旨意,也顧不得回答雍親王的問話,連忙把老康要他去截漕平糶的意思說了一遍。
  
  一說到公事,雍親王臉上果然換成了那副“辦差阿哥”的職業表情,錫若在心裏暗自佩服他切換表情的速度,連忙把剛從折子裏看來的各省奏報又揀緊要的內容說了一遍。雍親王一邊聽一邊點頭,等到轉身要走的時候,卻又對錫若說道:“我那裏有一些驅蚊的藥水不錯,是年羹堯從雲貴那邊弄來的,也不像西洋的花露水那麽香。回頭打發個人上我那兒去取一趟。”
  
  錫若愣了愣,見雍親王又回過頭來給了自己超級防暑降溫的一眼,連忙答應了,心裏卻胡亂地想道,其實天熱的時候跟在這位主兒身邊也不錯……
  
  錫若把奏章交給守候在外麵的驛差之後,自己總算偷得了一會兒納涼的功夫,想了想便朝北邊湖區的方向走,想著圖那裏的一點水氣解解暑。剛走到皇子們讀書的環碧島,錫若抬眼就望見十五阿哥握著一個女子的手站在樹蔭底下。
  
  錫若心裏暗笑十五阿哥是個“色中急先鋒”,正想著掉頭回避的時候,卻聽見旁邊的樹叢裏又傳來一聲女子的聲氣。他嚇了一跳,害怕是撞著了老康的哪位宮眷,連忙往後麵退了兩步,這才屏息靜氣地看了過去,結果卻發現是未來的乾隆大大正和他的乳娘在樹叢後麵蕩秋千。
  
  錫若往身後正在上演“少兒不宜”畫麵的十五阿哥看了一眼,心裏暗罵弘曆的這個蘿卜叔叔不會挑地方,自己卻又忍不住朝雍親王家的寶貝看了過去。
  
  未來的乾隆大大今年已經三歲了,模樣仍舊和錫若以前見到的那樣逗人。他每次奶聲奶氣地喊“皇爺爺”的時候,都讓老康笑得合不攏嘴。錫若心知這對祖孫的緣分不淺,因此對弘曆出現在行宮裏,倒一點也不感覺到奇怪。
  
  說實話,雍親王還真是沾了他這個童星一樣的兒子的光,連帶得老康對他這個當阿瑪的都越看越順眼了,讓先前因為弘時在兒子問題上掃了不少臉麵的雍親王,著實揚眉吐氣了一把。不過錫若卻死活也想不明白,像雍親王這麽個麵部表情稀缺的老子,是怎麽生出弘曆這麽個眉目靈動、人見人愛的小人兒來的。
  
  錫若搖搖頭,咂咂嘴,正琢磨著自己老婆的肚皮為何遲遲沒有動靜兒的時候,卻聽見身後傳來“啪嗒”一聲,轉回頭一見,便看見大清朝的下下任總BOSS乾隆小童星,臉朝下四肢著地地摔在了地上,然後不出錫若所料地發出了一陣驚天動地的哭聲來。
  
讓我們蕩起雙槳
錫若斜眼看過去,發現湖對麵正在身體力行地實踐“窈窕淑女,色狼好逑”格言的十五阿哥,立刻在未來大BOSS聲勢驚人的哭聲裏抖了一下,下一刻便拉起他的“淑女”,飛快地消失在了樹叢裏。
  
  錫若歎了一口氣,轉頭卻看見那個年輕的乳母正笨手笨腳地把未來的乾隆大大像拎一隻麵口袋那樣拎了起來,其他的宮女太監卻不知跑到哪裏偷懶納涼去了,隻得撥開眼前的樹叢朝弘曆他們走了過去,以防那個眼睛正朝湖水這邊看過來的小乳母接下來為了銷毀罪證,真把未來的乾隆大大當作蘿卜一樣,丟到湖水裏洗一遍。
  
  “不管怎麽說,好歹也是自己給他種過牛痘的人……”錫若一邊這麽安慰著自己,一邊從滿麵通紅的小乳母手裏接過了弘曆,又抱著他來到一汪幹淨的泉眼旁邊,掬水給弘曆擦幹淨了手臉,卻看見剛才還哇哇大哭的弘曆,又看著自己破涕為笑,居然根本都不用人哄。
  
  錫若心裏暗自驚訝於弘曆的好脾氣,一邊心情多少有些複雜地把他交還給小乳母,又囑咐她好生看著小阿哥的時候,卻聽見身後有人失笑道:“你對我四哥的這個兒子,倒是殷勤得很!”
  
  錫若立刻聽出來這是九阿哥的聲音,在轉過身去之前就偷偷地翻了一個白眼,暗想道幸虧你還不知道這是下下任的皇帝,不然豈不更要擠兌我了?他收拾好表情轉回身去,卻多少有些意外地看見財神爺身邊沒有跟著鐵三角裏的另外兩人,不覺有些奇怪地問道:“八爺和十爺呢?”
  
  九阿哥揮揮手說道:“他們嫌外頭太陽曬,在房子裏貓著呢。在京城裏的時候就一天到晚在房子裏憋著了,好不容易出來一趟,我可不想再待在四麵牆中間!”
  
  錫若聽見九阿哥最後一句話的時候,心裏不覺跳了跳,竭力不讓自己去想九阿哥最後的結局,便故意裝作不在意的樣子打量了這個有陣子沒見到的財神爺一眼,覺得胤禟倒像是長胖了些,眉宇間卻仍然是那股精明狡黠的神氣,也仍舊穩穩地在“八爺黨”裏充當著二號人物的角色。
  
  由於八阿哥已經表明了他要支持十四阿哥的立場,因此這一兩年來,錫若和九阿哥這兩個從小就不太對盤的人之間的關係,倒是真的改善了不少。再加上錫若的小侄子永福不知怎麽和九阿哥的三格格特別合得來,九阿哥也不止一次地暗示他可以把自己給的那個鐲子,轉送給永福。可是錫若顧慮到九阿哥最後要倒台,就一直猶豫著沒有把鐲子送出去。好在永福和三格格的年紀都還小,往常總喜歡犯疑心病的九阿哥,這次倒沒有多說什麽。
  
  與此同時胤禟卻也在打量著錫若,瞧了幾眼之後卻笑道:“你怎麽總是老樣子?也不見你蓄個胡子什麽的,又總是一副傻樂傻樂的樣子,不知道的人還要以為你才剛二十出頭兒了。如今連我十四弟看著都比你大了不少,你要是再換身兒衣裳,隻怕說你還沒夠二十都有人信!”
  
  錫若笑道:“十四爺本來就大我一歲,又喜歡裝老成。九爺這話要是教他聽見了,他該得意死了。”
  
  九阿哥卻聽得“哧”地一笑道:“也就隻有你,還敢這麽說我十四弟。說起來自打他掌管了兵部以後,真的是威勢日盛,那張臉一放下來的時候,連我不怎麽敢開他的玩笑了。”
  
  錫若想起十四阿哥在兵部和軍營裏坐橐兒時的那副樣子,頗有同感地點了點頭,心想胤禎這樣兒的要擱現代,怎麽著也得算一硬派小生了,要演也是演戰爭片這樣的大戲,就不知道這個霸王會不會把請他演戲的人直接KO飛出去了……
  
  錫若又和九阿哥說笑了幾句,冷不防腳下卻覺得一沉,然後又是一暖。他低頭下一看,發覺居然是弘曆用一隻手抱住了自己的右腿,正仰起頭用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著自己,另一隻手卻指著剛才那個秋千架子的方向,嘴裏說著:“搖,搖……”
  
  錫若正覺奇怪的時候,又看見弘曆的小乳母匆匆忙忙地跑了過來,一臉靦腆地朝九阿哥和錫若請了安以後,咬著下嘴唇說道:“小主子要坐的秋千架子被人搶了。”
  
  錫若愣了一下,暗想道如今誰敢觸這雍親王家寶貝兒的眉頭。九阿哥卻盯著那個粉嫩粉嫩的小乳母瞧個沒完。因為天氣熱,小乳母就隻穿了件半袖的旗袍。她應該是剛剛生育完沒多久,身體略略有些發福的樣子,將那身原本平板的旗袍撐得凹凸有致了起來。
  
  錫若看著九阿哥的樣子,在心裏搖了搖頭,又彎腰把弘曆抱了起來,嘴裏卻笑道:“我同你去看看,是誰吃著碗裏的,還看著人家鍋裏的。”九阿哥聞言,轉過頭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錫若咧開嘴一笑,一把將弘曆放到了自己肩上,就慢悠悠地讓他騎著去看小蘿卜頭們的官司。
  
  錫若舉著弘曆,一路聽著他的笑聲來到剛才的秋千架子那兒,抬眼卻望見是弘春站在弘明後頭,正興高采烈地推著他蕩秋千。錫若忍不住一笑,暗想道:“原來是小惡霸的兒子欺壓了大惡霸的兒子。”
  
  弘春抬眼望見錫若舉著弘曆過來,立馬兒就不樂意了,沉了臉放開推弘明的手,自己卻走了過來拽錫若的袖子,那意思是要他把弘曆放下來。
  
  錫若伸手刮了一下弘春的鼻子,笑問道:“你們也是哥哥,怎麽好意思搶弘曆的東西玩兒?”
  
  弘春噘起嘴說道:“他都玩兒了半天了。我見弘明弟實在等不及,才把他弄了下去。哪知他會跑去找姑夫叔叔告狀。”說著狠狠地瞪了騎在錫若脖子上的弘曆一眼,卻見他隻管咧著嘴衝自己傻樂,倒是愣了一下。
  
  錫若把弘曆放下地來,又牽著他走到秋千架子前麵。弘明早已識趣地爬了下來,眼看著錫若把弘曆抱上去,也忍不住撇了撇嘴。這時錫若卻回過身來,對著弘春和弘明小哥倆笑道:“蕩秋千有什麽好玩兒的?走,我帶你們劃船去!”
  
  弘春和弘明這才轉嗔為喜,一左一右拉起了錫若就往湖的方向疾走。九阿哥從後麵趕了上來說道:“我也跟你們一道去劃船!”
  
  弘春和弘明益發高興了起來,歡呼了一聲,鬆開錫若撒腿往湖邊停泊著小船的地方跑去。錫若卻回頭看著九阿哥笑道:“怎麽?舍得放下你那鍋裏的了?”九阿哥作勢要打,錫若連忙縮脖子一躲,卻哈哈大笑著跑去跟弘春他們會合。
  
  等跑到泊船的地方,錫若彎腰仔細地檢查了一遍小船的狀況,確定船身結實了以後,方才領著弘春和弘明坐了進去,又拿起一支槳交給隨後上船的九阿哥,笑道:“今天要勞煩九爺跟我一道,為小祖宗們勞動一回。”
  
  胤禟一撩長袍坐在了小船的另一頭,接過錫若遞來的船槳之後,卻看著他笑道:“他們兩個的阿瑪我們都惹不起,隻好替他們作這苦力。”
  
  錫若聽得一樂,用船槳一點岸邊之後,便和九阿哥一道劃著小船朝湖心駛去。湖麵上的微風輕輕從他們頰邊與耳側吹過,帶來一陣荷花跟荷葉的清香。錫若忽然想起自己大婚後不久胤禟在十四府上吟過的詩句,不覺念道:“方床石枕眠清畫,荷葉荷花互送香。”
  
  九阿哥有些詫異地看了錫若一眼,見錫若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便扭開頭說道:“你居然還記得這兩句詩。”錫若卻一臉賊笑地說道:“難得財神爺也會念念情詩,自然是記得一清二楚的。”
  
  胤禟笑罵道:“當著兩個小孩子也說這些渾話,仔細他們老子捶你!”
  
  不想弘春人小鬼大,卻睜大了眼睛朝錫若問道:“九伯伯為什麽要念情詩?”
  
  錫若見九阿哥難得一臉窘迫的樣子,越發笑得大聲了起來,還帶著弘春弘明唱起了以前教過他們的《讓我們蕩起雙槳》。九阿哥聽著他們唱了一會兒,忽然看著錫若說道:“你倒真是個灑脫的人。在宮裏和官場裏滾了這麽些年,也沒見你變了多少。難怪孩子們都喜歡粘著你。”
  
  錫若聽見胤禟這幾句話,卻歎了口氣說道:“要真能一點都不變就好了。我倒情願一直都是剛來時的樣子。”九阿哥並不知道他說的“來”是另有含義,卻也點了點頭,又看著弘春弘明說道:“誰不想永遠都跟他們似的無憂無慮?隻是你我這輩子,恐怕都別指望了。”
  
  錫若不想順著這個鬱悶的話題說下去,便一摸弘春的腦袋說道:“難得疏散一會兒。九爺也別想那麽多了,跟著他們這兩個沒煩惱的,人生得意須盡歡吧。”
  
民以食為天
康熙五十三年暮秋時節,老康下令讓大學士、南書房翰林考定樂章。盡管錫若再三賭咒發誓地說自己雖然會唱幾首不甚高雅的小調兒,但是對宮商角徵羽五兄弟,卻至今分不清誰是誰,古文成績也隻是剛剛及格,最後卻還是被老康一腳踢了過去給其他的大學士和翰林們打雜。錫若心裏頭那個的怨念,簡直比太廟外頭的玉帶河還長。
  
  出乎錫若意料的是,一向秉持著“惡整他不遺餘力”風格的雍親王,這回卻主動把他從讓人聽得昏昏欲睡的古代樂章裏頭搭救了出來,帶著他一塊兒上戶部去截漕糧三十餘萬石,再轉運到江南和浙江備賑。
  
  比起那些疙疙瘩瘩的繁體字,錫若對於打劫漕糧的事情明顯要感興趣得多,簡直恨不能朝著馬背上的雍親王高歌一曲《得民心者得天下》,隻是怕因為馬屁拍在馬腿上,又被雍親王誤以為自己要抱他大腿,進而鄙視自己這個馬屁精一把,隻得作罷。
  
  到了戶部,錫若可算是體會了一把“狐假虎威”的滋味。雍親王剛一進去,剛才還在摸魚喝茶甚至是磕瓜子的戶部官員們,立刻變得鴉雀無聲,都露出一副上班溜號兒被領導抓了個正著的表情站了起來。錫若用他起碼2.0的視力看得清楚,個別膽小的戶部官員還打起了擺子,不知道是不是以前被雍親王追過債。
  
  還是戶部尚書穆和倫反應得快,一把放下手裏的茶杯就朝雍親王踮了過來,恭恭敬敬地打了個千以後,又打著哈哈說道:“四王爺想必是為了截漕到江南平糶的事情而來,戶部的賬目奴才早已經差人核算清楚了,請四王爺過目。”說著又接過底下司堂官兒遞上來的賬本,活像是獻寶一樣地捧給了雍親王。
  
  錫若卻在一旁看得暗笑。他往常見穆和倫這大清財政部長的時候,總是見他叼著一根水煙管兒,老神在在地催別人給他看帳,不想今天一看見雍親王這尊冷麵佛,居然也是一副被稅務局查賬的表情。雍親王要真是一不小心穿越到二十一世紀,不去幹稅務這行兒還真是浪費人才了!
  
  不過錫若也沒高興多久。雍親王愣像是背後長了眼睛,還是能看穿他肚裏乾坤的X光眼,連頭都沒有轉動一下,就把穆和倫送上來的賬本,轉遞給正躲在他身後避風頭的錫若,嘴裏說道:“你先看著。我還有點事情要問穆大人。回頭這賬目要是有一筆不清楚,我唯你是問!”
  
  “是是是,唯你是問……”錫若在心裏吐槽道,“這還沒當上皇帝呢,你老爹的皇帝腔倒是學了個十成十。”隻得伸手把另一堆繁體字的集合體接了過來。雍親王又對著一屋子的人放送了一圈免費的冷氣之後,這才開恩地從群眾誠惶誠恐的視線裏消失了。
  
  戶部的官員這才“呼啦”一下又活泛了開來。有想巴結錫若的,也趕上來給他請安問候,也有自矜身份仍舊坐回去辦公桌喝茶的,錫若也不去管,敷衍了一圈之後,找了張空桌子看起教導主任二號留下的作業來。
  
  等看到中午的時候,錫若突然覺得饑腸轆轆,抬頭一看才發覺戶部的官員有的已經溜出去吃飯,有的卻在吃自己家帶來的便當,不由得暗罵何可樂不曉事,都這這會兒了,也不知道送個飯盒子過來。他聞著一屋子的飯菜香味吞了口口水,冷不防卻聽見雍親王在身後問道:“餓了?”
  
  錫若嚇得從椅子上彈了起來,不由地暗想道這位爺這神出鬼沒的功夫看來是天生的,真適合去當火影忍者……好在他有多年被驚嚇的經驗,因此倒是很快就找回了正常的表情,陪著笑臉朝身後的雍親王說道:“回四爺的話,的確是有點餓了。”旁邊的戶部官員卻早已抵禦不住雍親王身上散發出來的陣陣寒氣,紛紛抱著飯盆奪門而出。
  
  雍親王瞟了桌子上隻翻了一小半的賬本一眼,就在錫若以為他要挑剔自己活兒做得慢的時候,卻出乎意料地聽見雍親王說道:“我府上的人已經送飯過來了。就一塊兒吃吧。等吃完了再看剩下的。”
  
  錫若先是聽得一喜,緊接著卻又不禁犯了愁,眼前自動飄起了雍親王府上的招牌菜――青菜燉豆腐、豆腐煮青菜,外帶幾碟子鹹菜幹兒。可他不好意思,更不敢說自己嫌棄雍王府做的飯,便安慰自己道,反正也餓極了,先有青菜豆腐墊墊也不錯了。
  
  不想等錫若一打開雍親王推過來的食盒,卻聞見了一陣撲鼻的肉香,不由得看著自己眼前的外焦裏嫩的四喜丸子、滑嫩嫩的小牛肉和肥溜溜的蜜汁雞腿發起呆來,一不小心差點沒把哈喇子掉在裏頭。
  
  雍親王不動聲色地看著錫若的呆樣兒,突然說道:“怎麽?不喜歡?不喜歡的話我給別人了。”
  
  “喜歡!”錫若見雍親王作勢要搶走自己眼前的飯盒,連忙撲了上去雙手抱住食盒說道,“不能給別人!”
  
  雍親王看得嘴角抽搐了一下。錫若覺得他仿佛是咬著後槽牙說道:“往常我給你那麽貴重的東西,也沒聽你說過一句‘喜歡’。現在就為了幾塊肉……”
  
  錫若雙手緊緊地抱著飯盒,一邊點頭哈腰地說道:“四爺,民以食為天嘛。”心裏卻又想道,貴重的東西……你不就給過我一塊銀懷表和一串紫檀木佛珠嗎?佛珠且不說,反正自己不念佛,就說那塊銀懷表,這玩意兒現在是金貴,可擱在二十一世紀壓根兒就不算什麽稀罕物件,眼下哪有肥雞腿和小牛肉來得實在?!
  
  雍親王難得地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來,搖搖頭低下頭去吃他的青菜豆腐。錫若也就不再管他,吃飯皇帝大,就算他是下任的皇帝,也先靠邊站!……呃,還是靠邊坐好了。
  
  錫若埋頭苦吃了一陣之後,重新抬起頭時,發覺雍親王已經在看自己剛才沒看完的賬簿。他抱著飯盒端詳了表情永遠那麽端凝的雍親王兩眼,覺得一個人的撲克臉能修煉到這份兒上,也真是一種境界,難怪他打撲克牌那麽強勢了。阿彌陀佛,以後可千萬不能再跟他“拱豬”了。不過估計要是鬥個地主還行。因為他們家就是全天下最大的地主,嘿嘿……
  
  “你又在偷著樂什麽?”
  
  雍親王的聲音突然毫無征兆地響起,硬生生地讓錫若停止了自己在“鬥地主”大戰當中大敗這個冷麵王的幻想。他覷了雍親王兩眼,決定還是放棄找他鬥地主的企圖。此人的賭風實在太邪乎,這大冷天兒的,他還不想輸得去“萬永當鋪”裏頭當褲子。雖說那是八阿哥的門人開的,應該多少會給他點優惠……
  
  錫若正想得出神,冷不防手上還剩幾塊小牛肉和一顆四喜丸子的飯盒卻被人奪了去。他大驚失色地回過神來,卻見雍親王正把食盒交給上來收拾的小廝,隻得含恨看著那幾塊還沒吃到嘴的肉離自己遠去。
  
  緊接著,雍親王臉上立刻換成了一副“吃了我的飯,就要給我賣命”的地主階級典型嘴臉,又砸了一本厚得跟磚頭一樣的賬本在錫若身上,然後陰森森地說道:“今兒個要不是不把這事辦完,你就別想回家!”
  
  我……我要起義!我要造反!我要打倒萬惡的雍正地主!我要……嗚,看賬本……
  
  當錫若終於把所有的賬冊都看完,又被雍親王拎過去討論和找其他人查證了一番之後,他顫顫巍巍地走出戶部衙門時,隻覺得眼前有無數的方塊字在飛舞,煩得他伸手就在前後左右使勁趕了趕,卻不想“啪”地一聲正拍在了某個軟乎乎又有點暖和的東西上麵。他下意識地往左一扭頭,發覺自己的右爪正不偏不倚地停留在雍親王漸漸開始發青的臉上,一時間隻覺得腦子裏一片空白,竟然連正停留在雍親王那張冷臉上的爪子都忘了縮回去。
  
傻女婿

  雍親王不愧是大清第一“冷麵王”兼“冷笑話王”。盡管臉色已經堪比他最不愛吃的青椒,他卻仍舊在周圍一片死一樣的寂靜當中,維持著處變不驚的親王風範朝錫若問道:“你想把爪子留在我臉上多久?”
  
  錫若猛地哆嗦了一下,收回手就“撲通”一聲跪了下去,結結巴巴地說道:“奴、奴才……剛才……”結巴了半天,卻始終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滿腦子裏都是“死了死了,這回真的死定了”這樣的想法,同時感覺到自己很快就要跟那隻親親右爪SAY GOODBYE了。
  
  雍親王摸了摸被扇中的臉頰,突然一言不發地繞過錫若朝自己的坐騎走去。一直等到他上了馬,又說了句“早點回去歇著吧,明天還要接著辦差”,錫若這才反應過來原來自己的腦袋和爪子都還好好地留著。
  
  一找回自己的膽子,錫若的腦子立刻又變得靈活了起來。他低下頭看了自己拍了“潛龍”一巴掌的爪子一眼,突然有了一種“今天回去不洗手了”的欲望。明明已經騎馬走出去好一段的雍親王卻在這時回過頭來,嚇得錫若立刻原地一個立正,舉手歡送著雍親王離開之後,方才摸著額頭上不知是因為害怕還是因為激動而冒出來的汗水,緩緩地吐出了一口氣來。
  
  “四爺您……膽子真大。”年八喜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臉上卻是一副比錫若還嚇破了膽的表情,哭喪著臉說道,“奴才剛那會兒還以為,連奴才都要跟著被誅九族了呢。”
  
  錫若瞟了年八喜一眼,暗想道你又不知道雍親王是下任的BOSS,就嚇成了這副德性。那要是給你看見我跟十四阿哥打架時的樣子,你豈不是要嚇得尿褲子?便伸手拍了年八喜的後腦勺一記,斥道:“別在這兒給爺丟人了。快去牽了我的馬來。餓死我了!這麽冷的天兒,多消耗卡路裏啊,中午那頓又隻吃了個半飽……”
  
  錫若餓著肚子騎上馬背,走了一陣子之後終究餓得受不了,眼角瞥見前麵有一家看起來不錯的麵館,便領著年八喜鑽了進去,剛坐下就要了一碗大肉麵,想了想,又朝小二伸出來兩根手指頭,讓他往麵裏再加兩個鹵蛋。
  
  錫若隻覺得中午攢在肚子裏的那點兒油水,全都被戶部的賬本消磨殆盡了,因此也顧不上打量周圍的情況,隻是直勾勾地看著出麵和上菜的地方。由於年八喜多給小二塞了銀子的緣故,很快,一碗熱氣騰騰的大肉麵就端到了錫若麵前,裏麵還浸泡著兩個香噴噴的鹵蛋。
  
  錫若隻覺得食指大動,正想舉起筷子大肆“清剿”的時候,冷不防後腦勺卻挨了一記,差點沒把臉栽進麵碗裏。他勃然大怒地回過頭去,卻在看清楚來人的長相時,驚得把手裏的筷子都掉在了地上,嘴唇顫抖著說道:“皇、皇……”
  
  老康仍舊是一副尋常人家老爺子的裝扮,隻是這回連那條明黃色的腰帶也沒有係,見錫若要叫破他的身份,連忙又伸手拍了他一記,故意板起臉說道:“我要你辦的事情,你辦得怎麽樣了?就敢躲在這裏吃肉啃蛋?”
  
  錫若並不是第一次見老康微服出巡,因此也就很快地回過神來,眼睛朝四下裏一瞟,卻發覺不少乾清宮的侍衛兄弟都散坐在周圍,正衝著自己樂。錫若心裏大歎倒黴,暗想道中午吃飯碰到個皇帝,晚上吃飯又碰到個皇帝,隻怕自己遲早要被這幫皇帝整得消化不良。可憐自己落在這裏,連個“四大叔”膠囊或者“胃動力”都吃不上……
  
  這時老康卻對錫若要的那碗大肉麵發生了興趣,瞟了他一眼之後,竟然也抓起一雙筷子來,看樣子是準備親口嚐嚐民間的吃食。
  
  錫若心疼他那碗香噴噴的麵條,眼珠子轉了轉便說道:“這麵燙,還是我先替老爺嚐一口吧。”說著也不等老康答話,端起麵碗就稀裏呼嚕地吃了幾大口。等老康回過神來,那碗麵條已經被錫若幹走了一大半,氣得老康吹胡子瞪眼睛地說道:“你也不怕燙!”
  
  錫若舔了舔嘴唇,卻嘿嘿一笑道:“老爺要是嫌棄這麵被我吃過了,那就等下一碗吧。”老康又氣得用手指狠命地戳了他額頭一記,在聽見他痛呼之後,方才覺得解氣地說道:“趕緊讓廚房做碗一模一樣的上來。要是味道有丁點兒的差別,朕……我就扣你的工錢!”
  
  “怎麽可以這樣……”錫若哭喪著臉,又在老康目光的威逼之下,隻得擺出一副記憶中十四惡霸式的嘴臉,親自走到麵館的後廚裏去威脅下麵條的大師傅,不過倒是趁機又在那裏多吃了幾口兒。好在麵館裏的人見他一身官服,也不敢趕他出去,否則的話,錫若真的很懷疑他們會集體拿起擀麵杖,然後把自己這個擅闖廚房重地、還提出離譜要求的不速之客打出去。
  
  終於熬到又一碗大肉麵出爐,錫若親手用盤子端了給老康,又當著他的麵老老實實地喝了一口麵湯示意無毒之後,就眼看著老康一副猴急的模樣去吃那麵條,看樣子早把剛才譏諷自己不怕燙的事情忘到腦後了。
  
  錫若此時已經在廚房裏吃飽,也就不怎麽介意老康的吃相,不過光是看著老康吃,他也覺得別扭得很,請示過老康之後,他也就坐了下來,又端起自己剛才吃了一半的麵碗,有一口沒一口地吃了起來。老康見他吃得斯文,卻停了手裏的筷子問道:“你在後麵偷吃了?”
  
  錫若心裏一跳,連忙陪笑著說道:“皇……您剛才也沒說不讓我在那兒吃啊。”
  
  老康哼了一聲,又低下頭撥拉了約摸半碗麵條下肚之後,就把筷子放下了。錫若瞥了一眼,知道老康已經比平時的飯量吃得多了,心裏倒有幾分真的高興,就朝老康笑道:“您老怎麽突然想著出來逛逛?”
  
  老康接過旁邊侍衛遞來的手絹擦了擦嘴,方才說道:“在家裏頭待得發悶,就出來走走,看看。”
  
  錫若嘿嘿一笑道:“您不是剛從別苑回來沒多久麽?怎麽又覺得悶了?想是家裏頭的人沒有給您好好找樂子。”老康瞪了他一眼,卻裝模作樣地喟然一歎道:“沒辦法,我兒子女兒雖多,卻大都不在身邊兒。幾個女兒嫁的女婿,也沒有幾個逗趣兒的。就隻有十六女嫁的那個傻女婿,還有點兒意思。時不時地能逗得我笑一場。”
  
  錫若差點沒聽得從凳子上跌下去。周圍卻早已響起了一陣悶笑聲。錫若無可奈何地摸了摸鼻子暗想道,原來不光十四的霸道,就連雍親王的毒舌也是有遺傳因素在裏頭的……
  
  老康打擊完了錫若以後,心滿意足地站起身來說道:“難得這麽巧遇上你,就陪我逛逛吧。”
  
  錫若連忙應了聲是,卻又有些發愁地看著自己身上那身大學士的官服。老康看了他幾眼,似乎也覺得有些不妥,便叫過一個身量和錫若差不多的侍衛來,讓他先把外衣自己的換給錫若,然後又叫店主找了身衣服給那侍衛換上,這才帶著錫若和一群便衣出了麵館的大門。
  
  錫若換上居家的長袍馬褂之後,倒真覺得自在了許多,便興衝衝地跟在老康後頭東遊西蕩,偶爾還借老康的東風淘點好東西。老康是無數奇珍異寶裏鍛煉出來專家級的鑒賞目光,因此他從一堆贗品和糊弄人的破爛兒裏淘出來的東西,看起來都頗有升值的潛力,而且居然還很會殺價。
  
  錫若見老康一本正經地跟那些古玩店主討價還價,心裏頭樂得不行。老康自己的興致似乎也很高。等到他們倆都逛到盡興的時候,天都已經黑透了。錫若抬頭看了看天色,朝老康勸道:“老爺,時候不早了,還是早點回家去歇著吧。明天您不是還要早起麽?”
  
  老康兀自意猶未盡地把玩著他方才淘來的一把鼻煙壺,一聽見錫若這話,卻歎了一口氣,轉身對他說道:“你也辦了一天的公了,早點回去歇著吧。”
  
  錫若聽得心裏一動,見老康背朝自己往紫禁城的方向走,突然幾步趕了上去說道:“奴才……送您回去!”
  
  老康有些詫異地看了錫若一眼,隨即失笑道:“你這是怎麽了?這都已經是成家的人了,倒像是越大越離不了朕似的。”說著又拍了拍錫若的手,安撫似的說道:“日子還長著呢。想見朕,多進來請安就是了。”
  
  錫若閉了閉眼睛,壓低聲音說道:“奴才……恭送皇上。”
  
禮物
康熙五十三年十一月,老康在前往熱河巡視途中,經由密雲縣、花峪溝等地。八阿哥胤禩原該隨侍在旁,但因當時恰巧是其母良妃去世二周年的祭日,所以他前去祭奠母親,並沒有赴老康行在請安,隻派了太監李貴兒去老康那裏說,他將在湯泉處恭候皇父一同回京。
  
  胤禩派人到老康身邊說明緣由的事情,錫若並不知道。隻是當他進老康的行在送折子的時候,一路上總覺得氣氛不大對頭,直到他親眼看見麵無人色的李貴兒被人從行在裏拖出來,方才驚覺出了大事,連忙快步走進老康臨時辦公的地方,卻見裏麵人人都低垂著頭,老康的臉色卻是讓人不寒而栗的陰沉。
  
  錫若隱約猜到老康的怒氣和方才被拖出去的李貴兒有關,卻無論如何也不敢問起,又見七喜的臉色也是一片慘白,腦子裏立刻閃過了三個字:八阿哥!
  
  這時老康卻朝錫若說道:“你把折子放下。也不要走,留下來聽聽。”
  
  錫若連忙“嗻”了一聲,一邊腦子卻在急速地轉動起來,拚命地回想著自己看到過的有限的清史,這才明白什麽叫“書到用時方恨少”。他眼角瞟到老康腿邊的一隻箱子,腦子裏有什麽東西翻動了一下。這時以誠親王和雍親王為首的一眾皇子卻魚貫而入。十四阿哥和十三阿哥進來的時候,各自看了他一眼。錫若幾不可見地搖了搖頭,那兩個阿哥的眉頭卻都不約而同地皺了起來。
  
  老康一直等到最小的皇子二十三阿哥胤祁都被人抱了進來以後,方才開口說道:“你們知不知道,今天八阿哥胤禩給朕送了一件什麽樣的禮物?”
  
  錫若心頭電光火石般地一閃,腦子裏模糊地出現了電視劇裏的某些情節,可是眼下已經容不得他再多想。老康彎下腰,鐵青著臉掀開了他腳邊的那隻箱子。錫若隻聽見周圍一片倒抽冷氣的聲音,下意識地也探頭看了過去。箱子裏竟是兩隻垂垂待斃的海東青!
  
  錫若知道事已至此,自己斷無再為胤禩辯駁的可能,腦子出現了一陣暫時的空白之後,就在心裏狂想道,是誰,是誰?難道真的是胤禩自己?他這麽聰明的一個人,為什麽要送兩隻將死的老鷹來給老康?莫非是真的是老康對他的冷淡甚至是冷漠招來了他深刻的怨恨?還是此事另有隱情?……
  
  這時老康卻開口說話了。他的聲音悲憤裏還帶了一股讓錫若覺得頭皮發麻的決絕。錫若聽著老康一字一句聲調冰冷地說道:“胤禩係辛者庫賤婦所生,自幼心高陰險。”
  
  錫若隻覺得眼前一黑。老康他怎麽可以?……那可是他自己的親生兒子啊! 他隻覺得心髒一陣尖銳的刺痛,卻隻能木然地站在原地聽著老康繼續說道:“……(胤禩)聽相麵人張明德之言,遂大背臣道,覓人謀殺二阿哥,舉國皆知。伊殺害二阿哥,未必念及朕躬也。朕前患病,諸大臣保奏八阿哥,朕甚無奈,將不可冊立之胤礽放出,數載之內,極其鬱悶。胤禩仍望遂其初念,與亂臣賊子結成黨羽,密行險奸,謂朕年已老邁,歲月無多,及至不諱,伊曾為人所保,誰敢爭執?遂自謂可保無虞矣……”
  
  錫若聽到“密行險奸”四個字的時候,身體搖晃了一下,卻又立刻被人扶住了。他聽見七喜幽幽的聲音仿佛從身後很遙遠的地方傳來,卻又無比清晰地說道:“大人先要自保,才能保得了別人。”
  
  錫若隻覺得腦中瞬間冷靜了下來,點點頭,又開始不露痕跡地觀察起在場諸人的臉色來。九阿哥和十阿哥都是一副既憤怒又疑惑的神情,這不奇怪;誠親王是一臉的事不關己和透著點虛假的痛心疾首,這也不奇怪;恒親王、淳郡王和那些小阿哥們都是一臉茫然的神色,裏麵還透著或多或少的驚懼情緒,這些也不奇怪,那麽奇怪的,就隻有四、十三和……十四阿哥。
  
  雍親王仍舊是那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漠神情,臉上還裝點著恰到好處的悲痛,隻是錫若覺得他此時的表情未免太過於合適,簡直就像是早已知道會有這一出好戲似的。尤其錫若注意到,十三阿哥胤祥在看見那兩隻垂死老鷹的時候,幾乎是本能地朝雍親王看了一眼,卻又立刻被他的目光刺了回來。
  
  而十四阿哥,那個錫若本應該最熟悉的十四阿哥,那個曾經挺身保舉胤禩、甚至不惜被老康斥為“梁山泊義氣”的十四阿哥,此時卻一臉漠然地看著眼前的鬧劇,錫若甚至從他的嘴角讀出了一絲冷笑的意味。錫若覺得心裏又掠過了一陣淡淡的寒意,不想十四阿哥和雍親王同時朝他這邊看了過來。錫若連忙低下頭,心裏卻越發覺得紛亂如麻了起來。
  
  老康壓抑著聲調說完了那一大段他不知醞釀了多久的話,臉色卻是慘白裏透著青灰,整個人仿佛又一下子老去了不少。李德全湊近他的身邊說了句什麽,錫若便見老康疲倦地揮了揮手,說道:“你們都下去吧。朕……乏透了。”
  
  錫若在心裏歎了口氣,正想跟著皇子們輕手輕腳退出去的時候,卻聽見老康說道:“錫若你留下來。朕有些折子上的事情要問問你。”
  
  錫若連忙答應了一聲,也顧不上身邊皇子們神態各異的表情,又躬身退回到老康身邊。老康接過李德全送上來的龍井茶喝了一口,情緒似乎安定了些,便又看著錫若問道:“免去甘肅靖邊二十八州縣衛明年額賦的事情都辦妥了?”
  
  錫若略微思索了一下,回答道:“回皇上的話,上諭早就發出去了,這會兒應該已經到了甘肅。”
  
  老康點點頭,卻又聲調悲切地說道:“朕派了陳汝鹹去甘肅賑災,哪知他竟然在那裏感染了疫病,卒於固原。朕又失一忠誠能幹的好臣子,偏又養出了這樣的兒子!”說著又發起怒來,一腳把那口盛鷹的箱子蹬得老遠。
  
  正低頭出神的錫若被老康踢箱子的動靜兒嚇了一跳,回過神來見老康又是一副要發作的表情,連忙開口說道:“皇上,為了兩隻鷹生這麽大氣不值得,仔細氣壞了身子。奴才愚鈍,可是瞧這事兒仿佛透著些蹊蹺。”
  
  老康不愧是千古一帝,很快就從一時失控的情緒裏調整了過來,也聽懂了錫若話裏的意思,卻仍舊陰沉著臉說道:“依你之見,竟是朕冤枉了胤禩?”
  
  錫若嚇了一大跳,連忙“撲通”一聲跪下說道:“奴才不敢這麽想!隻是覺得這事兒實在做的太過明目張膽,除非是喪心病狂的人,否則絕對不敢把這樣的將死之物送到皇上眼前。請皇上明察!”
  
  老康坐在臥榻上,一動不動地盯了錫若好一陣子,一直到看得他後背上又被冷汗浸透了好幾層衣服,這才說道:“這件事,朕自然要查!可是胤禩……朕也決不寬貸!”
  
  “皇……”錫若張嘴還想說什麽,卻被老康暴躁地揮了揮手打斷了。他無可奈何地舔了舔幹裂的嘴角,見老康再沒有別的話,隻好小心翼翼地又退了出去。
  
  錫若前腳剛出老康的寢宮,後腳就被十四阿哥搡進了一個幽暗的角落裏。因為十四阿哥背對著光,他推錫若進去的那個角落裏光線又著實暗淡,所以錫若一時間也看不真切他此刻是什麽樣的表情,隻聽見他冷冷地問道:“皇上要怎麽處置我八哥?”
  
  錫若下意識地朝老康寢宮方向看了一眼,啞著嗓子說道:“決不寬貸……”
  
  十四阿哥的身體猛地震動了一下,似乎想舉步往老康寢宮的方向走。錫若被他唬了一跳,連忙跳起來拉住了他,又低聲斥道:“你想把自己也填進去嗎?剛才見你在裏頭還沒什麽反應,怎麽這會兒又急成這樣了?”話雖這麽說,可是錫若不知道為什麽,見到這樣的十四,心裏反倒有了許些安慰。
  
  十四阿哥愣了一下,隨即卻回過頭來狠狠地瞪著錫若說道:“你以為就隻有你才能做好人麽?”
  
  錫若聽得呆了呆,下一刻嘴角卻勾出一個真心的笑容來,不過又很快地斂去了這絲笑意,推了十四阿哥一把說道:“走吧。早些離開這是非之地,也讓德妃娘娘少操點心。”
  
  十四阿哥默了一會,終於還是點點頭,隻是剛轉過身走出去一步,卻又突然站住回過頭來,看著錫若說道:“你天天在皇上身邊待著,也要多留點神。千萬別為八哥的事觸了他的黴頭。這是我們愛新覺羅家的事情,你縱然再有心,也管不了多少的。”
  
  錫若聽得心裏熱乎乎的,便朝十四阿哥一笑道:“我知道的。趕緊走你的吧。”
  
  十四阿哥這才放心地點點頭離去了。
  
恩絕
第二天,胤禩的請罪折子就快馬加鞭地遞到了老康的行在。錫若在旁邊偷眼看著,覺得老康心裏頭的邪火還沒有發盡,便估摸著Mr. Eight的這一場劫難還沒過去。
  
  果然,老康在壓抑了一天的怒氣之後,先是在批複胤禩的請罪折子時,又數落了一通他的罪行,還下令把先前犯事理應充發到蒙古、卻在胤禩的庇佑下隱匿在了京城裏的雅齊布夫婦正法(注:雅齊布夫婦是胤禩的乳公和乳母),然後又在公開場合說出了更絕情的話,“自此朕與胤禩,父子之恩絕矣。”錫若這才知道,老康對這個廣受稱道的“八賢王”兒子,忌恨竟已深刻到了如此地步。
  
  在那之後,八阿哥胤禩仿佛一蹶不振,除了極少數必須出席的場合以外,其餘時間一律稱病不出,就此消失在了公眾的視線當中。錫若心裏雖然擔心,可是也不敢在老康麵前露出半分,隻能偷偷地打聽胤禩的消息,可是就連胤禩的鐵杆兒兄弟財神九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每次被錫若抓住問起的時候,隻是一聲長歎。
  
  錫若心裏鬱悶,連帶著康熙五十四年的新年都沒過好。也不知道胤禩是出於什麽想法,他如今仿佛格外小心地避免和錫若碰頭。錫若好不容易在除夕的乾清宮家宴上見到了胤禩一眼,卻見他已經瘦得連那身貝勒服都快撐不起來。那身貝勒的吉服穿在胤禩身上,飄飄蕩蕩得越發讓錫若心裏沒了著落。
  
  正月二十九的時候,胤禩再度遭難。老康下諭:“(胤禩)行止卑汙,凡應行走處俱懶惰不赴”,著停本人及屬官俸銀俸米、執事人等銀米。更為離譜的是,老康居然派了錫若去傳這道諭旨給胤禩。錫若推托了幾下無果之後,隻得咬牙接下了這道他巴不得扔到WC裏去的聖旨,在老康隱含威嚇的目光之下,拖著無比沉重的步伐朝乾清宮外頭走去。
  
  到了乾清宮外麵,錫若發現十四阿哥正站在拐角裏等他。兩個人一碰頭,卻都沒有說什麽話。十四阿哥隻是沉默地走在錫若身旁,然後一直跟著他出了紫禁城,又一道騎馬來到了八貝勒府。
  
  十四阿哥眼瞅著八貝勒府如今已經冷清得像是沒有人煙的門庭,忽然沉重地透出一口氣來。錫若捧著聖旨按了按他的肩膀,又朝他點點頭,一轉身卻邁著有幾分堅決的步子進了八貝勒府。
  
  胤禩聽說前來傳旨的是錫若,卻主動迎了出來。錫若看著他蒼白消瘦的臉頰和無聲地跪下等著接旨時的表情,自己的嘴唇也不禁顫動了兩下,終究按捺住了自己想要一把拋開那道倒黴的聖旨,親手扶起胤禩的欲望,展開老康的聖諭用快得不能再快的速度念了一遍,就匆匆地把那張黃紙塞到了胤禩手裏。
  
  這時胤禩的表情反倒顯得輕鬆了起來。他隨手將接過來的聖旨交給何柱兒以後,自己卻盯著錫若說道:“我聽九弟說你近來一直在打聽我的消息。以後快別如此了。我現在是個不吉之人,萬一也給你招災惹禍就麻煩了。”
  
  錫若聽得怔住了,隨即心裏卻湧起一陣酸澀的感覺來。這個曾經那麽風光無限、風流倜儻的“八賢王”,此時竟說出了這麽頹唐、甚至近乎於喪誌的話來。錫若隻覺得一股悲酸之氣湧上眼眶,連忙偏頭避開了胤禩的注視,掩飾似的說道:“老大這是哪裏話?皇上不過是一時拗不過彎兒來,等過一陣子說不定就主動召您去伴駕了。”
  
  胤禩卻遣開了何柱兒跟其他人,自己看著錫若搖頭道:“你不用安慰我。皇上此舉,就是要置我於不可複生之絕地。否則以他的聖明燭照,又怎會看不出那兩隻死鷹的蹊蹺?唯一的解釋就是,他確實不想讓我再有翻身的機會。”
  
  錫若聽得打了個寒噤,腦子裏不自覺地回想起老康給他那道聖諭時的表情,腦袋不覺垂了下去。胤禩見他如此難過,卻反過來安慰他道:“我以前不是同你說過嗎?人生一切繁華起落其實皆有定數,非人力所能扭轉。也許這一切的起起落落就是我的命數。我……不怨誰!”
  
  錫若聽見“命數”兩個字,腦袋卻使勁地搖晃了起來。他很想說點什麽來告訴胤禩,根本就沒有什麽所謂的“命數”,就好像他自己在這裏的存在,就是一個“命數”之外的變數。可是他一直到把自己搖得頭昏眼花,也沒有找到合適的言辭來把這個意思傳達給胤禩。他隻是隱約覺得,自己本來可以為眼前的這個人做很多的事情,卻礙於各種各樣的考慮,最後幾乎什麽都沒做,隻是眼睜睜地看著他滑落到了目前的窘境……
  
  最後還是胤禩用雙手定住了錫若的腦袋,看著他語氣懇切地說道:“我已經沒有別的指望,但求你跟十四弟、九弟和十弟他們,都平安富貴,這輩子不要遭遇大的災禍困厄,就心滿意足了。”
  
  錫若愣愣地看著胤禩那張仿佛陌生又熟悉的麵孔,猛地扭頭脫開了他的手,最後竟像是落荒而逃一般從八貝勒府裏跑了出來。守在貝勒府對麵的十四阿哥一見到他這副樣子,卻立刻站了起來,又幾步跨了過來問道:“怎麽了?我八哥沒事吧?”
  
  錫若卻隻是咬緊了牙關,任憑十四阿哥怎麽追問也一聲不吭。最後十四阿哥急了,一把揪起他的領口喝問道:“你說還是不說?!”
  
  這時胤禩卻突然出現在貝勒府門口,朝台階下麵正在較勁的兩人說道:“十四弟,我沒事。你別逼他了。想必他也有不願意說出來的苦衷。”
  
  錫若聽見胤禩的這句話,卻突然使勁地把衣領從十四阿哥手裏搶了出來,踉蹌著後退了幾步之後,翻身就騎上了自己的馬背,隨即打馬而去的方向竟然是紫禁城。
  
  十四阿哥一開始還愣在了原地。胤禩卻一個箭步從台階上衝了下來,推了十四阿哥一把,急道:“快去把他追回來!”
  
  十四阿哥猛地一個激靈回過神來,不等胤禩再吩咐,自己就朝坐騎狂奔了過去,以空前利落的身手翻身上了馬,很快就追著錫若往紫禁城去了。
  
  胤禩聽見十四阿哥那一陣暴雨似的馬蹄聲響起,麵上卻是一鬆,然後一直望到兩道煙塵都消失在遠處,方才朝身後的何柱兒說道:“從今往後,你們要像侍奉我那樣侍奉十四爺。”
  
  何柱兒愣了一下,眼角瞥到胤禩那兩道寒火一樣的目光,連忙垂頭答應了。胤禩歎了口氣,又對何柱兒說道:“關上府門吧。有人問起的話就說我在閉門思過。”何柱兒嘴唇翕動了一下,終究還是什麽都沒有說,隻是眼角卻淌下一行眼淚來。
  
  這邊十四阿哥一陣狂追猛趕,終於仗著他騎的那匹草原神駒,在神武門外截下了錫若,喘著粗氣拉住了那個悶頭就想往紫禁城裏闖的家夥,罵道:“你又犯了什麽癔症,又長了幾顆腦袋?這樣不要命地衝進去,又想要幹什麽?啊?!”
  
  錫若一把推開十四阿哥,卻恨聲說道:“我要去求皇上收回給八爺的那道諭旨!”
  
  十四阿哥靜默了一下,忽然抬手就給了錫若一個大耳刮子。錫若被他打得眼前一陣金星亂冒,回過神來的時候卻不禁捂著臉頰怒罵道:“你幹什麽打我?!”
  
  十四阿哥仿佛被氣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一手扯住錫若就往紫禁城相反的方向走。錫若也被他激起了牛脾氣,卻是用盡全身的力氣往後退,兩人拉拉扯扯間,竟將錫若的朝珠都扯散了,價值不菲的蜜珀珠子散落了一地,也引得神武門外的侍衛不停地探頭往這邊張望,卻又都無一例外地被十四阿哥的臉色嚇了回去。
  
  錫若被十四阿哥的牛勁拉得離神武門越來越遠,最後隻好投降道:“我不衝進去了。你撒手吧。”十四阿哥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卻仍舊沒有要罷手的意思。錫若隻得又任由他拖了一段,最後實在領口被他揪得喘不過氣來,隻得手上運勁推了十四阿哥一把。
  
  十四阿哥一個趔趄又站穩了以後,卻沒有立即回過身來,反而語調沉悶地問道:“你以為你為了八哥的一點俸祿和銀米把自己的命搭了進去,他就會高興麽?爺告訴你,他不缺這點兒銀子!”
  
  錫若搖搖頭說道:“這根本就不是銀子的事兒,你別故意偏開話題。”
  
  “可你又能做什麽?!”十四阿哥猛地轉過身來,眼睛死死地盯著錫若,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方才說道,“你別忘了,你當初是怎麽對我說的――‘他*****若是被蒼天捉弄,也會有人願意與你同生共死的’。那我今天就跟你把話說明白。你的命,隻有一條……爺要了!”
  
海闊天空
  錫若看著十四阿哥,眼睛眨巴了幾下之後,突然說道:“你說話怎麽像個奴隸販子?”
  
  “你!”十四阿哥險些沒被錫若氣得一口氣背過去,正想又揪過他來教訓一通的時候,卻見錫若舉起袖子使勁地抹了一把臉,又朝自己說道:“你的話我記下了。不過我這個人很小市民,也不願意做蝕本的買賣。有件事我也要先跟你說好。”
  
  “你說。”十四阿哥挑高了眉毛說道。
  
  錫若放下衣袖,衝著十四阿哥咧嘴一笑道:“你要是想要我的命,那就要做好也把命交到我手裏的準備才行。否則一切免談。小爺不是東北人,不做這個活雷鋒。”
  
  “什麽東北人,什麽鋒?……”十四阿哥被錫若的話弄得有些糊塗,不過前麵的那句話卻還是聽懂了,冷哼了一聲之後說道,“我早就料到你會這麽說了。你放心,爺是大清朝的第十四皇子,賴不了你的帳!”
  
  不料十四阿哥不提“賴賬”這兩個字還好,錫若一聽到這兩個字,卻仿佛被勾起了陳年舊恨一樣說道:“你還賴著我一張吊床沒賠呢!”
  
  十四阿哥眼裏浮上一層笑意,嘴上卻仍舊凶巴巴地說道:“都說那是你自己弄壞的了。爺就是不賠,你能怎麽著?”
  
  “怎麽著?我還能怎麽著?”錫若見索賠又失敗,隻能嘀嘀咕咕地說道,“反正‘黑風寨’就是你們家開的,一個一個都是不講道理的惡霸土匪……”
  
  “你再說一遍看看?”十四阿哥剛剛舉起手,就見到錫若又往紫禁城的方向走去,臉上立刻變了顏色,喝道,“你又回去幹什麽?!”
  
  錫若回過頭來一臉無辜地說道:“去揀被你扯散的朝珠啊。那東西一掛很貴的,我不吃不喝地也得打好幾個月的工才買得起。”
  
  “你這個……”十四阿哥被錫若噎得差點說不出話來,半晌後才從齒縫裏蹦出來兩個字眼,“財迷!”卻見錫若背對著他擺了擺手,一邊說著什麽“你是不打工,不知賺錢難哪”,一邊急匆匆地真往神武門那邊跑去了。
  
  十四阿哥在錫若背後鄙視了他無數遍,終於還是放不下心地跟了過去,一到神武門外,老遠就看見錫若穿著和碩額附的朝服,蹲在地上四處找他的蜜珀珠子,甚至還想翻下朝冠來裝撿起來的珠子。
  
  十四阿哥隻覺得又丟臉又好笑,連忙幾步趕了上去,一把揪住錫若的耳朵把他拎了起來,壓抑著笑意說道:“明天我就再送你一副全新的。別在這兒給爺丟人現眼了!”
  
  錫若雖然被十四阿哥拎著耳朵,卻聽得精神一振,一偏頭熟門熟路地把耳朵從十四阿哥手裏掙了下來,喜氣洋洋地說道:“我正發愁有幾顆珠子找不著呢。也不知是滾到那裏去了……哎喲!”
  
  十四阿哥在錫若腿彎裏踹了一腳,眼睛瞪得跟牛眼一樣地喝道:“你走是不走?!”
  
  錫若隻得忍痛放棄了他在神武門外摳地縫的企圖,不怎麽心甘情願地跟著十四阿哥回到了西直門內大街上。
  
  福琳站在公主府門口,老遠看見他們兩個回來,臉上立刻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錫若跳下馬背攬住她問道:“怎麽守在這兒了?”
  
  福琳瞥了十四阿哥一眼,垂眼道:“我聽年八喜回來說,你去了八爺府上傳旨,然後就一直沒回來。我怕你見著了八爺又……犯糊塗,心裏頭總有些不踏實,正想打發他們出去找你呢。”
  
  十四阿哥卻在錫若身後哼了一聲說道:“十六妹真是太了解他了。今天要不是我攔著,他就要跑進乾清宮裏去觸皇阿瑪的黴頭呢。”
  
  福琳聽得心驚肉跳,連忙謝過了十四阿哥,自己又拉著錫若往公主府裏走,一邊走一邊數落道:“往後要是再有這種事,你可得多想想我。別還當自己是個光棍兒似的,想幹嗎就幹嗎……”她半天沒聽見錫若的動靜,回過頭卻見錫若一臉賊笑地看著自己,隻覺得又生氣又有些不好意思,便下死力地掐了他一把,杏眼圓睜地問道:“我說的話你聽見了沒有?”
  
  “聽見了聽見了。”錫若揉著自己又遭殃的胳膊,一臉苦笑地回答道,眼睛一轉卻突然伸手把福琳抱了起來。福琳被他嚇了一跳,正想問他大白天的要幹嗎的時候,卻聽見錫若在她耳邊低聲笑道:“你要是嫌這樣還拴不住我,就多給我一點甜頭兒嚐嚐吧。”
  
  福琳一把攀住錫若的肩頭,卻突然麵露憂色地說道:“小羲,你真的還想一直在這裏待下去嗎?我……我想……”
  
  錫若低下頭,埋首在福琳肩頭問道:“你想走?”
  
  福琳咬著下唇點了點頭,卻又看著錫若歎氣道:“可我知道你現在是不會走的。你和我不一樣。除了你,我在這裏其實沒有太多牽掛,可是你卻有自己放不下的……”
  
  錫若用力地抱緊了福琳,低聲道:“我答應你。等我確定他們都不會有性命之憂了以後,我們就遠走高飛,去一個天高海闊充滿了自由氣息的地方,過我們美滋滋的小日子。”
  
  福琳也用力地回抱著錫若說道:“小羲,你想做什麽就放手去做吧。我會一直等你回來的。”錫若仿佛在她的肩頭歎息了一聲,下一刻便抱著她,毫不猶豫地往內院走去。
  
  幾個月以後。師懿德奏策旺阿拉布坦兵掠哈密,遊擊潘至善擊敗之。老康命尚書富寧安、將軍席柱率師援剿,祁裏德赴推河,諭喀爾喀蒙古等備兵。
  
  剛一下朝,十四阿哥就興奮地拉住了錫若說道:“西北要打起來了!”錫若趁著沒人瞧見的時候,輕叩了十四阿哥的腦袋一記,笑罵道:“不要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
  
  十四阿哥卻眼睛一瞪,反駁道:“不是你說好男兒要一身是膽,誌在四方的嗎?我如今掌管兵部,向往著在沙場上建功立業,又有什麽錯?”
  
  錫若發覺十四阿哥如今是越發地牙尖嘴利了,不由得感到有些難以招架,想了想便說道:“皇上已經在歸化城徵集外籓兵,又調了打牲索倫兵赴推河。我看一時半會兒還沒有你上前線的機會。”
  
  十四阿哥沉默了一下,隨即又振奮道:“那我去向皇阿瑪請旨,讓他派我去歸化管征兵!”
  
  錫若卻嗤笑道:“你一個兵部坐橐兒的阿哥,跑去幹個征兵工作,就不怕大材小用?”
  
  十四阿哥卻正色道:“你沒帶過兵,所以不知道。征兵是個非常要緊的活兒。打仗這事雖然看似隻是短時間內決出來的勝負,實際大半靠的全是平日裏的訓練和戰時有效及時的補給。所謂‘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也就是這個意思了。”
  
  “是是是。”錫若見散朝的朝臣們陸續經過自己和十四阿哥身側,連忙推了他一把說道,“有什麽話回去再說。哪有你這樣,站在大路上就論起行軍打仗之道來的?”
  
  十四阿哥點點頭,當先走了一段之後,卻又忽然頓足問道:“錫若,我要是去西北打仗,你跟不跟我一道去?”錫若用力一拍他的肩膀,隻說了一個字,“去!”
  
  十四阿哥眼中瞬間變得閃亮了起來,隨即卻故意問道:“你不怕我十六妹不讓你去?”
  
  錫若聞言果真變得愁眉苦臉了起來,抓耳撓腮地說道:“是啊,她要不是不讓我去,可怎麽辦呢?我也怕她年紀輕輕地就守寡。現在流行女子再嫁不?……”
  
  十四阿哥聽得變了臉色,狠狠地拍了錫若後腦勺一記,罵道:“還沒出征就說這種喪氣話!爺都不敢帶你了!”
  
  錫若一聽連忙陪笑道:“我這不是未雨綢繆嗎?安頓好家室才能放心出征嘛。”
  
  十四阿哥卻聽得靜默了下來,看了錫若兩眼之後忽然說道:“有時候我都奇怪。你一個這麽心軟的人,怎麽能在這座紫禁城裏混得下去。居然還混得不錯!”
  
  錫若賊賊一笑道:“還不是因為十四爺肯罩我唄!”
  
  “馬屁精!”十四阿哥笑踹了錫若一腳,不想抬眼卻見到九阿哥和十阿哥蔫頭耷腦地從不遠處經過,皺了皺眉頭便揚聲叫道,“九哥,十哥!”
  
不是冤家不聚頭
胤禟和胤礻我一聽見十四阿哥的喊聲,倒是停下了腳步,卻站在原地沒有走過來。十四阿哥和錫若對望了一眼,最後還是主動朝九、十兩個阿哥走了過去。
  
  十四阿哥主動朝他的兩個哥哥招呼道:“有陣子沒見到九哥十哥了,都忙些什麽呢?”
  
  胤禟淡淡掃了十四阿哥一眼,下一刻臉上卻露出了往日那種精明跳脫的笑容說道:“我們這等俗人,自然是蠅營狗苟地忙著賺小錢過日子了。”
  
  十四阿哥卻聽得哈哈大笑道:“九哥賺的那也叫小錢,那我豈不是個叫花子了?”
  
  九阿哥卻又露出他那招牌的“淩波微步”式全無著力處的笑容說道:“十四弟跟我這樣的俗人不同,當然不必把心思花在這些金銀蠢物上頭。你要是缺銀子使,告訴九哥一聲。九哥雖然也沒多少家當,也必定使出渾身解數為你籌來。”
  
  “好!”十四阿哥聽得兩眼放光,眼盯著胤禟說道,“有九哥這句話,十四弟就放心了。”
  
  十阿哥在一旁聽得糊塗,見九阿哥和十四阿哥你一句我一句地說個沒完,就轉頭朝錫若問道:“他們在說什麽?你聽懂了沒有?”
  
  錫若眉毛一跳,卻笑著說道:“十爺都聽不懂的話,奴才怎麽能聽得懂?”
  
  不想十阿哥一聽了這話,卻一巴掌就朝錫若的腦門子招呼了過來,嘴裏笑罵道:“你又跟十爺*****!誰不知道你納蘭,鬼心眼子比紫禁城裏的石子兒還多?!”
  
  錫若聽見十阿哥這話,倒是吃了一驚,見十四阿哥和九阿哥都停了嘴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連忙嘿嘿一笑道:“要論心眼兒,我哪趕得上你們這些爺?我那都是些小人物的小聰明,比不上你們那些經天緯地的大智慧。”
  
  十四阿哥聽得愣了一下。九阿哥卻在旁邊對他說道:“十四弟,你知不知道九哥一直都想做一件事?”
  
  “什麽事?”十四阿哥故意問道。
  
  九阿哥指著錫若,頗有幾分不懷好意地笑道:“我一直都想把他的舌頭,鉸下來換給我們家的鸚鵡!”
  
  錫若被九阿哥的話嚇了一跳,連忙捂著嘴退開了兩步,唯恐這個財神爺一時興起,真的把自己的舌頭給拔了。幾個阿哥卻被他的樣子逗得哈哈大笑。錫若無可奈何地看了他們一眼,心裏卻暗想道,不跟你們這些野蠻人一般見識……
  
  辭別了九阿哥跟十阿哥以後,錫若和十四阿哥又騎著馬一道往西直門的方向走。錫若一邊走一邊還在搖頭晃腦地感歎道:“要我說,其實你們這麽多兄弟裏頭,最好相處的反倒是十爺。”十四阿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隨即轉開頭說道:“你還嫌被他揍得不夠?”
  
  錫若輕拽韁繩,讓馬朝正確的方向掉了個頭,又朝十四阿哥說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十爺脾氣是不好,可是個難得的耿直人。甚至是平日裏看著心眼兒不少的九爺,對八爺也是一片難得的實心眼兒。如今八爺這樣,他們卻連一點轉投他人的心思都沒有,也算是難得的了。”
  
  十四阿哥這才回過頭來,看著錫若說道:“連你也看出來了。如今九哥十哥雖說要支持我,可是骨子裏還是向著我八哥的。他們對我好,也不過是因為我八哥的一句話。”說著又看了錫若兩眼,低頭道:“倒是隻有你這個傻瓜,從一開始就跟定了我。”
  
  錫若頗有幾分受寵若驚地說道:“原來十四爺知道奴才忠心耿耿呀!”十四阿哥笑著用馬鞭輕抽了他一下,斥道:“你要是能不這麽貧嘴滑舌,興許還能趕上九哥他們一半兒!就你如今這副德性兒,爺要是真把什麽重要的事情托付給你,都怕被你坑得找不著北!”
  
  “我有這麽不中用嗎?那以後你的事,我都不管了。省得讓你找不著北……”錫若仿佛被十四阿哥說得垂頭喪氣,徑自騎著馬往前小跑而去。
  
  “哎,等等!我說你現在怎麽這麽難伺候?到底誰才是主子啊?!”十四阿哥連忙縱馬趕了上去,等真的追上了,卻發現錫若正悶著頭憋笑,氣得又狠敲了他的腦袋一記,罵道:“你現在就可勁兒折騰爺吧。等爺將來去了西北打仗,看誰來兜著你這破性子!”
  
  錫若聽得一愣。十四阿哥的這句無心之語,倒真的勾起了他的心事。他來自幾百年後,自然知道十四阿哥受封的那個“大將軍王”,雖然起初看著風光,可是到最後卻成了阻礙他回京爭位的最大障礙。可是如果他不接受老康的這項指派,又無法獲得日後那樣高的聲望,從政治資本上來說,的確趕不上辦差幾十年的雍親王,而且這可以說是胤禎人生裏最輝煌的篇章,錫若實在找不出什麽理由來讓他不去。
  
  十四阿哥見錫若又呆住了,正想著喝醒他的時候,卻見錫若猛地一拍馬頭說道:“該來的躲不掉。我還真是瞎琢磨!”他座下那匹黑馬吃了這一驚,卻長嘶了一聲,眼看著就要人立而起把錫若摔下馬背來。
  
  “小心!”十四阿哥眼明手快地一伸手,總算及時挽住了黑馬的韁繩。錫若也嚇得兩手緊緊地抱住了馬脖子,使勁安撫了那匹黑馬一陣之後,方才坐起身來,剛想擦一把額頭上的冷汗,卻見十四阿哥一臉不快地看著自己說道:“還是這麽毛手毛腳的。幸虧這匹馬還算老實,不然非把你摔傻了不可!”
  
  錫若卻笑嘻嘻地說道:“十四爺又救了我一命。您的大恩大德我記下了。改天請你吃飯!”
  
  十四阿哥怪叫道:“你的命就值一頓飯?”
  
  錫若卻撫著那匹黑馬的鬃毛說道:“大恩不言謝麽。這匹馬跟了我這麽多年了,平常都還挺老實,看來剛才真是我手勁兒用大了。”說著又親熱地摸了摸那匹黑馬的脖子。那匹馬卻立刻仰頭打出一個響鼻來。
  
  十四阿哥瞅了那匹黑馬一眼,說道:“這就是我四哥非要跟你換的那匹馬?虧你還當寶貝似的騎著。”
  
  錫若笑道:“好馬就是好馬,跟它的主人是誰沒關係。這匹黑馬論腳力雖然趕不上我原來那匹棗紅馬,可是要論穩當,又是它占了上風了。騎在它身上跑舒服著呢……唔,我還要多騎兩年才讓它退役。”
  
  十四阿哥看著錫若,又搖搖頭說道:“怨不得我九哥總說你是個沒心沒肺的。誰的東西你都敢接,居然還用得歡歡喜喜,渾然不把別人的想法當回事兒。”
  
  錫若在馬上一顛一顛地說道:“這話你可就說錯了。我怎麽不把別人的想法當回事兒了?有些人的想法,我還是很在乎的。”
  
  “譬如呢?”十四阿哥立刻換成一副專注的表情問道。錫若瞥了他一眼,故意壞笑道:“譬如我老婆大人啊。她的想法可是頂頂要緊的,不然我就進不了她的房門了。幸福生活也就要大打折扣。”
  
  十四阿哥聽得一噎,瞪眼道:“還有呢?”
  
  錫若裝模做樣地又低頭琢磨了一會,抬起頭又說道:“還有皇上啊。他老人家的想法我也是頂頂在乎的。要不然,說不定什麽時候就要倒大黴了。”
  
  “還有呢?!”十四阿哥的半月亮頭上似乎又可以看見青煙的形狀了。
  
  錫若深吸了口氣,索性扳起手指來說道:“多了。還有內閣裏的諸位閣老的看法我也很在乎,八爺九爺十爺那邊,我也一直拎著小心呢。哦,對了,還有四爺和十三爺……”
  
  十四阿哥被錫若噎得臉色發青,陰沉著臉一甩鞭子就打馬往前衝。錫若連忙一夾馬腹跟在了他旁邊,卻覷著他的臉色說道:“還有一個人的想法,是我從小到大想不在乎都不行的。”
  
  十四阿哥哼了一聲,馬速卻不自覺地放慢了。錫若眼角眉梢俱帶著笑意地說道:“這個人平日裏霸王得很,急起來的時候一副誰的帳也不肯買的架勢,偏偏在緊要關頭又總是很講義氣,讓人實在沒辦法丟下他自己去過逍遙日子,隻得一天天地混在他身邊,跟著他提心吊膽地過日子。”
  
  十四阿哥沉默了一會,忽然問道:“那你怎麽不從這個人身邊跑開呢?你不是最喜歡謀劃你的小日子的嗎?”
  
  錫若低下頭,咂咂嘴,說道:“這或許真就應了一句話。”
  
  “什麽話?”十四阿哥問道。
  
  錫若遠眺著前方已經出現在視線當中的公主府,輕笑著說道:“不是冤家不聚頭。”
  
蒲扇
作沒過幾天,老康又提起了西北的問題,召集內閣議政大臣說道:“朕曾出塞親征,周知要害。今討策旺阿拉布坦進兵之路有三:一由噶斯直抵伊裏河源,趨其巢穴;一越哈密、吐魯番,深略敵境;一取道喀爾喀,至博克達額倫哈必爾漢,度嶺扼險。三路並進,大功必成。”隨後又派了富寧安分兵戍噶斯口,總兵路振聲駐防哈密。
  
  十四阿哥聽完錫若的轉述之後,一拳擊在了自己的掌心上說道:“我皇阿瑪說得一點沒錯!隻要給我十萬雄兵,糧草不出岔子,我保證把策旺阿拉布坦趕回他老家去!”
  
  錫若卻搖頭道:“你自己也說過,打仗打的不僅是用兵方略,更是兵馬錢糧。皇上要是真能拿得出那麽多銀子,恐怕早幾年就親自率兵,踏平了策旺阿拉布坦的老巢,也不用殫精竭慮地同青海台吉們周旋了。”
  
  十四阿哥聽錫若這麽一說,又攢眉咬牙地不說話。錫若看得有些好笑,便推了他一把說道:“急什麽?皇上既然派了你管兵部,早晚有你縱橫疆場的那天。隻怕你到時候打仗都要打煩了。”
  
  十四阿哥一瞪眼道:“誰打煩了,誰是小王八!”
  
  “哎喲,十四弟,你這句話,可是把好多人都掃了進去啊。”誠親王胤祉經過錫若他們身前的時候,恰好聽到了十四阿哥這句,忍不住出言笑道,“好像三哥我,就隻知道編書和舞文弄墨,豈不是也成了那……”後麵三個字誠親王終究說不下去,卻讓跟在他身邊走著的恒親王和淳郡王都笑了起來。
  
  十四阿哥一看幾個年長的哥哥都聽到了自己那句上不得台麵的話,連忙說道:“我方才是跟這奴才鬥嘴,又在軍營裏待久了,難免惹了些丘八氣上身。三哥、五哥和七哥別跟我老十四一般見識!”
  
  恒親王仍舊是那副老實忠厚的相貌,聽見十四阿哥這麽說,眼睛卻看著錫若說道:“納蘭大人如今也是和碩額附,又是當朝一品大學士,日日跟在皇阿瑪身邊辦理國家大事的,十四弟怎麽還一口一個奴才地叫他?要是教皇阿瑪聽見,豈不是要教訓你不知道體恤和尊重朝廷重臣?”
  
  十四阿哥瞪了得意得朝他擠眉弄眼的錫若一眼,隻得氣虎虎地說道:“五哥教訓的是。老十四以後會注意的。”
  
  這時淳郡王七阿哥卻又朝錫若問道:“十六妹這一向來可好?我額娘說有陣子沒見到她進宮請安了,有些惦記,讓她得便了就進宮來陪陪自己。她們娘兒兩個也好說說體己話。”
  
  錫若連忙應了聲是。淳郡王的額娘就是一手將福琳拉扯長大的成妃,她自己沒有女兒,因此一直對福琳視若己出,雖說當年在錫若光輝閃耀的戀愛道路上製造了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煩,但是錫若還是很感謝這位一直在皇宮裏罩著福琳的宮妃。不然以福琳那種在這個時代裏簡直能算是驚世駭俗的個性,恐怕也要吃不少明虧暗虧。
  
  和三位年長皇子寒暄了好一陣之後,十四阿哥看著他的三個哥哥走遠,又回過頭來對錫若說道:“你怎麽跟誰都搭得上話?連我三哥這麽個會念書的,居然也能跟你叨叨上幾句字畫印章!”
  
  錫若不滿地揮了揮袖子說道:“你什麽意思?難道我不會念書,就不該被會念書的搭理?再說了,你的書,也沒見得就比我念得好多少嘛。自己都說在軍營裏沾了一身丘八氣了……”
  
  十四阿哥聽得又好氣又好笑,罵道:“我說的好話怎麽沒見你聽進去幾句?這些胡話你倒一句也不落下!”說著作勢又要來揪錫若的耳朵。
  
  錫若唬得跳開了一步,嘴裏卻調侃道:“以後你可別隨便揪我耳朵。我媳婦兒說了,我這耳朵是專門兒留著等她揪的,誰要是未經她批準就胡揪,回頭她一定要親自上門找那人理論!”
  
  十四阿哥聽得兩眼發直地問道:“我十六妹真的說過這話?”
  
  錫若強忍著心頭的笑意,表情鄭重地點了點頭。十四阿哥果然立刻臉上變色,剛剛伸出來的手又慢慢地縮了回去,嘴裏嘀咕道:“不揪就不揪。誰稀罕揪你這破耳朵了……”
  
  錫若隻要十四阿哥不要再拿自己的耳朵撒氣就心滿意足,至於十四阿哥說什麽,他都是左耳進右耳出,就隻當一陣清風從眼前吹過,過後仍然是一片響晴的好天!
  
  四月底,錫若又跟著老康跑到熱河去喂大蚊子的時候,才發覺天真是響晴得有些過分了。眼看著草原上一個大太陽照在底下的一片錚亮的半光頭上,讓他瞬間產生了一種電燈泡提前流入到中國的錯覺。
  
  鑒於此時正跟在老康身邊,旁邊還杵著一個給人免費降溫的雍親王,錫若使勁地晃了一下腦袋,把那些胡思亂想都趕了出去。不想雍親王又他旁邊問道:“你搖頭擺尾地幹什麽?”一句話,把包括老康在內的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錫若身上。
  
  錫若心裏頓時又湧起了一種很久都沒有過的、一腳踢飛眼前這人的欲望,卻隻能幹笑著說道:“剛才有隻大蚊子從奴才這邊飛了過去,嘿嘿……”心裏卻暗罵道,小爺明明隻有搖頭,哪有擺尾?你這不是罵人嗎?靠!
  
  老康斜倚在涼榻上看了錫若一眼,對李德全說道:“去拿把蒲扇給他。”李德全“嗻”了一聲以後,很快就找了把蒲扇給錫若。
  
  錫若卻有些莫名其妙地舉著那把蒲扇問道:“皇上,你給我把扇子做什麽?現在才四月天,奴才還不覺得熱。”
  
  老康嗬嗬笑了一聲,揮揮手說道:“給你趕蚊子用!”
  
  錫若有些哭笑不得地看著手裏的蒲扇,不過心裏也真因為老康的細心有些感動,便笑著說道:“奴才多謝皇上的恩典。”說著又偷眼瞥了一下旁邊的雍親王,屏息靜氣地想道,以後要是換了這位主兒當皇帝,別說給他把蒲扇趕蚊子了,沒把他趕去喂蚊子就不錯了!錫若這麽一想,便覺得要真讓雍親王當了皇帝,實在是一件大大不妙的事情。
  
  雍親王用眼角的餘光瞟到錫若一手舉著蒲扇、臉上卻又露出那副自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大事不妙的表情,心裏多少有些無奈,又有幾分奇怪,想了想便故意咳嗽了一聲,然後果然看見那家夥嚇得差點把手裏的蒲扇都掉了。
  
  老康回過頭來看了雍親王一眼,關切地問道:“怎麽突然咳嗽起來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雍親王連忙躬身說隻是嗓子有些癢。老康點點頭,卻又回過頭去逗他膝前的弘曆。
  
  錫若一邊搖著蒲扇退到旁邊,一邊看著眼前這副祖孫同樂的景象,當然也沒放過四周其他的皇子和皇孫們嫉妒的表情,搖搖頭自言自語道:“還是計劃生育好啊……”
  
  “你又在叨叨些什麽?”十四阿哥從身後伸過來一隻手,一把拽住了錫若的辮子低聲問道。錫若轉過頭,眯縫起眼睛看著他說道:“我在想你小時候要是有弘曆這麽乖巧,大概皇上也會這麽疼你。”
  
  “哼!”十四阿哥用力地扯了一下錫若的辮子,差點沒讓他摸著頭皮大叫起來。
  
  錫若揩著眼角疼出來的眼淚,不無悔意地想道,早知道就跟這霸王說,福琳也不許別人亂揪他的辮子!
  
  “阿瑪,你又在欺負姑夫叔叔了。回頭讓十六姑看見了,又要埋怨你了。”弘春的聲音讓錫若簡直感動得兩眼冒心,卻讓十四阿哥臉上有些掛不住了。
  
  十四阿哥低頭訓斥弘春道:“我是你阿瑪,你怎麽老胳膊肘兒往外拐?”
  
  弘春眨巴著那雙和十四阿哥小時候簡直如出一轍的黑亮眼睛,說道:“因為十六姑說了,如果我告訴她你欺負姑夫叔叔的事,她就天天給我做肯德基。”
  
  “你!”十四阿哥見幾隻雞就把自己養了十幾年的兒子收買了,真是氣不打一處來,臉色一變就想抓過這個小叛徒來教訓一頓,卻見弘春早已機靈地鑽到錫若身後躲著,還探出頭來說道:“十六姑還說,你要是因為我告狀打我,她以後都會把你要的雞翅做成變態辣。”
  
  “哈哈!”這回失笑出聲的卻是老康,也不知道在一旁偷聽他們這邊的對話多久了,就連他旁邊的雍親王也是一副忍俊不禁的表情。
  
  十四阿哥見笑的是他老子,也不敢當著他的麵發飆,隻得訕訕地收回了手站到一旁。錫若卻哈哈一笑,將蒲扇插到了腦後,自己朝老康知會了一聲之後,就領著剛剛立功的弘春上草原騎馬去了。
  
  老康看著錫若步履輕捷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說道:“朕見到他的大多數時候,都是一副開心的模樣。你們真都應該向他學學,多去看到那些好的,讓人開心的東西。”距離他最近的雍親王和十四阿哥都聽得一愣,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之後,又都有些不自在地偏開了視線。
  
  老康看得心裏一歎,伸手把弘曆抱上了自己的膝蓋,輕拍著這個頗招他喜歡的小孫子說道:“等你長大了,也要像那個人那麽開心才好……”
  
江山
  康熙五十四年六月,康熙帝命都統圖斯海等赴湖灘河朔運糧,隨後禦覽了富寧安、席柱呈上來的進兵方略,又下旨要他們明年進兵。
  
  由於此前康熙用勸說方式未能壓服策旺阿拉布坦,於是,他先後向阿爾泰和巴爾庫爾派出了兩路大軍,其名義上防禦策旺阿拉布坦進犯青海和喀爾喀遊牧,實際上則對準噶爾構成了強大的軍事壓力。
  
  錫若每天大半時間都跟隨在老康身側,自然能清晰地感覺到這種大戰來臨前的緊張氣氛。他眼見著十四阿哥一天比一天興奮地往來於兵部和熱河行宮之間,心裏卻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
  
  老康在政務上對雍親王的日漸倚重,錫若也全都看在眼裏。他甚至覺得,如果沒有日後西北那一仗。老康可能根本都不會留下曆史上那樁雍正繼位的懸案,直接公開宣布把皇位傳給雍親王都是有可能的。
  
  也許二廢太子的事情終究在老康心裏留下了太深重的陰影,以至於他根本都不願意考慮再立個太子的可能,而他的這個不願意,也就帶來了皇位大統的不確定性,更帶來了諸皇子之間似乎永無休止的你爭我奪。
  
  就連那個城府深沉似海的雍親王,錫若都覺得自己有時候能看出他的煩躁與不安,暗歎老康的這群兒子被他折騰得可真夠慘的。雍親王能夠忍耐這麽多年,小心翼翼地藏起他的雄心壯誌,專心一意地辦差和“誠孝皇父”,“友愛兄弟”,表麵上始終超然於兄弟們的朋黨之外,暗地裏卻一刻也沒有放鬆過對儲位的爭奪。他的這份心性和忍勁兒,錫若看了也覺得真非自己這樣的常人所能及。
  
  八月份的時候,內閣大學士李光地乞葬假歸家。老康同誌還特地做了一首詩給他餞行。送完李光地回來以後,錫若瞧出老康有點怏怏不樂的意思,想了想便說道:“皇上,要不要出去走走?現在正是秋高馬肥的時候,在屋子裏悶著有點可惜了。”
  
  老康點點頭,拿起擱在椅子旁邊的馬鞭子,悶著頭就一路走到外麵來找馬。錫若連忙一溜小跑跟在他後頭,一邊示意隨駕的侍衛和太監趕緊準備好陪老康行圍。老康仍舊不言聲地騎上了他的那匹“禦馬”之後,也不等其他人,自己就抽了馬一鞭子往前跑。
  
  錫若嚇了一跳,連忙翻身騎上馬背追了上去,卻聽見老康在前麵說道:“讓他們遠遠地跟著。你陪在朕身邊就行了。”
  
  錫若心裏暗自叫苦,唯恐有什麽野獸突然跑出來,自己一個人保護不了老康的周全,但是老康的旨意他又不敢不聽。錫若隻得摸了摸馬上掛著的弓箭和腰刀,確定這些東西都在之後,心裏稍定,這才轉頭朝後麵緊緊跟來的侍衛圖裏琛等人傳了老康的話。
  
  老康縱馬馳騁了一會,突然把馬速放慢了下來。錫若早在後頭追出了一腦門子的熱汗,見狀連忙也收住了韁繩,見老康回頭找他,又小心翼翼地靠了過去,覷著老康的臉色問道:“皇上還想騎馬不?要想騎,奴才再陪您跑一會兒?”
  
  老康搖搖頭,一翻身下了馬背,自己找了塊平整幹淨的草地坐下,卻舉目眺望著遠處的群山不說話。錫若不知道老康的“龍腦”裏現在轉動著的是哪件事,也不敢貿然插話,就牽著兩匹馬乖乖地立在老康的身後。
  
  老康出了一會神,一轉頭看見錫若的樣子,卻忍不住調侃道:“你怎麽跟個馬童似的?撒手吧,這都是好馬,不用你牽著也不會亂走的。”
  
  錫若“哦”了一聲,連忙放開了手裏的兩匹馬,讓它們自己走到一旁去吃草,自己卻朝老康笑道:“皇上方才說奴才是馬童,倒讓奴才想起那一年十四爺給奴才慶賀生日的時候,說要讓奴才演個弼馬溫的典故。”
  
  “弼馬溫?”老康愣了一下之後,立刻大笑了起來,說道,“胤禎的這個形容倒是挺合適的。”
  
  錫若見老康終於笑開,隻覺得心裏一鬆,便摸著後腦勺也嘿嘿地笑了起來。老康看了他兩眼,忽然很感慨似的說道:“你倒是一直都對朕存了一份真心。”
  
  錫若放下摸著後腦勺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地避著老康的目光說道:“皇上一直都對奴才這麽好。奴才關心您,也是很自然的了。”
  
  老康愣了愣,故意反問道:“這麽說朕如果對你不好,你就要不管朕的死活了?”錫若被他的話嚇了一跳,連忙擺手道:“不是不是。您是皇上,奴才怎麽能不管您的……呃,安危呢?隻是……”後麵的話他不知道怎麽說才合適。老康是古代的皇帝,恐怕很難理解現代人那種互相付出彼此關心的概念,便隻呆呆地看著老康。
  
  不想老康卻主動接了錫若的話說道:“你是想說如果不是朕對你這麽好,你對朕的關心就不會是這樣自然而然生出來的了,是嗎?”錫若想了想,咬著牙點了點頭,心裏卻又有十幾麵小鼓敲上了。
  
  “癡兒……”老康仿佛有著無盡感慨似的說道,“等到朕百年之後,下任皇帝登基,你又要如何自處呢?”
  
  錫若聽得額頭上冷汗直冒。這是他考慮過無數次的問題,想不到今天卻被老康捅破了。他見老康靜靜地望著自己,憋了好幾下,終於憋出來一句,“奴才到時候……告老還鄉……”
  
  “什麽?告……哈哈哈!”老康坐在草地上,拍著大腿使勁的笑了起來。錫若怕他又笑岔了氣,連忙趕上去輕輕地拍著老康的後背,一邊卻表情相當嚴肅地說道:“等到皇上那個之後,奴才應該也老大不小了。到時候把官兒辭了,回家陪老婆抱孩子也是不錯的。”
  
  老康笑著笑著,聲音卻小了下來,聽見錫若最後一句,更是直接斂起了笑容,搖頭道:“這不成。朕培育督導了你這麽多年,又讓你早早地進了內閣,就是準備著留給朕的兒子使的。內閣裏現在就數你最年輕,朕苦心栽培你這麽多年,相信你和新皇一定也能配合得很好的。你可不要辜負了朕的期望。”說罷便目光炯炯地看著錫若。
  
  錫若卻聽得心裏紛亂如麻。他不知道老康在暗示些什麽。新皇……雖然他知道日後的新皇是雍正,可是老康現在所說的新皇,究竟是誰?雍親王,還是十四阿哥?自己能和十四阿哥配合好,這是毫無疑問的,可是老康一次次地派自己去跟雍親王辦差,是否又是在“磨合”自己跟他屬意的新皇呢?
  
  老康見錫若又犯了迷糊,卻也不點破,自己又從草地上站了起來說道:“你也不用太過憂懼。還和平常那樣用心辦差,沒事的時候就開開心心地過你的日子就好。朕看你是個有福相的,不用擔心!”
  
  錫若聞言,連忙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似乎要確認一下福相是長什麽樣子的。老康被他的樣子又逗得笑了起來,伸手拍了拍他的腦門,又別有深意地說道:“隻要你一心為了江山社稷,朕絕不虧待你!”
  
  錫若連忙應是,心裏卻苦得快要擠出水來似的想道,老康這頂帽子扣得好大。江山社稷,它長啥樣兒我都還沒看明白呢……
  
  老康自己的興致卻像是突然變得好了起來,回身招手叫過圖裏琛,又領著一幫侍衛去找野物來打,開弓幾次之後就射中了一隻麅子,讓整個草場上都仿佛回蕩著這位千古一帝老當益壯的笑聲。
  
  錫若搖搖頭,對自己說應該忘掉這些人的結局,隻要好好地感受著眼前的一切,然後當他有一天或許要離開這裏的時候,不會給自己留下追悔莫及的事情,那樣應該就足夠了吧……
  
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康熙五十四年八月底,康熙帝撤噶斯口戍兵還肅州。九月,博貝招撫烏梁海部來歸。一度緊張的西北局勢,暫時緩和了下來,這時老康卻患上了手疾,右手都不能執筆寫字,卻仍然堅持用左手批答奏折,還囑咐周圍的人和內閣裏的大學士不許把他患上手疾的事情說出去,以免讓底下的人胡亂猜測,造成朝局動蕩。
  
  錫若在旁邊瞅著,覺得要是有個給皇帝的模範獎,他一定頒給老康。雖說老康有公費旅遊的癖好,不過這麽多年了,在政事上頭還真是兢兢業業,難怪他的那幫兒子不管怎麽鬥,卻誰都不敢在差使上掉以輕心,這也勉強可以算是奪嫡之爭的一點正麵作用吧。
  
  這天錫若剛把一堆老康用左手批完的奏折送完,正往東暖閣回走的時候,迎麵卻見九阿哥、十阿哥和十四阿哥在廊子裏商量著什麽事情。錫若隱約聽見“八哥病得厲害”幾個字,心裏微微一驚,連忙緊走了幾步,上前打了個千說道:“給九爺、十爺、十四爺請安!”
  
  原本說話聲音最大的十阿哥一見錫若過來,頓時沒了言語,倒是九阿哥說道:“他也不是什麽外人,給他知道無妨。”這時十四阿哥轉過頭來,對著錫若說道:“我八哥患了足疾,行走艱難,大夫說他裏頭有內傷,須得哪裏也不去地靜養。偏偏皇上又派了八哥的差使,我們幾個正商量怎麽給他請旨在家靜養呢。”
  
  錫若聽得微微皺起了眉頭。老康先前發作八阿哥的時候,給他定的罪名就是溺職,這會兒好不容易又想起他來了,偏生胤禩又在這時候出不了門。看樣子老天爺還真是存心跟這個八賢王過不去。如果老康再借故發作胤禩一把,錫若都不知道那個已經瘦骨伶仃的人是否還支撐得住。
  
  康熙和胤禩這一場父子之間的恩怨,錫若瞧在眼裏,落在心裏,隻覺得驚心動魄。他都不明白,小時候那麽招老康喜歡,甚至成了第一輪大規模冊封皇子時那個最年輕貝勒的胤禩,怎麽會讓大部分時候待人都還算寬厚的老康防備仇視到了這種地步。也許老康是把自己對廢太子胤礽的失望和怒氣,部分地轉嫁到了逼得他兩廢太子的胤禩身上,也許是胤禩過分流傳的賢名招來了老康的猜忌,也許還有更多自己不知道也想不到的原因……
  
  “你怎麽又走神兒了?快點幫我們想想說詞。”十四阿哥見錫若又擰著眉頭不說話,連忙推了他一把說道。
  
  這回連十阿哥也說道:“對對對,我皇阿瑪平常最肯聽你的話,你趕緊幫我們想個招兒。”
  
  錫若聽得連忙擺手道:“十爺可千萬別這麽說。八爺這事兒,奴才會想辦法,但是千萬別說皇上最聽誰的話。十爺要是還可憐奴才,以後這話頭就不要再提起了。”
  
  九阿哥一拍錫若的肩膀,說道:“知道你小心。可十爺也沒有要害你的意思。如今八哥這樣,我們都沒了主心骨兒。他平日裏老誇你聰明,你就幫他過了這關吧。九爺我感激不盡。”說著竟真的要彎腰下去給錫若作揖。
  
  錫若連忙攔住九阿哥,心裏多少有些酸楚地說道:“八爺向來待我不薄。就算九爺不說這話,我知道了這事兒,也斷然沒有不替他回護的道理。隻是皇上的脾氣,幾位爺也知道,我還是得找個合適的機會才能稟告這事。”
  
  十四阿哥聽得連連點頭道:“錫若說得不錯。我們還是小心點好,免得再給八哥招災惹禍。”
  
  九阿哥十阿哥聽得無話,不一會便結伴離去,說是要回去琢磨這折子怎麽寫。錫若望著他們兩個的背影歎了口氣。
  
  十四阿哥問道:“你歎什麽氣?”錫若回過頭笑道:“沒什麽。就覺得九爺跟十爺,對八爺真是死心塌地。前些日子大學士李光地告歸的時候,還私下裏拉著我說‘目下諸王,八王最賢’呢。八爺在朝臣當中的威望還是在的。”
  
  十四阿哥聽得微微蹙起了眉頭。錫若知道他如今心大了,不再是那個隻會要自己為他八哥的事上心的胤禎了,卻也沒有苛責他的意思,隻笑著拍了拍十四阿哥的肩膀說道:“朝臣們現在對十四貝子的讚譽之聲也越來越多了。你別又跟小時候似的,見著人家有好東西就犯了紅眼病。”
  
  “誰犯紅眼病了?!”十四阿哥一臉別扭地反駁道,語氣裏還夾帶著一絲尷尬和怒氣。錫若知道這位主兒的毛曆來都隻能順著摸,連忙扯開了笑臉說道:“我不過混說一句,你不愛聽就別往心裏去。”
  
  十四阿哥有些氣悶地看著錫若,忽然伸手重重地給了他肩膀一拳,恨恨地說道:“你明明比我小一歲,為什麽總顯得比我老成?”
  
  錫若一臉苦相地摸著肩頭說道:“說我總是長不大的人,不也是你麽?奴才到底應該聽十四爺哪句話才合適?”
  
  十四阿哥看著眼前這人,也不知道是該罵他好,還是該打他好。罵他吧,每次都被他振振有詞地反駁了回來,自己還氣個半死;打他吧,一會兒又是這裏老婆不讓打,一會兒又是那裏老婆不讓碰,鬧到最後十四阿哥隻得自己重重地一跺腳,甩袖就往草原的方向走。
  
  錫若見十四阿哥真的翻臉了,連忙追了上去,覷著他臉色說道:“真生氣了?”十四阿哥重重地哼了一聲,卻不理他。錫若低頭琢磨了一會,過後露出一副怕痛的表情說道:“你要真想打就打我兩下吧。免得你回去又拿弘春撒氣。”
  
  十四阿哥聽得眼睛一瞪。錫若本能地往旁邊跳開了一步,見他沒有打過來,又覺得有些奇怪,這時卻聽見十四阿哥沉聲說道:“你要是真有心向著我,現在就回去好好當差。這都出來多久了?就知道一天到晚地瞎逛。多早晚讓我皇阿瑪逮著抽你一頓,你就踏實了!”
  
  錫若聽十四阿哥這麽說,知道他並沒有真的翻臉,這才放了心地輕笑道:“這就回去這就回去。什麽時候你也跟你四哥似的?盡盯著我偷懶的時候了,怎麽就沒瞧見我勤快的時候?”
  
  十四阿哥一聽見錫若提起雍親王,臉色又黑了下來。錫若見狀連忙掉頭就走,又聽見十四阿哥在身後說道:“八哥的事,你能奏就奏,實在找不到機會,也不要魯莽。沒得把自己也折了進去。”
  
  錫若聽得心裏又是一暖,轉身朝十四阿哥點了點頭,又揮了揮手,這才又晃回老康的身邊去了。十四阿哥看著他的背影,卻無聲地歎了一口氣。
  
  進了禦書房,錫若見老康又在表演左手批答奏折的絕技,也不敢打攪,就站在一旁瞎琢磨怎麽把八阿哥得了足疾的事情婉轉地奏上去。不想這時書房外卻傳來一個錫若已經久未聽到的聲音,讓他片刻間就呆若木雞。
  
  “兒臣胤禩,恭請皇上聖安。”
  
  錫若眼見著胤禩一瘸一拐地走進來,心裏就跟被貓抓了一樣地難受。可是老康在看見胤禩的一瞬間,眉頭就蹙了起來,無論表情還是聲音都很冷漠地問道:“你怎麽這副樣子?”
  
  胤禩自進來以後,腦袋就始終沒有抬起過,聽見老康的問話,也隻是費勁地在原地伏了伏身子,說道:“回皇阿瑪,兒臣腿上患病,故而行走起來有些不雅,還望皇阿瑪見諒。”
  
  老康不置可否地“唔”了一聲,然後就像是遺忘了胤禩這個人的存在一般,徑自和旁邊的大學士王掞說話,甚至都沒有給胤禩賜個座。最後錫若實在看不下去了,身子一挺正要為胤禩討個座的時候,卻被胤禩嚴厲的目光壓製了下來。
  
  錫若隻能在袖子裏緊緊地捏著拳頭,這時老康卻又向他問起了今年剛被暴雨肆虐過的順天、保定等五府的情況。錫若在胤禩目光的提醒下,連忙收斂起心神,仔細地回憶著戶部遞過來的折子,小心翼翼地答了。老康回頭和曾經做過廢太子師傅的王大學士商量幾句之後,又讓錫若擬旨詔免五府來年的稅糧。
  
  錫若眼角瞥到胤禩的腿在微微顫抖,心裏隻覺得跟油煎火燒一般地難受,卻絲毫也不敢表露出來,隻得咬緊牙關把老康要的旨意一揮而就。老康把旨意接過去看了一會,又掏出印璽來蓋上了,這才對錫若和他身後的胤禩說道:“沒什麽事的話就跪安吧。朕還有點事情要和王師傅商量。”
  
  錫若如蒙大赦,連忙捧過老康遞來的諭旨,又朝他伏了伏身子之後,匆匆忙忙地就退了出去。
  
極品毛尖
錫若剛出了禦書房大門,立刻回身扶住了跟在他後麵的胤禩,不想卻被胤禩用勁掙開了。
  
  “八爺,您……”錫若知道胤禩是不願意讓人看見自己同他走近,心裏卻無論如何也不願意看著他那麽費力地挪動。
  
  兩個人正在僵持的時候,好在九阿哥和十阿哥聽說胤禩來了,已經守在了外麵,見狀便一左一右地攙起了他。九阿哥正想埋怨胤禩幾句不遵醫囑,卻被胤禩抬抬手止住了。
  
  胤禩帶著他們幾個往前麵走了好一段路,確認周圍都沒有其他閑雜人等了,這才對錫若說道:“我之所以硬撐著來請安,就是不想拖累你們。從今往後,你我見麵當形同路人,九弟和十弟也不要往我那邊跑得太勤了,這樣才是最好的。”
  
  “八哥!”“八爺!”
  
  胤禩露出罕見的執拗神情,棄了拐杖用力地扶住九阿哥和十阿哥的肩膀,一直到離開錫若的視線,都沒有回頭再看他一眼。
  
  錫若站在原地發怔,也不知過去了多久,直到經過他身旁的圖裏琛一臉詫異地問道:“額附爺怎麽還站在這兒?您不是老早就從皇上的書房裏出來了嗎?”
  
  錫若聽得悚然一驚,這才想起手裏還有一道諭旨沒有發出去,連忙朝圖裏琛笑了笑說道:“我方才跑得太急了,一時間有點頭暈,所以停下來歇歇。”
  
  圖裏琛聞言卻一臉關切地問道:“是不是著了暑氣了?現在雖然已經立秋了,這秋老虎的太陽也毒著呢。要不要奴才去幫您請旨,讓皇上派個太醫看看?”
  
  錫若連忙止住了圖裏琛,笑道:“我這麽點小毛病就請太醫,回頭太醫院的門檻兒都要讓人踏平了。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回頭有空找你喝酒!”
  
  圖裏琛也是個豪爽的性子,和錫若一樣是侍衛裏頭打熬出來的,現在又同在內閣當差,官拜內閣侍讀,為人穩重忠誠,平日裏也很得老康的信重,今年五月的時候還被老康派去了俄羅斯備兵。他聽見錫若這麽說,也就不再相強,卻一路陪著錫若走到內閣的臨時值房,這才衝他抱抱拳,幹自己的活兒去了。
  
  錫若進了內閣值房把上諭發出去,見內閣裏其他人都出去辦事了,便又坐在椅子上出起神來,冷不防腦袋上卻被人叩了一記,回頭一看是十三阿哥正在衝著他笑,連忙跳了起來說道:“十三爺怎麽逛到這裏來了?”
  
  十三阿哥撣撣袍角上的灰塵說道:“我方才撞見圖裏琛,他說你暈在路上了,特地過來看看你。”說著又仔細地覷了覷錫若的臉色,半晌後方才說道:“這會兒看著倒像是還好,就是有點犯了怔忡的模樣兒。是不是真的累壞了?”
  
  錫若見自己間接地又騙了十三阿哥一把,倒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訕訕地摸著腦門子說道:“也沒什麽。就一下子跑得太急,沒順過氣兒來。”
  
  “是嗎?那就好。”十三阿哥露出一副放心的表情,隨後又狀似無意地說了一句,“我聽說我八哥今天來了。”
  
  錫若心裏猛地一跳,努力地維持住了臉上的表情之後,朝十三阿哥點頭道:“我在皇上書房裏就見過八爺了。他的腿……好像不大好。”
  
  十三阿哥緊盯了錫若一眼,隨即便轉開了頭說道:“我那一年也發過足疾,倒是認識幾個不錯的大夫。回頭向我八哥薦薦。”
  
  錫若“嗯”了一聲,心裏仍舊覺得有些不自在,見十三阿哥又沒有要走的意思,便站了起來給他倒茶。這時十三阿哥卻忽然說道:“錫若,你要小心你自己。”
  
  錫若聽得手裏的茶壺都抖了一下,差點沒將一壺滾燙的茶水都傾在了自己手上。十三阿哥見狀連忙趕了過來,接過錫若的茶壺之後,看著他頗有幾分語重心長味道地說道:“我不知道十四弟和我八哥都是怎麽同你說的。但是我與你相交十幾年,已經可以算是難得的知己,所以實在不願意見著你有任何大的閃失。你的心思我不是不明白,我四哥就說過你總是想著人人都好,卻不知這世上很多事情都是難以萬全的。你就聽十三爺一句勸,以後不要再卷到我們兄弟的是非當中去了。不然我真怕……怕將來連我都保不住你。”
  
  錫若聽得垂頭不語,半晌之後方才搖頭道:“謝謝十三爺提醒。其實我打從一開始,就沒有想要卷入你們兄弟的紛爭,可是每一次都被不由自主地拉了進去。就連四爺,也說過要拖我下水的話。我不知道他是開玩笑,還是真有這個意思,總之就應了那句話:‘常在岸邊走,哪有不濕鞋’?今天見到八爺那副樣子,我……我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了。”
  
  十三阿哥聽得喟然一歎道:“能把你逼到這個份兒上,也不枉我八哥這麽多年來的苦心經營了。”
  
  “十三爺……什麽意思?”錫若聽出十三阿哥話裏有話,下意識地抬起頭問道。
  
  十三阿哥走到門口掃了一眼,方才走回來說道:“你知不知道,早在皇上剛剛把你叫到身邊侍奉的時候,我八哥就動用了他在皇上身邊的所有人脈,要他們盡力托你上去?我一開始還不明白是為什麽,後來才知道,他是瞅準了我皇阿瑪因為你大哥而對你另眼相待,又看你自己也機靈、討皇上的喜歡,這才……”
  
  “十三爺。”錫若仿佛臉色都有些發青地說道,“你說的這些事,我多少也知道。我從來都沒有覺得自己這些年,全是靠過人的運氣撐著,但是八爺他……他或許真的和你們想的都不一樣。這些年,我為他做的事情,真的趕不上他為我做的百分之一。八爺如果隻是為了利用我,老早就該棄用我這枚不靈光的棋子了。”
  
  十三阿哥先是皺了皺眉,隨後又展眉道:“你肯和我說這些掏心窩子的話,可見沒有拿我當外人。那我胤祥也答應你,絕不把這些話告訴別人……包括我四哥!”
  
  錫若看著十三阿哥那張爽朗英武的麵孔,隻覺得多年前初見他時的感覺又湧上了心頭。這麽火熱的一雙眼睛,這麽率真的一個人,如果他不姓愛新覺羅,會不會更加地灑脫飛揚,躍馬縱橫?
  
  “我說怎麽到處找你找不著,原來是在這裏跟我十三哥玩對眼兒啊!”
  
  錫若聽見這句話,立刻抬頭往門口的方向看去,卻看見十四阿哥抱著胳膊斜倚在門框上,嘴角帶著一絲似有若無的笑容,卻讓人看得頭皮一陣陣發麻。
  
  這時十三阿哥也笑了起來,朝他那個打小就霸道的弟弟說道:“我聽說他犯了頭暈的症候,所以順道兒過來看看。十四弟又是從哪裏來?”
  
  十四阿哥表情隨意地說道:“剛從草原上騎了一圈兒馬回來。”卻仍舊靠在門框上不過來。十三阿哥見狀便朝錫若說道:“我得空了再來看你。你多保重。”
  
  錫若連忙說道:“十三爺也多保重。”十三阿哥笑看了他一眼,徑自繞開杵在門口的十四阿哥出去了。
  
  錫若等十三阿哥走後,又拎起他方才放下的那壺茶,倒出來兩杯之後朝十四阿哥問道:“王中堂私藏的極品毛尖,你喝不喝?”
  
  十四阿哥哼了一聲才走過來,一把端起桌上的杯子就“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錫若見他居然不怕燙,隻好摸著鼻子說道:“極品毛尖被你這麽牛飲,可真是暴殄天物……”
  
  十四阿哥把杯子往桌子上一墩,臉色仍舊很難看地問道:“早上見你還好好的,怎麽會犯頭暈的症狀?”
  
  錫若見十四霸王不計前嫌,倒有些受寵若驚的感覺,連忙老老實實地回答道:“沒什麽。是因為見到了八爺,所以發了會兒呆。”
  
  “哼,我猜就是。”十四阿哥撇撇嘴,倒也沒有繼續追究的意思,過了會又問道,“老十三跟你嘰咕了半天,說什麽呢?”
  
  錫若呆了呆,見十四阿哥又瞪自己,連忙說道:“也沒說什麽。他就要我多當心,不要把自己攪到是非裏去。”
  
  十四阿哥點頭道:“這倒像是老十三會說的話。不過說了這麽久就說這麽點子事情,也真像他的做派。”
  
  錫若一愣問道:“怎麽說?”
  
  十四阿哥舔舔嘴唇,仿佛這會兒才嚐出那極品毛尖的滋味兒來,然後就斷然地說道:“婆婆媽媽!”
  
偷茶
錫若聽見十四阿哥的話,先是呆了一下,隨即忍不住拍了他的後背一掌,不滿地說道:“他可從來都沒說過你小心眼兒!”
  
  “誰說我小心眼兒?!”十四阿哥從椅子上一蹦而起,臉上一副很想尋錫若晦氣的樣子。錫若卻繞到椅背後麵,又用手指頭點著他說道:“還說自己不是小心眼兒。我剛說了一句話,就又想動手了。”
  
  十四阿哥氣得一掀身前的椅墊,怒聲道:“懶得跟你瞎白活。爺還有正事兒要辦呢!”
  
  錫若卻在椅背後麵肅然地一拱手道:“奴才恭送十四爺。”
  
  十四阿哥被錫若氣得無可奈何,隻得黑著臉出值房去了。錫若卻在他後麵樂歪了嘴,倒把剛剛折回值房來的王老師傅嚇了一跳。
  
  錫若一見這白胡子老公公回來,立刻老實了很多,因為自己剛才又偷拿了他的毛尖招待人,因此加倍地殷勤,主動朝王老師傅問道:“王中堂從皇上那裏回來的?有沒有什麽事是我可以幫著辦的?您盡管吩咐。我雖不才,腿勁兒還是有的。”
  
  王老師傅瞅了錫若兩眼,顫顫巍巍地說道:“額附爺客氣了。你我同在內閣為臣,您又是皇親國戚,論理該是您吩咐老臣跑腿兒才對。”
  
  錫若連忙說不敢。他知道這王老師傅是老康極敬重的人物,人品和學問都是頂尖兒的,要不然當年也不會讓太子拜他為師了。錫若自覺隻有半桶水的學問,因此在這個貨真價實的大學士麵前,難免有些不好意思,倒比對著老康的時候還肅穆了幾分,不過偷起他的好茶來喝的時候,也從不含糊就是了。也不知道王老師傅對他的茶葉有沒有數的……
  
  恰巧這時王老師傅要去拿那茶壺,錫若連忙搶先一步拎了起來,飛快地倒了一杯茶水之後,又恭恭敬敬地捧給了他。王老師傅接過茶碗道了聲謝,撥了撥茶碗蓋啜了一口之後,臉上露出一副陶醉的神情來。
  
  錫若看得心裏暗笑,這時卻聽見王老師傅問道:“額附爺覺得我這毛尖怎麽樣?”
  
  “啊?很好很好。外形條索緊細、色澤綠潤,內質香氣清嫩,新鮮回甜,水色清澈,還……”錫若跟著陶醉了半天之後才發覺不對。敢情這王老師傅歲數雖然大了,對茶葉還是有數兒的!他訕笑著看向王老師傅,見對方沒有找自己賠茶葉的意思,這才約略地放下心來。
  
  王老師傅坐著啜了幾口茶之後,話鋒一轉忽然說道:“額附爺是康熙五十年進的內閣吧?”
  
  錫若愣了一下,連忙說是,心裏卻不禁暗想道,莫非這王大學士是要計算一下我在內閣白喝了多久的好茶?天地良心,以前別人的茶我還真沒偷喝過。實在因為這王大學士太會品茶了,每次都泡得這內閣值房裏清香繚繞,這才引得自己一次次地做了“偷茶賊”……
  
  王掞不知錫若心裏短短時間就轉過了這麽多的主意,卻端著茶碗感慨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啊。老夫是康熙九年中的進士,為官四十二載才被皇上點了文淵閣的大學士,忝列至今卻未建寸功,反倒有教而不嚴的失職之過。實在是惶惶汗顏哪。”
  
  錫若知道王掞是在自責他身為廢太子的師傅,卻未能將他教育為一個合格儲君的事情。這件事關係太大,錫若也不敢胡亂接茬,便拎起茶壺給王掞續了一杯茶水,自己又笑道:“王師傅這麽好的學問都叫忝列,那我豈不是更要去鑽地縫兒了?”
  
  他見王掞臉上仍有淒容,想了想便拿出了以前胤禩說過的話來安慰這位老人,“我聽人說過,人生一切繁華起落皆有定數。我等凡人不過盡人事,聽天命,但求問心無愧而已。王師傅忠勤王事四十餘載,您的學識與為人,皇上都是很清楚的。要不然也不會在您七十高齡的時候,還特地簡拔您入文淵閣了。”
  
  王掞一邊聽,手裏的茶盅一邊哆嗦,就在錫若擔心他要摔了那個價值不菲的官窯青花茶碗的時候,王掞卻突然停止了顫抖,定定地看著錫若說道:“老臣有一事相求。額附爺要是答應,老臣必定把私藏的好茶全部奉上,還日日為額附爺煮水烹茶。”
  
  錫若嚇了一跳。他約略地猜到王掞要求他的是什麽事,連忙把茶壺朝王掞手裏一塞,嘴裏胡亂地說道:“王師傅,我才疏學淺,要是小事還能給您搭把手兒,幫個忙兒,大事實在是力有未逮,嘿嘿,力有未逮……”
  
  王掞眼中掠過一絲失望的神色,卻仍舊執拗地說道:“我自念受皇上恩深,我的祖父是明朝的大學士錫爵,他在明神宗朝以建儲事受惡名,而今我一定要洗刷先祖的這個惡名。不管別人怎麽說,我都會力諫皇上重新立儲!”
  
  錫若聽得在心裏歎息了一聲,暗道這老爺爺還真不是普通地固執。為這事兒老康都不知道給多少人排頭吃了,他還非要往槍口上撞。看來古人果然跟自己是有代溝的……
  
  錫若見王掞還在絮絮叨叨地曆數著不建儲的壞處,隻得耐著性子聽著,心裏頭卻不禁有些同情老康。他已經不止一次看見老康被這老爺爺煩得快要上房,卻又礙於他這老忠臣的臉麵不能發作他,或者索性拿起雞毛撣子趕他出去。
  
  就在錫若眼珠子亂轉地想著找個什麽理由來打斷王掞的長篇大論時,雍親王卻一腳跨進了內閣值房來。錫若顧不得雍親王身上萬年不減的嗖嗖寒氣,超級熱情地就竄了上去說道:“給四爺請安。”
  
  雍親王微微一驚,隨即瞥了王掞一眼,立刻對錫若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來。錫若幹笑了兩聲,故意朝雍親王問道:“四爺難得來這裏一趟,可是有什麽緊急公務要差我們去辦?”
  
  雍親王咳嗽了一聲,先上去把王掞攙了起來,這才轉頭對錫若說道:“你趕緊收拾收拾,跟我回一趟京裏。”
  
  錫若聽得一愣,下意識地問道:“出什麽事了?”
  
  雍親王抿了抿嘴角,說道:“準備跟我在冬至日,去天壇祀天。”
  
  錫若心裏哀叫道,“老康怎麽又派了自己跟雍親王去辦差?還是為的這麽重要的事情。就自己這毛手毛腳的德性,回頭打破了什麽重要的祭祀用具,豈不是要把全副家當都賠進去?老康啊老康,你說我又沒得罪你,您老人家也給我找點好活兒幹幹哪……”
  
  雍親王懶得搭理錫若這一臉的苦相,卻露出難得的溫煦表情朝王掞說道:“王師傅老當益壯,還在為國事操勞,胤禛敬佩得很。聽說王師傅好茶,我那裏還有些家下奴才今年新進上來的茶葉,也不是什麽特別貴重的東西,圖的不過是個新鮮意思。王師傅要是不嫌棄,回頭我派人給您送點兒。”
  
  王掞自然是千恩萬謝地謝了雍親王的好意。錫若卻看得在心裏歪了歪嘴角,暗想道,“你對別人倒和氣,為什麽對我卻總是那副欠你四萬萬兩的嘴臉。可見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做人還是要做大惡人呀呀……”
  
  恰巧這時雍親王回過頭來,一見錫若又在心裏嘀咕他的樣子,立刻冷了臉斥道:“還不快點收拾?回頭誤了差事,我唯你是問!”
  
  “是是是,唯我是問……”錫若不知第幾次嘮叨著這句話,一邊踮出了值房去跟親親老婆道別,順便打他的包裹。
  
  約摸兩刻鍾過後,錫若臉上帶著老婆留下的口紅印子,背上扛著碩大的包裹出現在雍親王麵前。雍親王先是瞟了他的包裹一眼,皺眉道:“又不是要你去深山老林裏頭辦差,怎麽收拾出來這麽多東西?都裝的什麽?”
  
  錫若點頭哈腰地說道:“就是日常換洗的衣服,還有我老婆……呃,福慧公主做的小吃零食和防治痢疾拉肚各種常見疾病的藥材,還有帶回去給十四福晉她們的手信,還有……”
  
  “行了行了。”雍親王難得地露出一副頭疼的表情說道,“你跟十六妹還真是天生的一對。幹的都是這些不著邊際的事情。”
  
  錫若“嘿嘿”笑了兩聲,一翻身爬上了馬背,卻被身後的大包袱拽得有些失去了平衡。雍親王看他騎在馬背上搖搖晃晃的樣子,無聲地歎了口氣,一揮手讓自己的戈什哈把錫若的包袱接了過去。
  
  錫若隻覺得無“包”一身輕,朝那個替他扛包袱的戈什哈道了聲謝之後,神清氣爽一揮馬鞭,正想應景地來一聲“出發!”的時候,雍親王卻忽然叫道:“回來!”
  
  錫若下意識地一勒韁繩,卻見雍親王麵無表情地指著自己的臉說道:“擦幹淨了臉再上路。”
  
  錫若下意識地反手一揩臉,見著手背上那一抹嫣紅的時候,自己的臉也不禁跟著紅了起來。雍親王騎著馬從他前麵緩緩經過,緊接著在身後丟下一句話,“別再給大清官員丟臉了。”
  
  錫若聽得剔了剔眉頭,終究還是不敢反駁回去,隻得自認晦氣地跟上了雍親王座下那匹原本屬於自己的棗紅馬,心裏卻暗想道,“自己的苦日子又開始了……”
  
祭天
  冬至前三天,錫若就陪著雍親王來到天壇的齋宮,為冬至那天最盛大的祭天大典做準備。
  
  齋宮實際就是一座小皇宮。按照明清兩代帝王的典製規定,皇帝或者代皇帝祭祀的親王需在祭天的前三日來齋宮齋戒,不沾葷腥蔥蒜,不飲酒,不娛樂,不理刑事,不吊祭,不近女人,多洗澡,名為“齋戒”,又稱“致齋”。
  
  錫若見雍親王一副居之若素的模樣,不禁又暗想道,這活兒由他來幹還真合適。難怪老康有事沒事地就讓雍親王代自己祭祀。要在獨宿三晝夜,安全問題且不說,還這不許那不許的,估計連老康坐性這麽好的都不一定受得了。也就雍親王這個常年吃齋禮佛的,沒準兒還覺得是一種難得的放鬆與享受。
  
  錫若雖然隻是個陪祭兼跑腿兒的,卻也被勒令三日內必須遵守以上的種種規矩,別的倒也罷了,就‘三天不沾葷腥蔥蒜’這條兒,讓他真是結結實實地難受了好幾天。等到雍親王好不容易結束齋戒“出宮”的時候,錫若看著他的那雙眼睛都快綠了。
  
  雍親王被錫若這種罕見的眼神看得有些發毛,忍不住朝他皺眉道:“你就算三天沒看見本王,也不用以這麽熱忱的眼神來歡迎我吧?”
  
  錫若心道,歡迎你個鬼!小爺歡迎的是即將來臨的肘子……五花肉!他老早就瞄上了為祭祀準備的祚肉,可惜雍親王看穿了他的心思,特意囑咐底下人把祚肉看得死死的,連一滴肉油都不讓錫若碰到,還說什麽齋戒期間動葷腥不吉利,讓錫若隻能含恨地望“肉”興歎,簡直恨不能撲到雍親王強換給他的坐騎身上去啃幾口。
  
  好不容易熬到冬至這天,錫若兩眼綠瑩瑩,兩腿顫巍巍地跟著雍親王到了舉行冬至告祀禮的圜丘壇,眼見著不知躲在齋宮裏搓了幾次澡才搓出來一臉神采奕奕的雍親王,頭頂 十顆東珠鑲頂的親王吉冠,身著繡有四團五爪金龍的天藍色祭天專用吉服,無比莊嚴肅穆地從左門進入圜丘壇,然後到中層平台拜位,又一路行至上層皇天上帝神牌主位前跪拜,上香,然後到列祖列宗牌位前上香,叩拜,最後又回拜位,對諸神行三跪九拜禮。
  
  當“迎神禮”做完後,這祭祀典禮卻剛剛開了個頭。錫若在底下昏昏欲睡地看著雍親王熟練地做著洗手、擦手、“三上香”、奠玉帛、行獻禮等等等等一連串祭祀動作,心裏也真佩服他的耐性,便強忍著不讓自己睡過去,免得也被雍親王當作豬頭獻了上去。
  
  好不容易熬到祭祀的最後一個程序“獻酒”,司祝官兒總算宣布大典結束。錫若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作勢就要往堆放祚肉的地方衝過去,因為按例這些肉都要分給眾人吃掉的,不想小辮子又被雍親王一把撈住,還聽見耳邊傳來陰森森的一句,“不許在這裏丟人現眼!”
  
  錫若隻能被雍親王完全沒有商量餘地地拖著離祚肉越來越遠,心裏的悲憤之情如同泛濫的黃河水般洶湧澎湃,都已經顧不上自己被拖著走的樣子是不是像驢了。
  
  周圍的侍衛和典禮官們都使勁地壓抑著不敢放聲笑,個個忍笑忍出來一副內傷的表情,弄得原本應該無比肅穆莊嚴的冬至祭天典禮現場,時不時傳出不合時宜的悶笑聲。錫若在他們的表情裏回過神來,連忙回身從雍親王手裏,把自己的辮子搶救了出來。
  
  回到紫禁城裏以後,錫若和雍親王都被老康叫了過去,可是下場卻大不相同。雍親王是被老康溫言款語地慰問了一番辛勞,錫若則被老康勒令在乾清宮暖閣裏頭罰站,弄得他鼻子一酸,差點又想唱“小白菜呀,地裏黃啊;沒有娘啊,被人踩哪”了。
  
  老康慰問完雍親王以後,回過頭來看見錫若一副被後媽虐待的繼子模樣,和雍親王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一直緊盯著老康的錫若自然不會放過他們的這次眼神交流,心裏不禁暗道不妙,哭喪著臉想道,下次再碰巧穿越,絕對不給皇帝打工!這當皇帝的和要當皇帝的,就沒有是一個厚道的,嗚……
  
  不過錫若哀歎歸哀歎,他並沒有忽視老康這些舉動背後的意義。派雍親王代自己出席最重要的冬祭大典,對雍親王又格外地和顏悅色,人前人後都幾乎不肯駁了雍親王的臉麵,對他的兒子弘曆也是青眼有加……這是不是代表,老康此時心中,已經對日後傳大位於誰初步有了定論?
  
  錫若想到這裏,不由得又走了神,等到老康喚回他的魂兒時,才發現雍親王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錫若連忙動了動站得發麻的腿,免得老康嫌自己磕頭的時候動作不夠流暢優美,弄得自己離盼望了很久的開齋宴又遠了一步。
  
  老康卻不言聲地緊盯了錫若一會兒,倒是沒再說他有失大臣體統一類的話,反倒問道:“餓了?”錫若趕緊點了點頭。
  
  老康臉上透出來一絲笑意,轉頭讓李德全擺飯,又指了指自己身前的凳子說道:“坐這兒吧。”錫若已經被老康罰站了一下午,也就懶得再跟他客氣,連忙謝恩坐了下來。
  
  老康端詳著錫若臉上的神氣,又問道:“你又在心裏偷偷地罵朕?”
  
  錫若一時沒反應過來,差點就順口說了聲“是”,還好話到嘴邊時瞥見了老康那副“等你跳坑”的表情,硬生生地刹住了那個行將出口的“是”,用一種怪異的聲調說道:“當然……不敢。”
  
  老康哼了一聲,說道:“你連在祭天大典上都敢失儀,還有什麽不敢的?”
  
  錫若聽得後背上冷汗直冒。老康這頂帽子可扣得不小,莫非他真的想通了,準備摘了自己這棵牆頭草的腦袋了?
  
  老康看著錫若那副麵如土色的表情,卻非常不厚道地不再說話,反倒一個勁兒地催著李德全上菜,害得錫若差點就生出了這是臨刑前“最後的晚餐”的錯覺,連他最愛的東坡肘子吃到嘴裏都險些不知道是啥滋味兒了。
  
  不過幾口瓷實的肘子肉下肚,錫若終於又找回了自己的IQ,一邊吃著他的小肉兒,一邊偷偷打量著老康的臉色,慢慢地就放下了心來,胃口又情不自禁地好轉了。
  
  這邊老康卻隻吃了幾口玉蘭片之後,就有些厭厭的樣子。錫若見李德全拚命地朝自己打眼色,略一思忖之後便故意大讚桌上的什麽什麽菜好吃,還壯起膽子跟老康討離自己遠的菜。多討了幾回,老康果然也被勾起了一點食欲,隨著錫若把幾個菜都嚐了一遍,又勉強吃了一小碗米飯之後,終究還是擱了筷子。
  
  錫若隻覺得心裏一沉,臉上卻故意扯出一個笑容來說道:“皇上越來越疼奴才了,把這麽一大桌子菜都讓給奴才吃了。”
  
  老康聽得嗬嗬一笑,卻以一種異常慈和的目光看著錫若說道:“想吃你就多吃點吧。你跟著雍親王齋戒了好幾天,肯定早就饞急了吧?”
  
  錫若被老康那種目光看得心裏一燙,險些沒把一滴眼淚砸在了碗裏頭,連忙背過身去用袖子揩著眼睛,嘴裏掩飾著說道:“是饞急了,連菜汁兒都濺到眼睛裏了。”老康聽他這麽一說,卻立刻讓李德全過來幫他看眼睛。
  
  李德全在一旁其實早將一切看得明明白白,卻也裝模做樣地過來給錫若擦眼睛,等到了他身旁的時候,卻背朝著老康壓低了聲音說道:“額附爺您忍著點兒。皇上最近心緒都不好,您千萬別勾起他的傷心。”
  
  錫若聽得一愣,仰起頭正想問李德全是怎麽回事的時候,卻又聽見老康在桌子對麵說道:“李德全,你又背著朕搗什麽鬼?”
  
  李德全聞聲,連忙回過頭去笑道:“皇上,老奴沒搗鬼。老奴是讓額附爺現在先忍著點兒,回頭再找點珍珠冰片兒泡的水洗洗。”老康聽了他的話,卻站起身走了過來,端詳著錫若紅紅的眼睛問道:“這麽疼麽?要不要朕傳太醫來看看?”
  
  錫若一聽,慌忙擺手道:“不過是一點菜湯罷了,不用傳太醫不用傳太醫。”
  
  老康這才露出放心的表情來,卻又背著手歎了口氣說道:“你還是這麽不當心。難怪胤禛看你看得那麽緊了。”說著又回過頭來看著錫若說道,“知道麽?雍親王同朕說,你一直以來都太順了,恐怕還需要狠狠地搓磨一番,才有望成大器。”
  
  錫若聽得心裏“咯噔”一下,第一反應是雍正大大,我最近沒得罪你吧?第二反應卻是垂下了頭,領悟到雍親王的話自有他的道理,可是老康接下來的那句話,卻讓他差點沒趴在了肘子盤裏。
  
  老康頓了頓,仿佛下定了決心似的說道:“從明天起,朕就把你交給雍親王曆練。你再犯了什麽錯兒,朕也不袒護你了。你自己多留點兒神吧。”
  
非暴力不合作
“般若菠蘿蜜,般若菠蘿蜜,般若菠――蘿――蜜――!”
  
  十四阿哥剛一跨進公主府,看見的就是錫若手指月亮跳腳大喊、旁邊連同福琳在內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畫麵。
  
  “你撞什麽邪了?”十四阿哥又好氣又好笑地一把拽過那個還在跟月亮較勁的人較勁,卻見他一副垂頭喪氣、仿佛就要被拉去砍頭的表情,不覺怔住了,聲音也跟著放緩了問道,“你是不是碰到什麽麻煩事了?要是真有,說出來爺幫你參詳參詳。”
  
  錫若抬起頭看著十四阿哥,臉上仿佛要擠出水來似的說道:“皇上……把我交給雍親王曆練了。”
  
  “什麽?”十四阿哥吃了一驚,隨即卻皺緊了眉頭,又揮手讓福琳以外的其他人退開,這才說道,“你不是在內閣裏當差當得好好的嗎?皇上為什麽突然把你調到我四哥身邊去?……不行,我看這事兒透著古怪。明兒個我就去見皇上,當麵兒問個清楚!”
  
  “千萬別!”錫若連忙擺擺手說道,“皇上聽雍王爺說我一直當官兒當得太順當,要好好搓磨搓磨我,這才把我發配去了四爺身邊。你可千萬別替我出這個頭,回頭皇上也想著搓磨你一下就麻煩了。”
  
  十四阿哥聽得臉色陣陣發暗,握緊了拳頭說道:“為什麽?我身邊就這麽個知己的人,四哥他還要奪了去?……我去找他理論!”說著就想往公主府外麵走。
  
  錫若連忙一把扯住了十四阿哥,又好笑又有幾分感動地說道:“我去四哥身邊當差,同你我交好又有什麽關係?咱們兩家離得這麽近,想見的時候隨時都能見著。四爺他總不能不讓我回家吧?”
  
  十四阿哥想了又想,臉色終究是轉不過來。福琳見狀便笑道:“十四哥怎麽比我還惦記他?放心吧,要是四哥敢霸占我的相公不還,我就去雍王府登門要人,看四哥要不要駁了我這個妹妹的麵子!”
  
  十四阿哥有些驚訝地看著福琳,過了一會便看著錫若用力地點頭道:“十六妹說得對。四哥要是敢故意扣住你或者陷害你,還有我跟十六妹呢。你別怕!”
  
  錫若卻聽得苦笑道:“四爺不是那樣的人。跟著他雖然辛苦,但是斷然不會有被他搶了功勞或是落井下石的事情發生。你們多慮了。”
  
  十四阿哥聽得哼了一聲,冷冷地說道:“我差點忘了。你跟四哥曆來都很投緣的。看來我還真是瞎操這份兒心了。”
  
  錫若眼睛一瞪道:“誰說的?我要是真被他罰了,還指著你來救我呢。你到時候可千萬別不夠意思!”
  
  十四阿哥一拍胸脯道:“你放心。我要是不去救你,就是……”錫若笑著推了他一把,說道:“知道了知道了,別老拿那玩意兒形容自己,給人聽見了不雅。”
  
  “我也是說順了口……”十四阿哥多少有些尷尬地摸了摸自己的半光頭,福琳卻早已在旁邊笑得不行。
  
  等真到了雍親王身邊辦差,錫若方才知道自己先前估計的形勢還是太樂觀了。什麽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這就是!
  
  OK,每天跟著雍親王跑斷腿,他認了;菜裏沒幾塊肉,他忍了;加班加得昏天黑地還沒有加班費,他也咬牙挺過來了;可是……可是這冷麵王怎麽能連家都不讓他回、半夜三更地還蹲在戶部查賬呢?!是可忍,孰不可忍,小爺要殺回家跟老婆親熱造人,嗷嗷嗷!
  
  “你再瞪我,明天也不用回家了。”坐在錫若對麵、身前同樣放著一堆賬本的雍親王異常冷靜地說道。
  
  錫若吞了口口水,眼睛下意識地往門口瞟去,卻又聽見雍親王說道:“別看了。皇上下旨了,任何人也不得打攪你跟我辦差。你就別想著誰來帶你走了。”
  
  錫若目瞪口呆地看著對麵料事如神地簡直快成個半仙兒的雍親王,心裏卻夜半狼嗥道,嗷嗷嗷嗷,老康你不是吧?就算我真的無意中得罪了你,曾經弄壞過你家的花花草草,打碎過你心愛的壇壇罐罐,你也不用做得這麽絕吧?大家好歹都這麽熟了,你居然忍心把我往死裏整?!
  
  雍親王看了錫若一會,突然又毫無征兆地一個賬本砸了過來。錫若摸著額頭上立刻隆起來的大包,腦子裏某種久遠的記憶又複蘇了。他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卻打死也沒有勇氣操起一個賬本砸回去,隻好努力用他最嚴厲的目光控訴著雍親王的暴虐行徑。
  
  “喲,四哥,錫若,你們這是怎麽了?怎麽不看賬本兒,反倒盯著互看起來了?”十三阿哥胤祥的適時加入,化解了一場險些釀成非暴力不合作運動的危機。
  
  錫若朝十三阿哥露出一副“你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的表情,拚命地用眼神示意他向對麵那個監工提醒一聲,現在應該是下班回家抱老婆的點兒啦!
  
  十三阿哥接受到錫若強烈的眼神暗示,連忙咳嗽了一聲,朝雍親王笑道:“四哥,都這時候了,您也該回府安歇了吧?公事雖然要緊,可您也要當心自個兒的身體啊。再說您老這麽晚都不回去,四嫂該惦記了。”
  
  雍親王瞟了錫若一眼,冷聲道:“恐怕會惦記的人,不是你四嫂吧?”錫若聞聲立刻一頭紮進賬本堆裏裝死,仿佛雍親王說的話跟他毫無瓜葛。
  
  十三阿哥卻嘿嘿笑了一聲,說道:“什麽的都瞞不過四哥。我的確是受十六妹所托,上您這兒來領人的。”
  
  雍親王聽了十三阿哥的話,臉色卻變得難看了起來,一摔手裏的賬本說道:“他食的是朝廷的俸祿,眼下朝廷忙著調撥賑濟災區的錢糧,熬幾個夜又怎麽了?我是親王,還要熬通宵呢!他就這麽金貴?!”
  
  十三阿哥見雍親王發怒,隻得無奈地看了錫若一眼,那意思分明是我救不了你了,你自求多福,隨即便快速地消失在了錫若欲哭無淚的視線當中。
  
  接下來的幾天,錫若果真跟著雍親王幾乎夜夜熬通宵,實在困得不行了的時候,常常在椅子上一歪就睡了過去,連刮臉剃頭這些事情都是何可樂在他睡夢中完成的。可每次錫若醒來的時候,總能看見雍親王端坐在對麵,仿佛連動都沒有動過一下,心裏不禁暗自咋舌,對他分配給自己的差使也越發用心了起來。
  
  等到終於交割清楚了所有的差使,錫若重新走出戶部大門的時候,真有種再世為人的感覺,恨不能對著棋盤街大吼一聲:我納蘭又回來了!雍親王適時地跟了出來,再度成功地製止了他又幹出據說會有失大清官體的事情來。
  
  雍親王看了眼圈發烏的錫若一眼,掏出懷裏的金表看了看,說道:“你先回去睡一覺。申時三刻的時候我在這裏等你,我們一道兒進宮麵聖。”
  
  錫若嚇了一跳,暗想道,這家夥該不會因為我一度想要罷工,就跑去老康前麵告我的黑狀吧?老康已經放話不罩自己了,看來這回凶多吉少……臉上不由得露出害怕的神色來。
  
  雍親王看著挑了挑眉頭,問道:“你幹什麽又擺出這種臉來?”錫若瞧著雍親王仿佛又不是要告自己狀的意思,便試探著問道:“四爺急著進宮去,是為了什麽?”
  
  雍親王撣了撣手裏不知何時寫好的厚厚一本奏折說道:“當然是回奏這次清查賬目的結果了。不然還能是為了什麽?”
  
  錫若這才心裏一塊大石落了地,連忙笑嘻嘻地跟雍親王道別。雍親王見他表情轉變如此之快,略一思忖便明白了是怎麽回事,倒也覺得有幾分好笑,便搖了搖頭,默不作聲地看著錫若樂顛顛地爬上馬背,又帶著一臉夢遊的表情離去了。
  
奧斯卡
傍晚的時候,錫若從黑甜一覺中睡起,一看自己留在床頭的懷表,頓時驚得從床上彈了起來。表上的時針指著三點半的位置,也就是說已經過了申時二刻。他緊張得手都有些哆嗦,偏偏古人的衣服又麻煩得很,他扣了半天愣是沒把朝服的鈕子扣進去,不由得大急。
  
  福琳聽見屋子裏的動靜,從外麵掀簾子進來,見到錫若這副急得臉色煞白的樣子,不覺吃了一驚,連忙走了過來幫他扣鈕子穿外褂,一邊說道:“何可樂回來說你幾宿沒睡,我看你的睡得太熟就沒忍心叫你。不就是進宮麵聖嗎?你打發個人去皇上那裏稟告一聲就是了。你都累了好幾天了,想來他也不至於責怪你。再說哪有這樣把人當牲口使的?簡直比資本家還黑!”
  
  錫若聞言捏了捏福琳的臉蛋,笑道:“果然還是老婆疼我。”隨即又歎了口氣坐回到床上,臉色也不像方才那麽慌張了。福琳有些奇怪地問道:“怎麽?不怕他了?”
  
  錫若搖頭苦笑道:“反正是遲了,也不趕在這會兒。他要罰就讓他罰吧。我擔心的倒是以後真要是在雍親王手下當差,隻怕幾條命都搭進去了。這位主兒,可真是個能拚命的狠角色。”
  
  福琳也跟著錫若坐在床上,握著他的手問道:“你怎麽這麽擔心?眼下不是還沒到那時候嗎?”錫若摸了摸她的頭發,凝神尋思著說道:“他是個心勁兒極狠的,不光對別人狠,對自己也狠。我以前還沒這麽清楚地覺得,隻當是十四跟他不合,有意誇大了他的脾氣。現在跟著他辦了幾趟差以後,方才有了些真的體會。他要是日後上台,隻怕跟他作過對的人,都難有什麽好下場。”
  
  福琳聽得心驚肉跳,卻又努力地壓抑著情緒說道:“這些不是我們早就知道了的麽?再說你這些年來,不是一直避免遇到這樣的結局嗎?實在不行了,我們就一塊兒跑唄。”
  
  錫若用一種柔和的表情注視著福琳,低聲道:“不管將來會怎樣,我都不會讓其他人動你的。”福琳聽得心裏一緊,連忙推了錫若一把說道:“趕緊換好衣服進宮吧。省得再耽擱,還不知道皇上要怎麽罰你呢。”
  
  錫若點點頭,又拉下福琳來吻了一下,這才讓她給自己穿戴好朝服朝冠,在外麵擦了把臉之後就匆匆地騎上馬進宮去了。福琳看著他打馬而去的背影出了會神,突然對自己的大丫頭碧璽吩咐道:“給我準備進宮的朝服。”
  
  錫若打馬從公主府一路趕到紫禁城的時候,大冷的天兒,額頭上卻熱得冒氣。他摘下腦袋上貂皮做的厚重朝冠透了口氣,這才跳下馬背急匆匆地往乾清宮的方向走。等到了乾清宮東暖閣,他朝門口守著的七喜比了個“四”的手勢,七喜立刻點了點頭。錫若定了定神,又把腦袋上的朝冠扶正,這才讓七喜進去傳話。
  
  過了一會,老康的聲音傳了出來,“讓他進來吧。”錫若屏息靜氣地走了進去,一進門就給老康磕了個響頭,垂眼道:“奴才見駕來遲,請皇上責罰。”
  
  老康在對麵發出撥弄茶碗蓋的聲音,卻朝端坐一旁的雍親王問道:“朕說把他交給你帶了。怎麽罰,你來拿主意吧。”
  
  雍親王躬身答了聲是。錫若心裏不由得往下一沉,暗想道終究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還是落到了他手裏發落。他知道老康這次真的不準備再袒護自己,隻得在心裏安慰自己道,見駕來遲應該也罪不至死,大不了也就是摘了他的頂戴花翎,把他趕回去抱老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想到這裏,錫若索性也不再為自己求情告饒,隻是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地準備接下雍親王可能會出的狠招兒。
  
  不想雍親王卻開口說道:“他見駕來遲雖然有過,不過念在他之前辦差盡心、太過疲倦的份上,也算是情有可原。這次就功過相抵,不賞不罰了吧。請皇阿瑪明鑒。”
  
  老康聽得“嗯”了一聲,便對錫若揮手道:“既然雍親王這麽說,朕也就不罰你了。你回去好好休息,然後接著跟他辦差。”
  
  錫若“嗻”了一聲,跟著從地上爬了起來,心裏卻暗想道,你們父子倆,一個唱紅臉,一個唱黑臉,配合得可真是天衣無縫,隻苦了我這個被你們耍得團團轉的人。看來紫禁城真的不是個久留之地。多給這對皇帝父子嚇幾次,恐怕自己都要少活好多年……
  
  這時門外的七喜卻報福慧公主求見。屋子裏的三人俱是一愣,老康和雍親王都臉帶疑問地看向錫若,卻見他也是一副摸不著頭腦的樣子。
  
  福琳在三道疑惑的目光裏走進來,卻仍舊顯得從從容容,給老康請過安之後,又給雍親王見了禮。雍親王不言聲地看著她,目光卻變得越發地幽暗了起來。
  
  老康咳嗽了一聲,朝福琳問道:“你怎麽突然進宮來見朕了?”
  
  福琳抿嘴一笑道:“瞧皇阿瑪說的。兒臣好久都沒見到您啦,進宮來給您磕個頭又有什麽奇怪的?還是皇阿瑪真當嫁出去的女兒是潑出去的水,一進了他們納蘭家的門,就不要我這個女兒啦?”
  
  老康被福琳也說得笑了起來。他雖然連養女在內一共有二十一個女兒,可是大部分不是夭折,就是遠嫁,成年的女兒裏長壽的也不多,而福琳是少數成婚以後他還能見著的女兒,小時候又總在他膝下承歡,因此平常待她也甚好,輕易並不會給她難堪。他見福琳挑在這個節骨眼兒上進來請安,心知必定和還站在這裏的錫若脫不了幹係。可老康終究是個慈父,盡管知道福琳打的什麽主意,卻也拉不下臉來趕她出去,反倒莫名其妙地有了幾分心虛。
  
  福琳笑嘻嘻地站在老康身後給他捶背揉肩,又仔仔細細地打量了對麵的錫若一回,低下頭說道:“還好還好。我還以為皇阿瑪和四哥要打他一頓板子呢。不過打了也好,還替兒臣出了口氣。”
  
  老康一臉詫異地問道:“你怎麽知道朕剛才想打他的板子?又怎麽是為你出氣?”
  
  福琳聽得心裏緊了緊,卻故作輕鬆地說道:“他今天早上從戶部回來,理都不理兒臣,爬到床上倒頭就睡。下午兒臣想著叫他起來吃口飯時,他卻火急火燎地從床上蹦了起來,連連說兒臣誤了他的事。皇阿瑪,您說兒臣委屈不委屈?”說著說著嘴巴就扁了,眼睛裏也蓄滿了委屈的淚水。
  
  錫若心裏忍不住大讚他老婆的演技這些年非但沒有退步,反倒愈發見長了,簡直直追奧斯卡影後,然後果然看見老康露出一臉不忍的表情拍了拍福琳的手,轉頭又朝自己說道:“你自己睡沉了,怎麽能怨公主呢?她也是心疼你才不忍心叫起你來的。唉,罷了罷了。”
  
  老康說著又把頭轉向了雍親王,歎了口氣說道:“你們往後辦差也注意著點時辰。連著幾宿不睡覺,偶爾可以為之,長此以往卻必傷身體,也傷了夫妻間的感情。他們小夫妻兩個,至今都還沒有一男半女,納蘭家到了他這一輩,子息本來就艱難,朕也不忍心傷了他的孝道。”你……差不多的時候就放他回家去吧。
  
  錫若聽得心裏大呼老康聖明,卻礙於雍親王森冷的臉色不敢表現出來,隻垂頭立在一旁,心裏卻在對老婆狂豎大拇指。
  
  福琳見自己的哀兵之計已經奏效,也就慢慢地收住了眼淚,想了想,卻又走到雍親王麵前深深一福,語氣懇切地說道:“福琳知道四哥搓磨他,也是為了他好。福琳不敢幹預國政,隻求四哥念在我們夫妻兩個平常就聚少離多,能放他回來的時候,就早些放他回來,就算是成全我們的夫妻之情和孝道了。十六妹在這裏先謝過您了。”說到這裏心念一轉,竟索性趴倒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給雍親王磕了一個響頭。
  
  雍親王被福琳的舉動驚得往後一退,回過神來之後立刻伸手扶了她起來,嘴裏說道:“十六妹萬萬不可行此大禮。”說著又瞟了錫若一眼,說道:“他能娶到你,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錫若早已幾步趕了過來,聽見雍親王的話便訕笑道:“王爺說的極是。”卻被雍親王狠狠地瞪了一眼。
  
  老康看得又笑又歎,索性便留了他們幾個陪自己進膳。這頓飯一直吃到宮門快下鑰了才結束。出了宮門臨分手的時候,雍親王走到剛剛扶了福琳進馬車的錫若身邊,冷冷地說道:“公主救得了你一時,救不了你一世。你還是趁早打消你那些歪主意,踏踏實實地跟著我辦差吧!本王耽誤不了你!”
  
  錫若臉上的笑容頓時一垮,隻覺得身上剛剛退下去不久的雞皮疙瘩又冒了上來,正想應付幾句場麵話,卻見雍親王徑自回過身去,連聲招呼也不打地就走遠了。
溫泉之旅
康熙五十五年正月,農曆新年剛過,老康就奔了小湯山的溫泉。
  
  小湯山溫泉在昌平縣東部小湯山南麓,自古聞名。明代皇室就曾在主泉口周圍修築漢白玉圍欄,辟為帝王宸遊禁地。清康熙五十四年的時候,老康又派了專人疏浚溫泉,建造漢白玉溫泉池,還在小湯山修造了一座溫泉行宮。
  
  錫若帶上老婆,跟著老康一道顛到這裏,發覺湯山行宮分前後宮,前宮為行宮,後宮為園林。前宮遍布殿宇樓閣,富麗堂皇;後宮則山青水秀、綠樹成蔭,堂軒亭閣錯落有致,還有一座東西走向的小山掩映在叢叢綠茵之中,據說夏天還會有漫山遍野的翠竹,名字就叫“竹竿山”。
  
  錫若不由得暗道老康可真會享福。他得到老康的特許,這回還特地把小侄子永福和永壽帶了出來。老康見他和福琳遲遲沒有子女,本來想作主在揆方的孩子永福和永壽裏挑一個,過繼給他當兒子,卻被錫若婉拒了。他拒絕老康時明麵兒上的理由是自己和福琳都還年輕,將來還有機會要孩子,而永福、永壽這兩個孩子被過繼給揆敘也有些時日了,跟揆敘和耿氏的感情已深,他不忍心拆散他們;心底裏還有一個沒說出口的原因,卻是不願意給福琳造成什麽壓力。
  
  錫若其實很喜歡永福和永壽小哥倆,所以拒絕了老康的建議之後,他也多少覺得有些遺憾,便向老康請旨帶了他們到小湯山來玩一趟。不想十四阿哥也把他們家的那幾個混世魔王帶了出來,加上雍親王家的弘時、弘曆跟弘晝,小湯山上頓時變得熱鬧非凡。
  
  老康很久沒見過這樣活潑有趣的場麵,便吩咐大人們不許拘著了這幫小祖宗,自己也不怕他們吵得慌,竟一頭紮進了孩子堆裏頭。等錫若跟在雍親王後麵,匆匆跑進行宮裏來送奏折請旨辦事的時候,見到的就是老康脖子上騎著弘曆,用一隻右手扶著他,左手卻牽著永福,兩條腿又分別被弘晝、弘映跟弘暄纏住要抱抱的畫麵。最要命的是弘晝這個皇孫裏有名的汙糟貓兒,還在使勁地往老康褲子上揩鼻涕,永壽則在一旁吮著手指頭看戲。弘時跟弘春、弘明這幾個大的皇孫卻不知跑到哪裏野去了。
  
  雍親王一見到這副場麵,登時黑了臉,一言不發地拉過弘晝,“啪啪”地就給了他兩下,打得弘晝哇哇大哭。弘晝一哭,騎在老康脖子上的弘曆也跟著哭了起來。永壽立刻撒腿朝錫若跑來,十四阿哥家的弘映和弘暄見勢不妙,也趕緊鬆開了抱著老康大腿的手,跟著永壽跑到錫若背後躲了起來。永福也被雍親王嚇破了膽,卻苦於不敢鬆開被老康牽著的手,隻能可憐巴巴地看著錫若,眼看著也要哭出來了。
  
  老康見雍親王一來,就把幾個孩子嚇得哭的哭,躲的躲,便一臉不悅地說道:“瞧瞧你把他們給嚇得。你走遠些,不要妨礙朕與他們同樂。”
  
  錫若見雍親王一臉無奈地被趕到旁邊,肚裏暗笑,又見老康鬆開永福朝自己招手,連忙走了過去問道:“皇上有什麽吩咐?”
  
  老康示意錫若把自己脖子上的弘曆抱下來,又揉腰看著永福說道:“這個孩子跟你長得倒很有幾分相像。那股機靈勁兒也像你小時候。等再大些便送到朕的身邊來當差吧。”
  
  錫若聽得一愣,連忙拉著永福謝了恩,起身的時候卻又笑道:“這小子皮得很。皇上不怕他又跟我當年似的,把乾清宮裏鬧得雞犬不寧?”老康瞪了他一眼,卻也忍不住笑道:“虧你也知道自己當年是如何地鬧騰。朕乾清宮裏的古董花瓶,也不知道被你碰壞了多少個,真是把你的小金庫全拿來還債都不夠!”
  
  錫若一聽暗叫不好,連忙陪笑道:“皇上富有四海,哪能真跟奴才計較這點小東西啊?”說著又故意板起臉對永福說道:“聽見沒有?將來到皇上身邊當差可要小心著點,千萬別把皇上的寶貝弄壞了!”
  
  永福睜大眼睛點點頭,然後就在錫若想誇他兩句懂事的時候,卻突然說道:“小叔叔放心。永福一定不會像您那樣馬大哈的。”
  
  “你!”
  
  “哈哈!”
  
  錫若看著老康開懷大笑的樣子,恨不能也把永福拎起來胖揍一頓,轉眼卻看見雍親王那副“你也有今天”的表情,隻能摸摸鼻子當作沒看見。
  
  這時弘時卻跟弘春和弘明從竹竿山裏鑽了出來,手裏各自拿了一根樹枝當作刀劍,正在有模有樣地比劃著,由遠及近地打了一路過來。他們三個歲數相仿,可是弘春跟弘明哥兒兩個夾擊弘時一個,他們自小又跟著十四阿哥和錫若練功夫,所以輕易就占據了上風,用樹枝抽打得弘時哇哇亂叫。弘曆跟弘晝一見他們的三哥吃虧,也跌跌撞撞地想要跑過去幫忙,卻被十四阿哥家的老三弘映跟老四弘暄攔下了。
  
  錫若心道,哇噻,小霸王家人多勢眾啊!難怪他拚命地多要孩子,原來還有這層道理在裏頭。他轉念一想,眼下雖然是小霸王家的孩子占了上風,可是有雍親王在這裏杵著,隻怕他們最後還是要吃虧,連忙走過去叫住了弘春跟弘明。小哥倆有些意猶未盡地停了手,轉眼看見雍親王卻嚇得魂不附體,連忙丟開了手裏的樹枝,規規矩矩地跟著錫若走了過來,又一齊給老康和雍親王請安。
  
  老康略顯責備地看了弘春跟弘明一眼,卻沒有叫過弘時來撫慰一番,隻是又牽起了弘曆的手。錫若看見雍親王的眸光一閃,竟隱然有一絲得意之色,心裏不覺有些可憐弘時。小小年紀就同時失去了父親和祖父的寵愛,不過他看見弘時那一臉驕橫、似乎並沒怎麽把兩個妾室所出的弟弟放在眼裏的樣子,又覺得有些討厭,方才湧起來的一點同情心,也不覺淡了下去。
  
  老康被這些小祖宗一鬧,臉上已是現了疲態,便囑咐錫若好生照看這群孩子,自己和雍親王一邊說話一邊往行宮裏走去。錫若見老康毫不猶豫地欽點了自己當他們家的保姆,隻覺哭笑不得。
  
  這時弘春卻朝錫若直跑了過來,看樣子是想把永福從錫若旁邊擠走,偏偏永福也不是個省油的燈,弘春擠了他兩下沒擠開,反倒差點被他借勢摔了個仰八叉,臉上立刻現了怒容。永福臉上卻現出得意洋洋的神情來。錫若見到這副情景,隻覺是自己當年跟十四阿哥鬥法的場景回放,大叫有趣,因此非但不拉開他們,反倒蹲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了起來。
  
  永福見錫若不攔著自己,膽子越發大了起來,便朝弘春嘻嘻一笑,引得他來追自己之後,卻掉頭撒腿就跑。他比弘春大一點點,因此總能保持著一步左右的距離讓弘春追不上,卻又故意不跑遠,氣得弘春跟他阿瑪當年一樣,頭頂上都快冒青煙兒了。
  
  不過弘春也不笨,他瞧出永福故意逗弄自己的意思,眼珠子一轉便“哎喲”叫了一聲,捂著腳踝蹲了下來,臉上卻露出吃痛的表情。跑在前麵的永福聞聲果然停了下來,站在原地看了兩眼之後,終究還是朝弘春走過來,又在他麵前彎下腰,一臉關切地問道:“扭到腳了?”
  
  弘春“哈哈”一笑,跳起來一把揪住永福垂落到胸前的辮子,喜得大叫道:“抓住你了!”永福愣了一下,下一刻卻看著弘春搖了搖頭,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時錫若卻蹲在原地鼓起掌來,笑著說道:“兵不厭詐。小春子,有你的!”
  
  永福一聽卻又不樂意了,扭開頭嘴硬地說道:“我早就知道他是裝的。”錫若故意朝他問道:“那你為什麽又停下來,還過去查看他的傷勢?”
  
  永福愣了愣,隨即垂頭道:“我又怕他是真的……”
  
  錫若聽得一笑,拍拍衣角從地上站了起來,一手攬住永福,又一手拉過弘春,意氣風發地說道:“都是好小子!走,我帶你們進山裏尋寶去!”
  
兒子
餘下的那群蘿卜頭一聽說錫若要帶他們去尋寶,連忙都撇了手裏的玩意兒,吵吵嚷嚷地跟在了他身後。
  
  錫若轉過頭叫了幾個可靠的侍衛,然後又把最小的弘曆跟弘晝留下給他們的嬤嬤和諳達照看,自己真就帶著一群皇孫和兩個小侄子往竹竿山裏拱。反正老康有令要他看好他們,他樂得當這個孩子王,也不用回去跟那堆大量殺滅腦細胞的奏章死磕。
  
  一進到山裏,錫若發覺除了一些鬆柏等常青樹種以外,大部分樹枝上都是光禿禿的,其實也沒什麽可看的。可是那群小蘿卜頭成天被關在深宅大院裏讀書習字練習騎射,早就憋得不行,因此這種四周光禿禿的環境反倒趁了他們的心意,便又開始撅下樹枝打鬧了起來。
  
  錫若怕他們胡亂戳刺揮舞傷到了彼此,連忙喝令他們住手。隻是別的小孩都還好說,一聽他喊停就立刻住了手,唯有弘時壓根兒就不把錫若放在眼裏,見其他的孩子住手,反倒趁著自己手裏還有武器的時候,狠狠地抽打了弘春跟弘明幾下。
  
  弘明被弘時一條子抽中了耳朵,立刻疼得大哭了起來,弘春挨了弘時一記之後,卻立時勃然大怒,劈手奪過弘時手裏的樹條,反手就想照著他的臉抽下去,卻被錫若一伸手拽住了。
  
  弘春見錫若不肯把那根樹枝還給他,彎腰又撿起一根就想朝弘時衝過去,不想又被錫若一手搶了下來。弘春氣得伸手推了錫若一把,大聲嚷道:“他打了我弟弟!”
  
  錫若被弘春推了一下之後,卻紋風不動,隻是慢條斯理地說道:“你們剛才也打他了。算是扯平。”
  
  弘春咬緊牙關氣得渾身直哆嗦,卻被永福在身後拉了一把,又聽見永福說道:“我弟弟在那邊找到一窩小野兔子,快跟我去看看。”
  
  弘春見錫若仍舊站在弘時身前,隻得跺了跺腳,回身拉上弘明跟另外兩個弟弟,就跟在永福後麵跑去看兔子了。錫若連忙吩咐侍衛跟上去,自己回過身來卻見弘時一副沮喪的模樣,不覺有些奇怪,便低頭問道:“你怎麽了?”
  
  弘時扁了扁嘴,仿佛覺得不勝委屈似的說道:“他們為什麽都不喜歡跟我玩兒?”
  
  錫若看了手裏截下來的枝條一眼,笑道:“你老欺負他們,他們自然不跟你玩兒了。”
  
  弘時聞言卻一仰臉說道:“我阿瑪是親王,他們的阿瑪隻是貝子,我阿瑪還是他們阿瑪的哥哥。我方才是在教訓他們,怎麽能說我欺負他們?”
  
  錫若聽得皺了皺眉頭,暗想道:“這小鬼還真是不討人喜歡。要是讓十四霸王聽見了他這話,非揍出他一腦袋的大包來不可!”他見弘時又露出那副不可一世的神氣,越發懶得理他,索性把他丟給兩個侍衛,自己就跑去跟其他的小鬼會合了。
  
  等到快天黑下山的時候,錫若領著一幫孩子從竹竿山上下來,卻見雍親王正守在山腳下,心裏一驚,連忙趕了過去請安。弘時卻從後麵跑著越過了他,張嘴就向雍親王告弘春的狀,還不時地拿眼角瞟錫若,意思大概是都是錫若縱容的弘春。
  
  錫若心裏那叫一個膩味,心裏恨不能把這個臭小子拖到無人的地方好好地教訓一頓,卻聽見雍親王冷冷地對弘時說道:“你不去招惹別人,別人怎麽會來打你?招惹了又打不過,還跑來向我告狀,真是個沒用的東西!”
  
  錫若見弘時被雍親王罵得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心裏倒有些不忍,打了個千之後便站起來說道:“原是小孩子打架,互相磕著碰著在所難免。四爺也不用太過責備三阿哥了。”
  
  雍親王“嗯”了一聲,又朝錫若問道:“怎麽在山上跑了那麽久才回來?皇上派人到處找你們呢。”
  
  錫若嚇了一跳,連忙說道:“是永福他們在山上找著了一窩小兔子,玩得忘記了時間,怎麽叫都不肯下來。回去我一定好好教訓他。” 永福手裏正抱著兩隻毛茸茸的小兔子,聽見錫若的話之後,臉上立刻露出一副害怕的神情來。
  
  雍親王見永福嚇成這樣,麵色倒是緩和了下來,點點頭說道:“回來了就好。趕緊帶著他們洗洗手,吃飯去吧。”
  
  錫若答應了一聲,領著一群小鬼又去行宮裏洗手,剛洗到永福這裏的時候,卻聽見老康打發來的七喜說,皇上要他帶著這些孩子去跟他一塊兒進晚膳。錫若趕緊把永福的手放到池子裏狠搓了兩下,也顧不得永福喊疼,拉上他跟其他的幾個,就直奔老康的寢宮而去。
  
  剛到老康的寢宮門口,錫若就聞見了一陣熟悉的烤雞翅的香味兒,嘴邊不禁露出一絲笑意來,弘春那幾個卻恨不能一個跟鬥栽到他們皇爺爺麵前,去搶他們的“大清兒童套餐”。
  
  永福看著弘春他們那副垂涎三尺的模樣,好奇地問道:“他們怎麽了?”錫若這才想起永福跟永壽兩個居然都沒有被自己家的獨門套餐招待過,心裏暗道老婆的心血,全部都便宜隔壁家那些大小霸王們了,便一手牽起一個侄子,堂而皇之地跨進了老康家開的行宮版肯德基。
  
  福琳果然正在裏邊忙活,不知什麽時候居然把家裏的全套燒烤器械都搬了過來。她一看到錫若進來,卻立刻招手叫他過去幫忙。錫若非常自然地跑了過去,卷起袖子之後才發覺包括老康在內的所有人都愣愣地看著自己,不由得問道:“怎麽了?”
  
  老康咳嗽了一聲,表情非常嚴肅地說道:“君子遠庖廚。”
  
  “哦。”錫若答應了一聲,轉過身又去幫老婆大人打下手。永福有些膽怯地拽了拽他的衣擺,小聲說道:“小叔叔,那個皇上爺爺還在看你。”
  
  錫若愣了一下,回過頭果然看見老康正用一臉不以為然的表情看著自己。錫若歎了口氣,又朝福琳聳了聳肩膀,表示自己愛莫能助,隻得把袖子又放了下來。老康這才招呼他過去坐。錫若又老老實實地坐了下去。
  
  不一會,雍親王跟白天跑出去辦差的十四阿哥都進來了。老康這次巡幸湯泉,皇子裏就隻帶了他們兩個出去,此舉自然又引得外麵的人紛紛揣測。錫若不知道老康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也不敢亂猜,便隻當作什麽也不知道,一門心思地想著從愛新覺羅家的眾多虎口裏,為自己和兩個小侄子多搶下幾口肉來。
  
  經過一番惡戰之後,錫若好歹沒讓自己家的侄子餓肚子,隻是怎麽吃也吃不過十四霸王家那窮凶極惡的幾個,錫若偷眼看雍親王那邊,發覺他那裏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裏去,帶著的幾個孩子都露出沒有吃夠的表情,甚至連老康身邊的弘曆都還眼巴巴地盯著已經空蕩蕩的烤架,不由得大歎十四阿哥的人海戰術果然奏效。
  
  從老康的寢宮出來,雍親王跟十四阿哥各自領了他們的蘿卜頭們回去睡覺,錫若則帶著兩個小侄子,回去他跟福琳臥室隔壁的那個房間。
  
  送永福永壽進了門之後,錫若囑咐了一番就想離去,不想卻覺得身後一緊,一轉頭看見永福伸手拽著自己的衣袍下擺不肯撒手,便朝他笑道:“你這是怎麽了?難道還怕屋子裏有怪物咬你?”
  
  永福看了已經累得倒在了床上的永壽,低聲問道:“小叔叔不喜歡我跟永壽嗎?”
  
  錫若愣了一下,見永壽已經睡著,便拉著永福走到門外,這才彎下腰問道:“你怎麽突然這麽說?”
  
  永福用鞋尖蹭著門檻,有些別扭地說道:“我聽這裏的菠蘿公公說,小叔叔不要我跟用永壽做兒子。”
  
  錫若心裏暗罵菠蘿多嘴,見永福一臉不自在的表情,連忙摸了摸他的月亮頭說道:“傻小子。小叔叔不是不喜歡你們,是不願意讓你們跟現在的阿瑪額娘分開。難道你不喜歡他們嗎?”
  
  永福愣了一下,然後拚命地搖頭說道:“喜歡的!喜歡的!尤其喜歡我現在的額娘。她對我和永壽可好的!”錫若一拍他肩膀說道:“那不就結了嗎?再說你也不想跟永壽分開吧?”
  
  永福連忙又點了點頭。錫若有幾分好笑地看著他說道:“你做不做我兒子都一樣。反正公主府的大門永遠對你跟永壽敞開著。你們想什麽時候過來玩,就什麽時候過來玩。這總行了吧?”
  
  永福想起公主府裏那些有趣的東西和今天吃過的香雞翅,喜得拉住錫若的手使勁地搖晃了兩下。錫若又逗了他幾句,這才哄著他進門睡覺去了。他掏出懷表來就著門口的微光看了一下,發現才晚上八點多的功夫,又見福琳還沒有回來,便自己又往行宮外圍慢慢地走著散步,冷不防卻聽見身後傳來一句,“你這人真奇怪。老惦記著要搶我的兒子,這自己送上門來的兒子,卻又不要。”
  
  錫若嚇了一跳,回過身去的時候卻已是笑了,看著十四阿哥說道:“你怎麽也知道這事兒了?”
  
救兵
  十四阿哥在黑暗裏哼了一句,說道:“我要想知道,自然有法子知道。”
  
  錫若聽得一愣,卻故意說道:“是了。我差點忘記,十四爺如今也是手眼通天的人物了。”
  
  十四阿哥仿佛又哼了一聲,這才從樹叢的陰影裏走了出來。錫若端詳著他的臉色問道:“怎麽了?差使辦得不順利?”
  
  十四阿哥瞥了錫若一眼,說道:“差使倒沒什麽。就你要折騰的那個火器營,實在麻煩。我到處都找不到會製你手裏那幾把連珠火銃的。偶爾製出來幾把,外觀上看著倒是差不離,可就是能看不能用,竟成了燒火棍子!”
  
  錫若聽得皺起了眉頭。他知道此時距離十四阿哥出征西北之日越來越近,如果不能趕在那之前幫助十四阿哥練成新兵、並且證明這種新的武器係統更加有效的話,恐怕以後都沒有用到的機會了,不由得有些發急。
  
  十四阿哥見錫若表情異常凝重,反過來安慰他道:“你放心。我就不信大清這麽多能工巧匠,竟沒有一個能仿造成功的。”
  
  錫若看了十四阿哥兩眼,眼前忽然掠過那個什麽生意都敢做的魯菲船長的麵孔。他咂了咂嘴問道:“你能不能從兵部裏挪出幾萬兩銀子來?唔……最好能有個十萬兩。”
  
  十四阿哥先是有些驚異地看了錫若一眼,隨即有些了悟地說道:“你想找人買?是了,你跟西洋人混得熟,想是能從他們哪裏搞到?十萬兩銀子問題倒不是很大,關鍵是買來的東西要好使。不然我皇阿瑪要責怪我亂用國庫的銀子了。要不……我去找九哥想想辦法?”
  
  錫若聞言卻搖搖頭,看著十四阿哥如今益發顯得剛毅果決的麵孔說道:“這東西不比尋常物件,是軍械武器,所以一定要走正規的途徑撥銀子。不然讓人誤會你有異心就麻煩了。”
  
  十四阿哥聽得額頭上滲出了一層冷汗,連忙點頭道:“你說得對。我方才著急,一時想左了。看來這事兒還急不得。回頭我再瞅個合適的時機,跟皇上提提。”錫若又看著他笑道:“這事兒別光你一個人使勁。最好也拉上十三爺。我看他也感興趣得很,兩個人磨嘴皮子總比一個人強。再說……”
  
  十四阿哥瞥了錫若一眼,見他突然沒了言語,卻隻是看著自己笑,便哼了一聲說道:“再說我如今與老十三不合已是眾人皆知,我們兩人一同請旨購買火器,便可以免於讓人懷疑我有異心,是麽?”
  
  錫若嘿嘿笑道:“十四爺聖明。”
  
  十四阿哥看著帶小蘿卜頭們在外麵瘋跑了一天、卻仍舊顯得神采奕奕的錫若一眼,頗有幾分羨慕之情地說道:“你倒總是這麽好的精神。”
  
  錫若聞言卻苦了臉說道:“再精神,隻要跟四爺一道兒出去辦差,沒幾天就成了蔫蘿卜。”
  
  十四阿哥聞言又皺了眉說道:“你跟他在戶部通宵查賬調撥錢糧的事情我都聽說了,還有你差點被打了一頓板子的事情我也聽說了。可我現在老在外頭跑,對你來說也是遠水解不了近渴。你要真被我四哥尋了什麽不是,我也未必能及時地保你。不如我去回了我皇阿瑪,讓他把你撥到我這裏當差吧。不就是要曆練你麽?爺來搓磨你也是一樣的!”
  
  錫若先是愣了一下,不過轉念一想,覺得跟著十四阿哥混,怎麽著也比跟著那個冷麵王強,人不親土還親呢。他跟十四阿哥住得多近哪!便頭如搗蒜地點頭。
  
  第二天,十四阿哥果然一大早就去求老康把錫若調到兵部去曆練。不想老康看了他兩眼,搖頭道:“他跟著你,不成。
  
  十四阿哥聽得臉上一陣發臊,便有些不快地問道:“皇阿瑪是覺得兒臣帶不出人來嗎?”老康看著他又搖了搖頭,說道:“若是論帶兵,你自然沒有問題,皇阿瑪也信得過你,但是他……”老康說著又瞟了在旁邊杵著、臉上卻快苦得滴出水來的錫若一眼,斷然說道:“他跟著你,隻怕什麽也練不出來!盡給你出些搗鬼的主意了!”
  
  十四阿哥聽見老康這麽說,隻能對錫若露出一副“不是我不想救你”的表情。錫若卻在心裏哀歎道,果然跟老康太熟也不是什麽好事情。自己這麽年來辦砸的事情,老康心裏沒準兒都攢了一本厚厚的賬冊了,說不定哪天對景兒就朝自己追債呢,唉……不行!回去以後一定要找一個可靠的地方埋寶貝,要不然老康哪天想起來要追債,自己豈不是要到前門大街上去討飯?!
  
  錫若垂頭喪氣地跟在十四阿哥後麵,辭出了老康的寢宮。十四阿哥見他那副蔫頭耷腦的樣子,倒覺有些不忍,便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再忍忍吧。眼下兵部確實沒什麽要緊的差事,一旦西北真的打起來了,我就有理由找你過去幫忙了。想必到時候皇上也不會再駁我的麵子。”
  
  錫若見十四阿哥如此盡心地為自己奔走,心裏也真有些感動,便扯開了一個笑容說道:“有你這句話,我就是多熬幾個晚上,少吃幾口肉,也知足了!”不想身後卻傳出一聲冷哼道:“是嗎?那下次可不許又搬救兵來討情!”
  
  錫若一聽見這個聲音,差點沒兩腿一軟坐在地上,心裏卻連連叫苦道,合著這雍親王是練過“踏雪無痕”的,走路竟能連一絲聲響也不帶的,也不知道他貓在自己跟十四阿哥後邊偷聽多久了。看來以前自己為他做的職業測定還不夠準確。這人最適合幹的不是稅務,是FBI!
  
  十四阿哥一看見雍親王,也沒有什麽好臉色,隻是冷冷地問候了一聲“四哥”,就拽起錫若往前走。雍親王卻在他們身後說道:“十四弟,皇阿瑪說剛才忘記問你圖呼魯克這幾處屯田的事情,讓你回去一趟。”
  
  十四阿哥無可奈何地頓住腳步,回身朝雍親王說道:“多謝四哥帶話。”說著又看了錫若一眼之後,隻得又返回老康的寢宮去了。
  
  雍親王卻緊盯著眼前明顯想腳底抹油的錫若說道:“你也別跑。我有事要問你。”說著竟自己舉步就往竹竿山上走去。
  
  錫若在心裏大歎了一聲命苦,隻得拎起袍角又跟雍親王去鑽山。雍親王步履矯健地在山上穿行,熟悉得就跟他們家的後院兒一樣。錫若先開始還有些驚訝,順帶懷疑他是不是喝了“紅牛”,隨即才想起這座行宮似乎就是他負責整治的,這才恍然大悟,心裏卻猜不透雍親王又要派他什麽差事。難道是要他來做“采蘑菇的小姑娘”?可是這會兒山上也沒有蘑菇呀!
  
  錫若想著想著,冷不防一腦袋撞上了前麵雍親王的後背,嚇得往後麵跳了一步,卻剛好踩在了一塊老竹根上麵,“呲溜”一聲就滑倒在地上,手還戳上了旁邊露出地麵的竹根,頓時疼得齜牙咧嘴了起來。
  
  “我又不是個食人野獸,你至於怕成這樣嗎?”雍親王多少有些無奈地朝錫若伸出手說道。
  
  錫若愣了一下之後,方才反應過來雍親王是要拉自己起來。他看了自己沾滿了泥土跟鮮血的手掌一眼,對著雍親王說了聲“多謝四爺,我手髒”,就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
  
  雍親王皺著眉頭問道:“你的手怎麽了?”
  
  錫若幹笑了兩聲,隻得把藏在袖子裏的手掌攤在了雍親王眼前。雍親王見他手上縱橫交錯的都是被竹根劃開的口子,眉頭又皺了皺,從自己懷裏拽出來一條潔白的手帕,作勢就要給錫若包手。
  
  錫若連忙把手往後一撤,見雍親王麵露不悅之色,隻得陪笑著說道:“隻是些皮外傷。奴才皮厚肉粗的,別糟蹋了四爺的這條好帕子。”心裏其實是不願欠雍親王的這份人情。
  
  雍親王淡淡地看了錫若一眼,下一刻卻閃電般地拽過他的手,又用一種多少有些笨拙的動作給他包紮了起來,嘴裏說道:“本王送出去的東西,就絕沒有收回來的道理。”
  
  錫若隻得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任由雍親王展示他那不怎麽高明的外科技巧,不過片刻的功夫,腦門子上竟冒出來一頭的汗珠。雍親王看了他一眼,又瞟著守在不遠處的戎敏說道:“你放心。我手下人的嘴嚴實得很,不該說的話,一個字也不會往外吐的。可不比你那篩子一樣的府裏。”
  
  錫若一聽雍親王這麽說,腦子裏卻不知怎麽閃過了張望鄉那張老實淒楚的麵孔,竟硬生生地打了一個寒戰。雍親王察覺到他的異狀,忽然狠狠地勒緊了那條給他包手的帕子,疼得錫若立刻大叫了一聲,臉上卻是一副敢怒不敢言的表情。
  
  雍親王自己卻放開錫若包好的手,退開一步說道:“丁賦攤入地糧的事情,你怎麽看?”
  
迷路
錫若見雍親王突然提起稅賦的事情來,腦子裏倒一時間轉不過彎來,低下頭尋思了一會,模糊地想起以前曆史課本上提到過雍正朝“攤丁入畝”,即按照田畝數而非每戶人口數來征收丁徭口賦的事情,對於身受種種苛捐雜稅的老百姓來說,算是一件德政,也是清代討好下層平民的重要舉措之一,便點了點頭說道:“這個法子奴才也聽人說起過,覺得挺好的。”
  
  雍親王瞥了錫若一眼,問道:“哦?怎麽個好法兒?”
  
  錫若心道,當當當,教導主任二號登場,連忙打起精神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奴才記得皇上下令‘永不加賦’的旨意裏曾經說過,‘海宇承平日久,戶口日增,地畝未廣’,在籍人丁不堪重負,隻有逃亡,於是跑了的人的丁銀又要加到沒跑人的身上,所謂的‘裏頂裏,甲頂甲,戶頂戶’,讓在籍的百姓身上的負擔更重,導致丁冊嚴重失額。有些官員也在折子裏奏說,浙江和江南有些州縣的地方官,已經作主將丁賦攤入地畝了,雖然受到占地多廣的豪強反對,可是對於丁銀的征收和老百姓來說,卻是極為有益的一件事情。四川和廣西的大部分州縣因為墾荒的關係,也早就這麽幹了。”
  
  錫若說著偷眼看了雍親王一眼,見他一邊聽一邊點頭,便又壯起膽子說道:“四爺要是想為這事兒上折子,奴才一定支持!”雍親王讚賞地看了他一眼,點頭道:“如今不光知其然,還能說出個所以然來。沒白跟著我辦差曆練!”
  
  錫若聽了雍親王的誇獎,心裏卻不禁苦笑道:“您的這份兒誇獎,可真來之不易。可是犧牲了我跟親親老婆甜蜜蜜的時間才換來的呀!”
  
  雍親王見錫若那副眼珠子亂轉的樣子,知道他又跑了神,搖搖頭,自己卻又繼續往山上走去。錫若回過神來,連忙捂著手跟了上去。雍親王沒讓他回去上藥,他自然隻有跟著,想來想去,給人打工的就是命苦呀,不管是給地主還是資本家打工都一樣!
  
  倒是戎敏從後麵趕了上來,悄悄地從懷裏掏出一隻小瓶子塞給錫若,低聲說道:“這是專治外傷的。額附爺瞅空敷點在手上。”
  
  錫若笑著把那隻小瓶子揣進懷裏,用那隻沒被怎麽被剮破的手拍了拍戎敏的後背說道:“多謝你了!”戎敏微微一笑,又退後一步,仍舊不遠不近地跟在錫若和雍親王身後。
  
  錫若也不知道自己跟在雍親王身後走了多久,等到眼前豁然開朗的時候,發覺已經轉到了竹竿山的另一麵,卻見雍親王指著一泓清澈的泉水對自己說道:“在這裏洗洗手吧。”
  
  錫若連忙答應了一聲,撩起袍角就蹲在泉邊,正想掬水洗手的時候,卻扯了半天也扯不開被雍親王係得死緊的那條帕子,不覺有些撓頭。好在戎敏見他一臉尷尬,連忙趕過來幫他解開了那條手帕。
  
  錫若道了聲謝,又瞥了雍親王的臉色一眼,終究沒敢把那條血跡跟泥跡斑斑的手帕當垃圾扔掉,反倒小心翼翼地放到了一旁的石頭上,這才放心地在泉水裏洗起手來。不想這時一陣山風吹過,竟把雍親王那條手帕吹到了泉水的另一頭。錫若連忙起身想去撿回來,卻聽見雍親王在身後說道:“吹走了就吹走了。不是什麽稀罕東西。”
  
  錫若想了想,對雍親王笑道:“改天賠四爺幾條好的。剛巧我府裏有人打南邊兒回來,給我帶了些蘇繡的精品。”說著又覺得還有些刺痛,便從懷裏掏出戎敏給的瓶子,抖動瓶口灑了些藥粉在上麵。
  
  雍親王“嗯”了一聲,又問道:“我聽說你把你阿瑪留下來的生意,大部分都分給十六妹身邊的人去經營了?你就不怕他們搗鬼?”
  
  錫若擺擺手說道:“我隻要他們不在府裏搗鬼,生意上頭,給我留份兒保底的利潤就行。其他的,讓他們多勞多得吧,也讓他們忙得有個奔頭兒。”
  
  雍親王垂眼道:“你倒是不貪心。”
  
  錫若笑嘻嘻地說道:“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嘛。眼下我也算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又何必在銀錢上多費心思呢?還不如跟著四爺好好辦差長本事。”
  
  雍親王聽了錫若的馬屁,卻毫不猶豫地反問道:“你也算君子?”
  
  錫若差點沒一個跟鬥栽進泉水裏頭,回過神來正想捍衛一下自己名譽的時候,卻見雍親王已經施施然走遠了,隻得暗自咬碎了鋼牙,發誓以後再也不幹這馬屁拍在馬腿上的蠢事了!
  
  錫若賭咒發誓地往前麵瞎走,走了一會卻發覺自己居然迷路了,而前麵那個如同識途老馬一般的雍親王卻不知跑那裏去了,心裏不禁又抱怨了他幾句,也不知道他打噴嚏了沒有。錫若抬眼看看四周,隻覺得景色都差不多,前後左右也沒見著侍衛或者太監的影子。他想順著原路走回去,可雍親王是帶著他從山上過來了,又怕進了山裏更加不認路了。
  
  錫若怕自己出來太久福琳會擔心,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卻聽見不遠處傳來有人說話的聲音。他大喜過望地辨了辨聲音傳過來的方向,毫不猶豫地舉步往那邊走去,可是臨到快看見說話的人時,錫若的腳步卻緩了下來。他已經聽出那是一個女子的聲音,這裏又是溫泉區,萬一他不小心撞見老康的哪位小老婆在洗澡,那估計他脖子上的這顆腦袋就會長不太牢靠了。
  
  錫若屏息靜氣地停在原地,過了一會聽見那個女子說道:“你要不然就不來找我,要不然就是找我問我那些事情,真是個沒良心的!”錫若聽得愣了一下,又覺得這女子的聲音仿佛在哪裏聽過,不由得暗想道莫非又是誰在這裏偷情?
  
  過了一會,果然有一個男子說道:“不是我不想來找你。實在是十四爺最近差使太多,我一直馬不停蹄地跟在他後頭跑,累都累死了。你看我都瘦了一整圈兒了。”這個聲音錫若卻立刻認了出來――竟是十四阿哥身邊的侍衛冬哥!
  
  錫若不像這裏的人那麽封建,也就不想撞破人家的好事,正想掉頭離去的時候,卻聽見冬哥說道:“十四爺是我見過皇子裏最頂天立地的一個,又會帶兵打仗。我是真心敬佩他,所以甘願為他肝腦塗地。蘭兒,你要是真為了咱們以後考慮,往後可得多長幾雙眼睛,把皇上身邊的動靜兒多多地告訴我。回頭十四爺出息了,也就是咱們的出息了。”
  
  錫若聞言頓時恍然大悟。難怪他覺得那女子的聲音在哪裏聽到過,原來竟是老康身邊的宮女玉蘭。他心裏暗笑道,十四啊十四,你可真是不遺餘力啊,為了在老康身邊埋下條眼線,竟連“美男計”都用上了。也不知這冬哥是真喜歡人家,還是純粹拿這玉蘭做個升官發財的墊腳石。
  
  想到這裏,錫若忍不住想幹點兒壞事,便故意從自己隱身的假山石後麵竄了出來,看見兩個衣衫不整的人時,自己先愣了一下,然後強自鎮定地喝道:“你們兩個幹的好事!”
  
  正在偷情的兩人被錫若這聲大喝嚇得渾身一個哆嗦,立刻撲倒在地連連磕頭叫“饒命”。終究還是冬哥鎮定些。他抬眼一見是錫若,臉上立刻笑了出來,一邊扣著衣服的鈕子一邊朝錫若諂笑道:“原來是額附爺駕到。小的有失遠迎,有失遠迎。”
  
  錫若腦子裏想著平常雍親王的神氣,模仿著擺出一副冷麵孔說道:“冬哥,勾搭宮女,穢亂宮闈,你知道是什麽罪名嗎?”
  
  冬哥被錫若臉上那副前所未見的冰冷神情嚇了一跳,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臉上頓時變了顏色,連忙膝行到錫若身前,拉住他的官服下擺乞求道:“額附爺,奴才下次再也不敢了。求您好歹看在十四爺的麵子上,饒過奴才這回吧。奴才回去以後一定給您供長生牌位,日日給您燒高香,讓神佛保佑您長命百歲……”他身後的玉蘭卻早已用手帕搗住嘴,“嗚嗚”地哭了起來。
  
  錫若在心裏暗笑,想著雍親王的那張冷麵自己不過學了三分皮毛,就已經有這效果,看來以後果真得向他多學習學習。他朝四周看了看,不緊不慢地找了塊比較平整的假山石坐下,又翹起二郎腿朝冬哥問道:“老實交代,你是怎麽勾搭上這個宮女兒的?你要是敢有一字半句的撒謊,我這個內務府大臣,可就真要管一管皇上的家事了!”
  
風流罪過
冬哥見錫若擺出一副審犯人的架勢,越發著了慌,連忙又攥著錫若的袍擺說道:“額附爺,我跟玉蘭兒是遠方表親,從小就交好,隻因她被選了秀女,因此不得不做這見不得人的勾當。我知道額附爺平日裏是個最心善的,又與十四爺是至交,您不看僧麵看佛麵,好歹別把玉蘭兒說出去。我……我隨便您處置!”
  
  “不行!表哥,要死我們一起死!”玉蘭撲過來一把抱住了冬哥,早已哭得跟淚人兒了一般。
  
  錫若看著眼前這副老媽最愛看的八點檔言情劇場麵,幹咳了一聲,成功喚回那對悲情男女主角的注意力之後,目注著冬哥說道:“你既然知道幹這事的後果,就不該帶著她冒這樣大的風險,好歹等到她二十五歲被放出宮了以後再說,或者索性去求了十四爺,讓他求皇上賞了你這個恩典。你跟在十四爺身邊出入伺候也這麽多年了,他也未必就不肯送你這份人情。”
  
  冬哥聽得又驚又喜,連忙拉著玉蘭給錫若磕頭,卻又被錫若擺擺手止住了,隻能眼看著他從假山石上站了起來,又拍了拍官服後麵的灰塵,就悠哉遊哉地往來時的方向走。冬哥和玉蘭正想著逃過了一劫的時候,不想又看見那個喜歡捉弄人的十六額附折了回來,竟摸著後腦勺一臉尷尬地朝他們問道:“你們……知道回行宮的路怎麽走麽?”
  
  冬哥心中的一塊大石這才落了地,連忙趕過來說道:“還是我送額附爺回去吧。”錫若指了指他身後的玉蘭問道:“你就把她一個人扔在這兒?”
  
  冬哥已經從方才的驚嚇裏回過神來,便又笑著答道:“她對這塊兒熟著呢,丟不了!再說這裏離行宮也不遠。額附爺您仔細瞅瞅,前邊過去再拐幾個彎,不就是您跟福慧公主下榻的地方了嗎?”
  
  錫若聞言連忙順著冬哥所指的方向看過去,發覺果真如他所說,不由得訕笑了兩聲,便朝還站在原地等候自己指示的玉蘭揮了揮手。玉蘭連忙朝著他福了福,捂著臉飛快地跑走了。
  
  錫若轉回身來,見到冬哥臉上一副悵然若失的樣子,忍不住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笑道:“人都沒影兒了,還看什麽?真是風流罪過!”
  
  冬哥收回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不瞞額附爺您說,我跟她,一年也見不了幾回麵,就算是見麵了,能在一塊親熱的次數也屈指可數。我就跟您說的一樣,單等著她二十五歲的時候被放出宮,我們倆就能全了多年的心願。”
  
  錫若一邊走一邊聽,見冬哥如此癡情,心裏倒有些觸動,便朝他說道:“你要是真有這個心,回頭我看我能不能在皇上麵前替你提一提。不過成不成就要看你們兩個的造化了。”
  
  冬哥一聽,喜得翻身便拜道:“不管成不成功,我都感謝額附爺的大恩大德。”
  
  錫若其實很吃不消古人這動不動就磕頭拜倒的習慣,見狀連忙扯了冬哥起來,想了想又問道:“你們兩個相好的事,十四爺知道嗎?”
  
  冬哥搖搖頭說道:“十四爺應該不知道吧。我隻告訴他玉蘭是我表妹,因此平日裏……平日裏多少能在禦前照應照應。”說著偷瞥了一眼錫若的臉色。
  
  錫若隻當是沒看見,徑自把弄著身前的朝珠笑道:“他不知道也好。以他那個暴脾氣,說不定會先抽你一頓鞭子再說。得了,還是我去替你撞撞皇上的木鍾兒吧。不行的話再托他。”冬哥又是一陣千恩萬謝的。
  
  錫若見自己跟福琳的房間已經近在眼前,便抬手止住了冬哥一疊連聲的道謝,又朝他笑了笑之後,自己徑直朝臥室的方向走了過去。冬哥目送著他一直走進公主的臥房,這才轉身離去。
  
  幾天以後,回京的路上。十四阿哥特地驅馬來到錫若的身側,一拽他問道:“你又給我的人灌了什麽迷魂湯?怎麽我的侍衛冬哥,現在伺候你的時候比伺候我還殷勤?”
  
  錫若看著十四阿哥嘻嘻一笑道:“因為我要做一回月老。”
  
  十四阿哥微怔了一下,隨即看向錫若的目光卻轉為深沉,壓低了聲音問道:“是玉蘭?”
  
  這回輪到錫若驚訝了。他看著十四阿哥說道:“現在還真沒有能瞞過你的事情。”
  
  十四阿哥哼了一聲說道:“我不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想在爺的眼皮子底下搗鬼,沒門兒!”
  
  錫若聞言卻搖了搖頭,說道:“他雖然不該瞞著你,可也沒忘記替你辦事。好歹算是功過相抵了。我已經答應了他去向皇上討這個恩典,你到時候可別跳出來阻攔。”
  
  十四阿哥眼睛一瞪,罵道:“你又亂做人情!這個人情也是那麽好做的?回頭我皇阿瑪惱起來了,說不定連你也跟著一塊兒倒黴。”
  
  錫若咂咂嘴說道:“我又沒說一定能替他辦下來。騎驢看唱本兒――走著瞧吧。”十四阿哥終究還是又瞪了他一眼,斥道:“你就是喜歡多管閑事。自己的事還沒應付過去呢,居然有閑心去幹這個。我聽說那天四哥把你找過去,又說了一下午的話,都說了些什麽?”
  
  錫若知道十四阿哥如今非常介意自己和他那個同胞兄長的往來,便故意用一種輕快的語氣說道:“也沒什麽。他想要上個關於‘攤丁入地’的折子,隨口問了我幾句,後來我又被他撇下,在後山那塊兒迷了路,最後還是冬哥送我回去的。”
  
  十四阿哥不動聲色地說道:“看來你如今倒是很得他的看重。”
  
  錫若焉有不知十四阿哥這個小心眼兒的道理?便用手肘撞了他一下,笑道:“得了得了,又開始使你的霸王脾氣了。我如今跟著他辦差,他問我幾句意見,又有什麽奇怪的?還是你跟其他人一樣,也覺得我是個繡花枕頭――肚裏一包草,當不得你們愛新覺羅家的兄弟來問我?”
  
  十四阿哥一甩馬鞭道:“我可沒這麽說過。我倒是怕你本事太好,回頭誰都找你過去商量商量,你就把爺這個本主給忘了。”
  
  錫若見十四阿哥毫不掩飾他的嫉妒之意,倒覺得很新鮮,便故意裝出一臉的愁容說道:“我也想跟著你這個本主,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啊。可偏偏皇上他老人家不讓,你說我又有什麽法子?”
  
  不想十四阿哥在領略了無數次錫若的演技之後,也學乖了,隻是滿臉懷疑地打量著他的神色,最後終於在錫若的滿臉愁容底下揪出一抹隱藏不住的笑意來,忍不住一推他罵道:“去你的!又開始在爺跟前兒演戲!”
  
  錫若見自己被十四阿哥識破,不禁大呼無趣,結果又被十四阿哥在腦門上狠狠地敲了兩記。他見十四阿哥作勢還要敲打,連忙一拉韁繩騎馬跑開了。
  
  回到京裏以後沒幾天,雍親王果然和之前說過的那樣,上了一道建議“攤丁入地”的折子,錫若也就履行前言,緊跟他的腳步向老康上奏了一番。結果老康還真就準奏了。
  
  雍親王退出來的時候,又對錫若說道:“如今皇上的旨意雖然下了,可是這個辦法真要推廣下去,沒有個三年五載的恐怕難以見到成效。”言下之意就是要他跟著自己做好跟各方阻力“長期抗戰”的準備,他急於推行新政、改善大清朝國庫空虛狀況的心情也溢於言表。
  
  錫若見雍親王操勞得額頭上都現了褶子,反過來安慰他道:“事情肯定要辦,不過四爺也不必急在一時。奴才說句實話,隻要朝廷尚未放棄征丁原則,丁銀就不會同人丁完全脫離關係,原則上還得‘丁增賦亦隨之’,它同地畝田賦的結合也就不可能十分牢固,而且在土地買賣推收過割之際,買主往往買田不買丁,使農民田去丁存,時間一久,仍難免出現有人田多丁少,有人田少丁多的局麵。這些陳年積弊,四爺再著急,也是不可能一口氣解決掉的。”
  
  雍親王聽得眉頭緊皺,末了卻看著錫若一聲長歎道:“我要能學得來你那份灑脫勁兒,該放手時就放手的話,那就好了。”
  
  錫若聞言卻低垂了頭,注視著自己身上五爪二蟒的和碩額附補服說道:“我要是真灑脫,也就不會待在這個是非之地遲遲不去了……”
  
  “你的意思是……”雍親王挑高了一邊眉毛問道,卻見錫若朝自己一笑,拱拱手便又邁著他平日裏那種輕捷的步子去了。
  
賑災
康熙五十五年三月,西北的局勢重新變得緊張了起來。蒙古圖爾胡特貝子阿拉布珠爾主動請求從軍,康熙便命他率蒙古兵戍噶斯口,隨後又啟用額倫特為西安將軍,左世永為廣西提督。
  
  錫若剛聽十四阿哥分析完西北的局勢,就立刻被雍親王拎了過去跟他到順天和永平放賑。錫若隻好裝作沒看見十四阿哥那氣得發青的臉色,老老實實地跟著雍親王去檢查去年遭受雨災的五城賑災情況,耳邊聽見雍親王傳了老康“五城粥廠展期至秋”的旨意,又看見他一疊連聲地教訓粥廠的官員務必要做到“飯要一日兩舍,中間插筷子不倒,毛巾裹著不滲,涼飯團子要手拿著能吃”什麽的,還親自走到粥棚和難民當中去檢視詢問。
  
  錫若眼角瞥見那些時常借賑災之機狠狠撈上一把銀子的地方官,一個個被雍親王的威勢彈壓得屁都不敢放一個,心裏不覺有些好笑,不過也真佩服雍親王這股子一不怕苦、二不怕髒、三不怕得罪人的狠勁兒。
  
  雍親王回過身來,看見錫若又躲在他後邊偷著樂,立刻剜了他一眼說道:“別在這兒傻站著了。多去幾個地方轉轉。要是這賑災的事情沒辦好,本王……”
  
  “唯你是問,是吧?”錫若不等雍親王說完,自己就替他說出了後麵的話,隻得認命地滾下馬背來,自發地帶著小廝年八喜去逛粥廠,還真就隨手抽了根筷子,見著大鍋就進去插它一插。幾趟下來,年八喜終於憋不住說道:“爺,差不多就得了。反正雍王爺離這邊兒遠著呢,您老離大鍋跟燒火的地方那麽近,仔細燙著。”
  
  錫若瞟了年八喜一眼,說道:“你的意思是你來替我插這筷子?”
  
  年八喜瞥了那幾口冒著滾滾熱氣的大鍋一眼,咬咬牙一伸手道:“爺把筷子給我吧!”錫若點點頭,卻又找了另外一根筷子給年八喜,隨即吩咐他去查看其他的粥棚。
  
  年八喜攥著筷子猶豫道:“爺,你身邊沒個人跟著,奴才不放心。這裏都是些餓極了的災民,萬一他們惡昏了頭上來哄搶,衝撞了您的話可如何是好?”
  
  錫若輕拍了年八喜的腦袋一記,笑道:“放心吧。我怎麽說也是個禦前一等侍衛,哪能被這些飯都吃不飽的老百姓擠倒?再說這裏還有順天府的兵呢,你就安心替我巡視粥棚去吧。”
  
  錫若話音剛落,就聽見外麵一陣騷動,心裏不覺一驚,暗道莫非真的被年八喜這烏鴉嘴說中,災民鬧嘩變了?連忙走出粥棚來查看外麵的動靜,卻見雍親王被一群手持破碗、衣衫襤褸的災民圍在正中央,有的居然還大膽地去拉扯他身上的袍服。
  
  錫若顧不上取笑雍親王那副難得一見的窘迫模樣,唯恐有宵小之徒混在亂民之中刺傷這位因為辦差而得罪了不少人的冷麵王爺,又見此時雍親王身邊的侍衛和兵丁人手不足,一時間也無法抵擋住災民潮水般的湧過去,自己卻被擠在外圍鞭長莫及,急得直跳腳。
  
  這時錫若眼角又瞥見身旁不遠處堆放著幾盤剛才迎欽差時放剩下的鞭炮,急中生智便讓年八喜趕緊去拆一根撐粥棚的竹竿下來,自己把那寬大的袍袖一挽,又把那頂沉重的額附官帽往旁人手裏一塞,自己接過年八喜接好了鞭炮的竹竿,又把袍角往腰帶上一掖,命人點著了那掛千響炮的末梢之後,就高舉著竹竿朝雍親王衝了過去,行進之間卻不知怎麽想起了手持爆破筒的解放軍,嘴角不禁又逸出個笑容來,卻絲毫也不敢大意,既要防著鞭炮炸傷了百姓,也要防著鞭炮炸傷了自己和不遠處的雍親王。
  
  雍親王見錫若用一副送灶王爺的架勢衝過來,雖然剛才被災民衝擠得受了驚,也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錫若曆經千辛萬苦殺到雍親王跟前,卻見他按著肚子一副笑岔了氣的模樣,不覺有些鬱悶,把竹竿塞給旁邊的戎敏就埋怨道:“奴才為四爺擔足了心,四爺卻站在邊兒上看好戲。奴才這小心肝兒啊,拔涼拔涼的!”
  
  雍親王好不容易收住了笑聲,嘴邊卻仍舊透著一絲笑意地說道:“本王忘不了你的解圍功勞!不過這種解圍方法,真難為你是怎麽想出來的,嗬嗬……”
  
  錫若心道,怎麽想出來的?想破頭想出來的唄。這人光會嘴上說謝謝,卻一點實惠也不給,簡直比他的兄弟財神九還一毛不拔的,果然是同一個老爹“敦倫”出來的種!
  
  雍親王見錫若一副氣鼓鼓的樣子,想了想便朝他說道:“辦完這裏的差事之後上我府裏去一趟。我讓四福晉治一桌酒席,好好酬謝你!”
  
  錫若卻聽得差點沒一頭栽倒在雍親王站著避難的台子前麵,心裏大叫道:“未來的雍正大大呀,你這哪裏是酬謝我?分明是折騰我!且不說你家那青菜豆腐鹹蘿卜幹兒是多麽的不招人待見,光是看著你要我吃飯,就是大清一等一的刑罰了!”便隻哼哼唧唧地說了聲“多謝四爺”,聲音卻小得幾乎讓人聽不見。
  
  雍親王焉能不知錫若心中所想,卻故意不再理他,自己整了整方才被扯亂的衣飾,又對粥廠的官員交代了幾句之後,轉頭看見錫若還光著腦袋站在那裏,便問道:“你的朝冠呢?”
  
  錫若摸著半光頭一臉迷糊地說道:“忘記剛才順手塞給誰了……”
  
  雍親王聽得臉色一變,連忙叫過戎敏不許聲張地去找錫若的朝冠,自己又壓低了聲音朝他訓斥道:“這麽重要的東西也能弄丟。回頭讓皇上知道了,看他怎麽懲治你!”
  
  錫若垮著臉說道:“奴才這不是忙著救四爺的駕麽……”
  
  好在過了一會,戎敏就領著手捧錫若朝冠的年八喜過來。錫若這才心裏一鬆,連忙從年八喜手裏接過朝冠來戴好了,又誇了他幾句機靈,卻見雍親王一臉無奈地看著自己,連忙對著他嘿嘿一笑。可是他一想起待會兒還要去雍王府裏吃飯,卻又有些笑不出來了。
  
  回到公主府,錫若悶坐了一會之後,聽見屋子裏的自鳴鍾“當當當”地敲了幾下,知道去雍王府赴“青菜鴻門宴”的時間快到了,隻得無精打采地站了起來。他本來還想拉著福琳過去救場,偏巧她一大早就進宮給成妃請安去了,隻好自歎倒黴,關上門自己除下了朝服,又從箱子裏翻出來一身月白色的寧綢袍子和馬褂套上,在外麵罩了一件胭脂紅紅色滾寶石藍邊的巴圖魯背心,又對著老康賜的大穿衣鏡仔仔細細地照了幾眼,確定鈕子一個都沒有扣錯、不會被雍親王嘲弄了之後,這才出門叫道:“八喜八喜,快去給我備馬。我要上雍王府一趟。”
  
  年八喜一溜小跑地顛了過來,一見著錫若就殷勤地說道:“爺,老早就給您備好了。奴才在粥廠聽見雍親王邀您吃飯來著,嘿嘿。”
  
  錫若聞言卻有氣無力地說道:“你要是能代替我去就更好了,唉。”
  
  年八喜躬身在前麵引路,聞言便回過頭來對錫若說道:“爺,奴才說句不怕您惱的話。雍王爺府上那是出了名兒的門檻高,外頭多少大人想進去還擠不進那條門縫兒去哪。您倒好,三番五次地駁了他老人家的麵子,這回請您吃飯,特意說是福晉親手安排,您還一副老大不樂意的樣子。奴才在粥廠的時候,都替您攥著把冷汗呢!”
  
  錫若慢慢悠悠地爬上馬背,聞聲又歎了口氣說道:“你是沒吃過他們家的飯。你要是坐在他對麵,還能跟你平常似的一頓吃四大碗飯,我就服你!”
  
  年八喜跟在錫若身後上了馬,聞言便扮了個鬼臉說道:“奴才要是能得雍親王他老人家請一頓飯,就是餓上三天不吃飯也沒關係!這是多大的麵子哪!”說著便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之中,搖頭晃腦地陶醉不已。
  
  錫若有些好笑地拍了年八喜一記,忽然又問道:“對了,你也姓年,跟四爺門下的年羹堯年大人,有沒有點什麽淵源?上回他來公主府的時候,我好像看見你們說話來著。”
  
  年八喜聞言立刻一挺胸脯,神氣活現地說道:“不滿爺說,奴才跟年大人是同宗,雖然是遠親,可也的確是年家後人。”
  
  錫若聽得一怔,問道:“那你怎麽會跑到我納蘭家來做小廝呢?”
  
  年八喜聞言訕笑了兩聲,見錫若催問得緊,隻好支支吾吾地說道:“奴才家原來也有一些祖產,算得上小康,隻是奴才好賭,手氣又差,到後來把家裏的東西都變賣光了,隻好到貴府上……打工,嘿嘿。”他居然還用了一個錫若老掛在嘴邊的現代詞匯。
  
  錫若聽得好笑,正想調侃年八喜幾句,自己的辮子卻先被人從旁邊拽了一下,險些沒從馬背上摔下去,立刻大怒地轉過頭去,不想卻看見十三阿哥在背後衝著自己嘻嘻地笑。
  
鴻門宴

  錫若一看見十三阿哥,有脾氣也變成沒脾氣了,隻好摸著被拽疼的頭皮說道:“十三爺現在怎麽也喜歡來這手兒?”
  
  十三阿哥策馬跟錫若並肩而行,聞言便笑道:“還有誰喜歡來這手兒?我十四弟?還是我四哥?”
  
  錫若重重地歎了一口氣,說道:“都是!”
  
  十三阿哥卻聽得哈哈大笑,從馬背上伸出手來,使勁地拍了拍錫若的肩膀說道:“你這個妹夫當得不容易!十三爺同情你!”
  
  錫若卻揉著肩膀說道:“還沒當你們家女婿的時候就這樣了!他們兩個可千萬別一塊兒在我麵前睡著,哼哼……”
  
  十三阿哥聽得奇怪,便問道:“這跟他們在你麵前睡覺有什麽關係?”
  
  錫若在馬上不知想著什麽,獨自壞笑了半天,最後在十三阿哥再三地逼問下,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我想把他們兩個的辮子拴一塊兒,一起身就摔個哥倆好!”
  
  “哈哈!”十三阿哥笑得差點從馬上栽了下來。錫若這才發現他跟自己走的似乎是同一條路,有些詫異地問道:“十三爺也要去四爺府上?”
  
  十三阿哥點點頭笑道:“借你的光,四爺也叫我過去赴宴。”
  
  錫若聽了十三阿哥的話,臉上雖然還在笑著,心裏卻不禁敲起了小鼓。雍親王就跟年八喜所說的那樣,把家裏的門檻設得特別高,以前還提醒過自己要小心“會飲案”的前車之鑒,今天卻不避嫌疑地把自己和十三阿哥都叫了去,為的又是什麽?
  
  想到這裏,錫若不禁益發覺得今天晚上的是一場鴻門宴,簡直恨不能掉轉馬頭就往家的方向跑,奈何雍王府已在眼前,十三阿哥樣子雖然很隨意,卻眼不錯珠地盯著他,被他看久了,倒覺得自己像是個被押解的人犯,而十三阿哥就是那個押解人犯的公差。早知道就編個拉肚子之類的理由躲在家裏裝死了,唉!
  
  十三阿哥在前麵先下了馬,回過頭見錫若仍然賴在馬上、臉上卻是一副視死如歸的表情,不禁失笑道:“你怎麽怕成這樣?”說著一伸手就把錫若從馬背上拽了下來,又拉著他往雍王府裏走,自己瞅著錫若那張惹禍的臉說道:“說實話,我四哥對你算很不錯了。他那個脾氣想必你也知道,看著深沉,其實骨子裏還是有一股子急躁的脾氣,早年間還被我皇阿瑪刻意教導提醒過。這些年雖然好些了,可是我也很少見他像對你那樣,這麽耐心地去指點和曆練一個人。就連現在時常得皇上褒獎的年羹堯,也沒得過我四哥這麽多的關照呢。”
  
  錫若連忙點頭道:“十三爺說的是。”可是他們離雍親王設宴的花園越近,錫若臉上就越發笑不出來,不由得暗罵了自己一聲沒用。以前在大學的時候,一聽到有人請吃飯高興總是興高采烈地就跑去蹭吃蹭喝了,掉到這裏來以後卻變得思前想後,顧慮重重,真是TNND越活越回去了!
  
  想到這裏,錫若立刻挺起胸膛,雄赳赳氣昂昂地跨進了雍王府的後花園,那架勢不像是要去赴宴,倒像是要來上一場“風蕭蕭兮易水寒”的話劇。正坐在涼亭裏和戴鐸閑聊的雍親王一見到他這副架勢,目中閃過一絲奇怪之色,卻也不作聲,一直等錫若昂首闊步地來到他跟前,才突然用那種極具殺傷力的冰冷強調問道:“你這是要砸了我這雍王府?”
  
  “嗯!……啊?不是!呃,我是說不敢……”錫若的氣勢瞬間就像一個戳破的氣球那樣癟了下去,隻剩下一張皮在雍親王身上散發出來的逼人寒氣當中瑟瑟發抖。
  
  十三阿哥從後麵趕上來笑道:“四哥,你又在嚇他了。也不知道這家夥是怎麽回事,這麽多年了,最怕的人始終是四哥。”
  
  錫若連忙在一旁使勁地點頭,隻不過他知道自己對雍親王的懼怕並不是沒有來由的,而且他相信雍親王自己心裏也跟明鏡兒似的清楚。他跟雍親王表麵上相處得再和諧,彼此也絕不會忘記雍親王曾經對他說過的威脅與警告。隻是他們之間這盤下了這麽多年的棋,直到現在,彼此都還在處於試探摸底的階段,也誰都沒有真正探到對方的底。雍親王或許不知道,可是錫若卻非常清楚地知道,這盤棋距離終局的時候,已經越來越近了……
  
  十三阿哥見錫若垂頭不語,以為他真被雍親王嚇得回不過魂兒來,便在後麵推了他一把,笑道:“得了得了,我四哥跟你開玩笑呢。難道還能吃了你?瞧你嚇得這副德性兒,真沒出息!還是內閣大學士呢!”
  
  錫若被十三阿哥說得回過神來,連忙端端正正地在雍親王指定的位置上坐好。過了一會,飯菜就流水般地送了上來,大部分倒都是葷菜。錫若一見到美食當前,心情多少好了些,朝雍親王道了聲謝之後,就悶頭苦吃了起來,希望這樣雍親王就不會找他說起那些讓人頭疼的話題。
  
  這頓飯吃得差不多的時候,雍親王倒是真沒說話,偏偏他身旁的戴鐸卻舉起一杯酒,朝錫若說道:“額附爺高升了以後,戴鐸還沒有機會向你道賀過。今天就借四王爺府上的美酒,聊表心意吧。”說著就站起身來向錫若敬酒。
  
  錫若隻得端起了剛才一直沒有碰過的酒杯,剛想說幾句場麵話的時候,卻見戴鐸一仰脖子就把那杯酒喝幹了。錫若隻得也陪飲了一杯,心知這個雍親王的心腹幕僚必定還有後話。
  
  果然戴鐸在看著錫若喝完了那杯酒之後,先是謝了他賞臉,隨後便開始曆數雍親王種種優點跟好處,簡直把雍親王捧成了世上少有人間難覓的英主,甚至把雍親王拿來跟禮賢下士三顧茅廬的劉備相比較。錫若豎起了耳朵聽著,聽到劉備這段時,心裏卻忍不住想道,雍親王的耳朵哪有那麽大?真是亂打比方!當心馬屁拍到馬腿上,到時候哭都來不及。
  
  戴鐸見錫若麵露笑容,以為自己的遊說已經奏效,越發來了精神,使出渾身解數來曆數他棄暗投明、加入“四爺黨”的種種好處,隻差沒說組織將來一定包吃包住包福利了。
  
  十三阿哥在一旁聽得默然不語,隻是看向錫若的時候目光隱約有幾分期待,雍親王的目光卻是幽深難辨,既不出言讚同戴鐸的話,也沒有喝令他住嘴,顯然戴鐸的這番說辭是經過了他默許的。
  
  錫若漸漸聽得額頭上冒汗。他心裏明白,眼下奪嫡之爭的局勢越來越明朗。素來呼聲最高的八阿哥胤禩已經顯而易見地被老康摒棄了,其他的皇子不是提前出局,就是壓根沒有跟雍親王較量的本錢。說來說去,雍親王的同胞手足十四阿哥,既是他血緣最近的兄弟,眼下卻也是他最大的敵人。雍親王請他來吃這頓飯,就是要他表明自己的立場。看來不管他今天選擇哪一邊,勢必都難以再保持以前那種勉強算是置身事外的狀態了。
  
  錫若隻覺得雍親王那雙幽深銳利的眼睛始終盯在自己身上,似乎不肯放過他的任何一絲表情變化。錫若在這種鋒利的目光逼視下,感覺到自己背上幹了又濕,濕了又幹好幾遍,最終忍不住出聲打斷了戴鐸的長篇大論,卻從懷裏掏出一塊銀色的懷表來,又在十三阿哥和戴鐸疑惑的注視下,恭恭敬敬地捧到了雍親王身前,垂頭道:“四爺的東西奴才替您保管了這麽些年,也該物歸原主了。”
  
  雍親王臉色猛地一陣蒼白,盯著錫若的眼睛裏卻像是能噴出火來。可是錫若就跟當年他把那塊表強行送給他時那樣,執拗地把手伸在半空中,隻是眼睛卻不自然地躲避著他的視線。
  
  雍親王動作僵硬地接過了錫若手裏的那塊懷表,看了一眼之後卻又突然砸在了錫若懷裏裏,聲調冰冷地說道:“這不是我給你的那塊!”
  
  錫若苦笑了一下,抬起頭說道:“果然瞞不過四爺。”雍親王一見著他臉上的這個笑容,臉色變得更加難看了起來,下一刻猛地揚起了手,似乎想要扇錫若一個耳光來發泄心中的怒氣。
  
  “四哥!”十三阿哥的聲音及時地製止了雍親王可能會有的失態。
  
  雍親王胸口劇烈地起伏了兩下,立刻站起身來說道:“我累了。你們繼續陪客吧,我先回去了。”說罷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涼亭。
  
十三半仙
雍親王走後,席間的氣氛頓時變得沉默尷尬了起來。沒過多久,戴鐸也尋了個由頭離開了。十三阿哥這才歎了口氣,說道:“你這又是何必呢?我四哥是真心想把你納入麾下。老十四對你真就那麽好?他能給你的,我四哥一樣能給你,而且隻怕比他給得還多!”
  
  錫若聽得皺起了眉頭,看著十三阿哥說道:“你怎麽也說這話?難道你跟著四爺,就是因為他能給你的東西最多嗎?”
  
  十三阿哥愣了一下,又沉默了一會,居然點頭道:“不錯。”他見錫若詫異地看向自己,便給自己和錫若都倒了一杯酒,這才舉著酒杯說道:“從小到大,四哥給我的東西太多太多了。除了把自己這條命給他,我實在想不出來我還能怎麽辦。”
  
  錫若搖頭道:“他並沒有允諾能把自己的命也交到你手上。你這麽做,難道不覺得吃虧?”
  
  十三阿哥睜大了眼睛說道:“不覺得!”抬頭卻見錫若望著自己笑,猛然醒悟道:“你的意思是,你跟我十四弟之間,也不存在誰虧欠了誰的問題?”
  
  錫若點點頭,凝視著院子裏一樹開得正好的玉堂春,說道:“人跟人之間,本來就沒法子算得那麽清楚的。就好比有人為我做了很多,我卻連百分之一都報答不了;有些人我卻不願意看到他們遭受哪怕一點的災厄與困頓,總想著能用自己微薄的力量,去化解他們的那些劫難……”
  
  十三阿哥默然半晌之後,忽然用力地點頭說道:“你是個真君子。爺沒看錯你!”
  
  錫若卻撇了撇嘴說道:“可四爺都說了,我不是君子。”十三阿哥眯縫著眼睛看著他笑道:“你平日裏膽小貪財,又時常使詐,我四哥這麽說也沒錯。”
  
  錫若聽得黑了臉,哼哼了一聲之後就想吃飽喝足腳底揩油,卻被十三阿哥一把拖住了說道:“先別忙。我還有事問你。”
  
  錫若隻得又坐了下來,嘴裏說道:“你隨便問吧。就衝你剛才製止了某人發飆打人,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十三阿哥笑看他一眼,說道:“前兩天老十四來找我一塊兒上折子,說是為了請皇阿瑪批二十萬兩銀子下來給兵部購買新式火器,還要我幫忙訓練一支新軍。我跟他說現在軍費緊張,還是先緩兩天再說,他就一臉不高興地走了。這些都是你提的吧?”
  
  錫若先是愣了一下,怎麽自己開價十萬兩,到十四阿哥這裏就翻了一倍?莫非十四霸王嫌那點銀子還不夠折騰?便點點頭說道:“我知道十三爺也對這個感興趣,所以勸十四爺找您一塊兒商量商量。兩個人上折子總比一個人顯得有說服力不是?”
  
  十三阿哥伸筷子挾了一片醬牛肉在嘴裏慢慢嚼著,一時間沒有答話。錫若覷著他的臉色問道:“怎麽?你不願意?那算了,我去找十四爺另想辦法吧。”
  
  十三阿哥把嘴裏的牛肉咽下去,搖頭道:“我不是不願意,是眼下兵部的軍費確實緊張。老十四應該比我更清楚,二十萬兩也不是小數目。就算這會子我真和他一塊兒去求皇上,多半也會被駁了回來。”
  
  錫若露出一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表情問道:“那你到底要不要跟他一塊兒上折子?能不能給我句痛快話?別學四爺他們,說話老是雲山霧罩繞來繞去的,害我總是要瞎猜半天。”
  
  “好哇,你吃了我四哥的飯,喝了我四哥的酒,還坐在他的花園裏編排他。看我不告訴他去!”十三阿哥半真半假地說道,見錫若果真又露出頭疼的表情,便又笑道,“你放心。該上的折子我會上的。我聽你說起這些火器之後,也多留意了一些西洋人的武器跟打仗方法,雖然迥異於我們,卻也頗有可取之處。我今天晚上回去就打底稿,準備跟老十四一道上折子!”
  
  錫若一臉嚴肅地點頭道:“嗯嗯,如此甚好。十三爺果然是遠見卓識,雅量高致,與眾不同,非同凡響,非比尋常……
  
  “得了得了。”十三阿哥像趕蒼蠅那樣揮了揮手說道,“你再說下去,我就要成仙了!”
  
  錫若嘿嘿一笑道:“不是十三半仙就好了。”結果自然是又被十三阿哥K了一頓。
  
  沒過幾天,老康心裏的老皇曆又自動翻到了“去熱河避暑”這頁,於是一群人又呼啦啦地跟著老康起駕去熱河。說來也怪,去年是暴雨,今天京師附近卻是沒雨。老康離京之前就下令禮部祈雨,可是一直等他到了熱河一個月,這期盼當中的雨水也沒下下來。這可把老康急壞了。
  
  於是一貫謙虛謹慎的老康同誌開始反思是不是自己人品不好,進了五月就自發地齋居祈雨,還說什麽“求雨得雨,旱豈無因”。錫若在旁邊勸了他半天也沒用,隻得按老康的旨意又奔出熱河去開倉平糶,還預發了八旗的兵糧。
  
  好在沒過幾天,老天居然還真給老康麵子,痛痛快快地就連續降了幾場雨下來,京師遠近很快得到了足量的雨水。老康這才放心地按照他平常的菜單吃起飯來。錫若在外麵辦了一趟差事回來,聽說老康又照常進膳了,這才放了心,又聽說老康重新啟用馬齊為大學士。同在內閣為臣,錫若少不得要去問候這位老前輩一下,因此從老康書房裏出來之後,就直奔了內閣在熱河的值房。
  
  不想剛一進值房,錫若沒見著那位東山再起的大學士,反倒迎頭就撞上了雍親王。他立馬兒就地一個轉身,想著先戰略轉進一下,等這尊大佛走了自己再進去,不想已經被轉過臉來的雍親王看見了,隻得動作僵硬得跟木偶皮諾曹一樣地走了進去,差點沒走成同手同腳了。
  
  錫若上去給雍親王請了安,見他仍舊冷著一張臉,隻是隨便地說了句“起來吧”就不再說話,連忙從地上爬起來,又轉到馬齊那邊問候寒暄了幾句,最後終究在這個充滿了反季節寒氣的屋子裏待不住,便尋個由頭又逃跑似的從值房裏退了出來。
  
  可是剛跑了沒幾步,錫若就聽見身後傳來森冷的一聲,“站住!”
  
  又是這句‘站住’!錫若欲哭無淚地回過身去,想也不想地就點頭哈腰地說道:“四爺好四爺好四爺好……”隻恨不能一口氣說出“四爺好四爺妙四爺呱呱叫”了。雍親王被他說得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陣,似乎又有擼袖子打人的意思。
  
  錫若連忙伸手護住腦袋往後彈開了幾步,然後一臉戒備地看著雍親王說道:“四爺又想打我?”
  
  雍親王扯了扯嘴角,眼神高深莫測地問道:“我要打你,你還敢躲?”錫若仔細地把他的臉色看了又看,終於從裏麵嗅出了一絲真正的危險味道,隻得哭喪著臉站在原地說道:“奴才不敢。”可是也死活粘在原地不肯過去。
  
  雍親王見錫若不動,便朝他那邊走了一步。錫若立刻抖了一下,卻硬挺著站在那裏沒有跑走,心裏卻又開始瘋狂地向各路古今中外的洋神仙土神仙禱告,甚至連十三阿哥這個半仙兒都沒落下。可雍親王還是一步步地緊逼了過來。
  
  錫若見實在是躲不過了,索性把眼睛一閉,把心一橫,對著雍親王說道:“四爺最好別打我臉。待會兒被皇上看見了要問的。”心裏想的卻是你可別把我打得連我老婆都認不出來了,到時候我可真得找你算賬了!
  
  不過錫若屏息靜氣地等了半天,那段預想中的拳腳卻始終沒有落下來。等到他終於憋不住睜開了眼睛的時候,卻見雍親王不知何時已經走人,隻剩下一個湊巧經過這裏的蘇拉小太監,好奇地看著自己。
  
  錫若心裏又是覺得慶幸,又是覺得丟臉,便朝那個小太監張牙舞爪地說道:“看什麽看!”那個小太監嚇了一大跳,連忙低著頭跑開了。
  
  錫若自覺剛才很像個大惡人,不覺苦笑了一下,這時卻又聽見有人在身後笑道:“額附爺不去皇上跟前盡忠職守,怎麽反倒在這裏嚇唬起小太監來了?”
  
福鎖
錫若轉身一看,見是大清的財神爺戶部尚書穆和倫,便朝他打了個哈哈說道:“原來是穆大人。我剛從皇上那兒出來,聽說馬中堂回了內閣,特地過來拜望一下。”
  
  穆和倫聞言便走了上來,給錫若行了一禮之後,用一種不勝欣羨的口吻說道:“額附爺的聖眷真是優渥。少年時便得皇上青睞,多年來一直榮寵不衰,真是前世修來的福氣呀。”
  
  錫若聽得嘿嘿幹笑了一聲。前世?我前世還會開汽車呢!這裏連老康都不知道汽車長啥模樣兒。夠福氣吧?隻是嘴上還不得不謙虛兩句“慚愧,承蒙皇上不棄”之類的話。
  
  穆和倫往左右瞅了兩眼,見四周沒有閑雜人等經過,便故作神秘地湊到錫若身前說道:“大人既然如此有福氣,何不去討一張皇上的禦筆‘福’字?皇上雖然書法極佳,卻很少題字,所以他老人家的禦筆流傳到宮外的極少。奴才曾經有幸在裕親王家見到過一個禦筆親提的‘福’字。嘿,那可真寫得不是一般得好!”
  
  錫若見穆和倫搖頭晃腦說得一副神乎其神的樣子,不覺暗自好笑。老康的字他見過不下千萬個了,雖然也覺得寫得好,卻也沒讓他像穆和倫那樣,崇拜到五體投地的份上,便故意朝穆和倫問道:“哦?皇上的‘福’字是怎麽個好法兒?倒要請教穆大人。”
  
  穆和倫一聽來了精神,使勁地吸溜了一口他的水煙管兒,又吞雲吐霧了幾口、似乎在回味當時膜拜老康“福”字時的情景,這才一臉肅然地說道:“皇上所書的這個‘福’字碑,隱於裕親王府的出岫洞中,謂之‘洞天福地’。奴才觀禦筆親題的這個‘福’字,剛勁有力,頗具氣勢,右上角的筆畫像個‘多’字,下邊為‘田’,而左偏旁極似‘子’和‘才’字,有偏旁像個‘壽’字,故整個‘福’字又可分解為‘多田多子多才多壽多福’。更為難得的是,在碑的右上方還刻有皇上的寶印以鎮福,因此這個‘福’字又被譽為天下第一福。額附爺若能討得這樣一個福字,想必會官運更加亨通,也能添福添壽啊!”
  
  錫若聽穆和倫拉拉雜雜地說了一大堆,中心意思是老康的字好,值錢,還能招財進寶!錫若心道,真要招財,我還不如去打一隻金招財貓擱家裏頭呢。而且老康的“福”字既然這麽金貴,想必不是輕易賜人的。自己巴巴地去討一個親王家才有的“福”字刻在家裏,沒準兒財沒招過來,反倒招來了不少紅眼病!便隻敷衍著說道:“多謝穆大人提點。有機會去向皇上討討看。”穆和倫這才滿意地咂咂嘴去了。
  
  錫若看著戶部尚書的背影啞然失笑了一會,想了想又往草原的方向走去。因為老康見他這段日子辦差辛苦,來到草原以後便特準他在無事的時候到外麵疏散疏散,活動活動筋骨,隻是不許他跑得太遠,說是方便有急務的時候派人過去找他。
  
  錫若從馬廄裏牽出自己的馬,又跟管馬的太監打了個招呼自己去哪兒之後,便騎著馬悠哉遊哉地往草原上走。此時又是初夏的天氣,錫若騎馬走在開滿小花的草地裏,難免又想起了年少時的那些故事,很自然地又想起了十公主。
  
  十幾年的光陰彈指而過,錫若想起自己當年為敦琳流過的那些眼淚,卻隻覺得心酸,忍不住又從馬背上跳了下來,采集了周圍的花朵,又結成一個小小的花環,可是他卻怎麽也找不到當年給十公主講獾子笑話的地方了,隻得找了一塊看起來差不多的地方,又把花環放了上去,自己卻撩起袍角,在花環旁邊坐著出起神來。
  
  不知過了多久,錫若注意到草原上的太陽就快要沉下去了,拍拍身上的草屑正想站起來,這時卻聽見身後有人語氣溫和地說道:“公子多情,奈何薄命,三生石上,再續前緣。你跟我十五妹當年那段往事,也算得上一段佳話了。”
  
  “八爺!”錫若聽見這個久違的聲音,立刻擦擦眼睛從草地上跳了起來,轉過身去的時候看見胤禩正望著他笑,又有些不好意思。胤禩用一種久別重逢的溫暖目光打量著他說道:“你像是瘦了些。我聽說你跟我四哥辦差,辦得很辛苦?”
  
  錫若咂咂嘴說道:“辛苦固然是一方麵,可是肉沒吃夠也是一個重要原因。”
  
  胤禩聽得嗬嗬輕笑了起來。錫若卻突然想了起來問道:“八爺怎麽也來熱河了?如今腿都大好了?”
  
  胤禩點點頭說道:“大夫說沒有什麽大礙了。你上次薦來的那個洋人醫生很好,我吃了他幾服藥,又按照他們西洋的法子調理鍛煉了一陣子以後,不久就把拐杖扔掉了。隻是如今還不能走遠路。”
  
  錫若這才注意到胤禩的身後不遠處還停著兩匹馬,他的貼身太監何柱兒見自己望過去,連忙在原地打了個千。
  
  錫若朝何柱兒抬了抬手,又轉頭朝胤禩說道:“那個洋人醫生是治療風濕腿疾出了名兒的,我還認識幾個經他手治好的人,所以才大膽地給八爺薦了過去。如今能夠見效,是再好不過了。”他見胤禩心情不錯的樣子,便故意嘿嘿笑道:“老大的病給我薦的人治好了,也不酬謝酬謝我?”
  
  胤禩從遠處收回目光,故意用一種責備的神情說道:“你給我薦人治病,就是為了讓我酬謝你?”
  
  錫若嚇了一跳,連忙擺手道:“不是不是。隻是見老大病好心裏高興,所以跟你開個玩笑來著。”胤禩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居然真的從懷裏摸出一個東西,珍愛地看了兩眼之後,遞到了錫若手裏。
  
  錫若下意識地接過胤禩遞來的東西一看,發覺竟是一把琢得精巧絕倫的白玉鎖,上麵鏤著雙魚戲水的圖案,反麵鐫了一個大大的“福”字,周圍還有“長命百歲”的字樣,觸手卻暖潤滑澤,令人愛不釋手。錫若仔細看了看玉鎖上的字樣,辨出竟是老康的禦筆,不覺有些慌了神,也不顧上裏頭有沒有“多田多子多才多壽多福”的玄機,連忙又一把塞回胤禩手裏說道:“這東西太貴重了。我不敢要。”
  
  胤禩卻一哂道:“再貴重,也不過是塊兒玉。如今下令打造這鎖的人,怕是早已經忘記了當年賜下這鎖時的心願,倒不如送給你這真正的有福之人,也算是成全了鎖上的這個‘福’字。這東西跟著你,倒比跟著我這個福薄之人要名副其實得多了。”說著又把那把白玉鎖塞回了錫若手裏。
  
  錫若說不過胤禩,隻得小心翼翼地把那把玉鎖揣進了貼身的衣袋裏,感覺心裏卻比當年揣著那隻小狐狸時還要熱乎,仿佛那玉鎖也是一件活物、身上會散發出體溫來似的。
  
  胤禩笑看了錫若一眼,抬眼看了看天色說道:“不早了。回去吧。這裏太陽一落下去就變冷,你身上的那點衣服根本抵擋不住。”
  
  錫若連忙說道:“那就趕緊回去吧。”心裏真正擔心的卻是胤禩久病初愈,未必能抵擋住晚間草原的寒冷。胤禩仍舊對著他笑了笑,招手讓何柱兒把馬牽了過來。錫若也翻身上了馬,和胤禩一路說笑著往行宮的方向走,心裏卻有了一陣很久都未曾有過的踏實感。他先前得罪了雍親王,因為怕惹人擔心,所以都沒有跟福琳提起過,甚至連在十四阿哥麵前也沒有提起過,此時見著了胤禩,卻不知為什麽一股腦地都說了出來。
  
  胤禩聽得臉色凝重,末了勒住坐騎說道:“我都沒想到老四竟會如此看重你。不過他賞識你固然是一方麵,恐怕真正的用意還是著落在十四弟身上。你如今可以說是十四弟的左膀右臂,你要是出事,十四弟恐怕會心神大亂,到那時老四的機會就更大了。所以你千萬要小心應付他交辦的差事,不到萬不得已,不要跟他扯破臉皮。那種當眾給他難堪的事情,以後萬不可再做了。”
  
  錫若聽出了一腦門子的冷汗,連忙點頭道:“老大說得對。還是老大回來了好,不然我這心裏頭總覺得七上八下地不踏實,又不敢找十四爺商量。他那個脾氣,要是知道四爺跟我唱了這麽一出‘鴻門宴’,非鬧出一場風波來不可。”
  
  胤禩聽得一笑,頗有幾分自嘲地說道:“看來我還沒全廢。”
  
  錫若眼睛一瞪道:“誰敢說老大廢了?我跟他急!”
  
  胤禩聽得嗬嗬直笑,臉上透出一陣久未有過的快活神氣來。隻是兩人並轡快騎到行宮的時候,胤禩臉上的笑容突然一斂,又勒住了馬韁說道:“我們就在這裏別過吧。”
  
  錫若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問道:“這裏離行宮還有一段路呢。八爺在哪裏下榻?我們不順路麽?”
  
  胤禩卻微微一笑道:“不給人瞧見你跟我一道過來的要好些。省得糟蹋了你的福氣。”
  
  錫若聽得挑了挑眉,卻也沒說什麽。胤禩便在馬背上朝他揮了揮手,自己就帶著何柱兒往行宮的另一邊去了。錫若在他們主仆身後發了一會呆,直到夜晚的寒氣侵襲上來,凍得他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這才抽了馬一鞭子,急匆匆地趕回行宮裏麵去了。
  
中暑
康熙五十五年六月的時候,大熱天的,老康居然又突發奇想地去湯泉行宮泡溫泉,看來那裏是繼行圍跟南巡之後,泡溫泉又成了他的一大嗜好。
  
  錫若這時才深刻體會到當皇帝的好處。老康隻要動動念頭,底下的人就要跑斷腿地替他張羅。尤其錫若現在還兼著內務府大臣,自然是責無旁貸。
  
  雖說湯泉行宮距離避暑山莊北麵僅有大約五十裏地,可是錫若卻在六月的大太陽底下跑進跑出地忙活了好幾天,為老康和他們家的國寶級老太太、現在也算錫若半個皇祖母的老太後,安排移駕到湯山溫泉的事宜。他還得注意沿途的防暑工作,免得那一堆年紀都已經很不輕的重臣和嬌貴的宮眷們中暑病倒在路上。結果鬧到最後,別人都沒中暑,錫若自己卻中暑倒下了。
  
  老康前腳剛踏進湯泉行宮,錫若後腳就熱暈在馬背上,要不是旁邊的侍衛機靈,就要一頭從馬上栽下來了,把個跟著他跑進跑出的七喜嚇得三魂去掉了二魂半,剩下半個魂兒飄來蕩去地給錫若找太醫救命。
  
  福琳一聽說錫若中暑,立刻把那套什麽勞什子規矩丟到了一邊,一掀簾子就跳下了公主專用的馬車,甩開沒有纏過小腳的天足就跑到了錫若身旁。她在二十一世紀學過一點急救知識,一邊命人將錫若抬到陰涼通風的房間裏,一邊又命人趕緊去打井水來,自己卻親自解開了錫若身上那件紫醬色的馬褂和長可拂地的天藍色箭衣,探手一摸發覺裏邊早已熱得燙手,連忙又拿了個枕頭把他的頭部墊高了,讓錫若能夠順暢地呼吸和散熱。
  
  不一會,福琳要的井水陸續送來。她親手擰了毛巾給錫若周身擦拭,一邊又指示太監們把井水倒進沐浴用的大桶裏,然後示意他們把錫若抬起來,浸到住滿了井水的大桶裏去,最後又找了三個人同自己一道,用毛巾用力地擦拭著錫若的身體四周,一直擦到他皮膚發紅,卻仍然不見錫若醒轉,不由得有些慌了神,眼睛裏卻開始積蓄起淚水來,弄到最後竟一邊哭著一邊給錫若擦身體。
  
  太醫院的醫正淩國康一進屋來就見到這副場麵,差點沒嚇得腳一軟坐倒在地上。福琳從大桶裏伸出一隻手來,水淋淋地抹了一把自己的臉之後,憋足了勁朝淩國康說道:“你快過來看看!”
  
  淩國康連忙應了聲“嗻”,走上前去翻開錫若的眼皮看了看,又掐了掐他的人中,見這位額附爺仍舊昏迷不醒,也不禁皺了皺眉頭,連忙取出隨身攜帶的幾針,認準了幾個穴位之後,毫不猶豫地紮了下去。
  
  隻聽見“哎喲”一聲,錫若那雙緊閉多時的桃花眼終於睜了開來,隻是醒來的時候卻滿臉怒容地說道:“哪個王八蛋紮我?疼死了!”他轉頭看見一臉尷尬的淩國康手裏的銀針,連忙又幹笑著說道:“原來是淩醫正啊,你好你好,嘿嘿。”
  
  “好什麽好?都快嚇死我了!”福琳大叫一聲,一把揪住錫若還浸泡在水中的前襟,居然放聲大哭了起來。
  
  錫若多少有些手足無措地拍著福琳的後背,又用眼色示意其他人都退出去,這才對福琳笑著說道:“老婆,你還想讓我在這桶裏涮多久啊?眼下可不是個吃涮羊肉的好時候啊。”
  
  福琳聞言,伸手狠命地揪了錫若一把,在聽見他精神百倍的大叫聲之後,這才滿意地扶著他從大桶裏走了出來。錫若看著自己周圍灑了一地的水漬,忍不住笑道:“得,這溫泉還沒洗上,就先洗了個冷水澡。”
  
  這時先前被拴起來的房門卻“砰砰砰”地被人砸響了。錫若和福琳都被嚇了一跳,緊跟著便十四阿哥在外麵粗聲大氣地吼道:“開門開門!爺要看那個中暑的笨蛋怎麽樣了!”
  
  錫若聽得臉色發黑,顧不得身上還在滴水,就幾步跨到門前,猛地一下打開了房門,卻毫不猶豫地伸手給了那個一頭栽進來的半光頭一記爆栗,嘴裏笑罵道:“我在這頭為了讓你們泡溫泉泡的舒服,已經累昏了過去,你居然在後頭追著叫我傻子?有你這樣虐待長工的嗎?”
  
  十四阿哥見錫若居然有力氣動手敲人,知道他已無大礙,頓時放下心來,隨即立刻反手敲了一記回來,這才看著錫若濕答答、緊著中衣的樣子皺眉道:“你這像什麽話?趕緊去把衣服換了!”說罷趕緊把身後開著的房門又掩了起來。
  
  錫若一邊讓福琳給自己換衣服,一邊對十四阿哥笑斥道:“我老婆幫我換衣服,你一老爺們杵在旁邊算怎麽回事?出去出去!”
  
  十四阿哥嗤了一聲,卻大搖大擺地拖了張椅子在對麵坐下來,慢條斯理地說道:“你扯的什麽臊?小時候光著屁股跳進河裏的樣子,我又不是沒看過!”
  
  錫若有些尷尬地看了福琳一眼,惡狠狠地反擊道:“你光著屁股跳進河裏的樣子,我不是也一樣看過!”嘴上雖然這麽說,卻終究背過了身去,任由福琳給自己係那些麻煩的紐扣和整理那些繁瑣的衣飾。
  
  十四阿哥卻在錫若身後取笑道:“你這樣子還怎麽跟我去混軍營啊?一副細皮嫩肉的嬌貴模樣,隻怕一到了軍營裏,就要被人看成個繡花枕頭!”
  
  錫若聞言扭回頭說道:“諸葛亮手無縛雞之力,聽說連騎馬都不會,還不是照樣帶著劉備的兵打勝仗?也沒聽說誰恥笑他去混軍營啊?再說了,我的弓馬騎射總比他強點兒吧?”
  
  十四阿哥聞言卻大笑了三聲,斜眼看著錫若說道:“你居然也敢同諸葛亮相比。我問你,孫子兵法你讀了幾遍啊?可能現在就跟我說說要如何在西北用兵?”
  
  錫若不顧上前襟尚未扣好,卻被十四阿哥的話激得原地一個轉身,語氣有些激動地說道:“西北打仗,打的是兵馬和錢糧。你自己也說過的,隻要後勤補給不出現大的問題,按照皇上事先擬定的三路並進的進兵方略,大功必成。”
  
  十四阿哥見錫若真有些急了,連忙說道:“我跟你鬧著玩兒呢。你怎麽就當真了?我看不起誰也不能看不起你呀,納蘭大學士。”
  
  錫若見十四阿哥難得地主動道歉,這才轉回了臉色,卻又忍不住哼哼道:“你要是嫌我礙手礙腳,將來盡管把我撂在一邊。我可不敢誤了十四爺的軍國大事。”
  
  十四阿哥卻嘿嘿笑著說道:“把你撂在一邊兒?誰來給我督運兵馬錢糧,保證後院不起火?”
  
  錫若聽得一驚,不禁問道:“你不是要我跟你去西北麽?”
  
  十四阿哥瞥了一眼旁邊福琳的眼色,搖頭道:“這事兒以後再從長計議吧。這會子說這個也太早。誰知道西北最後會不會真有一場大仗呢?”
  
  錫若和福琳對望了一眼,心裏卻都很清楚這場大仗是無法避免的,而且多半已經迫在眉睫了。非但如此,十四阿哥還是這場大仗裏最重要的主角,隻是他最後的結局……
  
  十四阿哥見錫若半天不說話,卻拚命地跟福琳交流眼神,略微有些不快地說道:“你們小兩口兒又眉來眼去的幹什麽呢?有什麽話,不能當著我的麵說嗎?”說著臉色就沉了下來。
  
  錫若連忙安撫十四霸王道:“公主是在為我擔心呢。你想到哪裏去了?”
  
  這時福琳也幫腔道:“是啊,十四哥。我一聽說你要帶他去打仗,就有些心驚肉跳。怎麽說他也是我男人嘛。十六妹雖然不敢忘了皇上跟諸位哥哥平日裏的教導吩咐,也不敢阻攔他去疆場上為國效力,可這心裏頭總覺得有些不踏實,就怕他到時候扯了十四哥的後腿。”
  
  十四阿哥卻擺了擺手說道:“這個家夥的本事我再清楚不過。大才雖然沒有多少,鬼點子倒是真不少。他將來要是跟我上了戰場,沒準兒還真成了策旺阿拉布坦的一塊心病呢。”
  
  福琳還想在說什麽,這時老康派來見識錫若的李德全卻在外麵求見。錫若隻得匆匆地把剩餘的衣服都穿好,這才讓十四阿哥又把房門打開了。
  
父子
李德全衣冠整齊地走進屋子裏來,瞥了一眼錫若水淋淋的腦袋,又給屋子裏的三人各自請了個安之後,扯著公鴨嗓說道:“萬歲爺聽說額附爺中暑,特地差老奴過來看看情形。老奴方才在來時的路上遇到了醫正淩大人,他說額附爺已經沒有大礙,老奴不放心,所以還是過來瞧瞧。”
  
  錫若知道李德全雖然隻是個太監,卻不啻是老康身邊的一副耳目,隻是自己在乾清宮裏的十幾年間,也受他照料頗多,聞言便李德全笑道:“這大熱的天兒,倒勞煩李諳達走一趟,罪過罪過。”說著又叫人進來給十四阿哥和李德全上茶。
  
  十四阿哥擺擺手說道:“我就過來看你一眼,還有公務要辦呢。這杯茶先記下吧。”說著朝福琳點點頭,抬腿就出了這間被當作臨時急救病房的屋子。
  
  李德全恭送完十四阿哥以後,又傳了老康的口諭,大致意思是讓錫若這兩天好好休息,暫時可以不用到他跟前侍奉了。錫若待李德全走後,喜得一把抱住福琳說道:“老婆,這回可是帶薪休假!終於能帶著你好好玩玩兒了!”
  
  福琳又是高興又是心疼地用袖子抹了抹錫若的額頭和臉頰,卻搖頭道:“等外頭暑氣下去了再說吧。這屋子裏涼快,你先老老實實地坐著陪我說會話。”
  
  錫若一把握住福琳的手,臉上卻賊笑道:“陪你說話可以,但是要老老實實的,可就真難為我了……”正在屋子裏收拾茶具的小太監,聞聲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錫若哈哈大笑道:“算他們識趣!”福琳見他這副孩子氣的模樣,心裏卻是喜歡得不行,也就任由他賴在自己身上,方才替他收拾整理好的衣飾又全部都弄亂了。
  
  兩個人在屋子裏廝磨到傍晚太陽下山的時分,錫若從涼榻上一骨碌爬起來說道:“出去走走吧。”福琳點點頭,又親手整理好自己跟錫若的儀容之後,這才拉著他一道往外走。
  
  錫若卻在她身旁低聲笑道:“你如今倒真像個大清公主了。倒哪裏都不忘細細地收拾一番。以前可是個不折不扣的野丫頭。”福琳立刻狠狠地擰了他一把,故意凶巴巴地問道:“那現在是像大清公主,還是像那個野丫頭?”
  
  錫若揉著胳膊笑道:“都像都像。不過要是能再溫柔那麽一點點,我就該去廟裏燒高香了。”福琳笑著瞟了他一眼,突然一把揪過他的辮子,在他耳邊低語道:“我都伺候你一整天了。你還想我怎麽溫柔啊?”
  
  錫若被福琳的笑容弄得有些發毛,連忙陪笑著說道:“對對,娘子今天辛苦了。”福琳哼了一聲,正想揪起錫若耳朵來的時候,卻聽見旁邊有人笑道:“十六妹又在‘訓夫’了。”
  
  錫若一聽見這個聲音,恨不能立馬兒就一個窩心腳踹出去。他怒目而視地看著縮在樹蔭底下笑得直顫悠的十五阿哥,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十五爺真好興致。怎麽不去湖邊找人拉小手兒了?”
  
  十五阿哥一聽,臉上頓時沒了笑容,幾步趕了過來壓低聲音說道:“我的好妹夫,你可千萬別到處亂說。”
  
  錫若斜睨著十五阿哥反問道:“我是亂說的?行,那去找正主兒對質。密嬪娘娘宮裏,想必總會有個把證人的。我就不信他們都是死的。”
  
  十五阿哥連忙作揖打躬地告饒。錫若這才皺緊了眉頭看著他說道:“不是我說。你要真看上了哪個,何不大大方方地向你額娘討了去,至於弄得這麽偷雞摸狗的嗎?別回頭真栽在了這種事情上頭!”
  
  十五阿哥卻訕笑著不說話。福琳瞟了這個隻比自己大了兩歲的小哥哥一眼,卻朝錫若說道:“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錫若瞥了福琳一眼,又看著十五阿哥無奈地搖頭,結果被福琳一把拉了就走,又聽見她說道:“快走快走。省得你被這人帶壞了!”錫若回頭看見十五阿哥臉上那副哭笑不得的表情,忍不住又是一樂。
  
  在行宮的日子,過得仿佛比紫禁城裏還要快。錫若跟在老康的身邊處理著各種各樣的事務,不知不覺間已是進了八月。這天又是中秋,錫若上午給老康抱完了奏章匣子之後,下午又被十五阿哥拉去幫他籌備家宴。
  
  老康的兒子這麽多,有些是事業型的,典型的比如四、八跟十四阿哥這種,正是在當時翻雲覆雨的人物,還有一部分卻因為年歲太小、生母地位太低或者身帶殘疾,出生的時候就趕上兄長們已經建立起各自的勢力派係,他們要麽選擇一派加入跟隨,要麽就索性置身事外,做一個太太平平的生活型皇子,運氣好的還能趕上封王封爵,典型的比如七、十五和二十一阿哥這樣的。
  
  如今那些頂尖人物們既然都忙於爭位奪嫡的大事,那麽操辦家宴這樣的小事,自然而然地就落到十五阿哥這些賦閑皇子的頭上。十五阿哥知道錫若是辦老了這些事情的,所以好說歹說也要拉著他作參謀,錫若被這塊牛皮糖纏得沒辦法,隻得向老康告個假閃了出來,心裏卻不禁哀歎起自己“愛新覺羅家免費長工”的命運來。
  
  說是主持操辦家宴,其實倒也不用錫若他們自己動一根手指頭,說白了就是站在那裏當個監工,隻要關鍵性的東西不弄錯,其他的說句實話,錫若覺得要是菜裏真少了幾塊肉,估計也沒人看得出來,總不會有人端著盤子去別桌比比分量吧?
  
  十五阿哥一邊指著太監搬搬抬抬,一邊隨口說道:“我八哥又病倒了,你知道不知道這事兒?”
  
  錫若聞言吃了一驚,連忙攥住胤禑問道:“什麽病?我怎麽沒聽人說起過?”十五阿哥回過頭來按了按他的手,語帶撫慰地說道:“我那天不過聽九哥那裏漏了點口風,說是要趕回去看八哥一趟,可是八哥到底生的什麽病,我也沒聽清楚。”
  
  錫若的臉色頓時“唰”地一下變白了。十五阿哥瞟了他一眼,又說道:“我知道你同我八哥要好,可你也不用急成這樣。他正當盛年,還能生出多大的病來?左不過是傷風感冒一類的病症,或是他的腿疾又犯了吧。”
  
  錫若卻隻覺得心裏突突直跳。如果胤禩真的病到連九阿哥都要飛馬過去看他,那就一定不是小病!胤禩早就千叮萬囑過他們幾個,現在輕易不要登他的門,而胤禟向來對他是言聽計從的。那麽八阿哥得的,究竟的是什麽病?……
  
  錫若隻覺得心裏一陣煩躁,卻又不敢拋開眼前的事就趕到胤禩休養的別墅去。今天是皇室的中秋家宴,如果他不能按時參加,又被老康知道了原因的話,隻怕自己會帶累得八阿哥更加倒黴。十五阿哥看他一副心神不定的樣子,索性讓他去一旁歇著,隻在自己弄不清楚章程的時候問他幾句話。
  
  好不容易熬到家宴快開始的時候,錫若一眼瞥見九阿哥風塵仆仆地從外麵經過,連忙跳出去叫住了胤禟,覷了覷他臉上那副焦灼的神情,低聲問道:“八爺……他怎麽了?”
  
  胤禟臉色黑沉得就像是一塊萬年寒鐵,全沒了平日那種精明戲謔的神情,卻用一種隱含著切膚之痛的語氣,咬牙切齒地說道:“傷寒!”
  
  錫若約略知道“傷寒”是一種極為凶險的病症,可是具體是怎麽個凶險法,卻完全沒有概念,隻是從九阿哥的神氣裏猜測,八阿哥眼下的情況肯定是很不樂觀,急得在原地來回走了幾步,又想起來朝九阿哥問道:“請皇上派太醫看過了沒有?”
  
  胤禟聽了錫若這句話,臉色越發暗沉了下來,轉頭注視著老康寢宮所在的方向,語氣陰冷地說道:“他隻在我跟三哥上奏八哥病情的奏折上批了四個字。”
  
  錫若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寒戰,問道:“哪四個字?”
  
  胤禟從牙縫裏擠出來幾個字,“勉力醫治!”
  
懂你

十公主是十五格格,因為序齒排行下來是第十五,但是在有封號的公主裏排第十。這個前麵有一章的回複裏說明過,此處不再贅述。
十公主和男豬之間的感情,是一種介於友情和戀情之前的朦朧感情,但是因為十公主的死,讓男豬在憐惜之外,更多了一層傷痛和內疚,裏麵還夾雜著他對那些一去不複返的青蔥歲月的回憶,所以他會格外地有感觸。
另外本文的類型應大大的提醒修改為傳奇。原來JJ還有這個類別,開始沒留意到 ^O^
看到底下有一個大大把話複製了很多遍加分,很感謝您的心意,但是這樣是違反JJ規定的哦~~^^
  這些天錫若一直在想,老康到底該算是個好爸爸,還是壞爸爸。說他好吧,確實對自己的兒子是盡心盡力地撫育教導,對女兒那就更是個慈父了,可是說他壞呢,恐怕很多人也不會反對。
  
  尤其這次八阿哥感染傷寒這件事後老康的態度,真讓錫若深刻體會到了什麽叫“無情最是帝王家”。虎毒尚不食子,可是老康為了穩固自己的帝位,卻接二連三將自己的兒子予以囚禁或責罰,對自己當年那麽喜歡和稱讚的胤禩,竟然隻用“勉力醫治”四個字就打發了!
  
  康熙五十五年九月十七日的時候,老康再於禦醫奏報胤禩病情的折子上朱批:“本人有生以來好信醫巫,被無賴小人哄騙,吃藥太多,積毒太甚,此一舉發,若幸得病全,乃有造化,倘毒氣不淨再用補劑,似難調治。”語氣之刻薄,簡直近乎於譏刺。
  
  更有甚者,為避免途經胤禩養病之所,在老康的授意下,諸皇子在皇父及祖母於九月二十八日結束塞外之行回駐暢春園的前一日,全不顧胤禩當時病情已近垂危,將其由鄰近暢春園的別墅移至城內家中。據說當時隻有九阿哥胤禟予以堅決反對,說“八阿哥今如此病重,若移往家,萬一不測,誰即承當。”而老康反倒推卸責任的說:“八阿哥病極其沉重,不省人事,若欲移回,斷不可推諉朕躬令其回家。”
  
  錫若事後知道這件事情時,隻覺得陣陣心寒。他再在朝堂上見到這些熟悉的麵孔時,差點都鼓不起勇氣去看那一張張道貌岸然的臉。唯一讓他感到慶幸的是,胤禩在親人這樣的冷漠對待當中,居然奇跡般地硬挺了過來,在十月初五這天報了病愈。老康興許是多少覺得有些內疚了,便下令將此前所停胤禩的俸祿銀米仍照前支給,總算是保全了點父子間的情份。
  
  錫若這才覺得一直悶著心裏的那口氣吐了出來,下朝以後連忙尋了個空,自己又騎上馬匆匆地往八貝勒府趕來。他剛剛回京的時候就偷偷來看過胤禩一次,老康和眾皇子令人心寒的表現,讓錫若已經顧不上自己是否會被人看見,或者被胤禩府上的病氣傳染,滿腦子裏想的都是:我要去看看他……我應該去看看他!
  
  錫若再度踏進八貝勒府的時候,隻見滿院子的地麵都被金黃色的落葉鋪滿了。現在不過是金秋十月的天氣,胤禩卻裹了一件極厚的毛裘坐在院子裏,仰頭看著樹上仍被秋風吹得不斷飄落下來的樹葉。
  
  錫若隻覺得心裏猛地一顫,連忙抹了一把臉,這才走到胤禩的身邊請了個安,說道:“聽說老大病好了,我特意過來看看。”
  
  胤禩轉過頭來,蒼白色的臉上浮起一個誠摯的笑容說道:“多謝你了。”便沒有再說話,隻是指了指自己旁邊的石凳。錫若立刻坐在了上麵。
  
  兩個人就一直這樣無聲地坐到了天邊最後一抹日光消失。胤禩扶著石桌站了起來,對錫若說道:“你回吧。”
  
  錫若跟著站了起來,聞言抿緊了嘴唇給八阿哥打了個千,便掉頭往院子外麵衝去,卻聽見胤禩在身後說道:“我真慶幸你當年沒有跟我。”
  
  錫若猛地回過身來,卻看著身後的胤禩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胤禩撐在石桌上麵的手,無意識地攥緊了一片剛好掉落在他手邊的黃葉。錫若看見他勉強露出一個笑容說道:“你打從一開始就認準了我十四弟,還真是跟對人了。你竟比我們這些身在局中的人還看得清楚。可笑我卻看不到自己還在春風得意的時候,其實早已經危機四伏。”
  
  錫若用力地閉了閉眼睛,聲調喑啞地說道:“八爺想多了。我選擇跟十四爺,也不是因為早就看出了他日後的出息。”他心裏忍不住又加了一句,如果自己真是要押寶的話,那也老早就該壓在你們家老四身上了。
  
  胤禩略顯詫異地看了錫若一眼,眸光很是閃爍不定了一陣,最後還是揮了揮手說道:“你去吧。我既然已經病愈,沒過幾天就還會在朝堂上碰麵的。你自己……多加小心。”
  
  錫若點點頭,又仍舊從來時的路上回去了。胤禩在他身後看著他的背影,慢慢地將手邊早已經幹枯的黃葉揉得粉碎。
  
  幾天以後,錫若果真在上朝的時候又遇見了八阿哥,並且驚訝地發現,胤禩雖然屢受老康的訓斥和責罰,可是迎上去同他打招呼道賀的朝臣卻不比以前少多少。看來這麽多年以來,這“八賢王”的名頭早已經深入人心,對很多人的來,已經遠遠不僅是一句溢美之詞這麽簡單了。
  
  胤禩隔著身前的人群,遠遠地朝錫若這邊望了一眼,似乎是在找什麽人的樣子。錫若怔了一下,卻見胤禩的目光最後是落在了自己身上,連忙就地打了一個千下去,抬起頭的時候卻見胤禩在對麵抬手,便一笑又站了起來。
  
  十四阿哥從後麵趕上了,拍了一下錫若的肩膀說道:“他的病終於好了,你現在放心了?以後可不要盡往他那裏報道去了,省得爺老替你捏著把冷汗。”
  
  錫若驚訝地回過身來,壓低了嗓音看著十四阿哥問道:“你知道我去過他哪兒了?”
  
  十四阿哥嗤了一聲,也同樣地壓低了聲音說道:“就你那點兒道行,騙騙別人還行,要想騙過我十四爺,這輩子你都別指望了!”
  
  錫若方知自己的一切舉動都沒有逃過胤禎的耳目,想想有些氣惱,便半真半假地給了他一拳,說道:“你索性在我後邊兒派條大狗跟著了!”不想十四阿哥一聽見這話,臉卻“騰”地一下紅了,一把推開錫若就陰著臉往前走。
  
  錫若低頭琢磨了一會,頓時悟到跟在自己後麵的是十四阿哥自己,忍不住哈哈一笑追了上去,卻覷著胤禎的臉色故意說道:“我說,你昨兒個派出來跟我的,是你們家哪條大狗啊?是大黃,還是老黑啊?”
  
  十四阿哥被錫若說得恨不能去鑽地縫兒,卻又不肯弱了自己的氣勢,便硬著嘴說道:“你管爺派誰跟著你?!”
  
  錫若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說道:“我知道了!昨天那條想必是你新養的小白!”
  
  十四阿哥被錫若擠兌得滿臉通紅,偏生此時又已經到了乾清宮門口,不能痛痛快快地發作他一頓來出氣,便一甩袖進了朝堂。錫若在後麵暗笑了兩聲,也抖出一副莊容來進了乾清宮。他和十四阿哥剛剛在各自的位置上站好,老康就步履匆匆地出現在側門口。
  
  錫若和十四阿哥有些驚訝地交換了一個眼神,心裏卻都隱約猜到了有什麽大事發生了。
  
  果然老康幾步登上了禦座之後,就用一種罕見的急促語調說道:“策旺阿拉布坦入侵哈密了。你們議一議這個事兒。”他的目光在眾多兒子和朝臣頭頂上掃視了一圈,最後落在了十四阿哥身上,點名道:“胤禎,你現在管著兵部。你先說說。”
  
  十四阿哥連忙“嗻”了一聲,就躬身出列。錫若在一旁看見他凝神細思著說道:“此前青海羅卜藏丹津和察罕丹津等台吉,為了擁立噶桑嘉措進行了一係列活動,也引起了皇阿瑪的聖意矚目。兒臣以為,現在我大清軍隊在巴爾庫爾和阿爾泰兩路的兵力部署都還沒有完成,因此並不是進兵的最佳時機。兒臣以為可以先用其他手段,穩住青海兩翼勢力。”說到這裏他略微停了停,眼睛卻往上瞟著去看老康的臉色,似乎是在等他發話。
  
  老康讚賞地看了十四阿哥一眼,點頭道:“你接著說。”
  
  十四阿哥連忙又答應了一聲,這才接著說道:“兒臣以為,皇阿瑪可以先下詔令青海兩翼改變各有一位部長管領的傳統,不妨以羅卜藏丹津、察罕丹津、達顏為右翼部長;額爾德尼額爾克托克托奈、阿喇布坦鄂木布為左翼部長。通過這種多設部長的辦法,使其互不統屬,互相牽製。這樣的話,我軍才有足夠的時間部署兵力。”
  
  老康默了一會神之後,卻又轉朝雍親王問道:“胤禛,你如今管著戶部。你的意思呢?”
  
邊戎
雍親王應聲出列,語氣堅決地說道:“兒臣以為十四弟所言極是。”
  
  雍親王此言一出,不但十四阿哥和八爺黨的那幾個阿哥感到驚訝,就連錫若也不禁瞪大了眼睛朝他看過去。
  
  雍親王卻目不斜視地正對著老康的龍椅繼續說道:“康熙三十六年的時候,皇阿瑪下旨令青海部分台吉赴京朝覲時,策旺阿喇布坦、博碩克圖濟農、哈坦巴圖爾等有名望和影響的大台吉,卻拒絕赴京。上任青海右翼部長多爾濟死後,其三子策旺阿喇布坦繼任他的右翼部長一職。皇阿瑪現在要是讓達顏充任右翼部長,兒臣擔心不但多爾濟達賴巴圖爾家族的子孫不服,就連羅卜藏丹津和察罕丹津等人也會對他極為不滿。那十四弟的這招離間之計就可以奏效了。”
  
  老康在龍椅上聽得連連點頭,摸著他已經開始變得稀疏起來的胡子說道:“那就照十四阿哥和四阿哥所奏的辦吧。”說著又轉朝剛剛起複的大學士兼內務府總管馬齊說道:“你就照這個意思,回去擬一道諭旨出來。朕看過以後就發到青海去吧。”馬齊出列應了。
  
  老康又向朝臣那邊看了一下,見錫若低著腦袋一副思索的模樣,便問道:“錫若,你也是內閣大學士,還有沒有什麽要補充的?”前些日子老康起複馬齊為武英殿大學士時,次序排在了錫若前麵,又授了馬齊同他一樣的內務府總管。老康怕他心裏有些不自在,因此最近便格外地照顧他的麵子。
  
  錫若對老康的這點心思摸得一清二楚,聞言便做出一副深受皇恩感激不盡的模樣,出列奏道:“徵兵備邊,一切飛芻輓粟經過邊境,不無借資民力。奴才以為,大軍和糧草途經的州縣衛,似乎應該適當減免銀米賦稅為宜。”
  
  老康點頭讚許道:“就依你所奏。所有山西、陝西、甘肅四十八州縣衛應徵明年銀米穀草及積年逋欠,悉與蠲除。”
  
  錫若在心裏吐了吐舌頭,心道自己討來的這個人情還真不小,一口氣就勾銷了四十八州縣衛的新稅舊債,連忙大呼老康聖明。
  
  散朝了以後,錫若見十四阿哥還是避著自己走,連忙趕上去拉住他說道:“別再躲著我了。我以後不敢再拿十四爺您開涮啦。”
  
  十四阿哥哼哼唧唧了半天,方才說道:“你不敢?你還有什麽不敢的?我看你遲早要騎到爺脖子上頭來撒野!”
  
  錫若聞言果真看了十四阿哥的脖子一眼,卻垂頭說道:“連個梯子都沒有,我爬得上去才怪。”
  
  十四阿哥瞪眼怪叫道:“難道有架梯子給,你就真敢爬?!”
  
  錫若連忙諂笑著說道:“十四爺哪兒的話。別說借我一架梯子,就算借我百十來架梯子,我也不敢往十四爺您身上靠哪。您說是吧?”十四阿哥這才覺得扳回了臉麵,臉色也和緩了下來。
  
  這時九阿哥卻從後麵趕了上來,兩隻手各自拍了一下錫若和十四阿哥的肩膀說道:“老遠就看見你們又在打擂台了。爭什麽呢?”
  
  錫若怕十四阿哥提起剛才的話又翻臉,連忙對九阿哥說道:“沒說什麽沒說什麽。九爺有什麽吩咐?”胤禟用一副了然的神情斜瞟了他一眼,這才似笑非笑地說道:“我來找十四弟,沒你什麽事兒。給爺閃開點兒。”
  
  錫若聞言,果真忙不迭地閃開了好幾步。十四阿哥卻粗聲大氣地說道:“九哥有什麽事就直說吧。何必賣這些關子?”
  
  九阿哥嘖嘖有聲地看了錫若兩眼,這才收起臉上那副不正經的神氣,說道:“今天我在我飯莊裏特置了一席,慶賀八哥病愈歸朝。特地來邀十四弟同往。至於他麽……”他說著又轉頭看了錫若一眼,笑道:“八哥說了,他如今是內閣大學士,也要為他避避嫌,就不邀了。”
  
  十四阿哥和錫若聽得俱是一愣。十四阿哥深深地看了錫若一眼,隨即揚起笑容對九阿哥說道:“既然八哥都這麽說了,那就不帶他了。省得他老惹我生氣,害我連飯都吃不香!”
  
  九阿哥卻輕笑了一聲,說道:“是嗎?那就好。九哥原本還擔心,沒有他在席,十四弟才吃不香呢。”他見錫若在十四阿哥身後對自己做出殺雞抹脖子的動作,這才放過了這個自己原本也想邀去同席的家夥。
  
  出了宮門,錫若見十四阿哥和九阿哥走遠,也想翻身上自己的馬,卻又聽見身後傳來一聲,“額附爺請留步。”錫若撤下剛剛踩上馬鐙的那條腿,轉回身覷了覷叫住自己的人之後,有些遲疑地看著眼前這個看服色是將軍級別的人問道:“您是……”
  
  對麵那個黑紅臉龐的漢子聞言豪爽地一笑,趕過來身手利落地給錫若打了個千之後,站起身來說道:“奴才是西安將軍額倫特,曆來是外放的,所以額附爺看著奴才眼生。”
  
  錫若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先前從湖南總督任上接替鄂海的湖廣總督職務,後來又轉調到陝西擔任西安將軍的額倫特,也可算是一位文武全才了,便朝額倫特笑道:“原來是額大人。久仰久仰。大人自行伍中為皇上親手提拔,又以廉潔而著稱。我記得皇上曾將大人與張伯行大人並稱,說是在督撫中操守最優者也。錫若竟不認得大人,實在是失禮失禮。”
  
  額倫特被錫若說得臉上放光,不禁對這位外表年輕英俊的額附大學士又增多了幾分好感,便也開心地笑著說道:“額附爺一句話就免去了包括奴才任職的西安在內的四十八州縣衛錢糧積欠,我是特地趕過來向額附爺道聲謝的。”
  
  錫若看著額倫特那張坦誠的麵容暗想道,這可真是歪打正著。自己一直都擔心在西北那邊沒有什麽可靠的人脈,將來一旦真要跟十四阿哥出征或是留住後方接應他,在那邊連個能信賴的幫手都沒有。這額倫特卻主動來接近自己,真是天賜良機,便豪爽地拍了拍額倫特的肩膀說道:“我身為內閣大學士,這原是我的份內事,有什麽好謝的?也不過就是動動嘴皮子的事情。倒是額大人常年在外,從湖廣魚米之鄉一路奔波到西北任職,風裏來雨裏去地為朝廷辦差,也從未有過什麽怨言,實在是我輩居官之楷模啊!”
  
  額倫特見錫若如此自謙,又經他這麽一捧,就算真有過什麽牢騷,也直接拋去了九霄雲外,臉上露出一副“為了國事甘願赴湯蹈火”的神氣來。
  
  錫若卻看得在心裏直樂,心道原來老康平常用來哄人那套說辭還真挺管用的,簡直比發給他們一塊大金牌還管用!便索性好人做到底,朝額倫特問道:“大人此次進京,下榻在何處?”
  
  額倫特連忙說道:“回額附爺的話,奴才按製住在驛館。”
  
  錫若掏出懷裏的銀表看了一眼,說道:“這會兒也是吃飯的點兒。驛館裏的飯菜我也吃過,管飽兒還行,味道卻隻是一般。額大人要是不嫌棄,我倒是知道一家不錯的館子,就不知大人願不願意賞光,讓我今天做了這個東道?”
  
  額倫特一聽有人請吃飯,而且請他吃飯的這人還是他頗有好感的納蘭大學士,焉能拒絕?便歡歡喜喜地答應了下來。錫若便同他各自上了馬,又並轡往十五阿哥強力推薦過的“八寶齋”行去。
  
  進了“八寶齋”雅座,兩人分賓主坐定之後,錫若讓額倫特點菜。額倫特先還不敢越俎代庖,後來見錫若言談舉止很是不拘小節,倒和外表那副文秀的樣子相去甚遠,沒過多久竟直呼他“老額”起來了。
  
  額倫特本就是行伍出身,生性最是爽快不羈的一個人,見錫若這樣灑脫,心裏更是添了幾分喜歡,也就不再推托,拿起菜單就點了一堆葷菜,末了還皺眉道:“怎的這麽多素菜?”
  
  錫若聽得拍桌大笑道:“老額啊老額,你我果真是同道中人!我生平最恨的兩件事:一件是老婆不讓我進房,還有一件便是吃飯時菜裏不見油腥!”
  
  額倫特聽得頗有幾分惺惺相惜之情地連連點頭道:“不錯不錯。那些沒油沒鹽的菜,看著是精致,可是真他娘的能淡出鳥來。老額吃不慣!”
  
  錫若想起雍王府裏的青菜豆腐宴,越發笑得打跌。額倫特見他笑得一副撿到了金元寶的樣子,倒有些莫名其妙。錫若連忙咳嗽了一聲,坐正了以後對額倫特說道:“這裏主要做的是淮揚菜,口味雖然清淡,卻決不是沒有滋味兒的。老額你不妨先嚐個鮮。要是還覺得吃著不夠味兒的話,我再帶你去前門大街上吃烤羊肉串兒!”
  
  額倫特喜得一搓手道:“那今天就叨擾額附爺了!”
  
老額

  酒過數巡之後,老額興致一高,就不自覺地現了原形,言談之中早沒了先前在紫禁城裏的那副客氣樣兒,可謂是丘八之氣盡顯。
  
  錫若自己的酒也有些多,就攥緊了酒壺聽老額一會兒痛哭流涕地訴說他老爺子死在任上的時候,他因為家貧不能還京,幸虧四川總督哈占請留他在西安效力,部議又不許,最後還是皇上特準了;一會兒又說康熙三十五年的時候,皇上親征噶爾丹,他跟著大將軍費揚古出西路,破敵於昭莫多,後來以軍功授世職拖沙拉哈番,擢協領是何等的風光榮耀;一會兒又說康熙四十三年的時候,皇上巡幸西安閱兵,設宴的時候特命他老額靠近禦座,還親賜了他飲酒,又說“爾父宣力行間,爾亦入伍能效力,故賜爾飲”,不久又賞了他一個西安副都統做。
  
  錫若一邊聽著,一邊睜大眼睛頻頻點頭,還不忘地給老額的酒杯裏不停地添酒,末了又一拍桌子說道:“老額你乃真英雄也!”兩個人當即又“叮當”碰了一杯,都大有相見恨晚之感。
  
  喝到差不多的時候,年八喜偷偷地在錫若身旁說道:“爺,您再喝就要高了。回頭公主主子要教訓奴才不攔著您了。”錫若半睜著桃花眼掃了他一眼,搖搖擺擺地站起身來說道:“買……買單!”
  
  年八喜趕緊一把攙住錫若說道:“爺您趕緊坐會兒,仔細起來急了頭暈。結賬的事兒交給奴才去辦就行了。”
  
  錫若點點頭,又搖晃著坐下了。老額直愣愣地看了他一會兒,突然說道:“我見過你!”
  
  錫若愣了一下,甩了甩腦袋問道:“你、你什麽時候見過我?”
  
  老額依舊眼睛發直地說道:“康熙二十三年,我進京述職的時候,就……就見過你!”
  
  錫若被老額的話嚇出了一頭冷汗。他在這裏明明是康熙二十八年才出生,老額怎麽能在康熙二十三年就見過他?莫非是見鬼了?!
  
  這時老額又自顧自地說道:“你那時也跟現在似的,老站在皇上身邊兒。皇上還老跟你有說有笑的,看得我們這些外省的官員都很詫異……”
  
  錫若這才明白過來,原來老額那會兒看見的不是自己的魂兒,而是大哥容若,便擺了擺手大著舌頭說道:“你、你看錯了!那是、那是我大哥!”
  
  老額用力地拍打了一下自己的額頭說道:“是了!我還說這麽些年了,你怎麽一點都不見老呢,看著反倒像是年輕活潑了些。”
  
  錫若卻又瞪圓了眼睛問道:“我和我大哥,真就那麽像?”
  
  老額先是點點頭,緊跟著卻又搖了搖頭說道:“乍一看是很像,可是看久了,又覺著不大像。你比他……你比他喜慶!”
  
  錫若一聽這句話,差點沒滾到桌子底下去,手指著額倫特笑斥道:“喜慶……你個頭!老子又不是……紅燈籠!”
  
  想不到額倫特一聽見“紅燈籠”三個字,竟離座扭起秧歌兒來了,嘴裏還一邊哼著陝西那邊的民歌小調兒,讓錫若快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不想這時雅座的門卻被人推開,錫若以為是年八喜結完帳回來了,扭頭一看卻見十四阿哥嘴角直抽搐地站在那裏。
  
  錫若愣了一下,連忙站了起來朝十四阿哥笑道:“你、你怎麽來了?”
  
  十四阿哥走過來一把扶住眼看著就要摔倒的錫若,又皺眉朝還在自顧自地扭秧歌的額倫特看了一眼,轉頭問道:“怎麽喝了這麽多?你酒量又沒多好。”
  
  錫若就著十四阿哥的手勁兒站直了,這才指著額倫特說道:“他散朝以後跑來謝我,說是讓皇上免了他們的錢糧。我跟他聊得投了緣,就……就喝多了!”
  
  額倫特扭過身子來,這才發現屋子裏又多了一個人,仔細地相了相之後,嚇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口齒不清地說道:“十、十四爺吉祥!”
  
  十四阿哥無可奈何地看了兩個醉鬼一眼,吩咐身後的小廝把額倫特弄回驛館去,自己又搭住錫若的肩膀,扶著他往酒樓下麵走。
  
  出了“八寶齋”的大門,十四阿哥見錫若這樣也騎不了馬,隻好等自己的大轎抬過來了,這才扶著錫若一道坐了過去。不想錫若一進去就睡,嘴裏還嘮嘮叨叨地說著胡話。十四阿哥仔細聽了聽,發覺他說的是“額倫特是西安將軍,緊靠著西北,將來……將來有大用處!十四,這個人可不能放過!”
  
  十四阿哥又是好笑又有幾分感動,見錫若跟一灘爛泥似的靠在轎廂上人事不省,怕他就這樣睡過去要著了風寒,索性便拉了他過來靠在自己身上,又拽起轎子裏原本備著的水貂皮披風蓋在他身上,這才放了心,卻自顧自地靠著轎廂出起神來。
  
  錫若一覺睡起,隻覺得臉歪脖子疼,身上也麻酥酥地一點力氣也沒有,冷不防卻聽見耳邊極近的地方傳來一句,“睡夠了?”
  
  錫若被這個聲音嚇了一跳,這才發現自己是靠在十四阿哥的肩膀上,自己的脖子都酸了,也不知道他的肩膀有沒有僵掉,連忙強撐著坐了起來,卻又覺得頭疼欲裂。他依稀辨出這是在十四阿哥的大轎裏,便揉著太陽穴朝十四阿哥問道:“到哪兒了?”
  
  十四阿哥掀開轎簾往外麵看了一眼,說道:“快到西直門了。你要難受就再睡會兒吧。到了我叫你。”錫若聞言果真又閉起眼來,卻沒有再靠上十四阿哥的肩膀,過了一會說道:“多謝你了。”
  
  十四阿哥微微地皺了一下眉頭,扭開臉說道:“有什麽好謝的?不過就是伺弄一個醉鬼回家。”說著又偷偷地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肩膀。
  
  錫若閉著眼睛輕笑了一聲,問道:“別的醉鬼你肯伺弄麽?”
  
  十四阿哥停下揉肩膀的手,想了想之後,搖頭道:“不肯!”
  
  錫若猛地睜開眼睛,看向十四阿哥的時候,眼睛裏又滿是笑意。十四阿哥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忍不住伸手給了他一拳,斥道:“笑笑笑,你就知道笑!一個內閣大學士跟一個外省將軍醉倒在酒樓裏,回頭給禦史們知道了,看不狠狠地參你一本!”
  
  錫若誇張地痛呼了一聲,又摸著腦門子說道:“啊啊,頭疼死了,什麽都想不了了。” 說罷便靠在轎廂上裝死。十四阿哥一把拎起他的耳朵,惡狠狠地說道:“你以為裝死就行了嗎?”錫若卻仍舊閉著眼睛一動不動。
  
  十四阿哥有些懷疑地推了推錫若,發覺他居然真的又睡著了,不覺有些哭笑不得,也不知道他剛才跟自己說話的時候,究竟是清醒著的,還是在說夢話。
  
  到了公主府門口的時候,十四阿哥用腳一跺轎底,外麵的轎夫立刻住了轎。十四阿哥掀開簾子,見年八喜跪在外麵等著接錫若進府去,卻對他說道:“不用你了。你趕緊進去讓人備好解酒湯。”年八喜連忙應了聲“嗻”,又瞥了仍舊在十四阿哥的轎子裏呼呼大睡的錫若一眼,爬起來一溜煙地跑進公主府裏去了。
  
  十四阿哥返回轎子裏,見錫若仍然睡得很沉,想了想便揪起他的胳膊,一使勁竟將他負在了自己背上。周圍的其他人見狀連忙要上來幫忙,卻都被十四阿哥趕開了。
  
  十四阿哥背著錫若,一路走到他在外院的臥房裏,正要把他放在床上的時候,卻聽見錫若在自己耳邊歎息了一聲,說道:“胤禎,你做到這份兒上,讓我怎麽去做棵快樂的牆頭草?”
  
  十四阿哥聽得一皺眉,下一刻便將錫若橫摔在了床上,硬著聲氣說道:“你想做牆頭草就去做你的。爺不攔著你飛黃騰達!”
  
  錫若睜開眼睛嘻嘻一笑道:“我是要做牆頭草。不過我這棵草卻是單邊兒的,隻會往隔壁家的那個方向倒!”
  
  十四阿哥知道自己又被這個家夥耍了,正想揍他一頓來出氣的時候,卻聽見福琳在身後笑道:“辛苦十四哥了,把這個醉鬼送回來。”
  
  十四阿哥隻好收住了拳頭,轉頭朝福琳說道:“他就交給你了。”說罷就匆匆地走出房門去了。
  
  福琳看著十四阿哥走遠,臉上卻漸漸地沒了笑容,轉過頭看著錫若說道:“我總算是明白,你為什麽會為了這個人留在這裏了。”
  
  錫若一伸手,將福琳拉得跌倒自己身上,又托起她小巧的下巴笑問道:“怎麽?吃醋了?”福琳一低頭,在他肩膀上使勁地咬了一口,在聽見他一聲貨真價實的痛呼之後,才認真地說道:“我不管你要做什麽,支持誰,你隻要別忘了我們還有個家,那就行了。”
  
  錫若用雙手摟緊福琳,親吻著她的臉頰、眼瞼和嘴唇,自己嘴裏含混地說道:“放心吧……我忘不了我的親親老婆……”福琳被他親吻了幾下之後,卻一把推開他說道:“以後喝酒了不準碰我。臭死了!”
  
  錫若躺在床上哈哈大笑,過了一會卻又睡了過去。福琳把他挪到床上睡好,又給他蓋上了被子,自己才輕手輕腳地退出去了。
  
替罪羔羊
不知道是因為解酒湯還是因為老婆的體貼,第二天一覺睡起,錫若隻覺得神清氣爽,連忙早早地從床上爬起來洗澡,以免帶著一身酒氣去上朝,被那幫禦史大人抓住更多的把柄。
  
  好在錫若最近人品像是不錯,他在乾清宮裏屏息靜氣地站了半天之後,也沒有禦史站出來說要參奏某某皇親國戚結交外臣、在外麵喝酒醉得一塌糊塗的事情,不覺暗自鬆了口氣。
  
  不過等到散朝了以後,老康立刻把他叫進東暖閣,又舉起手上的幾本折子問道:“聽說你昨天跟人出去扭秧歌兒了?”
  
  錫若聽得臉色一垮,暗想道這幫禦史好長的耳朵!見老康表情高深莫測地看著自己,連忙一五一十地把昨天跟額倫特喝酒的事情招了出來,心裏卻不禁胡亂猜測老康這回會怎麽罰自己呢?是罰俸(哎喲喂,心疼我的小存折兒啊!),還是跟上回一樣罰跪(看來還是跑不了一場關節炎,唉!)?
  
  老康見錫若耷拉著腦袋站在自己身前,例行公事地教訓了他幾句之後,卻把那些禦史的折子放到了一邊,又說道:“這些折子,還有他們以前參奏你廣交皇子的折子,朕都留中不發,你知道是因為什麽嗎?”
  
  錫若趕緊配合地說道:“請皇上明示。”額頭上卻不禁滲出了幾滴冷汗。看來老康今天還不隻是為跟老額喝酒的事情叫自己進來,而是有一篇絕大的文章要說給自己聽。
  
  老康卻有些愛惜地看了錫若一眼,說道:“你自幼跟在朕的身邊,因此和朕的許多皇子都有幾分交情,這些朕都知道;你同他們的交往雖然比別人密切一些,可是並未趁機鑽營籠絡,位列台閣之後,反倒屢次拒絕了一些人的邀請,這些朕也知道。就是因為這些事兒,你從來也沒有欺瞞著朕,總是有問必答,所以你行事的小節上雖然有虧,大體上還算是沒錯!”
  
  錫若聽得一顆心“啪嗒”一聲落回了原處――看來今天老康同誌的主調不是要罰他,最多隻能算是敲打敲打他罷了。當年他在這裏的老爺子明珠就曾經提醒過他,當今聖上聖明燭照,明察秋毫,身在他的近側,能不撒謊就盡量不要撒謊;就算真迫不得已要撒謊了,也盡量別讓說謊的部分砸在實處。這樣過後一旦被揪出錯來,最多是“失察”之過,不會輪上一個“欺君罔上”的大罪名。
  
  如今看來,老明同誌還真是把他伺候老康幾十年的經驗之談傾囊相授,是真把自己當他的小兒子了。錫若連忙躬身站在原地,嘴裏打著哈哈說“皇上聖明”什麽的。老康卻又看著他默了一會神,讓錫若剛剛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不由得在心裏讀起秒數來。
  
  在經曆過了地獄般的黑色三分鍾以後,老康同誌斷然地一揮手說道:“你不要跟著雍親王了,回到朕的身邊來辦差吧!”
  
  錫若萬沒想到老康的一陣沉默之後,做出的竟然是一個如此偉大的決定,當即“撲通”一聲跪了下來,表情無比激動地說道:“謝皇上聖恩!”
  
  老康有些失笑地看著錫若說道:“你就這麽喜歡跟在朕的身邊兒?”
  
  錫若唯恐老康又改變了主意,連忙使出吃奶的力氣來點頭,心裏卻樂開了花地想道,小爺的苦日子總算熬到頭兒了,從今往後那就是“紫禁城的天是明朗的天”,啊哈哈哈哈!
  
  老康見錫若如此高興,心裏也著實喜歡,便又留下他說了好一會兒話,這才放他出去了。
  
  錫若一出乾清宮的門,隻覺得兩腳都在發飄,逢人就送上一個大大的笑臉,弄得跟他照麵的侍衛太監們都大有受寵若驚之感。快出宮門的時候,錫若的肩膀又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他轉回頭去,發覺是十三阿哥,立刻又給了他一個春光賊燦爛的笑容。
  
  十三阿哥看得硬是哆嗦了一下,這才一臉奇怪地說道:“老遠就看見你在到處暗送秋波了。幹嗎呢,高興成這樣兒?難道是我皇阿瑪答應讓你討一房小妾?”
  
  錫若聽得腳下一個踉蹌,臉上的笑容頓時化作了一個苦笑,說道:“十三爺,你就別拿我窮開心了。我跟我大老婆還恩愛不過來呢,哪有功夫去想小老婆的事兒?”
  
  十三阿哥被錫若直來直去的言辭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便用手肘撞了他一下說道:“大白天的,就恩愛來恩愛去的……”
  
  錫若看著十三阿哥嘿嘿一笑道:“那十三爺還跟我說小老婆的事兒呢?”
  
  十三阿哥被問得一噎,連忙擺擺手笑道:“爺說不過你。要論這磨嘴皮子的功夫,估計也就我四哥和九哥能鎮得住你。”
  
  錫若一聽十三阿哥又提起雍親王來,臉上立刻又出現了方才那種燦爛到晃眼的笑容。這回十三阿哥忍不住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語氣關切地問道:“你沒事兒吧?是不是方才在哪裏磕著腦袋了?”
  
  “啊?……”呸呸!小爺可沒有得腦震蕩!
  
  十三阿哥見到錫若那副哭笑不得的樣子,卻哈哈笑了兩聲。錫若這才想起來問道:“散朝都好一陣子了,十三爺怎麽還在宮裏沒走?”
  
  十三阿哥聞言斂起了笑容,語氣有些沉重地說道:“德妃娘娘生病了,我剛從長春宮裏請安回來。”
  
  錫若有些吃驚地問道:“什麽病?要緊嗎?”心裏卻在想,怎麽老康家的人都這麽愛生病呢?想是平常總勾心鬥角活得太累,所以雖然吃得好住得好,也不用自己幹什麽體力活兒,身子骨兒卻總也健壯不起來。
  
  十三阿哥擺擺手說道:“沒什麽大要緊的。就是見我四哥跟十四弟還是那副互相看不順眼的樣子,又氣得哭了一場。”
  
  錫若在腦子裏想象這那兩個親兄弟唇槍舌劍彼此不待見的樣子,不禁搖了搖頭說道:“回頭我也讓福琳進宮問候問候德妃娘娘。如今這後宮裏頭,我是不能輕易再進去了。”十三阿哥卻又看著他說道:“有時候我真羨慕你。”
  
  錫若愣了一下,反問道:“十三爺羨慕我什麽?”
  
  十三阿哥見周圍沒有閑人,便一臉認真地說道:“你雖然跟我們一樣身陷是非與鬥爭的圈子當中,卻總能比別人更早一步拔出腿來,不會忘記那些跟權力相比,原本也很重要的東西。”
  
  錫若被十三阿哥說得有些訕訕,便避開了他的目光說道:“十三爺不是也沒忘記那些重要的東西麽?”
  
  十三阿哥卻有些悵然地笑了笑,說道:“是嗎?我卻擔心我遲早有一天會失掉這些東西,變得跟其他人一樣呢。”
  
  錫若轉回頭來,反倒伸手拍了拍十三阿哥的肩膀說道:“十三爺乃是性情中人。我認識你這麽多年,敢打包票你不會的。”
  
  十三阿哥怔了怔,張嘴還想說什麽的時候,卻見錫若“呲溜”一下從自己身前跑開,下一刻卻仍舊被雍親王叫住了。
  
  錫若轉回身來時,臉上又是一副大事不妙的表情,讓十三阿哥看得暗自好笑,雍親王卻立刻黑了臉,斥道:“這些日子你一看見我就跑,打量本王就逮不住你了?”
  
  錫若哭喪著臉走到雍親王身前,打了個千下去之後,有氣無力地說道:“四爺吉祥。奴才以為四爺不願意看見我呢。”
  
  雍親王臉色益發難看地說道:“我又沒叫你滾,你瞎跑什麽?”
  
  錫若囁諾著不敢答話,心裏想起的卻是雍王府的後花園裏、雍親王那張憤怒的臉孔。十三阿哥見狀連忙打圓場地說道:“四哥跟德妃娘娘說完話了?”
  
  雍親王“嗯”了一聲,又看著錫若說道:“你既然跟十四爺走得近,有幾句話我不得不提醒你。”
  
  錫若聽得心裏透亮,原來這雍親王又把對他親弟弟的火氣撒到自己頭上來了,連忙立正站好,做出一副恭敬的神態等著聽雍親王的訓斥,心裏卻忍不住暗道十四啊十四,我這回又當了你的替罪羔羊了。回頭你可得好好酬謝我!
  
  雍親王瞟了錫若那張畢恭畢敬的臉孔一眼,硬聲道:“你該多提醒你十四爺,君子群而不黨,小人黨而不群。我平日裏時常駁斥他的意見,為的不是私人恩怨,而是為的朝廷公義!你讓他多多地親賢臣,遠小人,就是他的造化了!”
  
  錫若正想答話的時候,卻聽見身後傳來森冷的一聲,“倒要請教四哥,誰是賢臣,誰又是小人?”
  
冤孽
十四阿哥大踏步地走到錫若身邊,卻看著他親哥哥冷笑道:“四哥說得好體麵。我老十四結交人,就是親了小人;您養了一群門人謀士在家裏,就是近了賢臣。天底下哪有這麽便宜的事情?!”
  
  錫若眼見著雍親王的臉都被十四阿哥的話氣成了青白色,連忙往這哥兒倆中間一插,頂著隨時可能被兩邊都踹上一腳的風險說道:“二位爺有話好好說。這裏是禁宮,被人聽見了不好。”
  
  雍親王卻猛地一把將錫若掃到旁邊,盯著十四阿哥的時候眼神都像是能灼傷人地說道:“你這是又來找我抬杠?今天已經把額娘氣得哭了一場,你還嫌鬧得不夠?!”
  
  十四阿哥一把拉住被雍親王掃得跌出去的錫若,又針鋒相對地說道:“這麽說四哥又想把所有的不是都推到我身上了?哼!打小就是這樣,討好額娘跟皇阿瑪的好事兒全是你的,有什麽不是全是我老十四的!”
  
  “你!”
  
  錫若正聽得腦袋一陣陣發暈,見雍親王作勢要抽十四阿哥,對麵那位主兒卻巍然屹立不動,一副“你抽我看看”的架勢,連忙朝十三阿哥使了個眼色。兩人一人拉住一個,齊心合力地把這對不是冤家不聚頭的親兄弟分了開來。
  
  錫若好說歹說地才勸著十四阿哥跟自己往神武門的方向走,臨出門的時候偷偷地回頭一望,卻見雍親王仍舊一動不動地杵在原地,眼睛卻始終盯著十四阿哥離去的方向,心裏不覺有些發毛,暗道看來這對打一個娘胎裏出來的哥倆可真是天生的冤孽,難怪連聖明的老康同誌都拿他們沒轍。
  
  錫若一路把十四阿哥拖著拽著出了神武門,這才得空擦了一把額頭上又冒出來的汗珠,卻見十四阿哥又一臉關切地朝自己問道:“剛才我四哥有沒有為難你?”
  
  錫若愣了一下,連忙擺手道:“沒有沒有。他就是讓我……嘿嘿,平常多提醒你點,別讓些不地道的人誆了去。”
  
  十四阿哥冷笑了一聲,說道:“不地道的人。他自己就很地道麽?”錫若不敢接他這茬,連忙岔開了話題說道:“對了對了,皇上又讓我回他身邊辦差呢。”
  
  十四阿哥聽得眼睛一亮,一把攥住了錫若說道:“那我這就去讓他調你到兵部來。”
  
  錫若連忙擺擺手說道:“皇上前些日子剛任命了趙弘燦大人為兵部尚書,你就巴巴地把我安插了進去。我一個內閣大學士不在內閣裏辦差,反倒杵在兵部裏跟人搶生意,那不是跟皇上他老人家過不去嗎?不成不成。”
  
  十四阿哥眼睛一瞪,無論表情還是語氣都很有幾分不善地問道:“那先前我四哥帶你在戶部辦差,怎麽不見你提起這話?”
  
  錫若幹笑了一聲說道:“那是那邊確實缺人手,皇上才把我踢了過去幫忙的。”
  
  十四阿哥氣哼哼地說道:“那我兵部也缺人手!”
  
  錫若見十四阿哥又犯了牛脾氣,急得直抓耳撓腮。恰好這時十七阿哥胤禮從他們旁邊經過,見狀便停了下來,先是問候了十四阿哥一聲,然後又看著錫若笑問道:“我這十六姐夫是怎麽了?怎麽一陣子不見,就變得跟個孫大聖一樣?”
  
  十四阿哥這才放緩了臉色,便朝十七阿哥說道:“他曆來就是這副德性兒,倒教十七弟看笑話了。”
  
  錫若聽得一撇嘴,反駁道:“皇上都誇我這兩年穩重了不少呢,十四爺怎麽又說我像猴兒?”十四阿哥瞟了他一眼,悠然道:“不管你外表裝得多麽穩重,內裏的猴性兒是永遠也改不了的。”
  
  錫若在心裏衝著十四阿哥一頓張牙舞爪,隻是礙於十七阿哥在前、又是在禁宮門口,才忍著沒有表現出來。不過被十七阿哥插上這麽一杠子,他倒是暫時不用回答十四阿哥剛才出的難題了,心裏不覺又有些慶幸,便巴不得十七阿哥跟十四霸王多多地攀談幾句,最好侃得他忘記了剛才的話題才好。
  
  十四阿哥跟十七阿哥打了一陣哈哈,送走了他這個皇子堆裏的第N分之一個弟弟之後,轉過身來瞥了錫若一眼,終於開恩地沒有再說起要立刻把他調去兵部的話。錫若立刻識趣地展現了一把自己的狗腿,親自扶著十四阿哥上了馬背,這才又翻身騎上了自己的那匹老黑馬。
  
  十四阿哥看著那匹黑馬皺了皺眉頭,說道:“這匹馬也太老了。回頭去我馬廄裏牽匹好的。”錫若知道他真正不爽的不是這匹老馬,而是當年跟他換這馬的那人,又覷了覷十四阿哥堅決的臉色,隻得答應了下來。
  
  沒過幾天,策旺阿拉布坦會同青海台吉羅卜藏丹濟布,兵犯噶斯口,清軍展開還擊,將他們趕到了噶斯口以外。老康立刻命令額倫特回去領兵駐師西寧,分兵戍守噶斯口和布隆吉爾,還派了散秩大臣阿喇衲趕赴巴爾庫爾參讚軍事。
  
  西北戰事再度吃緊,十四阿哥名正言順地請旨讓錫若到兵部參讚軍務。錫若見這次調撥的理由充足,老康也沒有反對,也樂得去跟十四阿哥一道“大塊吃肉大碗喝酒”,順便再催促一下籌練新軍的事情,就樂嗬嗬地去兵部報道了。
  
  他剛到兵部大門,兵部尚書趙弘燦就已經率領大小堂官從裏麵迎了出來。錫若隨口敷衍了兩句,卻沒有見到十四阿哥的蹤跡,不覺有些奇怪地問道:“十四爺呢?”
  
  “我在這兒呢!”十四阿哥的聲音居然在錫若身後響了起來。
  
  錫若轉回頭一看,卻見十四阿哥一副風塵仆仆的模樣,不禁問道:“十四爺這是從哪裏趕來?”十四阿哥衝他神秘地一笑,卻並不立即答話,一直到遣開了那些兵部的官員們,十四阿哥才從懷裏掏出一張黃紙來遞給了錫若。
  
  錫若看了一眼之後,立刻驚喜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一臉激動地說道:“皇上批準建立新軍火器營的事情了!”
  
  十四阿哥多少有些得意地往太師椅上一坐,又拎起桌上的茶壺笑道:“爺答應過你的事情,就一定辦到!”
  
  錫若連忙殷勤地把茶壺接了過來,一邊給十四阿哥倒茶一邊討好地說道:“那十四爺一定要讓我在新軍裏攙一腳。”十四阿哥卻不無懷疑地看了他一眼,問道:“你從來都沒帶過兵,也沒打過仗,真的行嗎?”
  
  錫若把茶碗奉給十四阿哥,卻一挺胸膛神氣活現地說道:“沒吃過豬肉,也看過豬跑。這些年我一直都在研究西洋的武器跟練兵方法,到時候一定給你編出一本厚厚的練兵綱要來!”
  
  十四阿哥笑著給了錫若胸口一拳,說道:“你可別真成了個趙括。回頭爺就被你害死了!”說著又看了他兩眼,寒磣道:“還沒吃過豬肉呢。我看紫禁城裏的豬都快被你吃光了吧……”
  
  錫若這才醒悟到自己打的比方是多麽地不恰當,隻得訕笑了兩聲,卻仍舊磨著十四阿哥讓他去操練新軍。十四阿哥被他煩得不行,最後隻好放下茶碗說道:“我額娘總說我跟我四哥是兩個冤孽。我看你才真是個冤孽!得得得,爺是上輩子欠你的。喏,這是皇上撥給兵部的二十萬兩銀子,你拿去折騰吧。可別回頭什麽都沒折騰出來,害得爺跟著你吃了掛累!”
  
  錫若歡天喜地地接過十四阿哥遞來的老康手諭,小心翼翼地放進了貼身的口袋裏之後,又朝他問道:“那你準備撥多少人給我?”
  
  十四阿哥沉吟了一下,說道:“你用這二十萬兩銀子,能買來多少把火銃? ”
  
  錫若在心裏粗略地算了算,對十四阿哥說道:“跟洋鬼子殺殺價的話,每把火銃連同五百發鉛彈,大約報價在一百五十兩左右吧,再算上練兵和其他的費用,應該能湊出一千個人的裝備來。”
  
  “成!”十四阿哥拍案而起道,“爺就撥出一千兵來給你操練!要是不給爺辦出個樣子來……”
  
  “就唯我是問。”錫若歎了口氣說道,不過臉上終究還是透出了笑意來。
  
新軍
康熙五十五年十一月的時候,老康再度東巡謁陵。不過這次錫若並沒有跟去,而是一門心思地在塘沽跟以魯菲船長為首的洋鬼子們殺價。
  
  最後在錫若的威逼利誘下,以魯菲船長為首的西洋軍火商們最終同意以一百二十兩銀子每把的低價,將一千把最新式的西洋火銃連同五十萬發彈藥賣給大清國,最遲要在明年陰曆四月底全部交貨。如果出現任何殘次貨品,西洋的軍火商們都要負責賠償跟調換。
  
  錫若最初的想法其實是讓老康召回戴梓來,再批量製造他所發明的連珠火銃。但是現在一來西北戰事吃緊,已經沒有足夠的時間來慢悠悠地研製火器,再則清朝也沒有成熟的火器生產線,屆時難以保證生產出來的火器質量,倒不如直接從西洋進口工藝成熟的產品,然後再跟十四阿哥所奏的那樣,“徐圖改造”。
  
  搞定了軍火訂單以後,錫若又催促著十四阿哥給自己找人來組建新軍,最後敲定從豐台大營裏抽調一千名機靈強壯準頭又好的官兵來,平常就在豐台大營的一角裏,按照錫若特地聘請過來的西洋教官學習射擊和列隊行進。訂購的火槍還沒有交工的時候,就用形狀差不多的實木槍代替。
  
  錫若自己顧不得天寒地凍,時不時地就騎馬趕到豐台去看他們的操練情形,又結合自己以前翻譯過的西方軍事冊子,跟那幾位略通中文的西洋教官一點一點地溝通想法,然後又轉述給幾位帶領火器營的清軍管帶。
  
  等到老康謁陵回來,又巡幸了一趟塞外還京之後,豐台大營的火器營官兵們已經會走隊列和排列放槍的隊形,加上第一批訂購的三百把火銃已經運到,錫若又一刻也不敢懈怠地讓火器營裏的官兵輪流用三百把火銃進行實彈射擊練習。
  
  豐台大營裏哄哄的放槍聲先是吸引了其他營的官兵,他們一有空就偷偷地跑到火器營那邊,指手畫腳地觀看點評,到最後連老康都驚動了。到第二年開春的時候,老康就等不及地召了火器營的三百名官兵,連同他們西洋教官一起,到暢春園裏操練給他看。
  
  一場射擊和隊列表演下來,連先前對西洋人的“奇技淫巧”不怎麽感興趣的老康都是讚不絕口,一直為錫若力撐這事的十四阿哥和十三阿哥也覺得臉上有光,私底下都狠狠地表揚了錫若一番。
  
  錫若心裏自然有幾分得意,可是又有些擔心火器營的潛在殺傷力被太多的人關注到,將來勢必會造成一輪新的爭奪。要是老康的這票皇子最後搞出一個“大清朝軍備競賽”來,那他納蘭錫若豈不是要被普天下納稅的農民伯伯們罵死?
  
  想到這裏,錫若一等火器營結束操練之後,便禁止他們去更多的地方炫耀,然後又在老康麵前編了個理由,匆匆打發他們回了豐台。反正賞銀照發,還能少走幾步路,火器營的官兵們倒也沒有什麽意見,就是那兩個西洋教官還一臉意猶未盡的樣子。好在他們也不怎麽會說中國話,就算抱怨也沒有幾個人聽得懂。
  
  整完了軍事表演之後,錫若正想著窩在老婆懷裏多溫存兩天,不想老康一紙詔書又把他拎去了從駕郊遊。錫若隻得挪動被凍得發僵的身體,跟著老康蹭到了北京郊區,又陪著他看那據老康說是很有情調、在他看來純屬吃飽了撐得出來挨凍的雪景。
  
  誰知他在雪地裏凍了沒幾天,揆敘府裏就來人就報了揆敘病重。錫若連忙又向老康請了個假,飛馬趕回了原來的明珠府。一進門,他就預感到大事不妙,果然等他真的奔到揆敘病榻前的時候,這個以前總是揍他的大清朝二哥,已經陷入彌留狀態了。結果最後揆敘就隻拉著他的手說了一句話,“這個家,靠你了。”自己就去天上跟納蘭家的其他人會合了。
  
  康熙五十五年二月,左都禦史揆敘卒,終年僅四十三歲。康熙下令祭葬,諡文端。他身後留下的幾百萬家產和一個龐大的家庭,一下子全部落到了錫若的肩膀上。老康特準了錫若一個月的假,回去辦理喪事和料理家務。錫若跟福琳合計了一整晚以後,決定從公主府搬回明珠府去住。因為現在永福和永壽都還小,剩下的就是滿門的孤兒寡婦,偌大的一個家庭裏沒有一個成年的男子來挑大梁是不行的。
  
  錫若告訴十四阿哥自己要搬家的那天,胤禎沉默了很久,最後說道:“這邊府裏也留人照看著吧。你跟十六妹在那邊住得悶了,隨時都可以過來舒散舒散。”
  
  錫若拍了拍十四阿哥的肩膀,點頭道:“放心。等永福跟永壽成年、能夠出來獨當一麵的時候,我跟福琳就會搬回來的。”可是他心裏也知道,現在距離那天還需要一段時間,自己跟十四阿哥比鄰而居的日子是要暫時告一段落了。好在他們現在都在同一個衙門裏辦公,平常上朝的時候也能碰到,見麵的機會還是很多的。
  
  等到揆敘的喪事結束,錫若就準備遷回到昔日的明珠府裏。但又因為福琳是公主,她回來住的時候,明珠府裏的建築就要相應地修改規製,一時半會還住不進來,所以這些日子錫若基本就是在公主府一天,在明珠府一天,到最後索性就讓福琳別挪動了。他自己就按照這一邊一天的法子住著。平常明珠府要沒什麽事,他就貓在公主府裏;明珠府裏要有什麽事,他就準備帶著福琳回來住上一陣子。十四阿哥聽說了他的這個決定之後,自然是大大地說好。
  
  不過雖說是兩邊住,其實錫若住在哪邊的機會也不多。料理完了家事,老康立刻又把錫若召回了暢春園伴駕。錫若一大清早趕到園子裏,直奔老康的寢宮給他請過安之後,覺得老康仿佛又變得更老了些,不過見到自己的時候精神頭兒倒像是還行。老康先是溫言撫慰了錫若一番,而後又說起了自己三月底巡視河堤時的見聞。
  
  錫若聽著聽著就走了神,腦子裏想著的是老康三月份時一口氣任命了富寧安為靖逆將軍,傅爾丹為振武將軍,祁裏德為協理將軍,視師防邊,看來西北局勢日益緊張,十四阿哥厲兵秣馬枕戈待旦的日子就在眼前,自己也得為日後的大事準備準備了……
  
  錫若正低著頭瞎琢磨,這時卻又聽見老康朝他問道:“碣石鎮總兵陳昂奏天主教堂各省林立,宜行禁止。你是理藩院左侍郎,跟洋鬼子打老了交道的,說說這事兒怎麽處置合宜?”
  
  錫若想了想,覺得雖然清朝閉關鎖國的政策不好,可是這些洋和尚多半就是西歐國家的殖民先鋒,對於傳播先進科學技術和新思想的作用卻有限,便朝老康說道:“現今皇上並未禁絕民間與西洋的正常商貿往來,既然地方奏請禁止教堂,想必是有不利於地方治理之處,那就從其所奏也無不可。”
  
  老康點點頭,一臉讚許地說道:“朕也是這個意思。雖然我世祖章皇帝在世的時候,時常去天主教堂裏找湯若望談天,但是洋人所奉行的那套信念,終究與我天朝上國的綱理倫常大相徑庭,不宜廣為傳播。”
  
  錫若一邊點頭一邊暗想道,耶穌基督聖母瑪麗亞,你們可千萬別從西邊兒落個雷下來劈死我呀!等什麽時候我們的國家足夠強盛了,你們的子民也不再覬喻著我們的這塊地盤兒,我們再歡迎你們來做客!
  
  老康看了嘴裏念念有詞地錫若一眼,不禁失笑道:“你又在嘮叨些什麽?”
  
  錫若嚇了一跳,連忙一臉肅然地說道:“奴才是怕西洋的神靈因為咱們禁了他們的教堂不滿,過界來生事,所以特地禱告了一番。”
  
  老康聽得哭笑不得,又說了一番“子不語怪力亂神”的大道理,錫若都恭恭敬敬地聽了,心裏卻多少還是有點發虛,後來見老康說得口幹舌燥,連忙又捧了一杯茶到他手邊。
  
  老康接過錫若遞來的茶呷了一口,又看著他搖了搖頭,說道:“你也是個當過侍衛的人,怎麽就這麽膽小?還說要跟十四阿哥去打仗,我看敵人還沒衝過來,你就要先臨陣脫逃了!”
  
  錫若梗了梗脖子說道:“此懼非彼懼。我不怕人,隻怕……呃,那些怪力亂神的東西……”老康瞟了他一眼,放下手裏的茶碗說道:“你不怕人?那你每次看見雍親王,跑那麽快做什麽?”
  
  錫若聽見這句,剛剛梗起來的脖子又縮了回去,隻訕笑著說道:“四爺……雍親王他是個神人……”
  
  “哦?怎麽個神法兒?”老康不動聲色地問道。
  
  錫若吞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斟酌著答道:“他……奴才一看見他,就情不自禁地跟見到了廟裏的神佛一樣肅穆,可見是極神的。”
  
  老康笑得一口茶都噴了出來。李德全連忙趕過來給他擦拭身上的水漬,又有些嗔怪地看了錫若一眼。老康卻一臉無奈地對錫若揮手道:“出去吧出去吧。朕還想安安生生地地喝兩口茶呢。”
  
  錫若隻得朝老康行了一禮,麵朝著他躬身退了出去,卻又聽見李德全在他身後說道:“皇上,您這大半天都沒進東西了,好歹吃幾塊兒點心吧。這是禦膳房新製的薩其瑪,說是用羊奶特製的,聞著可香了呢!”錫若緊接著又聽見了老康拒絕李德全的聲音,心裏不覺又沉了下去。
  
英雄
康熙五十六年秋七月,策旺阿拉布坦遣其將策零敦多布侵掠拉藏。老康下令額倫特移軍青海,與青海王台吉等議屯軍形勝地。
  
  額倫特主動上疏請與侍衛色楞分道進兵,但是老康對準噶爾軍隊遠征的真正目的並不清楚。他猜測策旺阿拉布坦或是要攻取拉藏汗,或要幫助拉藏汗同來侵犯青海,因此隻下令加強西寧一帶的防務,並沒有發兵援助拉藏汗的意圖。
  
  而此前清軍在巴爾庫爾和阿爾泰兩路的軍事部署,已基本完畢。其北路阿爾泰山陰,雲集了內外劄薩克及滿漢官兵兩萬三千餘人,由振武將軍、領侍衛內大臣公傅爾丹為和協理將軍祁裏德統帥;西路巴爾庫爾由靖逆將軍富寧安統帥,集結了滿、蒙、漢官兵一萬七千餘人。
  
  老康指示兩路統帥,來年夏季兩路相約出兵,分路襲擊準噶爾邊境。遇可擊之處,即行襲擊,可取則取,應退則退,襲擊後,仍率部撤回原來的駐兵處,以此使準噶爾境內造成恐慌不安和混亂,迫使策旺阿拉布坦請罪臣服。
  
  不過與此相對應的是,策旺阿拉布坦針對老康的布局,也進行了一係列的部署。他先是督促大策淩敦多卜占領西藏,而後再攻取青海,成功地迫使老康撤走了西路巴爾庫爾的大軍之後,又下令麾下軍隊對清軍展開周密防禦。
  
  一旦清軍阿爾泰深入準境,噶爾丹策零和小策淩敦多卜率領的萬餘軍隊(原本是為了阻擋俄國人南侵而設防於宰桑泊以北的部隊)便會從宰桑泊逆額爾齊斯河而下,切斷清軍的歸路。在準噶爾的其他部分,策旺阿拉布坦也分別部署了重兵,可以說是嚴陣以待。
  
  錫若在兵部每天都能接觸到來自西北最前方的戰報,也能感覺到老康對於西北局勢的擔憂。他不止一次地對錫若說道:“朕要是能再年輕十歲、親征準噶爾一趟,該有多好!”
  
  英雄遲暮,錫若也想不出什麽合適的話來安慰老康,隻能暗中加緊操練火槍營。不過說實話,他也不知道這區區一千名裝備了新式火槍的新軍,是否真能在十四阿哥日後的西北大戰當中發揮作用。
  
  康熙五十六年七月中,靖逆將軍富寧安襲擊厄魯特蒙古於通俄巴錫,進及烏魯木齊,將烏魯木齊、色音他拉、毛塔拉等處的地苗,踐踏殆盡,回師的時候在畢留圖遇到賊眾,又奮力將其擊敗,還陣亡了灰特台吉紮穆畢,不過總算也讓清軍扳回了一點臉麵。
  
  十四阿哥剛剛接到兵部六百裏加急的捷報,就立刻趕到熱河行宮報捷。老康當時正在教他的愛孫弘曆打獵,聞言高興得親手挽起強弓射了幾箭,卻極其不幸地閃了“老腰”,隻得捂著後腰又抽著冷氣地對十四阿哥說道:“賞,賞!”
  
  十四阿哥“嗻”了一聲以後,有些不明所以地問道:“皇阿瑪,都賞誰,賞多少啊?”
  
  老康扶著他的“老蠻腰”,大義凜然地一揮手道:“陣亡的灰特台吉紮穆畢,追封輔國公。其他人,按照兵部打勝仗的慣例封賞!”十四阿哥連忙又應了一聲“嗻”,這才匆匆地奉旨而去。
  
  錫若心道,說是大捷,其實連策旺阿拉布坦一根毛兒都沒摸著,老康也忒會自我安慰了,還踏壞了人家地裏的莊稼,真是罪過罪過。不過看來這策旺阿拉布坦還真是有點兒本事,一直牽著清軍的主力在他的地盤兒上放羊,自己的主力卻躲得一點蹤跡不見,末了還敢派個使者楚揚托音向老康表示,“大皇帝寬宏如海,恕我之非,蒙聖主洪恩,隨頒諭旨,將兵撤走甚屬歡慰。”簡直就是得了便宜還賣乖,拿老康開涮嘛!
  
  錫若正跑神跑到準噶爾,冷不防看見老康衝著自己伸出一隻手來,愣了一下之後才反應過來他是要自己攙扶他,連忙幾步踮了上去,小心翼翼地扶著老康坐上了他的龍椅。老康轉過去覷了他一眼,問道:“朕看你剛才一臉不以為然的神色,又在腹誹些什麽呢?”
  
  錫若這回是真的大大嚇了一跳,定了定神之後方才說道:“奴才是在想,這個策旺阿拉布坦真不簡單,居然能動員這麽多台吉的兵馬隨他布防。”他眼角瞥見老康的臉色有些不高興,連忙又拍了一記馬屁安慰他道:“不過以皇上的恩威仁聖,想必最終能讓他誠心降服。此次富寧安將軍的大捷,應該也能給他敲敲警鍾。”
  
  老康沉默半晌,忽然摒退了左右,又歎了口氣說道:“朕知道你在想什麽。這次富寧安和阿喇納進兵準噶爾,連同前麵傅爾丹在六七月份的出擊,其實都沒有動搖到策旺阿拉布坦的根基,甚至可以說是無功而返。策旺阿拉布坦連同他麾下的策淩敦多布都是聞名準噶爾的名將,他們多年征戰哈薩克、布魯特和布哈拉人,積累了豐富的作戰經驗,是極難應付的對手。朕這麽多年來一直恩威並濟,試圖感化他們來降,卻始終不能奏效,歸根結底是我軍沒有一場真正的大勝來讓他們心悅誠服。朕……是真的老了……”
  
  錫若聽得心裏一緊,同時下意識地往十四阿哥剛才離去的方向看了一眼,自己掂量了一下之後便斷然說道:“皇上不老!”老康見他語氣如此堅決,並不像完全是阿諛奉承的樣子,便朝他問道:“朕已然須發皆白,飲食減半,甚至連拉開一張硬弓都會閃了腰,如何不老?”
  
  錫若躬身垂頭道:“能開強弓射利箭日食鬥米,是匹夫之勇,匹夫之健壯。皇上老驥伏櫪,壯心不已,仍然運籌於帷幄之中,決勝於千裏之外,才是真正的不老!”
  
  “老驥伏櫪,壯心不已……”老康咀嚼著錫若的話,突然大笑出聲道,“好,好,好!”他扶著腰從龍椅上站起來,用力地拍了拍錫若的肩膀說道:“你這些年的書沒有白讀!”說著便朝身後叫道:“圖裏琛!”
  
  圖裏琛應聲從侍衛隊列裏跨出朗聲道:“奴才在!”
  
  老康滿意地看了錫若一眼,又對圖裏琛說道:“去取朕的那把七星寶刀來。”圖裏琛略微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見老康的眼風朝自己掃過來,連忙答應了一聲去了。
  
  這頭錫若心裏卻犯開了嘀咕,忍不住胡思亂想道,突然取把刀來幹什麽?難道是我剛才說錯話,老康要親手砍了我?阿彌陀佛,這回可千萬別馬屁拍到馬腿上了。自己的脖子可沒十四阿哥那麽硬朗。老康如果真要砍了自己,這會兒恐怕連個拽住他的人都沒有。
  
  想到這裏,錫若便偷偷地撩起了眼皮去看老康,卻被他正注視著自己的目光嚇了一跳,連忙又把腦袋低了下去。
  
  過了一會,圖裏琛果真把那把七星寶刀取來了。老康當著錫若的麵拔刀出鞘。錫若隻覺得一股森寒的刀氣撲麵而來,忍不住脫口讚了一句“好!”,竟連害怕都忘記了。
  
  老康手握刀柄舞了個刀花,隨即撫著刀身說道:“這是朕當年親征噶爾丹時,親手從他的陣中繳獲的。”說著臉上露出無限追思的神情,仿佛又沉浸在當年的那一場場血戰當中,連聲調都有些微顫抖地說道:“那時候,朕和朕的兄長裕親王都還是多麽地年輕啊!朕記得噶爾丹把幾萬騎兵集中在大紅山下,後麵有樹林掩護,前麵又有河流阻擋。他把上萬隻駱駝,縛住四腳躺在地上,駝背上加上箱子,用濕氈毯裹住,擺成長長的一個駝城。叛軍就在那箱垛中間射箭放槍,阻止我大清軍隊進攻。朕下令裕親王反擊,他就和他手下的將士們用火炮火槍對準駝城的一陣猛轟擊。漫山遍野都隻能聽見我大清的炮聲隆隆,響得震天動地!駝城被打開了缺口,我大清軍的步兵騎兵就一起衝殺過去,裕親王又派兵繞出山後夾擊,把叛軍殺得七零八落,紛紛丟了營寨逃走。而今卻連朕最親厚的手足裕親王,都舍朕而去了……”
  
  錫若默不作聲地聽著,見老康眼中漸漸地流出眼淚來,不覺吃了一驚,連忙叫了一聲“皇上!”
  
  老康猛地回過神來,舉起袖子擦了擦臉之後,鄭重其事地把那口寶刀遞到了錫若身前,深吸了口氣之後,肅然道:“朕現在把這口寶刀賞賜給你!他日噶爾丹的侄兒策旺阿拉布坦要是再敢犯我邊境,你就用這口寶刀,連同朕的百萬大清軍隊一起,把他趕回到老家去!”
  
祈福
錫若被老康的話和動作激得全身都顫動了一下,回過神來之後立刻雙手高舉七星寶刀過頂,壓抑著心頭突然湧上來的激動說道:“奴才……領旨。謝皇上恩典!”
  
  不過等到那陣激動過去了之後,錫若才突然想起來自己壓根兒就不會打仗啊!別說把策旺阿拉布坦趕回老家去了,隻怕自己進了準噶爾,能不能找著路回來都是個問題,頓時又傻了眼。
  
  老康見錫若那副傻不愣登的樣子,忍不住嗬嗬一笑道:“沒讓你去給朕衝鋒陷陣。坐鎮後方調度兵馬錢糧,也一樣是打仗!”
  
  錫若這才鬆了口氣,暗道幸好幸好,不然自己這個在小湯山行宮裏都能走丟的路癡,說不定真要丟在準噶爾回不來了。
  
  這時其他從駕的皇子們各自狩獵回來,在瞧見錫若手裏的那把寶刀時,目中都露出了驚訝之色。錫若連忙把那把刀藏在了身後拿著,卻見對麵八阿哥的眼中閃過一絲笑意,忍不住也朝他“嘿嘿”地笑了一下,轉眼卻又瞥見雍親王深沉冷厲的目光,不覺又打了一個寒戰,臉上的笑容頓時沒了。
  
  老康見錫若在短短的瞬間內表情數變,不覺失笑道:“你這變臉的功夫真是難得一見。”
  
  錫若連忙點頭哈腰地說道:“是奴才領了您的賞賜之後,高興得有些控製不住了。”老康有些責怪地瞥了他一眼,顯然對他變臉的緣由一清二楚,嚇得錫若連忙又把腦袋低了下去裝老實人。
  
  熱河行圍結束之後,老康帶著一大家子殺回紫禁城裏,隨即又任命了內大臣公策旺諾爾布、將軍額倫特、侍衛阿齊圖等率師戍青海。
  
  進了十一月,愛新覺羅家國寶級的老太太不成了。老康聽到消息的那一刻,正在乾清宮東暖閣裏召見新任禮部尚書吞珠和左都禦史蔡升元,聞言立刻二話不說,撇下兩個新晉官兒就奔了慈寧宮。錫若抱著折子正要進東暖閣,險些沒和老康撞了個滿懷,嚇得連忙往後一縮趴在了地上,一直等到老康走得不見蹤影了,才偷偷地向留守在乾清宮裏的七喜打聽是怎麽回事。
  
  沒過幾天,老康特地召集諸位皇子和大小臣工,令人代他宣讀了一封長長的詔書,大致意思如下:
  
  “我八歲登基,在位五十餘年,如今已經年近七十(其實才六十三),一直兢兢業業、相當敬業地當著這個皇帝,如今子孫眾多,天下和樂,可見本皇帝人品還是很好的!自古帝王沒有幾個長命的,所以天下書生往往以此來譏諷當皇帝的人,殊不知皇上豈是這麽好當的?天下事千頭萬緒,不勝其煩,不勝其慮也!你們這些作臣子的,想當官兒了就當,不想當了還可以回家抱孫子去,我這個皇帝可是躲都沒地方躲,閃都沒地方閃,全天下的重擔都壓在我一個人的肩上!
  
  我自幼讀書,尋求治理天下之道,一路平三藩,靖漠北,全由我一心運籌帷幄,未嚐妄殺一人,皇室內府的帑金,如果不是因為出兵打仗和賑濟災民,從不敢胡亂花費,巡狩行宮的時候,也不大肆鋪張浪費。我打小就知道應該遠離聲色犬馬,奸佞幸臣,所幸還能大致得到安謐。今春起開始覺得頭暈,但是巡幸了塞外一把之後,又覺得很健康,很HAPPY!想不到皇太後她老人家又病倒了,弄得我又開始頭暈,步履艱難。
  
  古人每次說到帝王的時候,總以為要鴻篇大論才好,卻不知道一事不謹慎,就會留下四海的憂患,一念不謹慎,就會遺下百年的禍患。我從來事無巨細,慎之又慎,而今我也是垂暮之年,立儲之事,豈能不顧念?但是天下大權,當統於一,所以我雖然垂垂老矣,卻仍舊不敢有絲毫的懈怠。大小臣工若能體諒朕的這份心思,那等我考終之後就沒什麽可擔心的了。他日遺詔的精神,就在這其中了。”
  
  老康洋洋灑灑一篇詔書下來,前麵的訴苦話倒還在其次,最後那幾句最要緊的話,底下所有跪著的人可都聽明白了:老康也覺得自己快不成了,開始籌備身後的事了!
  
  一石激起千層浪。
  
  老康最後那句“他日遺詔的精神,就在這其中了”,頓時讓表麵上平息了一段時間的奪嫡之爭又開始風風火火地拉開了序幕。這樣的反效果恐怕也是老康始料未及的。
  
  不過這些日子因為皇太後病重,老康也的確沒什麽精神去約束他這幫精力過剩的兒子,每天隻是拖著他浮腫的雙腿,一瘸一拐地去寧壽宮給皇太後請安,還一口氣免去了八旗借支的二百萬兩銀子和直隸、安徽、江蘇、浙江、湖廣、陝西、甘肅等省積年逋賦,以及江蘇、安徽漕項銀米的十分之五,來給皇太後祈福。
  
  老康下令免去八旗和各省錢糧的時候,錫若在旁邊瞅著,覺得雍親王心疼得眼淚都快滴出來了。所謂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放眼老康的整個朝廷,恐怕最清楚他們愛新覺羅家有多窮的,大概就是這個天天和算盤珠兒打交道的雍親王了。
  
  想到這裏,錫若忍不住同情地多看了雍親王一眼,結果卻招來了十四阿哥狠狠的一瞪,隻得縮縮脖子又眼觀鼻鼻觀心起來。
  
  散朝的時候,十四阿哥一把揪過錫若,壓低了聲音咬牙切齒地問道:“你又跟我四哥眉來眼去地幹什麽?”
  
  錫若歎了口氣,反手拽起十四阿哥出了宮門之後,方才說出了自己的擔心。如果老康再這麽不看存折地大方下去,那下次他跟雍親王出去賑災的時候,就隻好把自己當糧食煮進大鍋裏去了,十四阿哥自己要領兵出征,也隻能帶著一群丁零當啷的叫花子去打仗了。
  
  十四阿哥一聽問題這麽嚴重,臉色也變得凝重了起來。錫若看了這個對金錢明顯沒啥概念的大少爺一眼,忍不住又歎了一口氣。
  
  這時九阿哥這個財神爺卻帶著他的好兄弟十阿哥走了過來,一看見錫若跟十四阿哥相對著長籲短歎地,不禁好奇地問道:“你們發什麽愁呢?難道也是在為皇太後的病情犯愁?”說著也裝模作樣地歎了一口氣。
  
  錫若心知九阿哥對這跟他除了名分以外、實際上並沒多少血緣關係的皇奶奶感情有限,方才在朝堂上的時候,老康在上頭一臉愁苦的樣子,九阿哥卻在底下頻頻跟十阿哥幾個使眼色,明顯是被老康詔書最後的那幾句話弄得興奮了起來。不過他卻也不想戳破這財神爺的臉皮,尤其是在大清朝國庫空虛,這哥們兒卻富得直淌油的時候。以後說不定還得拔這鐵公雞幾根毛下來應應急呢……
  
  十四阿哥跟錫若對看了一眼,立刻瞧出了錫若眼底的那點意思,果真順勢朝九阿哥說道:“是啊,九哥。一想到皇太後跟皇阿瑪都聖體違和,就讓人高興不起來啊。”卻不著痕跡地把他和錫若剛才討論的話題帶開了。
  
  九阿哥使勁地看了十四阿哥兩眼,似乎想從他那愁眉不展的臉上看出什麽端倪來,最後卻反在十四阿哥那亮得似乎能刺出劍芒來的目光注視下敗退了下來,不覺暗自驚心。這時八阿哥胤禩又從一群朝臣的簇擁當中走了出來,一見到這邊的情形,卻破天荒地不再回避錫若,反倒直走了過來。
  
  錫若看著胤禩一直走到十四阿哥身前方才停下,又見他一臉肅然地說道:“十四弟,如今皇阿瑪和皇太後身體都欠安,我們兄弟更加應該齊心協力,為皇阿瑪分憂,為朝廷出力才是。”
  
  十四阿哥看了八阿哥一眼,躬身答道:“八哥教訓得是。十四弟一定謹記你的教導,在兵部盡心竭力地辦差。”八阿哥露出滿意的笑容拂了拂他朝服上微微泛起的一層褶子,溫言道:“所謂‘兄弟同心,其利斷金’,隻要我們兄弟一家人不說出兩家話來,那就沒有什麽對付不過去的。”
  
  十四阿哥又露出喜氣洋洋的神色說道:“八哥說得對!”
  
  錫若看著他們明明都激動得快要壓抑不住地跑去搶那個位子,卻還在這裏假惺惺來假惺惺去地套詞兒,心裏不覺卻有些憋氣,就粗聲粗氣地說道:“幾位爺慢聊。奴才想起理藩院裏還有點事情要辦,先告退了。”說罷轉身就走。
  
  八阿哥和十四阿哥都是微微一愣,隨後忍不住互相看了一眼,卻又都有些不自然地移開了視線。錫若背對著他們走出去十幾步以後,方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這時十四阿哥又從後麵趕了上來,一伸手扳住了他的肩膀說道:“我沒什麽事,也跟你一道去。”
  
  錫若先是肩膀僵硬了一下,隨即便轉回身來看著十四阿哥說道:“好。我們一道去。”
  
  九阿哥卻在他們身後笑道:“你們兩個還真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如今到哪兒都一道去。”
  
  錫若轉回身笑道:“奴才倒是想跟九爺多親近親近,可就是怕了九爺手裏的那把剪子。”
  
  八阿哥聽得一陣莫名其妙,連忙朝身邊的九阿哥問道:“什麽剪子?”
  
  胤禟抬手指著已經拉上十四阿哥一溜煙跑遠的錫若,又氣又恨地笑道:“鉸他舌頭的剪子!”
  
姻緣

  這天又是錫若回明珠府的日子。他老遠就看見永福在門口探頭探腦地張望,立刻策馬幾步來到他的身前,勒住韁繩之後朝他問道:“看什麽呢?”
  
  不想永福一看見錫若,卻顯而易見地嚇了一大跳,竟又“哧溜”一聲縮回門洞裏去了。錫若微一挑眉,喝道:“站住!”永福果真又垂頭喪氣地轉了回來,在錫若的馬下給他打了一個千說道:“請小叔叔安。”
  
  錫若端坐在馬上,覷著永福躲躲閃閃的目光,問道:“你怎麽一看見我就跑?”
  
  永福囁喏了半天,最後垂頭喪氣地說道:“我正想偷著出門,想不到被小叔叔看見了。”
  
  錫若看著這個很快就要滿十五歲、已經出落成一副小大人模樣兒的侄子,有些好笑地說道:“出門就出門,跟你額娘稟告一聲就是了。幹嗎一副見不得人的樣子?”
  
  永福攢著眉頭說道:“我要去見……一個人。怕我額娘不答應。”
  
  錫若這回倒真的聽住了,見永福露出一副不勝煩惱的樣子,便跳下馬背,又伸手攬住了他的肩膀問道:“有什麽大不了的事兒?讓你的臉皺得跟個苦瓜似的。跟小叔叔說說。”
  
  永福反手攀住錫若的肩膀,一臉哀求地說道:“小叔叔,我把這事兒告訴你,你可不要再告訴別人。不然……不然他們都會罵我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錫若笑著點點頭,又被永福一把拽到了院子裏的天井底下,這才聽永福忸忸怩怩地說起他跟九貝子家的瓔珞格格好上了。錫若聽得又好氣又好笑,忍不住伸手拍了永福的後腦勺一記,斥道:“早戀!”
  
  永福摸著被拍疼的後腦勺,卻反駁道:“我都快十五了,小瓔子今年也十三了,哪裏早?有些人家的女孩兒都出嫁了!”
  
  錫若愣了一下,這才想起古人的婚嫁觀念與現代人不同,像用永福這樣初中生年紀的小男孩,當了人家的老爹都不稀奇。當年十四阿哥不就是在他十五歲的時候得了第一個兒子弘春嗎?錫若隻得苦笑著搖了搖頭,又朝永福問道:“你們什麽時候好上的?”
  
  永福卻又變得害羞了起來,用腳尖蹭著地縫說道:“一直都很好。”
  
  錫若目光一閃,又不動聲色地問道:“你真就這麽喜歡她?”
  
  永福用力地點了點頭,卻又揪起旁邊一根已經幹枯的藤蔓,苦惱地說道:“可我現在什麽都不是,她卻是九貝子家的三格格。我怕自己……配不上她。”
  
  錫若仔細地端詳了永福兩眼,問道:“那如果她以後要倒黴,甚至連格格都做不了了,你怎麽辦?”
  
  永福先是愣了一下,有些迷惑地看了錫若一眼之後,又語氣堅決地說道:“那我也喜歡她!”
  
  錫若笑了一聲,重重地一拍永福的肩膀說道:“那好!等你的守孝期過了,我去替你討了這個媳婦兒來!”
  
  永福怔了一下,隨即露出歡喜不盡的神情來,卻又有些遲疑地問道:“他阿瑪九貝子要是嫌棄我,可如何是好呢?”說著又急了起來,拉著錫若的手使勁搖晃道:“小叔叔小叔叔,永福求求您了,您就薦了我到宮裏當侍衛去吧。我一定好好伺候皇上,給自己掙出一份兒前程來,不給納蘭家丟臉!”
  
  錫若笑著刮了一下永福的鼻子,逗他道:“當侍衛有什麽好玩兒的?起早貪黑,皇上一叫就得出去擎天保駕,你敢嗎?”
  
  永福一挺身子道:“我也是納蘭家的男人,有什麽不敢的!”
  
  錫若忍不住又哈哈大笑道:“你才多大,就是男人了?”永福被他說得臊紅了臉,更加發狠地搖起他的胳膊來。
  
  錫若被永福搖得一陣頭暈眼花,連忙按住這個自己家的小祖宗說道:“得得得,等你再大點,我就向皇上薦了你去。你如今還太小,我想你多讀兩年書,多過兩年快活日子呢。別再跟我當年一樣,在皇宮裏混得那麽辛苦。”
  
  永福停下搖晃錫若的動作,看著他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又一拍腦袋說道:“壞了!跟小瓔子約的時候要過了!”說著又偷瞟了一眼錫若的臉色,似乎在等候他的指示。錫若又笑著拍了他的後腦勺一記,說道:“去吧!就是別回來得太晚,回頭你額娘該惦記著了。”
  
  永福連忙“哎”地答應了一聲,一甩辮子撒歡兒地就跑了出去。錫若終究是不放心讓他一個人在外頭瞎跑,連忙又吩咐年八喜跟了上去,心裏卻暗想道,我雖然還沒有孩子,卻真有了當父親的心情了。他想起九阿哥硬塞給自己的那隻鐲子,不禁暗笑道,這可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了!將來好歹也要讓永福賺財神九一份兒嫁妝!給少了還不行!
  
  錫若越想越開心。等到了第二天上朝的時候,九阿哥胤禟老遠一看見他,情不自禁地就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實在按捺不住就走到他身前問道:“你又在算計爺什麽?”
  
  錫若看著九阿哥嘿嘿一笑,從懷裏摸出一個鐲子來問道:“你給我這玩意兒時說過的話,還算數不算數?”
  
  九阿哥看著錫若的笑容,硬生生地打了一個寒戰,可是對他這大清朝的皇阿哥和頭號財神爺來說,說出去的話便是那潑出去的水,實在是覆水難收啊!不由得有些後悔自己當初一時偷懶,就留下這麽大一禍害,隻得硬撐著點了點頭道:“爺說過的話,自然是算數的。”
  
  錫若滿意地拍了拍九阿哥的肩膀,徑自繞過他進乾清宮去了,留下胤禟自己在原地,雞皮疙瘩抖落了一地。
  
  十阿哥見到胤禟這副罕見的模樣,不由好奇地問道:“九哥,你們又在打什麽啞謎?好端端的,你送一隻鐲子給他幹什麽?莫非你們……”說罷一臉狐疑地看著他往常敬重僅次於八哥的九哥。
  
  九阿哥聽了十阿哥的話,差點沒一個趔趄,在乾清宮門檻上把自己的門牙給磕斷了。不想十阿哥見狀卻越發起了疑心,他見往常伶牙俐齒的胤禟居然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便用改一副痛心疾首兼悲天憫人的模樣看著九阿哥,那表情分明是在說“九哥你怎麽能這樣?這怎麽對得起愛新覺羅家的列祖列宗……”
  
  胤禟連忙一把拉住十阿哥,賭咒發誓地說道事情決不是他想的那樣。胤礻我將信將疑地看了他一眼,邁進門檻的時候還是嘀咕了一句,“知人知麵不知心哪……”讓胤禟連衝進乾清宮裏打人的心情都有了。
  
  接下來的幾天,錫若本來想探探九阿哥對永福和他家三格格婚事的口風,不想胤禟躲他躲得比以前某個時期還厲害,偶爾碰上了,也是用一副跟他有深仇大恨的表情看著他,不禁有些詫異地暗想道,難道財神爺未卜先知,猜到自己要替永福痛宰他一筆嫁妝?
  
  隨後的日子裏,永福依舊得空就纏著錫若要進宮去當侍衛,可是錫若卻有自己的考慮。眼下九王奪嫡越來越凶險,老康身前這塊是非之地,他都已經在提著腦袋玩命了,說什麽也不能把等於自己半個兒子的永福給投進去。萬一永福將來折在了這裏頭,他可真是無顏麵對納蘭家的一家老小了。
  
  十二月的時候,愛新覺羅家國寶級的老太太終於還是崩掉了。老康對這位並非自己親娘的老太太還真是孝順,皇太後喪事期間不但移居別宮,還割掉了一段滿人最重視的發辮來寄托哀思。
  
  錫若隨著老康還居乾清宮的那天,陰沉灰暗了很久的天空,終於降下一場鵝毛大雪來,似乎要為康熙五十六年這一年的哀傷,來覆上一隻潔白的大手。
  
  錫若伸出手接住一片外麵飄落進來的雪花,轉過頭對仍舊有些怔忡的老康說道:“皇上,下雪了呢。瑞雪兆豐年,是個好兆頭!”
  
  老康回過神來看了錫若一眼,居然也伸手到簷子外邊接了一片雪,喃喃自語道:“是啊,豐年……”
  
山雨欲來風滿樓
康熙五十七年正月,因為皇太後的喪期還未過百日,所以宮內各處一律不許張燈結彩,看起來沒有多少節日的氣氛,反倒處處透著冷清,以往熱鬧非凡的乾清宮家宴也取消了。
  
  錫若見老康的精力越發不濟,又日日愁眉緊縮,不由得有些懸心,就變著法兒地逗他開心,又嫌這宮裏頭太過淒冷,實在不利於老人家的身心健康,便說動老康又去了一趟小湯山行宮泡溫泉。
  
  不知道是不是小湯山水土真的不錯,老康泡完溫泉回來,整個人都顯得精神煥發了不少,也不再一味地沉浸在從去年年底起就開始的低沉情緒裏了,一高興還賞賜了防邊將士軍衣二萬襲,讓他們也跟著沾了一把小湯山溫暖泉水的光。
  
  隻是老康這頭剛發完軍衣,那頭策淩敦多布就侵入了西藏。老康接到拉藏乞師的請求之後,立刻命令駐防西寧、青海的西安滿洲兵、西寧綠營兵、督標兵及土司兵組成救援西藏的大軍,由西安將軍印務總督額倫特、侍衛色楞及內大臣策旺諾爾布等人統領出征,即刻趕往拉藏馳援。
  
  錫若看老康一接到軍報,好不容易舒展開來的眉頭又開始皺了起來,忍不住在心裏歎了口氣,暗道老康去年年底的那封長詔書,也真不全是發牢騷。在他看來,大清的這把龍椅還真是不好坐,隻要屁股一挨上去,簡直就跟坐了一口底下燒著旺火的熱灶差不多,就沒有一刻消停的時候,偏偏十四阿哥他們還打破頭地都要坐上去。果然自己跟古人有代溝啊!
  
  錫若心裏頭的感慨還沒發完,就又有一個不怕死的送到老康槍口上來了。
  
  這天老康正在他的漢白玉溫泉池裏閉目養神,隨手又抽起了一封剛剛送過來不久的奏章看,結果剛看了兩眼,就“嘩啦”一聲從池子裏站了起來。錫若趕緊“非禮勿視”,伸出手掌擋在了眼前,耳旁卻聽見老康龍顏大怒地叫道:“把翰林院檢討硃天保給朕傳到行宮來!”
  
  錫若從指縫裏瞅著老康穿好了衣服,這才放下手掌小心翼翼地問道:“皇上怎麽發這麽大的火兒?”因為老康剛才看的奏折是其他人送進來的,所以連他也不知道裏麵是什麽內容,故而有此一問。
  
  老康氣得把硃天保的奏折緊緊地揉成了一團,咬牙切齒地說道:“他要朕複立胤礽為太子!”
  
  錫若心道,原來是王掞老師傅的同道中人,也難怪老康如此生氣了。去年王掞和禦史陳嘉猷等八人在老康麵前重提建儲的事時都吃了排頭,王掞還險些被他的政敵置之死地,要不是老康救了他一命,隻怕這老爺子晚節不保,要在仕途晚年要落得個抄家問斬的悲慘境地收場。如今這硃大翰林偏又在這會兒來觸老康的黴頭,也真是書生意氣,唉!
  
  沒過多久,那位硃翰林就哆哆嗦嗦地出現在行宮裏。老康正一肚皮邪火沒處發作,一看見他就厲聲喝問道:“你明知朕不再立太子的旨意,為何還違旨上奏?你說二阿哥仁孝,又是從哪裏聽來的?”
  
  那個倒黴的翰林嚇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嘴唇顫抖了一陣之後,居然還答道:“奴才是從奴才的父親那裏聽來的。”
  
  錫若默了默神,依稀記得這位翰林的父親是兵部侍郎硃都納,自己還曾經聽十四阿哥提起過,不覺暗想道硃都納是真的知道這事,還是被他這書呆兒子拖下水的呢?
  
  這時老康卻益發動了真怒,穿著一身明黃色的常服在硃翰林麵前來來回回地走動,一邊喝斥道:“你父親居官的時候,二阿哥還沒有患瘋病,學問弓馬也都還算是好的,等到他後來患了瘋症,這才舉止乖張了起來,還經常口出狂悖之語,這些你可知道?你又說什麽‘二阿哥聖而益聖,賢而益賢’,我就問你,你是從哪裏知道這些話的?!”
  
  硃天保見老康動了真怒,這才預感到大難臨頭,又趴伏在地上抖抖顫顫地說是他父親從別人那裏聽來的。老康幾步走上前去,似乎很想踢上他一腳地怒問道:“別人是誰?!”偏那硃天保又答不上來。
  
  錫若在一旁屏息靜氣地聽著,心裏估摸著這呆翰林今天要壞事,正想著怎麽轉圜一下的時候,硃天保卻猛地從地上抬起頭來,像是豁出去了一般挺直了身子,口齒也變得伶俐了起來,朗朗說道:“二阿哥雖以疾廢,然其過失良由習於驕抗,左右小人誘導之故。若遣碩儒名臣為之羽翼,左右佞幸盡皆罷斥,則潛德日彰,猶可複問安侍膳之歡。建儲之事關乎國運,奴才懇請皇上三思,否則天家骨肉之禍,有不可勝言者啊,皇上!”
  
  錫若見老康氣得臉頰都在抽搐,深知硃天保最後的那句話,又重重地刺激了老康那根最敏感的神經,連忙走到老康的身後說道:“皇上請息怒。您的龍體要緊,奴才看不如讓硃大人先跪安,您……”
  
  老康猛地一揮手,製止了錫若後麵的求情話,自己卻以一種隱含著莫大壓力的口吻,朝硃天保說道:“朕就是因為你呈奏的是關乎國運的大事,所以怕有人遺漏了你的什麽言辭,這才親自把你叫了過來詢問。你一個無知稚子,不過問你幾句話就答不上來,那奏折斷不可能是你一個人的主意。朕問你,還有誰是你的同謀?!”
  
  硃天保慘然一笑道:“皇上聖明,奴才的父親與女婿戴保,都是奴才的同謀,也都跟奴才一樣,盼著皇上早立儲君,以安民意。”
  
  “民意?”老康冷笑了一聲說道,“隻怕是遂了某些人的意吧!”說著又有意無意地看了錫若一眼。
  
  錫若見老康的眼風掃向自己,連忙躬身退後了兩步,心裏知道這時候誰說話誰倒黴,果然下一刻便聽見老康說道:“來人,把硃天保押出去,連同他的父親硃都納和女婿戴保,一道交刑部議罪。其他人還有牽連在裏麵的,一並鎖拿問罪!”
  
  錫若聽得倒吸了一口涼氣。老康平常在其他的事上都還算寬厚,唯獨在這個立儲的問題上,已經幾次展示出了他作為一個古代帝王最殘忍的那麵。錫若隻覺得脊背上一陣陣發寒,眼睜睜地看著硃天保麵如死灰地被拖了出去。溫泉池附近立刻變得落針可聞。
  
  老康卻麵色如常地走到錫若身前,若無其事地說道:“朕方才還在折子看到,碣石鎮總兵陳昂又奏請洋船入港,先行查取大砲,方許進口貿易。你現在還兼著理藩院的差使,說說怎麽辦合適?”
  
  錫若連忙定了定神,回答道:“如今海上航行風險頗大,洋商的大炮主要是防禦海寇用的,若要強行拆除,隻怕他們不會答應。兵部先前訂購的火銃還要靠他們涉洋運來,隻要他們不恃炮生事,倒不妨隨他們去。”
  
  老康點點頭說道:“就依你的意思辦吧。”說著又舉步往溫泉池的方向走。錫若在他身後遲疑了一下,見老康又回頭找自己,連忙快步跟了上去。
  
  沒過多久,老康終究還是斬了硃天保和他的女婿戴保,又株連到了硃天保的父親和許多家人分別被監禁奪職。老康似乎是以此舉來向世人昭示他不再立儲的決心,也算是給他那群為了大位上躥下跳的兒子們一個警告,一時間倒讓原本顯得喧囂不堪的朝廷安靜了不少。不過錫若卻本能地感覺到在看似平靜的表象下麵,底下的那幾股暗流都已經蓄勢待發,專等著一件什麽大的事情來觸動最後的爭奪。
  
  康熙五十七年五月,額倫特奏拉藏汗被陷身亡,二子被殺,達賴、班禪均被拘。
  
  錫若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原本正在教弘曆使用指南針的他立刻站直了身子,目光下意識地看向了此刻正站在老康身邊的十四阿哥。恰巧胤禎的目光也在這時候朝他掃了過來。兩個人的目光一觸,都在對方眼中讀出了一抹隱藏的激動之意。
  
  西北的那一場大仗,終於要來了!
  
重圍
隨同老額的折子遞過來的,還有他一封給錫若的親筆信,裏麵詳細述說了策淩敦多布破布達拉城,戕拉藏汗,執其子蘇爾咱和色布騰,隨即占據了拉藏的事情。
  
  錫若看到老額在信上說,準噶爾軍隊遠路衝雪而來,士卒凍餒,駝馬倒斃,除病死陣亡以外,其所剩幾千人,“不過暮夜襲營,偷盜馬匹而已”,心裏隱隱覺得有些不安。
  
  他記得老額以前就跟他抱怨過,說跟自己一道駐防西寧的侍衛色楞搶功心切,平日就沒怎麽把自己這個總督放在眼裏,所以這次出兵,老額跟色楞也是兵分兩路:侍衛色楞與侍讀學士查禮渾率領兩千五百人,朝拜圖嶺方向出發,奔木魯烏蘇;總督額倫特和內大臣策旺諾爾布率領四千五百人,朝庫庫賽嶺方向出發,然後準備在木魯烏蘇會合。此外四川提督康泰也奉命,與老額相約而行,率領自己所屬一千人經打箭爐,奔察木多。
  
  錫若掐指一算,清軍總共不過八千人的兵馬,居然分出了三路來,而敵人的確切數目,老額到現在都還語焉不詳,隻是憑感覺地估了個幾千人,不由得為他和剩下的那兩路清軍捏了一把冷汗。
  
  十四阿哥在錫若聽錫若說了他的擔憂之後,也不由得皺起了眉頭。可是古代的通訊設施實在落後,現在老額他們又已經深入到拉藏,就算這會兒再去信提醒他要小心,隻怕也是馬後炮。再說老額這樣的沙場老將,也未必真會將這樣的提醒聽進耳朵裏去。
  
  錫若和十四阿哥商量了一陣以後,隻好死馬當成活馬醫地給老額去了一封信。不想他們的信剛發出去沒多久,老康就接到了老額跟色楞兩路清軍都陷入到策淩敦多布精心設計的包圍圈裏的急報。
  
  軍報中稱:策淩敦多布將準噶爾和藏軍數萬人分成兩股,一股包圍了額倫特和色楞;另一股,由都噶爾和托布齊宰桑率領,切斷了清軍的歸路。總督額倫特遠征時,沿途未設兵站,留守木魯烏蘇的副都統宗查布的少數軍隊無力往援,內大臣策旺諾爾布所領一千多人,又早已被都噶爾和托布齊宰桑的軍隊所擋住,不敢向前解圍。而駐守青海柴達木西北的侍衛阿齊圖,率領所部一千多人曾試圖進藏往援,最終也愛莫能助。
  
  總督額倫特已經命令全軍,在被包圍的營盤周圍壘起了石頭牆,以抵擋準噶爾和藏軍的進攻,等待友軍增援。策淩敦多布卻圍而不攻,隻等清軍糧盡水竭,自行餓死。四川提督康泰,經打箭爐進入藏地,但未能與額倫特會師,在拉西附近就被黑帽喇嘛誘殺。他所率領的部隊傷亡慘重,僅剩五百餘人多人也被準噶爾軍隊截獲,生還的希望渺茫。
  
  老康讀著讀著,猛地將那封六百裏加急遞送過來的軍報拍在了身前的案桌上。底下一幫皇子臣工鴉雀無聲,心裏卻都明白,經過了翻山越嶺、長途跋涉而疲憊不堪的清軍幾千人,想衝出準噶爾軍隊數萬人的重圍,加上對手還是那個身經百戰、狡猾多端的策淩敦多布,基本上已經沒有生還的希望了。
  
  老康的明黃禦靴在煙波致爽殿的金磚地麵上踏出了沉重的足音,一聲聲仿佛敲打在了所有人的心上。那些先前還無比熱衷於奪嫡爭位的皇子們似乎突然明白了過來:不解決西北這個大問題,他們將來無論誰坐上了對麵的那把龍椅,都會不得安寧。
  
  在這樣一片近乎於凝滯的氣氛當中,老康終於停下了腳步,卻朝內閣大臣馬齊問道:“內閣大臣們已經議了半天了,說說你們的意見。”
  
  “嗻。”馬齊應聲出列,低垂著那顆花白色的頭顱語氣沉重地說道,“臣等議過之後認為,藏地遠且險,不宜於用兵;青海諸台吉對於用兵之事,也始終不曾響應。臣等以為,出兵藏地之事,以後不宜再行……”
  
  老康有些煩躁地打斷了馬齊的話,又朝十四阿哥問道:“胤禎,你也認為以後不宜再對藏地用兵了嗎?”
  
  十四阿哥在幾位年長皇子的身後出列,卻朗聲道:“兒臣以為,如果策淩敦多布長期占據拉藏,將使準噶爾的勢力更加強盛,並且會利用藏兵繼續與朝廷對抗,導致青海、雲南等邊境地區不得安寧。”
  
  老康讚賞地看了十四阿哥一眼,走回龍椅上坐下之後點頭道:“你說下去。”
  
  十四阿哥應了一聲“嗻”,又侃侃而談道:“此次額倫特和色楞被圍的關鍵在於:一是沒有摸清楚敵人的虛實就貿然進兵;二是主帥與副帥失和,過早地分兵兩路,後又輕敵冒進,這才中了策淩敦多布的埋伏。兒臣以為他日若改派其他良將出征,繼續走兩路進藏,但是由大將軍統一指揮;同時調兵加強巴爾庫爾和阿爾泰的兵力,與進藏大軍遙相配合,攻打準噶爾汗國的邊境,必使策旺阿拉布坦首尾不能相顧,無暇增援策淩敦多布,從而各個擊破之!”
  
  這原是十四阿哥和錫若私底下來回推演討論過無數次的事情,因此他此時說來顯得胸有成竹,條理分明,連老康都不禁聽得兩眼放光,一拍座椅道:“說得好!”
  
  老康的這一聲叫好,讓台階下的眾多皇子都是微微一怔,不約而同地看向了十四阿哥,唯獨八阿哥胤禩的眼睛是看向了錫若,目光裏卻隱有嘉許之意。
  
  錫若朝胤禩微微一笑,自己卻絲毫也高興不起來。他從老康那種滿意的神情裏就可以看出,十四阿哥的這一番呈奏,多半已經為自己掙來了老康的“聖心”。如果辮子戲裏沒有瞎編的話,那十四阿哥被封“撫遠大將軍王”,領兵出征西北,應該就在這一年!
  
  想到這裏,錫若自己的精神也不覺一振。這是十四阿哥奠定他政治聲望最重要的一步,可是相對來說,卻也是隱藏著巨大凶險的一個機會。曆史上的皇十四子最終未能繼承大統,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在康熙駕崩的時候滯留在了西北,未能及時返京參與大位的爭奪,也讓此後雍正的繼位,蒙上了重重的疑雲。那麽這個被自己攪合進來的時空,真實的情況又會是怎樣的呢?
  
  散朝以後,錫若自己還在瞎琢磨剛才的念頭。十四阿哥則剛一出煙波致爽殿的大門,就被八阿哥他們找了去。錫若自己一個人牽了馬出來,沿著行宮外圍慢慢地溜達,冷不防卻聽見後頭傳來一句,“那匹黑馬呢?”
  
  錫若一聽見這個聲音,連忙從馬背上翻滾了下來,就地給後頭那人請安道:“四爺吉祥!”他抬眼看了看雍親王正盯著自己那匹新坐騎的眼神,心裏一哆嗦連忙訕笑著說道:“那匹黑馬……那個拉肚子,我讓它在家歇歇,嘿嘿……”
  
  雍親王的目光從馬身上移到人身上,直看得錫若從頭到腳都在發毛,隻能死撐著擺出一副“我沒撒謊,你看我鼻子都沒變長”的表情。
  
  雍親王瞟了錫若一眼,終於開恩地沒有再追問下去。錫若牽著馬低著頭站住他麵前,卻半晌聽不見這位主兒的動靜,心裏正納悶的時候,方才聽見雍親王問道:“十四弟想領兵去西北打仗吧?”
  
  錫若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又抬眼去看雍親王的表情,見他正目光如刀地看著自己,小心肝情不自禁地又抖了一下,吞了口口水說道:“十四爺……一直都很關心西北的戰事。他是不是想自己去,奴才倒不是很清楚……”
  
  雍親王淩厲地掃視了錫若一眼,冷聲道:“這麽吞吞吐吐地幹什麽?難道你以為我會阻止他去西北領兵?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這點道理本王還是懂的!”
  
  錫若連忙低垂了腦袋說是,心裏想的卻是,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這話固然說得冠冕堂皇。隻是我卻不知道你這個同胞弟弟,對你來說究竟是親還是仇,當然不能隨便告訴你了……
  
  雍親王仿佛看出了錫若心中所想,卻有些無奈地牽了牽嘴角,末了又把話題轉回了馬身上,瞅著錫若牽著的那匹黃鬃馬說道:“你先前那匹棗紅馬,早幾年我找人配了種,生下來的也都是良駒。回頭再上我府裏牽一匹回去吧。”說著又瞪了錫若一眼說道,“省得老覺得本王占了你的便宜!”
  
  錫若連忙打了個哈哈說不敢。雍親王又抬眼望了一下煙波致爽殿的方向,忽然重重地歎了一口氣說道:“十四弟真要領兵出征,我額娘還不知要擔心成什麽樣兒呢。”
  
  錫若一時間有些摸不著頭腦。這雍親王到底是想讓十四阿哥去出征,還是不想讓他去?
  
  雍親王見錫若一臉迷糊的表情,忽然策馬走近他,然後在他回過神來之前,輕輕地用馬鞭敲了一下他的頭頂說道:“別發呆了。大學士李光地剛剛過世,皇上跟前離不了你。你也別總在外頭閑逛了,多替他老人家分分憂是正經。”
  
  錫若回過神來連忙應了聲是,見雍親王再沒有別的指示,就趕緊騎上坐騎溜回老康身邊去了。
  

一個多月以後,進藏清軍全軍覆沒的消息終於傳來。前線清軍在吃完了所有糧食和牲畜之後,最終都成了準噶爾軍和藏軍的刀下亡魂。西安將軍額倫特督兵奮戰,身受重創之後仍拚力死戰,直至矢盡糧絕,還持刀殺入敵陣,最後力盡而亡,因此雖然他兵敗喪師,老康卻仍舊下旨嘉獎。
  
  錫若在聽到老額戰死的消息時,在兵部很是發了一陣呆,最後還是十四阿哥硬把他扯了起來,又拉著他一道騎馬去豐台看火槍營的訓練成果。錫若知道十四意在轉移自己對老額戰死的注意力,心裏雖然感激,卻終究提不起精神來,所以來到豐台大營的時候,整個人還是蔫答答的,倒讓跑出來歡迎他們的火槍營管帶高琳和恒吉很是詫異。
  
  高琳和恒吉往常見到這位十六額附爺的時候,總覺得他不笑的時候也仿佛帶著三分笑意,站在威武剛健的十四阿哥身邊,倒是很能中和一下那位爺身上逼人的銳氣,背地裏都說這位額附爺的相貌神情,肅靜下來的時候,扮得戲裏的觀音大士,還戲說十四爺就是那觀音旁邊的怒目金剛,隻是打死也不敢當著他們的麵說出來。不過他們今天難得見這位額附爺一臉嚴肅的神氣,倒是比平常見慣了其莊容的十四爺更教人緊張,不由得暗自揣測是不是額附爺交代下來的差事哪裏辦砸了,無意識地便多添了幾分小心回話。
  
  十四阿哥看得好笑,便捅了捅錫若的後背。錫若莫名其妙地轉頭看了他一眼,然後在胤禎的示意下,才發現兩個管帶並幾個洋教頭都是一副大氣也不敢出的模樣,便咂了咂嘴說道:“十四爺今天心情不好,與你們無關。不用太過拘謹。”
  
  隻聽見“啪”的一聲。錫若摸著瞬間起了一個大包的後腦勺,眼角卻瞥見幾個管帶和教頭都是一臉的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十四阿哥卻是一副氣憤裏帶著無奈的樣子,這才明白自己會錯了意,又表錯了情,隻得有些尷尬地笑了兩聲,又故意咳嗽了兩聲端回了架子,順帶找回了一點麵子,這才朝領頭的管帶高琳問道:“如今一千把西洋火銃都已經交貨,弟兄們使著可還順手?”
  
  高琳見錫若問起正事,連忙收斂起了笑意,躬身答道:“回額附爺的話,托您老的福,弟兄們都說武器很趁手,就是對拚刺刀還不太習慣,說不如原來的大刀片兒好使!” 說著又瞟了十四阿哥一眼,接著說道:“弟兄們都說盼著跟二位爺一道出征去大顯身手,也好在戰場上給祖宗掙些臉麵,給自己掙上一份兒功業呢!”
  
  錫若和十四阿哥交換了一個眼神,最後還是錫若打了個哈哈說道:“放心吧,隻要好好操練,還怕沒有光宗耀祖,建功立業的機會?隻要你們本事過硬,十四爺他日要是領兵,自然不會忘記帶上你們!”
  
  高琳等人聞言,立刻露出一副躍躍欲試的神氣來。錫若又看他們領兵操練了一回,還表演了馬上放槍和拚刺刀等新技巧,可惜他終究因為心緒不佳,看了一會便又呆怔了起來,等到高琳和恒吉跑過來問他意見的時候,還在看著方才被刺刀紮壞的人形草靶發呆。
  
  十四阿哥見狀便在桌子底下踢了錫若一腳,這才把他給踢醒了。錫若見操場上一千多名官兵都好奇地看著自己,心裏暗道丟臉。隻是他一看到這些身著大清軍服的人,忍不住又想起了那個喝醉酒會扭起秧歌來的老額,心裏難免覺得一陣酸痛,便抹了一把臉站起來說道:“今天弟兄們的酒錢跟賞銀我包了!大家務必要練出真本事來,他日在戰場上才能好好保護自己的性命!”
  
  操場上先是響起了一陣歡呼,隨後又變得靜默了下來。十四阿哥從旁邊走過來,拍了拍錫若的肩膀說道:“走吧。還有不少事兒要辦呢。”錫若點點頭,跟著十四阿哥走了幾步之後,卻突然聽見身後傳來一陣震耳欲聾的呼聲:
  
  “火槍營!火槍營!火槍營!”
  
  錫若隻覺得心裏一陣滾燙,連忙加快腳步離開了練兵場。一直到翻身騎上馬背,先前一直沉默著的十四阿哥才突然說道:“我先前說你不會帶兵,是小看你了。”
  
  錫若卻搖頭道:“我現在卻有些後悔組建了這支部隊。”
  
  十四阿哥一邊讓馬緩步小跑著,一邊回過頭問道:“為什麽?”
  
  錫若卻避開了十四阿哥的目光,轉頭看向旁邊說道:“他們都是些不錯的人。”
  
  十四阿哥一聽這話,卻立刻勒住了馬韁繩,隨即猛地伸手挽住了錫若的馬韁,逼得他停下來正對自己的眼睛之後,方才一字一句地說道:“戰場上沒有人,隻有兵和將!”
  
  錫若聽得哆嗦了一下,下一刻就一言不發地從十四阿哥手裏搶回了自己的韁繩,又抽了馬一鞭子,自顧自地往京城的方向疾馳而去。十四阿哥策馬追上他,迎著狂風大吼道:“將來我要是上了戰場,也一樣是將!”
  
  錫若隻當作是沒聽見,發狠地抽了坐騎好幾鞭子之後,終於漸漸將十四阿哥落在了後麵。
  
  康熙五十七年十月丙辰,康熙帝命皇十四子貝子胤禎為撫遠大將軍,視師青海,並由固山貝子超授王爵,“用正黃旗之纛,照依王纛式樣”,隨即詔四川巡撫年羹堯,軍興以來,辦事明敏,著即升為四川總督,後又命皇七子胤祐、皇十子胤礻我、皇十二子胤祹分理正黃、正白、正藍滿、蒙、漢三旗事務。
  
  幾乎從十四阿哥接到老康封他為大將軍的詔書那一刻開始,他的身邊就被各式各樣的人圍滿了:有恭喜的,道賀的,拉關係的,還有裝模作樣出計獻策,甚至是毛遂自薦要跟了他去西北的。
  
  錫若見到這副景象,心裏卻是五味雜陳。一方麵他固然為十四阿哥終於得到了能夠一展抱負的機會感到高興,另一方麵卻絲毫也不敢對這項看似風光無限的殊榮背後,隱藏著的那些凶險甚至是殺機掉以輕心。他知道胤禎已經下定決心要放手一搏,甚至不惜以自己的身家性命作為賭注,也要替自己在奪嫡的天平上加重砝碼,可是他的那個結局……
  
  皇十四子率師出發的日子定在了十二月。在那之前的兩個月裏,十四阿哥忙於作出發前的各種準備,而錫若卻被老康召去了暢春園伴駕。直到大軍出發前的兩天,十四阿哥才托人遞了一個信兒進暢春園,要錫若今天無論如何也得出來一趟。
  
  錫若接到十四阿哥的口信之後,立刻向老康告了一個假。正在讀折子的老康看了他兩眼,揮揮手說道:“你去吧。今晚歇在園子外麵也無妨。”
  
  錫若多少有些感激涕零地朝老康叩了一個頭,爬起來之後立刻牽出自己的新棗紅馬,隻帶了年八喜就朝他跟十四阿哥以前常去玩耍的那個湖邊飛馳而去。
  
  一到那,錫若老遠就在湖邊看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身邊卻沒有跟著什麽人。錫若連忙讓年八喜停在原地,自己又加快了馬速朝那個身影馳去。
  
  胤禎見錫若氣喘籲籲地翻身下馬,連忙朝他走了過來,嘴裏卻埋怨道:“又沒要你趕來投胎,跑這麽快做什麽?”
  
  錫若笑嗬嗬地說道:“怕來晚了,趕不上給大將軍送行。”
  
  胤禎臉色一沉,問道:“難道後天我出師的時候,你敢不去送行?”
  
  錫若將馬鞭丟在地上,自己卻伸手攤腳躺在了枯黃的草地上說道:“去去去,怎麽能不去?皇上不是讓諸王、貝勒、貝子、公等並二品以上大臣俱送至列兵處嗎?”
  
  胤禎聽得臉色益發難看,踢了草地上的錫若一腳問道:“這麽說皇上不要你去,你就不去了?”
  
  錫若在草地上打了個滾,避開了胤禎的那一腳,方才枕著頭一臉認真地問道:“我去請皇上旨,讓他派我跟你一道出師如何?”
  
  胤禎眼裏先是閃過一絲欣喜之色,隨後卻又搖頭道:“不好。你我不能都去。要是都去了,京裏的事情就無人照應了。”
  
  錫若聞言不禁皺眉道:“不是還有八爺他們嗎?再說皇上也在呢。”胤禎在他旁邊坐下,又撿起一塊石子打了個水漂之後,方才說道:“我皇阿瑪年事已高,八哥如今又不得他信重,九哥十哥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如今我四哥名為誠心禮佛,實際卻在一旁虎視眈眈,老十三跟他也是一條心的。所以隻有你,好好歹歹的,須時常給我消息。除了你,我也信不過其他人了。”
  
  錫若聽得又是緊張,又有些不安,便從草地上翻身坐起說道:“你既然信得過我,那以後我說的話,你能不能聽得進去?”胤禎用力地盯了他一眼,然後既緩慢又堅決地點了點頭。
  
  錫若又問道:“那你告訴我句實話,你如今是不是還想著當……”胤禎瞪了他一眼,怒道:“我為什麽不想?!”
  
  錫若深吸了口氣,對著平滑如鏡的湖麵大聲說道:“那我就留下了!”
  
花粉症
康熙五十八年新春,距離撫遠大將軍胤禎從京城出發已經一月。他走的那天,老康為他舉行了隆重的出師禮,用正黃旗纛、親王體製。“出征之王、貝子、公等以下俱戎服,齊集太和殿前。其不出征之王、貝勒、貝子、公並二品以上大臣等俱蟒服,齊集午門外。大將軍胤禎跪受敕印,謝恩行禮畢,隨敕印出午門,乘騎出天安門,由德勝門前往。諸王、貝勒、貝子、公等並二品以上大臣俱送至列兵處。大將軍胤禎望闋叩首行禮,肅隊而行。”
  
  錫若至今想起胤禎出征時的氣派,仍然覺得像是看了一場古裝大片,當時的激動之情溢於言表,以至於胤禎在西行的路上還寫信回來抱怨過,大意是說自己出征的時候,別人就算裝都要裝出一副依依不舍的表情來,唯有他納蘭錫若高興得像是在廟會上看把戲一樣,讓自己的小心髒一陣拔涼拔涼的。
  
  錫若捏著胤禎的信幹笑了兩聲,連忙提筆複了一封信過去,內容大致是說他送大軍出征那天,因為見大將軍王的軍威莊嚴,覺得西北大捷指日可待,所以情不自禁喜形於色雲雲。結果胤禎很快又在六百裏加急的軍報裏夾帶了一封回給他的私信,錫若忙不迭地拆開一看,卻發覺裏麵的內容隻有兩個字:放屁!
  
  老康見錫若在胤禎走後依舊該吃吃,該睡睡,而且幾乎天天笑容滿麵,終於有一天忍不住問他道:“你跟十四阿哥朝夕相伴了十幾年,幾乎天天形影不離。他此去路途遙遠,又充滿了危險,你難道就不掛念?”
  
  錫若當時正在吃老康自己賞賜下來的湯圓,聞言連忙把嘴裏還燙得要命的湯圓咽了下去,使勁地吸溜了兩口涼氣之後,反倒有些奇怪地看著老康問道:“莫非皇上覺得奴才應該茶飯不思嗎?十四爺來信說他在外麵天天吃飽睡好,奴才為什麽要節食?難道皇上覺得奴才近來長胖了?”說著又有些懷疑地往自己身上看了兩眼,緊了緊褲腰帶之後,又一臉迷惑地朝老康問道:“沒覺得胖了多少啊……”
  
  老康被錫若的話弄得一噎,連忙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掩飾道:“你能盡心辦差,那是最好不過的了。”
  
  錫若偷偷地丟給老康一個“你很呆”的眼神,又決定不要浪費眼前的這碗“皇家湯圓”,心裏卻多少有些感慨地想道,可憐的十四,在行軍路上吃到的湯圓,不會比火槍營的子彈還硬吧……
  
  幾乎就在同時,大將軍王的行營裏,傳出了一聲響亮的噴嚏聲。胤禎接過冬哥遞過來的手帕擦了擦鼻子,很有二十一世紀風格地罵道:“靠,一定又是那個家夥在誹謗我。”
  
  冬哥見狀不禁失笑道:“十四爺如今越來越有十六額附爺的風範了。”
  
  胤禎聽得臉色一黑,朝冬哥斥道:“你別因為他替你討了個媳婦兒,就時時處處都向著他。爺才是你的正經主子!”
  
  冬哥見狀連忙垂首肅然道:“奴才絕不敢忘記!”胤禎看著他牽了牽嘴角,卻暗想道,要是那家夥的話,一定會滿口說著“是是是”,眼珠子卻依舊到處亂瞟。終究其他人還是沒有他的膽量,這一個月來,悶都快悶死了。以前怎麽從來不覺得,日子過起來竟是這麽慢的呢?唉……爺可不是希望別人都跟他那樣不知天高地厚,哼!
  
  “啊欠!”這回輪到陪老康在小湯山泡溫泉的某人打噴嚏了。老康在溫泉水裏回頭看了他一眼,有些關切地問道:“你是不是傷風了?怎麽這些天來哈欠就沒斷過?”
  
  錫若用這幾天都不敢離身的手帕擦了擦鼻尖,有些尷尬地說道:“奴才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興許是花粉症?”
  
  老康卻對這個自己曾經聽錫若解釋過的時髦詞匯嗤之以鼻道:“現在剛過完冬,連花都沒開幾朵。哪來的花粉?”
  
  錫若低頭沉思了一會之後,說了句“奴才失陪片刻”,便一溜煙地跑到盛放筆墨的地方,蘸墨飛快地寫了一封什麽的東西,正想封起來的時候,老康卻已經從溫泉池裏走了上來,伸手拽過他手裏剛才一揮而就的東西,念道:“大將軍王十四台鑒:我們停戰吧。我相信你也打了很多個噴嚏了。順帶問你和十幾萬大軍的好,吉祥吉祥。錫若。”
  
  “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老康又好氣又好笑地把信紙扔還給錫若,見他用一副小心翼翼地樣子兜住那張信紙,而且居然真的裝到信封裏封了起來,不禁又笑斥道,“兵部六百裏加急,就給你們送些這樣的信。不像話!”
  
  錫若以為老康是嫌他們占用了公家的免費快遞,連忙打哈哈道:“所以我們每次寫信都寫得很短,而且總是讓驛差順帶捎個信兒,不敢過分煩勞他們,嘿嘿……”
  
  老康搖搖頭斥道:“胡鬧!”好在也沒提讓錫若他們補交驛站快遞費一類的事。
  
  錫若這才鬆了口氣,又覷著老康的臉色說道:“皇上,奴才在折子上看到江蘇和安徽又報了荒年,是否要再截漕糧讓這兩省備荒?”
  
  老康聽得皺起了眉頭,隨即又歎了口氣說道:“你和雍親王去辦吧。讓戶部截個三、四十萬石的漕米,給那兩省運過去。”
  
  錫若知道這是關乎兩省百姓生計的大事,也顧不得老康又派了自己去跟最怕的雍親王辦差,連忙匆匆擬了一道諭旨,又請老康的玉璽蓋過了戳,這才把聖旨往懷裏一揣,就三步並作兩步走,徑自出了行宮去找雍親王。
  
  正留在京城裏坐橐兒的雍親王見到錫若一頭闖進戶部來時,倒有幾分驚訝,覷著他被寒風凍得發紅的臉色問道:“你不好好地陪皇上在小湯山享福,跑到這裏來做什麽?”
  
  錫若衝著雍親王一樂,卻從懷裏掏出老康的那張諭旨說道:“我送四爺想要的東西來了。”
  
  雍親王立刻改了莊容,恭恭敬敬地聽錫若宣讀了聖諭之後,再看向他的時候,那雙素來幽深冰冷的眸子裏居然也現出了一絲暖意,破天荒地指了指自己身旁靠火盆近的位置說道:“這邊離火近,你坐過來烤烤吧。”
  
  錫若因為全身都凍得發僵,也就顧不得和雍親王客氣,道了聲謝之後,果真撩起袍角坐在了雍親王對麵,又搖了搖身前的茶壺,皺眉說道:“戶部怎麽連口熱茶都沒有?”
  
  雍親王看著眼前這個仍舊保持著少年時那副靈動和坦率神氣的人,多少有些感到不可思議地搖了搖頭。他把聖旨交給戶部的官員去照章辦理的時候,又見戶部的小吏已經識趣地給錫若換了一壺熱茶,便朝那個抱著茶壺暖手的人問道:“你怎麽突然想起討這個旨意來了?”
  
  錫若朝雍親王一笑道:“我記得四爺每年都是差不多這時候討賑災備荒旨意的。今年您被皇上留在了京裏坐橐兒,想必事情多得忙不過來,心裏卻又惦記著這事兒,所以就越俎代庖了一下。”說著又趕緊舉起了一隻手,拚命地搖晃著說道,“可不是故意要跟四爺您搶風頭。”
  
  雍親王微微一笑道:“這是誰都應該記著去請旨的事,怎麽能說是搶了我的風頭呢?”
  
  錫若看見雍親王露出笑容,倒覺得十分稀罕,忍不住抱著茶壺多瞧了兩眼。旁邊那個剛給他換熱茶的小吏更像是見了鬼一樣,差點沒把手裏的大壺砸在了腳背上。
  
  雍親王咳嗽了一聲,又朝錫若說道:“聽說你最近跟十四弟的書信往來頻繁。他在外麵一切可都安好?”
  
  錫若立刻警覺地說道:“也沒說什麽。不過互相報個平安,再說說家裏和路上的情形罷了。”
  
  雍親王瞥了錫若一眼,說道:“他沒把家室托付給我或者其他皇子照料,反倒托付給了你這個外人,也真是我大清開國以來的一樁奇聞了。”
  
  錫若隻覺得自己後背上又開始颼颼地冒冷汗,正想尋個什麽理由從雍親王眼皮子底下溜走的時候,卻早被他一眼看穿。
  
  雍親王從太師椅上站起來說道:“你不用躲著我走了。他老十四要能一心惦記著為國家朝廷效力,我這個親哥哥斷不會讓人扯他的後腿。皇上的旨意你既然已經傳到,就快些回他老人家身邊伺候去吧。”說罷便端起茶來送客。
  
  錫若見雍親王把話說得如此幹脆利落,心裏倒是有幾分敬佩,便依言從椅子上滑了下來,又順勢給雍親王請了一個安之後,就頭也不回地出了戶部,自己回暢春園繳旨去了。
  
後方
康熙五十八年二月,胤禎在快到西北軍前的時候,又給錫若來了一封密信,要他調查六部裏是誰在挪用虧空西北的糧餉。
  
  錫若接到這封密信以後,琢磨了一陣,決定還是去找胤禩商量。以這位八賢王多年來在六部裏積攢下來的人脈和消息網,這件事情很快就查出了眉目。原來是吏部侍郎色爾圖縱令家人克扣兵丁餉銀,導致西北軍的糧餉接應不上。
  
  胤禎收到錫若的回信之後,立刻奏請將色爾圖嚴審定擬,另派賢能的大臣辦理軍需。緊接著又彈劾都統胡錫圖領兵赴青海時,沿途索詐官吏,騷擾百姓,進藏之時,兵無紀律,糧米不行節省,馬畜不行愛惜,以致人馬傷損,請將胡錫圖革職嚴審。
  
  老康在派人調查了色爾圖和都錫圖的不法情狀之後,均如胤禎所請處理,將這兩個貪官革職嚴辦,另派了巡撫噶什圖接管西北軍需事宜,而胤禎這個“大將軍王”治軍嚴格的名聲也立刻流傳了開來。
  
  五十八年三月,胤禎一抵達西寧,立刻開始指揮前線的清軍作戰。他統帥駐防新疆、甘肅和青海等省的八旗、綠營部隊,號稱三十餘萬,實際兵力為十多萬人,軍中皆稱其為“大將軍王”,而胤禎在奏折中也自稱“大將軍王臣”。老康還特別選派了一批皇孫以及親王子弟,跟隨胤禎出征,令胤禎時時加以調教。
  
  此外老康為了提高胤禎在西北軍中的威望,還特地降旨給青海厄魯特首領羅卜藏丹津,說:“大將軍王是我皇子,確係良將,帶領大軍,深知有帶兵才能,故令掌生殺重任。爾等或軍務,或巨細事項,均應謹遵大將軍王指示,如能誠意奮勉,既與我當麵訓示無異。爾等惟應和睦,身心如一,奮勉力行。”
  
  一時間胤禎在諸皇子當中的風光無兩,連帶著被他留在後方的錫若門前也開始熱鬧了起來。錫若知道此時無數雙眼睛盯著自己的公主府和明珠府,唯恐惹出什麽是非閑議來,便前所未有地嚴正勒令家裏人不得隨意接待賓客和收取禮物,違令者一定嚴懲不貸,絕無回圜討情的餘地。他自己又將大把的時間都花在了老康身邊,既免去了那些無聊的交際應酬,也便於獲得胤禎在前線的第一手資料。
  
  錫若深知,胤禎雖然掛名西北軍統帥,“管理進藏軍務糧餉”,但是軍隊的實際指揮權分掌在靖逆將軍富寧安、征西將軍祁裏德、振武將軍傅爾丹、定西將軍葛爾弼、平逆將軍延信等手中。這些將軍直接向老康請示報告,接受皇帝的直接指揮,因此所謂大將軍王“調遣官兵”不能分皇帝之任,實際權力其實有限,能夠“即行補報”的不過是“章京”“護軍校”之類的低級官員。而且在戰時情況下,撫遠大將軍持此有限的權力也並不是什麽創例和特殊的恩典。
  
  胤禎的信裏雖然沒有明說自己的不滿,錫若卻仍舊能從他的字裏行間讀到某種鬱躁的情緒,連忙去信安慰他了一番,說他在西北軍是初來乍到,老康更為倚重幾位熟知當地情況的將軍也在所難免。
  
  不過話雖這樣說,錫若心裏也明白,老康對十四並不是百分百地放心。先前為了胤禎黨附八阿哥的事,老康對這個從小喜愛的十四子也有了不少意見。好在胤禎率直果敢、總敢言人所不能言的性子很對老康的脾胃,也很合所謂的“滿洲舊俗”,即“見義必赴,臨陣必先,若征兵選將之時,己不得與,則深以為恥,或以疾病衰頹,而卒於床第間妻子之手者,則以不得致命疆場,為有生之大恨”雲雲。
  
  錫若時常聽老康說:“朕觀人先心術,次才學。心術不好,便有才學何用……為尊者當推心置腹以示人,陰刻何為……朕之喜怒,無不即令人知者,惟以誠實為尚耳。”從這一點上來說,喜怒時常見於形色的胤禎,比起深有城府的雍親王等人來說,倒是意外地占了便宜,所以老康雖然對他有成見,卻一直沒有把他跟胤禩或是胤祥那樣,索性撇在一邊置之不理。當然胤禎本人也並非沒有才力的草包,否則的話他性情再好,老康也是不可能把西北軍統帥這麽重要的職務交到他手上的。
  
  錫若每天坐在老康身邊,把心裏的小算盤珠子撥得劈啪作響,想得卻都是如何為胤禎爭取一條安穩後路的事,當不當皇帝倒還在其次,但是一定要讓他避開那個悲涼的結局,一時間倒把先前一致將口號調整為“支持十四弟”的八爺黨給忘記了。
  
  這天九阿哥和十阿哥一道進宮裏來請安。和錫若碰見了之後,九阿哥便將他拉到一旁問道:“十四弟在前線或是他家裏短了什麽用的,告訴你九爺一聲。我知道他跟你恨不能一日一信,跟我們這些兄弟倒隻是隔時才來個信。真是可氣!”說著忍不住憤憤地拍了錫若的腦袋一記。
  
  錫若摸著頭笑嘻嘻地說道:“九爺有所不知。十四爺圖的不過是我家離他家近,收他的信又比別人便利些,所以常遣我給他家裏帶個話兒罷了。他有要緊的事情自然會找上您們這些爺,我隻不過被他當個跑腿帶話兒的就是了。”
  
  十阿哥卻在旁邊哼了一聲說道:“九哥,你聽他胡說呢。我就不信老十四跟他說的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胤禟聞言便揪了揪錫若的耳朵,笑道:“聽見沒?在你九爺十爺跟前少打馬虎眼兒!回頭看我不鉸了你的舌頭換給我們家鸚鵡去!”
  
  錫若聽胤禟這句威脅聽了好多年,壓根兒就不當是一回事了,不過還是很配合地點頭哈腰了一下來滿足胤禟小小可憐的虛榮心,又改回了正經的神氣說道:“十四爺要真有什麽重要的話兒,我斷然不敢瞞著八爺、九爺和十爺的。”
  
  胤禟摸了摸手上的大翡翠戒指,又笑道:“你瞞不瞞我跟十爺且不說,你要是連八爺麵前也敢玩一手虛的,就先摸摸你自個兒的良心。這麽些年來,八爺究竟對你怎樣,你自己心裏頭有數。我也不必再廢什麽話了。”
  
  錫若被這財神九說的心裏寒一陣,熱一陣,末了隻好陪著笑臉說道:“上回色爾圖那事兒我不就稟告八爺了麽?九爺也太不信不過我了。”
  
  胤禟抬頭看了錫若一眼,又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說道:“不是九爺信不過你。隻是現在是個什麽形勢,相信我不說你也很清楚。十四弟要還和我們隔著一層肚皮,我們就是想幫他也幫不上手兒。這話你替九爺帶給他,就是你的誠心了。”
  
  錫若聽得在心裏嗟訝一歎,這幫皇兄皇弟,活得累不累呀!互相之間都跟防賊似的,連原本同在一個坑兒裏的,如今還要互相算計,殊不知到最後,卻是該走的走,該散的散呀,唉……他見九阿哥那雙黑玉一樣的眼睛還望著自己,連忙躬身應了他的話。
  
  幾天以後錫若在乾清宮外麵碰見八阿哥時,胤禩倒是提都沒提先前幫他調查色爾圖挪用軍餉的事情,反倒問他如今總在皇上身邊當差,他家裏連同隔壁的大將軍王府裏有沒有什麽需要幫忙的。
  
  錫若看著這個如今益發顯得安靜內斂的八皇子,心中湧起一陣久違的溫暖感覺,便朝胤禩笑道:“老大放心,我雖常年在皇上身邊辦差,可福琳替我管家管得不錯,家裏頭也還算太平。”
  
  胤禩點點頭說道:“那就好。我聽說十六妹現在還時常到明珠府裏去探望。你那個小侄子永福也教皇上看上了,說是要提拔進宮裏當侍衛?”
  
  錫若一聽見永福要當侍衛這事,就忍不住皺了皺眉頭說道:“皇上不過是一句戲言,小孩子不懂事竟然就當了真。現在隔幾天就要吵我一回,我正頭疼著呢。”
  
  胤禩有些詫異地問道:“你反對他進宮當侍衛嗎?我看他挺機靈的,膽子也夠大,說不定又要討我皇阿瑪的喜歡。再說君無戲言,我皇阿瑪既然這麽說了,就不會反悔的。”
  
  錫若歎了口氣說道:“我就是怕他膽子太大,在宮裏頭闖出禍來。又不像我當年,還有老大和十四爺罩著……”說著又朝胤禩看了一眼。
  
  “這倒是……”胤禩若有所思地說道,“如今宮裏頭也不是什麽好地方了。”說著不知又想起了什麽,又露出一個淡笑說道:“當年十四弟跟你這樣的混世魔王,以後怕是都沒有了。連我額娘當年宮裏的人都不知跟我訴過多少回苦了呢。一會兒是推開門上頭會潑一盆水下來;一會兒又是靴子裏多了一隻小蟲子,一穿進去就聞見一股子怪味兒;一會兒又是……”
  
  錫若一邊聽一邊笑,到最後忍不住按著肚子擺手道:“真虧老大記得這麽清楚。好些事兒我自己都不記得了。”
  
  胤禩跟著笑了一陣之後,臉色又變得沉靜了下來。他看著錫若那雙笑彎了的桃花眼,若有所思地說道:“你忘了,可我卻忘不了。那是我在這座皇宮裏頭,過得最開心的一段日子。我第一回看見你的時候,你還那麽地小,躲在你二哥揆敘的身後,連話都不敢說,轉眼間你卻變成了皇上身邊最重要的臣子之一,而且還那麽地聰明!我們這些兄弟的心思,竟沒有一個能瞞得過你的……”
  
  錫若先前還臉帶笑容地聽著,到後來卻聽出了一腦門子的冷汗,連忙打斷了胤禩的話說道:“老大這就抬舉我了。連十四爺都時常罵我糊塗不長記性呢,皇上就更不用說了,隔三差五地就要訓斥我一回,哪裏就見得聰明了?”
  
  胤禩見錫若滿臉不自在的神情,也就不再往深裏說下去,仍舊和原來那樣說了些叮囑的話,又見宮門已在眼前,便朝錫若一笑去了。
  
另類
錫若和八阿哥對談了一番之後,心裏覺得悶悶的,回到公主府裏就倒在了外院的躺椅上,也不說話,隻是望著天井上的葡萄藤架子發呆。福琳聞訊趕了出來,見到他這副樣子不禁問道:“你這是怎麽了?幾天沒回家了,一回家就躺在這裏發悶?”
  
  錫若眯眼看著葡萄葉縫裏透過來的陽光,又揮手讓旁人都下去了之後,這才轉頭對福琳問道:“老婆,我是不是很另類?”
  
  福琳又好氣又好笑地拍了錫若額頭一記,斥道:“沒頭沒腦地來這麽一句,我怎麽知道你是什麽意思?”
  
  錫若猛地一下從躺椅上坐起,想了想又盤腿坐在上麵說道:“我的意思是,我在這個時代,是不是顯得很格格不入?”
  
  福琳這才抓到了錫若話裏的重點,卻一偏身坐在了他旁邊的搖椅上,笑道:“那又怎麽了?以前還有人說我別是被碰壞了腦袋、成了個傻公主呢!”
  
  錫若聞言吃了一驚,連忙問道:“誰敢胡說八道?我去揍他,給老婆出氣!”福琳笑了瞟了他一眼,故作莊容道:“是大清康熙皇帝陛下。”
  
  “啊?”錫若有些尷尬地摸了摸腦門,幹笑道,“那……那以後再說吧……”
  
  福琳聽得抿嘴一笑,卻從搖椅上探頭過來問道:“誰說你跟這裏格格不入了?”
  
  錫若有些不好意思地把今天碰到八阿哥的事說了一遍,末了卻有些憂愁地歎了口氣說道:“以前十四也說過我不像原來那個納蘭的話,現在看來,起了疑心的也不止是他一個。”
  
  福琳卻躺回搖椅上搖著團扇笑道:“怕什麽?誰還能說你不是明珠的兒子?除非他們能找出那個更真的來!再說了,借屍還魂也不犯法啊!”
  
  錫若聽得喜上眉梢,忍不住拉過福琳來親了一記,讚道:“果然還是老婆英明!”福琳抬手輕點了他的額頭一記,說道:“你也不傻,隻是一時間犯了糊塗。我看十四一出征,你的聰明勁兒也全跟著他去了!”
  
  錫若被福琳說得有些訕訕,便伸手去胳肢她,逗得福琳又笑又叫,最後隻得躺在椅子上告饒。錫若一把撲了上去,壞笑道:“好幾天沒見著麵兒了,一見麵又是敲打又是取笑的。自己說,這回要怎麽補償我?”
  
  福琳好不容易收住了笑聲,卻又被錫若的話弄得羞紅了臉,便咬緊了嘴唇不說話。錫若作勢又要撓她的癢,福琳連忙伸出手使勁地推他,去怎麽也較不過錫若這當侍衛當出來的牛勁。
  
  兩個人正又笑又鬧的時候,已經十六歲的弘春卻一腳跨進院子裏來,見狀不由得紅了臉,就又轉身想退回去。
  
  錫若眼角瞥見弘春,連忙放開福琳叫住了他,又整了整自己被福琳抓散的領口,這才咳嗽了一聲,走到那個簡直是胤禎少年時翻版、此時卻格外羞澀不安的小家夥身前問道:“怎麽了?有事找我?”
  
  弘春往錫若身後瞟了一眼,微微仰起頭卻一臉焦急地說道:“我額娘病了幾天了。已經請了好幾個大夫來看過,吃了他們的藥卻總也不見好。我本來想請十六姑進宮去請一回太醫,姑夫叔叔回來了,那是再好不過了。弘春先謝謝您了。”說著竟要給錫若下跪。
  
  錫若連忙一把拽住了弘春,又拍了拍他的後背說道:“放心。我這就騎馬進宮,替你把太醫請回來!”說著和福琳打了個招呼,就帶著弘春往公主府外麵走。
  
  到了外麵,弘春堅持要和錫若一道進宮,錫若隻得讓人再牽了一匹馬出來,自己又領著弘春策馬飛奔到了剛剛出來過的紫禁城,問明了老康的所在之後,又和弘春兩個一路小跑著在禦花園裏找到了老康。
  
  老康見到這姑侄兩個的時候難免有些詫異,問明了緣由之後,卻立刻派人傳太醫去大將軍王府,然後又拉著弘春的手說道:“孩子,你別擔心。吉人自有天相。你阿瑪如今為國征戰在外,有什麽困難就找皇爺爺或是你的叔伯們,要不然就找他也行。”說著指了指站在旁邊的錫若。
  
  弘春擦了一把紅紅的眼睛,反過來安慰老康道:“皇爺爺放心。姑夫叔叔家和我家隻是一牆之隔,他和十六姑平常也很關照我們這邊府裏,不會出什麽大亂子的。”
  
  老康聽得感慨萬千,忍不住伸手摩挲著弘春的頭頂說道:“小春兒也長大啦……”
  
  弘春聽得眼圈一紅,差點沒砸下兩滴珍珠男兒淚來,隻是因為好麵子,死也不肯當著他皇爺爺的麵哭出來。錫若看得又是心疼又是好笑,連忙對老康說道:“天色晚了,奴才看阿哥也餓了。不如這就讓奴才帶了他回家去吃飯吧。”
  
  老康聞言卻一擺手道:“還回去吃什麽?就留下來陪朕用膳!朕好久都沒看見這個好孫子了,要跟他好好聊聊!”
  
  錫若聞言便笑道:“那奴才也就沾沾阿哥的光,跟著他蹭皇上一頓飯啦。”老康瞪他一眼,斥道:“你難道還蹭得少了?”錫若卻隻笑嘻嘻地不說話。
  
  從老康那裏蹭完一頓晚飯出來,弘春立刻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嘴裏說道:“乖乖,跟我皇爺爺吃飯那哪叫吃飯啊?我都緊張得根本不知道自己吃過些什麽了!”
  
  錫若一邊熟門熟路地帶著弘春往宮外麵走,一邊回過身笑道:“是嗎?我看你也沒少吃啊?”
  
  弘春露出有些無奈的表情說道:“那是。皇爺爺不停地往我碗裏夾菜,我可是一點都不敢剩下。唯恐對他老人家不敬。”
  
  錫若聽得哈哈一笑道:“我還說你今天怎麽連最討厭的苦瓜都吃下去了呢。原來是為的這個!”弘春見他取笑自己,便哼哼唧唧地開始耍起賴來,最後非磨得錫若去求老康帶上他到熱河打獵,這才滿意地鬆開了抓著錫若胳膊的手。
  
  錫若卻不禁苦笑道:“一個你,一個永福,真是我命裏的魔星。我怕是遲早要被你們中的哪個磨死!”
  
  弘春聞言便好奇地問道:“前些日子永福還跟我抱怨,說你非不讓他進宮裏當侍衛。又是為的什麽?”
  
  錫若怔了怔,見周圍沒有什麽閑人,便拉過弘春的耳朵說道:“這宮裏頭,可是會吃人的!”
  
  弘春嚇了一跳,連忙往前後左右看了看,回過頭來見錫若仍舊是一副高深莫測的神氣,忍不住將信將疑地問道:“這宮裏頭……難道養著什麽野獸?”
  
  錫若搖搖頭,挺起身子又朝不遠處囚禁著廢太子的鹹安宮看了一眼,咂了咂嘴說道:“這裏雖然沒有野獸,可是人吃起人來,比野獸還厲害呢。”
  
  弘春順著錫若的眼光看過去,若有所思地問道:“我二伯伯是不是被關在哪裏?”
  
  錫若點點頭。弘春便不再說話,卻下意識地拽緊了錫若的袖子,無聲地暗示著他快點帶自己離開這個可怕的地方。
  
  錫若看著弘春那張和胤禎極為相似的臉容,心裏沒來由地一緊,便不再說些讓弘春感覺到害怕的話,帶著他飛快地離開了這座日落後益發顯得冰冷幽寂的紫禁城。
  
  老康派去的太醫果然管用。大約半個月以後,舒舒覺羅氏便親自領了弘春到公主府來道謝。錫若見她終於病愈,心裏覺得一陣輕鬆,連帶著給胤禎寫的信,都變成了洋洋灑灑的幾大張紙,裏麵對舒舒覺羅氏的病情,卻隻是約略帶過,以免胤禎在前線過於擔憂。
  
  不久以後胤禎回過來的信裏,卻對他大肆感謝了一番,看來是已經知道了錫若領著弘春去請太醫的事情,還說等自己回來之後,一定要好好地酬謝他一番。
  
  與此同時胤禎還在信裏提到了宗室阿布蘭德跪接大將軍王到來和其他一些宗室大臣對自己百般吹捧奉迎的事情,言下之意是他們已經將自己視為了皇位繼承人的有力爭奪者,卻讓錫若看出了一身的冷汗。他知道胤禎身邊耳目眾多,這些事情早晚會傳回到京裏,簡直是對康熙其他皇子、尤其是雍親王的嚴重挑釁。
  
  錫若連忙匆匆提筆又寫了一封回信,提醒胤禎千萬要保持頭腦清醒,千萬要製止身邊人這些“僭越逾製”的舉動,否則他日後患無窮雲雲。
  
  等到把給胤禎的信寫完封好,又交給兵部的驛差即刻遞送出去,錫若發覺自己竟又在兵部坐了一整個晚上,連忙起身出了兵部大門,正想著早朝之前先繞到家裏去看福琳一眼的時候,卻瞧見在不遠處的戶部衙門裏也走出來一個人。從他伸懶腰打嗬欠的樣子來看,也是剛從衙門裏熬通宵出來的。
  
  錫若等那個人走近了一看,幾乎立刻就想掉頭跑開,結果卻聽見身後不出所料地傳來冷冰冰的一句,“站住。”
  
喜相逢
“喲,今兒個巧了。奴才請四爺安,四爺吉祥。”錫若臉上擺出一副“喜相逢”的表情,心裏卻在咬牙切齒地痛罵那些把兵部和戶部衙門修得這麽近的人。
  
  “起來吧。”雍親王仿佛也真的有些累了,都顧不上挑剔錫若那口不應心的舉動,反倒對他說道,“現在離上早朝還有段時間。陪我散散步吧。”
  
  錫若隻得把馬韁交給身後的年八喜,自己則陪著雍親王沿棋盤街,慢慢地遛起彎來。雍親王覷著錫若有些發暗的眼圈,問道:“如今我十四弟的側福晉都大好了?前些日子真要多謝你了。”
  
  錫若聽見雍親王因為十四的事謝自己,多少覺得有些別扭,便打著哈哈說道:“奴才家離十四爺府上最近,這都是奴才應該做的。”
  
  雍親王看了錫若兩眼,卻忽然歎了口氣說道:“有時候我都覺得,你跟我比起來,倒更像是老十四的親兄弟。”
  
  錫若被雍親王的話嚇了一大跳,連忙擺手說道:“四爺說的哪裏話。您才是十四爺真真正正的同胞親手足呀!奴才不過是打小跟十四爺混在一塊兒,日子久了,難免比別人來得熟稔些罷了。”
  
  雍親王卻搖頭道:“你不用謙虛了。自打你跟了十四弟以後,他有了什麽事情,第一個就是去找你商量拿主意,要不就是去找老八。我這個親哥哥這裏,卻從沒見他來過幾回。”說著臉色又沉了下去。
  
  錫若聽得兩眼發直,心裏卻暗想道,這雍親王莫非是因為長期通宵徹夜地加班,導致心理負擔過重,所以突然變得喜歡找人傾訴起來了?他連忙把自己的心態調整到“老康家保姆”的狀態,這才一本正經地說道:“那是因為四爺身邊已經有十三爺了。十四爺小時候就跟我提起過,說您這個四哥總是護著老十三,對他這個親弟弟卻不怎麽搭理。唉,這事兒也怪我。早幾年多在你們中間說合說合,指不定你們兄弟就不會像現在這樣……”
  
  錫若瞥了雍親王的臉色一眼,終究沒把後麵“水火不相容”幾個字說下去。不過他心裏也明白,眼下橫亙在十四和雍親王這對親兄弟之間的,早已經不是十三阿哥胤祥這個人,而是乾清宮“正大光明”匾下的那把龍椅。正是那把金碧輝煌卻又冰冷無比的椅子,才把這對原本應該最為親近的兄弟,生生地越推越遠。
  
  雍親王沉默良久,最後卻沒頭沒腦地說道:“你……不容易。”
  
  “哈?”錫若覺得自己一晚上沒睡的腦子,已經完全跟不上雍親王跳躍性思維的趟兒了。
  
  雍親王特意和身後的從人拉開了一段距離,這才壓低了聲音朝錫若問道:“你其實一直是想投靠我的吧?”
  
  錫若差點沒聽得一腳滑倒在棋盤街上。什麽叫敏銳的洞察力?這就是!他哭喪著臉看著雍親王,既不敢說是,也不敢說不是。雍親王見到他這副模樣,反而罕見地笑了起來,越發讓錫若覺得恐怖的靈異事件很快就要發生了。
  
  雍親王卻頗覺有趣似的端詳著錫若瞬息萬變的表情,語氣肯定地說道:“你骨子裏是想把寶押在我身上的,卻一直舍不下我十四弟……也許還有一部分老八的原因在裏頭。我說的沒錯吧?”
  
  錫若心道,我不是骨子裏想把寶押在你身上,而是因為根本就沒有別的寶可押!他在清朝生活了這麽久以後,可說是異常清楚地知道自己跟周圍人思維方式的差異,別說讓他們改變立場跟著自己幹了,就是讓他們改變一點小小的生活習慣和風俗觀念,都已經是難上加難。他隻能僥幸地搏上一搏,期待著自己能讓曆史的大方向發生一點點的偏移。那樣的話,也許十四他們的結局能夠稍微好上一點點……
  
  雍親王見錫若又開始習慣性地跑神,便伸出五個手指頭在他眼前晃了晃,結果嚇得錫若往後猛地蹦了一步。錫若回過神來之後,哭笑不得地想到自己這副一晚上沒睡覺的尊容,再配上方才的那個動作,應該很像港片裏的僵屍。幸虧這裏的人都沒看過僵屍片,唔……
  
  雍親王不知第幾千次地在心裏歎了口氣,無奈地看著那個嘴上總說很怕自己、卻又經常無視自己到令人發指地步的人,說道:“也真虧了我十四弟那個性子,居然受得了你。”
  
  “咦?”錫若果然又露出一副標準的白癡表情,一臉狐疑地打量著在他眼中又開始說起天書來的雍親王。
  
  雍親王想了想,覺得還是行動比語言更能表達自己的想法,便一手揪起了錫若的大辮子說道:“時候還早。先陪我去下盤棋。”
  
  “啊?!……呃,奴才是說去哪裏?”錫若這回的反應總算還比較及時,連忙把辮子從雍親王手裏抽了回來,避免了在棋盤大街上又當一回被人牽著走的叫驢的命運。
  
  雍親王往左右看了看,指了指前麵不遠處新開張的一家茶樓說道:“就去那兒吧。”
  
  錫若控製不住地打了個嗬欠說道:“那就去吧。”雍親王看了他一眼,又自顧自地朝那家被他看中的茶樓走去。
  
  此時時候尚早,茶樓裏除了掌櫃的跟跑堂兒的以外,也就是小貓兩三隻的樣子,一見雍親王和錫若身上的服色,立刻瞪大了眼睛,隨即便小心翼翼地上來巴結。雍親王要了個靠窗的雅座,又要了幾樣素淡的點心做早餐之後,瞟了錫若一眼,吩咐掌櫃的給他做一大碗熱乎乎的牛肉麵,還特地囑咐要多加牛肉。
  
  錫若一聽頓時來了精神,眉開眼笑地給雍親王奉上了一杯剛沏好的熱茶,又主動找過來棋盤棋子,準備在上早朝之前,先和雍親王好好地廝殺上幾盤。可是剛落下去沒幾子,雍親王就發現對麵的人已經靠在窗格上睡著了,手裏還拈著方才沒有落下去的黑棋。
  
  茶館裏的掌櫃親自送了早點上來,見到這副景象不禁掩口失笑。雍親王連忙一揮手示意他噤聲,自己又站起來走到錫若身旁,親自伸手摘下了他手裏的那枚棋子,又吩咐跟著自己的太監高無庸把自己的玄狐披風取來給錫若蓋上,這才重新回到自己座上,端著茶碗低頭琢磨起棋局來。
  
  錫若一覺睡起,隻覺得眼皮發澀,伸手揉了揉眼睛之後,那雙桃花眼卻猛地睜大了,結結巴巴地說道:“四、四爺……”
  
  雍親王在對麵手持一本不知從哪裏翻出來的佛經,見錫若還是一副半睡半醒的糊塗樣子,便朝他笑道:“睡醒了?”
  
  錫若看見雍親王的笑容,卻覺得越發迷糊,偷偷地在桌子底下狠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之後,發覺並不是在做夢,更覺得如墮雲裏霧中。
  
  雍親王卻撇開了手裏的書,又推了推自己身前的點子碟子說道:“趕快吃幾口吧。再晚要誤了上早朝了。”
  
  錫若一個激靈回過神來,他知道誤了早朝是要被老康打PP的,也就顧不得再跟雍親王客氣,一把抓起碟子裏的點心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恰好這時掌櫃的又上了一碗香噴噴的牛肉麵上來,錫若實在受不了誘惑,也不怕燙,又拚命地往肚子裏填了幾口,這才一抹嘴朝雍親王說道:“走吧走吧。”
  
  雍親王慢慢地站起身來,一邊吩咐高無庸把剩下的點心都給錫若兜上,一邊朝錫若搖頭道:“也沒急成這樣兒。還有些時候呢。你剛塞了一肚子東西就到處亂跑,仔細待會兒肚子疼。”
  
  錫若見雍親王破天荒地如此體貼和善解人意,越發覺得今天要下紅雪,趕緊又把抬出去的腳步收了回來,在雍親王的目光示意下又端起茶喝了一口,慢慢地咽了下去之後,才跟著雍親王出了茶樓。
  
  兩個人在茶樓外頭一道翻身上了馬。錫若定睛一看,卻發覺自己跟雍親王騎著的是兩匹幾乎一模一樣的棗紅馬,不覺有些訕訕。雍親王倒像是沒有注意到他的臉色,自己騎著那匹錫若手裏奪來的蒙古寶馬的後代,一邊說道:“十四弟在西北耐心說服和忠告青海羅卜藏丹津等台吉的主張,我很讚同的。先前進藏軍隊在哈喇烏蘇慘敗的關鍵之一,就在於沒有將噶桑嘉措作為真達賴喇嘛送往西藏,違背了西藏廣大僧俗界及青海諸台吉的意願,最後讓額倫特處於孤立無援的境地,這才導致了他兵敗身死的下場。”
  
  錫若聽雍親王說到政事,連忙收起了那副不正經的神氣,凝神說道:“四爺說的是。十四爺也在信裏跟奴才說,若承認噶桑嘉措並將他送往西藏坐床,西藏僧俗界必然會誠心向化,其青海王台吉等,必定同心協力,情願派兵隨往。眼下他正和青海的諸王台吉磨著嘴皮子,為的也就是四爺說的這個意圖。”
  
  雍親王專注地聽錫若解說,末了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說道:“十四弟能和我想到一塊兒去,是再好不過了。”
  
  錫若聽得多少有些感慨,見紫禁城的宮門就在眼前,下意識地就讓馬走緩了兩步,自己落在了雍親王後頭。
  
  雍親王知道錫若的心思,倒也沒有為難他,隻是背對著他說道:“你是個靈醒人兒,就是總也看不清楚你自己的心思。四爺最後提醒你一句,早作決斷,免得將來後悔!”
  
  錫若聽得顫抖了一下,連忙在馬上伏低了身子,借以掩飾自己的驚駭之情。雍親王便不再說話,一提韁繩徑自朝紫禁城疾馳而去。
  
文死諫
康熙五十八年,皇十四子胤禎譴兵戍守河西走廊,把清軍的用兵重點放在了對西藏上麵,又傳諭西藏、四川、雲南的藏人,說皇帝派皇子領兵,“掃除準噶爾人,收複藏地,以興黃教”。為日後西征的勝利,奠定了重要的政治基礎。
  
  六月,年羹堯等人先後奏副將嶽鍾琪招輯裏塘、巴塘就撫。康熙命法喇進駐巴塘,年羹堯撥兵接應。七月,宗查木又接掌了西安將軍一職。胤禎坐鎮西寧,以候所調兵馬糧餉的陸續到達。九月,康熙諭西寧現有新胡畢勒罕,實係達賴後身,令大將軍遣官帶兵前往西藏安禪。
  
  錫若陪著老康在熱河行圍的時候,仍舊和西邊的胤禎書信往來不斷。胤禎偷偷地在信裏告訴他,老康將自己身上的舊腰帶解下來,派人送給了遠隔千山萬水的自己,還問起老康的白頭發和白胡子是不是真有些變青了,又一再地警告說這些話都不許在其他人麵前提起,就算是老八也不行。錫若知道老康以前給不在眼前的廢太子胤礽也送過自己的貼身衣物,察覺到老康對胤禎表現出來的與眾不同的親厚,心裏又是高興,又不免有幾分緊張。
  
  這一年的夏天,老康不僅把胤禎的兩個大兒子弘春跟弘明帶去了熱河行圍,還把胤禎的二格格封為郡主,又親自作主嫁給了科爾沁貝子僧袞紮普。種種跡象似乎在表明,老康對胤禎這個大將軍王超乎尋常的愛護和關心,這自然使得胤禎在朝內外的威信大大增加,一時間在諸皇子當中也可說是首屈一指。
  
  與此同時八阿哥胤禩顯然真的將自己無法實現的希冀完全寄托在了胤禎身上。他和他旗下的“八爺黨”可說是傾力支持胤禎西征,並一直同胤禎著保持密切的往來。胤禩身邊的人甚至偷偷地傳出他的話來,“十四爺若得立為皇太子,必然聽我幾分。”
  
  胤禩既然如此表明態度,曆來和他一條心的胤禟自然也不甘落後。這位財神爺不但對出兵在外的胤禎千方百計地給予經濟上的協助,除此以外,他還特意幫助胤禎設計了一種戰車,命人依樣畫好圖紙,帶往西寧,對這個大將軍王弟弟的支持也可謂不遺餘力。
  
  可是錫若卻覺得,八爺黨那邊越是火熱,就越是襯得四爺黨這邊低調。雍親王竟像是已經完全忘記了奪嫡這碼子事,每天不是在部裏勤辦公務,就是在雍王府裏念佛吃青菜。他家的那個寶貝弘曆今年已經八歲,讀書騎射樣樣俱佳,性格模樣兒又乖巧大方,顯而易見地越來越討老康的喜歡,和弘春弘明這些堂兄弟們的關係居然也保持得很好,看來果然是天生的政治家。
  
  老康如今越發懶動了,大多數時候都隻是看著他的皇子皇孫們在圍場上跑動,要不就貓在熱河行宮裏涼爽通風的地方養神,隻有要緊的政務才會令他睜開他的眼睛,又變回那個英明睿智的康熙皇帝。
  
  錫若有時候會希望時間就這樣靜止下來,就停在熱河這一片安寧祥和的小天地裏。可惜等十月份一到,老康心裏的老皇曆又準時地翻到了“回京”這一頁上。錫若隻得收拾好包裹,又騎著馬一顛一顛地跟著老康回到了京城。
  
  回京的那天,雍親王親自率領著留守京城的文武百官到郊外恭迎老康。錫若從雍親王的身後看過去,依次見到了幾張熟悉的麵孔: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和十三阿哥。
  
  除了雍親王臉上是一貫的沒有表情,其他皇子們的臉上卻是表情各異:八阿哥胤禩的表情是恭敬中透著淡漠,九阿哥和十阿哥卻是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氣,十三阿哥則是有些熱切地看著徐徐走下車輦來的老康,臉上又帶著一絲掩飾不住的擔憂之色。
  
  老康淡淡地掃了那群跪在地上的皇子一眼,隻說了句“都起來吧”,自己卻親手攙了內閣大學士王掞起來,語氣親切地說道:“王師傅都這麽大歲數了,朕不是特許你不來接駕的嗎?”
  
  王掞露出一副感激涕零的神色說道:“皇上特準老臣不來接駕,那是皇上的恩典;可是老臣跪在這裏,卻是老臣對皇上的一片至誠之心哪!”說著又朝老康身後的錫若看了一眼,萬分感慨地說道:“老臣是老了,不能朝夕伺候在聖駕之旁,沐浴皇上的天恩,所幸皇上提拔出來的年輕大學士,而今也能獨當一麵,實在可喜可賀。”
  
  錫若原本正站在老康身後瞎琢磨,一聽見王掞這話卻不禁愣了一下,暗想道這王老師傅怎麽突然把話題轉移到這上頭來了?莫非……不好!
  
  果然王掞緊接著又說道:“皇上若是也能早立……”
  
  錫若見老康臉上又開始冒黑氣,連忙趨前了一步說道:“啊……皇上!” 老康轉過頭來盯了他一眼,佯裝不悅地問道:“你又有什麽事?”
  
  錫若抬手指了指天上,一臉恭謹地說道:“奴才看天色像是要下雨了。這裏距離皇宮還有一段路程,皇上不如先回禦輦。省得待會兒刮起風下起雨來,路就不好走了。”他見老康沒有異議,又朝王掞笑道:“王老師傅若是還有什麽話要稟奏,不如也等皇上先回了宮再說,如何?”
  
  老康見王掞還顫顫巍巍地想說什麽,連忙說道:“十六額附說的不錯。王師傅還是先回去吧。有什麽事回頭再奏也是一樣的。”說罷便匆匆轉身又登上了禦輦。
  
  錫若看得在心裏暗笑,心道原來也有老康避之唯恐不及的角色。不過想想也是,這王老爺子裝了一肚子的聖賢書,滿腦子都是天地倫常,國家社稷,要論辯起大道理來,老康隻怕還真不是他的對手。
  
  偏生這王老爺子又死心眼得很,本來都該是抱著孫子在家享清福的人了,卻念念不忘要做個“文死諫”的大忠臣,逮著機會就跟老康長篇大論立儲的重要性,還時常在老康麵前說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也真虧老康沒有發起火來砍了他,估計也是有些吃不消他這道理加熱淚的雙重攻勢。
  
  錫若正騎在馬背上隨著禦輦緩緩而行,冷不防十三阿哥卻騎著馬從斜刺裏竄了過來,奔到他眼前之後便眼帶笑意地說了句,“鬼靈精!”錫若衝他扮了個鬼臉,隨即又裝出一副嚴肅的表情說道:“十三爺此言差矣。”
  
  十三阿哥眉頭一挑,問道:“怎麽差矣?”
  
  錫若嘻嘻一笑,隨後又壓低了聲音說道:“真正金蟬脫殼的人是皇上。我不過是給他老人家搭了個梯子上車罷了。”
  
  十三阿哥聽得好笑,又感慨道:“怪不得我皇阿瑪如今越發離不了你。有你這家夥在身邊,他老人家的確是少了些煩惱。”
  
  錫若聞言隻是一笑,心裏卻想道,隻要你們這群兄弟少給老康添點煩惱,估計他多活幾年也不是什麽難事嘍!自己也不用像現在這樣越來越提心吊膽的了。想到這裏,他忍不住朝離禦輦最近的雍親王看了一眼,心裏又想起了他那天在紫禁城外對自己說過的話,“早作決斷,免得將來後悔!”
  
  錫若並沒有一廂情願地認為那是雍親王對自己的顧念。他知道以自己眼下所處的微妙境地來說,雍親王會對自己有所猜忌和防備、同時又不得不保持一定程度的籠絡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他當然不會希望自己完全變成他的敵人,而這與自己因為要保胤禎而不能同他完全背道而馳的心思,倒是有些不謀而合……
  
  恰在這時,雍親王回過頭來,見錫若呆呆地望著自己,卻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容,那樣子仿佛在說:“你在想些什麽我都知道。就你那點兒道行,還是少在關公麵前耍大刀了。”
  
  錫若被雍親王的目光看得警醒了一下,連忙垂頭避開了他的回視,心裏又不禁開始敲起小鼓來。
  
  兩個月以後,西安將軍額倫特之喪還京,老康命皇五子恒親王胤祺、皇十二子貝子胤祹迎奠,諸王以下迎城外。錫若主動向老康討了一個去額倫特家裏奠茶酒的差使,天剛亮就帶著幾個乾清宮禦前侍衛去了。
  
  祭奠了一番老額回來,錫若隻覺得心情格外沉重,到老康麵前繳了旨以後,見他沒有什麽別的吩咐,就自己蔫頭耷腦地退了出來。剛走了沒幾步,老康卻又打發七喜來叫他回去,說是大將軍王派人回來了。
  
  錫若聽得精神一振,連忙又隨著七喜疾步朝乾清宮裏走去。
  
帝王

  錫若快步回到乾清宮東暖閣外,定了定神,卻聽見裏麵有個熟悉的聲音在說話,臉上頓時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來,以至於說“奴才納蘭錫若求見皇上”時,聲音都有些不自覺的顫抖。
  
  “進來吧。”老康的聲音裏卻透著一股難言的喜氣。
  
  錫若深吸了口氣,從七喜打起的簾子裏走了進去,卻不敢看端坐在老康對麵的那人,隻是低著頭給老康請了一個安,等到老康說“起磕”了之後,才又對著老康對麵的人 “啪”地一甩馬蹄袖,硬挺著不讓自己聲音再發顫地說道:“奴才……請十四爺安!”
  
  “起來。”胤禎就隻說了兩個字,聲音裏卻有無盡的喜悅和壓抑著的激動。
  
  老康見狀不禁笑道:“你們這是怎麽了?才一年多沒見,就生疏了?問候起來倒像是剛認識的人。”
  
  錫若聞言便下意識地朝胤禎看去,見著的卻是一張比記憶中更加剛毅的麵孔,隻是那雙黑得發亮的眼睛,還有那種不滿的神情,都是自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忍不住也笑了起來,這才想起來問道:“十四爺要回來,怎麽也不派人遞個信兒?奴才也好出城去迎接迎接。”
  
  胤禎聽見錫若這句話,臉上那種不滿的神情頓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惡作劇得逞的笑容,頗有幾分得色地說道:“是皇上密召我回京述職的。因為怕策旺阿拉布坦會有異動,所以不許走漏了消息。我呆幾天就回去,你也不許走漏消息!”
  
  錫若連忙笑著答了一聲是,見老康問起胤禎西北的軍事,又隨手指了張凳子給自己,連忙偏身坐在胤禎下首,靜靜地聆聽他們的對談。
  
  胤禎簡要地匯報了一下西北的形勢和青海諸台吉以及藏人態度的變化,基本上和他在信裏告訴錫若的情形差不多,所以錫若也就沒有特別認真地去聽,反倒趁這個機會更加仔細地打量起這個一年多沒見的家夥來。
  
  胤禎經過這一年多的曆練,明顯已經比他剛出京的時候沉穩大氣得多了,言談舉止之間頗有坐鎮西北、居中調度全線十幾萬清軍的大將軍王氣度,可說到興奮得意處,還是會流露出他在康熙諸子中所特有的高傲又率直的神氣來,胳膊有力地揮舞著,仿佛在為他的話語加強力量。
  
  不知道為什麽,錫若卻突如其來地想起了那個曾經枕著自己的肩膀、抱怨他四哥隻肯護著老十三的少年,一時間隻覺得光陰似水恍然若夢,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夢裏,還是夢才剛剛醒來……
  
  “你在發什麽呆?”胤禎不知何時已經結束了他的長篇大論,回過頭來見到錫若一副似喜似悲的神情,不覺有些奇怪地問道,“怎麽一年多沒見,你竟變成了個悶嘴葫蘆?”
  
  “沒什麽。”錫若抹了一把臉說道,“聽十四爺跟皇上說到要緊處,一時間走了神兒。”
  
  胤禎搖搖頭說道:“還是有這個喜歡走神的壞毛病。”
  
  錫若不以為意地笑了笑,見老康似乎還有體己話要跟胤禎說,又猜胤禎今晚多半是要歇在皇宮裏,連忙識趣地站了起來說道:“時候也不早了。奴才不敢打攪皇上和十四爺休息,這就回去了吧。”
  
  老康點點頭,胤禎卻轉過頭說道:“晚上我要回家一趟,到時候去找你。你別又到處亂跑了。”
  
  錫若心裏一喜,見老康也沒有反對,連忙跪安出去了。
  
  回到家裏吃過晚飯,錫若跟福琳說了一聲讓她早點歇下之後,自己就鑽到外院的書房等著胤禎,可一直等到夜裏九、十點鍾也不見他過來,以為老康又把他留下了,不覺有些失望,便準備自己洗洗睡了。他剛接過何可樂送來的熱毛巾擦了把臉,書房的門卻猛地被人撞開了。錫若抬眼一看,果然是胤禎穿著一襲暗色的風衣鬥篷,卷帶著一身的風雪闖了進來。
  
  何可樂見狀連忙退了出去。錫若在他身後把門關好,這才回身對胤禎笑道:“還以為你不來了。”
  
  胤禎擺擺手說道:“說好了要來的,哪能不守信用?回頭還不得被你埋汰死?”
  
  錫若聽見這句話才踏踏實實地放了心,覺得自己認識的那個胤禎是真回來了,便走近了他問道:“皇上怎麽突然召你回來?”
  
  胤禎熟門熟路地找到那張最舒服的椅子坐下,臉上的表情卻變得凝重了起來,沉思著說道:“明麵兒上的理由是掛念我出征在外一年多,真正的理由……嘿!”
  
  “囑咐你不要起異心?”錫若多少有些了然地問道。
  
  胤禎不置可否地“唔”了一聲,隨即又摸著下巴的胡茬說道:“這兩年他放給我的權力雖然多了些,可是我這‘大將軍王’的頭銜和恩寵,說白了也不過是跟把十幾萬大軍說成三十萬一樣,用來唬策旺阿拉布坦的!”
  
  錫若聽得沉默不語。老康的帝王心術,自己跟在他身邊多年,早已領教頗深;皇家的這點子骨肉親情,他的體會就更深了。也許老康是真的有掛念親生兒子的一麵,也真的努力想做一個好父親,可是在他那樣的位置上,又在眼前這樣複雜的情勢下,原本再簡單純粹不過的事情,也會變了味道……
  
  錫若看著胤禎臉上掛著同白天見他時截然不同的疲倦和沮喪神色,忍不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急什麽?皇上肯派你出去而不是派其他皇子,本身就已經是對你的莫大信任了。其他的事情不要自尋煩惱。有時候想多了,倒是容易把自己繞進去。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啊。”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胤禎重複著錫若無意間想起來的這句話,仰起頭問道,“這話有些意思,是誰說的?”
  
  錫若裝模做樣地想了想,兩手一攤道:“忘了!”
  
  “笨!”胤禎氣得在錫若手上狠命地拍了一巴掌,疼得錫若差點沒舉著手掌去當鐵板燒。胤禎卻高興得哈哈大笑了起來。
  
  “你這個霸王……”錫若一邊扇著被拍紅的手掌,一邊抱怨道,“有力氣留著打策旺阿拉布坦去,在這裏打我算什麽本事?”
  
  胤禎聽得臉色一沉,喝道:“你以為我不想打嗎?皇上派出的進藏大軍到現在都還沒有部署完畢,將軍倒是派了左一個右一個,糧餉馬匹卻總是拖拖拉拉地到不了位。我都快急瘋了,你還有心思在這兒說風涼話!”他越說越氣,忍不住又想去敲錫若的腦袋。
  
  錫若眼明手快地攔下胤禎的手,自己又琢磨著說道:“我記得青海一路大軍的糧餉事務,皇上是下旨由巴爾庫爾軍前調來的巡撫噶什圖負責,巴爾喀木一路大軍的糧餉事務卻是由四川總督年羹堯負責辦理。你說糧餉馬匹總也到不了位,究竟是哪一路大軍?”
  
  胤禎悶哼了一聲說道:“還能是哪一路?當然是四哥的好門人那路!”
  
  錫若聽得心裏一沉,眼前幾乎立刻閃現出了雍親王說“我這個親哥哥斷不會讓人扯他的後腿”時的麵孔,牙齒不禁咬得“咯咯”作響。
  
  胤禎見狀倒是嚇了一跳,連忙問道:“你怎麽了?三更半夜地磨牙,怪糝人的。”
  
  錫若皮笑肉不笑地說道:“你放心。這一路糧草,我一定替你催來。”
  
  胤禎有些懷疑地挑了挑眉頭問道:“你能說得動年羹堯?他對我四哥可是忠心不貳的。”
  
  錫若冷笑著說道:“好一個忠心不貳!”
  
  胤禎摸不準錫若話裏的意思,又見他現出難得的厲害神色,不覺有些緊張地說道:“你可別胡來!年羹堯怎麽說也是一方總督,封疆大吏,背後又有我四哥在撐腰,不是說動就能動的。你真要發作他,也等我領兵回來了再說。”
  
  錫若緩過臉色來,卻朝胤禎笑道:“我什麽時候說要發作他了?我巴結他還來不及呢!”胤禎聽得越發莫名其妙,待要再問,卻又被錫若岔開了話題,最後隻得帶著滿腹的疑問回家睡覺去了。
  
  幾天以後,胤禎又悄悄地啟程回西北去了,臨走的時候千叮萬囑錫若不要輕舉妄動,一切都等他回來了再說。錫若隻是嘴上答應著,等胤禎的馬一隊消失在視野當中,就立刻回身到內閣值房裏給年羹堯寫了一封信,裏麵一字不提西北軍餉的事情,卻隻問他什麽時候再給自己捎幾匹蜀錦,順道給八爺也送上兩匹。
  
  沒過多久,年羹堯果然很快地回了一封密信來,卻在信裏賭咒發誓地說他會把四叔吩咐的事情辦好。錫若把年羹堯的信來回看了好幾遍,將信的內容都默記下來了以後,便舉起來在燭火上點著了。
  
三等侍衛
康熙五十九年正月,都統延信被授為平逆將軍,率兵進藏。胤禎奉命率前鋒統領弘曙移駐穆魯斯烏蘇,管理進藏軍務糧餉,並傳集青海王、台吉等,商議進兵及護送新胡必爾汗入藏事宜。青海王、台吉等人在會上表示同心協力,願意派兵隨征,並請求詔封新胡必爾汗掌持黃教。
  
  大將軍王胤禎特意為達賴喇嘛噶桑嘉措舉行了歡送大宴。平逆將軍延信率領青海一路大軍,自木魯烏蘇出發,沿著總督額倫特曾經走過的庫庫賽嶺徐徐而進。“至是,命封新胡必爾汗為弘法覺眾第六世達賴喇嘛”。在一切準備就緒之後,胤禎又指揮平逆將軍延信由青海、定西將軍葛爾弼由川滇進軍西藏。
  
  二月,康熙帝還駐暢春園,隨即命雲南提督張穀貞駐防麗江、中甸。他在部署進藏大軍的同時,還從內外諸紮薩克調遣了大批人馬,充實加強了傅爾丹將軍指揮的北路阿爾泰駐軍,又從北路阿爾泰駐軍中調出一萬五千人,部署在額爾齊斯以南的布拉幹、布魯爾一帶,再從富寧安將軍指揮的西路巴爾庫爾駐軍一萬三千兵中,調出數千人,待命襲擊準噶爾汗國的吐魯番和烏魯木齊兩處,與進藏大軍緊密配合,相約進兵。
  
  錫若知道西北大軍征戰在即,心裏又是興奮又是緊張。雖說胤禎隻是坐鎮後方指揮,可他知道以這個霸王的性子,絕對不肯隻是坐看別人廝殺得痛快,便接連去了幾封信囑咐火槍營的親兵,一旦大將軍王真的上陣,無論如何也要保護他在戰場上的周全。
  
  老康見錫若漸漸有些愁容上來,便特地放了他兩天假,又叮囑他心思不要太重,好好保重自己的身體,顯然是怕他憂思過度,又走了他大哥容若的老路。錫若知道老康的心思,感激之餘便聽話地在家裏蒙頭大睡了兩天,每日除了吃飯睡覺,和福琳一道行樂,便萬事不理,等到假期快結束的時候,果真覺得神清氣爽,仿佛所有的煩惱事都能揮手趕開。不想這時一個小麻煩又找上門來了。
  
  納蘭永福一進公主府,就悶著頭找錫若,在花園裏找到他的這個小叔叔之後,竟一言不發地跪在了他身前。錫若有些頭疼地看了這個今年剛滿十八歲的侄子一眼,叫他起來沒得到回應之後,隻得從躺椅上站起來去拽他,卻還是拽不動。
  
  錫若知道永福跟自己的性子一樣,外表上看著嘻嘻哈哈似乎沒什麽脾氣的樣子,真要頂起牛來了,卻是九頭驢合力也拉不回來,隻得站在永福身前說道:“我明天就去求皇上讓你當侍衛,這樣行了吧?”
  
  永福麵上一喜,重重地在地上碰了一個頭之後,又拉著錫若的袍角可憐巴巴地說道:“我還有一件事情,也要請小叔叔作主。”
  
  錫若想了想,對永福說道:“你等等。”隨即便跑回他的書房裏,過不一會就拿了一隻玉鐲子出來,還笑嘻嘻地拿著在永福跟前晃了晃。
  
  永福看著眼前那隻晃來晃去的白玉鐲子發愣,不由得問道:“小叔叔拿隻鐲子來幹什麽?”
  
  錫若蹲在永福身前,伸出一隻手摸著他剛剛剃光的半月亮頭說道:“你可別小看了這隻鐲子。它能為你討來你最想要的人。”
  
  永福半信半疑地問道:“真的?”
  
  錫若作勢把鐲子一收。永福立刻撲了上去,雙手巴住錫若的手笑道:“既是這樣,那就請小叔叔割愛,把這鐲子讓給我吧。”
  
  錫若一翻白眼,反問道:“你一口氣求了我兩件大事,難道一點表示都沒有?”
  
  永福愣了一下,突然又翻身拜倒在地,恭恭敬敬地給錫若磕了三個響頭之後,肅然叫道:“阿瑪。”
  
  錫若驚得差點一屁股坐倒在地上,正想開口拒絕的時候,永福卻抬起頭來表情嚴肅地說道:“小叔叔待我,比人家待親生兒子還好。我知道小叔叔不願意讓我前頭兩位阿瑪身後無人祭奠孝敬,可永福這聲‘阿瑪’早已在心裏放了許多年。小叔叔就讓我在無人的時候叫幾聲吧。”
  
  錫若聽得又是好笑又是感動,連忙伸手拽起了永福,又笑道:“你方才差點害得我跌了個大跟頭。”見永福又要跪下去謝罪,連忙又拉住他說道:“你愛叫就叫吧,隻是別讓其他人聽見了。尤其……尤其別讓你小嬸嬸聽見了。”
  
  永福愣了一下,見錫若的樣子不像是開玩笑,偏過頭尋思了一會,方才鄭重地點了點頭。錫若見他如此親近自己,心裏也著實喜歡,便攬著永福的肩膀說道:“你放心。你既然連‘阿瑪’都叫出口了,我怎麽著也要替我兒子娶上這房媳婦兒!”
  
  永福見錫若語氣如此篤定,已是高興得有些分不清東南西北了。恰好這時弘春跑進來找錫若,一見到永福這副笑得合不攏嘴的樣子,不禁詫異地問道:“你這是怎麽了?中狀元了還是撿著金元寶了?竟樂得跟個傻子似的。”
  
  永福立刻伸手拍了弘春的後背一記,大咧咧地說道:“等你長大了就懂了。”
  
  弘春仔細瞅了瞅永福的表情,臉上露出一副不以為然的神氣說道:“一定是我姑夫叔叔答應讓你當侍衛了吧?還是姑夫叔叔說得對,宮裏頭有什麽好的?你進去了,也不過做一個磕頭蟲,哪有宮外頭來得自在!”
  
  永福這回倒是聽住了,眉頭也跟著皺了起來,半晌後方才歎了口氣說道:“罷了。你阿瑪是大將軍王,你又怎麽會明白我的難處?”
  
  弘春把腦袋伸到跟永福胸前,扭著脖子一臉取笑地說道:“不就是擔心配不上我九伯家的瓔珞妹妹麽?”
  
  永福被弘春說得臊紅了臉,便不肯再搭理他,轉過頭自顧自地跟錫若說話。弘春自小與永福玩笑打鬧慣了,哪肯放過這個調侃他的大好機會?見狀便又硬擠進永福和錫若中間,佯裝發怒地說道:“你和小瓔子好,有多少回是打著我的旗號遞的話兒?這會兒有我姑夫叔叔給你撐腰了,就把我撇在一邊兒了?”
  
  永福知道這個十四霸王的接班人不好惹,隻得打躬作揖地給弘春陪不是。錫若卻在一旁看得連連搖頭,暗想道看來永福還未得自己真傳。弘春已經不如他老子當年霸道了,可永福卻還是降他不住。自己回頭得多教永福兩手兒,免得讓他墮了納蘭家的名頭……
  
  第二天回到乾清宮裏,錫若果然向老康提了永福想進宮當侍衛的事兒。結果老康略一思忖就反應了過來,笑道:“這本來就是朕答應過的事,事情一忙就耽擱到了現在。永福……你這個侄子今年得有十八了吧?回頭先領過來讓朕見見。朕都有好些年沒見過他了,隻記得他長得很像你小時候的模樣兒。不知道書念得怎麽樣?”
  
  錫若知道老康是要考考永福,連忙笑道:“不怕皇上見笑。永福的書,念得可比奴才當年強多了。”
  
  老康點點頭說道:“這個朕相信。明珠的這幾個兒子裏,最不會念書的一個就是你了。”
  
  錫若聽得哭笑不得,心道自己可真給這殼子原來的主人丟臉呀!明明這個納蘭家的老四,原本應該是個很有前途的文學青年,隻可惜一時想不開跳了池塘。但願他也和自己一樣,並沒有在池塘裏淹死,而是穿越到了一個新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
  
  這時老康居然又說道:“說來也奇怪。朕明明記得當年明珠還一臉喜色地跟朕說過,四郎聰慧好學,入上書房讀書之後學問更是大有進益,他日有望趕上他大哥的文采,就是性格內向了些。怎麽等到朕看見你的時候,你卻是這樣一副粗疏頑皮的性子呢?”
  
  錫若聽得冷汗在後背上縱橫流淌,連忙在心裏翻出老婆那句“除非他們能找出那個更真的來”的話來安慰自己,定了定神之後方才笑道:“奴才小時候書念得確實不差,隻是後來覺得世間學問不限於書本,那個那個,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
  
  錫若越說越覺得底氣不足,聲音也不覺小了下去。不想老康卻咀嚼著他那句又是從當年爺爺的大字帖裏看來的話,末了居然點了點頭說道:“你能想到這層道理,倒也不容易。好在這些年你知道自己的不足,發奮讀了些書,如今總算是不會動不動就給朕丟人了。”
  
  錫若聽得一陣訕笑,心裏卻大呼“張廷玉是個好先生!”隔天他就領了永福到老康身前,老康看了兩眼、又問了幾句話之後,居然直接欽點了永福當三等侍衛,讓當年從藍翎侍衛熬起的錫若不禁一陣小嫉妒。
  
  不想出了乾清宮之後,永福卻湊到錫若身前說道:“皇上可真給小叔叔麵子。”
  
  錫若先是愣了一下,然後便拍了拍永福的後背說道:“以後大半時候要靠你自己了。我雖然也在宮裏當差,但是恐怕分不出多少心神來照看你。”
  
  永福笑嘻嘻地說道:“小叔叔放心。我一定不給你和納蘭家丟人。”
  
  錫若終究還是有些不放心,又拉著永福叮囑了半天,這才放他去領侍衛內大臣那兒報道去了。
  
八字
永福入宮了以後,錫若一開始還擔心這個一直在納蘭家備受寵愛的小少爺會吃不了當侍衛的苦,沒想到一個多月下來,永福的這個三等侍衛居然當得有聲有色。老康有一次還當眾誇獎永福“書念得好,弓馬騎射也很不錯”,再加上他和錫若的關係,因此也漸漸地引起了人們的注意。
  
  這天錫若剛從內閣的值房出來,就被九阿哥叫住了。錫若一看見這個財神九,立馬想起了永福的婚事,正想著怎麽跟九阿哥提起這茬兒的時候,不想胤禟卻主動地問道:“你的那個侄子永福,娶妻了沒有?”
  
  錫若心中微訝,便按下了方才準備提起的話題,看著財神九笑道:“怎麽?九爺要替我這個侄子做媒?”胤禟瞟了他一眼,又哼了一聲方才說道:“這小子隔三差五地總往我府上跑,我還想問你這個做叔叔的是怎麽回事呢!”
  
  錫若心道,這財神爺果然厲害,立馬兒就把一頂“勾引未婚少女”的大帽子給我扣回來了,隻得放棄了原本準備敲胤禟一筆竹杆的打算,又摸出這幾天一直揣在懷裏的那隻白玉鐲子來。
  
  胤禟一瞥見那隻鐲子,眼中頓時閃過一抹“交易成功”的得意之色。錫若看得恨不能踢他一腳,卻故意做出滿臉的愁容說道:“九爺原本將這鐲子托付給我,是讓我給你物色一個好女婿。眼下我倒是替九爺看中了一個,就不知道九爺看不看得上了。”
  
  胤禟一挑眉毛問道:“是什麽樣的人?你不妨說來聽聽。”
  
  錫若摩挲著下巴說道:“這個人麽,模樣兒、性情都過得去,歲數跟九爺府上的三格格也差不多。他的親生額娘是和碩親王家的郡主,就是眼下自己的職銜還不高,才剛混了個三等侍衛。”
  
  胤禟聽得眼珠子滴溜溜一轉,緊盯著錫若手上的白玉鐲子笑道:“既然還這麽年輕,前程還有的是機會掙麽。你要是真覺得他好,就替我把這鐲子給出去吧。”
  
  錫若聽得心裏一鬆,隨即又有些哭笑不得地暗想道,要是早幾年知道自己要跟財神爺做親家,也不用怕他怕成那樣了。這人跟人之間的緣分,也真有些不可思議……
  
  胤禟見錫若舉著鐲子又陷入沉思,以為他還有什麽猶豫之處,便不滿地說道:“怎麽?難得你覺得跟九爺我做親家,還是件費思量的事?”
  
  錫若在心裏苦笑了一下,暗道正是如此。眼下你雖然看著家財萬貫,富得流油,人前人後這“九貝子”也是風光得很,卻不知這些風光富貴日後都要離你遠去,帶累你的家人都要跟著遭殃,我又怎麽能不多思量幾下呢?唉!
  
  胤禟見狀益發不滿,作勢就要上來搶錫若手裏的鐲子,嘴裏嚷嚷道:“不樂意就把鐲子還給我!九爺我還怕給不出去嗎?哼!”
  
  錫若連忙一側身讓胤禟撲了個空,臉上卻又恢複成了平日裏那種不怎麽正經的笑容,對著胤禟晃了晃那隻白玉鐲子,說道:“那我可就真給出去了。九爺趕緊回去置辦嫁妝吧。我這頭也會加緊辦理的。”
  
  胤禟聞言倒是怔了一下,反問道:“這麽著急?”
  
  錫若不由得苦笑道:“九爺不急,我這頭兒可是天天被人吵著要娶媳婦兒呢!”
  
  胤禟聞言也不禁失笑,又連連點頭地說道:“這幾年,都快那小子把我們家的後門檻兒跟後院牆頭磨平了!得得得,還是趁著他沒幹出什麽丟臉的事兒來,趕緊把婚事辦了吧。他們兩個的八字我已經找人算過了,也合得上。”
  
  錫若故作驚訝地說道:“原來我侄子的好身手是這麽練出來的。回頭倒要向九爺請教請教門檻跟牆頭的修法兒!”
  
  胤禟聞言忍不住抽出一把紙扇來,狠命地敲了錫若的腦門一記,又笑罵道:“教子無方,還敢在九爺麵前耍貧嘴。回頭我向皇上告個禦狀,看你還有沒有心思犯貧!”
  
  錫若卻用胳膊肘拐了胤禟一下,一臉皮笑地說道:“九爺,咱倆誰跟誰呀?都快成親家了……”
  
  胤禟被錫若說得雞皮疙瘩掉了一地,又想起十阿哥一度對自己跟這人關係的誤會,忙不迭地抽回紙扇,又走遠了幾步,方才回過頭說道:“我女兒嫁過去,可是不能受一星半點兒委屈的。要不然九爺唯你是問!”說罷便不等錫若回答,就飛一樣地跑開了。
  
  錫若看著胤禟的背影苦笑道:“又來一個‘唯你是問’的……”
  
  “還有誰要‘唯你是問’?”身後突兀地響起一個錫若如今越聽越敏感的聲音。錫若在心裏歎了口氣,連忙回過身朝來人打下千去,嘴裏說道:“請四爺安。四爺吉祥。”
  
  雍親王瞥著胤禟剛才離去的方向,低頭朝錫若問道:“是我九弟?”
  
  錫若心裏“咯噔”一下,暗道莫非這愛新覺羅家的老四方才又躲在哪裏偷聽了?他這個癖好還真是……真是不怎麽地道……他心裏這麽想,嘴上卻打死也不敢說,便老老實實地回答道:“我方才是在向九爺提親。”
  
  雍親王露出奇怪的表情問道:“我十六妹準許你納妾了?”
  
  錫若差點沒聽得一頭磕在了大柱子上,心裏卻樂道,原來自己剛才誤會雍親王了,看樣子他沒偷聽,嘿嘿……連忙又摸了摸鼻子說道:“四爺誤會了。我是替我侄子永福求九爺府上三格格的親。方才九爺也答應了。”
  
  “哦?你要和我九弟結成親家了?”雍親王神色不變地反問了一句。
  
  錫若心知這事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雍親王遲早要知道自己跟財神九結親的事,便一咬牙說道:“兩個孩子是真的要好,所以我才厚著臉皮高攀了九爺。四爺要笑話我就笑吧。我……我做好心理準備了!”
  
  雍親王淡淡地掃了錫若一眼,說道:“既是情投意合,又有什麽好取笑的?再說你侄子也是康親王傑書的外孫、和碩額附的兒子,也不算辱沒老九的女兒了。”
  
  錫若聽得心裏一鬆,暗道這冷麵王心情好的時候,說話還很挺中聽的,臉上不覺帶出了笑意來。雍親王看著他,突然語帶調侃地說道:“如今這納蘭府的家長竟變成你這麽個不正經的家夥了。我看你還未必有你的侄子們老成吧?”
  
  錫若聽得一扁嘴,頗有幾分不服氣地反駁道:“現在他們有什麽要緊的事情都會找我來商量。我怎麽不老成了?”
  
  雍親王抬手指了指錫若手裏的白玉鐲子,不動聲色地說道:“老成的人會舉著這麽個東西,在內閣的門口晃來晃去?”
  
  錫若聞言連忙把鐲子揣回了懷裏,心裏卻暗想道,為什麽我出洋相的時候怎麽總是被他抓包?難道果真是八字不合嗎?不由得興起了去給自己和雍親王算一卦的想法。隻可惜記載著皇子生辰八字的玉牒都是宗人府裏的絕密文檔,要拿出來算命那是絕無可能的了,也隻能放在心裏頭瞎想想。
  
  雍親王看了錫若兩眼,突然又問道:“皇上下令十四弟指揮幾路大軍進兵入藏,你怎麽看?”
  
  錫若微微一驚,他隱約記得曆史上胤禎在雍正朝獲罪,多少就與這次西征有關,連忙打疊起十二萬分的小心說道:“入藏路途艱險,軍需糧餉運送上去也很費勁,加上沿途有當地人搶掠馬匹,此外還有瘴癘相阻(即高原反應,當時人稱之為瘴癘),兵士病卒者也不少。再加上青海蒙古諸部領袖行動難免會有些參差,所以恐怕還需花費些時日,幾路大軍才能成功會合。
  
  雍親王卻聽得冷哼了一聲,說道:“年羹堯麾下的川兵二月就已經進入理塘、巴塘,六月即令他們就撫,還額外招撫了乍丫、昌都、察哇等處僧俗上層。調到雲南的滿兵也已經到達中甸,準備北上與川軍會合。老十四親自坐鎮北路指揮調度,怎麽反倒遲遲到不了?看來朝議上訂立的北路軍與南路軍在七月底八月初入藏會師的日期,老十四是趕不上了。”
  
  錫若聽得在心裏皺了皺眉頭,忍不住出言反駁道:“十四爺親督的北路軍肩負著護送靈童不被準部掠走的重責,所以隻能持重炮緩行,每日駐營的時候,還要分軍防衛以防敵人突然來襲。北路軍全軍於四月二十二日自西寧起行,五月二十七日就到了索洛木。十四爺自己在六月一日從索洛木動身,隻用了二十五天就抵達了約定的會師地點,也不算慢了。隻是平逆將軍延信一直等候青海蒙古軍隊,所以才多花了時間,直到現在青海左翼軍都還沒趕到呢!”
  
  雍親王看著錫若微微漲紅的臉頰和隱含怒意的眼睛,竟頭一次從他身上感覺到了一股前所未有過的壓迫感,不覺有些訝異,便偏頭避開了錫若的目光說道:“現在說什麽都為時過早。還是等兩路大軍會合上了再論吧。”說罷舉步便走。這時錫若卻在他身後說道:“四爺可不要忘了自己說過的話。”
  
  “什麽話?”雍親王腳步一頓,皺著眉頭回身問道。錫若緊盯著他那雙仿佛深不見底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他老十四要能一心惦記著為國效力,我這個親哥哥斷不會讓人扯他的後腿。”
  
冤家路窄

  雍親王聽得臉色一變,竟“噔噔噔”地朝錫若直走過來,又一手揪起他的衣領怒喝道:“你的意思是我扯了老十四的後腿?!”
  
  錫若垂眼道:“奴才不敢。奴才隻是提醒四爺,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不過奴才也相信,四爺人品剛直,斷不至淪為失信之人。”
  
  雍親王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就在錫若以為他這回真要給上自己一個耳刮子的時候,內閣裏及時地出來了一位老爺爺。錫若見雍親王突然撒了手,連忙扭過頭一看,發覺是王掞老師傅無意中救了自己一命,心裏暗道僥幸。
  
  雍親王目光陰沉地盯了錫若一眼,等王掞走過去之後,方才說道:“你是想逼得我在內閣諸大臣麵前失態嗎?”
  
  錫若被雍親王的目光看得無意識地後退了一步,隨即又立刻站住了,鼓足了勇氣說道:“奴才沒有這個心思!”
  
  雍親王冷笑了一聲說道:“為了老十四,你還有什麽幹不出來的?”
  
  錫若聽得心一路沉到穀底,隻得強打起精神說道:“四爺既然認為奴才有心加害您,那以後還是大路朝天,各走半邊吧。也省得奴才一看見您就提心吊膽的。”
  
  雍親王見錫若又犯起強來,一時間倒也拿他沒轍,便又冷哼了一聲,黑著一張比“包黑炭”還黑的臉去了。錫若等他的背影一消失,卻立刻抱緊腦袋坐在了內閣前麵的台階上,皺眉苦思道,“完了完了,這回是徹底把未來的雍正皇帝得罪光了。這樣一來別說是幫胤禎了,說不定反倒還會連累他。不如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向小寶哥學習,老子不幹了!”
  
  一想到這裏,錫若立刻跳了起來,躍躍欲試地就想偷偷地溜出宮去找福琳商量跑路的事情,不想跟永福一道當值的小侍衛麟璧卻急匆匆地走進內閣的院子裏來,四處張望了一下之後看見錫若,連忙奔到他身前請了一個安,又語氣急促地說道:“額附爺,納蘭侍衛不小心衝撞了雍親王的三阿哥,正被他責罰呢。”
  
  錫若聽得心裏一寒,心道這可真是冤家路窄。自己正想著怎麽避開雍親王的煞氣,永福就撞到了他兒子的手裏。萬一雍親王借題發揮,那永福禍在不測!
  
  想到這裏,錫若一刻也不敢耽擱地讓麟璧給自己帶路,不想等他匆匆趕到出事現場的時候,卻見八阿哥胤禩正拉著弘時和顏悅色地在說些什麽。永福則垂頭站在一旁,看起來並沒有什麽損傷。
  
  錫若這才鬆了一口氣,便走過去給八阿哥請了一個安,又覷了覷弘時的臉色,見他雖然還有些憤憤之色,但是顯然礙於胤禩也在這裏,不敢明目張膽地發作永福。弘時似乎對他的這個八叔頗為在意,見錫若也已經趕到,便隨口閑聊了幾句就向二人告辭了。
  
  錫若這才轉回身對胤禩說道:“多謝八爺了。”
  
  胤禩擺擺手,卻看著一臉沮喪的永福說道:“你初到宮裏當差,出些紕漏在所難免。隻是以後要吃一塹長一智才好。在這宮裏頭走路,可是要走一步,看幾步,分外留神的。”
  
  永福連忙躬身答了聲是,見錫若朝自己使眼色,連忙也帶著麟璧告退了。
  
  胤禩看了看永福,又看了看錫若,搖頭道:“他還是沒有你的膽量和機變。”
  
  錫若聽見“膽量”二字,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心道膽量太大也不是什麽好事。我剛才就因為膽量種下了禍根呢!胤禩卻又覷著他問道:“你怎麽了?像是有什麽煩難之事?”
  
  錫若知道自己的心思曆來要瞞過胤禩都很難,便隻好把自己和雍親王起的那場衝突說了一遍,不過倒是沒有提“扯後腿”那段。他本能地覺得這個話題太敏感,牽扯的事情也太多,竟有些不敢在胤禩麵前提起,隻說是為著西北的軍務起了口角。
  
  胤禩一邊聽著,那雙原本溫潤的眸子裏竟透出些許寒意來,末了便盯緊了錫若說道:“你以後萬不可再和我四哥起衝突。老四那個人,看著端莊貴重,嘴裏說的也都是些光明正大的道理,要不就是和你談禪論道,一臉的慈悲相,但是他骨子裏那股對人的猜疑和發作人時的狠勁,這些年隻怕是有增無減。你惹了他,將來萬一真的撞在他手裏,我怕我跟十四弟都保不住你。”說著便一臉擔憂地看向錫若。
  
  錫若心裏湧起一陣感動,心道我是沒什麽,大不了帶著福琳一跑,真正要擔心會撞在你們家老四手裏的,是你跟十四啊!十四也還好,最起碼不會有性命之憂,可你……
  
  胤禩見錫若垂頭不語,以為他被自己的話嚇著了,連忙又安慰道:“你放心。眼下我皇阿瑪還在,你小心謹慎些,應該也還沒有大的妨礙。將來……隻要將來老四不當皇帝,你就不會有性命之虞。”
  
  錫若聽得心裏“咯噔”一下。聽胤禩這話的意思,真正上台以後對自己威脅最大的是老四?他仔細地想了想,又覺得確實如此。眼下繼位希望最大的人,分別是老四雍親王,十四大將軍王和老三誠親王,甚至連眼前的胤禩也不是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十四和胤禩不用說,上台以後應該不會對自己不利。老三誠親王是個愛讀書的皇子,自己對他向來存著幾分敬重,關係也還不錯,如果他上台的話,屬於對自己來說不好也不壞的類型。唯有雍親王,自己為了十四已經三番五次地得罪了他,剛才更是把他氣得差點揍了自己一頓。如果日後真的是老四上台,自己多半不會有什麽好果子吃……這麽說自己還真不能押雍親王這個寶?事情大條了!
  
  辭別了胤禩之後,錫若多少有些六神無主地在宮裏頭瞎轉悠。一時間覺得自己是不跑不行了,一時間又覺得自己不能就這樣撂下十四、胤禩跟永福他們。悶著頭胡亂地走了一氣之後,錫若發覺自己竟又走到了當年和皇子們一道讀書的上書房外麵來。他聽著書房裏傳出的琅琅書聲,卻覺得很是親切,便索性在書房外麵找了塊幹淨地方,撣撣袍角坐下了,又看著書房外麵的練武場,遙想著當年的事情,想到好笑處,臉上不覺又透出笑意來。
  
  “你怎麽坐在這兒?”
  
  錫若抬起頭頭一看,見是老康最小的兒子――今年剛剛四歲的二十四阿哥胤袐,心裏不知怎麽想起了當年十五阿哥和自己打招呼時的樣子,便一笑站起身,又逗二十四阿哥道:“我怎麽不能坐在這裏?”
  
  胤袐愣了一下,隨即便奶聲奶氣地說道:“這是皇子們讀書的地方啊。哥哥們都說你是個專會帶人玩兒的,回頭教他們瞧見你,就沒有心思讀書了。”
  
  錫若見胤袐一本正經的樣子居然很有幾分老康勸學的味道,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好,好,我馬上就走,免得打攪了阿哥們讀書。”不想他剛走出去幾步,又聽見胤袐在身後說道:“十六姐夫,你等一下。”
  
  錫若轉回身,卻見二十四阿哥跌跌撞撞地朝自己跑來,連忙一伸手接住了他,又有些奇怪地問道:“你不是要我別打攪你的哥哥們讀書嗎?”
  
  二十四阿哥點點頭,卻又眨動著兩顆黑豆似的眼睛說道:“可是我還不用上書房啊。你能不能……能不能帶我去你府裏玩會兒?他們都說,十六姐跟你的府裏是頂頂好玩兒的。”說著又有些忸怩地低下頭去,似乎為自己的好奇心感到害羞,可是拉著錫若褲子的手卻攥得緊緊的。
  
  錫若低頭看著這個十四最小的弟弟,心裏隻覺得可愛,便蹲下來對胤袐說道:“成!你回去跟你額娘穆嬪娘娘說一聲,想什麽時候去都行。你十六姐天天都在家裏大呼無聊呢。你去了她肯定高興!”
  
  二十四阿哥歡喜得一把抱住了錫若的大腿,又抬起頭乞求似的說道:“那今天就去好不好?”
  
  錫若有些為難地看了一眼已經變暗的天色,正想著怎麽說服胤袐改天再去自己家裏的時候,卻聽見老康在身後說道:“二十四阿哥既然這麽想去,那你就陪著他回去一趟吧。”
  
  錫若連忙轉過身給老康請安,心裏卻想道,壞了壞了,上班摸魚被老板抓到,不知道會不會被扣薪水、打板子……他抬頭看了看正抱起自己最小的兒子玩“大頭兒子小頭爸爸”遊戲的老康,覺得他似乎沒有要罰自己的意思,這才放了心,連忙笑著說道:“奴才是擔心天色已晚,不能及時把二十四阿哥送回到宮裏來。”
  
  老康聽了這話,便朝懷裏的二十四阿哥說道:“那咱們改天再去,好不好啊?”
  
  胤袐大聲地說道:“好!”逗得老康抱著他又是顛又是蹭的。
  
  錫若看著老康這的副慈父模樣,心裏不覺又想起了他那些正鬥得死去活來的大兒子們,忍不住在心裏歎了口氣。這時一個侍衛卻匆匆地朝這邊地走來,一見到老康,立刻利落地甩下馬蹄袖說道:“啟稟皇上,西北六百裏加急軍報!”
  
  老康立刻放下了懷裏的二十四阿哥,接過那封軍報看了一眼之後,又對錫若說道:“你跟朕回乾清宮!”
  
  錫若心裏一驚,也來不及多想,連忙跟在老康後麵朝乾清宮疾行而去。
  
除夕
老康剛一踏進乾清宮東暖閣,就興奮地轉身對錫若說道:“噶爾弼替朕招降了達克劄,準備進軍拉薩!”
  
  錫若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噶爾弼是南路軍的統帥,而達克劄則是在西藏墨竹工卡準部政權中任事的藏人頭領。由於原本駐守在此地的準部將領吹木丕和他的準部部下被調回去支援北路主力,所以南方實際上隻剩藏兵把守,而此前一部分藏兵的指揮者噶倫阿爾布巴佯稱身故,從拉薩潛逃北上,六月六日到胤禎的撫遠大將軍兵營投誠,隨從者七十人皆降,其中就有碩般多、洛隆宗各地派來的使者四名。
  
  這樣,為了抵抗南路清軍而從西藏東部征調來的藏兵,就缺少了指揮者,地方首領動搖渙散,噶爾弼麵臨的是毫無戰鬥意願的藏人。然而,噶爾弼在七月中時並沒有完全探知對方的虛實,他的副將嶽鍾琪私下向噶爾弼建議,軍隊久久停頓,恐損鬥誌,工布地區藏兵較能戰鬥,先派人去招撫,也可能轉向清方。噶爾弼乃遣千總趙儒、藏族頭人吉果兒持檄前往,不到十天,工布頭目三人、兵二千餘名即詣營歸附。
  
  現在噶爾弼又成功招降了墨竹工卡的達克劄。據噶爾弼說,這一帶藏人非常尊敬達克劄。達克劄本來負責從拉薩、達木調集糧秣運至黑河供給準軍,他投誠之後則立刻斷絕了對準軍的供應,又派人秘密至北方前線策動準部率領下的藏軍放棄抵抗,還傳令民間匯聚船隻運送南路清軍渡過拉薩河,形成了清軍南北夾擊的形勢。
  
  隻是這樣一來,噶爾弼很可能兵不血刃地就進入拉薩,而胤禎親督的北路清軍才剛剛與準部主力遭遇,既要護著軍中的靈童不被搶走,又要時不時地應付準部的突襲。總的來說,南路軍的運氣真是比胤禎所在的北路軍好多了。
  
  想到這裏,錫若不覺又有些為自己的這個童年密友擔心。胤禎渴望在疆場上建立蓋世功勳的想法,錫若可以說是再清楚不過,可是眼下他卻隻能將大把的時間花在等待和跟惡劣的高原氣候作鬥爭上麵,想來這個霸王身邊的人日子都好過不了。
  
  老康不知錫若心中所想,卻兀自說了許多褒獎噶爾弼和嶽鍾琪的話。錫若越發聽得心驚肉跳,退出乾清宮以後立刻給胤禎去了一封急信,提醒他注意進藏時機的問題,不可一味在北路死等,更不可再與聖意相左,製止部下進軍。
  
  錫若去信之後沒多久,胤禎的奏折就從西北六百裏加急送了回來。胤禎在奏折中坦然承認了自己在進藏時機把握上的失誤,並且轉而堅決執行老康的進軍旨意。
  
  八月二十三日,噶爾弼率領南路清軍渡過拉薩河,隨即將大軍分為三隊進入拉薩。此前期間北路清軍遭遇準部來襲三次。八月十五日,大軍紮營於卜克河畔。半夜,準噶爾軍隊突然襲擊了營盤,殺傷數千名清軍後撤走。八月二十日、二十二日清軍又連續遭到準噶爾軍隊的襲擊。這三次襲擊都是親自策旺阿拉布坦麾下的大將策淩敦多布親自指揮,他將主力集中於達木和哈剌烏蘇一帶,準備對付青海一路大軍,但因脅從之藏軍不肯賣命,後方拉薩又已落入南路清軍之手,接應斷絕,隻得遣散藏軍後西遁。
  
  根據延信上報,撫遠大將軍調撥到他麾下的五百火槍營精兵和遊擊高琳表現出色,讓對方死亡二百餘人,傷者更數倍於此,自己卻僅有不足百人的損傷,成了清軍北路軍裏表現最為出色的一支精銳部隊。
  
  在先後三次挫敗準部的來襲之後,胤禎下令延信等護送達賴喇嘛胡必爾汗於九月十四日進抵拉薩,並且舉行了莊嚴的坐床儀式,但是較南路軍遲到了二十一天。噶爾弼因為爭到首功,又上報及時,受到了康熙帝的褒獎。
  
  至此,由策旺阿拉布坦所策動的西藏叛亂徹底平定,胤禎這個居中調度指揮的“大將軍王”也因此威名遠震。康熙帝諭令立碑紀念這次勝利,並且命令宗室輔國公阿蘭布等起草禦製碑文。
  
  錫若掐指一算,此時距離胤禎出征之日剛好過去了快兩年的時間。這位剛過而立之年的皇子此時可以說是如日中天,手上又有這樣大的一件軍功在手,這是老康的其他皇子都無法比肩的,而老康此前又約略提過皇三子胤祉和皇四子胤禛都已經不年輕了,看得出來在繼位者問題上,他也一直在幾個備選皇子中間搖擺。
  
  不過比起這些,錫若更關心的卻是老康的健康狀況。他此時方知做一個提前知道結局的人是多麽地痛苦,他縱有改變曆史走向的能力,也無力延續這位千古一帝的壽命,隻能看著老康一步步走向自己生命的終點。
  
  有一天老康似乎感覺到錫若心中的難過,竟主動對他說道:“朕要是能活過明年,就已經在位超過六十年了。雖然一生也有過不少憾事,但是比起大多數的皇帝來說,已經是個有福之人了。隻要朕身後的這片江山安穩繁榮,那朕百年之後便去見列祖列宗時,也可問心無愧矣!”
  
  錫若注視著老康那雙和初見時一樣豁達深遠的眼睛,心裏隻覺一痛,竟有些把持不住的感覺,連忙低下頭去掩飾自己的表情。老康便又伸出手來,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癡兒癡兒……”
  
  一個月後,老康詔撫遠大將軍胤禎會議明年師期。錫若終於又見到了闊別已久的十四。十一月的時候,因為原理藩院尚書赫壽亡故,老康又點了錫若接任理藩院尚書一職,再令隆科多接替他出任理藩院左侍郎,同時仍舊兼任步軍統領一職。兩個昔日同在乾清宮當差的侍衛又湊到了一起,彼此在理藩院裏碰麵的時候,倒是很打了一陣哈哈。
  
  胤禎回來那天,錫若正在宮裏指揮太監們準備新春保和殿裏的宮宴和乾清宮裏的家宴。胤禎悄悄地繞到錫若身後,突然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不想錫若卻隻是伸手在肩膀上撣了一下,斥道:“別鬧!回頭誤了正事兒,看你皇阿瑪怎麽罰你!”
  
  胤禎愣了一下,隨即便看見十五阿哥胤禑躲在對麵的柱子後麵對著自己賊笑。胤禎隻覺得又好氣又好笑,索性抬手狠狠地砸了錫若的肩膀一拳。
  
  “啊!”錫若疼得大叫了一聲,這才回過頭來,臉上卻已是一副嬉笑的神情,看著胤禎說道,“不是十五是十四啊。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
  
  胤禎麵色一緊,故意凶巴巴地說道:“才一年沒見,你就連我這本主跟別人都分不出來了!說,要怎麽罰你!”
  
  錫若撫著肩頭一臉苦相地說道:“打都打過了,還要怎麽罰?”
  
  這時十五阿哥卻從柱子後麵一個箭步竄過來,看著胤禎笑道:“我就知道十四哥一回來不找別人,準得先來找他!”胤禎瞟了他一眼,問道:“所以你老早就貓在這裏等著看戲了?”
  
  十五阿哥被胤禎看得吞了口口水,連忙退後幾步擺手道:“你們慢聊。”說著又朝錫若笑道:“準備宴會的事兒交給我就成了。你安心被我十四哥罰吧。”
  
  “臭小子……”錫若看著十五阿哥飛速離去的背影笑罵了一句,隨即便轉過身來看著胤禎說道:“這裏人多嘴雜,不是說話的地方。你也先去忙你的正事兒,回頭我們再聊。”
  
  胤禎點點頭說道:“我正要去我額娘那裏請安,隻是順道過來先看你一眼。等你忙完了,打發個人告訴我一聲你在哪兒就成了。”
  
  錫若答應了一聲,又看著胤禎笑道:“快去吧。你額娘一年多沒見你,這會兒想兒子都該想得燒心了。”胤禎聞言連忙辭別了他,自己又舉步朝長春宮走去。
  
  清宮除夕日,先在保和殿舉行的是賜外藩蒙古王公來朝的筵宴大禮,然後才是在乾清宮舉行的皇室家宴。皇後及宮眷們到養心殿給皇帝行辭歲禮,宮眷們再到皇後宮中給皇後行辭歲禮。
  
  除夕皇帝的家宴,則由後、妃等陪宴。平時,皇帝與後妃並不在一處用膳,除非諭旨蒙召。因為老康的後宮人數實在太多,所以隻有在過年的時候,皇帝才舉行這樣全家大聯歡性質的家宴。
  
  除夕大宴的時候桌子怎麽擺,該用哪些餐具和點心,甚至是桌上的擺設,都是一點也不能錯的,所以錫若盡管滿心裏都是和胤禎痛聊一場的心思,卻仍舊不敢有絲毫的怠慢。好容易熬到保和殿的筵席結束,乾清宮的家宴眼看著就要開席,錫若連忙伸手叫過一個相熟的小太監,打發他去德妃宮裏傳話叫胤禎出來,自己卻走進了乾清宮旁邊那間老康一直撥給他自用的小廡房裏。
  
  等了一會,錫若聽見門外傳來足音,連忙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正想朝胤禎笑說“來得真快”的時候,臉上的笑容卻僵住了。
  
  來的人是雍親王。
  
那誰誰

  雍親王進來以後,隨意地掃了一眼屋裏的陳設,問道:“你在等人?”
  
  錫若緊了緊嘴唇,卻朝雍親王打了一個千下去,嘴裏說道:“請四爺安。四爺吉祥。”
  
  雍親王臉上仍舊淡淡地問道:“我剛才路過乾清宮,隻看見老十五在裏麵張羅。皇上明明派了你跟他一道準備大宴,你怎麽躲在了這裏?”
  
  錫若知道雍親王是存心要發作自己,心裏一邊猜測他是不是又在德妃那裏跟胤禎起衝突了,一邊卻絲毫也不敢怠慢地回答道:“十五爺說乾清宮那邊已經準備得差不多,又說奴才忙了一天了,讓奴才先在這裏先喘口氣,再換好吉服,準備晚上赴宴。”
  
  雍親王朝四周掃了一眼,又問道:“那你的吉服呢?”
  
  “他的吉服還在路上呢。怎麽,四哥是要親自去替他催來?”胤禎突然插入的聲音,讓本來已經很緊張的空氣變得更加一觸即發了起來。
  
  錫若見狀連忙迎上去說道:“十四爺吉祥。”一邊又拚命地朝胤禎使眼色,示意他不要在這個時候跟雍親王鬧翻,畢竟乾清宮的家宴就要開席了,要是被老康知道了,難免又要生出一場閑氣來。
  
  這時雍親王卻回過身來,嘴角帶著一絲冷笑說道:“我說他在等人,這奴才還支支吾吾地不肯說。原來是早已跟十四弟有約。”
  
  胤禎手撐門框笑道:“我與他自幼交好,回來見見他又有什麽稀奇?倒是四哥你,剛從額娘那裏辭出來,怎麽就又找上他的晦氣了?大過年的,既然嫌這奴才不懂事,又何苦來討這個不自在呢?”
  
  錫若驚訝地發現胤禎的嘴皮子功夫見長,如今竟能和雍親王打個平手,似乎還稍占上風,看來跟青海台吉們的水磨功夫不是白練的。不過雍親王要能這麽容易被打敗,就不是大清第一冷麵王兼冷笑話王了。
  
  錫若剛這麽想著,就聽見雍親王不冷不熱地說了一句,“那十四弟是支持他躲在這裏偷懶兒了?”
  
  錫若咽了口口水,剛辯說兩句“我不是在偷懶”時,結果發現自己已經完全被火力全開互相緊盯著的那對兄弟忽視了,隻得摸著鼻子自言自語地說道:“月圓之夜,紫禁之巔,一劍西來,天外飛仙。唉,真是好浪漫呀……”
  
  “什麽?”胤禛和胤禎同時轉過頭來,看著那個明顯又在跑題的人問道。
  
  錫若舔了舔嘴唇,一臉嚴肅地說道:“我見二位爺以眼力互較,都頗有一代宗師的風範,故而有此一歎。”
  
  胤禛和胤禎又互相看了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出了“這家夥不正常”的意思,今天明明是除夕,連個月亮的鬼影子都沒有!隻是被錫若這麽一打岔,兩人之間方才積聚起來的火藥味也在不知不覺中散去了。
  
  錫若見雍親王繞過胤禎離去,這才抹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又用袖子扇著風朝胤禎說道:“你何苦為了我得罪他?他撞見我偷懶也就撞見了,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大事。再說還有十五替我圓謊呢。”
  
  胤禎卻走進屋來,“砰”地一聲把雍親王出去的那扇門關上了之後,又冷笑道:“不想得罪也是得罪了。他又能怎樣?”
  
  錫若搖搖頭,又看著已經換好了吉服的胤禎問道:“你們不會又在德妃娘娘跟前吵架了吧?”
  
  胤禎愣了一下,隨即搖頭道:“怎麽什麽都瞞不過你?”說著臉上又現出怒意來,一拍桌子說道:“我前腳剛進去給額娘請安,他後腳就跟了進去,然後聊了沒幾句,就開始問我為什麽在越過巴顏喀喇山的時候,折損了這麽多人馬。我一上火,就當著額娘的麵跟他頂了起來,害得我額娘在大過年的時節,又淌眼抹淚了一場。可恨!”
  
  錫若想象著長春宮裏那種劍拔弩張的架勢,隻覺頭疼,便安慰胤禎道:“往好的方麵想,四爺說不定怕別人挑你的錯處,所以先給你提個醒也未可知。你也不用一味地把他往壞處想。先前年羹堯給我來信說,四爺囑咐他全力支持十四爺在西北的用兵,他坐鎮四川調度兵馬錢糧,所以南路軍的進展才會那麽順利。也不能一概抹倒這些功勞嘛。”
  
  胤禎聽得漸漸冷靜了下來,末了卻定定地看著錫若說道:“你到底是拿什麽東西做的心肝?以前還總說八哥是個水晶心肝的通透人兒,我看你才真是玻璃做的心肝吧?”
  
  錫若聽得臉上一垮,心道怎麽人家的心是水晶做的,到我這兒就成玻璃的啦?不過他又安慰自己道,這年代玻璃也是個稀罕物兒,倒未必見得比真水晶便宜。胤禎這是真的在誇他了,連忙又扯出一個笑臉說道:“在你們這些人精身邊呆得久了,隻要不是個榆木疙瘩做的實心人,不通透的也都通透了。”
  
  胤禎還想再說什麽,這時七喜卻在外麵敲門,說是公主府上的人給額附爺送吉服過來了。錫若連忙走過去把門打開了。
  
  七喜在看見胤禎的時候卻唬了一跳,紮手紮腳地要跪下去請安,卻又礙於手上端著的額附服冠不是很方便。胤禎見狀便朝他一擺手道:“得了得了。趕緊伺候他換好衣服吧。不然那誰誰又要挑他的錯兒了。”
  
  七喜莫名其妙地看了胤禎一眼,顯然是不知道他說的那個“誰誰”是誰。錫若連忙接過七喜手裏的衣服跟朝冠,又讓他幫著穿戴了起來,自己卻看著胤禎說道:“你待會兒可被再生出什麽是非來了。難得一家團圓的日子,讓老爺子開開心心地過個好年吧。他如今的身體,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胤禎瞥了七喜一眼,見他麵無表情地服飾著錫若穿衣,似乎對錫若說了什麽全沒在意,便又往椅子上一靠說道:“皇阿瑪也是上了歲數的人了,如今也隻能講究一個‘養’字。他老人家這麽多年行圍打熬出來的底子不錯,隻要沒有太多煩心事兒,應該還有好多年的壽歲呢。”
  
  錫若見胤禎如此樂觀,心裏隻覺酸楚,便抹了一把臉說道:“你說的是。我們多替他老人家分憂吧。”
  
  胤禎有些詫異地看了錫若一眼,問道:“你今天說話怎麽這麽正經?倒教爺真有些不習慣了。”
  
  錫若彎腰讓七喜給自己套上朝珠之後,這才朝胤禎笑道:“我也是堂堂內閣大學士,會說幾句正經話有什麽稀奇的?要是一天到晚都不正經,早被皇上踢出紫禁城種地瓜去了。”
  
  胤禎卻嘖嘖地說道:“一兩年不見,這大學士的架子倒是端了個十足十。”錫若瞪了他一眼,又笑罵道:“等待會兒乾清宮開筵,真正要端架子的人還不知道是誰呢,大將軍王!”
  
  胤禎聞言卻隻是嗤笑了一聲,見錫若衣服換得差不多了,就撣撣袍角從椅子上站起來說道:“走吧。”
  
  錫若點點頭,打發七喜先出去之後,又朝胤禎說道:“皇上先前免去了陝西、甘肅兩省來年的地丁銀一百八十八萬兩零,加上沿邊一帶歉收,米價昂貴,兵力拮據,皇上體恤在外征戰的將士,又預發了本年兵餉,賞賜了西北進藏的官兵。隻是如此一來,國庫難免又捉襟見肘了。四爺這個替大清管帳的,差使不好當啊!我猜他的火氣也多半同這有關係。皇上若是問起你明年的進兵方略,你心裏也要存著這些事情,回話的時候多掂量幾把才好。”
  
  胤禎聞言不禁又皺了眉頭,收回正要跨出門去的腳步說道:“我本來還想乘勝追擊,直搗策旺阿拉布坦的巢穴伊犁呢。這樣一來倒是要先看看皇上的意思了。”
  
  錫若此時真是“書到用時方恨少”。他不知道曆史上撫遠大將軍王的兵鋒究竟有沒有到過伊犁那麽遙遠的地方,隻得尋思著說道:“皇上跟前你倒是可以提提來年進兵的事情。因為你先前在北路延拓的時間過長,朝廷裏未必沒有彈劾你怯戰不前、虛麋軍餉的,此時主動請戰,也可以有力地回擊這些指摘。隻是別再固執己見就是了。”
  
  胤禎聽得點頭道:“就照你說的辦。”說著又一攬錫若的肩膀說道:“有你在後方給我籌劃,我心裏真是踏實不少!”
  
  錫若被胤禎的手勁帶得趔趄了一下,連忙伸手扶正了自己歪掉的朝冠說道:“謀劃我可不敢當。最多是幫你看著點那些邊邊角角的事情罷了。”
  
  胤禎聽得一笑,拉上錫若徑直往一片燈火燦爛的乾清宮行去。
  
親家


  錫若和胤禎剛一踏進乾清宮,立刻就被人團團圍住了。一群人趕著巴結慰問胤禎這個“大將軍王”,雍親王卻隻在一旁冷眼旁觀。
  
  錫若被人群擠到一旁,隻得踮著腳朝胤禎搖搖頭苦笑,冷不防肩頭卻被人拍了一下,轉回頭便見到財神九朝自己笑道:“親家公,怎麽如今十四弟的身邊,連你都站不住腳了?”
  
  錫若聽得嘿嘿一笑。永福年底前剛和九阿哥的三格格成親,因為他的兩個阿瑪都過世了,所以錫若就成了男方名正言順的家長,跟財神九兩人都是跳樓大出血地給兩個孩子操辦親事,過後卻都捂著自己的荷包心疼得直嘬牙,因此再見麵的時候便格外多了幾分守財奴才會懂的親切感。
  
  永福成親之後,對錫若更是親近,私底下叫他“阿瑪”竟漸漸地改不了口。日子久了,錫若也就由得他去,最後在被福琳無意間撞見之後,索性征求了她的意見,隨後真的過繼了永福過來。好在他們本來就是一個姓兒,倒是連改名字都省了。弄得胤禎還在從西北回來的路上,就寫信取笑他“終於騙了個兒子到手”。
  
  錫若和九阿哥站著閑聊了一陣,看見胤禎從人群裏擠出來,又湊過來問道:“你們做了親家,就把我甩到邊兒上去啦?”
  
  錫若和九阿哥相視一笑。九阿哥反過來調侃胤禎道:“明明是十四弟身邊太熱鬧,我們兩個都擠不進去啊!”
  
  胤禎嘖嘖有聲地看著錫若說道:“你真行。如今連我九哥都替你說起話來了。”
  
  錫若卻嬉皮笑臉地說道:“我送了一個兒子給九爺當女婿,難道不該得點酬謝?”
  
  九阿哥聞言卻在一旁大叫道:“納蘭家的,你這話就說得不地道了。明明是九爺我賠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給你,還倒貼了幾十車的嫁妝和一大堆的丫頭仆役過去!怎麽不見你酬謝酬謝我?”
  
  錫若聞言就湊趣地捧起手邊的一盞茶來,恭恭敬敬地端到九阿哥身前說道:“現在還沒開席,我就以茶代酒,先敬九爺一杯,感謝你慷慨解囊辦嫁妝和送女兒。將來永福那小子要是欺負了三格格,我一定替九爺教訓他!”隻是心裏又想道,看我兒子疼你閨女那副德性,都快趕上現代的“二十四孝老公”了。三格格不欺負我那傻兒子,我就阿彌陀佛了!
  
  九阿哥接過錫若捧的茶,卻又調侃道:“你們家的規矩新鮮,不是媳婦兒給公婆敬茶,卻是公公給親家公敬茶。”周圍赴宴的皇親國戚們立刻聽得哄然大笑,倒把錫若臊了一個大紅臉。
  
  等到老康進殿,原本鬧哄哄的乾清宮裏頓時安靜了下來,眾人一直等到老康落了座,這才依次入席,又按製給老康祝酒完畢之後,乾清宮裏才重新變得熱鬧了起來。
  
  錫若見老康獨自一人坐在那張寬大的龍椅上,隻覺得他看起來益發地孤單瘦小。這滿大殿裏都是他的親人,卻沒有一個人膽敢走到他的身前去叫一聲“皇阿瑪”,還趕不上自己那個“騙”來的兒子同自己親近,不覺端著酒杯一歎。
  
  胤禎從方才起就一直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聽見錫若的這一歎,居然還能一邊敷衍著幾個上來敬酒的額附國舅,一邊朝錫若低聲問道:“你又在做什麽怪?大過年的唉聲歎氣,仔細招來了晦氣!”
  
  錫若端著酒杯搖頭晃腦地說道:“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喲,今兒個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納蘭居然也念起詩來了!”十阿哥拎著一把酒壺拍了錫若的肩膀一下,又粗聲大氣地說道,“難得這群人裏,就你跟十爺一個樣兒,一看見那些個詩啊詞的就頭疼。快別學他們泛酸了!”
  
  十阿哥這句話,說得滿座皆笑。尤其是坐在對麵的誠親王胤祉,立刻揚聲朝十阿哥說道:“老十,你這是損誰呢?這幾桌子人,起碼被你掃進去一大半兒!”
  
  十阿哥聞言嘿嘿一笑,隔著兩張桌子對誠親王笑道:“三哥的學問最好,可老十真沒有貶低你的意思。隻是蘿卜青菜各有所愛,我老十就是喜歡大塊吃肉,大碗飲酒,那些酸不啦嘰的詩詞曲賦的我做不來,更欣賞不了,還是看人敲鑼打鼓翻跟鬥熱鬧!”
  
  “粗人粗人。綾羅綢緞裏竟裹了個老倭瓜……”誠親王在對桌又搖頭又晃腦地說道,惹得眾人又是一陣爆笑。
  
  錫若一聽見“蘿卜青菜”幾個字,卻下意識地就去看雍親王,隻見那位冷麵王臉上比平常還要冷肅幾分,旁人都笑的時候,唯獨他一絲笑意也沒有,像是方才跟胤禎慪的那口氣還沒有散盡,便借著七喜的徒弟來寶給自己倒酒的機會,轉過身去對胤禎說道:“過去跟你四哥喝一杯吧。”
  
  胤禎盯了錫若一眼,那表情明顯是在說“我為什麽要過去給他敬酒?” 錫若撓撓頭皮,正想著怎麽說服這個霸王的時候,卻見胤禎已經端著酒杯站起身來,居然真就走到雍親王身前說道:“四哥,讓我們一道為額娘她老人家的福壽安康,祝上一杯酒吧。”
  
  雍親王臉上掠過一絲驚訝之色,隨即卻毫不猶豫地朝錫若這邊看來。錫若連忙低了低腦袋,假裝自己吃得正香的樣子,眼角卻瞟到雍親王也已經舉起酒杯來,這才莫名其妙地鬆了一口氣。
  
  胤禎和胤禛碰杯的一瞬間,錫若感覺到四周的空氣有片刻的凝滯,隨即又立刻恢複了剛才那種歡聲笑語的氣氛,仿佛什麽也沒有發生過。錫若卻在桌子底下暗自攥了一下拳頭,一直等到胤禎回到座位上,才又若無其事地抬起頭來。
  
  老康依舊隻堅持到宴會的一半就退了席。錫若趴在一群皇子中間恭送他離開,隻覺得他的背影離自己越來越遙遠,竟看著老康離去的方向發起呆來。
  
  胤禎和其他的皇子起身之後,見錫若仍舊跪在原地,連忙伸手拽了他一把,低聲斥道:“又發呆!等著人看你笑話兒呢?”
  
  錫若忙不迭地從地上爬起來,又拍了拍衣袍下擺無奈地說道:“看就看吧。這些年我被人看的笑話兒還少了?”
  
  胤禎還未答話,十五阿哥已經在旁邊笑嘻嘻地接了一句,“沒有十六妹夫的笑話兒,恐怕大家夥兒吃飯都吃不香!”
  
  錫若一邊用目光警告十五阿哥不要太囂張,一邊又對胤禎說道:“我怕是酒有些多了。你跟諸位阿哥們繼續高樂吧,我出去解解酒。”說罷便站起身來想要離席。
  
  胤禎朝席麵上掃了一眼,見他那群兄弟都是各懷心事,就朝錫若說道:“我跟你一道出去透透氣。”說著便向同席的兄弟打了個招呼,竟真的跟著錫若出了乾清宮。
  
  錫若站在乾清宮麵前的月台上伸了個懶腰,朝身後的胤禎問道:“你難得回來一趟,應該跟你的兄弟們多聊聊才是。”
  
  “如今都是人心隔肚皮,誰也沒有一句實誠話,又有什麽好聊的?”胤禎說著便越過錫若下了月台,然後又走到乾清宮的正麵,仰頭看著乾清宮那塊在月光下閃耀著幽幽藍光的牌匾說道:“就好比這座宮殿,外麵看著富麗堂皇,其實裏麵卻幽深曲折,倒不如這外麵的曠地來得通透爽氣。”
  
  錫若見侍衛都站得很遠,便索性盤腿坐在月台上,又看著下麵的胤禎笑道:“曠地雖然很好,卻無依無靠無遮無擋,所以人才會給自己修房子住,把自己關進一重又一重的門裏頭。”
  
  胤禎默了默,居然也盤腿坐下了,又仰起頭對錫若說道:“你下來!爺這樣看著你太累!”
  
  錫若隻得從原地爬起來,又走到胤禎的身邊坐下。兩人一道抬頭看著對麵的乾清宮,一時間都沒有話說。錫若看著看著,忽然又“哧”地笑了一聲。
  
  胤禎立刻問道:“笑什麽?”
  
  錫若指了指乾清宮的屋頂,又笑道:“今晚要是月圓就更應景兒了。”
  
  胤禎呆了一下,隨即便搖頭道:“紫禁之巔這種話,你以後還是不要隨便說出口。我四哥他……”
  
  “他會抓我把柄?”錫若笑著搖搖頭道,“我的小辮子他手裏起碼攥了一打兒,這都不算什麽了。”
  
  胤禎卻聽得緊張了起來,一把抓住錫若的肩膀問道:“他都抓了你什麽把柄?”
  
  錫若抓耳撓腮地說道:“多了。好在大錯沒有,隻是小錯不斷。不過他真要有心對付我,也不是什麽難事。”他越想越覺得頭疼,便一把拉住胤禎說道:“十四,要不我先帶老婆跑路吧。你……你自己多保重!”
  
半斤八兩
“你說什麽?!”
  
  胤禎的聲音大得把乾清宮前麵的侍衛都招了過來,以為這邊出了什麽亂子。隻是他們很快又被胤禎的目光瞪了回去。
  
  胤禎一把揪住錫若的衣領,用力地把他從地上拎了起來之後,又咬牙切齒地說道:“你再說一遍試試?”
  
  錫若下意識地吞了口口水,被胤禎的目光刺得簡直要再當一遍篩子,嘴唇顫動了幾下,終究沒敢把剛才的話重複一遍。這時乾清宮裏的筵席已經散了,月台上開始傳出密集的人聲來。胤禎狠狠地瞪了錫若一眼,又一把丟開了他的衣領。
  
  錫若踉蹌了幾步之後方才站住,隻得摸著被胤禎揪得皺巴巴的領口苦笑,心知以後是萬萬不能在這霸王麵前提起這話題了,不然非但跑不成,還可能會被他臭揍一頓。
  
  胤禎看了乾清宮裏走出來的人群一眼,忽然又說道:“你要是真有這個心思,也等我從西北回來了再說。不許自己偷偷地跑掉!”
  
  錫若無奈地看了胤禎一眼,心道你怎麽也會讀心術了?不錯,我就是想趁著所有的底牌都還沒有掀開的時候跑路,雖然對你不夠義氣,可我真覺得自己要兜不住這副牌了呀!要知道,我下棋拱豬都沒鬥贏過你親哥啊!要論起耍手腕兒來,在老謀深算的雍親王麵前就加倍地不是個兒了,嗚……
  
  胤禎見錫若嘴裏念念有詞,急忙伸手扯了他一把,又帶著他往宮門外走,一直走到其他人看不見的角落裏,才又問道:“你一路上都在念叨些什麽?”
  
  錫若哭喪著臉說道:“我說我不想變成幾百個肉包子去喂狗。”
  
  胤禎聽得又好氣又好笑,忍不住伸手敲打了錫若一下,斥道:“誰說要把你變成肉包子了?”
  
  錫若探頭往午門的方向看了一眼。如今他雖然知道午門不是殺頭的地方了,卻還是對那個地方充滿了本能的敬畏,又縮回來認真地看著胤禎說道:“皇上就是這兩年的事兒了。你擁兵在外,雖然表麵上看著是風光無限,可實際兵權都不在你手裏。皇上一紙詔書,就能立刻把你這個‘大將軍王’解職。可是除了你自己以外,將來無論是誰登上了皇位,都難免會對在西北陳兵十幾萬、在軍中也頗有威望的你忌憚幾分。隻怕到時候,你……你連自保都難啊!”
  
  胤禎聽得默不作聲了一會,末了卻忽然說道:“我還以為你一輩子都會那麽天真呢。看來這些年你也長進了不少……沒白跟老四套近乎。”
  
  錫若顧不上胤禎話裏的嘲諷之意,又覷著他的臉色說道:“這些你既然都知道,那接下來要怎麽辦,你給我句實話吧!也省得我自己一天到晚地瞎琢磨。”
  
  胤禎看著已經凍成堅冰的護城河和不遠處的景山,突然說道:“過了我皇阿瑪禦極六十年的時候,他要是再派我回西北,那就是不要我成功,而是怕成功以後難於安頓我。”
  
  錫若聽得心裏一驚,下意識地問道:“這話怎麽說?”
  
  胤禎伸手搗了一下身前的小石獅子,一臉憂慮地說道:“就像你說的那樣,我手中實際沒有多少兵權,卻又白擔著這個‘大將軍王’的虛名。皇阿瑪聖心默屬的人要不是我,必定會把我打發得遠遠的,以免留在京城和八哥他們彼此呼應,妨礙他看中的新君登基。到那時候,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我……”
  
  錫若聽得一陣沉默。他沒想到胤禎身在局中,竟然還能這麽冷靜地看待自己的處境,不覺為自己先前的莽撞和盲目感到有些汗顏,便捋了一把胸前那掛禦賜的紅珊瑚朝珠說道:“情況也還沒有你料想的那麽糟糕。皇上如今的精力雖然益發不濟,可他也不是神仙,未必能預料到自己的準確歲數。他派你出去,又派了這麽多宗室王公參讚軍務,說不定就是學的明太祖在洪武二十四年時,讓皇太子朱標撫軍陝西,又讓各處公侯跟隨太子身邊,其意圖正在鍛煉他的接班人和培養太子的威信。”
  
  胤禎聽得兩眼放光地問道:“你的意思是,我還有望一爭?”
  
  錫若看著胤禎那雙因為希望而閃閃發亮的眼睛,不覺在心裏歎了口氣。說句實話,老康到底看中的是哪個皇子,盡管他差不多天天跟在老康身邊,也還是猜不透這位帝王的心術。曆史上最後繼位的雖然是雍正,可是關於他繼位的種種謠傳和紛爭卻始終不斷。如果僅照眼前的局勢來看的話,胤禎和他的這個親哥哥,實際上是半斤對八兩,手中都握有一部分資本,也都麵臨著很大的風險。如果他們鬥個兩敗俱傷,那八阿哥或者其他皇子就等著坐收漁翁之利了。
  
  錫若想了又想,最後還是試探著朝胤禎問道:“你有沒有……想過跟你四哥和解?”
  
  胤禎臉色頓時劇變,死死地盯著錫若問道:“你什麽意思?難道你要我還沒爭就向他認輸嗎?”
  
  錫若被問得啞口無言,心知這兩個同胞親兄弟芥蒂已深,不是自己三言兩語就可以勸回的,隻得長歎了一聲說道:“你既然不願意與他聯手,那便隻好同他鬥到底了。不過你遠在西北,同八爺他們如今也互相有一層防備,反倒不如四爺跟十三爺兩人的聯盟來得牢靠。你又要拿什麽同他鬥?”
  
  胤禎聽得煩躁起來,便又伸手擂了一把身前的小石獅子,悶聲道:“一個娘肚子裏爬出來的,我就不信我鬥不過他!”說著卻又看著錫若問道:“那你到底要倒向哪一邊?我知道你一直沒跟老四和老十三斷了聯係,隻是我一直都相信你,才同你說了今天這些話。你要是轉身就把我給賣了,那我也隻能埋怨自己白長了兩隻眼珠子。”
  
  錫若瞟了胤禎一眼,隨即垂頭道:“我什麽時候真倒向過四爺那邊?”
  
  胤禎聽得麵色一喜,隨即又露出愁容說道:“可是單憑你一個,在這裏也難有大的作為。我認識的人大部分都在軍中,在朝廷和宮裏頭的根基,的確是遠遠不及我四哥和我八哥他們。”
  
  “所以他們兩方之中,你必須要跟一方聯手!”錫若斷然說道,“單憑你自己,就算皇上將來真的傳位給你,那個位子你也坐不穩。不過……”
  
  “不過什麽?”胤禎聽錫若把話隻說到一半,急得一跺腳道,“都這時候了,你還賣什麽關子!”
  
  錫若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咬牙道:“皇上如果真的傳位給四爺或者其他人,你能接受這個結果,死心擁立新君嗎?”
  
  胤禎全身顯而易見地僵硬了一下,隨即便轉過身沉默地離開了。結果一直到他再度出發去西北,錫若也始終沒有聽到胤禎對那個問題的回答。
  
  就在錫若這樣的忐忑不安中,老康登基六十年的紀念日終於還是來了。
  
  康熙是在順治十八年即康熙元年正月,在世祖靈前繼位,由索尼、蘇克薩哈、遏必隆、鰲拜四大臣輔政了六年半之後親政,至今已經過去了整整六十年的時間,其他他誅鼇拜,平三藩,收服台灣、親征噶爾丹,還抵禦了俄羅斯的入侵,在位的這一甲子可說是搖曳多姿,也親手揭開了中國封建王朝最後一個盛世的序幕。
  
  康熙六十年正月的時候,老康以自己登基六十年,派出了皇四子胤禛、皇十二子胤礻匋、和皇三子的世子弘晟分別告祭永陵、福陵、昭陵。二月,老康又親自拜謁了孝莊山陵、孝陵、孝東陵,行告祭禮,隨後命公策旺諾爾布駐防西藏,還封賞了一幹平定西藏的功臣。可是撫遠大將軍胤禎的爵位,卻仍舊是那個不倫不類的“大將軍王”,既沒有正式的親王封號,也沒有享受到親王的俸祿。
  
  沒過多久,大學士王掞和一幹禦史再度密疏複儲。老康終於忍無可忍,將王掞與諸禦史一起發配到西陲軍前效力。隻是因為王掞年老,責其子奕清代往,為父贖罪。命其子詹事王奕清及陶彝等十二人為額外章京,軍前效力。
  
  錫若寫信告訴胤禎這件事的時候,還很是感慨了一番,結果胤禎在複信裏,用他那筆漂亮的漢文書法,寫了鬥大的六個字:先擔心你自己!
  
皇十三子康熙六十年四月,平逆將軍延信以生病為詞,請求不再返藏任事,朝廷隻得改派噶爾弼返藏,令其仍佩定西將軍印往代。
  
  按照胤禎的說法,延信是因為知道駐藏軍隊和官員的構成複雜,裏麵同時有內蒙古、青海蒙古、滿漢軍隊的人,彼此間的矛盾又盤根錯節,再加上高原氣候確實惡劣,所以延信才堅決地辭去了這個苦差事。
  
  五月的時候,胤禎移師甘州,企圖乘勝直搗策旺阿拉布坦的巢穴伊犁,但由於路途遙遠,運輸困難,沒有取得進展。老康遂詔停本年進兵,以常授為理籓院額外侍郎,辦事西寧,又擢升先前勸噶爾弼進兵拉薩的副將嶽鍾琪為四川提督。
  
  最讓錫若感覺到不安的是,他還改派了原來的四川總督年羹堯為川陝兩省總督,原來的川陝總督鄂海卻被解任專治糧餉,沒過多久又被老康打發到吐魯番種地去了。
  
  錫若其實是很想阻止老康做出這個決定的。可是老康親賜年羹堯弓矢,又褒獎他在平定策旺阿拉布坦叛亂時表現出色,雍親王還在一旁或明或暗地敲著邊鼓。錫若有再多的顧慮,也隻能把自己的擔憂塞回肚子裏,免得胤禎還沒從西北回來,他就先被雍親王幹掉了。
  
  不過這樣一來,十四霸王左右掣肘,想要直搗策旺阿拉布坦的黃龍又未能如願,沒過多久西北居然傳出了他看上了青海台吉公吉克吉紮布等的女兒、想強娶過來為妻的風聲。錫若去信問起的時候,胤禎卻又顧左右而言他地不肯說實話。
  
  錫若情知這個霸王在西北呆得憋氣,那邊天高皇帝遠,他身邊又多有趨奉巴結的人,會幹些出格的事情出來也一點都不奇怪,連忙在信裏提醒他不要因小失大,自己編出小辮子來往別人手裏送。想想這邊多少人正瞪大了眼睛,興奮地等著他犯錯呢……
  
  錫若接連去了幾封信,語氣一封比一封急切,最後胤禎終於又回過來三個龍飛鳳舞的大字:知道啦!
  
  錫若這才鬆了一口氣,手裏握著胤禎的親筆信,閉目靠坐在熱河行宮雲山勝地樓的假山石磴道上,趁老康午憩的功夫,偷個懶養起神來。
  
  “你怎麽睡在這兒了?”十三阿哥胤祥不知從哪裏遛馬回來,見到錫若在假山石上昏昏欲睡,便丟開了韁繩,自己提著馬鞭上了磴道,低頭看著錫若問道,“又是為了我十四弟的事?”
  
  錫若將胤禎的信悄悄地籠在袖子裏,一邊抬起頭看著十三阿哥笑道:“我有什麽好煩的?十四爺如今也是大軍統帥,身邊幕僚參讚無數,哪裏輪得到我替他操心?”
  
  十三阿哥聞言卻揚起馬鞭輕抽了錫若一下,斥道:“你在我麵前也扯謊!如今連我皇阿瑪都說,你都快趕上王掞那喜歡歎氣的勁頭了。”
  
  錫若聽得嚇了一跳,連忙拉住十三阿哥問道:“皇上他真的這麽說我?”心裏想的卻是王老師傅剛剛倒過大黴,自己可千萬別步了他的後塵,熬到最後臨門一腳,愣是被老康從紫禁城裏踹了出去遭罪。
  
  十三阿哥對著錫若左瞧瞧右看看,又見四下裏沒有旁人,才一丟馬鞭在錫若的身邊坐下了,卻語氣輕快地說道:“放心吧。我皇阿瑪不會把你打發到西北軍前效力的。他老人家如今越發離不了你,再說打發你去了西北,不是正和了你跟我十四弟的心意?也省得你們總互相擔心來擔心去的。”
  
  錫若見十三阿哥話裏有話,便嘿嘿笑著說道:“我要是去了西北,誰來陪十三爺喝酒下棋?”
  
  十三阿哥嗬嗬一笑,又攥了攥馬鞭說道:“這次跟著十四弟平定西北的人都出息了。延信封了輔國公,年羹堯升了川陝提督,噶爾弼也快成蒙古都統了,就連他的副將嶽鍾琪都升了四川提督。我倒不是羨慕他們升官,隻是覺得人生在世能夠縱馬疆場,也是一大快事。”
  
  錫若知道十三阿哥同樣深諳軍務,為人也機敏練達,頗有大將之風,惜乎他已經在廢太子事件中失去了老康的寵信,因此隻能常年作為一個沒有封號的閑散皇子,看著他的兄弟們一個個大展拳腳,自己卻在一旁虛擲大好的青春年華,要說他不鬱悶也是騙人的,可胤祥好就好在性情比打小受慣了父母寵愛的胤禎來得平和,因此也沒有再和他那些一心謀奪儲位的兄弟們有什麽大的衝突。或許在他們的眼中,皇十三子胤祥已經是一個提前出局的人物了。
  
  錫若看著眼前這個同樣是自幼交好的皇子露出這般失落的神態,又想起他那兩個長眠在蒙古草原上的親妹妹,心裏不覺有些難過,便一扯胤祥說道:“我們都一樣。不過雖然不能縱馬疆場,但要躍馬草原還不是什麽難事。走,我們上草場賽馬去!”
  
  胤祥卻坐在石階上搖頭道:“我剛騎馬回來,又賽什麽馬?”說著又拍拍自己旁邊的位置說道:“你坐下。我有話問你。”
  
  錫若心裏一跳,連忙又坐了回去。胤祥端詳著他的神色問道:“老十四在青海強娶人家已經聘出去的女兒的事,是不是真的?我聽說他還托了九哥在皇上跟前給他撞木鍾?”
  
  錫若聽得心裏一驚。他並不知道胤禎還拜托了九阿哥這事,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便皺眉說道:“不瞞十三爺,這事我的確不知情。先前我倒是勸過十四爺在軍中要注意自己的言行。如今盯著他的人也多,他自己也知道,斷沒有自尋禍端的道理。隻是他一個人領兵在外,寂寞無聊的時候難免會有人投其所好,再有些好事者捕風捉影添油加醋一番,傳出些不好的風聲來也不奇怪。”
  
  “添油加醋,捕風捉影……”胤祥玩味了一下錫若的話,看向他的目光卻變得有幾分灼人了起來,語氣竟變得有些嚴厲地說道:“我知道你一心向著我十四弟,可他要是真的舉止失措,你也不要一味替他遮掩。那樣反倒會害了他,也會害了你自己!”
  
  錫若見胤祥難得地訓斥自己,連忙站起來擺出一副恭聽教誨的架勢。胤祥卻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坐下之後,語氣又轉為溫和地說道:“不過你說你對這事兒不知情,又說勸誡過十四弟要謹言慎行,這些話我都信。我猜老十四要真幹了這事,肯定也沒臉向你提起。連我四哥都說,老十四身邊如今圍了這麽多人,可是真心為了他好,而不是貪圖日後回報的,怕是也隻有你一個。”
  
  錫若被胤祥說得有些不好意思,便掩飾性地舉起衣袖來扇了扇風,又試探著問道:“四爺對十四爺有什麽說法沒?”
  
  胤祥緊盯了錫若一眼,又別開了眼睛說道:“他對有關十四弟的這些傳聞很生氣。”
  
  錫若聽得心裏一沉,下意識地就一把攥住了胤祥的衣袖說道:“十三爺,有件事我要求你。”胤祥轉回頭看了他一眼,卻又歎氣道:“你要求我什麽我知道。四哥麵前我會幫著調解。可是真正的結還是在他們自己心裏。這大位一天不定,他們兩個就一天和解不了;這大位要是定了,我恐怕他們更……”
  
  錫若聽得一臉沮喪,便鬆開了胤祥的衣袖悶悶不樂地說道:“我真是搞不懂你們這些阿哥的想法。那把椅子有什麽好的?我看皇上坐在上麵天天心煩生氣,有時候還弄得焦頭爛額寢食難安的,何苦都去爭著坐呢?當個太平王爺不好麽?”
  
  胤祥聽得一歎道:“都跟你這麽想,那紫禁城裏就沒有紛爭了。可是那把椅子,坐上去的人喊不舒服,偏偏坐不上去的人又眼饞得不行。又有幾個真能做到‘無欲則剛’呢?”說著便轉頭笑看著錫若說道:“你不也是個貪心的家夥嗎?你總念叨著‘老婆孩子熱炕頭’,如今可是一件都沒落下。”
  
  錫若被胤祥說得笑了起來,隨即又一本正經地說道:“十三爺,四爺跟十四爺做不做得了好兄弟,那要看他們自己的造化。不過你我之間的交情可不要因為這受損才好。不然將來我犯了事,誰在四爺麵前保我呢?”說著說著倒真的勾起了幾分傷心,臉色不覺又垮了下去。
  
  胤祥笑著拍了一下錫若的腦袋,說道:“我不是說過嗎?隻要你不犯上作亂,爺都保你。我十三爺什麽時候說話不算話了?”
  
  錫若這才放下心來,心道有十三為自己保奏,等於提前給自己買了一份保險,隻是到時候用不用得上就再說了……便站起身來對著胤祥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說道:“那我就先謝過十三爺了。他日十三爺若是有難,我也必定傾盡全力為你保奏!”
  
  胤祥聽得目光炯炯,站起來一拍錫若的肩膀說道:“好!”
  
人善被人欺
胤禎強娶青海台吉女兒的事情,到後來就漸漸地沒了消息。錫若也不知道胤禎最後是怎麽擺平的,總之這事他再也沒有聽人在自己或是老康麵前提起過。看來是胤禎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不敢再由著自己的性子胡來了。
  
  九月份的時候,噶爾弼行至瀘定橋,也稱病說不能前往,果真應了胤禎先前說“駐藏軍隊不好帶”的話。老康隻得再改派策旺諾爾布為定西將軍駐藏,又以阿寶、武格參軍事。策旺阿拉布坦緊接著就進犯吐魯番,不過因為清軍準備充分,很快就被胤禎麾下的散秩大臣阿喇衲率兵擊退了。
  
  策旺阿拉布坦在西北剛鬧騰完,河南、山東、直隸又發了大水。錫若再度被老康派了跟雍親王出去賑災的差事,隻得又兩眼淚汪汪地背起一個碩大的包裹,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他的溫暖窩。
  
  由於災區條件不好,能有口熱飯吃就算不錯,所以錫若跟著雍親王吃了一路的饅頭鹹菜幹兒,也不敢對著他那張如今越發難見著一個笑容的冰塊臉提什麽意見,隻能安慰自己就當是豬都被大水衝跑了,他也跟災區人民同甘共苦了一回。
  
  不過話雖這麽說,當錫若真正看見災民在吃的東西時,心頭立刻湧上一陣罪惡感來。雖說官府設了粥廠賑濟,可真是“僧多粥少”,再加上發過大水的容易鬧疫病。雍親王一邊叮囑錫若注意按時服用太醫開的免疫湯藥,一邊卻領著他逐漸往災區的深處拱。
  
  錫若有時候甚至會想,要是自己跟雍親王一道染病掛在這兒,對十四來說應該算是個好消息還是壞消息?他興許會為了自己和他的親哥哥灑一陣眼淚,但是過後一定又會投入到現在已經欲罷不能的奪嫡之爭裏去吧?
  
  沒有了雍親王這個最大的對手,那十四登上皇位隻怕沒有多大的懸念,除非“八爺黨”又倒戈相向,但那時想必老康會站在胤禎這邊了。以胤禎那時的實力來說,估計以胤禩之智聯合胤禟之財、外加胤礻我之魯,也難以占到什麽上風。這麽說自己如果能讓雍親王陷在這裏,就是對胤禎最大的幫助?
  
  想到這裏,錫若忍不住偷偷地看了雍親王一眼,結果卻正好看見他把自己的幹糧分給行將餓斃的一家人。錫若在心裏抽了自己一個嘴巴,連忙也從褡褳裏抽出幾個大餅來遞了過去。雍親王回身看了他一眼,又問道:“今天的藥喝了沒?”
  
  錫若被雍親王這句話問得有些發懵,半晌之後方才遲緩地點了點頭。雍親王見狀居然伸了探了一下他的額頭,又有些焦急地問道:“你不舒服?”
  
  錫若被雍親王的動作嚇了一跳,連忙捂著額頭跳開了一步,然後才結結巴巴地說道:“沒、沒有。”
  
  雍親王認真地看了錫若兩眼,然後才點頭說道:“如果覺得不舒服要馬上說出來!我可不想十六妹回頭哭著找我要人。”
  
  錫若點點頭,又拎著包袱追上去說道:“我聽說皇上已經命副都禦史牛鈕、侍講齊蘇勒和員外郎馬泰築黃河決口,引沁水入運河。看來這治河的事兒,還真是皇上的一塊心病。”
  
  雍親王點點頭說道:“他老人家如今越發地心慈。前些日子刑部奏緩決之案,他老人家都說‘九卿已加核定,朕不忍覆閱,恐審求之或致改重也’。倘若讓他看見災區三省這樣的慘狀,隻怕更是加倍地不忍心。可恨那些貪官汙吏還在使勁地從國庫和藩庫裏往外掏銀子,皇上早就下了‘永不加賦’的旨意,又常有恩旨免去受災省州縣的錢糧,可這些貪官卻巧立各種名目,征收的苛捐雜稅多如牛毛!那些稍有功績的,總是仗著當今皇上的仁慈寬厚,就敢瞞天過海胡作非為。我真想,真想……”
  
  錫若見雍親王說得情緒激動了起來,連忙趨近他壓低了嗓音說道:“四爺,仔細這裏人多口雜。”
  
  這時旁邊卻有一個衣衫襤褸的漢子從人堆裏站起來說道:“這位仁兄說得好!康熙爺他老人家是聖君,可老百姓都被那些狗官害慘了!”
  
  錫若心裏一動,連忙朝那個發話的漢子看了過去,隻見他餓得麵黃肌瘦,可是眉宇間卻仍有一股傲然之色,不覺有些好奇地問道:“你說老百姓被狗官害慘了,可有什麽憑據?”
  
  那漢子打量了錫若兩眼,又朝他身後的雍親王看了一眼,這才向錫若說道:“二位聽口音是京城那邊的人氏吧?那就不奇怪了。天子腳下,哪有人敢加明目張膽地橫征暴斂?地方上藩庫一鬧虧空,那起子貪官就挖地三尺,恨不能連地皮都刮下來!哪裏還管地方受災不受災跟老百姓的死活?!”
  
  雍親王已是聽得皺起了眉頭。錫若見這漢子雖然形容落拓,言談舉止卻很有些讀書人的風骨和憤青的韻味,覷了一眼雍親王的臉色之後,又朝那漢子問道:“這位大哥聽起來像是讀過書的。不知怎麽稱呼?可有功名?”
  
  那漢子一聽這話,臉色倒變得忸怩了起來,恰巧這時他的肚子又“咕――”地叫了一聲,越發覺得不好意思,便漲紅了臉說道:“在下王盈春。讀書十餘載,至今尚未考取功名,仍舊是童生一名。”
  
  錫若打量了這個快三十歲的“童生”一眼,見他一個大男人居然取了個跟大觀園裏的迎春姐姐差不多的名字,不禁掩口偷笑,見王盈春因而露出慚愧之色,連忙對他說道:“王大哥,我也是個沒功名的人,並不是在取笑你。”說著又從褡褳裏取出兩個燒餅來遞了過去。
  
  雍親王瞥了錫若一眼,那樣子仿佛是在說“你知道自己沒資格笑話人家就好”。錫若卻在心裏不服氣地想道,你不是也一樣沒功名?大家都是混紫禁城出身的,誰還笑話誰呀!
  
  錫若見王盈春狼吞虎咽地把兩個燒餅吃完了,還意猶未盡地舔了舔舌頭,自己又下意識地把手伸進了褡褳裏,結果卻發現已經連自己的午飯都沒了,心裏不覺大驚,隻得哭喪著臉看向雍親王。
  
  雍親王咳嗽了一聲,命隨行的侍衛又給了王盈春倆燒餅,自己又朝王盈春問道:“你對這一帶的道路熟不熟?我們剛才在這裏繞了半天了,像是有些迷路了。”
  
  王盈春見雍親王氣度非凡,料想這人有些來頭,說不定是哪裏的官員微服出來巡視,連忙把嘴裏的燒餅咽了下去,對著雍親王相當客氣地說道:“熟悉的。這裏往前幾裏地就是薊縣縣城,那裏可以打尖住店。幾位兄台要是想現在就走,盈春可以給你們帶路。”
  
  錫若一聽“打尖”兩個字就兩眼放光,連忙對雍親王說道:“要不我們先進縣城一趟?”腦子裏卻自發地蹦出了肥嘟嘟的肘子跟五花肉,差點沒把哈喇子都流下來了。
  
  雍親王見錫若露出毫不掩飾的饞相,一旁的侍衛都在偷偷地悶笑,心裏隻覺得丟臉,連忙扯了那個家夥一把,低聲斥道:“再露出這麽沒出息的樣子,就把你一個人丟在這兒啃樹皮草根過活!”
  
  錫若聽得嚇了一大跳,連忙擺出一副朝堂上專用的莊容來,心裏卻不無酸楚地想道,果然是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呀。想吃頓好的而已嘛,就被這冷笑話王罵成是沒出息。有本事……有本事你一輩子不吃肉!嗚……
  
  王盈春見狀便有些好笑地對雍親王說道:“您的這位兄弟像是有些餓極了。餓肚子的滋味的確不好受啊,鄙人深解其中之苦,也怪我剛才把他的幹糧都吃完了,唉……”
  
  “兄弟?”錫若和雍親王都下意識地看了對方一眼。
  
  錫若見冷麵王臉上的表情開始出現裂縫,連忙朝王盈春擺手道:“你誤會了你誤會了。我跟他不是兄弟。”心裏卻想道,拜托,我跟這家夥長得一點都不像好不好?小爺和他走的壓根兒就是兩種路線,那可不止比他和氣了一點半點!哼哼……
  
  王盈春有些驚訝地問道:“不是兄弟,那這位兄台怎麽對你如此照料?方才我還見他探手試你額頭的熱度來著。你們看樣子也不像是主仆啊……”
  
  錫若見雍親王的眼角隱隱有些抽搐,連忙拉住王盈春悄悄地說道:“其實他是我的大舅子,唔……因為他們家財大氣粗,所以我總是受他的欺負……哎喲!”
  
  仿佛為了印證錫若的話一般,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雍親王一把揪住辮子拖了開去。雍親王朝一臉驚異的王盈春看了一眼,不動聲色地說道:“麻煩你帶路到薊縣縣城。”
  
倒插門
“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我的五花肉……你也在天上飄……”
  
  王盈春聽見身後那淒慘的歌聲,回過頭來看著這個據說是“倒插門”的女婿,一臉同情地說道:“這位兄台,你不要再唱了。前頭縣城應該還能找到一點肉食的。”說著又瞟了雍親王一眼,壓低聲音對錫若說道:“要是您的這位大舅子克扣您的餐費,縣城裏有幾家當鋪,您也可以想法子當點東西換肉吃!”
  
  錫若聽得眼冒綠光頭如搗蒜,連忙伸手拍了拍王盈春的肩膀,很有義氣地說道:“你放心。隻要我找到了好吃的,一定會有你一份!”說著又拍了拍自己的胸膛說道:“你別怕。吃飯的錢我還是有的!不用找當鋪也行。”
  
  王盈春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朝錫若一笑道:“那就好。看來你那老丈人家對你還不錯,起碼沒有克扣你的旅費。”
  
  錫若偷偷地瞟了身後的雍親王一眼,又小聲對王盈春說道:“其實我那老丈人家裏,除了這個大舅子跟排行老九的那個大舅子,別的都還挺大方的。就是有個排行十四的大舅子,以前住家的時候老在我們家蹭飯而已,不過他這會兒也到外麵出差公幹去了。”
  
  王盈春聽得連連點頭,也小聲說道:“其實兄台的運氣算不錯了。說來慚愧,我今天二十有八,還因家貧又沒有功名,尚未娶親呢。唉,我要是有兄台的瀟灑風度,想來也能攀上一門好親事。”
  
  錫若被王盈春說得有些飄飄然起來,想了想又朝他問道:“你家裏還有其他人沒有?”
  
  王盈春搖搖頭,神色淒然地說道:“我本來有個妹妹,發大水的時候也被衝跑了,至今不知是死是活。”
  
  錫若沉吟了一下,又說道:“你要是不介意的話,回頭倒是可以上我京城的家裏來。我那裏剛好出缺了一個賬房先生。算賬什麽的你會吧?”
  
  王盈春聽得驚喜交集,連忙說道:“會!會!不瞞您說,我以前就幹過賬房。”
  
  錫若豪氣幹雲地說道:“成!那你回頭上我府裏報道去吧1”
  
  王盈春卻有些猶豫地看了雍親王一眼,又小聲地問道:“那您隨便帶個人回去,您老丈人家裏會不會有意見?”
  
  錫若朝王盈春做了個鬼臉說道:“放心,我娘子好著呢。我老丈人和那些摳門的大舅子們,都不跟我們一塊兒住!”
  
  王盈春這才放下心來。這家夥也機靈,立刻便改口稱呼錫若為“東家”,聽得錫若自覺很有幾分土財主的氣派,一進到縣城裏,就邁開了八字步,徑直朝王盈春所指的薊縣最好的酒樓走去。
  
  雍親王見錫若跟王盈春嘀嘀咕咕了一路,還時不時鬼鬼祟祟地看自己兩眼,料想那家夥說的不是什麽好話,也就懶得管他,自己吩咐了戎敏先跟上那家夥去酒樓探路。
  
  戎敏追上錫若之後,聽見王盈春叫他“東家”,便看著他笑道:“姑爺這麽快就收了個長工?”
  
  錫若對著戎敏眨了眨眼睛,又指著王盈春說道:“他不是長工。我聘他回去是當賬房先生的。”
  
  戎敏有些驚訝地看了王盈春一眼,朝他笑道:“這位先生真是好福氣。我們這位姑爺可是出了名的好東家,你跟著他一定不會吃虧的。”
  
  王盈春見戎敏舉手投足之間也是氣派不凡,心知自己今天遇見了貴人,卻又猜不透他們的身份來曆,尤其看不出來眼前這個收了自己做賬房先生的漂亮青年是個什麽來頭,正胡亂猜測的時候,卻見錫若已經歡呼一聲飛撲進了酒樓裏,緊接著便聽見他語氣激動地要掌櫃的拿菜譜給他看,然後又看見他那個表情嚴肅的大舅子從後麵慢慢踱了過來,一瞧見他那個姑爺的德性,立馬兒又皺起了眉頭。
  
  錫若一見雍親王也跟了進來,立刻想起了他之前威脅要讓自己去啃樹皮草根的話,連忙狗腿地把菜單捧到他了麵前。雍親王掃了菜單一眼,揮手道:“你點吧。我要幾個幹淨清淡的菜就行。”
  
  錫若正驚訝於雍親王今天如此好說話的時候,就聽見他又說道:“隻許點上得快的菜。我們一會兒還要上路。”
  
  錫若忍痛看了菜單上的“爛燉肘子”一眼,咬咬牙點了幾盤應該上得很快的炒菜,又吩咐掌櫃的準備好路上的幹糧之後,這才有些意猶未盡地坐在了雍親王對麵。
  
  王盈春見狀以為又是“大舅子”在克扣他的新東家,便有些替錫若打抱不平地說道:“反正都是吃飯,何不讓他吃個痛快呢?再說過了薊縣的縣城,還得走好幾十裏路才能到下一個縣城呢。”
  
  雍親王冷冷地瞥了王盈春一眼,硬是把他看得矮下去半截之後,方才開口說道:“我們還有正事要辦!”
  
  “原來如此。那……那我就不打攪二位爺用餐了。”王盈春此時方知這位“舅老爺”是自己惹不起的,連忙自發地滾去了侍衛的那桌,隻敢遠遠地以目光聲援他的新東家。
  
  錫若看著王盈春戰戰兢兢的樣子,對雍親王搖頭笑道:“又被你嚇跑了一個。”
  
  雍親王卻冷哼了一聲,說道:“誰讓他管他不該管的事情!”
  
  錫若被雍親王噎得一時半會兒說不出話來,隻能在心裏哼哼道,“霸王他哥果然也是霸王……”好在這時候第一道菜已經上來了,錫若立刻食欲大振,也顧不得再看“舅老爺”的臉色,抓起筷子就呼呼開動了起來。
  
  這樣一路走一路看,到十月底錫若跟著雍親王啟程回京的時候,兩個人都瘦了一整圈下來,所幸的是都沒有染上疫症,倒是王盈春後來在路上發了好幾天的高燒,病愈了以後連連說自己是不能享福的人,剛吃了幾天的飽飯就病倒了,弄得錫若又是擔心又是好笑,不過也覺得這書生還真是一個實誠人。
  
  等到錫若和雍親王進京的時候,已經是康熙六十年十一月了。兩個人剛在朝陽門碼頭分了手,錫若就看見自己府裏的管家何可樂遠遠地奔了過來,一到近前就激動得快暈過去似的給自己打了一個千,錫若讓他站起來之後,又興奮地說道:“四爺,十四爺被皇上召回京來了!”
  
  “哦?”錫若聽得精神一振,連忙把手裏的包袱甩給了身後的年八喜,自己又翻身騎上了何可樂牽過來的棗紅馬,騎馬在原地迂回了幾步之後,用馬鞭指著王盈春對何可樂說道:“這是我給你找回來的賬房先生。你回頭好好安置他。”說著一揚馬鞭就朝公主府的方向疾馳而去。
  
  王盈春看著錫若的背影發了一會怔之後,連忙又抱著自己的小包裹朝何可樂問道:“這位大哥怎麽稱呼?”何可樂上下打量了他幾眼,頗有幾分自得地說道:“我是福慧公主府的大管家何可樂!”
  
  “可樂?”王盈春先是愣了一下,隨後才反應過來那個更大的問題,眼珠子瞪得跟要掉出來一樣問道,“公……公主府?”
  
  何可樂一臉肅然地點了點頭。
  
  王盈春又哆嗦著右手指著錫若方才離去的方向,結結巴巴地問道:“那、那我的新東家……呃,那位爺是……”
  
  何可樂看了這個他心目中的鄉巴佬一眼,從鼻子裏哼出來一聲,又朝錫若離去的方向一拱手,神氣活現地說道:“那是當朝的第十六額附爺,內閣大學士,我們家的四爺!”
  
  王盈春嚇得“撲通”一聲把手裏的包裹砸在了地上,又臉色發青地問道:“那、那跟他同行的那位舅老爺是……”
  
  何可樂聞言也露出緊張的表情,連忙朝王盈春擺了擺手說道:“那是當朝的雍親王。這位王爺天生威儀,你以後可不要再他麵前亂說話。連我們四爺在他跟前兒,也都是大氣不敢多出一口的……喂,你怎麽了?……八喜八喜,他怎麽突然就厥過去了?嗐,小地方的人真是沒有見過大世麵……”
  
甘州河

錫若打馬趕回到公主府,一問方知胤禎已經被老康叫進宮裏去了。他想起雍親王要自己回家收拾一下之後也進宮回話去,連忙讓福琳幫自己換朝服,又捏了捏她的臉頰說道:“等我晚上回來。”
  
  福琳摸了摸錫若都已經瘦尖了的鵝蛋臉,心疼地說道:“怎麽你一跟我那個四哥出去辦差就瘦?回頭得好好補補。”
  
  錫若抓過福琳的手親了一下,又安慰她道:“瘦歸瘦,平安回來了就好。其實雍親王比我瘦得還厲害呢。你是沒看見他在外頭那副拚命的樣兒。簡直就是大清朝的勞模啊!”
  
  福琳聞言卻一扁嘴,壓低了聲音說道:“雍正是出了名的拚命皇帝,難道你也要跟著他累死?”
  
  錫若聽見“雍正皇帝”四個字的時候,不覺怔了一下。再這麽下去,隻怕雍親王真的會變成雍正皇帝,到時候自己又要如何保全胤禎和身邊的這群人呢?
  
  福琳見錫若突然靜默下來,約略猜到了他的苦惱,連忙推了他一把說道:“先進宮去吧。回頭誤了時辰,又要挨罰!”
  
  錫若回過神來,連忙用力地親了福琳一口,自己又出門叫過另一個小廝孫健怡跟著,一刻也不敢耽擱地朝紫禁城馳去。到了約定的宮門口,錫若果然看見雍親王又在門口等著他了,連忙翻身下馬給雍親王請了一個安,偷著覷了覷他的神色之後,覺得他沒有責怪自己遲來的意思,這才放心地跟在了他身後。
  
  雍親王一路走到月華門附近,忽然停下腳步狀似無意地說道:“我十四弟回來了。”
  
  錫若“嗯”了一聲,表示自己也聽說了。雍親王默了默,又徑自往前走,隻是步速比剛才快了許多。錫若隻得半走半跑地跟在他後麵,卻無論如何也尋不出一句合適的話來說,一直到望見乾清宮的飛簷了,心裏方才鬆了口氣,不想雍親王又突兀地停了下來。
  
  好在錫若跟在雍親王身後也很多次,知道他有這突然刹車的習慣,倒是及時地停了下來,沒有再一頭撞到這個要命的王爺後背上去。錫若見雍親王停在原地不動也不說話,便有些奇怪地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結果發現胤禎正站在乾清宮前麵的漢白玉階梯上跟他親哥哥對視。
  
  錫若一見到胤禎,心裏自然是很高興,可是他瞟了瞟擋在自己身前的雍親王,又瞅了瞅胤禎的臉色,實在很想掉頭就跑。
  
  胤禎朝雍親王的身後看了一眼,忽然笑道:“四哥帶著你身後那個涎皮憊懶的家夥辦差,一路上辛苦了。”
  
  錫若心知再也藏不住了,見雍親王負手而立卻不說話,隻能硬著頭皮從他的身邊走過去,然後蹭到胤禎身前請了個安下去,嘴裏哼哼道:“請十四爺安。十四爺吉祥。”胤禎瞪了他一眼,斥道:“你跟著我四哥辦差沒吃飯?聲音小得跟蚊子一樣!”
  
  錫若在肚子裏運了運氣,突然大吼道:“奴才說,給十四爺請安!十四爺吉祥!”然後滿意地看見胤禎被嚇得往後退了一步的表情,不等這霸王發火,就又大著嗓門說道:“十四爺,皇上叫奴才進去回話呢。回頭再給您請安問候。”說罷提步就往乾清宮裏走,經過胤禎身邊的時候低聲說道:“你別又瞎猜疑!”
  
  胤禎嘴角的微笑一閃即逝。他見雍親王也走上台階來,便偏身給他讓開了一條路,這時雍親王卻說道:“十四弟在西北帶兵,才是真的辛苦。”
  
  胤禎挑了挑眉,正想敷衍幾句的時候,卻見雍親王根本就不等他答話,就徑自抬腿往石階上走,臉上也冷得像是正月裏凍得死緊的護城河。胤禎不覺臉色微變,便哼了一聲拂袖而去。
  
  錫若看著胤禎含怒離去,不覺撓了撓頭,心說還不知道這霸王回去了要怎麽拿自己撒氣呢。雍親王卻在一旁說道:“還杵在這兒幹什麽?趕快進去見駕!”
  
  錫若“嗻”了一聲,這才發覺自己竟搶在雍親王前麵,連忙又把進乾清宮的大道讓給他,自己則低眉斂目地跟在了後頭。
  
  好不容易熬到在乾清宮裏回完了話,錫若見老康又留了雍親王說話,連忙辭了出來,到了神武門外正準備上馬的時候,卻見胤禎從宮門外的一棵大樹背後繞了出來,連忙跑了過去笑道:“正想去找你呢!”
  
  胤禎上下打量了錫若兩眼,方才點了點頭說道:“瘦是瘦了些,不過精神頭兒還好。看來我四哥也沒怎麽為難你。”
  
  錫若聽得心裏一熱,心道這家夥霸王歸霸王,心思倒還挺細致,看來是領導當久了,也知道要體恤別人了,就朝胤禎咧嘴一笑道:“跟著他,還不是老樣子?沒肉吃!別的倒都還行。他那張冰塊臉,看習慣了也就好了。”
  
  胤禎一聽見錫若如此形容他的那位同胞兄長,原本有些陰沉的臉色立刻變得開朗了起來,又朝錫若問道:“你還有其他差事沒有?”
  
  錫若偏頭想了想,回過頭來卻朝胤禎笑嘻嘻地說道:“有再多的差事,也先陪了遠道而來的‘大將軍王’再說!”
  
  “馬屁精!”胤禎笑罵了一句,隨即便轉身騎上了身後的黑馬,又朝錫若揚了揚下頜說道,“上馬吧!”
  
  錫若點點頭,果真騎上馬跟在胤禎身側,吩咐身後的人隻許遠遠地跟著以後,又扭頭端詳著胤禎說道:“你有些心事重重的樣子。是不是皇上跟你說了什麽?”
  
  胤禎一聽見這話,臉色立刻又沉了下來,半晌之後,才用一種仿佛從胸腔深處擠壓出來的聲音說道:“他要我……過完年就回西北去!”
  
  錫若聽得心裏立刻一沉。他剛才在乾清宮裏看見老康的時候,能清楚地感覺到老康已經快要油盡燈枯了,那副頹唐的樣子甚至讓他聯想起病逝前的明珠來。老康究竟是覺得自己還能捱到胤禎徹底平定西北的時候,還是真的已經決意把皇位傳給雍親王?果然是“皇帝的心思你別猜你別猜,你猜也猜不出來”啊!
  
  胤禎見錫若難得地露出一臉肅然的神氣,也不敢貿然打斷他的沉思,便隻是引著錫若的坐騎往前走。等到錫若回過神來的時候,發覺他們已經來到了胤禎出征之前、兩個人約定碰頭的那個小池塘。隻是那個池塘現在已經結上了薄冰,在十一月的陽光照耀之下,倒更像是一麵鏡子了。
  
  胤禎隨手撿了塊石頭拋進池塘裏,見冰麵應聲而破,便搖頭道:“比西北的冰薄多了。甘州這會兒連街口的水缸都凍成冰疙瘩了。”
  
  錫若一聽見甘州兩個字,卻想起另外一件事來,忍了幾下之後還是忍不住問道:“有人說你為了討那幾個蒙古女子歡心,引了甘州河水淹沒街道,然後等街麵凍上了,就在上麵滑舞嬉戲,卻讓老百姓寸步難行……真的有這種事?”
  
  胤禎有幾分暴躁地說道:“這事兒你別管!”
  
  錫若心裏一涼,知道此事多半不是空穴來風,忍不住有些氣憤地說道:“你知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情勢?還在外邊這麽瞎胡鬧。看來我之前都是白費口舌了!‘大將軍王’的事,我管不了,也不想管!”說罷甩袖便走。
  
  胤禎一手拽住錫若,臉色沉鬱地問道:“我的事,你真的不再管?”
  
  錫若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心頭轉瞬間掠過千百個把眼前這人踢開的理由,剛想硬充好漢一把甩開胤禎,卻被這霸王猛力往後一扯,頓時一跤跌在凍透了的硬土地上,疼得齜牙咧嘴,外帶滿肚皮的火氣,忍不住朝那個一臉得色的家夥怒吼道:“你想打架嗎?!”
  
  胤禎拍拍手說道:“打就打。不過你要想甩手不幹,爺告訴你:沒門兒!”
  
  錫若氣得從地上一躍而起,大吼道:“那小爺走窗戶!”說著就“砰”地一拳打中了胤禎的肚子。胤禎沒料到錫若竟然真的動手,一時間沒防備竟被他打得彎下腰去,半天也沒直起身子來,隻是皺緊了眉頭呻吟。
  
  錫若見狀不覺有些後怕,小心翼翼地伸手拍了胤禎一下,問道:“你……你沒事吧?”見胤禎還是哼哼著不說話,不禁有些慌了,哭喪著臉說道:“你好歹也是撫遠大將軍王,怎麽這麽不禁打?”
  
  胤禎一手捂著肚子,又一手擦了擦額頭,咬牙切齒地說道:“我在西北的時候從馬上跌下來過,肚子上被馬刺拉了個口子,到現在都沒有愈合。”
  
  錫若一聽越發慌了神,連忙朝胤禎身前一紮馬步道:“上來!”
  
  胤禎眼裏閃過一絲笑意,卻果真聽話地爬到了錫若背上。錫若背著他走了兩步,又回過頭安慰道:“別怕。我這就帶你回城去找大夫。”
  
  胤禎被錫若那種兄長般的語氣弄得愣了一下,呆了一會之後,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放我下來。”
  
  錫若聽見這話,反倒用力把胤禎往背上抬了抬,又說道:“沒事。侍衛小廝們都站得遠,就不必叫他們過來了。我這點力氣還是有的。”
  
  胤禎隻得說道:“我是騙你的。”隨即覺得錫若的身體僵硬了一下,下一刻便被他狠狠地摔到了地上。
  
高老莊
“哎喲!”胤禎被結結實實地摔在硬土地上,立刻發出一聲貨真價實的痛呼來。他眯起眼睛看了看錫若的表情,見他隻是抱著胳膊站在原地,完全沒有要善後的意思,隻好自己從地上爬了起來,嘴裏嘟嘟囔囔地抱怨道,“你就不會下手輕點?回頭爺真要被你摔成重傷了。”
  
  錫若怒喝道:“誰讓你把我當豬八戒使?”
  
  胤禎揉著被摔疼的地方,一臉錯愕地反問道:“豬八戒?”隨即又悟道,“哦,孫猴子騙他在高老莊背媳婦兒。”
  
  錫若聞言卻露出忍俊不禁的神情。胤禎這才悟到自己說錯了話,不覺有些尷尬。不過他見錫若不再衝自己發火,心裏倒是一鬆,便又擺擺手說道:“別再跟我打擂台了。我正煩著呢。”
  
  錫若看了胤禎兩眼,搖頭道:“煩來煩去,還不就是為了那把椅子?你要真不想煩,倒不如……”
  
  “不如什麽?”胤禎不動聲色地反問道。
  
  錫若被胤禎那隱含威脅的目光看得心裏有些發毛,連忙扭開了頭說道:“沒、沒什麽。”其實他心裏想的是叫胤禎跟自己一道跑路,不過看眼下這架勢,是提都不能提的。胤禎現在滿腦子都被奪嫡的雄心燒得發熱發燙,就算自己真的說出來,恐怕也無濟於事。再說自己要是真的一口氣拐走了老康的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說不定會被他追殺到天涯海角,到時候真是有錢也不知道有沒有命來花了……
  
  “不行!這這主意不行!”錫若突然握拳大吼道,“哪怕為了我那華麗的小金庫,我也要奮戰到底!”
  
  “你……又在發什麽瘋?”胤禎露出被嚇了一大跳的表情問道。
  
  錫若也不知打的什麽主意,隻見他臉上的怒色一斂,卻一伸手攬住胤禎的肩膀,又嘿嘿地笑道:“放心放心。哥們兒我最講義氣了,絕對不會撇下你獨自跑路的。大家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有兒子……”
  
  “兒子是我的!”胤禎立刻甩開了錫若的爪子大吼道。
  
  錫若頗為鄙視地看了這個“大將軍王”兩眼,哼了一聲說道:“我是想說有兒子讓他們做好朋友。我都有兒子了,還搶你的幹什麽?不過既然你拒絕了,那我們也就不高攀了。”說著又很不滿意似的哼哼了兩聲。
  
  胤禎有些尷尬地訕笑了一聲,連忙又安撫錫若道:“做好朋友還是可以的。不過誰讓你以前總是打我兒子的主意,嗬嗬……”
  
  錫若聞言便想起了弘春,就朝胤禎笑道:“你是該回去看看你的兒子們了。他們都長大了,也很懂事。”
  
  胤禎點點頭,一臉驕傲地說道:“我的兒子,當然不會比別人的差!”錫若懶得搭理他這個自尊心膨脹的老爸,自己又蹲在池塘邊默了默神,突然說道:“明年是皇上的最後一年。”
  
  胤禎頓時斂起了笑容,屏息靜氣了一會之後,又朝錫若問道:“你怎麽知道?”
  
  錫若默然不語。胤禎想了想,又問道:“你說這話,有多大的把握?”
  
  錫若死死地盯著在日光底下有些白花花晃眼睛的池塘,眼睛突然一眯說道:“十成!”
  
  胤禎倒抽了一口涼氣,隨即低頭出了一會神,就在錫若以為他不相信自己的時候,胤禎卻突然伸出手來,用力地拍了拍錫若的肩膀說道:“我信你!”
  
  錫若倏地回過了頭,問道:“那你準備怎麽辦?”
  
  胤禎眉頭緊皺地說道:“如果我皇阿瑪真和你預料的那樣,在明年就……”說到這裏他不由得停頓了一下,似乎有些說不下去。
  
  於是錫若便接口說道:“我們之前也商議過了。年羹堯是四爺的人,他堵在川陝這個西北進兵的關口,一旦京師變起肘腋,就算皇上真的傳位於你,你也趕不回來。到時候新帝一登基,再把京師的九門一關,然後下令其他各路軍隊進京勤王,時間拖得越久對你越不利。再說你麾下那十幾萬的軍隊,真正能聽命於你的又有多少?”
  
  胤禎咬了咬牙說道:“不到五萬!北路軍大部分都是延信、富寧安和傅爾丹這些人帶出來的兵,南路的川軍和滇軍更不用說,和年羹堯有千絲萬縷的聯係,現在西北的糧草轉運也控製在年羹堯手裏,戶部又被四哥把持著。他那裏的糧草接續一斷,我所率領的十幾萬大軍立刻就要挨餓。四哥不顯山不露水地就完成了這些布置,果然老謀深算!”
  
  錫若歎了口氣說道:“我早就提醒過你,川陝總督一職你一定要扣在自己人手裏……”
  
  胤禎聽得臉色陣青陣紅,末了跺跺腳下堅硬的地麵說道:“現在再說這些又有什麽用?再說我皇阿瑪他愣是看中了年羹堯的才幹,我再三地保舉鄂海,反倒讓他起了疑心,越發堅決地要把鄂海調到吐魯番去!”
  
  錫若倒是不知年羹堯接替鄂海的職務,其中還有這段隱情,方知是自己錯怪了胤禎沒有聽從自己的勸告,連忙從地上爬起來說道:“沒聽你提起過這事,錯怪你了。總之我們盡人事聽天命吧。皇上最後到底會傳位給誰,說實話,我……我也不知道。”
  
  胤禎這才轉回了臉色,又點點頭說道:“這還像句實話。”
  
  錫若又看著胤禎,頗有幾分猶豫地說道:“十四,有句話我還是想勸你。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如果將來你真的也不如意,也……也不要太鑽牛角尖。”
  
  胤禎聽得擰了眉頭,見錫若有撒腿就溜的意思,連忙伸出手抓住他的肩膀問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麽?說!”
  
  錫若有些膽怯地朝天上看了一眼,心裏暗想道我已經泄露過好幾次天機,那個把自己扔到這裏的老天爺該不會真的給我來點什麽報應吧?胤禎見他鬼鬼祟祟地不肯說話,越發加大了手裏的力道,一直疼得錫若“哎喲哎喲”地叫了起來也不肯撒手。
  
  錫若掰了好幾下胤禎的手也沒掰開,心道這霸王真是連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了,終究耐不住肩胛骨傳來的疼痛,隻得舉起另外一隻手示意自己投降了。
  
  胤禎這才稍微地鬆開了手,卻仍舊抓著錫若的一邊肩膀問道:“我知道你有些來曆,但是一直都沒有逼問過你。可這要是和江山社稷有關,我也不能再打馬虎眼。”
  
  錫若心道,什麽江山社稷?你還不就是想我告訴你,最後到底誰當皇帝嗎?便歪了歪嘴角說道:“我要說我是借屍還魂的,你信不信?”
  
  胤禎臉色陰晴不定了一陣,最後還是搖頭道:“不信!”
  
  錫若兩手一攤道:“那我還能有什麽來曆?總不能真是個妖怪變的。”
  
  胤禎囁喏道:“那你怎麽會知道那麽多事?以往你勸告過我的話,到後來幾乎全部都成真了。”
  
  錫若在心裏打了個哆嗦,臉上卻擺出一副高深莫測的神氣說道:“這就是所謂的‘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了。”
  
  胤禎聞言卻嗤笑道:“你也是真人?我看是真心想偷懶的人還差不多吧?”
  
  錫若哼哼了一聲說道:“信不信由你。反正我就勸你一句話,該放手時就放手,該行樂時就行樂。沒事兒別老鑽牛角尖,好好兒地活著……就比什麽都強!”
  
  胤禎卻聽得臉色有些難看,見錫若轉過頭來看他,便憤憤地說道:“幸虧你不在我的軍中。不然我非要打你還沒出陣、就先動搖了自家士氣的家夥幾十軍棍不可。”
  
  錫若本來正要準備上馬,聞言便回過頭說道:“你從小就爭強好勝,士氣已經鼓得夠足的了。我正是要澆澆你的冷水,免得將來變起肘腋的時候,你反倒因為士氣太足而失了分寸,給自己種下不必要的苦果。”說罷不等胤禎反駁,便匆匆地跳上了馬背準備逃跑。
  
  胤禎一個箭步衝上去,一伸手挽住錫若手裏的韁繩,又仰起頭看著他說道:“你的意思是我鬥不過我四哥?”
  
  錫若低下頭看了胤禎一眼,又搖頭道:“你現在這副樣子,的確是鬥不過他。”胤禎被他的話氣得臉色發白,一伸手鬆開了韁繩,又賭氣道:“那你去投靠我四哥吧!”
  
  錫若騎馬繞著胤禎走了幾步,又彎下腰覷著他的臉色問道:“那把椅子真就那麽好?讓你連親兄弟也可以不顧,自己的性命也可以不要?”
  
  胤禎愣了愣,又咬牙切齒地說道:“不管你說什麽,總之我誌在必得。絕不把自己的性命交到別人手裏來擺布!”
  
  錫若在馬背上長歎了一聲,喃喃自語道:“人生五十年,如夢又似幻。何苦來哉……”
  
  胤禎也翻身上了馬背,聞言便不以為然地說道:“人生如夢幻,難道就該醉生夢死?豬八戒還惦記著回高老莊娶媳婦兒呢!”
  
  錫若被逗得“噗哧”一樂,又有幾分無奈得看著胤禎搖了搖頭,說道:“人各有誌,不能相強。還是你做你的皇帝夢,我數我的金元寶吧。等到明年,一切自然會水落石出,到時候我們再來談你的誌向不遲。”說罷又抬頭看了一眼天色,率先揚鞭馳了出去。胤禎在他身後愣怔了一小會,方才催馬跟了上去。
  
同林鳥
一個多月以後。福慧公主府裏。
  
  何可樂匆匆地從公主府外院跨入內院。如今他已經是這府裏少數可以進到公主所居內院的家仆,自覺也十分有臉,因此每次跨進去之前,都會下意識地拾掇兩下再進去。
  
  這一天是康熙六十年的除夕,何可樂從一大早,就在為自家的兩位主子進宮赴宴作準備。今年除夕,額附爺難得白天在家,據說是康熙爺心疼自己的這位女婿忙活了一整年了,就把操辦家宴的事情完全交給了十五阿哥和幾個小阿哥去處理,讓他安安心心地在家裏陪公主一天,晚上再一道進宮赴宴。
  
  何可樂一進到內院,就又看見錫若和福琳兩口子在互相整理衣飾,忍不住又嘖嘖感歎了一聲。這位他從小看著長大的四爺跟公主成婚也有十年了,雖說兩人一直都沒有孩子,可是夫妻間的恩愛之情卻絲毫未見淡薄,而且這些年由於四爺人忙事多,反倒愈見濃烈了起來。
  
  這位嫁到納蘭家來的公主,私底下也得到了闔府家仆的一致好評,原因無他,就因為這位公主娘娘跟他們四爺一樣,是個從不作賤人的,平日裏雖然古怪主意不少,有時候也讓人跑斷腿,卻從不打罵下人,讓看慣了達官貴人嘴臉的何可樂這些人,都暗地裏慶幸攤上了一個好主母。
  
  錫若老遠就看見何可樂在院子門口搖頭晃腦嗟訝感歎,忍不住一笑站起身來,又衝他吆喝道:“幹嗎呢?站在門口嘀嘀咕咕的。進來!”
  
  何可樂連忙答應了一聲,拎著袍角躡了進去之後,又看著如今益發顯得風度翩翩的錫若說道:“爺,馬車都套好了。外頭下大雪,您和公主娘娘最好早些走,免得在路上耽擱了。”
  
  錫若說聲“知道了”,等走到廳堂門口的時候,卻又看著外麵的雪景發起呆來。何可樂見狀也不敢驚擾,便一躬身又退了出去。
  
  福琳等丫頭替自己把最後的服飾都整理好之後,站起身走到錫若身後問道:“怎麽站在這裏發呆?多冷啊!”說著就去握錫若的手。
  
  錫若反手牽住福琳的手,卻有些愣怔地說道:“過了今天晚上,就是康熙六十一年了。”
  
  福琳有些心疼地看了自己的老公一眼。她也知道今年是康熙王朝的最後一年,對於同老康感情深厚的錫若來說,無疑是一個巨大的考驗,何況還要麵臨奪嫡之爭的最後結局。無論最終是哪一方勝利,恐怕都會有讓他遺憾甚至是痛心的事情發生。
  
  想到這裏,福琳揮手遣開了周圍的人,又拉得錫若轉回頭來麵朝自己,方才語氣堅定地說道:“小羲,你想走想留我都依你。可你千萬不要攪合進他們的那些事情裏頭去。我知道你不是適合爭權奪利的人,就隻求你的平安。哪怕最後我們要離開這裏,靠自己的雙手過活,也好過你一輩子都活在權力鬥爭的漩渦裏。你……該放手時就放手吧。”
  
  錫若有些驚訝地看著福琳,沒有想到她把自己曾經對十四說過的話,又對著自己說了一遍。他深吸了一口氣,用力地摟緊了福琳,又低聲說道:“要不等過完年,我就先送你去別苑休養。如果京裏有什麽變故的話,你就先遠走高飛,然後……”
  
  福琳一伸手捂住了錫若的嘴,又看著他笑道:“你都不怕,我聶小青又豈是貪生怕死之輩?我可不想跟你做什麽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就飛了。要走一起走,要死……也一起死!”
  
  錫若聽得一陣感動,正想和福琳再親熱一番說點體己話的時候,何可樂的聲音又在外麵有些猶豫地說道:“爺,再不走可真就晚了。這雪看著越下越大了呢。”
  
  錫若歎了口氣,隻好在福琳唇上輕點了一下,見門外的雪積得深了,便索性一彎腰,將福琳抱了起來。福琳被錫若的動作嚇了一跳,見屋裏屋外的其他人都在偷偷地笑,不禁又露出有些羞澀的表情來,卻也舍不得叫錫若把自己放下來,就埋首在他的肩窩裏,聽著他從胸腔發出來的笑聲,最後震得自己的一滴眼淚就滑了下來……
  
  進了宮以後,福琳戀戀不舍地同錫若分了手。錫若正站在原地看著老婆的背影,卻突然被人在肩上拍了一記。錫若回過頭一眼,見胤禎穿著一身固山貝子的吉服不言聲地看著自己,便扯出一個笑容來說道:“你怎麽獨自先出門了?”
  
  胤禎朝福琳離去的方向看了一眼,低頭撣了撣披風上的雪片說道:“不想打攪你跟十六妹兩個。”
  
  錫若聽得哈哈一笑,一伸手又勾住了胤禎的肩膀,逗他道:“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會看人臉色了?”
  
  胤禎哼哼了一聲,突然又抬起頭看著錫若,卻難得有幾分猶豫地說道:“也許我真的不該把你卷進來。你跟十六妹,本來可以安安心心地富貴到老,然後再生上幾個孩子……”
  
  錫若聽得抿了抿嘴角,末了卻用明亮的眼神看著胤禎說道:“現在說這個也晚了。我八百年前就被你拖下了水,現在不管是好是歹,也隻能陪著你一路混到底了。隻是你可別半路把我蹬下車去,讓我裏外不是人就好了。”
  
  胤禎屏息靜氣地看了錫若一陣,突然說道:“你是我見過最傻的人。”
  
  錫若沒料到胤禎沉默半天、冒出來的居然是這樣一句話,摸了摸腦袋上沉重的吉冠之後,咧嘴一笑道:“彼此彼此。你要是不傻,又怎麽會看上那幾個蒙古女人……哎喲!”
  
  胤禎又氣又恨地給了錫若肚子一拳,正想再罵他幾句的時候,卻聽見八、九、十這幾個的聲氣從走廊的另一頭傳來,連忙住了手,然後等到“八爺黨”們走近了,便主動走過去問他們的好。
  
  錫若偷偷地揉了揉被胤禎打疼的肚子,又見胤禩抬眼朝自己望來,連忙也走了過去給三個阿哥請安。
  
  胤禩讓自己的三個兄弟走在前麵,自己卻落在後麵朝錫若問道:“這陣子都沒怎麽看見你了。都忙些什麽呢?”
  
  錫若下意識地朝前麵的胤禎看了一眼,嘿嘿一笑道:“沒幹啥。還跟從前一樣,混日子過唄。對了,老大最近在忙啥?也沒怎麽看見你進宮裏來了。前兩天惠妃娘娘還跟我說,不知道八阿哥在忙些什麽呢,有些想念你了。”
  
  胤禩聽得微微一笑道:“離開席還有些時候,我正要去給娘娘請安。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錫若想了想說道:“也好”。便同胤禩一道頓住了腳步,向前麵的那幾個招呼了一聲之後,又聯袂往惠妃的宮裏走。
  
  走到石板路上的時候,胤禩見錫若把沒有積雪的好路都讓給他走,自己卻直往雪地裏趟去,連忙一把拉住了他說道:“你別摔著了。這大冷天的,傷筋動骨可麻煩了。”
  
  錫若回過頭嘻嘻一笑道:“這麽厚的雪,摔了也跟掉毯子上一樣,哪裏就傷筋動骨了?”不料他的話還沒說完,人就一個趔趄,隨即“砰”地一聲就來了個“平沙落雁屁股著地式”,尾椎骨一陣刺痛,疼得他再也裝不了好漢,立刻“哎喲哎喲”地叫喚了起來。
  
  胤禩先是被錫若的動靜兒唬了一跳,等回過神來,卻忍不住又是擔心又是好笑地去拉他。錫若就著胤禩的手勁站起來,站在原地揉了半天之後,還是疼得臉都皺成了一團。胤禩見狀隻好站在旁邊,等錫若的疼勁兒都過去了之後,方才攙著他小心翼翼地擇路而行。
  
  等兩個人到了惠妃宮裏,惠妃見錫若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又不肯坐自己給他賜的座,不覺有些奇怪地問道:“弟弟這是怎麽了?”
  
  錫若聽惠妃叫得親切,連忙一躬身擠出一個笑容來說道:“回娘娘的話,我方才在路上不小心,摔了個屁墩兒。”
  
  惠妃卻聽得麵色緊張了起來,連忙叫錫若進屋去,又叫過大太監劉全兒來給他檢視,還叫宮女找出藥酒來錫若擦。錫若見盛情難卻,隻好跟著劉全兒一道去了別屋,走路的時候還是一瘸一拐的。
  
  惠妃見胤禩一臉擔心的模樣,便朝他笑道:“八阿哥也不用太擔心了。往常他額娘總是跟我說,旺哥兒皮是皮點兒,所幸的是福氣大,雖然總有點小災小難的,卻從來也沒什麽大災大病,倒是個省心的。”
  
  胤禩收回目光,連忙躬身應了聲是,又細細詢問了一番惠妃的飲食起居。兩人閑坐攀談了一會之後,卻見錫若一臉神清氣爽地回到屋裏來,嘴裏卻讚不絕口地誇劉全兒的推拿功夫好,就這麽一會兒的功夫,就把自己方才跌疼瘀青的地方都給揉開了。
  
  惠妃見狀便板起臉來說道:“你如今也是個金尊玉貴的額附爺了,又是內閣大學士,怎麽還是沒個穩重的樣子。難道走路還跟孩子似的蹦蹦跳跳?”
  
  錫若瞥了胤禩一眼,隻是摸著腦袋幹笑了兩聲。胤禩便笑著解說是他把好路都讓給自己走,方才不小心跌了一交。
  
  惠妃聽得臉色一亮,一直到胤禩和錫若起身告辭的時候,還眼帶笑意地看著他們兩個,似乎對他們相處得如此融洽感到很高興,倒讓錫若被她看得有幾分不自在。
  
  出了惠妃的寢宮大門之後,錫若便摘下腦袋上的吉冠扇了兩下,連聲說惠妃屋子裏的地龍燒得太熱了。
  
  胤禩看著錫若好一陣沒言語,末了卻說道:“走吧。待會兒乾清宮裏要坐那麽些人,隻怕會更熱呢。”說罷便抬手緊了緊風帽,自己率先走進了風雪裏頭。
  
是與非
康熙六十一年春的正月裏,老康召集八旗文武大臣年六十五歲以上者六百八十人,已退者鹹與賜宴,宗室授爵勸飲。三日後,又大宴漢官年六十五歲以上三百四十人。老康在席上興致勃勃地賦詩,一幹老臣也湊興符合,還美其名曰“千叟宴詩”。
  
  胤禎這次倒是在北京待了很久,不像之前幾次都是來去匆匆。大約老康也覺得現在西北沒有什麽緊急軍情,所以也樂得和他這個“大將軍王”的兒子多談談心,正月裏郊遊的時候還時時把胤禎和他的幾個兒子帶在身邊。隻是這樣一來,未免又在胤禎的心裏增添了許多的希望。
  
  二月的時候,老康又任命高其倬署雲南貴州總督。錫若私底下問了問胤禎,知道這高其倬是漢軍鑲黃旗人,在政治上屬於幾邊不靠也哪邊都不得罪的類型,放在雲貴這個跟四川和西北都挨著邊的地方,倒是四平八穩。
  
  錫若看在眼裏,覺得越發琢磨不透老康的想法,隻得悶頭跟在這祖孫三代的後頭冥思苦想,有時候偷眼一瞥,卻能看見雍親王也是一副和自己差不多的表情,心裏倒是偷著樂了好幾回,心道原來也有您老人家看不明白的事情啊!
  
  可是一到四月,老康自己去了熱河,卻又把胤禎打發回了西北。胤禎臨走的時候,一遍又一遍地問錫若皇上是什麽意思,錫若隻得安慰他,如今皇上精神尚佳,他胤禎還有機會。
  
  不管怎麽說,錫若總算還記得康熙朝終結於冬天的時候,也就是說胤禎還有幾個月的機會來贏取最後的那幾步棋。他好說歹說,最後終於把胤禎暫時勸回了西北,免得他位子還沒爭到,就先落下一個抗旨不遵的罪名。他深知這個膽大包天的霸王要是被逼急了,還真是什麽事情都幹得出來。
  
  胤禎走後,錫若越發小心地在老康身邊伺候,也越發留心地觀察著老康身邊的這些人。胤禎複歸西北,多少讓那些人精嗅出了一點不同尋常的味道,中間難免就有些騎牆望風的,開始明裏暗裏地巴結起雍親王來。“八爺黨”也多少有些發急的架勢,明裏暗裏地開始有了不少動作。京郊幾個大營裏的頭領們,據說最近都忙碌得很。宮裏頭也是人人一副打量著別人的神色,卻不知自己也正被多少雙眼睛打量著……
  
  在這樣一片紛繁複雜的氣氛中,老康卻表現出一種難得的帝王風範,在自己身體每況愈下的情況下,仍然堅持親自處理最緊要的政務,八月的時候還移駕去了一趟汗特木爾達巴漢昂阿,賜來朝外籓銀幣鞍馬和隨圍軍士銀幣之後,又詔停了今年的人犯秋決。
  
  等到九月老康回駐熱河的時候,年羹堯、噶什圖請量加火耗,以補有司虧帑。老康回複道:“火耗隻可議減,豈可加增?此次虧空,多由用兵。官兵過境,或有餽助。其始挪用公款,久之遂成虧空,昔年曾有寬免之旨。現在軍需正急,即將戶部庫帑撥送西安備用。”
  
  錫若一邊佩服老康的鎮定,一邊也絲毫不敢怠慢地辦理著老康交付下來的差事。如今老康精力越發不濟,也讓錫若和其他內閣大學士忙得更加地腳不沾地,幾乎連歇下來喝口茶的功夫都沒有。
  
  這陣子錫若倒是老能看見雍親王過來給老康請安,隻是同他說話的次數卻不多。自從胤禎回來過以後,兩個人倒像是很有默契地對彼此保持著沉默,見麵的時候反倒比先前還客氣了幾分。雍親王也不像以前那樣動不動就教訓錫若了,反倒時常用一種探究的目光看著他,仿佛在重新評估他這個人,或是在計劃著以後怎麽處置他?……
  
  這些年自己對胤禎和胤禩或明或暗的支持,錫若相信以雍親王的精細,肯定已經了然於心。事到如今,他也不敢奢望雍親王登基以後,自己會有好日子過,所以也在暗中為自己和福琳預留後路。
  
  錫若先是陸續地將部分資產兌換成了銀幣,又委托魯菲船長以“王羲”和“聶小青”的名字,各自在海外的英格蘭銀行裏開了一個戶頭,然後把兌換過了的銀幣存了進去。之後他還利用了一把職務之便,給自己和福琳造了兩張使用現代名字的身份證明。
  
  錫若的打算是,一旦風聲不對,他就立刻把福琳先送到海外,然後自己再找機會去跟她會合。所有這些事情,他都親手或是指示福琳操辦,絲毫也不敢假手他人,以免走漏了風聲,被雍親王踩住了他的小尾巴,到時候就真的跑不成路、逃不了小命了。
  
  偏偏等到錫若將一切準備得差不多的時候,雍親王卻在親自尋上了門來。這天錫若剛捧著老康的諭旨回內閣發布完,後腳就被雍親王堵在了值房門口,又把他叫出去問話,說是有幾件緊急的公務要問問他。錫若隻得按下滿心的不安,心裏卻巴望著這個冷麵王不要再節外生枝,臉上不覺又對雍親王更添了幾分恭敬。
  
  雍親王領著錫若走到草原上,確定四下裏無人之後,突然開門見山地說道:“你想跑?”
  
  錫若差點沒腳下一軟坐倒在草地上,連忙掩飾性地扶了一下自己的朝冠問道:“四爺怎麽這麽說?”雍親王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幾眼,居然又歎了口氣說道:“你為什麽不跑?我本來以為你早就會離開這個是非圈的。你不是說過嗎?自覺不是久立於朝堂的人物?”
  
  錫若這才放了心,知道雍親王隻是猜測自己的打算而已,並沒有抓到他給自己留後路的真憑實據,便看著雍親王的臉色小心翼翼地說道:“皇上對奴才恩重如山,如今他老人家又是這副情形,奴才……我實在不忍心這時候離他而去。”他這番話裏有真有假,老康對他有恩是真,他舍不得離開現在的老康也是真,隻是他還留在雍親王口中這個“是非圈”的主要原因,卻不是老康,而是老康那個霸王兒子……
  
  雍親王聞言不禁有些動容地說道:“你對皇上倒真是有幾分真心……”說著又有些自嘲地笑道,“難怪我皇阿瑪當日會說出那句話了。”
  
  “什麽話?”錫若頗覺好奇地問道。老康的“金口玉言”,他一天少說也得聽個百兒八十句的,還真鬧不清楚雍親王說的是哪句話。
  
  雍親王瞥了錫若一眼,似乎很有幾分感慨地說道:“你跟十阿哥在乾清宮前大鬧那次,我皇阿瑪說,你比他的兒子們都懂事。”
  
  錫若愣了愣,忍不住摸著腦門子笑道:“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兒了。難為四爺還記得這麽清楚。那回我一不小心把十爺給整進宗人府裏去了。直到現在,十爺隻要一想起這件事兒來,就要杵著我的腦門子罵我幾句呢。”
  
  雍親王聽得嗬嗬一笑,說道:“老十就是那麽個直來直去的性子。倒也少了許多煩惱。”
  
  錫若覷了覷雍親王的臉色,見他心情似乎不錯的樣子,便壯起膽子說道:“其實四爺的脾氣也挺直的。隻是十爺說,您不說而已,全都悶在了自己心裏頭。”
  
  雍親王露出有些吃驚的神色,深深地看了錫若兩眼之後,頷首道:“你既然這麽說,那我也明人麵前不說暗話。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你一心跟隨輔佐我十四弟固然是好,可也不要因此連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不顧。你別忘了,你在這裏,並不是一個人。”
  
  錫若聽得臉色有些發白,見雍親王那雙深不見底的瞳仁又望定了自己,心裏頓時又湧起那種冰寒徹骨卻又通體明白的感覺來。他知道眼前的這個人雖然不知道自己的來曆,卻已經把自己這個人看得一清二楚。自己的弱點,自己的長處,還有那些自己無論如何也割舍不下的那些人,這個人全部都清楚,而且必要的時候全部都可以毫不猶豫地拿來利用。可是這個人身上那些讓自己欽服的地方,偏偏也是同樣清晰。或許就因為自己離他太近,這個人的是與非,竟已經有些看不清楚了……
  
  錫若深吸了口氣,忽然鼓起勇氣朝雍親王說道:“四爺說我不是一個人,難道四爺就是孤家寡人嗎?你的父母和你的兄弟,還有你的妻兒,難道通通不如那把冷冰冰的椅子重要?”
  
  雍親王聽得臉色一變,怒斥道:“大膽!”
  
  錫若想了想,竟一撩袍角朝雍親王跪了下去,倒讓雍親王一時間怔住了。
  
寶貝
雍親王臉色轉了幾轉,終於回複了鎮定的表情,站在原地朝錫若問道:“你這是做什麽?”
  
  錫若仰起頭笑道:“四爺記性這麽好,想必還記得我當年替府上的小阿哥、小格格們種痘時,你親口允諾過我一個要求的事了。”
  
  雍親王聽得臉色又是一變,拂袖道:“你要是為十四弟求我辦不到的事,那就請恕我食言了。”
  
  錫若搖搖頭,又挺身看著雍親王說道:“我求的事,四爺隻要想辦,就一定辦得到。”
  
  雍親王僵立了一會,終於還是開口說道:“你說吧。”
  
  錫若在原地磕了個頭,語氣堅決地說道:“他日四爺若是得償大願,請善待你的兄弟……尤其是十四爺!”
  
  雍親王聞言,目中先是掠過一絲驚訝之色,隨即便搖頭道:“我十四弟要是知道你為了他這樣求我,一定會氣得半死,說不定還會打你一頓。”
  
  錫若卻跪坐在原地嘻嘻一笑道:“那四爺不告訴他不就行了?”
  
  雍親王想了想,忽然間彎下腰,又平視著錫若問道:“那最後得償大願的人如果不是我,你也會這樣去求別人嗎?”
  
  錫若坦然一笑道:“會!對我來說,四爺和十三爺,都是一樣要保的!”
  
  雍親王聽得聳了聳眉頭,隨即便直起了身子搖頭道:“你真是個古怪的家夥。求來求去,怎麽就不求求你自己的平安富貴?”
  
  錫若愣了一下,隨即又露出一副大事不妙的表情看向雍親王,臉上卻訕笑道:“四爺,我可不可以……再多要一個要求?”
  
  “不行!”雍親王一口回絕道,“本王不跟人討價還價!”
  
  錫若隻好撇撇嘴,一骨碌從草地上爬起來,又拍拍身上的草屑自嘲道:“四爺果然還是適合幹稅務局……”
  
  “什麽局?”雍親王露出懷疑的表情問道。
  
  “沒什麽沒什麽。”錫若怕雍親王追問“稅務局”的出處,連忙岔開話題道:“對了,四爺來找我是為了什麽?”
  
  雍親王正色道:“皇上派了我會同恒親王世子弘升和延信等人一道察視倉廒。我記得你是跟李光地辦過這個差使的,想問你跟不跟我一道去。”
  
  錫若露出為難的神色說道:“如今內閣裏的事情也不少……”他見雍親王麵露不悅,連忙又改口說道:“不過如果皇上同意我去,我就去,嘿嘿。”
  
  雍親王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往前走了幾步之後,突然又回身問道:“現在什麽時辰了?”
  
  錫若本能地掏出懷表看了一眼,回答道:“差不多是申時了。”然後見雍親王死死地盯著自己手裏的那塊表,頓時醒悟了過來,連忙把表往懷裏藏。
  
  雍親王卻一個箭步趕過來,一把抓起他正往懷裏送的手,仔細地打量了幾眼之後,語氣肯定地說道:“這是我給你的那塊。”
  
  錫若咽了口口水,心道十四給的那塊如今已經不走了,這不換也得換哪!誰讓這裏的表這麽貴,你又剛好給了塊現成的……可是他當著雍親王的麵,卻打死也不敢把這話說出口,隻好幹笑了兩聲說道:“是四爺說的,輪流換著使才使得久嘛。”
  
  雍親王臉帶笑意地看著錫若兩眼,忽然又沉下臉來問道:“使我給你的東西,需要這麽藏著掖著?”
  
  錫若哭喪著臉想道,不然呢?等著被十四霸王臭揍一頓?還是又跟自己玩一手“冷戰戰術”?你說好好的一個大清朝的皇阿哥,學什麽美國總統杜魯門哪!他瞅了瞅雍親王臉上的笑容,心裏越發覺得有罪惡感,連忙點頭哈腰地說道:“四爺要是沒有別的吩咐,奴才就回皇上跟前當差去了。出來這麽久的功夫兒,還不知道落下多少差事沒辦呢。”
  
  雍親王出奇痛快地一揮手道:“你去吧。我待會就去問皇上,派不派你跟我去辦差。”
  
  錫若在心裏做了個苦瓜臉,心說老康可千萬別真答應了,不如先去給他個暗示好了,想到這裏便立刻轉身朝老康的寢宮飛奔而去。
  
  錫若剛剛打好給老康暗示的腹稿、正準備一腳跨進煙波致爽殿東暖閣的時候,卻被裏麵的說話聲驚得差點連腳步都忘了放下去,險些沒在門檻上絆了個大跟頭。
  
  “你留神些!”老康見錫若一路磕磕絆絆地跌進東暖閣裏來,又是好笑又是擔心地斥道,“這麽高的門檻,摔一跤準把你的牙磕斷了!”
  
  錫若扶著書櫃站穩了身子,連歪掉的朝冠都顧不上扶,就心急火燎地說道:“奴才剛才聽皇上說,十四爺在西北犯了心疾。這事兒是真的?”
  
  老康聽得長歎了口氣,說道:“跟在胤禎身邊的禦醫傳回來的脈案,太醫院連同醫正在內的幾個資深太醫都看了,說是西北高寒,又有瘴癘,胤禎思慮過度,才落下了這麽個病症,都說不能再讓他在西北苦熬下去了。”
  
  錫若聽了老康的話,心裏卻是喜憂參半。喜的是這樣一來,胤禎就有光明正大從西北回來的理由了;憂的卻是不知胤禎身體究竟如何,萬一真和幾位太醫說的那樣,年紀輕輕就落下了病根,將來可如何是好。
  
  老康見錫若聽得臉色大變,便安慰他道:“朕知道你和胤禎打小就情分好。你也不用太過憂心了。不管怎麽說,胤禎他到底年輕。朕已經下旨,讓胤禎和你親手調教出來的火槍營官兵,一路護送他返京休養了。”
  
  錫若這才放了心。老康派的是胤禎的嫡係部隊護送,顯然不是尋故押送他回京的意思,連忙朝老康磕了個頭說道:“皇上聖慮周全,奴才沒什麽可擔心的,隻盼著十四爺早日康複,也好早些再為皇上分憂解難。”
  
  老康神態慈和地點了點頭,說道:“朕聽說這些年你雖然沒跟在胤禎身邊,卻一直勸誡他在外頭注意自己的言行。朕以前雖然警告過你‘君子不黨’的話,如今看來竟是錯怪你了。這樣吧,朕準備讓胤禎回來以後,就到小湯山的溫泉休養。他現在已經在回京的路上,算算日子,再有半個月就該到了。等胤禎回來了,你就替朕去看看他,不用再跟著朕去密雲巡視河堤了。”
  
  錫若聽得又是高興又是難過,連忙又磕頭謝了恩,等到走出東暖閣的時候,還在低著腦袋瞎琢磨,冷不防卻看見身前站了一雙幹淨得仿佛沒下過地的靴子,下意識地抬起頭往上麵一看,卻見雍親王一臉喜怒難測地看著自己,猛地想起他說要自己跟他去巡視糧庫的話,不覺呆住了,也不知道雍親王剛才聽見了東暖閣裏的對話沒有。
  
  雍親王此時臉上,已經完全沒有了方才在草原上的笑容,隻是盯著錫若一字一句地問道:“我十四弟要回來了?”
  
  錫若聽得心裏一涼,竟不知該怎麽回答雍親王的問話,卻又見雍親王朝他冷冷一笑道:“很好。看來你是不用跟我一道去辦這趟苦差了。”
  
  錫若聽得心裏一緊,連忙攔住了掉頭就想離開的雍親王,誠心誠意地說道:“四爺要辦的是正事,如果不嫌棄的話,還是讓奴才跟著去吧。別的不敢說,跑腿傳話的活兒,奴才還是能辦的。”
  
  雍親王臉色暖了暖,卻仍舊執拗地說道:“皇上派你的差事,難道不是正事?”
  
  錫若多少有些無奈地緊了緊嘴角,一低頭回答道:“皇上派下來的差事,在半個月以後。奴才先去跟四爺巡視一趟,也完全來得及。”
  
  雍親王臉上這才又見了笑影兒。隻是錫若見著他的笑,卻覺得比他發火時更讓自己頭疼。這親兄弟兩個,還真都是折騰人的高手,總是讓人哭也哭不出來,笑也笑不起來。唉,真不知道他們的親媽是怎麽整出這兩個寶貝來的……
  
  “喂,我四哥都走遠了,你怎麽還看著他的背影發呆?”十三阿哥不知道又從哪裏鑽了出來,一拍錫若的肩膀卻取笑起他來。
  
  錫若回過頭,看著胤祥一臉苦相地說道:“改天你要是看見德妃娘娘,不妨替我帶個話兒。”
  
  “什麽話?”十三阿哥一臉好奇地問道。
  
  錫若咂砸嘴,一本正經地說道:“你替我跟德妃娘娘說一句,您老真高,實在是高!”
  
  十三阿哥若有所思地看了雍親王離去的方向一眼,下一刻居然也點了點頭,湊近錫若壓低了聲音說道:“其實我也早就想說這句話了。”
  
  錫若聽得一怔,隨即便和胤祥相視大笑了起來。
  
燥雪堂
錫若跟雍親王巡視了一圈倉庫回來,剛好是半個月以後。也不知道是不是雍親王有意卡的點,總之他們到京那天,剛好就是胤禎和他的人馬進駐小湯山溫泉的那天。
  
  錫若騎著馬在京城門口晃悠了一圈,等到雍親王的儀仗一消失在視線當中,立刻掉轉馬頭朝小湯山飛馳。他知道胤禎的這一病,在他所知道的曆史上絕對是沒有的。一直以來都遵照著原來方向前進的曆史,終於發生了震動!
  
  錫若一邊騎馬在陰曆十月的寒風裏疾馳,一邊卻很奇怪地想起了自己剛剛來到這個朝代時的許多事情,從第一個遇見的覺羅氏,一直想到他後來遇見的胤禩,胤禎,胤祥,胤禛,老康,還有許許多多的其他人。
  
  他以前常聽人說起,人死之前,會把以前的事都在腦子裏過一遍,不覺胡思亂想道他是不是要在這個朝代裏掛了?那他究竟是因為什麽事掛的呢?是為了胤禎被胤禛砍了腦袋,還是因為其他事被牽連的呢?
  
  就這麽一路胡思亂想著,等到棗紅馬的馬蹄踏上小湯山行宮的地界時,錫若老遠就看見胤禎站在甬道上朝自己微笑。錫若因此非但不減馬速,反倒又朝坐騎多抽了一鞭,一直疾馳到胤禎身前幾步,方才用力地勒住韁繩問道:“你有沒有事?”
  
  胤禎仰起頭笑問道:“你看呢?”錫若睜大眼睛端詳了他兩眼,忽然歎了口氣。
  
  胤禎揚了揚眉毛,問道:“你居然歎氣?”
  
  錫若又歎了口氣,一抬腿從馬背上跳了下來,又對著胤禎打了個千說道:“請十四爺安。十四爺吉祥!”
  
  胤禎微微一怔,朝錫若身後似有若無地看了一眼之後,抬手道:“起來吧。”說著又咳嗽了兩聲。錫若趕上去一把扶住了他,嘴裏說道:“十四爺當心。這裏風大,還是先進去吧。”
  
  胤禎點點頭,任由錫若一路攙扶著自己,慢慢地走進了溫泉行宮裏。等兩人進到現在被臨時布置成胤禎居室的“燥雪堂”,錫若才鬆開了扶著胤禎的手,又抹了一把額頭上急奔出來的汗珠,說道:“你這病,來的可真是時候。”
  
  胤禎一改方才的頹唐模樣,徑自摸了個茶杯,又倒了一杯茶遞給錫若之後,這才說道:“西北就是個陷人的泥潭。我不病又有什麽法子?”
  
  錫若“咕嘟咕嘟”地把茶喝盡之後,又用袖子一揩嘴說道:“可你怎麽應付那麽多太醫?總不見得整個太醫院都是你和八爺的人。”
  
  胤禎垂眼道:“就一個字:拖!”
  
  錫若一挑眉問道:“怎麽拖?”
  
  胤禎笑了笑,接過錫若手裏的茶杯,又給他倒了一杯茶之後,方才語氣沉重地說道:“你不是說我皇阿瑪過不了今年嗎?眼下已經是十月份了,隻要我們這邊的太醫能拖過這兩個月不出紕漏,其他的以後再說了。”
  
  錫若不禁為胤禎的膽量咋舌。這要是一個風聲走漏出去,不但是欺君的大罪,胤禎還要擔上一個裝病以求離開西北軍前的罪名。就算他是老康愛重的十四阿哥,到時候恐怕也難逃大難了。這時他又忽然想到,既然曆史已經發生了偏轉,那今年真的會是康熙朝的最後一年嗎?萬一老康順利地度過了這個冬天,那胤禎……
  
  胤禎見錫若突然臉色大變地發起抖來,連忙抓住他的肩膀搖晃道:“你怎麽了?”
  
  錫若看著胤禎顫動了幾下嘴唇,臉色發青地問道:“十四,如果我的話害了你,你……你怎麽辦?”
  
  胤禎先是吃了一驚,隨即便泰然自若地說道:“那就是我的命。是我自己要信你的,我不怨誰!”
  
  錫若出奇久地看了胤禎一陣,最後卻露出一臉感動的表情,拍了拍胤禎的肩膀說道:“早知道就先給你買份兒保險了。”
  
  胤禎早先就聽錫若解釋過西方正在興起的保險行業,聞言卻一瞪眼道:“爺才不買那些洋鬼子的騙錢玩意兒!”
  
  錫若正想說保險也不全是騙人的玩意兒時,卻又聽見胤禎傲然地說道:“而且我也不需要!”
  
  錫若聽得一笑,放棄了培養胤禎風險防範意識的想法,心道你的這份保險,就讓我替你買了吧。好好歹歹的,總不能讓你落到原來那個鬱悶的下場。大不了……大不了讓他吃自己一輩子的霸王飯好了。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小金庫也大部分是從他老子那裏挖過來的……
  
  胤禎看著錫若瞬間就變得輕鬆起來的表情,不禁錯愕地說道:“你還真是天塌下來當床被蓋,房子燒了都不鬧心的性子啊!”
  
  錫若聞言立刻擺出一副沉痛的表情,還擠出來兩滴眼淚說道:“奴才擔心的事兒可多了,首當其衝就是十四爺的病。您為國事操勞生病,一定要好好將養。奴才一定天天在家為您念經祈禱,盼著您的貴體早日康複……”
  
  “得了得了。”胤禎聽得又好氣又好笑,一揮手打斷了錫若的假哭道,“再說下去,我都快被你超度了。”
  
  錫若嘿嘿一笑,這才正色道:“我說的不是假話。你的確應該耐住性子好好將養。有句話怎麽說的來著?那個那個,身體是革命的本錢!……”
  
  胤禎聽錫若信口胡謅了一頓,原本的一點憋悶和不安也都煙消雲散了,又見天色已晚,知道錫若如今不能久離康熙的禦前,便有些不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你先回我皇阿瑪跟前吧。就說等我身體一好,就去給他老人家請安,眼下怕身上還有西北的瘴氣,唯恐過給了他老人家。”
  
  錫若在心裏掂了掂分量,點頭道:“你放心。一定不讓你在皇上麵前穿幫!”
  
  胤禎嘴角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麽,最後卻隻是伸出雙手按了一下錫若的肩膀,沉聲道:“你去吧。都這個時候了,凡事要多加小心。我怕其他人暫時動不了我,就先拿你開刀。你要是……”
  
  錫若反手拍了一下胤禎的手,製止了他後麵的話,又對著他笑了笑,一轉身便出了小湯山行宮。
  
  錫若回到乾清宮裏,老康聽了他的回奏之後,隻是點點頭說他辛苦了,又要他早些回去歇著。錫若不知道以老康的精明,究竟有沒有看出了胤禎的這一場假病,可是他既然什麽也沒說,錫若也就無從揣摩,隻得在心裏頭瞎琢磨,老康說不定是人到暮年,再也舍不得發作他這幾個最有出息的兒子。
  
  到了十一月,老康眼看著是不成了,就又挪回了他最愛的暢春園裏。錫若跟著他進了園子,眼看著自己熟悉的一草一木,想著以後就要再也見不到老康了,不由得悲從中來,背著老康“啪嗒啪嗒”地掉了好幾回眼淚,要不就是在閑下來的時候,蹲在老康的書房外麵發呆。
  
  老康現在時醒時睡,有時候醒過來了精神還好,就會把錫若叫過去說幾句閑話,卻絮絮叨叨地說的都是很早以前的事情,有時候還會看著錫若說道:“容若,你來看朕啦?”過了一會卻又自己搖頭道:“不對,你是納蘭家的老四。”
  
  錫若看得越發心酸,弄得老康清醒的時候總詫異地問他,怎麽現在總是頂著一雙兔子眼,錫若便隻胡亂推說是熬夜熬的。一來二去的,老康也明白了錫若的心思,便總是寬慰他道:“人生七十古來稀,朕今年已經六十九歲了,也算個長壽之人了。你總這樣悲悲切切的,倒教朕心裏不安。”
  
  錫若聽得恨不能揪住老康大哭一場,然後讓他放自己跟福琳隨便到哪旮旯裏去,也好避開老康身後的這些破事兒。
  
  十一月初的時候,錫若又被老康派去了跟雍親王祭天,祭祀到一半的時候就聽說老康不行了,派人來傳旨要雍親王進暢春園去。錫若本想和雍親王一道回去,想著無論如何也要再見老康一麵,卻被手捧聖旨的李德全趕了回去。李德全當著雍親王的麵,宣讀了老康給錫若的聖旨,竟是奪去了他的一切差事,要他回去閉門靜思。
  
  錫若知道老康這是在保全自己,不要卷入到最後的奪嫡紛爭當中去。隻是他心裏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從此就再也見不到老康的事實,顧不得雍親王還在一旁,一把就揪住李德全低吼道:“再讓我見皇上一麵!”
  
  李德全被錫若的樣子嚇了一跳,連忙叫四周的侍衛上來把錫若架出去,不想卻全部都被錫若扔了出去。雍親王在旁邊默不作聲了半天,這時卻突然走上來拽住了錫若,一甩手結結實實地給了他一個耳光。
  
  錫若被雍親王打得一愣,下一刻便被撲上來的侍衛摁住了。錫若一邊掙動一邊朝雍親王叫道:“讓我再見皇上一麵!”臉上已是滾下淚珠來。
  
  雍親王閉了閉眼睛,朝侍衛一揮手道:“把他送回家嚴加看管,不許他出家門一步!等候……等候新的旨意!”
  
風雪暢春園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二日,康熙皇帝不豫,緊急宣召了他幾乎所有在京的兒子進暢春園。京城九門隨即宣布戒嚴,任何人無詔不得出入北京城。可是比這更讓人吃驚的,卻是而新帝人選遲遲沒有公布。從暢春園到北京城,幾乎所有人的心都在這一刻懸了起來。隻不過有的是因為好奇,有的卻是因為過度的緊張和亢奮……
  
  從錫若被乾清宮侍衛押回公主府的那一刻起,他和他身邊的人就與外麵失去了所有的聯係。他不知道暢春園裏此刻正在發生什麽,卻本能地感覺到康熙王朝的最後一刻就要來臨了。他感覺就像一隻被關在籠子裏的困獸,幾乎一刻也不得安寧,通宵徹夜地在院子裏來回地行走,隻是偶爾停頓下來看一眼暢春園的方向。
  
  老康抑或是雍親王派來看管他的,是順天府衙門的兵,所以錫若幾乎一個也不認識,不由得暗悔平常沒多在這個衙門裏打點打點,眼下竟是插翅也難飛了。他隻盼著胤禎那邊別出什麽岔子,當不當皇帝倒還在其次,可千萬別在這個複雜混亂的時刻弄丟了性命。
  
  到了深夜,錫若終於被福琳勸回到房間裏。睜著眼睛躺到後半夜的時候,他就耳尖地聽見暢春園傳來了零星的槍聲,頓時一個激靈從床上爬了起來,一推開房門,發覺外麵已經鋪天蓋地地降了一場大雪下來,立刻讓他想起了皇太後駕崩時候的情形,他在雪地裏走了幾步,隻覺得手足都一陣發僵,竟險些絆倒在院門口上。
  
  “小羲!”福琳從後麵趕上來,用一件厚實的貂皮披風裹住了錫若,又仰起頭看著他急切地說道,“你這樣要生病的!”
  
  錫若握緊福琳的手,又吻了吻她睫毛上的雪花,勉強笑了笑說道:“我沒事。你趕快回去躺著,都低燒好幾天了,回頭病情一加重,我這心裏頭就更亂了。”
  
  福琳點點頭,又反握住錫若的手哀求道:“咱們一塊兒回去躺著,好不好?”
  
  錫若歎了口氣,正想照福琳的話回去躺著的時候,卻聽見大門被人“砰砰砰”地砸響了。幾近於瘋狂的敲門聲一聲緊接著一聲,在這個寂靜的雪夜裏益發讓人心驚肉跳。
  
  何可樂打著燈籠一臉煞白地從下房裏跑出來,見錫若兩口子都站在內院門口,連忙撲過來跪在錫若腳下,結結巴巴地問道:“爺、爺,怎、怎麽辦?是不是皇上爺他……”說著就要哭起來。
  
  錫若抬腿蹬了何可樂一腳,斥道:“都什麽時候了,你還嚎喪!”自己卻緊了緊身上的披風,大踏步走到門前,對守在門口的兩個小廝說道:“開門!”
  
  已經封閉數日的福慧公主府正門,終於帶著沉重的聲音被開啟了。錫若一馬當先地跨了出去,卻見順天府的官兵已經不見,而是換了圖裏琛帶著一隊禦前侍衛站在雪地裏。
  
  圖裏琛一看見錫若就說道:“和碩額附納蘭錫若接旨!”
  
  錫若眼皮子跳了跳,連忙又定了定神,快步走到圖裏琛身前,一撩長袍跪下,硬聲道:“奴才納蘭錫若接旨!”
  
  圖裏琛朝燈火映照下這個麵如明珠美玉一般的駙馬看了一眼,朗聲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製曰:和碩額附納蘭錫若自奉駕先帝以來,恭謹勤勉,忠廉正直,常得先帝讚賞有加,令為顧命輔政大臣,著晉固倫額附銜,加封二等公,授武英殿大學士,理藩院尚書,加太子少傅銜,賞戴三眼花翎,所尚和碩福慧公主晉為固倫福慧公主。夫妻即刻奉旨進宮守靈謝恩。欽此。”
  
  錫若聽見“先帝”兩個字,隻覺得腦子裏“轟”地一下,直到圖裏琛念完了那道旨意,還一直低頭跪在原地沒有動靜,腦子裏來來回回地滾著那幾個字:老康去了,老康去了,老康去了!
  
  圖裏琛半天沒聽見錫若的動靜,連忙試探著叫了一聲,“額附爺?”
  
  錫若跪在雪地裏的身子晃了晃,憋著嗓子剛說了一句“奴才……領旨謝恩”,就再也控製不住地伏倒在雪地裏,卻死死地咬著下唇不肯放聲。
  
  圖裏琛見情況不大對勁,正想上前去查看錫若情形的時候,卻被對麵趕過來的福慧公主一把推開,又見她在自己身前蹲了下來,一把摟緊自己的丈夫柔聲說道:“小羲,想哭你就哭出來,啊?”
  
  錫若在福琳懷裏抽動了兩下,突然爆發出一陣傷痛至極的哭聲,像是一個行將溺水的人那樣抓緊了福琳,自己的身體卻劇烈地抽搐著,臉上也是陣青陣白。福琳沒料到他竟會傷心成這樣,一時間有些嚇懵了,隻能紮煞著手拚命地撐住丈夫的身體。
  
  圖裏琛見狀連忙走到福琳身前說道:“公主主子,額附爺這個哭法兒不行。會傷了身子的。”他見福琳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錫若卻已經閉過氣去,一時間也顧不得什麽禮法,連忙從福琳手裏把錫若搶了下來,又掐人中又拍背順氣,這才讓錫若哼了一聲緩過氣來。
  
  錫若睜開眼睛,第一句話就是問圖裏琛,“先帝……傳位給誰了?”
  
  圖裏琛的臉色在暗夜裏顯得有些捉摸不定。錫若隻聽見他聲音沉悶地說道:“皇四子。”
  
  錫若聽得心裏一沉,正想問圖裏琛胤禎他們的情形時,卻又被圖裏琛用力地攙了起來,聽見他壓低了聲音說道:“先帝爺還有一道密旨給你。”
  
  錫若精神一振,又見圖裏琛轉身朝自己帶來的侍衛說道:“我扶額附爺進去洗臉換孝服。你們好好在這裏守著。”
  
  侍衛們整齊地應了一聲“嗻!”圖裏琛小心地攙著錫若一直進到公主府裏他的書房,這才關上門從袖子裏抽出另一道聖旨來。
  
  錫若見狀連忙跪了下去,心裏卻不禁胡亂想道,老康給自己密旨幹什麽?莫非是怕自己會在他身後興風作浪,要圖裏琛秘密地做掉自己?想到這裏不禁打了個寒戰,下意識地抬眼去看圖裏琛的臉色,卻見那張英武的臉上一片肅殺,心裏不禁掂量起自己跟他對打有幾成勝算來。
  
  圖裏琛不知道錫若心裏的胡思亂想,就著剛才帶進來的一盞燭火的微光念道:
  
  “奉天承運,皇帝製曰:錫若,朕與你君臣相伴二十載,相處甚歡。今朕自覺大限將至,恐有當日齊桓公之慮,身後諸子同室操戈,愧對列祖列宗。你與諸位阿哥自幼交好,須時時勸諫新帝愛護兄弟,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傷他們的性命。
  
  朕原寄望於廢太子胤礽,可他性格暴戾,根本就不是人君之選;八阿哥胤禩,母家出身卑微,他處處想學朕的寬仁,卻失之柔奸,變成了四處籠絡人心,早年即為朕所見棄;皇四子胤禛,人品貴重,肯實心任事,隻是性格急躁易怒,待人有欠寬和;大將軍王子胤禎,率直果決,敢作敢為,親率大軍平定西北,是我愛新覺羅氏之可造之材,隻是行事尚欠圓熟。
  
  朕晚年對下麵已經放縱過度,非英明果決之主不能刷新吏治,清理朕身後所餘之積弊;他日新君繼位,你當侍奉他如侍奉朕一般,輔佐他為一代聖主明君。你若因勸誡新君愛護手足而獲罪,可以此遺詔免死,憑你任選一地歸隱。新君若還為朕子,當遵從此旨放你歸去,不得有違。欽此。”
  
  錫若屏息靜氣地聽完這道老康最後留給自己的旨意,幾乎立刻就發現了問題。
  
  “英明果決之主”,從老康遺詔裏的形容來看,胤禛和胤禎兩個人都當得起這四個字。如果說老康在遺詔裏的話給廢太子胤礽和八阿哥胤禩繼承皇位的可能性都打了叉的話,那在胤禛和胤禎這對親兄弟身上,他卻各打了一個紅勾和一個紅叉。這是不是代表,就連老康自己,也不知道最後能坐上皇位的人是誰?!
  
日落紫禁城
錫若一想到這裏,立刻伸手接過了圖裏琛遞來的聖旨,又站起來朝他問道:“十四爺現在怎麽樣了?”
  
  圖裏琛雙眉緊皺地說道:“回額附爺的話,奴才當時在暢春園裏頭當值,也不知道外麵具體是個什麽情形。隻是隱約聽說十四爺一聽皇上病重,立刻帶兵趕往暢春園護駕,結果……”
  
  錫若聽得腦門子一陣陣發熱,見圖裏琛露出為難的神色不往下說,急得一把揪住了這個比自己還高出半個頭的禦前侍衛,喝道:“結果怎麽樣了?說!”
  
  圖裏琛被錫若的目光看得瑟縮了一下,連忙應了聲“嗻”,又硬著頭皮說道:“結果十四爺帶的豐台大營兵和步軍統領衙門的人起了衝突,當時黑燈瞎火的,十四爺他……他在混亂中被人射中了一箭!”
  
  錫若隻覺得眼前一黑,連忙就著抓住圖裏琛的手勁,勉力站住了之後,又啞著嗓子問道:“射中了哪裏?”
  
  圖裏琛咬咬牙,說道:“聽人說從前胸一直貫穿到了後背!”
  
  錫若緊抓著圖裏琛,仿佛拚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問道:“是左胸還是右胸?”
  
  這回圖裏琛卻露出茫然的神色說道:“奴才也不知道……”他見錫若又咬牙切齒了起了,連忙加重了語氣說道:“奴才是真的不知道!隻知道十四爺受傷了以後,就被皇上下旨轉移到他原來養病的小湯山去了。如今的情形,奴才也不清楚……”
  
  錫若聽得心急如焚,舉步就想往外走,卻被圖裏琛一伸手攔了下來。
  
  圖裏琛覷著錫若的臉色問道:“額附爺要去哪兒?皇上下旨,要您和福慧公主一道進宮守靈呢。眼下已經耽擱得太久,請額附爺不要為難奴才了。”說罷一拍手,外麵立刻走進來兩個錫若不認識的侍衛,也不等錫若開口,就硬把他摁在椅子上,嘴裏說著“伺候額附爺更衣”,就手腳麻利地給錫若換上了固倫額附的孝服。
  
  錫若知道現在不是逞強的時候――想要保住胤禎,他自己就不能先出事,隻得按捺下滿心的焦灼,等福琳也換好了孝服之後,一道上了圖裏琛備好的馬車,又在他和侍衛們半是監視的護送下,慢慢地在雪地裏蹭著往紫禁城駛去。
  
  錫若和福琳坐在馬車裏,卻誰都沒有說話,隻是各自想著各自的心事。錫若想起的是自己第一次進紫禁城的時候,也是在差不多的時辰坐在馬車裏,前途未卜地往裏行去,此時的情形竟像是老天又和他開了一個大玩笑,又讓他暈頭轉向外帶兩眼一抹黑地去迎接未知的命運。
  
  想到這裏,錫若不由得抬起了手,又摸了摸靠在自己肩上的福琳的臉,低聲問道:“你怕不怕?”
  
  福琳搖搖頭,卻也壓低了聲音說道:“不過我現在倒是慶幸,我們在這裏沒有孩子。”
  
  錫若聽得心裏一緊,一伸手就把福琳摟進了自己懷裏,又撫摸著她的秀發說道:“對不起。終究還是連累你了。”
  
  福琳卻伸出手來,使勁地掐了錫若的臉頰一把,柳眉倒豎地說道:“都什麽時候了?還說這種話!難道我就不配和你生死與共?”
  
  錫若聽得一呆,見福琳又露出惱怒的表情,連忙點頭道:“配,配。老婆大人不配,誰配?”
  
  福琳又伸手擰了一把錫若的嘴,笑斥道:“油嘴滑舌!”說著卻又皺起了眉頭,緊緊地拉著錫若的衣襟說道:“小羲,我知道你心裏頭放不下十四。可你千萬要記住,你不光是他的朋友兄弟,也是我聶小青的丈夫!”
  
  錫若被“聶小青”這三個字激得都渾身顫抖了一下,隻得更加用力地抱緊了福琳,仿佛想藉由這樣的動作來把力量傳達給她。就在這時,馬車卻突然停了下來。圖裏琛在外麵說道:“公主主子,額附爺,紫禁城到了。請您二位下馬車吧。”
  
  錫若攥緊福琳的手,扶著她小心地下了馬車,然後自己才跟著跳了出去。他仰起頭看了一眼在天明前的微光中顯得無比神秘和莊嚴的紫禁城,不禁覺得自己在這裏的命運,繞了一個大圈之後又回到了起點。隻是如今這座巍峨的宮殿裏,再也沒有那個會在關鍵時刻罩著他的老康了……
  
  錫若覺得自己眼中又要淌下淚來,便不敢再深想下去,一轉身扶住福琳,深一腳淺一腳地往老康停靈的乾清宮裏走去。一直走到天色漸漸地亮起來,他們才走到了錫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乾清宮。
  
  錫若探頭往乾清宮門口看了一眼,發覺那裏的禦前侍衛都換了人,等進到乾清宮裏,又發現連一個自己認識的太監都沒有,心裏不覺往下一沉。這時他突然看見了還未登基的新君――愛新覺羅.胤禛,也就是暫時還未定年號的雍正皇帝。
  
  雍正的樣子比幾天前錫若看見他的時候,明顯要憔悴了不少,隻是那雙幽深清冷的眼睛,雖然此刻有些紅腫,卻依舊閃爍著令人生畏的光芒。他在錫若攙著福琳進來的時候,立刻在椅子上回過頭來。錫若隻是觸了一下雍正的目光,就立刻拉著福琳一道跪了下去,嘴裏有些別扭地說道:“奴才……給皇上請安。皇上吉祥。”
  
  雍正認真地盯了錫若一眼,便轉頭對著福琳說道:“大雪天的,十六妹和十六妹夫辛苦了。拜祭過先帝之後,就到偏殿去烤烤火、暖和暖和吧。”
  
  錫若一聽見“拜祭”兩個字,隻覺一陣鑽心的疼痛又湧上心頭。福琳見他臉色不對,便偷偷地攥緊了他的手,又帶著他磕頭謝過了雍正的恩典。
  
  錫若被福琳帶著,一步一步地挪到了老康的靈前,隻覺眼前那口碩大的棺材和四周那一片白茫茫的顏色都是那樣地不真實。他像個提線木偶一樣,在司禮官的指點下給老康的靈位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正要被福琳牽著帶進偏殿去的時候,乾清宮原本虛掩著的大門,卻 “砰”地被人一聲撞開了。
  
  錫若本能地回過頭去,卻見胤禎臉色煞白地站在門口,左手還緊緊地按在右邊的胸口上。錫若在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的時候,卻不勝欣慰地想道,“中箭的是右胸,太好了……”
  
  雍正一看見胤禎,眉頭立刻又擰了起來,卻端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地朝胤禎問道:“不是讓你在湯泉行宮休養嗎?這會子闖進宮裏來做什麽?”
  
  胤禎捂著胸口冷笑了一聲,也不朝他的親哥哥行禮,卻仰頭望著老康的靈柩說道:“我的阿瑪過世了。我這個做兒子的,難道不應該進來守靈嗎?”
  
  錫若見雍正的眼角抽動了一下,正想鬆開福琳的手去勸阻胤禎和雍正當麵起衝突時,一直閉目在另一張椅子上養神的德妃突然睜開了眼睛。這位剛剛被兒子遵奉為聖母皇太後的老宮妃,此時臉上隻有一陣麻木的哀痛,直到轉眼看見她心愛的小兒子時,臉上才又恢複了幾許生氣。
  
  胤禎一見到德妃,臉上仍舊是一副不肯認輸的神色,不過總算是看在母後的麵子上,沒有再繼續跟雍正硬頂下去了,而是“噔噔噔”地走到老康的靈前,身體抽搐了幾下之後,突然放聲大哭道:“皇阿瑪,皇阿瑪,您怎麽就這樣去了?您不孝的十四兒看您來了!您倒是睜開眼看看啊,皇阿瑪!皇阿瑪!……”
  
  錫若聽見胤禎那有如受傷的孤狼一樣的慟哭聲,隻覺得自己的心都像是被人揉成了一團,又使勁地踐踏了幾腳。他見胤禎哭到激動時竟用自己的腦袋用力去撞老康的靈柩,連忙鬆開福琳撲了上去,從後麵一把箍住了胤禎,嘴裏勸道:“十四爺,您有傷在身,不要……不要再讓先帝和皇太後難過了……”
  
  胤禎拖著錫若又往老康的靈柩上撞了好幾下,這才在錫若的解勸下慢慢安靜了下來。錫若感覺到自己箍著胤禎的手有些濕潤的觸感,心裏不覺一驚,連忙鬆開了手去看胤禎的臉色,卻見他臉上一片青灰,連嘴唇都已經凍得發紫。
  
  錫若當機立斷地架起了胤禎,拖著他離開了老康的靈柩之後,又拉著他對德妃磕了個頭說道:“太後,十四爺的傷口怕是掙開了,奴才帶他到偏殿去休息檢視一下吧。”
  
  “趕快傳太醫來看!”德妃果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又乞求似的看向了她的大兒子。
  
  錫若仿佛聽見雍正歎了口氣,見他朝這邊揮了揮手之後,立刻扶起已經陷入半昏迷狀態的胤禎去了偏殿。
  
改元
一進到偏殿,錫若這才發現原來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還有其他幾個年長的皇子都在這裏,連忙手忙腳亂地要給他們請安,卻被他們齊刷刷地擺手止住了。
  
  胤禩一見錫若扶著胤禎進來,立刻離座走了過來,隻看了一眼胤禎的臉色,就回過頭說道:“九弟十弟,快給十四弟收拾出一張床來!”
  
  九阿哥等人聞聲,立刻按照胤禩的吩咐理出來一張臥榻。胤禩和錫若合力把胤禎安放在上麵,胤禩又小心翼翼地解開了胤禎的衣襟,立刻倒抽了一口涼氣。
  
  胤禎的胸前已經被鮮血洇濕了一片,也不知道他先前是哪裏來的勁頭,竟然還在老康的靈前折騰了這麽久。隻是胤禎此時體虛氣弱,明顯已是強弩之末。可是太醫拖了半天也遲遲未到,急得錫若一陣陣地冒冷汗,隻能暫時向門口的侍衛討了一點刀傷藥,又拚命地把胤禎胸前的傷口裹緊。
  
  十阿哥見狀卻朝傳話的太監罵開了,“你們這群勢利眼的王八羔子,到底是仗了誰的勢,啊?讓你們傳個太醫,到現在都沒給傳來!十四爺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們這群狗奴才一個也別想活!”
  
  胤禩見十阿哥越說越不像話,連忙低聲斥道:“老十你給我住口!你還想讓十四弟的傷口再掙開嗎?!”
  
  胤禎聞言果然睜開了眼睛來,又看著胤禩慘笑道:“八哥,我今天要是真的死在這裏,就能追隨皇阿瑪他老人家去,倒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情。”其他的皇子聽見他這麽說,卻都垂下頭去不說話。
  
  錫若隻覺得心驚肉跳,連忙低頭對胤禎說道:“你又說傻話了。西北那麽惡劣的氣候跟策旺阿拉布坦都沒要了你的命,這會兒又說什麽英雄氣短的話?難道……難道暢春園外那一箭,就把你的膽子射破了?”
  
  胤禎聞言,便圓睜了眼睛看著錫若,怒道:“誰說我的膽子給射破了?!那些隻會暗算他人的宵小之徒,我愛新覺羅.胤禎還沒放在眼裏!”
  
  九阿哥聽見這一句,卻咬牙切齒地笑道:“十四弟,你很快就叫不了胤禎了。連帶我們這些個兄弟,也都通通要改名,避他老四的諱!”
  
  “九弟!你們這是都瘋了麽?”胤禩見胤禟也跟著說出對新帝“大不敬”的話,連忙轉頭斥道,“你還要不要命了!”
  
  九阿哥聞言便撇了撇嘴,最後在胤禩和恒親王兩道目光的鎮壓下,自己端了張椅子坐在偏殿門口,又翹首去看外麵的太醫來了沒有。
  
  錫若見胤禎雖然硬充好漢,卻終究因為失血過多,已經麵如白紙,連忙將他交到胤禩的手裏,又對胤禩說道:“老大先照看十四爺一下,我親自跑一趟太醫院!”
  
  胤禩點點頭,又握了握他的手說道:“勞煩你了。”
  
  錫若搖搖頭,又偏身下了臥榻,不想他剛一推開偏殿大門的時候,迎麵就撞上了太醫院的醫正淩國康。錫若也顧不得責問他為什麽來得這麽慢,連忙閃身讓淩國康進去檢查胤禎的傷勢。
  
  淩國康一邊告罪說是方才有幾位太妃因為悲痛過度哭得昏死了過去、所以他才來晚了,一邊卻絲毫也不敢怠慢地掀起了胤禎的衣襟,仔細驗看了他的傷勢之後,又探手把了把胤禎的脈,眉頭卻立刻皺了起來。
  
  錫若看得心裏發急,連忙朝淩國康問道:“十四爺怎麽樣?”
  
  淩國康一邊取出銀針來給胤禎紮,一邊又口述了一副藥方給自己的助手,讓他照著方子趕緊去抓藥煎來,這才轉頭對錫若和胤禩等人說道:“十四爺身受箭創在前,又急怒攻心在後,趕來這裏的時候想是也沒有注意保暖,又著了些風寒,故而外寒內熱,內外交攻,一定不能再妄動妄怒了啊!”
  
  錫若聞言便伸手一探胤禎的額頭,隻覺燙得嚇人,摸他身上卻又陣陣發冷,便一咬牙朝淩國康說道:“你也別繞來繞去地了,直接說要緊不要緊吧!”
  
  淩國康不愧是太醫院的醫正,想來平常被這些皇親國戚嚇唬的次數也不少,因此在周圍一群臉色鐵青的人的圍繞下,還是很鎮定地說道:“十四爺的症狀雖然凶險,所幸身體底子還行,前陣子在湯泉行宮又調養得好,隻要照卑職方才說的,不要再妄動妄怒,應該不妨事的。”
  
  錫若和胤禩等人這才放下心來。這時誠親王胤祉又朝外麵看了一眼,說道:“要準備出去大祭了。”果然過了一會,就有太監過來請他們到正殿去。
  
  錫若和胤禩對望了一眼,都有些放心不下胤禎,一是怕他大祭的時候又傷心傷體,二是怕他又和新帝當麵頂撞起來。這時雍正身邊的大太監高無庸卻又說了一句,“皇上聽說十四爺傷勢複發,讓他就在偏殿裏歇著,不用出去拜祭先帝了。”
  
  錫若見胤禎“霍”地睜開眼睛來,像是又要和雍正唱對頭戲的意思,連忙把他按在了臥榻上,又轉頭朝高無庸說道:“高公公,多謝你傳話了。就說十四爺知道了。”
  
  錫若此言一出,恒親王和誠親王這幾個與他不甚相熟的阿哥都露出詫異的表情來,八、九、十幾個阿哥卻是一副見怪不怪的表情。誠親王在出門的時候還特地多瞧了錫若兩眼。這要擱平常,錫若多半還會敷衍著跟他逗個趣兒,隻是現在實在沒那心情,便隻是錯後了一步讓那幫阿哥們先走,自己卻又握緊拳頭,朝躺著的胤禎做了一個“加油”的手勢,這才跟在胤禩的身後出去了。
  
  在那之後沒過幾天,雍正就把該辦的事都辦了:定年號為雍正,正式下旨尊奉德妃為聖母皇太後,又命貝勒胤禩、皇十三弟胤祥、固倫額附納蘭錫若,大學士馬齊、吏部尚書隆科多總理事務,再以輔國公延信為西安將軍,署撫遠大將軍事。與此同時他對老康的大祭小祭卻一場也沒錯過,鐵了心的要當一個合格的“孝子”,讓人挑不出一點錯處。
  
  錫若看在眼裏,隻覺雍正這人簡直是不用吃飯睡覺的,有一陣子真的很有衝動去捏捏他的胳膊腿兒,看看是不是鐵皮做的。好在他總算記得這個皇帝是自己以前最害怕的雍親王進化來的,而且此時大權在握,如果不出意外,他很快就會展開打擊政敵的清洗活動,難怪十二月的時候八阿哥胤禩被封了廉親王,他那個厲害的老婆卻對來賀的娘家人說 “何喜之有,不知隕首何日”的喪氣話了。
  
  康熙六十一年十二月的時候,除了八阿哥胤禩被封親王以外,還有十三阿哥胤祥被封為怡親王,十二阿哥胤祹被封為履郡王,廢太子胤礽之子弘晰被封為理郡王。
  
  十三阿哥苦熬多年,一直等到今日才終於得以出頭,錫若倒是真有幾分為他高興,而廢太子胤礽的兒子弘晰被封為郡王,卻有些出人意料。不過錫若仔細想想,又覺得這是雍正對自己當年“太子黨”身份的一個交代。隻是雍正封了胤礽的兒子,卻將廢太子本人遷居到了祁縣鄭家莊,又派眾兵嚴加看守,還真是又打又拉,一件事兒也不落下。
  
  在所有的皇子裏,最先被雍正改名的就是胤禎,理由是“胤禛”和“胤禎”發音太過接近,於是便以“禵”字取代了“禎”字,將胤禎改名為胤禵。錫若試著叫了幾遍胤禎的這個新名字,終究覺得不習慣,叫起來仿佛在叫一個陌生人一般,私底下一律叫他“十四”,心裏卻仍舊願意用胤禎來稱呼他。胤禎知道他的心思,便附議說還是聽他叫自己“十四”來得習慣。
  
  由於胤禩也被雍正派去管理籓院尚書事,所以錫若和他見麵的機會倒是多了起來。胤禩此時像是已經把一切擔憂顧忌都拋開了,也不再刻意地和錫若保持著距離,因此兩個人倒像是回到了以前同在上書房的時候,時常湊在一起談天說笑。胤禩還跟他商量要把惠妃接到自己府裏去奉養,說是自己的親娘不在了,惠妃待他就如同待自己的兒子一般,他能盡盡孝心,也算是對彼此的一種安慰。
  
  隻是錫若想起曆史上這個“八賢王”的命運,心裏終究輕鬆不起來,便又絞盡了腦汁地想著怎麽讓他避開那個最糟糕的下場。胤禩見錫若時常愁眉緊縮地看著自己,卻反過來安慰他道:“我早已是被先帝拋棄零落的人。如今的我,能和你開心一日是一日,你若非要去想那些有的沒的,倒讓我這僅餘的一點歡樂時光也要打折扣了。”
  
  錫若想想也是,便隻盡力和胤禩一道把理藩院的事情處理好,想著不要讓雍正抓住發作胤禩的把柄就好。就在這樣提心吊膽的氣氛當中,雍正元年的新年還是到來了。
  
賭品
雍正朝的新年間,錫若聽人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新朝新氣象”。那些急於巴結雍正的人,仿佛轉眼間就忘卻了他們先還在老康麵前如何地拍馬屁頌聖,又用各式各樣華麗的語言跟詞藻,歌頌起雍正的英明來了。
  
  就連先前那個暗中還在和雍親王別苗頭的誠親王,如今也在雍正麵前換上了一副恭順莊重的神情,張口閉口就是“皇上聖明”“臣恭請皇上乾綱獨斷”,甚至還主動上疏,援例陳請將諸皇子名中胤字改為允字。這番舉動讓九阿哥和十阿哥私底下提起他來的時候,都是一副很不齒他們這三哥所作所為的表情。
  
  倒是胤禩,也就是如今的允禩還同錫若說:“三哥平日裏看著像是個隻會鑽研書本的人,如今掉起頭來倒是比誰都快。”言下之意允祉還是個聰明人。錫若看著允禩卻不覺暗想道,老大啊老大,你就是太聰明了,所以如今才會連頭都沒得掉啊……
  
  正月裏,雍正又封了弘春為貝子,卻對他的同胞親兄弟十四阿哥仍舊沒有什麽表示,反倒一直將他軟禁在老康停靈的景山壽皇殿裏,美其名曰讓他安心盡孝和養病。雍正自己卻將乾清宮空了出來,轉而移去了“養心殿”辦公,還將那裏當作了自己的寢宮。
  
  於是錫若送奏章盒子的地方,就從乾清宮的東暖閣,變成了養心殿的東暖閣,他忍不住在心裏自嘲了一把,自己不過是從肯德基外賣小弟變成了麥當勞外賣小弟,工作內容是換湯不換藥,唯一的區別或許就是他如今進出東暖閣,再也不像老康在時那樣自在了,反倒無時無刻不拎著十二萬分的小心,因此也格外容易疲倦起來。
  
  這樣過了一個多月以後,雍正終於發現了錫若的異狀,某天便在錫若又不自覺地開始點頭打起瞌睡來時,用手裏的奏折“啪”地敲了一下他的腦袋。
  
  錫若嚇得一個哆嗦清醒了過來,見雍正皺眉看著自己,心裏大叫道慘了慘了!光顧著照看允禩的小辮子,自己的小辮子卻送到雍正手裏了!隻得愁眉苦臉地跪了下去等著雍正發落,不想卻聽見他說道:“你一天到晚都操心些什麽呢?以前明明是個萬般煩惱皆不上心頭的人,現在怎麽看著比朕還要殫精竭慮似的。”
  
  錫若琢磨了兩下,心知可不能把自己為允禩和胤禎操心打點的事情說出來,隻得故作嚴肅地說道:“新朝甫立,除舊布新,奴才蒙皇上不棄,又授了內閣大學士和理藩院尚書,原該更加盡心辦差才是。”
  
  雍正聽得放了奏章,又站起來踱了幾步,點頭緩緩道:“這話倒是正理兒。”說著又轉頭蹙眉看著錫若說道:“隻是不知道為什麽從你嘴裏說出來,聽著就那麽別扭。”
  
  錫若的小心肝情不自禁地又抖了兩下。他心裏明鏡兒似的清楚,雍正上台以後,雖然讓自己官複原職為武英殿大學士和理藩院尚書,可是和隆科多、馬齊這些如今同在雍正身邊當差的人相比,他還少了一個頭銜,那就是掌管禁宮防衛的“領侍衛內大臣”。這說明雍正心裏頭對他還是有防備的。至於固倫額附和二等公、太子少傅那些爵銜,隻是叫著好聽,其實是不頂事兒的。
  
  不過雍正雖然沒有授錫若“領侍衛內大臣”,對他卻比對允禩、允禟這些人要寬容得多。眼下允禩雖然加封了廉親王,可是差事上一有差錯便被雍正毫不留情地申飭,連帶他旗下的允禟等人也跟著倒黴。前兩天允禟還剛剛被雍正當眾訓飭過一回。錫若見那心高氣傲的財神九氣得臉色發青卻又發作不得,心裏也不是不同情的。
  
  但是話說回來,雍正既然是曆史上最為猜忌多疑的皇帝之一,錫若也不知道自己眼下的平安,是否就是真的“平安”,還是像他大肆派發給兄弟的王爵那樣,放出來迷惑人心的煙霧彈,以便為他後麵的大清洗減少阻力。
  
  眼下胤禎還被雍正囚禁在壽皇殿的老康梓宮旁邊,錫若隻能借偶爾拜祭老康的機會去探望他。可就為了這個,他還遭了雍正不少白眼,好在他皮厚,也就當作沒看見,隻是心裏頭終究有些忐忑不安。他琢磨著,怎麽著也得等到老康奉安了以後,胤禎遠離了雍正身旁,他才有機會接近胤禎,再一道商量後麵怎麽辦。反正隻要老康的梓宮出了宮,雍正也不能把他這個親弟弟在壽皇殿關一輩子,這於禮製也不合。
  
  老康去世之後,他身邊的李德全和七喜這些人,錫若就再也沒有見過。官方說法是放他們回家養老去了,可是錫若私底下打聽過,他們老家的人卻誰也沒見到他們回來,不由得又是一陣心痛,尤其想起那個總是為自己奔走考慮的七喜,更是覺得陣陣揪心,隻得在公主府裏偷偷地祭奠了他和李德全一回。
  
  雍正見錫若半天不回話,臉上卻忽悲忽愁,簡直就是表情大展覽,倒覺有幾分好笑,便不動聲色地等他自己回過神來。
  
  過了一會,錫若果然露出一副慌慌張張的神色,垂頭說道:“啊?皇上,你……那個,您剛才說什麽來著?”臉上卻分明地寫著“不要揪我小辮子”的表情。
  
  雍正看得歪了歪嘴角,心道你的小辮子也太多了,讓我揪了都有勝之不武的感覺,唉!便盤腿坐在炕上說道:“過來。”
  
  錫若愣了一下,屏息靜氣了半天之後才往雍正的方向邁出了一小步。雍正“啪”地一拍炕桌,喝道:“過來!”
  
  錫若心道,你還真當我是“汪汪”啊,靠!隻是心裏雖然這麽想,錫若終究還是慢慢地蹭了過去,又在雍正的眼色示意下,坐在了他對麵,心裏已經約略猜出來他要幹什麽。
  
  隻是錫若怎麽也沒想到,雍正最後從炕桌底下摸出來的,並不是他預想中的圍棋,而是一副撲克牌。錫若一見著這玩意兒,立刻“蹭”地一下站了起來,嘴角抽搐著說道:“皇上,奴才忽然想起理藩院還有件急事兒要辦,先告退了!”說著就想腳底揩油溜之大吉。
  
  雍正定定地叫道:“站住!”
  
  已經竄到門邊的錫若咬咬牙,正想裝作沒聽見就掀簾子跑出去,卻聽見身後傳來森冷的一聲,“難道我八弟這麽無能,離了你理藩院衙門就不能辦事兒了?”
  
  錫若一聽見這句,隻得硬生生地收住了已經邁出門外一半的腿,回頭看向雍正的時候,忍不住在心裏大叫道愛新覺羅家的老四,你、你真他爺爺的不厚道!嗚……
  
  雍正帶著一臉分明是奸計得逞的愉快笑容,動作相當熟練地洗好了牌。反觀錫若抓牌的動作,卻僵硬得像個木偶一樣。雍正見他打得勉勉強強的,便露出不悅之色說道:“要你陪朕打個牌而已,幹嗎露出一副要你抄金剛經的表情?”
  
  錫若沒料到雍正當了皇帝之後還有這份幽默感,一下沒留神居然“哧”地笑了出來,見雍正的目光又掃向自己,連忙舉起牌擋住了臉,下一刻掃向牌麵的時候卻不禁愣住了――他拿的簡直是一副必贏的牌。
  
  以前錫若連做夢都會夢到自己“拱豬”拱贏了雍親王,然後讓他跑出去大叫“我是豬”的情形,有時還會樂得在夢裏笑出聲來,可是眼下這一副絕世好牌被自己抓到了手裏,他卻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脖子。
  
  “怎麽了?”雍正察覺到異狀,立刻扣住了自己的牌打量起錫若的表情來。
  
  錫若看了一眼自己的牌,又看了一眼雍正的表情,終於深刻地理解了什麽叫做“撲克臉”。他咬咬牙,暗想道,贏了就贏了,皇帝老子我也贏了!便爽快地將手裏的底牌一攤道:“我贏了!”情急之間竟連“我”字都用出來了。
  
  雍正探頭看了錫若的牌一眼,又數了數桌麵上的分數,點頭道:“的確是你贏了。”說罷便將手裏的牌灑到了桌麵上。
  
  錫若吞了口口水,見雍正挑高了眉毛看著自己,顯然是在等著他出損招,心說不厚道歸不厚道,這愛新覺羅家的老四賭品還是可以的,壞就壞在現在自己還真不能讓他跑出去說“朕是豬”,不然不用等雍正動手,那幫滿腦子封建禮法的臣子們就會聯合起來把他給拆了,或者幹脆用唾沫星子把他淹死。
  
  “說起來,這還真是一個沒有多少幽默感的時代啊,唉……”錫若不由得在心裏感歎道。
  
壽皇殿
“你想好了沒有?”雍正見錫若還是半天沒反應,便露出一臉不耐煩的表情說道,“再拿不出個主意來,朕就不奉陪了。”
  
  靠,誰說他賭品好的?收回收回!錫若在心裏翻了個白眼,不知怎麽想起了先前允禩和自己商量的事情,便壯起膽子說道:“我要……奴才請皇上一道旨,讓廉親王接惠太妃娘娘去他府上奉養。”
  
  雍正聽得一聳眉頭,問道:“他自己為什麽不來請旨?”
  
  錫若摸著自己剔得發青的腦門嘿嘿笑道:“奴才跟惠太妃娘娘也是親戚,就當是替娘娘求的了。”
  
  雍正聞言便攏了攏桌子上的撲克牌說道:“成!”錫若沒想到他答應得這麽痛快,忍不住又多看了他兩眼,結果卻招回來雍正的一個大白眼,還附帶了一聲冷哼,“接著打牌!朕就不信你能把把都贏!”
  
  錫若在心裏對雍正做了個鬼臉,心道我贏了這一把,已經夠回票價,哪怕你要我明天到金鑾殿上去喊“我是豬”都行。怎麽說我現在也是內閣大學士,你要不在乎你的朝堂上突然蹦出隻豬來,本大學士更加不在乎!嘿嘿……
  
  結果接下來的牌局,錫若居然又連贏雍正了幾把。他自忖也不知道這是否就是傳說中的“哀兵必勝”, 還是老康同誌在天有靈,幫他鎮壓這個不厚道的四兒子。
  
  打到後來,錫若索性放開了膽兒,左一個右一個地提異想天開的要求,一會兒是要雍正給自己倒杯茶,一會兒要雍正頂著花瓶走幾個貓步兒,一會兒又是要雍正倒退著走出養心殿,再走到養心殿守門的侍衛麵前說“你真可愛”等等等等,最後終於讓這個當今最大的BOSS臉都綠了。
  
  到最後,錫若捂著笑疼的肚子被雍正趕出了養心殿,一路上還領教了無數飽受驚嚇的眼神,他不免有些得意地想道,乖乖,今天應該趕去給老康磕個頭!老爺子這會兒說不定也在天上笑得前俯後仰呢!
  
  想到這裏,錫若便朝前後左右看了看,確定沒有人在盯自己的梢以後,連忙抄小路趕去壽皇殿,想著搶在宮門下鑰之前再去看看十四。
  
  到了月華門附近,錫若迎麵就看見允禩從毓慶宮的方向走過,正想揚聲和他打招呼的時候,卻見弘時出現在允禩身後,又趕上去和允禩說了幾句話,樣子卻神神秘秘的。
  
  錫若曆來不怎麽喜歡弘時,本想避了開去,可是弘時和允禩混在一起,又讓他有種不太對勁的感覺。這時允禩已經看見了錫若,主動朝他走了過來,弘時卻往斜刺裏一閃,又退回到毓慶宮那邊去了。
  
  錫若隻好當作自己什麽都沒看見,正要給允禩打千請安的時候,又被他止住了。允禩打量著錫若的臉色問道:“有喜事?看你今天的臉色倒是不錯。”
  
  錫若想起方才養心殿裏的情形,扯扯嘴角又想要笑,見允禩一臉詫異的樣子,連忙把雍正答應讓他接惠太妃出宮奉養的消息說了出來。允禩聽得臉上也是一喜,忍不住伸手拍了拍錫若的肩膀說道:“辛苦你了。不過你是怎麽讓皇上答應的?”
  
  錫若嘿嘿笑了兩聲,隻說了句“說來話長”,就看見月華門外匆匆地跑出來一個太監。錫若先開始還沒在意,後來發現竟是七喜的徒弟來寶,連忙招手把他叫了過來。
  
  來寶一見允禩和錫若,唬得連忙跪了下去請安。錫若見著他,卻又不由得想起了七喜,心裏百感交集,便朝來寶問道:“你如今調到哪個宮裏去了?我怎麽老早就沒看見你在乾清宮裏當差了?”
  
  來寶聞言卻露出難過的表情說道:“先帝爺病重的時候,奴才的師傅尋了個理由,把奴才打發到尚馬監裏去了。奴才當時還埋怨過師傅的狠心,可是如今看來,師傅竟是為了我好,要不然連我也……”說到這裏,他立刻悟到自己的失言,嚇得臉色煞白地跪在地上直哆嗦。
  
  錫若聽得心裏一陣刺痛,半天都說不出話來。允禩見狀便替他問來寶道:“你在尚馬監當值,怎麽現在又從外頭跑進來了?”
  
  來寶見廉親王親自問自己話,心裏越發地緊張,便結結巴巴地說道:“是、是皇上跟前的高公公打發奴才去照料十四爺,說是……說是十四爺見著那些麵生的太監便心煩,又說奴才是早先就在乾清宮裏當過差的,這才、這才叫了奴才來伺候十四爺。”
  
  允禩蹙眉道:“那你不好好地在壽皇殿裏伺候十四爺,又跑到宮裏來做什麽?”
  
  來寶聞言便哭喪著臉說道:“十四爺要奴才陪他下圍棋。可奴才那幾步棋實在太臭,十四爺同奴才下了幾局之後,氣得把棋桌都掀了,又把奴才踹了出來,要奴才進宮去替他找個會下的來。”
  
  錫若和允禩對望了一眼,心裏都知道十四霸王這是靜極思動,被他那個親哥哥關出來的火氣。錫若便朝來寶說道:“你不用去找別人了。下棋我就會,帶我去見十四爺吧。”說著又看了看允禩。
  
  允禩點點頭說道:“你去吧。隻是記著不要耽擱太久,免得……”他說著看了來寶一眼,又微微笑道:“免得十六妹惦記。”
  
  錫若笑著拱了拱手,說道:“我知道的。多謝八爺了。”說罷便辭別了允禩,和來寶一道去了景山上的壽皇殿。
  
  一到景山上,錫若隔老遠就聽見胤禎在屋子裏罵人的聲音,仔細聽聽卻發覺他罵的是“你們這幫蠢東西,棋走不好就算了,連撿幾個棋子兒都要這半天!真是一群廢物!”
  
  錫若聽得皺起了眉頭,便將瑟瑟發抖的來寶留在了外麵,自己挑簾子進去問道:“我當景山上出了多大的事兒呢,幾裏外就聽見你在嚷嚷了,原來卻隻是為了一盤棋,不值不值。”
  
  胤禎回頭一見是錫若,臉上頓時閃現出一抹喜色,隨即又惱怒道:“你來幹什麽?這新朝新氣象還不夠你忙活的?”
  
  錫若聽得歎了一口氣,揮手叫屋子裏的太監都退出去,自己又彎腰下去把胤禎灑落的棋子一枚一枚地拾回了棋盒裏,嘴裏卻揶揄道:“我來幹什麽?不就是來看霸王發飆的?”
  
  胤禎被錫若說得麵上一紅,便幾步趕了過來,一把搶過他手裏的棋盒說道:“別撿了!這不是你該幹的活兒!”
  
  錫若撣了撣衣袍下擺,說道:“沒事兒。你要是心裏頭還有邪火兒,等我撿完了再灑一遍都成。”
  
  胤禎聽得臉上一鬆,便擂了錫若肩頭一記說道:“得了得了,別裝成一副受氣包的模樣兒。就你那暗地裏整人的功夫,我還領教得少了?”
  
  錫若卻細細打量了胤禎一回,半晌之後方才說道:“還好。倒像是長回來一點肉。看來並沒有人克扣你的一日三餐。”
  
  胤禎立刻眼睛一瞪道:“他們敢?!”
  
  錫若歎了口氣,又說道:“眼下你額娘是皇太後,他們自然不敢。”
  
  胤禎聽得愣了愣,下一刻又坐回了炕上,悶悶地說道:“額娘她老人家倒是總來瞧我,就是每回一來必定落淚,還罵我是她生的孽障,又教訓我不許再跟皇上對著幹什麽的。”
  
  錫若聽得默然不語,心裏想的卻是,你如今還能見著你的額娘,已是不幸之中的萬幸了,總好過你那原本到你額娘臨終之前,都見不了她最後一麵的宿命。
  
  胤禎見狀便用手肘頂了錫若一下,問道:“你又琢磨什麽呢?難得來一趟,別悶不作聲了。跟我說說外邊都什麽情形?可恨這裏頭的太監,個個都像是鋸了嘴的葫蘆,半個字也不肯吐露的!”
  
  錫若約略地把雍正申飭允禩等人的情形說了一遍,想了想,又告訴胤禎撫遠大將軍一職已由延信接任。他原以為胤禎必定會因此感到失落甚至是發怒,不想胤禎卻點頭說道:“派延信去了麽?也好。派他去,總好過派一個不通西北軍務的人去。如今策旺阿拉布坦的元氣還在,一旦緩過勁兒來,早晚還要向西北尋隙的。到時候沒個像樣兒的人在西北鎮著可不行。”
  
  錫若無聲地朝停放在著老康梓宮的正殿看了一眼,心裏卻有些安慰地想道,老康啊老康,你終究為你最看重的江山社稷留下了幾個好兒子,也可以稍微彌補一下你晚年的憾恨了……
  
  這時胤禎卻忽然停止了說話,側耳傾聽著外麵說道:“你聽,什麽人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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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穿] 《醉遊記》——作者:八喜 (完) -意隨風行- 給 意隨風行 發送悄悄話 (494039 bytes) () 11/04/2009 postreply 18:56: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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