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去
錫若被胤禎的話嚇了一跳,連忙也豎起了耳朵凝神細聽正殿那邊的動靜,果然聽見一個女子嚶嚶哭泣的聲音。
胤禎皺眉道:“太妃們這會兒都應該回自己的寢宮安歇了,會是誰在外麵哭?”
錫若隻覺得頭皮一陣發麻,但是又怕胤禎取笑自己,便壯起膽子拍拍胸脯說道:“我出去看看!”
這時來寶卻從外麵推門進來,一見到錫若要走,不覺詫異地問道:“額附爺不是要陪十四爺下棋嗎?怎麽這就走了?”
錫若一聽見這話,連忙順水推舟地問來寶外頭是怎麽回事。來寶有些膽怯地看了十四阿哥一眼,壓低了聲音說道:“是宜太妃在外頭哭先帝爺呢。”
錫若怔了一下,和胤禎對望了一眼之後,又朝來寶問道:“宜太妃不是按製定時來先帝靈前拜祭嗎?怎麽這會兒又突然跑過來哭?”
來寶低垂了頭說道:“奴才隱約聽見太妃說九爺跟西寧什麽的,具體的也不是很清楚。”
錫若聽得心裏一沉。年前的時候雍正就放出了話風,要允禟往駐西寧軍前效力,可允禟卻一直拖到現在也沒有動身。宜太妃現在跑來老康的靈前痛哭,看來允禟去西寧的事情多半是已經被砸實了。
胤禎顯然也已經明白是怎麽回事,卻氣得一砸炕桌說道:“我去找我四哥!”說著就跳起來想往外衝。錫若一把拽住了他,說道:“你這樣子去找皇上,隻怕九爺會被他發落到更偏遠的地方去。”
胤禎又急又氣,見來寶睜大眼睛一臉驚懼地看著自己,心裏更加地煩,一把抓起手邊的棋子就朝他擲了過去,怒斥道:“滾!”
錫若一拖來寶,讓他避開了胤禎包含怒氣的一把棋子,又轉頭示意他下去之後,自己朝胤禎說道:“你拿他撒氣有什麽用?這也不是他的錯兒。”
胤禎暴躁地在原地踱了幾步,忽然回身拉住錫若說道:“你替我去看看九哥!九哥那個脾氣我知道,最是心高氣傲的一個人,我四哥要是有意搓磨羞辱他,我怕……我怕我九哥熬不了多久!”
錫若歎了口氣,一手按住胤禎的手說道:“我去,我一定去。不過你既然明白這個道理,自己也要學著收斂些脾氣才是。多少人還指望著你出去呢,可千萬別隻圖一時之快,做出什麽傻事來。”
胤禎點點頭,耳邊又聽見宜太妃在外麵一聲聲的哭泣,更覺一陣心煩,便朝錫若揮了揮手道:“你出去勸勸我九哥的額娘吧。她都在先帝靈前哭了快一個月了,都這歲數了,哪還禁得起這種折騰法兒?”
錫若答應了一聲,便打開門往外走,臨出門的時候又回頭看了胤禎一眼,卻見他凝神皺眉地坐在炕桌前,開始悶頭打起棋譜來。
錫若這才放下心來,出到壽皇殿正殿的時候,果然看見老康在世時甚為得寵的宜妃跪坐在老康靈前,嗓子卻已經哭得有些嘶啞了。
錫若看著這位昔日總是一副高傲模樣的翊坤宮主位,此時卻是雙目紅腫容顏蒼老,不覺在心裏歎息了一聲。老康的梓宮剛進乾清宮的時候,這位宜太妃一不留神跪在了德妃前頭,再加上她是九阿哥的額娘,因此益發招了雍正的厭憎,此前宜太妃稱病坐四人軟榻見駕,就受到了雍正的訓斥。雍正還把她和允禟的貼身太監張起用等人發遣邊外,籍沒家產,諭稱:“伊等俱係極惡,盡皆富饒.如不肯遠去,即令自盡,護送人員報明所在地方官驗看燒毀,仍將骸骨送至發遣之處。”
這位宜主子當日是出了名的招搖得勢,連帶他的兒子九阿哥也是一副萬事不肯服軟的脾氣,現在看來那些當日的榮耀,竟全都變成了要命的套索,一步步地等著把他們母子的脖頸收緊……
宜太妃哭得天昏地暗,半晌之後方才留意到身邊多出來一個人,一轉頭看見是昔日總在老康身邊的十六額附,原本已經幹涸的眼眶裏又落下淚來。錫若俯身勸慰了幾句,見宜太妃已經哭得聲嘶力竭,便抬手叫過她身邊的宮女,要她們把太妃攙回去,自己又在老康的靈前默了一會,心裏想著老康身後留下的這些人和這些事,越發覺得這紫禁城不是一個久留之地。
幾天以後,錫若瞅空在宮門外叫住了允禟,和他閑聊了幾句之後,又有意無意地說道:“宜太妃如今天天在先帝爺跟前落淚,九爺得空的時候也勸勸,要不娘娘的眼睛怕哭壞了。”
允禟聽得臉色陣青陣白,咬牙切齒地說道:“這還不都是老四造的孽!”
錫若擺擺手,又搖搖頭,正對著財神九說道:“九爺要是真為了娘娘好,就趁早把娘娘接出宮去奉養,自己也多保重些。如今和皇上硬頂著幹,隻能吃虧,沒的讓娘娘和五爺、八爺他們傷心。”
允禟怒道:“我好好的一個人,為什麽要做老四的狗?爺不幹!”
錫若聽得臉色一變,腦子裏立刻閃過了“塞思黑”這個刻毒誅心的名字,便皺眉對允禟說道:“九爺是個明白人,應該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的話。我說句糙點兒的話,做什麽都先得有命在。沒有命在的話,不但做不成人,連狗都做不了!”
允禟被錫若的話激得臉色大變,下死力地盯了他一眼之後,伸手用力地拍了拍錫若的肩膀,咬牙笑道:“好妹夫。九爺要有明天,忘不了你今日的這句勸!”
錫若聽得心裏一陣發寒,便就著允禟的手勁往前麵竄了一步,回過頭看著允禟苦笑道:“九爺省點勁兒。我還想托你從西北帶點好東西回來呢。”
允禟知道錫若是故意這麽說,便靜了下來凝望著他那雙桃花眼,沉聲道:“我要真能從西北回來,一定給你帶!你就是要我把武則天的無字碑給你背回來都成!”
錫若聽得又是感動又是好笑,便逗允禟道:“那九爺不是成了馱碑的那啥了麽……”允禟幾步趕了過來作勢要打,最後卻改握住了錫若的肩膀說道:“好兄弟,我西去了以後,我八哥、十弟、十四弟就有勞你多照料了。老四心狠,他發作了我,接下來說不定就輪到你們。可千萬不要被他一時的表象蒙騙了!還有我那三女兒,擱在你家裏,九爺心裏頭踏實!”
錫若聽得心裏發酸,便強笑道:“九爺放心。永福那小子要是敢欺負三格格,我一定替你揍他!”
二月底的時候,允禟終於啟程去了西寧。幾乎就在同時,十阿哥允礻我又被雍正派去護送已故澤卜尊丹巴胡土克圖龕座回喀爾喀蒙古。“八爺黨”結成了幾十年的鐵三角,頃刻間就被拆散了。
允禩如今倒是真看開了。他去送完他兩個鐵杆兄弟上路的之後,反倒麵帶微笑地對錫若說道:“九弟和十弟遠離了京城,倒是能清靜不少。”
錫若心知允禩指的是九阿哥和十阿哥再也不用被雍正當麵訓斥的事情,心裏卻著實擔憂從此以後,雍正所有的怒氣都會直接發泄到允禩身上。
好在雍正打發走了允禟和允礻我,倒像是心裏積攢的那口惡氣暫時發泄得差不多了,對允禩本人還未有什麽明顯的懲罰舉動。可是錫若的心剛一放下,半個月後,允禩的老丈人安親王家就倒了黴。
雍正元年三月十三日,已故安和親王嶽樂之孫吳爾占、色爾圖等被雍正斥為“無知妄亂,不安本分”,著即遣往盛京居住,除屬籍。錫若聽說昔日趾高氣揚為人潑辣的八福晉遭此打擊,再也不願出門見人,每日隻是閉門稱病,而那個與錫若還有些糾葛的固山貝子希睿,也隻能眼淚汪汪地打起包裹,跟著他的父兄一道去天寒地凍的盛京受罪。
與此同時,隆科多、馬齊、年羹堯又被雍正加了太保銜,年羹堯還被加封了三等公,奉命監視允禟在西北的動靜。真是“幾家歡樂幾家愁”!
雍正元年四月,康熙梓宮運往遵化景陵安葬,胤禎也隨之被他老哥打發去給老康守靈,被雍正勒令留住在景陵附近的湯泉,無詔不許返回京師,還命馬蘭峪總兵範時繹監視他的行動。不過用胤禎自己的話來說,總算不用再被關在壽皇殿那方寸之地裏,還隔三差五地就被雍正叫過去訓斥一頓,真好!
十四王爺
雍正元年四月,新帝初禦乾清門聽政,製詔訓飭大學士、領侍衛內大臣、文武大臣凡三道,又命怡親王允祥總理戶部,封其子弘昌為貝子。
此前雍正命皇十六弟允祿出嗣莊親王博果鐸,又封皇十七弟允禮為果郡王,晉封淳郡王允祐為親王。至此,除了早先犯事的大阿哥和二阿哥、被雍正打發走的九貝子允禟和為雍正所不喜的十五阿哥允禑以外,雍正那些成年了的兄弟都已經封王,而皇十三弟允祥儼然已是諸王當中的第一重臣。
五月,雍正禦太和殿視朝。錫若看他矗立在朝堂上侃侃而談,顧盼之間頗有幾分大局初定的自得感,不由得又想起了被他幽禁起來的胤禎和正在西北野地裏喝風的允禟和允礻我,便覺這新朝新氣象,其實也就那麽回事。
隻是雍正剛剛舒坦了沒久,他和胤禎的生母仁壽皇太後烏雅氏就病危,幾天後便猝然離世了。這位先帝康熙的德妃,興許是受不了這大喜大悲來回地衝擊,做皇太後才不過半年,就匆匆離開了人世,留下她兩個水火不容的親生兒子,仍在雍正初年國庫空虛、吏治腐敗的大環境裏,或明或暗地爭鬥著。
烏雅氏薨逝那天,臨終前曾拉著雍正的手說了很久的話。錫若雖然不知道他們談話的具體內容,但是猜想烏雅氏應該也是在勸雍正要愛惜同胞手足。太後梓宮奉安在寧壽宮之後,雍正就下旨封貝子允禵為恂郡王,還特許他從老康的饗殿趕來奔喪。
錫若在見到胤禎之前,著實有些擔心他會因為自己沒能見到額娘最後一麵、又和雍正起了爭執,可是等到胤禎真的跨進寧壽宮拜祭亡母時,卻顯得異常地沉默,在烏雅氏靈前默默地流了一陣眼淚之後,就一言不發地守在了靈堂裏,簡直跟他之前大鬧老康的靈堂時那種激動的表現大相徑庭,弄得連雍正都忍不住在禦座上多看了他兩眼。
錫若在雍正的默許下,總算留在了寧壽宮裏陪著胤禎守靈。不想雍正自己也留在了寧壽宮裏過夜。錫若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忽然歎了口氣。
“你歎什麽氣?”雍正和胤禎幾乎同時問道,隨即有些錯愕地互看了一眼,又飛快地掉開了頭去。
錫若看得心裏好笑,隻是無論如何也不敢在這時候笑出來,便咳嗽了一聲說道:“奴才是覺得,好久沒看見皇上和十四王爺這麽親近地坐在一處了,仁壽皇太後她老人家在天有靈,心裏大概也會覺得很安慰,故而有此一歎。”
胤禎不言聲地看了錫若一眼,目中頗有不以為然的神色。雍正卻露出有些深思的目光,又有幾分玩味地重複了一句,“十四王爺……”
錫若聞言不覺愣了一下,依稀想起以前還是雍親王的胤禛問過自己,“將來十四弟要是封王,你叫不叫他十四王爺?”,頓覺有幾分尷尬,連忙掩飾地端起手邊的茶來喝了一口,心裏頭卻暗想道,乖乖,這麽細小的事情都能記住,雍正的記性也未免太好了。他想起自己以前在雍正麵前有過的那些烏龍事件和口無遮攔的時候,心裏不覺又有些發毛。
陪坐到深夜之後,錫若終於撐不住倦意睡了過去,醒來的時候卻發覺雍正已經不見了,胤禎還是維持著原來的姿勢坐在對麵的蒲團上,臉上的表情卻有些像是老僧入定。
錫若揉了揉眼睛問道:“什麽時候了?”
胤禎睜開眼來,卻朝錫若說道:“你自己不是有表麽?”
錫若“哦”了一聲,正想伸手去掏自己的懷表時,動作卻突然僵住了。胤禎眼不錯珠地盯著他問道:“怎麽了?”
錫若摸著頭幹笑了兩聲說道:“出門走得急,忘帶了。”
“是麽?”胤禎說著慢慢地舉起了手裏的那塊銀懷表,問道,“那這是什麽?”
錫若一看見那塊銀表,立刻伸手探進了自己懷裏,緊接著臉色就變了。
胤禎怒極反笑道:“你睡著的時候,這玩意兒從你懷裏滑落了出來,可巧被我看見了。要不然我還一直被你蒙在鼓裏,不知道你早已揣上了我四哥的東西!十四王爺……你們老早就商量好怎麽打發我了?”
錫若被胤禎說得簡直要吐血,心道這都哪兒跟哪兒啊!不過他也知道胤禎此時情緒失常,不能太過苛責,便舔了舔幹涸的嘴唇說道:“我就問你一句話,你舍不舍得下這裏的一切?”
胤禎緊緊攥住了手裏的那塊表,垂眼問道:“什麽意思?”
錫若拖著自己身下的蒲團,一直挪動到胤禎身旁方才停下,又用隻有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說道:“你要是放得下這裏的一切榮華富貴,還可以跟我一道去看看外麵的世界。你知道麽?外麵的世界其實很大很大,絕不僅僅局限於紫禁城裏這片互相傾軋的小天地。你若是真心想出去看看,我可以想法子安排。”
胤禎有些愣怔地看了錫若一會,有一陣子眼睛裏流露出真切的向往神情來。錫若正看得心喜的時候,卻見胤禎又搖了搖頭。錫若又是詫異又有幾分失望地問道:“你舍不得走?”
胤禎咬咬牙說道:“不是。眼下這座紫禁城,已經沒有什麽值得我留戀的了。”
錫若皺眉問道:“那為什麽還不走?‘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非大丈夫所為’,這不是你說過的話嗎?”
胤禎歎了口氣,又搖頭道:“八哥、九哥、十哥還在備受煎熬,我怎麽能自己逃去逍遙?”
錫若心裏發急,便衝口而出道:“你就算留下來,以你今時今日的境地,實在也幫不了他們什麽忙,隻不過陪著他們一起倒黴而已!我想八爺他們也不願意你這樣。眼下這情景,能走脫一個是一個。其他人……其他人我回頭再想辦法!”
胤禎卻皺緊了眉頭說道:“大丈夫有所不為,有所必為!當日八哥、九哥和十哥傾盡全力支持我西征,眼下他們要落難了,我老十四卻自己跑得遠遠兒的去當太平王爺。這種事情,我幹不出來!”
錫若見胤禎如此固執,急得站起身來團團直轉,嘴裏“哎呀哎呀”、“這可怎麽辦好”地亂叫著,倒教胤禎看得眉頭舒展了開來。
胤禎抬抬手,居然把手裏的懷表遞還給了錫若,說道:“我又錯怪你了。”
錫若聞聲便停下了腳步,看著胤禎齜牙咧嘴地說道:“我就說麽,你這個人就是小心眼兒,還認死理兒。唉,我認識你,真是倒了八輩子……不,是十四輩子的黴了。”
胤禎不禁聽得一笑,嘴裏調侃道:“你當日沒有把寶押在我四哥身上,現在後悔也遲了。”
錫若卻又搖頭道:“我本來就沒有把你們當作寶來押,所以也沒有什麽後悔押錯了一說。其實……其實現在的情形,已經比我預想的要好一些了。”
錫若會這麽說,是因為他記得曆史上的胤禎非但沒有被雍正允許奔母親的喪,就連封他的那個郡王也是打了折扣的,實際上卻仍舊被當作固山貝子來對待,說白了就是一個沒有多大意義的空頭銜而已,由此也讓兩兄弟間的矛盾進一步激化,而眼下胤禎受封的卻是一個貨真價實的郡王,也得以在他母親靈前盡孝,甚至連他先前帶兵圍暢春園的事情,也暫時地按了下去,顯然是還不想發作他這個親弟弟的意思。不過也可能是因為雍正在全力推行他的新政,所以暫時沒有心思動他這幾個對頭的兄弟……
可是胤禎卻不知錫若瞬間就轉過了這許多念頭,便露出有些憤然的神色說道:“我眼下人不人,鬼不鬼的,你居然還說好?”
錫若心知沒法兒跟胤禎解釋自己的想頭,便轉開了話題問道:“皇上前陣子下詔免去了雲南入藏兵丁應補的倒斃馬匹。”
胤禎見錫若突然說起軍務來,倒是愣了一下,然後才想起錫若不久前被雍正派去兼任兵部尚書,便默了默神說道:“我看我四哥多半還想對西北用兵,瞧著不像是個主和的意思。先帝當初也是因為國庫緊張,不得已才在準噶爾用了和策。我四哥……是個理財能手,應該能很快地攢起一筆用兵的銀子來。”說著又扯了扯嘴角,似乎對自己說雍正的好話很不滿意。
錫若見狀有些好笑,於是很有愛心地摸了摸胤禎的半光頭算是勉勵,隻可惜十四霸王不領情,反倒重重地給了他的爪子一下,疼得錫若差點沒來一聲夜半狼嗥。總算他顧慮到這是在皇太後靈前,為了避免雍正把自己當豬頭奉祭給他老娘,隻得硬生生地把這聲慘呼壓了下去,臉上的表情卻有些扭曲。
恰在這時雍正又不知從哪裏逛了回來,推門一見到錫若的樣子,不覺愣住了。錫若怕他訓斥自己在太後靈前不莊重,連忙又抱著蒲團坐回了原來的位置,臉上擺出一副相當應景的肅然表情來。
雍正見錫若調整表情的功夫如此到家,一時間倒也無話可說,便朝外麵努了努嘴,說道:“你先出去一下。我有事跟十四王爺說。”
錫若聽見“十四王爺”四個字的時候,連忙從地上站了起來,有些擔心地看了胤禎一眼之後,自己帶上門出去了。
煮豆燃萁
錫若出了寧壽宮,自覺已經走了困勁兒,深宮內院的,又是三更半夜,他也不敢瞎溜達,免得被眼神不好的侍衛當刺客給砍了,心裏又惦記著雍正會和胤禎說什麽話,想了想便索性坐在了寧壽宮外頭的石凳上,自己抬頭看著天上那個像被誰啃了一口的月亮,肚子頓時咕咕地叫了起來。
“餓死了……”錫若摸著肚子站起來,正想摸黑到寧壽宮的小廚房裏去弄點吃的東西時,寧壽宮正殿裏卻傳出了爭執的聲音。
錫若立刻站住了,又伸長了耳朵去傾聽寧壽宮裏的動靜,隻是礙於寧壽宮門口那幾個虎視眈眈的侍衛,不能靠得太近。過了一會,寧壽宮裏居然還傳出來“乒乒乓乓”摔東西的聲音,錫若這下再不遲疑,幾步竄到寧壽宮的門口,又在看門的侍衛不安的注視下,“吱呀”地一聲推開殿門,探頭朝裏麵問道:“皇上,十四爺,裏邊兒沒鬧耗子吧?”
雍正原本正臉色鐵青地瞪著胤禎,一聽見錫若這句話,便轉頭向錫若斥道:“朕不是讓你到外麵去嗎?出去!”胤禎也狠狠地瞪了錫若一眼,用眼色示意他別攪合進他們兄弟之間。
錫若往後縮了縮脖子,過了一會卻又推門伸進一個腦袋來,小心翼翼地問道:“皇上和十四爺餓不餓?奴才正要去小廚房,要不也給您二位弄點吃的?奴才聽人說,餓著肚子的時候更容易上火兒。”
雍正勃然大怒道:“再不滾朕就……”他眼角瞥見胤禎憤怒得絲毫不亞於自己的神情,又朝仁壽皇太後的靈位看了一眼,硬生生地把“砍了你的腦袋”這幾個字咽了回去。
那頭錫若一看雍正臉色不對,早已識趣地跑去了寧壽宮小廚房,心裏卻大叫道,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活該你得個胃潰瘍!
帶著一肚皮的氣拍開了寧壽宮小廚房的門,錫若隻見一個穿著雜役太監衣服的人背朝自己坐著,便朝他問道:“還有吃的沒有?有的話給我弄點兒,有賞錢。”
那個雜役太監一聽見錫若的聲音,背影卻猛地震動了一下,隨即便用一種沙啞的聲音極為緩慢地說道:“額附爺先把門關上吧。要吃什麽奴才給你弄。”
錫若聽見這個聲音的時候,卻如遭雷殛,一直等到那個人深長地歎了口氣,才激靈一下回過神來,連忙返身把門關上了,又幾步竄到那個已經轉過身來的人跟前,一把攥住他的手,又用激動得有些變了調的聲音叫道:“七喜!”
七喜在廚房僅有的一盞昏黃燈火的照耀下,也露出同樣激動的神色看著錫若,半晌之後方才用他原本的聲音說道:“額附爺……這一向來可好?”
錫若又是歡喜又是吃驚,手指顫抖著指向乾清宮的方向,又有些語無倫次地問道:“你不是……怎麽會在這裏?呃,李諳達呢?菠蘿呢?其他人呢?”
七喜聽見這幾個熟悉的名字時,臉頰卻一陣抽搐,緊抓著錫若的手好一陣子,方才沉聲道:“都殉葬了!”
錫若本能地打了一個哆嗦,又看著七喜問道:“那你怎麽逃出來的?”
七喜慘然一笑道:“因為我有一個甘心替我去死的哥哥。”
錫若腦子裏一轉,立刻問道:“七福?”
七喜點點頭,自己又扶著桌子說道:“我們兄弟倆本來就長得有八分相像,再說人死了難看得緊,一個死去的太監更沒有人會認真去看。他用曆年積攢下來的銀子買通了一個給我們送飯的太監,換上他的衣服之後,又把我替換了出來,還要我替他好好給老子娘盡孝。可是等我出來以後才知道,原來我們的老娘半年前就在宮外頭去世了。如今就隻剩了我這個孤魂野鬼在世上飄來蕩去,你說這人世可笑不可笑,嗬嗬……”
錫若被七喜刻意壓製著聲音的笑聲笑得一陣發糝,連忙又問道:“那你怎麽會躲在這裏?”
七喜淒厲地笑了好一陣,方才收住了笑聲,慢慢地扶著桌子坐了下來說道:“這宮裏頭見過我的人不少,我怕被人認出來我不是我哥,所以主動要求來守這裏。自從良妃娘娘過世之後,她宮裏的人也是死的死,出宮的出宮,一個昔日的大太監要去哪裏,倒是沒有幾個人會上心。”
錫若聽得驚歎不已,末了還使勁地捏了捏七喜的胳膊,又按了按他的肩膀,似乎是在確認他是不是真的還活著,而不是一縷孤魂在同自己說話。
七喜被錫若的動作逗得一樂,臉上的淒寒之色倒是淡去了不少,又像以前那樣關切地打量了錫若一會,問道:“瞧額附爺的神色,仿佛剛剛受過驚。”說著又往寧壽宮正殿的方向看了一眼,問道:“是不是當今皇上嚇的您?能把您嚇得臉色如此失常,除了先帝爺和如今這位皇上,怕是也沒有別人了。”
錫若頭如搗蒜地說道:“就是就是。那個人嚇人的本領是一流的,我現在三不五時就要被他嚇一跳,遲早要得心髒病……呃,失心瘋不可。”
七喜麵色一鬆,便安慰錫若道:“額附爺也不用太過害怕了。眼下這位新帝正是用人的時候,您在先帝爺手下辦差多年,受先帝爺褒獎遠多過斥責,放眼內閣裏資曆比您老的,除了馬中堂以外,再也沒有第二個人。當今皇上大肆提倡孝道,眼下聖祖仁皇帝剛剛奉安,他說什麽也不會拿您這種先帝爺留下來的顧命大臣開刀的,免得落下一個先帝遺臣的罪名。”
錫若聽得又是驚訝,又是心安,忍不住朝七喜說道:“你這樣聰明的人卻埋沒在這樣的地方,實在太可惜了。回頭我想個法子讓你出宮去,到宮外去一展你的才智!”
七喜聽得沉默不語,半晌之後方才搖頭道:“額附爺,我的所謂聰明才智,都是些被人刻意訓練出來的陰險算計,見不得光的,更不敢連累您這樣賢良的人。萬一有朝一日追查起來,您為我吃了掛累,那讓我於心難安。所以我還是待在這樣的地方就好了。”
錫若眼睛一瞪道:“什麽賢良不賢良的。我還沒死呢,不用你急著給我送諡號!”他見七喜臉色急切地還想說什麽,便擺擺手說道:“你什麽都別說了。你原來幫過我這麽多忙,又總是提點我避開各種危險,我要是讓你後半生都在這種地方苦熬,那可真是十四爺府裏的王八,不是個東西了!”
七喜聽得眼裏幾乎落下淚來,連忙掩飾地用袖子揩了楷眼角,又站起來說道:“額附爺剛才不是說餓了嗎?我這就給您弄點吃的。”
“好!”錫若大咧咧地往七喜空出來的椅子上一坐,然後又用一種懷念的目光,看著這個與他一道在老康身邊相伴了多年的人忙碌,想了一陣便自顧自地笑著說道:“我當藍翎侍衛那年,你來找我回乾清宮時,還不到你徒弟來寶進宮時那麽高呢。”
七喜聽見“來寶”的名字,手裏的動作停了停,隨即又繼續著他和麵的動作問道:“來寶那小子還好吧?我聽說他跟去伺候十四爺了,應該還不錯。十四爺脾氣雖然大些,待人卻還不壞。”
錫若想起來寶在胤禎身邊那副垂頭喪氣的模樣,便笑道:“那就要看十四爺的心情了。”
七喜聽見了也笑,又轉過身看著錫若說道:“除了額附爺,隻怕還真沒有幾個不怕十四爺發脾氣的。就算是現在這位皇上,對十四爺也是頭疼得很吧?”
錫若想起那對正在寧壽宮裏爭吵的兄弟,不禁又皺起了眉頭說道:“現在的皇帝會不會頭疼我不知道。我就知道自己隻要同時看見他們兩個,就會一個頭變成七、八個那麽大。仁壽皇太後能生出這樣的兩個兒子來,也真是足以笑傲大清後宮了。”
七喜笑道:“額附爺又在說逗趣的話了。照我看來,他們對額附爺恐怕更為頭疼。”
“為什麽?”錫若瞪大了眼睛問道。
七喜停下手裏和麵的動作,轉過身來正正經經地看著錫若說道:“因為額附爺總是在他們快手足相殘的時候,想法子提醒他們終歸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想必先帝爺也是因為看到了這個關節,才給您留下了那道遺詔,盼著不管是他的哪個兒子當皇帝,都不至有煮豆燃萁之慮。”
我不是壞人?
錫若被七喜的話說得大吃一驚,半天都回不過神來,過後才結結巴巴地說道:“你知道……你知道老康,呃,先帝給我留的那道遺詔?”
七喜有些奇怪地看了錫若一眼,隨即點頭道:“皇上擬旨的時候我就在旁邊。大概他覺得我是一定會隨他去的,所以也沒有怎麽防備。”
錫若擦了一把額頭上驚出來的細汗,又問道:“這道遺詔除了你和圖裏琛,還有誰知道?”七喜瞄了他一眼,語帶安慰地說道:“除了我跟圖大人,皇上再沒讓其他人知道。就連我師傅李諳達都不知道呢。”
錫若這才放下心來。老康既然能派圖裏琛來給自己傳旨,那麽這個人應該是可靠的――他相信老康熬了一輩子才打磨出來的眼光。
說了半日的話,錫若越發覺得肚子餓得受不住了,連忙催著七喜給自己擀麵下麵條兒,等到麵條剛一撈上來,錫若隨便蘸了點醬醋蔥蒜,就“稀裏呼嚕”地下去了一碗。七喜見他吃得這麽香,連忙又趕著給他做了一碗蛋花湯,讓他就著麵條吃了。
錫若吃得舔嘴咂舌地說道:“七喜,你手藝真好。將來一定要跟我出宮去。我們一道兒開中餐館去吧!”
“什麽餐館?”七喜不解地問道。
錫若擦擦嘴說道:“以後再告訴你。”想了想又說道,“你再給我下兩碗麵條兒,然後再照這湯來兩碗。回頭給我十四爺和四爺端過去。”
七喜答應了一聲,又若有所思地說道:“四爺……”
錫若愣了一下,隨即便揮揮手說道:“叫慣了,一時間改不過口來。”
七喜一邊又挽起袖子去擀麵條,嘴裏卻狀似無意地說道:“我原以為額附爺會反對當今皇上繼位呢。不過看起來您跟這位新君還是有些緣分的。”
錫若被七喜說得一怔,隨即便搖頭苦笑道:“你要是想恥笑我是牆頭草,就盡管笑吧。我的確是在他們兄弟幾個之間,拿不定主意到底該支持誰好。”
七喜專注地看了錫若一眼,垂眼道:“您的心太善,想的事兒太多,顧慮的人也太多了。可您記著我一句話,自古以來,這良善之心在宮裏頭就是催命的套索,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卻一刻也不可無。譬如我今日出現在這裏,您的第一反應就應該是我還活著,對您究竟是有利還是有害,而不是光顧著高興。”
錫若被七喜說得有些訕訕,便捧著手裏的大麵碗說道:“可七喜你也不是壞人啊。”
七喜的臉色瞬間蒼白了一下。下一刻錫若便聽見他用半是自嘲半是心酸的口吻說道:“我不是壞人?額附爺,您要是知道我這些年在宮裏頭害死過多少人,就不會說這話了。”
錫若張張嘴還想說什麽,這時候卻聽見有人在外麵說道:“額附爺,十四爺請您過去。”錫若聽出那是一個寧壽宮前侍衛的聲音,料想是雍正和十四大吵了一頓之後,自己先氣得離去了,便朝外麵說道:“我知道了。一會兒就過去。”說著又扭過頭來對七喜說道:“得了。麵條和湯再要一份兒就夠了。我一會兒過來端。”
七喜知道錫若是怕別人認出自己來,便順從地點了點頭,送錫若出了門之後,又返回身去和麵。錫若看了七喜在昏暗的小廚房裏那個模糊的背影一眼,又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這才往太後停靈的方向走去。
幾天以後,西北果然再起動蕩。青海郡王額爾得尼為右翼部長羅卜藏丹津和右翼台吉盆蘇克汪紮爾四千人的聯軍所破,率屬逃入邊內來投,雍正遣官撫之。七月初,雍正皇帝又令川陝總督年羹堯,派人宣諭青海兩翼台吉,罷兵和好,同時命令九貝子允禟前往青海駐紮。然而允禟以種種借口拖延時日,遲遲不肯動身;至青海後傳旨欽差既不出迎,也不謝罪,反而口稱自己已是出家離世之人,擺明了是不願意聽從他那個皇帝四哥的約束。
錫若知道允禟這麽做,無疑是把自己甚至是他的同盟軍允禩等人往絕路上又推近了一步,有心寫信去勸解那個心高氣傲的財神九,可是允禟畢竟不是胤禎,自己的話他多半聽不進去,要不然就不會把自己先前的提醒撂到一邊兒去了,而且雍正現在密切監視著允禟的一舉一動,私自與允禟通信往來,說不定會把自己都折了進去。這個風險,他現在也冒不起,隻能盼著財神九自己早些開竅了。
七月中,駐西寧的兵部左侍郎常壽抵達羅卜藏丹津的駐牧地沙拉圖。羅卜藏丹津將事情的緣由,用蒙古文寫成兩本奏章,交給了侍郎常壽。但是常壽相信察罕丹津等人所言,回報年羹堯“(羅卜藏丹津)先滅額爾德尼額爾克托克托奈,再滅察罕丹津,獨占青海”雲雲,年羹堯隨即上奏於雍正皇帝。
年羹堯的折子傳到理藩院之後,此時與錫若同任理藩院尚書的隆科多堅決主戰,準備上奏雍正備兵進剿羅卜藏丹津。錫若和允禩商議過之後,也各自上了一道折子,卻從雍正初年國庫空虛的實際情況出發,主張在備兵的同時著力清理國庫虧空,這樣一旦西北大戰真的打起來,朝廷也不至於捉襟見肘,再度出現康熙年間出征準噶爾時的窘況。好在總理戶部的怡親王允祥也支持他們的說法,力諫雍正先以勸和青海兩翼台吉為主。
雍正隨即便下令常壽諭和羅卜藏丹津。不過等常壽的疏報行抵青海、準備諭和羅卜藏丹津的時候,卻遭到了對方的拒絕。雍正遂下詔令年羹堯備兵川陝。
錫若心說,果真還是應了十四的預言,最後還是要打這一仗。隻可惜他這個如此了解西北軍務的人,卻被困在了湯泉那一方小小的天地裏,隻能一日一日地搓磨砥礪著自己的心性,看著他的親兄弟在台前呼風喚雨大展宏圖。
一想到這裏,錫若就覺得自己就算用拽的,也要把胤禎從這個鬼地方拽出去,讓他真的自己一道,去看外麵的那個花花世界,到時候他就不用再留著這裏,跟他的親哥哥死磕個頭破血流了。
錫若越想越開心,走在下朝的路上,嘴角不覺勾出了一絲笑容。允祥從後麵趕上來,一拍他的肩膀問道:“好久沒見你這打著如意小算盤的笑容了。說,又在盤算些什麽?”
錫若嚇得哆嗦了一下,回過身便對允祥抱怨道:“十三爺不知道自己如今很嚇人麽?我膽子小,回頭嚇出毛病來誰賠我?”
允祥一愣道:“我怎麽嚇人了?”
錫若瞄了允祥腦袋上頂著的十顆大東珠一眼,比劃著說道:“您如今是議政王大臣裏的第一人,還不夠嚇人?”
允祥聽得踢了錫若一腳,皺眉道:“少給你十三爺來這套。說實話!”
錫若拍了拍身上的鞋印抱怨道:“你如今怎麽也成了一副霸王的做派?我也沒想別的,就想著退休以後的幸福生活窮開心。”
“退休?”允祥一挑眉毛反問道,“你以為皇上會放你去享福,自己卻在這裏苦熬?”
錫若這回是真真正正地被嚇了一跳,也顧不得什麽議政王不議政王,一把揪住了允祥問道:“皇上真是這麽盤算的?”允祥瞟了他一眼,重複道:“盤算?”
錫若有些尷尬地摸了摸腦門,說道:“我的意思是,這真是皇上的聖意?”
允祥歎了口氣,又拽著錫若走到一個人跡罕至的角落,這才教訓道:“如今連我在皇上麵前說話都是小心翼翼的,你怎麽還是以前那副調調?仔細哪天他脾氣不順,你就要倒大黴!”
錫若聽得愁眉苦臉地說道:“我就是怕犯在他手裏,所以才巴望著早點退休的啊。”說著又拉住了允祥央求道:“好十三爺,往日裏你是最仗義的,就幫我向皇上求了這個恩典,讓我掛冠回家養孩子去吧。我保證躲得離京城遠遠的,絕對不礙著他什麽事兒!”
允祥聽得沉默不語,半晌之後忽然說道:“你走了以後,我十四弟怎麽辦?還有我八哥呢?你就放得下?”
錫若聽得攢眉咬牙地說道:“我……我能不能帶他們一塊兒走?”
允祥被錫若的話嚇了一跳,等到回過神來卻伸手彈了他的腦門一記,笑罵道:“你拐跑了我家一個公主還不夠,還想拐走一個親王和一個郡王?別說是皇上,就連十三爺我也不能答應!”
錫若摸著腦門嘿嘿笑道:“我本來還想連你這個親王一道拐走呢。到時候我們一大夥人在開開心心地外頭旅遊,再也沒有這許多煩惱的事情,也不用絞盡腦汁地算計去算計去,多好!”
允祥卻搖搖頭,緊接著又肅然道:“我勸你趁早打消了這個念頭。不瞞你說,皇上日前正在籌備軍機處,準備把得力的辦事臣子都提拔進去,也好加快他處理政務的速度。我看了他擬定的軍機大臣名單,裏邊兒頭一個就是你。你要想過逍遙日子,隻怕……”
錫若聽得又驚又怕,連忙緊追著允祥問道:“隻怕什麽?”
允祥似笑非笑地看了錫若一眼,又轉頭看著養心殿的方向說道:“隻怕要等到你老得走都走不動了才行。”
軍機大臣
“世界需要愛呀……”
自從那天雍正在朝堂上宣布成立軍機處,又果真把錫若加進去當招財貓以後,這句莫名其妙的話就成了錫若的口頭禪,弄得軍機處一幫小章京都是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德性,也讓原本一心要樹立個嚴肅辦差新風的雍正有些無可奈何。
過了幾天之後,雍正終於忍受不了軍機處裏處處可聞的詭異笑聲,滿臉黑氣地就把錫若叫進了自己的私人辦公室,幾乎是拎著他的耳朵訓示了一通“大臣要如何維護官體”的話之後,又罰了他三個月的俸銀。
錫若心疼地捧著荷包從養心殿東暖閣裏出來,臨出門的時候忍不住無限淒涼地回頭一望,喃喃默念道:“他罰了,他罰了,他果然罰了我的俸祿銀子了……”幾乎當場就下定了回家打包跑路的決心。
這時允祥卻從養心殿旁邊竄了出來,一把拉住錫若細細打量了一回,點頭道:“看來我四哥……皇上沒把你怎麽樣。”
錫若苦著臉舉了舉手裏的荷包,又憤然地指了指身後的養心殿。允祥眼帶笑意地問道:“皇上罰你銀子了?”
錫若嘴一扁,眼看著就要為他癟下去的荷包痛哭三聲,卻被允祥敲了一下腦袋,又調侃道:“隻讓你破點小財,皇上已經是格外開恩了。我還擔心他會打你一頓板子呢。”
錫若眨巴著那雙如今益發顯得修長慧黠的桃花眼問道:“十三爺貓在這裏,難道是為了萬一我有事,好跳出來救我一命?”
允祥有些不好意思地扭過頭說道:“我是怕你又說錯話,惹得皇上發火氣壞了身子。”他聽見錫若嘿嘿一笑,又轉過頭來語重心長地說道:“皇上本來就是一個要強的人,新朝伊始事事都需要他操心,仁壽皇太後過世又傷了他的心。十四弟那邊你也多勸著些吧,不用讓他們兄弟再互相添堵了。如今這世上,沒有人比他同四哥更親了,原本就應該兄弟同心其利斷金,一道維護這片祖宗和皇阿瑪留下來的江山才是。”
錫若聽得一攤兩手道:“我倒是想勸,可也得人家聽我的呀。十四爺那個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勸三句他能聽進去半句就不錯了!”
允祥聽得皺眉道:“什麽時候十四弟要連你的話都聽不進去了,那就真是麻煩了。我怕到時候……”
錫若聽得打了個寒噤,連忙掉轉了話題說道:“十四爺經曆過那些事,現在也比以前老成得多了,不會再一味地由著自己性子胡來的。”
允祥聽得歎了口氣,說道:“但願如此吧。”
錫若歪著脖子看了看允祥,忽然又搖頭道:“十三爺才是真老成了。現在動不動就唉聲歎氣的,哪還有半點那個‘拚命十三郎’的樣子?”
允祥淡然一笑道:“你要是也和我一樣,被先帝晾在旁邊十幾年,大約也會變得老成起來的。”
錫若見自己招起了允祥的不痛快,心裏覺得有幾分抱歉,又見四下裏沒有旁人,便朝允祥的肩膀一拍道:“別鬱悶了。如今你也算是熬出頭兒來了,你再老耷拉著個臉,回頭該招你四哥……那個那個,當今皇上的不痛快了。”
允祥聽得抬頭一笑道:“別人的事情你倒清楚,怎麽對你自己的事兒就糊塗得緊?”
錫若哼哼著反駁道:“我怎麽糊塗了?”
允祥故意板起臉來說道:“你要是不糊塗,怎麽會天天在軍機處裏捅婁子?還惹得一幫軍機小章京整天嘰嘰咕咕地笑個不停,難道你想考驗我四哥對你的耐心?”
錫若聽得咽了口口水,摸著腦袋幹笑道:“我這不是工作壓力太大麽……”他越想越後怕,索性又磨起允祥替他求掛冠退休的恩典來,不想剛磨了允祥沒幾句,就聽見身後傳來明顯是從牙齒縫裏擠出來的一句,“讓你當朕的軍機大臣,你就這麽不痛快?”
錫若嚇了一大跳,心道忘了這人神出鬼沒的本事了!他下意識地在心裏念了句佛,連忙轉過身去,又瞅了瞅雍正陰晴不定的臉色,小心髒立刻跟著緊了緊,連忙低下頭說道:“奴才……是怕自己不會辦事,招了皇上的不痛快。”
雍正冷哼了一聲,又看著允祥說道:“十三弟不是早就出宮去了嗎?怎麽都這會兒還在這裏?”
允祥見雍正趕人,隻得同情地看了錫若一眼,那意思大概是“我先閃了,你多保重”。錫若差點沒看得當場淌下兩行淚來,眼巴巴地看著自己唯一的救星越走越遠,心裏卻在大喊,“老康或是係統管理員都成,趕緊顯顯靈讓我從此人眼前消失吧!我下輩子一定還給你們打工,而且再也不亂要加班費和崗位津貼了。我發誓!……”
雍正見錫若念念有詞,又一把揪起他的小辮子把他拖回了養心殿裏。錫若一邊踉踉蹌蹌地被他拖著走,一邊在心裏無限淒涼地想道,如今再也沒有老康這頂又大又結實的保護傘了……不行,本大學士一定要自己奮起自救,和雍正這個普天之下最大的地主鬥爭到底!
一想到這裏,錫若立刻覺得自己的腰杆又挺了起來,雖然被雍正拖著走的姿勢仍舊很不雅觀,卻覺得心裏的勇氣倍增,待雍正一放開手,便立刻在原地站直了身體,隨即用一種譴責的目光看向那個出爾反爾,讓自己“官體”盡失的離譜皇帝……
隻可惜這種難得的氣勢維持了不過半分鍾的功夫,錫若就覺得自己的勇氣隨著養心殿東暖閣裏那座金自鳴鍾上麵的秒針,一格一格地消失了,最後自發自動地演變成了小時候起就沒矯正過來的立正站好姿勢,不由得切齒痛恨起自己的壞習慣來。
這時對麵的雍正嗤笑了一聲,聽在錫若耳朵裏,這顯而易見就是對他的恥笑,是可忍孰不可忍!……但……還是不得不忍,誰讓他一勾手指頭就能調動天下所有的兵馬和門外那幾十個挎著腰刀的侍衛呢?自己就算是練了九陽神功的張無忌也打不過那麽多人哪,嗚……
雍正冷笑了半天之後,估計是因為錫若這回沒給他太多反應,終於還是停了下來,又推了推自己身前不知何時又堆得跟小山一樣高的奏折,說道:“既然你有功夫站在外麵和別人聊天抱怨,那正好替朕把這些折子都看了,再寫好節略出來。要是漏了什麽重要的事情,朕還要罰你的俸祿!”
錫若在心裏對雍正比了個相當不雅的手勢,終究還是抵擋不住他目光裏無聲的威脅,隻得自認倒黴地坐到了雍正身旁的小幾子前麵,又伸手取下一疊折子看了起來。雍正默不作聲地看了他一會,突然說道:“要不是先帝有遺命不許朕難為你,朕真想打發你到底下去好好地磨煉磨煉。”
一聽見老康居然還有和自己有關的遺命給雍正,錫若立刻豎起了耳朵,表麵上卻仍舊裝作在專心致誌看折子的模樣,結果猛地聽見雍正一聲訓斥,“拿倒了!”
“哦,哦。”錫若連忙把不知哪個倒黴鬼的折子又調了過來,耳朵卻仍舊伸得老長地聽雍正感歎道,“你在先帝身邊還真是享盡了福,年紀輕輕的就官居一品,入閣拜相,我皇阿瑪到最後也沒舍得放你出去,你又哪裏會知道在下麵為官辦事的艱難?好多事兒其實不是朕不相信你,而是擔心你曆練太少,會被底下的那些官員蒙蔽,到時候反倒陷你於尷尬不義的境地……”
錫若聽得悶頭不語,過了一會卻丟開了手裏的折子,難得地坐正了身體,又露出一副正經的表情看著雍正說道:“奴才以前也說過,皇上是佛門的阿修羅,本性雖然是好的,惜乎總是殺氣太重。先帝爺早先寫給您的那個‘戒急用忍’的條幅,不知道您還留著沒有。奴才以為……”他抬眼看了看雍正的臉色,確定他沒有惱羞成怒之後,才又接著說道,“奴才以為那句話到現在也還是一樣適用。唔,不管怎麽說,世界還是很需要愛的……”
雍正先開始還若有所思地聽著,末了卻又被錫若最後一句話弄得哭笑不得,斥道:“說著說著就又不著邊際了。給朕看折子。不看完不許你回家!”
錫若聽得縮了縮脖子,隻得又愁眉苦臉地琢磨起那些連個標點符號都舍不得打的文言文來。
重生
錫若從養心殿裏出來的時候,宮門都已經下鑰了,隻得繞到軍機處的值房那邊去,想著在不拘哪個角落裏窩他一晚上再說,心裏卻不由得懷念起小時候出不了宮,還可以鑽到西五所裏去找十四阿哥的日子來。
錫若正這麽想著的時候,抬眼便望見弘曆跟弘晝小兄弟兩個從西五所裏跑了出來,卻在打打鬧鬧地笑個不停。錫若站住原地看著那兩個歡聲笑語的皇子,隻覺得時光仿佛又倒流回去了一般,便無聲地歎了一口氣,想要轉身走開。不想弘曆一看見他,卻立刻停止了和弘晝的打鬧,趕了幾步過來笑道:“十六姑父怎麽一看見我和五弟就走?”
錫若想不到這個如今的四阿哥會主動和自己打招呼,隻得轉過身來說道:“我見你和五爺正玩得開心,不想打攪呢。”
弘曆卻有些詫異地說道:“十六姑父怎麽說這麽見外的話?皇額娘說我們小時候的防天花的牛痘,還是您給種的呢,以前您還老帶著我們玩兒,難道就忘記了?”
錫若看著這個日後的乾隆皇帝,卻有些說不出話來,隻得又笑道:“怎麽會呢?隻是如今你和五爺都大了,又是皇子,該有的禮數還是不能少的。”心裏又忍不住加了一句,今天對你們失點禮數,明天你們老爸說不定就要扣我薪水。這件事兒大大地不劃算!
不想弘曆這古靈精怪的家夥瞥了一眼錫若眼角偷偷瞄去的方向,居然朝他笑道:“十六姑父是不是剛剛被我皇阿瑪訓斥過?”
錫若心裏有些驚訝於弘曆的觀察入微,臉上卻露出有些無奈的笑容說道:“皇上對臣下是那個……高標準,嚴要求,我努力跟上他的趟兒哈。”
弘曆聽得噗哧一樂。那個單眼皮的弘晝卻在旁邊似醒非醒地看了錫若一眼,嘴裏嘀咕道:“隻怕是再努力也跟不上趟兒。”
弘曆聞言連忙教訓道:“五弟,十六姑父是長輩,不可說這種失禮的話。”弘晝抬起眼皮看了這個隻比他大一個時辰、卻受盡了祖父和父親寵愛的哥哥一眼,小眼睛裏瞬間掠過一陣精明的光芒,隨即又懶洋洋地說道:“四哥說是什麽就是什麽了。”
錫若倒是看得一愣,腦子裏又自動浮現起弘時和允禩竊竊私語的樣子,心道看來這雍正的兒子,也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隻怕這宮裏頭很快又要掀起新一輪的奪嫡之爭了,不覺暗自皺了皺眉頭。
這時弘曆卻又問道:“十六姑父這會兒還留在宮裏,想必是為了處理政務耽擱了吧?我聽說您小時候就時常住在西五所我十四叔那裏。我現在住的就是十四叔原來住過的地方,每天都有人收拾打掃的,應該比軍機處和內閣值房來得舒服些。您若是不嫌棄的話,今晚就在我那裏將就一晚也成。明早也有人伺候您起床更衣。”
錫若留意到弘晝眼裏閃過一絲不以為然的神情,便笑著對弘曆說道:“多謝四爺的美意了。隻是我如今是內閣和軍機處的大臣,歇在皇子的住處終究不妥。再說我在這宮裏頭也跑了許多年了,上哪兒找不到一個舒服的地方住?倒是有勞四爺費心了。”
弘曆隻得點頭道:“是了。十六姑父從小就住在這紫禁城裏,隻怕比我和五弟還更熟悉這裏一些呢。”
錫若見弘曆和弘晝沒有別的話,便笑吟吟地向他們告辭,自己又在附近兜了一陣,終究還是走到乾清宮旁邊自己那間小廡房裏來了。他朝乾清宮附近的侍衛打了個招呼,就推開門走了進去。
雍正繼位以後,錫若就很少再來這裏,原以為這裏必定早已結上了蛛網,灰塵滿地了,不想推門進去一看,卻發覺裏麵窗明幾淨,就連床上的被褥都疊得整整齊齊,倒像是天天有人打掃的樣子,不覺怔住了。
錫若有些懷念地摸了摸炕上的棋桌,又打開櫃子來看了看,發覺自己留在裏麵的一副圍棋和一些小物件都還在,心裏不覺更是驚訝,這時卻聽見身後的門“吱呀”一響,連忙回過頭去,卻見七喜拎著一桶水和一塊抹布站在門口。
七喜抬頭看見錫若的時候,自己也愣住了,下一刻卻立即回身關上了門,這才放下水桶朝錫若問道:“額附爺怎麽還沒出宮?”
錫若苦笑道:“又超時加班了唄。”
七喜聽得一笑,自己擰了那塊抹布來擦桌子。錫若這才知道這裏的幹淨是怎麽來的,不覺有些感動地朝七喜說道:“這間屋子老早就沒住人了,你又何必冒這個風險來打掃?我叫你跟我出宮,你反倒不肯。”語氣裏還有些微的埋怨。
七喜聞言,手裏的動作停頓了一下,隨即又擦著桌子說道:“因為這個地方是整座紫禁城裏,我覺得最有人情味兒的一個角落,所以說什麽也不能讓它破落了。”
錫若聽得一怔,倒有幾分不好意思地說道:“是最雞飛狗跳的一個角落才對吧?”
七喜聽得露出個笑容來,見錫若有些困倦,便停止了清掃的動作,又轉身給他攤開了床上的被褥說道:“額附爺困了就先躺會兒。我出去給您打盆熱水來洗洗。”
錫若連忙按住七喜說道:“我自己來就成了!”他知道現在七喜每拋頭露麵一次都可能招來殺身之禍,因此說什麽也不願意讓他為了給自己打點水,就冒這樣大的風險。
七喜用他那雙仿佛能夠看穿人心的眼睛盯了錫若一會,然後在錫若拿起水盆準備開門出去的時候,有些突兀地說道:“額附爺,請您帶我出宮吧。我雖然已經是個活死人,卻多少還能對您有點用處。”
錫若聽得詫異地回過身來,見七喜緊緊地盯著自己,連忙點了點頭說道:“你肯離開這裏是最好不過。不過我還要在內務府先安排一下。你等我的信兒吧。”
七喜表情淡然地說道:“全憑額附爺作主。”
幾天以後,錫若趁著內務府淘換太監的機會,把“七福”這個名字也加了進去。他怕自己府裏人多眼雜,又有不少人先前在老康身邊見過七喜,想了想便將七喜安排在了自己京郊的一座別莊裏,讓他和如今在那裏管事的王盈春一道打理莊子上的事情。
結果沒過多久,王盈春來向公主府孝敬莊子上的出息時,便向錫若驚歎“七福”明察秋毫的能耐和手段,說自己先前都弄不明白的很多糊塗賬目,七福沒花多少時間就全部幫他理清了,還處罰了幾個捏造賬目冒支錢糧的莊丁,如今莊子裏的人都尊稱這位新來的二管家為“七爺”。那心思耿直的王盈春還嚷嚷著自己這個大管家要讓賢。
錫若一邊聽王盈春心情激動地匯報,一邊卻在心裏暗暗地歎了口氣。七喜這麽個聰慧敏銳的人,倘若沒有因為進紫禁城而落下畢生的遺憾,該有多好。不過這樣一來,他倒覺得自己心裏踏實了許多。有這樣一個在乾清宮裏同自己相伴多年的人在身邊出謀劃策,總好過他一個人提心吊膽地在裏頭瞎揣摩,除此以外,他還可以在沒事的時候躲著旁人,同七喜一起聊聊以前在乾清宮裏的生活。
九月的時候,康熙皇帝的梓宮在景陵安葬,孝恭仁皇後烏雅氏,也就是雍正和胤禎的生母隨葬在側。錫若特地抽空去了一趟別莊,把這個消息告訴了七喜。
七喜坐在院子裏的石桌前默了半天的神,末了點點頭說道:“額附爺侍奉皇上多年,至此也可以說是全了君臣的情分,可以放心打點自己的事情了。聖祖爺雖然對您有那樣的囑托,卻幾乎置你於萬劫不複的險境。當今皇上料理政事雖然不錯,可是比起聖祖爺來,他最欠缺的就是一個‘仁’字。說來說去無情最是帝王家,額附爺千萬不可把自己的一輩子都搭在裏頭,早些計劃自己的出路是正經。”
錫若聞言,便笑看著七喜說道:“你怎麽知道我沒有計劃自己的出路?”
七喜微微一笑,又說道:“額附爺的計劃,是不是包括了太多人,所以遲遲無法付諸實施?”
錫若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什麽都瞞不過你。”
七喜歎了口氣,終究也沒有再說什麽,隻是說錫若以後有什麽不方便出麵去辦的事,盡可以交付給他去辦。錫若聽得心裏感動,正想囑咐七喜幾句,抬頭卻見何可樂匆匆地跑了進來。
何可樂在見到七喜的時候微微愣了一下。七喜立刻背過臉去。錫若卻緊聲問道:“出什麽事了?不是讓你府裏頭好好伺候地公主嗎?”
何可樂“撲通”一聲跪了下去,聲調惶然地說道:“四爺恕我莽撞。是……是八爺他老人家出事兒了!”
長假
錫若聽得大吃一驚,連忙一手揪起何可樂問道:“八爺出什麽事兒了?”
何可樂帶著一副受了驚嚇的神氣說道:“八爺府裏的何公公打發人來說,萬歲爺奉聖祖皇帝及其四皇後神牌升附太廟,結果嫌端門前的新製更衣帳房油氣薰蒸,龍顏大怒,罰……罰管工部的八爺和工部的那些官兒在太廟前跪一晝夜!”
錫若聽得心裏陣陣發緊,一把推開何可樂就想往外走,卻被身後的七喜一把攥住,掙了幾下居然沒有掙開,這才悟到七喜身上原來也是有功夫的。
七喜揚起下頜對何可樂說道:“勞煩何管家暫避一下,我有幾句話要對額附爺說。”
何可樂瞟了錫若一眼,見他微微頷首,隻得摸著腦袋走了出去。錫若轉頭對七喜急道:“你快放手。我趕著去替八爺求情!”
“求情?”七喜神色不動地反問了一句,“求什麽情?”
錫若急得拚命甩手道:“求皇上別讓他跪一整晚哪。就他那身體,怎麽受得了!”
七喜死死地扣住錫若的脈門說道:“額附爺去了,皇上就不罰八爺了?我看多半會連你一塊兒罰進去!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額附爺從今往後還是能免就免吧!”
錫若被七喜扣得半邊身體酥麻了,心裏又是震驚又是生氣,隻能大叫道:“你給我放手!”七喜怕他把別人招了進來,索性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又把他摁在了躺椅上,見錫若還在拚命地掙紮,隻得伸手一指點得他睡了過去。
錫若沉沉一覺睡起,發覺已經是第二天中午時分,連忙掀開被子從床上跳了起來。七喜聽見動靜,立刻從床頭站了起來,又對著錫若跪了下去說道:“奴才大膽冒犯了額附爺,請爺責罰。”
錫若抹了一把臉,卻一言不發地繞過了七喜朝門外走去。七喜連忙從地上爬起來,又追著錫若說道:“早間八爺已經打發了人過來,說他沒事,讓額附爺不要擔心。”
錫若這才停下腳步,轉頭看著七喜說道:“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也不怪你。但是我現在心裏憋著一口氣,無論如何也不能坐在這裏。我現在要去看一個人,你不要跟來。”
七喜嘴唇顫動了一下,最後還是默默地朝錫若伏了伏身子,看著他出門去了。
錫若一出別莊門口,立刻上馬往京城的方向急奔。可是他剛到離廉親王府不遠處的路口,就被守在那裏的何柱兒攔了下來。何柱兒說八爺現在不想見任何人,讓錫若自己回去休息,又特地囑咐他現在是多事之秋,要他自己也多加留神,沒事不要到處亂跑。
錫若聽得心裏涼一陣熱一陣,再加上這些日子一直擔驚受怕又勞心勞力,回家之後隻覺一陣頭暈惡心,終究是病倒了下來。雍正下旨讓他好好在家養病,錫若因此倒是有了一陣難得的清閑,就每天隻是和福琳在家裏,關起門來伺弄花草,要不就是整治哪裏的玩具擺設。
永福、永壽和胤禎家的幾個孩子還會輪流上門來看望錫若,跟他一道琢磨那些曆年積攢下來的西式新玩意兒,或是同他討論討論剛剛開始學著辦理的差事。胤禎自己也從小湯山打發了人過來問候,還傳話說自己現在天天跟侍衛打布庫,回來還要跟錫若比比身手,不許他先被別人整趴下了。錫若聽得隻是笑,讓傳話的冬哥回去告訴胤禎:基本上,他要打贏自己,隻是做夢。
日子一天天過去,錫若覺得這樣的生活真是愜意,巴不得雍正就此放了自己的長假,再也不用回紫禁城裏上班才好。隻可惜半個月才剛過,雍正天天打發上門來的太醫就報了他病愈,錫若隻得又穿起那身固倫額附的朝服,晃晃悠悠地回到了闊別半月的紫禁城。
一進養心殿,錫若老遠就聽見雍正在裏麵拍桌子發怒的聲音,本能的反應就是掉頭出去先找個地方躲會兒。可恨守在東暖閣外麵的大太監高無庸一眼瞥見他,立刻扯起了他的公鴨嗓叫道:“固倫額附、內閣大學士、軍機處大臣納蘭錫若覲――見――!!”弄得錫若恨不能跑上去踢他一腳。
這時雍正在東暖閣裏說了句“進來!”,聲氣果然不是很好。錫若隻得自認晦氣,一步步地蹭了進去,先是給雍正請了個安,又謝了他派太醫的恩典,這才爬起來打量屋子裏的人,發覺允禩和允祥都在,連忙又給他們請安,還特意看了看允禩,見他除了臉色有點蒼白以外,精神頭兒看著倒是還行,這才放了心,轉眼又看見自己許久未見的川陝總督年羹堯也在座,見到自己連忙站起來請安,不由得又多看了他兩眼。
雍正接過高無庸遞過來的毛巾擦了擦手,指了個凳子叫錫若坐下之後,又打量著他說道:“看著倒像是瘦了些。你這病是怎麽養的?”
錫若愁眉苦臉地說道:“是太醫說奴才病中不宜動葷腥油膩,所以奴才頓頓飯都吃得不香,不瘦才怪了。”
雍正一聽見這話,原本緊繃著的臉色倒是一鬆,指著錫若對年羹堯說道:“你瞧瞧他,天天在宮裏和衙門裏待著,那副饞鬼模樣兒倒像是剛從你們西北野地裏回來的。”
年羹堯嗬嗬一笑道:“納蘭中堂性情開朗是好事啊。”錫若留意到他不像以前那樣一口一個“四叔”或是“額附爺”地叫自己,神情也不似原來那般恭敬,而是顧盼之間頗有天子重臣和國舅爺的自傲神情,便隻是微微一笑,也不接他這話茬。
雍正掃了錫若和年羹堯一眼,又接著錫若進來之前的話題說道:“羅卜藏丹津為什麽又攻打察罕丹津?朕不是派常壽去青海諭和了嗎?”
年羹堯連忙在座上彎了彎身體答道:“六月的時候,察罕丹津的侄子拉紮布趁青海動亂之機,率領屬下突然襲擊發動襲擊,使察罕丹津敗北。親王察罕丹津認為拉紮布敢於攻他,是羅卜藏丹津唆使的結果。遂於八月初領兵攻打了羅卜藏丹津,但是不敵,最後率妻子屬下一百四十餘人,逃入河州老鴉關,受到我軍保護。眼下羅卜藏丹津與阿喇布坦鄂木布等十七名青海台吉會盟於察罕托羅海,公然宣稱諸台吉具呼舊日名號,一概不許呼朝廷賜予的王、貝勒、貝子、公等封號,實為大逆不道之舉。”
雍正“砰”地一拍桌子說道:“先前察罕丹津和額爾德尼聯合告發羅卜藏丹津‘遣使準噶爾欲同策旺阿拉布坦背叛’,朕還以青海兩部矛盾錯綜複雜,命令常壽詳細調查,可他居然把常壽扣押了下來,,還殺害了隨行的筆帖式多爾濟。如此看來,他是真的有心反叛了。”雍正說著又轉朝允祥問道:“十三弟,你怎麽看?”
允祥連忙在座上欠了欠身子,凝神答道:“羅卜藏丹津和察罕諾門汗是青海和西寧地區最有影響的人物之一,他們帶頭叛亂,西寧一帶格魯派大小寺廟和蒙古、藏、土族人恐怕都會參加。”說著又抬眼掃視了在座的諸人一眼,站起身來語氣堅決地說道:“臣弟願領兵十萬,前往青海為皇上平定叛軍!”
允祥此言一出,在場的四人都情不自禁動容。雍正更是忍不住從座上站起來,走到允祥身前重重地一拍他的肩膀說道:“十三弟,你能有這樣的決心和勇氣,朕心甚慰!不過眼下朕的身邊離不了你。”說著又有意無意地瞟了垂頭不語的允禩一眼,又重重地說道:“還需要你做朕的擎天保駕之臣!”
錫若注意到允禩的臉色瞬間蒼白了一下,心裏覺得一陣難過。這時雍正卻又轉朝他問道:“你這個兵部尚書也別在一邊閑坐著。有什麽見解也說出來議一議。”
錫若見雍正點到自己,連忙坐正了身體,擺出一副軍機大臣的架勢說道:“如今羅卜藏丹津既然公開舉起叛旗,還扣押了兵部的侍郎,不先把他打退回老巢是不行了。否則一旦羅卜藏丹津真與策旺阿拉布坦勾結起來,青海甚至是川陝、西藏恐成燎原之勢,聖祖爺晚年西征的一番心血就前功盡棄了。”
雍正讚賞地點了點頭,又說道:“仗,是肯定要打,可關鍵是怎麽打,又派誰去打。”
錫若一聽見這話,腦子裏立刻浮現出胤禎的身影來,卻深知雍正絕無可能把十幾萬雄兵交到他這個昔日的“大將軍王”弟弟手裏,轉眼又看見年羹堯一臉企盼地看著自己,心裏不覺暗笑了一聲,心道這會兒你又想起我這個四叔來啦?便故意低下頭作細思狀,眼觀鼻鼻觀心地不說話。
最後也不知雍正打的什麽主意,居然也沒有主動提出讓年羹堯去平定西北叛亂,反倒抱怨了一番國庫的緊張狀況之後,又說還要見幾個外省的官員,就把他們都請出了東暖閣。
困龍
錫若出了養心殿,故意不和年羹堯紮堆兒,反倒和允祥有說有笑,要不就是轉過頭去問候允禩幾句。年羹堯可憐巴巴地跟在他們後頭,連話都不敢多插一句。
一直到出了宮門,允禩和允祥各自別有深意地看了錫若和緊跟在他身後的年羹堯一眼,又分兩頭離開了。錫若招手叫過在宮門口守候自己的年八喜,見他耽擱了一會才過來,便瞪眼道:“你這家夥,真是好一雙勢利眼睛。看見我如今形單影隻地回家了,就敢躲在一邊鑽沙充大爺。真是該打!”說著半真半假地踢了年八喜一腳。
年八喜隨侍在錫若身邊多年,對他的脾氣也摸了個八八九九,偷眼瞥了一下他身後自己的那位遠親年大將軍,故意做出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說道:“都是奴才不開眼,以為四爺病剛好,騎不動馬呢,這才跑過去吩咐他們準備轎子。奴才對誰勢利眼也不敢對四爺勢利眼,要不準教奴才嘴上生個大疔瘡!”
年羹堯被這對主仆的一唱一和弄得臉色陣紅陣白,不過他終究是見多了各種場麵的人,很快就鎮定了下來,反倒插進他們的對話裏去笑道:“這不是琴大奶奶家的小三兒嗎?什麽時候做了我四叔的貼身小廝,也不告訴我一聲?”
年八喜相了相年羹堯,嘿嘿一笑道:“年大人還肯認我這個沒出息的同宗,可真是抬舉我了。您是大總督,我隻是個在公主府混飯吃的,怎麽好意思去打攪您呢?還真怕您府裏的奴才把我當成個亂攀親戚打秋風的趕出去呢!”
年羹堯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一下嘴角,又轉朝一直在旁邊看戲的錫若說道:“四叔,方才是在皇上禦前,所以不敢同您表現得太過親近了,免得皇上以為我要攀附您的門牆,還望您多多包涵。人家都說宰相肚裏能撐船嘛!四叔如今是貨真價實的中堂,年紀雖輕,在內閣和軍機處裏卻都是這個。”說著豎起了自己的大拇指。
錫若心道,往常老康總說我哄起人來的時候,嘴上就跟抹了蜜似的,我看這年大總督才真是剛剛掏了蜂窩的熊瞎子哪,連爪子縫兒裏都帶著蜜!他心裏這麽想著,臉上卻露出一個受寵若驚的笑容說道:“年大人這麽說,真要讓我無地自容了。您是兩省總督,西征功臣,現在又封著三等公,再一口一個‘四叔’地叫我,我還真不敢答應了。當今皇上都說了,我久居內閣,對下麵的弊情了解實在太少,還說不敢把大事放給我辦呢。您可千萬別這麽抬舉我,回頭我這小身板兒都要被這頂大帽子給壓折了。”
年羹堯被錫若嘴裏瞬間湧出的一篇大道理,噎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年八喜卻在一旁捂著嘴偷笑。
錫若見年羹堯目露凶光,不由得暗自心驚,連忙朝年八喜使了個眼色,又示意他站開幾步,這才對年羹堯說道:“我知道你想去西北領兵,隻是眼下署理撫遠大將軍事的是西安將軍延信。他也是西征功臣,資曆比你還老,皇上若要派人去接任撫遠大將軍一職,平定羅卜藏丹津之亂,也得先考慮了延信再說,或者他自認不能勝任,舉薦出一個合適的人來,也比我這個從沒上過西北前線的兵部尚書說話管用。你與其留在這裏跟我磨功夫,還不如派人送封急信給延信,先問問他的意思再說。”
年羹堯聽得連連點頭稱是,末了又拉著錫若一團親熱地說道:“果然還是四叔這樣的自己人,才肯指點我一條明路。”
錫若被年羹堯說得暗地裏哆嗦了一下,心道果然這官兒做得越大,變臉的功夫就越好,看來自己果真和雍正所說的那樣,還有欠修煉得很。
年羹堯拉著錫若又聯絡了半天的感情之後,這才笑嗬嗬地又去籠絡其他官員。錫若見他和隆科多一左一右地站在西華門門口互相作揖,倒真像一對兒門神,忍不住在肚裏暗笑了一聲,又翻身騎上年八喜牽過來的馬,想了想卻不往家裏走,反倒繞了個圈往城外頭行去,一出城門就立刻快馬加鞭地往京郊的小湯山馳去。
如今胤禎隻算是半幽禁狀態,雍正隻是禁止他出湯泉行宮,卻並沒有禁止其他人去探望他,所以錫若去看他的時候,除了嫌路有點遠又不能打的,別的倒也不是很擔心。他一到湯泉,先是深深地呼吸了一口那裏和城裏迥然不同的清新空氣,暗道胤禎這家夥除了不能出門以外,倒是還挺享福,便又哼著小調拾級往行宮深處走。
錫若繞著行宮找了半圈,結果在胤禎時常出沒的地方都沒有找到他,心裏不覺有些奇怪,正想招過一個侍衛來問問的時候,卻忽然聽見頭頂上傳來一聲,“嘿,別讓這家夥跑了!”
錫若愕然地抬起頭一看,卻見胤禎正趴在自己頭頂的那棵樹上,伸長了手拚命地去夠一隻被侍衛的網子套住了的小黃鸝,興奮得臉都紅了,再加上他不知為何突然開始改走清爽路線,把臉上的胡子都刮幹淨了。錫若一眼看去,竟恍然覺得那就是自己小時候見慣了的那個又霸道又淘氣的胤禎,而不是那個經曆了這麽多風風雨雨和起起落落的大將軍王。
錫若見身邊的侍衛想要出聲提醒胤禎自己來了,連忙一揮手止住了,卻自顧自地在樹蔭底下找了一塊兒石頭坐下,又斜支著腦袋看胤禎在樹上捉鳥。
過了一會,胤禎果然將那隻黃鸝弄到了手裏,連忙小心翼翼地揣在懷裏下了樹,這才看見錫若在樹底下似笑非笑地看了自己,臉上不覺一紅,連忙掩飾似的粗聲大氣道:“來了也不出個聲兒。我皇阿瑪還真沒說錯你,天生就是塊拎雞賊的材料兒!”
錫若拍拍身上的塵土,站起來身笑道:“我出聲幹什麽?出聲就看不到這麽有意思的東西了。”
胤禎被錫若說得越發不好意思,正想伸手揍他的時候,從胸口掏出來的黃鸝卻被錫若接了過去。錫若用手指逗著那隻幼鳥,又轉頭對胤禎說道:“你先去洗洗手。我有話告訴你。”胤禎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不過還是依他所說的去洗手。
錫若等胤禎把其他人都打發走,這才坐在了以前老康經常泡澡的溫泉池子旁邊。他嫌奔馳了一陣之後有些燥熱,便解開了自己外麵的朝服馬褂,隻穿了裏麵那件天藍色的箭衣蹲在池邊,又探手掬著池子裏溫暖的泉水說道:“西北又要打仗了。”
胤禎震動了一下,隨即用一種明顯掩飾過的平穩語氣問道:“策旺阿拉布坦又反了?”
錫若搖搖頭說道:“這回反的是羅卜藏丹津。不過也可能和策旺阿拉布坦有關係。”
胤禎皺眉道:“叛軍規模有多大?”錫若回過頭看著他說道:“眼下情況還不明了。不過據年羹堯說,叛亂蔓延得很快。羅卜藏丹津的軍隊已經分路攻取了西寧的南川、北川、西川、鎮海堡、申中堡和歸德等地,聲勢震動了川、陝及甘、涼、肅州等地區。如果不盡早鎮壓的話,恐怕會威脅到內陸省份。”
胤禎聽見年羹堯的名字,卻冷笑了一聲說道:“年羹堯那個奴才是不是很想當撫遠大將軍,領兵去平定這場叛亂?”
錫若點點頭,又沉吟道:“我看皇上也有意要派他去。隻是當年連你出任撫遠大將軍,先帝都會擔心你成功了以後無法安置,更何況他年羹堯?他要是懂得藏拙和收斂鋒芒,興許還能得個善終,隻是我看他眼下已經飛揚跋扈,不過礙於官銜跟爵位還沒有到頂尖兒的份上,在京裏頭還不敢太放縱而已。我聽說他在地方上早已經目中無人,據說過境的時候其他省的總督巡撫迎接他時,他都安然坐在馬上行過,連馬都不下的,平日裏也多有貪贓納賄侵蝕錢糧的不法行徑。各省督撫和都察院參他的折子早已經累積了一大摞,隻不過皇上留中不發而已,看樣子是還想保住他這個藩邸老人。”
胤禎冷哼了一聲,說道:“平日裏他總說我八哥他們護短,如今自己的奴才犯事了,他還不是一樣地文過飾非,遮遮掩掩?”
錫若聞言卻搖搖頭說道:“我看皇上未必是真心想替年羹堯遮掩。隻是眼下正是用人之際,延信已老,你又被關在這裏,十三爺雖然也會帶兵,但是一來皇上身邊片刻都離不開他,二來他對西北情況不熟悉,三來也沒有親自指揮過這種規模的戰役。如今朝裏除了年羹堯,就隻有一個嶽鍾琪才堪大用,但他的資曆又太淺,不足以出任撫遠大將軍一職,所以這個職務,最後應該還會落到年羹堯手裏。”
胤禎聽得在原地來回地踱步,有些煩躁地說道:“可恨我被困在了這裏,皇阿瑪要晚去一年就好了,唉!”
小四哥
錫若見胤禎如此焦躁,便安慰他道:“你放心。年羹堯品行雖然有些不端,治理地方的才能卻還是很出眾的,帶兵打仗也是一把好手。皇上讓他來出任撫遠大將軍,也算是人盡其才。其他的事情,往後再說吧。”
胤禎揚揚眉毛還想再說什麽,這時錫若卻從池邊站起來說道:“天色不早了,我該回去了。在這裏耽擱太久對你也不好。”
胤禎眼中掠過一絲黯然之色,錫若隻好硬起心腸當作是沒看見,又囑咐了他幾句之後,仍舊騎馬趕回了城裏。
沒過多久,雍正果然敕封年羹堯為撫遠大將軍,改派延信為平逆將軍,又以四川提督嶽鍾琪為奮威將軍,下令他們駐紮在西寧,同時從西寧、固原、寧夏和四川等地調來了清軍兩萬多人,由年羹堯統一指揮進剿羅卜藏丹津。
年羹堯領命進駐西寧之後,便將進剿大軍分為了三路:一路北進,扼守布陲吉爾河,防其北犯;一路南行,駐守裏塘、巴塘、察木多等地,斷其入藏之路;另一路為主力軍,由奮威將軍嶽鍾琪直接指揮,由西寧、鬆潘、甘州等處,分路進攻南川、北川、西川、鎮海堡和歸德等地。
兩軍在鎮海堡一帶展開激烈廝殺,前後鏖戰了五天,後來清軍的增援隊伍陸續開來,使蒙、藏、土族人不能敵,退出鎮海堡。羅卜藏丹津洪親自率領五千人,在申中堡再度與清軍進行了激烈的爭奪戰。鎮海堡的滿洲兵、綠營兵幾千人前來支援,羅卜藏丹津敗退,隻得率軍撤出了申中堡。
清軍一路告捷,雍正的心情自然也跟著水漲船高,以至於有一天錫若抱折子進去的時候,被哼著昆曲小調看軍報的雍正嚇了一大跳。西北又燃起戰火,讓不少人對雍正囚禁十四王爺都有些非議,此時年羹堯和嶽鍾琪一路高奏凱歌,自然讓雍正覺得臉上有光。不過高興歸高興,等到錫若把兵部西征的賬單遞給雍正時,他就有點笑不出來了。
雍正從老康手裏接下這片江山時,國庫裏的餘銀僅有八百萬兩,雖然他上台以後大力清理國庫和藩庫的虧空,整頓吏治,可是一來他登基的時間太短,二來從中央到地方遇到的阻力都很大,所以要應付西北的這場戰事其實還是很吃力的。
在雍正正式登位前,錫若以外的內閣諸臣甚至聯合擬出了一道“登極恩折”,開出中央戶部等官員虧空國庫錢糧一條,要求按新君登極慣例給予豁免,但是遭到了雍正的堅決反對。他認為這種虧空,不是受上級勒索便是個人貪汙,“曆年戶部庫銀虧空數百萬兩,朕在藩即知之甚悉” ,“藩庫錢糧虧空,近來或多至數十萬兩”,“既虧國幣,複累民生……此朕所斷斷不能姑容”,下令展開反貪清查。
雍正元年正月十四日的時候,雍正還下令成立“會考府”,向親自出任首席大臣的允祥說:“爾若不能清查,朕必另遣大臣;若大臣再不能清查,朕必親自查出。”可見雍正反貪的決心之大。
錫若在旁邊瞅著,覺得雍正的這個“五世祖”做得大為不易,心裏倒是有些慶幸胤禎不用當這個讓人頭大的皇帝。不讓以他那個霸王性子,恐怕一天就得掀翻幾十張桌子。自己光跟在他旁邊撿折子都夠受的了。
要說對付那些貪官汙吏,錫若覺得還真得雍正這個昔日的冷麵王、今天的冷麵皇帝來。基本上此人一道清查旨意下去,下麵的貪官就不用抱著什麽僥幸心理了。早年間他們都見識過了這位四阿哥雷厲風行的手段,如今剩下的也想著就是怎麽騰挪銀子出來還賬,或者絞盡腦汁地哭窮,要不然就是幹脆找根繩子上吊去算了。
錫若晃晃悠悠地從養心殿裏出來,迎麵又看見允禩和弘時躲在一個角落裏嘀嘀咕咕,心裏不由得想道,還真是倒黴人都喜歡湊一塊紮堆兒,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氣場相近?唉!
允禩的那點心思錫若明白得很。雍正現在擺明了偏愛四阿哥弘曆,八月的時候親寫密封在正大光明匾後的那道旨意,錫若也知道了是給弘曆的。作為早先實際上的嫡長子、母親身份又比弘曆生母高的弘時心裏自然不服氣。允禩接近他,倒未必是真的都喜歡他這個侄子,而是打著進行第二輪皇位爭奪的算盤。一旦他成功扶持弘時上台,屆時弘時必定尊他為輔政叔王,他自己也可以避免被雍正清算到底、至死都不能翻身的下場。
隻是這些事情,連錫若都能想到,老謀深算的雍正焉有不知之理?錫若眼看著允禩一步步滑向萬劫不複的深淵,著實有些心驚肉跳。可是允禩卻同他說道:“老四如今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我爭也是死,不爭也是死。與此這樣,不如拚他個魚死網破,也好過坐等別人來把刀架到我脖子上!”
允禩既然把話說到了這個份兒上,錫若知道自己是再也沒辦法改變他的主意了,隻能祈禱著能再把曆史撞得扭一扭腰,讓允禩這些人從他們最終的悲慘結局上麵偏移開去。
冬至日的時候,雍正第一次以皇帝的身份在天壇圜丘祭天。錫若又被他拉了過去陪著吃齋,隻得在那裏咬緊牙關苦熬了三天。等到冬至這天,祭天大典從拂曉就正式開始了,據說是因為冬至這天夜裏陽氣開始逐漸增強,而陽氣能使萬物滋生繁衍,是一年中非常重要的時候。
拂曉時分儀式開始的時候,天壇周遭的氣溫還很低,錫若睡眼惺忪地裹在青狐皮的端罩裏,頭頂厚重的固倫額附吉冠,還是凍得直打哆嗦。圜丘壇內早已掛起了燈杆,上麵懸著叫作“天燈”的大燈籠,照得壇內燈火通明。眾人三日不見的雍正皇帝從齋宮坐車,來到事先搭好的大帷幕內更換祭服,又脫去鞋子,然後才莊嚴地登壇行禮。
為了防止自己在這麽莊重的場合睡過去,錫若特地想了一個招兒,就是在手裏攥了一個小小的鼻煙壺,每次覺得快睡著的時候,就偷偷地舉起袖子嗅一下那股刺鼻的味道,腦袋立刻就能清醒一陣兒。他就靠這個辦法,一直撐到雍正祭祀完了老天,又給他老爹配完了享,正想著拔腿開溜去吃早飯和補充脂肪的時候,卻被雍正遠遠地叫住,隻得心不甘情不願地蹭了過去,嘴裏哼哼道:“皇上還有什麽吩咐?”
雍正麵無表情地說道:“換下吉服,跟朕去京郊視察一下民情。”
錫若點點頭,又鼓足了勇氣朝雍正說道:“奴才……能不能先吃兩口兒再走?”旁邊的太監和侍衛都被他這副可憐巴巴的樣子逗得有些忍俊不禁,雍正也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一揮手道:“給你一刻鍾。吃完了趕緊換好衣服來見朕!”
錫若眉開眼笑地答應了一聲,拔腿就往自己休息的房間跑去。一刻鍾過後,雍正果然看見他精神百倍地拍著肚皮走了出來,和先前萎靡不振的樣子判若兩人,不覺愕然道:“你都吃什麽了?”
錫若滿意地摸了摸肚子,板起手指說道:“兩籠杭州小肉包子,一碗紫米粥,一碟醬牛肉,一盤兒涼拌耳絲,一碗豬皮凍,唔,還有一個醬鴨脖兒……”
雍正聽得瞪大了他單眼皮的眼睛,也不知是心疼他撥給禦膳房的銀子,還是自卑於自己相形見絀的食量,最後忍不住相當狠辣地“賜”了錫若一句,“你真是豬變的麽?”
錫若一邊扣著方才沒有扣好的鈕子,一邊揮揮手毫不在意地說道:“先帝爺都說了,能吃是福。豬就豬吧。要擱國外,豬還是一吉祥物呢!”
“吉祥……物?”雍正疑惑地揚了揚眉毛。錫若想起自己總對他說“皇上吉祥”,不覺咽了口口水,連忙打著哈哈說道:“沒什麽沒什麽。皇上不是要去視察民風嗎?這會子還不動身,等待會兒太陽上來,仔細晃著您的龍眼。”
雍正聞言便重重地哼了一聲,說道:“你好大的膽子,連朕都敢調侃!什麽龍眼,我還荔枝呢!”
錫若在心裏吐了吐舌頭,暗道雍正比他老子精明,連這都能聽出來,連忙訕笑著說道:“那回頭找人給您打把傘吧。要不……要不給您找副太陽鏡戴戴也成。”
“太陽鏡?”雍正又露出一副標準的“土老冒”表情。
錫若懶得再跟雍正磨嘴皮子,索性從袖子裏摸出原本是為自己準備的墨鏡來,親自戴上了給雍正演示。雍正好奇地把墨鏡接了過去,戴著往遠處正在升起來的太陽看了兩眼之後,點頭道:“不錯。”說著就徑自戴著墨鏡往前走。
錫若在心裏大大地後悔不該把這寶貝亮出來,見雍正完全沒有物歸原主的意思,隻得自認倒黴,不過看著雍正那副黑幫老大的派頭,心裏倒也覺得有幾分好笑,在心裏偷著叫了他一聲“小四哥”之後,就偷笑著跟了上去。
火腿三明治
說是視察民風,其實錫若也看出來了,雍正也有個郊遊散心的意思在裏頭。這位皇帝雖然是個工作狂,可終究也不是鐵打的。這些日子又是清查國庫,又是西邊打仗,雍正幾乎天天跟那些堆積如山的奏折和大大小小的官員死磕,眉心的那道豎紋看著越來越深刻,有時候都讓錫若看得有些心驚,覺得那仿佛就是刻在他額頭上的一把刀,遲早會割傷了他自己,也會割傷別人。
想到這裏,錫若忍不住幽幽地歎了口氣。雍正聞聲回過頭來,眉心又現出那道深痕問道:“你歎什麽氣?”錫若見他頂著個半光頭,卻神氣活現地戴著一副西洋墨鏡,嘴角忍不住先歪了一下,然後才故作正經地答道:“奴才是見皇上日夜操勞,難得出來一趟還要記掛著視察民情,故而有此一歎。”心道誇你勤勞,這回不會再讓你揪著小辮子了吧?
雍正低下頭,從墨鏡後麵鄙視了錫若一眼,一直看得他幹笑了幾聲之後,方才把墨鏡戴回去說道:“朕的麵前,少來那套。說實話!”
錫若心裏轉了幾轉,覺得無論如何不能說自己是覺得雍正麵相不太吉利,便信手往前方隱約傳來鼓樂之聲的方向一指道:“皇上,您看那邊!”
雍正半信半疑地順著錫若手指的方向看過去,結果卻隻看見一片民居,不由得露出恚怒之色,扭過頭來正想教訓錫若兩句的時候,卻見錫若皺起了眉頭說道:“皇上,那邊有人在娶親。”
雍正見錫若的表情有幾分嚴肅,便摘下墨鏡朝剛才那方向看了過去,這一看之下,臉色卻立刻變得難看了起來。原來遠處的村落裏正有人家在娶親,這原本也沒有什麽,隻是這戶人家的排場卻著實大。
雍正生性節儉,在他登基的當年五月,就頒布了“更定服色婚喪儀製 ”詔令,禁止官吏講排場、鋪張奢糜弊習,對滿漢文武各級官員的儀仗、奧馬、服色明確定製,更不許官員借婚喪嫁娶時之機鋪張浪費,收受賄賂,違者以“增越”罪論處,甚至具體限定到四品以上官員納彩成婚,綢緞、首飾不得超過八件,食品以十樣為限,五品以下遞減,盡量與平民百姓一致。平民則僅限綢絹、果品各四樣。婚禮之日,官員限用六個燈、十二個吹鼓手,平民限為四個燈、八個吹鼓手。無論婚葬,都禁止大聚親朋,不許設筵演戲。
可是眼下那戶人家的迎親隊列卻綿延出去將近一裏路,光是吹鼓手就有幾十號人,嫁妝彩禮也是裝了好多擔,明顯已經逾製。
雍正立刻對身邊的散秩大臣兼管理藩院侍郎事的拉錫說道:“你過去問問,這是誰家在娶親。”
拉錫連忙領命去了,過不多久便回來稟告道:“啟稟皇上,前方娶親的人家姓年,還自稱是……”他說著抬眼覷了覷雍正的臉色,似乎不知道該不該把話說下去。
雍正臉色一沉道:“說!”
“嗻。”拉錫連忙一叩頭答道,“還自稱是撫遠大將軍年羹堯的遠親。”
錫若聽得心裏一動。這個拉錫是個老謀深算、極有手段的人物,在雍正登基之前並不很顯眼,甚至和允禩、十四他們還有些勾連,可是在雍正登基之後,他卻立刻倒向了新帝,可謂極盡巴結之能事。
先前胤禎去壽皇殿拜謁老康靈柩時,隻是遠遠地給雍正叩頭而已,卻不肯向雍正請安祝賀,這個拉錫居然敢大膽拉胤禎向前,弄得十四霸王大發雷霆,在雍正麵前怒斥拉錫,還說:“我是皇上親弟,拉錫愛虜獲下賤,若我有不是處,求皇上將我處分,若我無不是處,求皇上即將拉錫正法,以正國體。”弄得雍正十分惱火,當眾斥責胤禎心高氣傲,當即下令把胤禎囚禁在壽皇殿,所以錫若對這個理藩院的同僚的一點好感也沒有,而年羹堯似乎也跟這個拉錫不太合得來。
先前雍正讓拉錫一道參議西北軍機,年羹堯就曾直指拉錫是蒙古人,讓他參與此事似乎不大妥當。拉錫有沒有因此而懷恨在心,錫若不知道,可是錫若從他砸了年羹堯一黑磚之後那種隱約的痛快表情看來,就知道他和年羹堯不合的事,恐怕並不隻是自己的揣測。
那邊雍正聽說是打著年羹堯的旗號的人,臉色變得益發難看。錫若見他眉心又現出那到觸目的深痕,連忙說道:“皇上,‘增越’罪如何處置,朝廷有例可循,不妨交給當地的知府、知縣來處置較為妥當。倘若那戶人家真是撫遠大將軍的遠親,也不妨西北戰事結束之後,再勒令年羹堯約束好他的家人不遲;如果那家人隻是湊巧與他同姓,卻打著他的旗號逾製,倒是應該從嚴懲處,以儆效尤。”
雍正被錫若一番話說得臉色和緩了些。他原本也無意在西北戰事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時,因為這樣的小事就斥責年羹堯,隻是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多少有些拉不下臉來而已,此時錫若的話,正好給了他一個台階下,便順水推舟地說道:“就照你說的辦吧。你和年羹堯也是姻親,回頭應該好好提醒他一下才是,不要讓家人和屬下在外頭胡作非為。倘若他的家人和屬下犯了事,朕也決不姑息!”
錫若瞟了微露失望之色的拉錫一眼,躬身答道:“奴才遵旨。”說著又朝自己身後的年八喜使了個眼色。年八喜立刻會意而去。
晚上的時候,錫若辭別了雍正回府,剛一到家,年八喜就迎上來,壓低了聲音說道:“爺,那戶人家確實是年家的遠親。隻因今年那家的兒子靠著大將軍的麵子,在陝西捐個通判,又娶了本地一戶仕宦人家的女兒,一時間得意得忘了形,所以逾製辦了婚事。撞上皇上微服出巡,也是活該他倒黴,唉。”
錫若知道年八喜也是年家後人,難以有這兔死狐悲的感慨,便笑道:“你們現在總算明白,我不讓你們打著公主府的旗號出去捐官的緣由了吧?今朝的官兒豈是這麽好做的?上上下下多少雙眼睛盯著你呢。當今皇上正在大力整治吏治,一門心思要樹一個新朝新風。你要是個平頭百姓,犯了事興許我還能保上一保,最多不過斥責你一個糊塗不曉事的罪名兒,,可你要是做了官,那凡事都有體例可循,我再保你,回頭皇上一句‘結黨營私’,就讓你我都吃不了兜著走。”
年八喜笑嘻嘻地說道:“我老早就知道,跟著四爺您混,準沒錯兒!您看我從來就不像孫健怡他們,吵著管您要官兒做。跟在爺身邊兒多好啊,整天吃香的喝辣的,還有賞銀領。原來先帝爺那麽疼您和公主,沾您二老的光兒,我都積攢下不少家當呢。也琢磨著該娶房媳婦兒成家立業了。”
錫若聽年八喜絮絮叨叨地說著,臉上隻是微笑,等進到了府裏,就打發他在外院守著,自己卻來到福琳的房間裏,和老婆溫存了一會之後,摟著福琳凝神說道:“當皇帝的人可真累。想當個好皇帝的人更累。”
福琳捏了錫若的臉一把,問道:“怎麽又突然發起這感慨來了?當皇帝累,難道你就不累?我看這新皇登基了之後,你比老爺子在的時候還忙了幾分,都忙些什麽呢?”
錫若偏頭想了想,答道:“忙著看皇帝生氣和勸他別老生氣。”
福琳聽得“噗哧”一笑,過後卻又捧著錫若的臉孔,擔憂地說道:“你總和老八、十四他們若即若離的,我真怕皇帝會尋機發作你。”
錫若親了親福琳的臉頰,安慰道:“還有十三爺呢。他說過,隻要我不犯上作亂,他都保我。我手裏還攥著先帝的遺詔,皇上既然以孝道治天下,那我的性命之憂還不大。最多不過丟官破產,隻怕到時候就要連累你,頓頓都跟我吃蘿卜白菜嘍!”
福琳聽錫若這麽說,便放了心,又聽見他說蘿卜白菜,卻笑彎了腰說道:“吃蘿卜白菜,我倒沒什麽,就當是減肥了。可你這肉食動物受得了嗎?”
錫若聽得臉色有些發青,連忙走到櫃子裏翻出英吉利銀行的小存折來看了幾眼,拍著胸脯說道:“還好還好,救命錢都還在。隻要英國國王不賴賬,火腿三明治還是能吃上的。”說著就又回去跟福琳粘乎了一陣。
這時何可樂卻又急匆匆地走到門外說道:“爺,宮裏頭來人了。要您即刻進宮麵聖一趟。”
錫若眼皮子微微一跳,卻不動聲色地放開福琳站了起來,摸了摸福琳有些擔心的臉說道:“我去去就回。你先自己吃晚飯吧。你這皇帝四哥怕是又要請我吃頓青菜豆腐了。”
究竟什麽行為被認為是刷分行為
錫若一邊啃著臨走時福琳塞給他的一袋點心,一邊跟著雍正打發來的太監秦順兒又來到了紫禁城。見駕之前,他使勁地把嘴裏的點心都吞咽下去,不想正好撞上雍正和允祥一道從軍機處值房裏走了出來。
錫若鼓著腮幫子倒抽了一口涼氣,結果立馬兒就噎著了,瞪大眼睛捂著脖子說不出話來。允祥眼尖地瞥見錫若情況不對,立刻一個箭步竄了過來,伸出手掌運氣在他後背上一拍。隻聽見錫若喉嚨裏發出“咕”地一聲,下一刻便臉色通紅地大口吸氣。
雍正見狀也走了過來問道:“怎麽回事?”錫若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舉了舉手裏的點心袋子說道:“一看見皇上和十三爺太……呃,太激動,不小心噎著了。”
“哈哈哈!”雍正突然爆發出來的大笑聲,讓錫若露出一副驚駭莫名的表情看著他,心說這人不會在我經年累月的刺激下,終於發瘋了吧?那自己這婁子可就捅大了!別說雍正的粉絲了,估計連允祥都會把自己往死裏K,嗚……
根據錫若聽著懷裏的滴答聲得出來的精確測試結果,雍正在維持了一分半鍾左右讓人心驚膽寒的大笑之後,方才毫無預兆地轉回了他平日裏最常用的無表情狀態,卻又讓專心觀看他表情的錫若駭退了半步。
雍正斜睨了錫若一眼,冷冰冰地說道:“好久沒笑得這麽暢快了。”然後又把其他人撂在原地,自己率先抬腿進了養心殿。
錫若又經過了懷裏一分四十五秒的滴答聲之後,方才反應過來雍正剛才勉強算是在誇獎自己,那他急急忙忙地把自己從老婆懷裏拽出來,應該不是要找自己的麻煩了,這才稍微稍放下了心,又連忙轉身朝允祥作了個揖說道:“多謝十三爺剛才的救命之恩了。”
允祥笑著擺擺手,突然又直勾勾地看著錫若手裏的點心袋子,舔了舔嘴唇問道:“還有麽?”
錫若下意識地把手裏的袋子遞了過去,結果允祥馬上抓住袋子,又掏出裏麵幾塊僅剩的點心狼吞虎咽了起來,吃完了以後居然還問:“還有麽?”
錫若有些心疼地咽了口口水,隻好搖頭道:“沒有了。出門的時候我老婆就給了我這麽多,全部是她親手做的……”
允祥有些尷尬地把福琳的“愛妻號”點心袋還給了錫若,又摸著頭笑道:“十六妹手藝還真不錯。我一不小心就給吃沒了……”
錫若故作大方地揮了揮手說道:“吃沒了就吃沒了。你要是喜歡吃,回頭我讓她給你府上送點兒。”
允祥卻又幹笑著說道:“不用勞煩十六妹派人送了。讓她下回給你袋子裏多裝點了就行了,嘿嘿……”
錫若多少有些了然地說道:“十三爺也沒吃晚飯吧?唉,真是辛苦啊!”他本來還想順勢發幾句感慨,不想高無庸卻帶來了雍正的命令,讓他和允祥即刻進養心殿東暖閣去,還說雍正邀請他們一塊進膳。
趁著還沒跨進養心殿前的一點功夫,錫若靠近了允祥悄聲問道:“皇上這麽急宣我們進來,不知為的是什麽事?”
允祥壓低聲音就說了兩個字,“西北。”
錫若隻覺心裏一跳,情不自禁地想起了白天時撞見的那場婚禮。他不知道雍正這麽火燒眉毛地要議西北軍務,是否和那也有點關係。但是不管怎麽說,年羹堯此時大功尚未告成,日後的驕橫之姿卻已經可見端倪。以雍正的性子,容得了年羹堯一時,也是因為眼下西北戰事吃緊,不宜陣前換帥,否則的話肯定早就給年羹堯一點難堪來提醒他了。
不過雍正越是忍耐,錫若就越是替年羹堯捏了一把冷汗。何況雍正身邊還有拉錫這樣擅長挑撥離間,又跟年羹堯極不和睦的人存在。以眼下的時局來說,就算年羹堯真的垮台,雍正多半寧願啟用嶽鍾琪或是延信為撫遠大將軍,也不會把胤禎釋放出來再征西北。這樣對於錫若急於要改變的胤禎被監禁狀況來說,幾乎沒有任何的助益,還會讓目前進展順利的西北戰事出現不必要的動蕩,實在是得不償失。不過雍正和年羹堯之間的問題,屬於他們之間的內部矛盾,待會兒雍正要是沒有問起自己,那他還是學學張廷玉,“萬言萬當,不如一默”好了。
錫若剛想到這裏,就看見了新近榮升了雍正“首秘”的軍機處大臣張廷玉坐在東暖閣的一角,然後掃視室內一圈之後,又不出所料地看見了隆科多和馬齊,而原本也應該出現在這種重要軍事會議上的總理王大臣允禩,卻又被雍正借故排除在了會議之外。不過年羹堯所反對列席的蒙古都統拉錫,倒是也沒有出現在會議上。
軍機處有了個張廷玉之後,類似草擬聖旨這樣的筆墨活兒,就幾乎全部落在了他的身上。十一月雍正開恩科會試的時候,擔任正主考的也是張廷玉,而擔任同主考的卻是他的弟弟張廷璐。隻不過這個張廷璐並不像後世訛傳的那樣,因為泄露考題而被雍正腰斬了,反倒曆任河南和江蘇等地的學政,還主持過幾省的典試,一直很得雍正的信任,也替他選拔了不少的人才。
有張廷玉這樣真正的文化人在前,錫若樂得不用被雍正天天考校他的古文水準,所以見到這位昔日的翰林老師時,便覺得格外地親切,進去以後給雍正請過安,便主動地用目光向張廷玉打了個招呼。
這時雍正果然又說起了西北的軍務,不過隻字未提年羹堯的不是,反倒大力地表揚在西寧北麵擊退羅卜藏丹津的守備馬有仁和參將宋可進。年羹堯所奏總兵楊盡信進剿番賊於莊浪椅子山,斬賊數百,雍正也下旨嘉獎,看起來仍舊對年羹堯信任和恩寵有加。
錫若心想道,難道雍正叫這一大幫人過來,就是為了給遠在前線的那些參將總兵們開個表彰大會?那也未免太性急了。何不等到明天早朝的時候,群臣百官都到齊了再表彰呢?那樣效果也更好啊。想必是雍正還有後話。
果然雍正話鋒一轉,卻說他想派個人擔任欽差,替他去軍前慰問和犒勞一下前線奮勇殺敵的將士。錫若回過神來,發覺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自己身上,隻差沒有來一個男聲大合唱:“是你是你就是你”了。
錫若隻得在心裏歎了口氣自認倒黴,在雍正明確得不能再明確的“暗示”下,主動站起身來說道:“奴才是兵部尚書,原該跑這一趟。”雍正立刻走過來用一副“你真該戴小紅花”的表情拍了拍錫若的後背,又嘉許地說道:“朕沒有看錯你!西北現在很亂,回頭讓怡親王給你從豐台大營裏挑一千精兵沿途護送,朕再賜你一道欽差關防,遇到緊急事情可以先斬後奏,無須事先請旨!”
這時其他人也都用一副“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的悲壯眼神看著錫若,看得他在心裏大罵道,靠,怎麽個個都像在聽雍正給自己交代後事一樣?真不吉利!自己好歹也是年羹堯他四叔哇!拜托你們這群觀眾給點信任的眼神好不好?真是太打擊人了,哼!
等其他人都退出去了以後,雍正又扭頭對他單獨留下來的錫若問道:“你還有什麽特殊要求沒有?”見錫若聽得發愣,便哼了一聲說道:“朕知道你的花樣兒是最多的。此次派了你這一趟遠差,路上或是家裏頭有什麽需要照顧的,就一次說出來。回頭朕可就沒功夫管你了!
錫若聽得心裏多少有些暖和,暗想道看來這愛新覺羅家的老四當了一陣子皇帝以後,倒是變得比以前懂事多了,還知道請人辦事要給個甜棗兒,不完全是一副壓迫你沒商量的標準剝削階級嘴臉了。他想了想,便壯起膽子說道:“請皇上把原豐台火槍營那八百多官兵教我帶去就足夠了。”
西北勞軍
雍正一聽見“火槍營”三個字,眉頭立刻皺了起來。錫若知道他還很介意當日火槍營官兵和十四阿哥一道進圍暢春園的事情,便又朝雍正說道:“奴才知道皇上不太喜歡那個營,可那畢竟是奴才一手籌建起來的部隊,奴才對他們還是了解些。這次西行路途遙遠,又有些凶險,奴才帶著也放心些。隻是領頭鬧事的管帶高琳等人已經被皇上下獄,其他的管帶又不知如何帶領這支新式軍隊。高琳等人確實有些本事,昔日在剿平策旺阿拉布坦的時候也有些薄功,所以想請皇上的特旨把他們赦免出來,讓他們將功折罪吧。”
雍正聽得沉默不語。錫若也不著急,隻是耐心地站在一旁等著他拿主意,不想這時肚子卻“咕――”地一聲叫了起來。錫若有些尷尬地按住自己的肚子,卻見雍正朝自己一笑道:“罷了。朕既然派了你一趟這麽遠的差事,總歸也得賣點人情給你。就放高琳他們出來,你一並帶上去西北吧。”
錫若聽得大喜過望,正想磕頭謝恩順道拍雍正幾記馬屁的時候,卻又見他朝自己瞪眼道:“不然你這一路上還不知道要埋汰朕多少回呢!”
錫若嘿嘿一笑,心道算你聰明,要不然就活該你打好幾個月的噴嚏了。這時雍正又沉默了下來,仔細地看了錫若幾眼之後,揮揮手說道:“你去吧。替朕好好看看西北的情形。”
錫若心裏一跳,臉上也連忙扯出一副莊容來,恭恭敬敬地退出了養心殿之後,便出宮打馬去向胤禎告別,順帶告訴他高琳等人即將被釋放的好消息。
十天以後,錫若懷裏揣著胤禎給的新銅手爐,身上裹著老婆親手縫的毛領大披風,和福琳“十八相送”灑淚而別,帶著火槍營新近補足的一千名官兵,連同雍正賜下的一堆貂皮綢緞藥材一類的東西,浩浩蕩蕩地趕往西北的年羹堯軍前去勞軍。
臨行前錫若去向胤禎告別的時候,已經被他囑咐了好一通西北的氣候比內地要惡劣得多,一定要注意保暖和保持血脈暢通雲雲。可是不管錫若怎麽做好保暖措施,在路上喝了一個多月的西北風之後,基本上也已經快被凍得沒有知覺了,所以他老早就從馬背上爬了下來,鑽進相對暖和一點的大馬車裏,昏昏沉沉地任由人把自己拉到大西北去,任由非要喬裝改扮跟出來的七喜給自己推拿活血。
一直等到望見西寧城的時候,錫若才重新振奮起了精神,掀開車簾把兩個火槍營的管帶高琳和恒吉叫了過來。剛剛被雍正釋放出獄的高琳和恒吉,看著都比當年在豐台操練的時候沉穩了許多,不再像以前那樣經常和錫若說笑,但是在看向他的時候,眼中卻多了一分感激之色。
高琳見錫若一副猴急著要進城的模樣,便勸阻他道:“額駙爺是欽差,又帶著兵,還是派人先給年大將軍送個帖子再進城的好,不然怕起什麽誤會。”錫若聽出高琳的弦外之音,便一手掀著簾子朝他笑道:“什麽誤會?難道他還會以為我是來拿他的?”
高琳舔舔嘴唇還想說什麽,這時候卻聽見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連忙警覺地轉過身去,卻一眼望見一列馬隊正從西寧城的方向往這邊馳來,立刻大聲命令火槍營的官兵列陣保護欽差。
錫若舉起從西洋淘來的望遠鏡看了一眼,有些驚訝地說道:“是年羹堯。”七喜在他的身後低聲說道:“額駙爺請待在馬車上,奴才也好照應。”
錫若搖搖頭,卻撩開車簾跳下了馬車,又伸胳膊動腿地看著年羹堯一行奔馳到火槍營陣線前十幾米的地方、又被迫勒馬停住,這才笑吟吟地揚聲道:“大將軍別來無恙?怎麽親自出城來了?”
年羹堯隔著幾列火槍兵下了馬,對著錫若遙遙地打了一個千之後,站起身來笑道:“聽說皇上派四叔過來犒勞大軍了,我從一接到消息起就盼到現在,今兒個可算是給我盼來了!”說罷竟無視火槍營黑森森的槍口,徑自越過他們朝錫若走來。
高琳有些緊張地回頭看了錫若一眼,卻見他擺了擺手,又背對著馬車朝年羹堯走了過去。他原來乘坐的那輛馬車簾子已經放了下來,隻是簾幕卻微微有些無風自動。
年羹堯走到距離馬車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果然停了下來,又瞟了那輛馬車一眼之後,方才又肅然在錫若麵前跪下說道:“奴才撫遠大將軍年羹堯,恭請皇上聖安。”
錫若答了一句“聖躬安”之後,又把雍正嘉撫西北大軍和年羹堯的旨意說了一遍,這才伸手挽起年羹堯,笑道:“亮工這幾個月來辛苦了。皇上特地要我帶了些溫和滋補的藥材過來,還囑咐太醫院寫好進補的方子,命我一道送給你呢。”
年羹堯露出一副感動得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說道:“奴才何德何能,竟讓皇上如此惦記,還讓四叔受累,實在是惶恐難安。”
錫若笑著擺擺手,製止了年羹堯繼續自謙下去,又手搭涼棚朝遠處眺望了一下,讚道:“如今方知什麽是‘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境界。難怪皇上總說應該多出來走走看看呢。”
年羹堯聽見錫若自嘲,卻一臉羨慕地說道:“四叔曆經兩朝,榮寵卻始終不衰,反倒越發得當今皇上信重,真是讓人欽佩感羨。”
錫若聽得愣了一下,隨即卻暗想道,年二這話透著一股子酸味兒,倒像是在譏諷我改弦更張得太快。唔,雖然本大學士偶爾的確會投機取巧一下子,可那也是因為我知道曆史原來的走向,不得不先替自己跟媳婦兩個的小命買份兒保險啊……
年羹堯見錫若沉吟不語,以為自己觸了他的黴頭,連忙又說道:“四叔和諸位兄弟遠來辛苦。奴才和四川提督嶽鍾琪特地在西寧城內設下了一席,為四叔和諸位豐台大營的兄弟接風洗塵。”
錫若一聽說有飯吃,立刻變得眉開眼笑了起來,一把拖起年羹堯說道:“走,快走。我還想見見那位能使百斤銅錘的嶽提督呢。”年羹堯也笑嗬嗬地被錫若拖著走,先前那一絲似有若無的緊張氣氛頓時消彌於無形。
進了西寧城裏,錫若便棄車上馬,一路上好奇地打量著這座負責指揮西北大戰的重鎮,隻覺得看什麽都新鮮,還時常能看到服飾鮮豔的少數民族從馬旁經過,忍不住轉頭對年羹堯笑道:“皇上總說我常年待在京城裏,是個井底之蛙,今日到了這裏,才知道他所言不虛,嗬嗬。”
年羹堯聽得哈哈一笑,卻又奉承道:“四叔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連那些洋鬼子的事情都瞞不過您。您這樣兒的如果也是井底之蛙,那我就更是孤陋寡聞嘍!”
錫若聽見年羹堯的馬屁,臉上益發笑嘻嘻地,隨口和他說起了別後京城裏的一些人事變動,然後狀似無意地問道:“九爺這一向來身子可好?我出京的時候,八爺托我替他問候問候九爺。”
年羹堯一聽見“八爺”兩個字,臉上頓時沒了笑容,見西寧大營已在眼前,便淡然道:“九爺素日裏和我沒什麽來往。四叔要是想見他,我倒是可以安排。”
錫若咂了咂嘴說道:“這事兒不急,回頭再說吧。”說著又見嶽鍾琪親自迎到營門外來,便和年羹堯一道滾鞍下馬,臉上又打疊起欽差的職業笑容走了過去。
在西寧大營裏飽餐一頓之後,錫若把禮單交給年羹堯,又細細詢問了一番雍正吩咐要他問年羹堯的話,倒是覺得這年二對雍正還是挺死心塌地的,隻可惜他行事還是不注意分寸和節製,僅就錫若這一路上和在西寧城裏看到的情況來看,川、陝、甘肅、青海甚至是雲貴等地的官員對年大將軍的巴解逢迎之情溢於言表,再加上年羹堯自己又喜歡擺譜兒,可以說他是這一帶的土皇帝也毫不為過,所以隻怕年二日後還是難逃被雍正肅清的厄運。
錫若在席上被年羹堯和嶽鍾琪多勸了幾杯酒,所以走出來的時候腳步略微有些虛浮。一直垂頭跟在他身後的七喜立刻上前一步攙住了他,又壓低了聲音說道:“額駙爺,有人在盯您的梢!”
財神九
錫若被大營門口的風一吹,又被七喜的話說得一個激靈,酒勁兒立刻下去了一大半,卻仍舊維持著剛才歪歪斜斜的姿勢,低聲朝七喜問道:“別管他。年二是個精細人,他要不派人跟著我,反倒奇怪了。”說著便又搭住七喜的肩膀,趔趔趄趄地往欽差行轅走。
高琳和火槍營的官兵一見錫若出來,立刻忠心耿耿地把錫若圍在了中央,護著他上了馬車之後,高琳還警覺地朝四周掃視了一圈,這才吩咐車夫套車起行。
錫若在車裏撫著額頭對七喜說道:“回頭你去打聽打聽,看九爺是在哪裏落腳。我跟他認識這麽多年,又得了八爺的囑托,好好歹歹地總得去看他一回。”
七喜聽得歎了口氣,說道:“額駙爺,您的心腸實在太好了。九爺如今算是落難了,平常人在這種時候,對他都避之唯恐不及,就算是他以前的門人,也多尋故不與他來往,您卻還一門心思地惦記著去看他。當今皇上連他的藩邸舊人尚且見疑,何況是一直與八爺十四爺他們走得這麽近的您呢?我之所以堅持要同您來西北,就是怕有小人趁路途遙遠照顧不周,趁機加害於您哪!”
錫若聽得後背上出了一層冷汗,連最後一點酒意也消失無蹤了,連忙拽住了七喜說道:“你的意思是,皇上他會派人在路上害我?”
七喜眉頭緊皺,注視著馬車裏的那盞宮燈說道:“他會不會一定這麽做,我不敢說,可是人無害虎心,卻要防著虎有傷人意。額駙爺,您是先帝爺留下來的顧命大臣,手裏又攥著先帝的遺詔,不得不防啊!”
錫若聽得有些沮喪地往馬車壁上一靠,說道:“如果他真要害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又能逃得到哪裏去?就算我隻身脫險,難道他就不會拿我的家人和朋友開刀麽?”
七喜凝神細思了一會,又說道:“您這一趟來西北,身邊所帶的兵大部分是十四爺以前的舊屬,所以問題應該不大,隻需要多加提防那一百多新補進來的官兵就行了。另外就是小心不要再捅年羹堯這個馬蜂窩。他千錯萬錯,眼下皇上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發作他的。我見您過境的時候,嘴上雖然不說,但是對這幾省的官員趨奉年羹堯的嘴臉卻有些不以為然的神色。以後在年羹堯麵前,連這些神色也萬萬不可流露出來,免得為自己招來禍端。”
錫若見七喜如此觀察入微考慮細致,忍不住用腳踢了踢他,說道:“你不去當個福爾摩斯,真是太可惜了。”
“什麽福什麽斯?”七喜難得露出一點詫異的神情問道。
錫若哈哈一笑,正要說話的時候,馬車卻突兀地停了下來。錫若心裏一驚,七喜卻已經站起身來,挑簾用他已經偽裝過的聲音朝外麵問道:“怎麽回事?”
高琳和對麵趕車的人交談了幾句之後,急匆匆地走到馬車前麵低聲說道:“額駙爺,是九爺的車停在了前麵。”
錫若立刻在馬車裏直起了身子,正想從馬車裏鑽出去的時候,卻被七喜擋在了身前,又聽見他說道:“奴才先過去看看,以防有詐。”
錫若隻得點點頭,目送著七喜跳下馬車,又到對麵的馬車前麵低聲說了幾句什麽。這時對麵的馬車簾子卻也掀了起來,一隻翡翠大戒指的手從裏麵探了出來,卻是修長白皙,還比了一個“九”的手勢。七喜也朝這邊點了點頭。
錫若眼前頓時一亮,便作勢要下車找地方嘔吐,靠近了對麵的那輛馬車。剛走到那輛馬車前麵,就聽見允禟的聲氣在裏麵笑道:“你這欽差的架子可真大。難道我還能把你騙了去吃唐僧肉不成?”言辭之間卻是錫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尖酸語氣。
錫若這下再不遲疑,一掀簾子就跳上了允禟的馬車,叫了一聲“九爺吉祥”之後,卻抬起頭對著允禟笑道:“九爺這麽說,豈不是把自己比作了妖精?不妥不妥,大大地不妥。”
允禟聽得“哧”地一笑,又細細地打量了錫若一回,方才點頭道:“你還是老樣子。真好。”錫若不知道他說的這個老樣子是單指自己的外表,還是連內裏一塊兒算上了說的,便隻好摸著鼻子說道:“照九爺這麽個說法兒,我倒成老妖精了。”
允禟聽得又是一笑,眉眼間卻已經現了風霜之色,再也不是那個隻在京城的溫柔富貴鄉裏流連的皇阿哥了,但是錫若也注意到,允禟身上那一股子與生俱來的傲氣卻未去半分,襯著他那張有些憔悴的麵孔,反倒益發鮮明了起來。
錫若看得心裏一緊,便從懷裏貼身的口袋當中取出一封書信,轉手遞給了允禟。允禟一看上麵那筆熟悉的字跡,眼眶便有些發潮,緊緊地攥住了那封信問道:“我八哥和我額娘,還有我五哥、老十、老十四他們可都好?”
錫若連忙點頭道:“都好都好。我臨出京的時候去看十四爺,他還說自己吃了睡,睡了吃,身上又長胖了些,嚷嚷著要減肥呢。”
允禟卻聽得現了怒容,恨聲道:“十四弟何等英雄的一個人物,卻被老四拘在了那麽小的一塊兒地方,反倒派年羹堯這樣的奴才來接替他的大將軍一職。實在可恨!”
錫若見允禟提起年羹堯的時候如此憤憤不平,料想他們之間一定發生過什麽不愉快的事情,便勸慰允禟道:“難得見個麵,九爺何苦為了年羹堯生氣?要是瞧得起我,倒不妨同我敘敘舊,聊聊別後的情形,回頭我也好向八爺有個交代。”
允禟這才斂了怒容,又看著錫若說道:“我聽說老四如今也很重用你,但是無論他表麵上對你如何得好,這個人你不得不提防。他連自家親兄弟都下得去狠手兒,料理起別人來的時候,隻怕會有過之而無不及。”
錫若見允禟說出和七喜說的大同小異的話來,心道雍正啊雍正,你在紫禁城眾心目中的形象咋就這麽差勁呢?看來是得建議你聘個公眾關係經理了,唉!不過他見允禟如此關心自己,倒是有些受寵若驚,連忙笑著說道:“多謝九爺關心。現如今我的想法:能保一個是一個,但也要看各位爺自己的造化和決意。九爺要是能記得您出京前我勸告過您的話,事情或許還有轉機,若是打定了‘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主意,那我恐怕您日後會有更不如意的事情發生。”說著心裏又不由得一陣難過。
允禟先是皺了皺眉頭,隨即卻灑然一笑道:“你說得不錯。各人的命,半由天定,半由自己主宰。我落到今時今日的地步,隻怨當日對老爺子的心思沒有琢磨透徹,可我一點兒也不怨別人,也不想再回頭。我隻要……隻要我八哥和老十、十四弟他們下半輩子好好兒的,就不枉同他們做這一世的兄弟了。”
錫若聽得心裏陣陣發冷,隱約又想起了當日允禩送允禟和允礻我出京時那種決然的態度,便一咬牙對允禟說道:“九爺若是信得過我,就好好地保重自己,不要再和當今皇上硬頂著幹,也不要再說那些‘出家離世’的氣話。如今他是君,你是臣,胳膊擰不過大腿,那咱就不擰。九爺是一把理財的好手兒,擱在哪裏過不了好日子?沒必要非執著於那些已經是鏡花水月的事情不放。路是死的,可人是活的呀!”
允禟聽得默然不語半晌,最後又搖頭道:“我和老四積怨已深,不是你想象的那麽簡單。往常我為了八哥,沒少跟他對著幹。他把我發來這裏,我就沒預備活著回去。眼下要我去向他搖尾乞憐,我更加做不到。我不像十四弟,和他還占著一個同胞親手足的名分,他屠起我來,隻怕如同殺豬屠狗一般,連眼淚都不會多灑一滴。”
錫若聽得張了張嘴,允禟見他還想說什麽,便擺擺手止住了他的話,自己又傾身向前,第一次伸手握住了錫若的手,語氣誠摯地說道:“這麽多年來你一直周旋於我們兄弟之間,竟是左右逢源,也當真是個異數。隻是再好的運氣,恐怕也有用盡的一天。眼下我皇阿瑪已經不在,也沒有人會再像他那樣,包容你的那些大錯小錯。你一定要早為自己和十六妹做打算,免得將來和我一樣,陷在老四手裏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錫若聽得咧了咧嘴,也不知道是想哭還是想笑。允禟卻又認真地看了他兩眼,方才鬆開手閉目說道:“你去吧。代我問我八哥、十弟和十四弟,還有我額娘和五哥的好。”
錫若隻得朝允禟伏了伏身子,又掀開馬車簾子跳了下去。
點將台
七喜見錫若終於從馬車裏出來,連忙迎了上去說道:“額駙爺今晚酒喝多了,還是早點回去安歇吧。”說著又朝允禟的馬車看了一眼,便攙著錫若往欽差的馬車上走,一直等到上了車放下了車簾,才對錫若說道:“那些盯梢的暗樁子都已經被我和火槍營的幾個好手幹掉了。”
錫若聽得打了個哆嗦,隨即愕然問道:“都殺了?”
七喜語氣淡定地說道:“額駙爺今晚秘見九爺的事,一定不能流傳到年羹堯和皇上的耳朵裏,否則便是不知多少人的大禍。”
錫若搖搖頭,又朝七喜說道:“殺了這一批,年羹堯還會派下一批過來。你能殺多少?”
七喜的麵容在跳動的燭火下顯得十分冷肅。錫若聽見他用一種冰冷的語氣說道:“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一直殺到年羹堯不再派密探過來為止。”
錫若聽得瞠目結舌,見七喜表情堅決,隻得歎了口氣說道:“能不殺人的時候,還是盡量不要殺吧。總會有別的辦法對付他們。再說在這裏殺了太多的人,回頭年羹堯借故發難,我們也難應付。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一千個兵,年羹堯抬抬小手指頭就能給滅了,回頭再向朝廷報一個“軍士嘩變作亂,誅殺欽差,他全力彈壓方才剿滅”。到時候死無對證,就算是皇上也拿他沒法子。所以我們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
七喜這才點頭道:“那就照額駙爺的意思辦吧。”
錫若回到欽差行轅稀裏糊塗地睡了一夜,醒來的時候隻覺得頭昏腦脹,想是因為昨天喝了酒又吹了風,又想起昨天晚上遇到的財神九。如果曆史沒有改變,隻怕與允禟的這一麵,便是永訣了,不由得坐在床上發了好一會兒的呆。
這時七喜已經聽見動靜,端著水盆進來的時候,仔細地覷了覷錫若的臉色,搖頭道:“額駙爺這樣下去不好。還是同您以前那樣,整天臉上帶著笑才好。”
錫若聞言勉強笑了笑,見七喜要上來服侍自己,連忙跳下床說道:“我自己來就行。你在旁邊歇會兒吧。這一路上你總是早起晚睡,比我還辛苦呢。”
七喜知道錫若的習慣,也就依言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養神。這時高琳聽說錫若起了,也從門外走了進來,見到七喜這副安然高坐的樣子,不覺有些詫異,卻也不敢多問什麽,恭恭敬敬地把一封信遞給了錫若。
錫若擦擦手接了那封信過來,翻開來隻看了兩眼,就氣得往桌子上一拍。高琳被他嚇了一大跳,連忙問道:“額駙爺怎麽發這麽大的火兒?”
錫若深吸了口氣,對高琳揮揮手說道:“不是因為你。你先去忙你的吧。”高琳連忙答應一聲去了。
七喜從椅子上站起來問道:“是不是皇上又難為八爺了?”
錫若咬了牙點點頭,又把那封信直接給七喜看。七喜在上麵匆匆溜了一眼,隻見上麵寫的是一筆有些古怪的字體,每個字經常少了一些筆畫,但是勉強還可以看懂。他見到上麵寫有雍正就喪事奢誹靡罪責廉親王之黨,眉頭立刻皺了起來,待往後翻,又有皇十弟敦郡王允礻我從邊外陀羅廟坐車入張家口關,署宣化總兵官許國桂奏聞,雍正帝密諭許國桂以“不可給他一點體麵”的內容,待看那封信的落款,發覺寫的竟是小青,不覺有些愣住了,朝錫若問道:“恕奴才眼拙,不知小青是哪位大人?”
錫若擺擺手說道:“這不要緊。要緊的是皇上他到底想幹嗎?這樣軟刀子殺人,遲早要把八爺他們逼瘋的!”
七喜聽得臉色肅然,點頭道:“您知道就好。皇上他就是要軟刀子殺人,讓八爺他們自己慢慢地垮掉,免得將來落下一個‘屠弟’的罪名。隻是我想八爺、九爺他們早已預料到了今日的情形,凡事有果必有因,額駙爺也無須為他們太過憂煩。倘若今日上台的人是八爺或是十四爺,未必沒有和當今皇上一樣肅清政敵的舉動。”
“說來說去都是那把破椅子鬧的!”錫若在原地來回地踱了幾步,又轉頭朝七喜問道:“有沒有什麽法子能讓皇上放過他們?”
七喜這回沉默了很久,最後卻說道:“除非先帝爺複生,否則……沒有。但是皇上首先要治的是八爺、九爺跟十爺,十四爺倒像是暫時沒有什麽危險,隻是行動沒有自由罷了。”
錫若想起胤禎在湯泉行宮裏那副壓抑的表情,心裏又是一沉,暗忖道,再這樣下去,胤禎這個霸王遲早會爆發,幹出讓雍正揪他小辮子的事情來。到時候雍正革了他的王爵還是小事,就怕雍正還有更厲害的狠招出來,那到時候自己要不要請出老康的遺詔,把胤禎帶走呢?雍正真的肯放過這個對他威脅最大的親弟弟嗎?
錫若左思右想,還是不得要領,這時候年羹堯打發來請他去閱兵的人到了。錫若連忙讓七喜給自己換上固倫額駙的正式行頭,等到了練兵場的時候,發覺年羹堯和嶽鍾琪早已候在了裏頭,倒是有幾分不好意思。
年羹堯卻幾步趕上來給錫若打了一個千,又看著他的臉色說道:“四叔像是昨夜沒有睡好。是不是住處不太安適?有什麽需要調換的,盡管跟我說。”
錫若擺擺手笑道:“是昨晚見著你和嶽提督太高興,所以多喝了幾盅,不礙事的。”說罷又看著緊跟在年羹堯身後請安的嶽鍾琪說道:“還是嶽提督海量。昨晚我喝一杯,您喝了三杯,最後早上爬不起來的人卻是我,唉。”
嶽鍾琪聞言爽朗地一笑,褐紅色的臉膛上透著一股威嚴正直的大將之風,讓人一見就心生好感。錫若見狀不由得想道,難怪當日嶽鍾琪讓噶爾弼違令進軍拉薩,胤禎還對他讚不絕口,看來的確是個難得的將才。
年羹堯和嶽鍾琪隨即便簇擁著錫若往點將台上走。錫若站在台上往下麵一看,隻覺底下是一片刀槍劍戟的海洋,同他往常閱過的軍隊比起來,更多了一股沙場上廝殺出來真正血腥氣,頭皮立時便有些發麻,但是精神也隨之一振,又見這匯集了數千人的場子上,竟連一個亂動的人也沒有,一聲咳嗽也不聞,錫若不由得暗道身邊的這兩員名將果然帶的好兵。
隻是可恨這個時代沒有麥克風,錫若隻得聲嘶力竭地把雍正的嘉撫旨意“喊”完了,台下立時傳來一陣震天動地的“萬歲萬歲萬萬歲”,差點沒把錫若震得從台子上滾了下去。
錫若忙不迭地下了點將台之後,又接過七喜遞過來的水袋喝了一口,心裏無比懷念起二十一世紀的“金嗓子喉寶”來,定了定神之後又轉頭朝年、嶽二將笑道:“你們二位帶的好威武的兵!”
年羹堯和嶽鍾琪相視一笑。年羹堯又正容道:“出征之前,皇上就同我說,此次西征,隻許勝不許敗,而且要完勝!我和東美兄(注:嶽鍾琪字)可是一刻也不敢忘記他老人家的囑托啊!”
錫若想起雍正這個“老人家”“囑托”人時那種“你拿了我的薪水就要好好幹活!”的架勢,立刻很同情地拍了拍年羹堯的肩膀說道:“你記著就好。在皇上跟前,把差事辦好比說什麽好聽的話都管用。”年羹堯自然連聲稱是。
接下來的日子,錫若又在西寧及其附近四處轉悠看了看。年羹堯怕他出事,又特地加派了五百近衛軍護送他,弄得錫若每次出門都拖了一條賊長的尾巴,終究覺得沒什麽意思,而且估計這樣也看不到什麽真東西,便遣了七喜等十幾個身手好的喬裝易容了出去,日日在西寧市井當中走訪,得知年羹堯確實沒有異心,而且也將這塊西北重鎮治理得不錯,這才放了心,然後不等雍正二年的新春來臨,便準備向年羹堯和嶽鍾琪辭行回京。
錫若臨走之前,終究沒有再見到允禟,隻是接到了他派人送來的日常帶在手上的那隻翡翠大戒指,說是錫若遠道而來看望自己,把這個賞給他做個念想兒。錫若想起那個以前總愛和自己打擂台掐架的九阿哥,隻覺得心裏一陣陣抽痛,便逃命似的跑出了西寧城,一路上連頭也不敢回地回北京城去了。
孩子
丟下隨行的大部隊,錫若自己跟七喜幾個人騎馬飛奔回到京城的時候,終究還是錯過了和老婆一道過年的機會,好在總算沒有出正月,算是還趕上了一個年尾巴。錫若在刺骨的寒風當中望見公主府大門時,隻覺得心頭的那一點暖氣漸漸地蕩漾了開來,簡直恨不能直接騎馬衝進去找福琳。
等真到了公主府門口,錫若心急地跳下馬背時,卻不想手足早已凍僵了,一條腿掛在蹬子上沒跟下來,眼看著就要頭朝下地去親吻地麵,一隻手卻及時地從旁邊伸過來,穩穩地扶住了錫若之後,又有人在他身後斥責道:“急著進門也不用急成這樣兒。回頭要磕成個凍豬頭了!”
錫若一聽見這個聲音,卻立刻跳了起來,回過身一把就攥住那個人,嘴裏卻磕磕巴巴地說道:“十、十四!你,你,你怎麽出來了?”
胤禎身上穿著郡王的端罩,外麵披著一襲玄狐的披風,腦袋上戴著的郡王帽子也滾鑲著同色的狐狸毛,看起來竟和先前當“大將軍王”時一樣的英姿勃發,見錫若一副活見了鬼的表情,便嗤笑了一聲說道:“你這是什麽臉?年前我就被放出來了,說是讓我回家過個年,跟老婆孩子團聚團聚,可真是皇恩浩蕩!”
錫若不去管胤禎話裏的刺,卻仍舊驚喜無限地看著胤禎,仿佛從來也沒有見過他這個人似的。胤禎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起來,便推了他一把說道:“快去看看十六妹吧。你不在家,讓她這個新年都過得好不冷清。過年那天我還特地把她接到我府裏了呢。”
錫若回過神來,便重重地一拍胤禎的肩膀說道:“多謝你了!”說著往府裏走了幾步,又突然回過身問道:“皇上……有沒有說讓你在外麵待多久?”
胤禎眼神一黯,隨即便搖了搖頭,又執拗地說道:“他愛關我多久,就關我多久。有本事,他就關我一輩子!”
錫若連忙趕回來推了胤禎一把,低聲斥道:“你要想早點兒出來,以後就少說這種話。我可不想每次都跑那麽大老遠兒地去看你。”
胤禎怒道:“嫌遠你就別去。爺不稀罕!”
錫若被胤禎噎得又氣又笑,末了實在氣不過,便偷偷地踢了他一腳,然後沒等他回過神來報複,就飛奔逃進了公主府裏。
一進公主府內院,錫若的腳步不自覺地放輕了。他特意不讓人告訴福琳自己回來了,就是想給她一個驚喜,自己躡手躡腳地來到閨房外頭,透過外麵的大玻璃窗往房間裏看,卻見福琳正一臉溫柔地撫摸著自己的肚皮,不覺呆住了,這時又聽見福琳對一旁的嬤嬤吩咐道:“快打發個人去路口看看。算算日子額駙今天就該到了。怎麽還沒回來?別是路上有什麽事兒絆住了。他要知道我有了他的孩子,還不知道高興成什麽樣兒呢。他是那麽喜歡孩子的一個人哪……”
錫若聽得再也抑製不住心中的激動之情,一把掀開簾子就衝進去把福琳抱了起來,狠命地親了她幾口之後,又有些害怕似的碰了碰她的肚子,睜大眼睛看著福琳問道:“真的……有了?”
福琳看得又愛又憐,捧著錫若的臉點了點頭,下一刻便見他將耳朵貼在了自己肚皮上,那副一本正經傾聽裏麵動靜的樣子,簡直讓人發噱。
幾天以後,雍正把錫若叫過去議事的時候,發覺他還是處於那副夢遊般的幸福狀態,臉上掛著莫名其妙的傻笑,看得軍機處裏不明所以的其他人背上陣陣發寒,嚴重影響了軍機處的工作效率,隻得索性把他踢回去休了幾天的假。錫若這回是發自內心地叫了一聲“皇上萬歲!”,然後一溜小跑地就從軍機處裏跑開了。
允祥看著錫若的背影失笑道:“頭一次看見有人因為老婆懷了孩子,高興成這樣兒的。”
雍正眼裏也含著一絲笑意,卻有些感歎地說道:“往常總見他逗別人的孩子,一副羨慕得不行的樣子,如今總算輪到他自己要有了,也難怪了。”
允祥見雍正臉色不錯,想起錫若央求過自己的另一件事,便小心翼翼地說道:“十四弟這次被皇上開恩放回家過年,聽說他闔府上下都高興得不行,也很感念皇上的恩德,不如就此將他放出來,上慰皇考和皇妣之心,也顯出皇上的寬容仁德,十四弟必定也會對皇上心懷感激的。眼下西北戰事仍然吃緊,倘若十四弟能夠扭過彎來,替皇上參謀參謀更好了。皇上不見得要聽他的主意,可終究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嘛。”
雍正聽得哼了一聲,又指著錫若離去的方向朝允祥問道:“是不是他又來磨你了?”
允祥有些擔心地笑了笑,算是默認了雍正的說法,見雍正仿佛不太高興的樣子,連忙又說道:“他和十四弟從小就好得形影不離的,如今十四弟總不在旁邊,難免感覺落了單。倒不見得是有其他的什麽想頭。”他見雍正臉色稍緩,連忙又趁熱打鐵地說道:“他這個人皇上也知道,再實心眼兒不過的一個人。當年先帝就對我們說過,‘此子心性甚善,心思卻慧黠靈動,可為一代良臣。唯性格粗疏,不拘小節,尚需時日打磨’,不然皇上也不敢把他放在身邊吧?”
雍正聽得默然不語,就在允祥暗地裏捏了一把汗的時候,他卻又露出頭痛的表情揮了揮手說道:“就照你說的辦吧。不然他三天兩頭就給朕明示暗示一回‘打虎親兄弟’,朕還真受不了。朕放他的假,有一半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允祥見雍正終於鬆口,心裏隻覺得一塊大石頭落地,又朝雍正笑道:“別說皇上頭疼,就我一看見那小子,也是經常覺得頭皮陣陣發麻。十四弟霸王樣的一個人,曆來都不肯吃虧的,可他從小到大,也不知道在那家夥麵前吃了多少明虧暗虧,偏偏每次出了事還拚命護著他,也真是咄咄怪事!”
雍正想起往常和錫若有過的那些讓人哭笑不得的烏龍事件,嘴邊不禁也帶出一個笑來。允祥見又有官員來覲見雍正,便瞅空辭了出來,自己出宮來到十四郡王府,卻老遠就聽見一陣歡聲笑語從旁邊的公主府裏傳出來,不由得站住傾聽了一會,不想肩膀卻被人拍了一把。
允祥立刻警覺地回過頭,卻見自己有半年多沒見到的胤禎,也就是如今的允禵神采奕奕地站在身後。他們兩人原本年齡和相貌都很接近,可是新朝建立這一年多來,允祥隻覺得自己心力交瘁,連人都變得蒼老了不少,可允禵卻幾乎還是老樣子。
胤禎見允祥半天不說話,便挑了挑眉毛問道:“怡親王怎麽來了?可是來傳旨抓我回去的?”
允祥沒有在乎這位郡王弟弟話裏的諷刺意味,反倒露出一個溫厚的笑容對他說道:“恰恰相反。皇上是派我來告訴十四弟,你不用再回湯泉了。”
胤禎眉頭皺了皺,又昂首挺胸地傲然道:“他要是想拉我去菜市口,也悉聽尊便。隻是請十三哥為我求個情,他要還記得先皇太後,就不要為難我的妻小!十四弟就心滿意足了!”
允祥聽得又是緊張又是好笑,怕胤禎還要說出什麽負氣的話來,連忙打斷了他說道:“你想到哪裏去了?皇上是要開釋你。回頭趕緊進宮謝恩去吧。”
胤禎這才露出吃驚的神情來,見允祥的樣子不像在開玩笑,就半信半疑地問道:“他怎麽突然……”
允祥朝公主府看了一眼,含笑道:“你要謝的人在裏麵。如果不是他冒著掉腦袋的風險天天去吵皇上,估計你也沒這麽快重獲自由。”
胤禎半天說不出話來,末了卻向允祥躬身一揖說道:“他同我說了,十三哥時常在皇上麵前為我說好話。兄弟以前對十三哥多有冒犯,真是個糊塗蛋。還請十三哥不要往心裏去。”
允祥聽得哈哈一笑,用力攙起了胤禎說道:“你我親兄弟,還說這些見外的話幹什麽?錫若都不是你的親兄弟,尚且能為你冒殺頭的風險,難道我老十三連他都不如?”
胤禎聽得著實有幾分感動,又拉著允祥進府說了好一陣的話之後,聽允祥說還有事要辦,方才起身送他出去。不想兩人剛一出門,就聽見“砰”地一聲巨響,駭得連忙往後大退了一步,卻見錫若笑嘻嘻地站在門口,手裏拿著一個小東西,自己兩人頭臉上卻都是五顏六色的紙帶,不覺愣住了。
玉蘭片
胤禎終究因為常年被錫若的各種怪招伺候,所以率先回過神來,一把扯下身上和頭上的彩帶,就揪住那個還在嘿嘿傻笑的家夥斥道:“你又搞什麽鬼?嚇了爺們一跳!”
錫若揚了揚手裏的那個花炮,又眨巴著那雙桃花眼說道:“慶祝你被放出來呀。”
允祥見胤禎伸手就想揍錫若,連忙趕過來拉住他,又忍不住笑道:“算了算了,又沒傷到人,他也是為你高興嘛。”
錫若立刻露出一副感動不已的神情,朝允祥說道:“十三爺,我決定以後跟你混了。某些人真是一點都不領情,我這個小弟當得那叫一個鬱悶啊!”
“你敢?!”胤禎瞪得眼如銅鈴地把錫若往後麵一拽,然後對允祥說道,“十三哥有事就先去辦吧。這家夥交給我就行了。”
允祥笑嗬嗬地朝錫若揮了揮手,就忙不迭地在胤禎充滿殺氣的目光當中走遠了。一直等到允祥走得看不見人影了,錫若才回過頭對胤禎說道:“你還想拎到什麽時候?撒手撒手。真是的,這大門口兒的,多少也給我留幾分麵子嘛……”
胤禎居然真就依言放開了手,倒讓錫若有幾分驚訝。錫若小心翼翼地護著腦袋回過身去,卻見胤禎目光幽深地看著允祥離去的方向,半晌後方才說道:“老十三……我先前還真是錯看他了。”
錫若歪著腦袋打量了胤禎兩眼,末了作結論似的說道:“我就說你打小就小心眼兒,你還非不信……”
“去你的!”胤禎又好氣又好笑地蹬了錫若一腿,發覺這人就有把無論多嚴肅的事情都扯得沒邊兒的本事。
錫若避開胤禎那一腿,卻興高采烈地攬著他的肩膀往十四郡王府裏走,嘴裏還說道:“今兒個說什麽也要讓我好好宰你一頓!這可是大喜事兒啊!”
胤禎被錫若毛手毛腳地碰得郡王帽子都歪了,見他一副比自己還高興的樣子,終究也不忍再斥責他,便由得他拖了自己一路,進到郡王府裏把雍正釋放自己的旨意一說,闔府的人也都是高興得合不攏嘴,又手忙腳亂地按照錫若這個越俎代庖的家夥的吩咐去準備酒菜。
此時十四阿哥的嫡福晉完顏氏已經謝世,在府裏主事的便是側福晉舒舒覺羅氏。錫若從未在她、或是其他十四的福晉們麵前提起過胤禎在西北想娶蒙古女子為妻的事,此時見舒舒覺羅氏比以前更加溫柔體貼地對待胤禎,忍不住在他背後說道:“你還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胤禎回過身來瞪了他一眼,目光裏卻隱含警告。
錫若嗤笑了一聲,晃晃腦袋對舒舒覺羅氏說道:“雖說要宰的是十四爺,可每次受累的卻總是福晉。有勞了有勞了。”
舒舒覺羅氏含嗔帶喜地看了胤禎一眼,又對錫若笑道:“平日裏受額駙照料頗多,尤其是爺在西北的時候,要不是有額駙照應,隻怕我連命都沒了。如今不過為額駙準備一頓飯菜,哪裏就累著我了呢?”
“弟妹說得好!”
突如其來插入的一聲,讓原本熱鬧的十四郡王府頓時變得一片死寂。胤禎有些僵硬地轉過身去,卻見他的皇帝老哥正在身後定定地看著自己,一時間竟不知該作何表情。最後還是錫若先回過神來,扯了胤禎的袖子一把之後,自己先朝雍正叩頭道:“奴才恭迎聖駕。”
胤禎無奈地抿了抿嘴,也隻得跟著錫若跪了下去,院子裏立刻跟著跪下去一片。雍正對著自己的弟弟抬了抬手,又看著院子裏的其他人說道:“都起來吧。朕今天說出來走走,剛好逛到這邊了,就進來看看。”
錫若心知雍正今天絕對不是“湊巧”逛到這裏。他偷偷地朝雍正的身後探了探,也沒看見允祥的身影,心裏多少有些緊張,生怕雍正和胤禎又衝突起來,到時候單靠自己一個人恐怕攔不住。
這時雍正又對舒舒覺羅氏露出一副罕見的親切表情說道:“弟妹如今都大好了?”舒舒覺羅氏連忙蹲身說是。
雍正又點頭道:“朕方才說你的話說的好,就是因為你是個知恩圖報之人。”
錫若見胤禎臉上又露出不以為然的神色,連忙在他身後扯了他的衣角一把。胤禎立刻回過頭來瞪了他一眼。這時雍正卻自顧自地走到了錫若和胤禎準備布下席麵暢飲一番的石桌前,探頭看了看上麵的飯菜,卻朝胤禎招手道:“十四弟,我們兄弟好久沒一處吃飯了。今天就讓朕借借你邊上那家夥的光,叨擾你一頓吧。”
錫若和胤禎聞言都是一愣,不知道雍正這唱得又是哪一出,見雍正還在招手,隻得雙雙走了過去,又謝恩落了座。錫若怕場麵尷尬,連忙主動拿起筷子替雍正試了酒菜。雍正見他半晌無事,方才舉起筷子夾起距離他最近的一塊玉蘭片嚼了嚼,卻脫口讚道:“淡而有味,香脆可口,好!”
胤禎此時已經完全鎮定下來,聽見雍正這麽說,便笑道:“皇上每天進的那上百道禦膳,難道還比不上這玉蘭片兒?還是您覺得臣弟的東西總是格外地好呢?”
錫若聽得額角“唰”地就淌下來幾滴冷汗,忍不住在桌子底下踩了胤禎一腳,結果又招來他好大一個白眼。雍正瞟了錫若一眼,卻冷笑道:“就算朕真覺得你的東西好,你就會拿來孝敬給朕麽?你老十四的霸道脾氣,我們兄弟中間哪個不知,哪個不曉?”
胤禎卻也毫不示弱地報以一個冷笑說道:“我再怎麽爭,不是也沒爭過別人嗎?”
錫若見場麵又要被弄僵,連忙伸手舀了一勺湯送到嘴邊,還連連說道:“這湯看著不錯,皇上和十四爺都嚐嚐,唔,嚐嚐……噝!”原來那湯剛剛端上桌,卻是十分滾燙,錫若隻顧著打圓場,完全沒注意到這湯的溫度,立時捂著嘴說不出話來。
胤禎見狀倒是撂開了和雍正的爭吵,又忙著叫人趕緊取涼水來給錫若漱口。錫若擺擺手示意自己沒事,又有些大著舌頭地對雍正說道:“皇傘(上)還是氣(吃)別的吧。這湯……呃,太燙!”
雍正麵上一鬆,搖頭笑斥道:“說不好話就別說。什麽皇傘,不成體統!”
錫若接過胤禎遞來的涼水喝了一口,緩過勁來之後便朝雍正笑道:“不是皇傘,是皇上。奴才怎麽敢說皇上是傘,再說看造型也不像啊,嗬嗬……”結果先是雍正瞪了他一眼,緊接著胤禎也在旁邊踢了他一腳,讓錫若多少有些哭笑不得地想起了過去夾在他們兩兄弟中間當煎餅的日子。
這時雍正把旁邊的閑雜人等都趕開。錫若心知他要進入正題了,也顧不得邊上胤禎的白眼,連忙拿出當年坐在教導主任麵前的姿勢坐得端端正正,結果聽見雍正開宗明義地說道:“十四弟,朕把你放出來,是希望你能幫著參讚西北軍務。這家夥……”
雍正說著瞟了錫若一眼,搖頭道:“他這個兵部尚書當得還欠點火候兒。吃虧就吃虧在不了解西北的軍情民風,朕雖然打發他去西北跑了一趟,又囑咐他好好走走看看,可是終究不如親自在那裏帶過兵打過仗的人來得讓朕放心。朕想來想去就想起了十四弟你。朕念在皇考和皇妣的份上,不想再追究以前的事情,也盼著十四弟能體諒祖宗和先帝治理這片江山的不易,再度出山來為國效力。”
胤禎聽得目光一陣陣閃動,就在錫若以為他要斷然拒絕雍正邀請的時候,卻見他舉起手裏的酒杯說道:“四哥既然把話說到這份兒上,我老十四也不小氣。說句實話,您把兵部交到他手裏,又把西北的兵權給了年羹堯,我心裏頭本來就覺得不太踏實。四哥要是還信得過我,就讓我繼續去兵部當差。反正有十三哥在那裏坐橐兒,我也亂不了你的政。”
“好!”雍正聽得目光炯炯地說道,“從明天起你就以郡王領兵部尚書銜,主要負責參讚西北軍務吧!”
錫若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忽然“啪”地把手裏夾著的一塊醬肘子給掉了。
福氣
^ 錫若一直等到恭送雍正離去,還站在原地有些回不過神來,嘴裏嘟囔道:“怎麽會這樣?怎麽會突然這麽大方?……”胤禎見狀便一拽他說道:“你跟我進去說話。”
錫若會意地點點頭,同胤禎一道進了他書房之後,又等到胤禎遣開旁人,方才又說道:“你居然會答應他,我真看不懂了。”心裏想的卻是,雍正是出了名的多疑皇帝,現在居然肯讓他這麽防備的胤禎回兵部去插手西北事務,看來曆史真的已經開始脫離原有的軌跡滑行了,也不知道是福是禍……
胤禎卻定定地看著錫若說道:“放你一個人在外頭跟他周旋,我不放心!”然後還沒等錫若露出感動的表情,他就又瞪大了眼睛說道:“你太笨了,根本就不是老四的對手!”
錫若聽得哭笑不得,想了想又說道:“你說皇上是什麽意思呢?正月裏我還在回京路上的時候,他已經授了嶽鍾琪奮威將軍,還令他所率的中路主力軍前鋒前往西寧東北的郭隆寺一帶進剿。等我回到京師,嶽鍾琪已經和羅卜藏丹津的軍隊交上了手,又逼得他們陸續西撤。照理說西北局勢尚在他的控製之內,為何還要把你釋放出來參讚軍務?”
胤禎冷笑了一聲說道:“還不是他對誰都不放心。他派你去西北勞軍,就是不放心年羹堯。老四是個好麵子的人,先前極力誇讚年羹堯,將他置於各方督撫之上,現在又擔心他將來尾大不掉。他知道我對這個奴才不滿意,如今放我回兵部,也無非是想利用我來牽製年羹堯,又讓老十三居中調停,他好坐收漁翁之利。說來說去,真正得到他信任的,也不過就一個老十三而已!”
錫若不置可否地晃了晃腦袋,又問道:“那你準備以後怎麽辦?不管怎麽說,西北的大局還是第一要緊的。朝廷填了這麽多兵馬錢糧在裏頭,的確是許勝不許敗,否則的話受苦的是天下黎民百姓。”
胤禎目光閃爍了一下,隨即便淡然道:“你倒真是我四哥的好臣子。”
錫若聽得擰了眉頭,一扭頭道:“不管是誰當皇帝,都有責任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
胤禎在燈火下覷了錫若半晌,忽然伸手拍了他的腦門一記,歎息著說道:“你這個傻子。還真是傻人有傻福……”
雍正二年正月底,恂郡王允禵(胤禎)被他的親哥哥雍正皇帝從湯泉的幽所裏釋放出來,重新回到他先前掌管的兵部參讚西北軍務。胤禎憑借著他在康熙末年出任撫遠大將軍王的經曆,迅速融入到西北作戰方針的製訂和執行當中,並且逐漸在兵部取得了主導發言權,讓原來的兵部尚書納蘭錫若反倒成了他的輔助,而怡親王允祥也表現得相當重視這個十四弟的意見。
在這三人的合力調度之下,出了正月,奮威將軍嶽鍾琪立即分兵三路,開往青海湖北岸的伊克哈爾濟。在伊克哈爾濟地方,清軍擒獲了阿喇布坦鄂木布和巴勒珠爾阿喇布坦及其屬下,又在在希爾哈河西南的天青察罕哈達地方鎮壓了台吉吹拉克諾木齊及其屬下。
二月二十日,奮威將軍嶽鍾琪親率精兵五千人,自布爾哈達、察罕哈達經哈喇淖爾,進抵柴達木以東的烏蘭穆和爾。在此,清軍抓獲了羅卜藏丹津洪的母親阿爾泰哈敦、妹夫克勒克濟農藏巴吉查及其屬下人口,獲牛羊無數。羅卜藏察罕等率領屬下被迫歸降清軍。
二月二十二日,大軍進至柴達木,羅卜藏丹津洪遭到突然襲擊。他帶領二百餘人倉促逃走。清軍以每天數百裏的行進速度追趕數日,至青海和西藏交界處桑駱海,紅柳蔽天,目望不及。羅卜藏丹津騎白駝,穿越紅柳,投奔了準噶爾汗國的策旺阿拉布坦汗。
至此,以羅卜藏丹津為首的青海右翼勢力基本被鎮壓。真正的撫遠大將軍年羹堯自始至終端坐西寧城中,居然連城門都沒有出,不過也對嶽鍾琪的遠征提供了強有力的支援,還在戰後親自擬定了青海善後事宜十三條。
雍正皇帝從年羹堯所奏,詔定青海諸台吉遊牧地界,依照內劄薩克例,編置佐領,以劄薩克領之。凡二十九旗加上察罕諾門汗遊牧喇嘛旗,共設一盟,但不設盟長,由西寧辦事大臣管轄;又以恂郡王允禵參讚西北軍務有功,著進和碩恂親王,兵部尚書納蘭錫若和撫遠大將軍年羹堯著進一等公,奮威將軍嶽鍾琪著進三等公,又發下發帑金二十萬犒軍,對其餘參與到西北事務當中的王公大臣也各有嘉獎。雍正初年緊張的軍事和政治形勢,暫時看起來是緩和了不少。
三月清明節的時候,雍正拜謁景陵行敷土禮。怡親王允祥、恂親王允禵、廉親王允禩和錫若等人都跟了去,各自在老康和諸位後妃陵前拈香禱告,卻是各有各的心事。
錫若給老康和他隨葬的老婆上完一輪香過後,悄悄地來到胤禎身側,卻見他拈著一柱香站在他額娘的牌位前閉目沉思。錫若也不敢打攪,又繞到允祥和允禩的後麵,又發覺個個都在對著自己額娘的牌位發呆,正想又繞到其他地方去的時候,冷不防身後卻傳來雍正低沉的一聲,“你轉來轉去地幹什麽?”
錫若唬了一跳,連忙回過身訕笑道:“奴才是想看諸位王爺有沒有什麽需要幫忙的。”
雍正哼了一聲,又繞過錫若去給他和胤禎的額娘上香。胤禎察覺雍正過來,卻立刻睜開眼退到了一旁。雍正淡淡地掃了胤禎一眼,自顧自地上去拈香禱告,錫若聽見他說的卻是:“皇額娘,您在天有靈,也一定要保佑我大清江山永固,愛新覺羅家一體同心,祖宗基業萬世流傳……”
錫若心說,你這話哪裏是對你額娘說的,分明是對你旁邊的幾個弟弟說的。不過他一想起雍正那副玩命辦公的架勢,又覺得單靠他一個人要治理這麽大一片江上,卻確實是不容易。別說是他,就是跟著他玩命的允祥,現在看著都是一副又瘦弱又疲倦的模樣,真讓錫若有些為這個老康家的“拚命十三郎”擔心。
這時胤禎卻扯了錫若一把,低聲說道:“跟我出去走走。”
錫若見雍正忙著跟他天上的老娘訴苦,又知道這人一說起“當皇帝苦”來就打不住,估摸著這裏一時半會結束不了,就跟一旁的允祥打了個招呼,自己同著胤禎一道從饗殿裏鑽了出來。
胤禎一出饗殿,立刻用力地呼吸了一口外麵的空氣,又舉目眺望了一下四周,點頭道:“這地方風水真不錯。背靠昌瑞山,南望象山,峰峙山川,山水交映,可謂是景物天成,堪稱一處上吉佳壤。”
錫若在外頭東走走西看看,有時候還伸腿踩踩腳下的泥土,似乎是在檢查老康如今睡著的地方結實不結實,聽見胤禎這句話,便扭回頭笑道:“風水不好,先帝能老早就看中了這塊地方?不過……”
胤禎抬眼問道:“不過什麽?”
錫若卻又搖了搖頭不言語了。他本來想說景陵這個地方風水雖好,實際上卻剛好處於一個地質斷層上,若幹年後一旦受到地震的影響,很可能導致地宮石卷走閃,石構件斷裂,帶累老康的地宮和棺槨受損。不過人死如燈滅,身後不過一副枯骨,加上古代帝王安葬是大事中的大事,也絕對不會因為他的幾句沒來由的話就把景陵遷走,錫若也隻能想法子提醒老康的子孫為他適當地加固加固陵寢了。
這時胤禎已經沿著景陵步移景換的神路往後山上走去。錫若見他連個侍衛也不帶,唯恐他有什麽閃失,連忙跳下台階追了過去,又回過頭叫幾個侍衛跟上。
胤禎一邊走一邊說道:“有時候真羨慕我皇阿瑪。他老人家八歲登基,文治武功樣樣不輸給別人,說是學貫中西也不為過,晚年膝下也是兒孫成群,能活到六十九歲也算是高齡了。將來我們這些兄弟中間,隻怕沒有一個有他老人家的福氣。”
錫若心道,福氣?老康晚年都快被你們這幫兄弟整得隻有出來的氣,沒有進去的氣了,還福氣呢!撇撇嘴正想說什麽的時候,卻見自己過繼的兒子納蘭永福朝這邊匆匆地跑了過來,連忙停步站住了。
禱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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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福一跑到錫若和胤禎身前,便利落地打了一個千下去,恭恭敬敬地說道:“十四王爺吉祥。阿瑪吉祥。”他如今已經是乾清門一等侍衛,一半是靠了錫若的臉麵,另一半卻是靠了他自己的聰明,很討允祥和允禩這幾個王爺的喜歡。隻有雍正因為他的老丈人是允禟,對永福卻總是淡淡的。好在永福和允禟家的三格格情深義篤,倒是不很在乎吃這樣的掛累。
錫若見永福臉色有些不對,便遣開周圍的侍衛,又朝永福問道:“你急急忙忙地跑什麽?仔細讓皇上看見了訓斥你。”
永福抬起那張如今和錫若長得越發相似的臉孔,頗有些焦急地說道:“皇上在饗殿裏斥責八爺呢。我看八爺臉色不太對,所以溜出來問問阿瑪的主意。”
錫若和胤禎聞言都吃了一驚。錫若對著永福一揮手道:“你趕緊回去當值。別讓人撞見你亂跑。”永福連忙又打個千跑回去了。
錫若自己又想抬腿往饗殿裏走,不想卻被胤禎一把攥住,不覺有些吃驚地回過頭來,問道:“你不讓我去?”
胤禎臉色陰沉地說道:“不是不讓你去,是讓你過一會兒再去。好歹那邊還有個老十三,出不了什麽大事兒。你這麽心急火燎地趕過去,準得碰在老四的槍口上!”
錫若甩了好幾下,終究甩不開胤禎的手,隻得耐住性子在原地站了一會。好容易捱到胤禎鬆開了手,錫若立刻拔腿就往饗殿的方向跑,結果剛一進殿門,就見允禩垂頭跪在老康的神主牌位前,從側麵看過去,臉色卻是抑鬱裏透著悲憤,嘴唇已經被咬得有些發白。錫若看得實在很擔心他會突然噴出一口鮮血來,見雍正已經不在現場,便蹭到沉著臉站在一旁的允祥身邊,壓低了聲音問道:“怎麽回事?”
允祥搖搖頭,見胤禎也跟在錫若後麵進來了,怕他見著允禩這副情形,又會和雍正頂撞起來,連忙招手把胤禎和錫若一道叫進了偏殿,這才低聲說道:“方才八哥祭奠良妃娘娘的時候,有幾句負氣話不知怎麽教皇上聽見了。皇上斥責八哥不該在母妃靈前抱怨,八哥也是一時脾氣上來了,就頂了皇上兩句,結果就……”
錫若瞟了胤禎發青的臉色一眼,接口說道:“就被罰跪了?”
允祥臉色凝重地點了點頭,又說道:“我已經勸了皇上,可是都被他斥了回來。你們……這會兒也別去觸他的黴頭。等皇上的氣消了再說。”
錫若聞言,忍不住又探頭往饗殿那邊看了一眼,見允禩還是一動不動地垂頭跪著,臉上立刻又露出不忍的神情來。胤禎則是像杆標槍似的地立在了偏殿門口,臉上是一片平靜如水的表情,隻有站在他身側的錫若留意到,胤禎袖子裏的拳頭都已經緊攥得微微顫抖了起來。
從饗殿到偏殿,到處都是死一樣的寂靜。這時外麵的太監卻突然扯起嗓子叫道:“聖駕回宮!”
錫若聽得渾身一陣起栗,見雍正似乎已經把這邊的人都遺忘了,自顧自地起駕回宮去,心裏倒是鬆了口氣,轉頭和允祥商量了幾句,見允祥出去追雍正的聖駕以後,自己就快步進了饗殿,然後走到允禩的身側說道:“老大,皇上已經走了。你趕緊起來吧。”
允禩卻仿佛沒有聽見錫若的話,隻是死死地盯著良妃靈牌下的地麵。錫若看得有些擔心,正準備再叫兩聲的時候,胤禎卻在後麵說道:“我看我八哥不想起來,就讓他在這裏待會兒吧。”
錫若歎了口氣,隻得暫時從允禩身邊退開了。這時允禩卻突然開口道:“十四弟,麻煩你帶著其他人先出去。我有幾句話,要跟錫若說。”
錫若和胤禎交換了一個微訝的眼神。最後胤禎點點頭說道:“八哥,你放心吧。我一定帶他們走得遠遠的。”說著果真出門去支開侍衛和其他的閑雜人等了。
允禩聽胤禎的腳步聲走遠,這才有些艱難地從地上爬了起來。錫若見狀,連忙搶上前一步扶住了他,然後又在允禩的示意下,扶著他坐到了旁邊的椅子上。
允禩臉上已無方才那種鬱躁的表情,卻用一種平靜得有些過了頭的目光注視著錫若,仿佛想要把他這個人徹徹底底地看個透。錫若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就主動打破了沉默問道:“老大有什麽話要和我說?”
允禩聽見這話,臉色又蒼白了一下,隔了一會才像是下定了決心似的說道:“我現在每時每刻都可能會遭遇不測,所以想交代你一些事情。”
錫若聽得心裏一沉,正想開口的時候,卻被允禩擺擺手止住了,又見允禩淡然一笑道:“你不用安慰我。想必你在西北的時候,九爺也跟你交底了。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九弟就是這麽個高傲的性子。我同他做好兄弟做了這麽多年,他日若是有難,自然也不能讓他一個人落了單。十四弟身邊有你,還有老十三,我倒不是很擔心。就隻有十爺,他生性魯直,老四說不定還能饒他一死,你要是還念著我們這麽多年的情分,就替我看好十爺,不要讓他做傻事,後半輩子都好好兒地活著,我跟九爺也就放心了,也都一般兒地感激你。你聽明白了嗎?”
錫若聽得心一直往下沉,末了忍不住拉住允禩的手,又有些激動地說道:“我聽不明白!為什麽要十爺好好兒地活著,你和九爺卻非要往那條不歸路上走?別跟我扯什麽玉碎瓦全的!誰不是爹娘給的一條命?都該好好兒地活著!你今天當著良妃娘娘的麵跟我說這些有的沒的,豈不是故意要讓她老人家九泉之下不得安寧?!”
允禩被錫若的話刺激得身體都搖晃了一下,下意識地往良妃的靈位看了一眼之後,突然用力地抱緊自己的頭叫道:“我如何不想好好地活下去?可我如今活在這世上,無非是一日日地受老四的侮辱跟折磨,我額娘泉下若是有靈,也絕對不會安心的!”
錫若抓緊允禩的手,用力地吸了口氣說道:“你若放得下眼前的榮華富貴,還有法子可想。”
允禩猛地抬起頭問道:“什麽法子?”錫若盯緊了他的眼睛說道:“歸隱。你若不再是‘八賢王’允禩,還有機會開始一種全新的生活。”
允禩若有所思地說道:“你的意思是我主動請辭親王爵位?”
錫若堅決地點了點頭,又補充道:“不但要請辭親王爵位,還要把連同總理王大臣在內的一切職務都辭掉。老大現在身體確實不好,請辭也有正當理由。就不知道老大甘不甘心做一個閑散宗室了。”
允禩咬牙道:“我眼下也未見得就比當一個閑散宗室好到哪裏去。不過你說的事幹係太大,容我再想想。”
錫若知道允禩心裏還在記掛著扶持三阿哥弘時上台的事情,心裏不覺歎了口氣,不過見允禩已經不像方才那般消沉,也稍稍放心了些,想了想又繞到良妃靈前,裝模作樣地拈了一炷香禱告了起來,聲音大小卻剛好能讓允禩勉強聽見。
允禩好奇地豎起了耳朵,卻聽見錫若搖頭晃腦地說道:“良妃娘娘,您當初為了不拖累八爺,給他留一份兒好前程,連自己的命都可以舍棄不要,眼下八爺卻動不動就談死論活。奴才天生膽兒小,聽得天天晚上都心驚肉跳地睡不著覺。您要是在天有靈,就給我支個招兒,也讓我睡幾個好覺。奴才在這兒先給您老燒高香了。”說著真就給良妃的靈位磕了幾個響頭,又爬起來去插手裏那幾支香。
允禩被錫若這不倫不類的禱詞說得哭笑不得,心裏卻也知道他是真的很擔心自己,便走過去一手拉過他說道:“好了好了。你跟我都左一句右一句地在我額娘靈前吵鬧個沒完,回頭她老人家該托夢來說我們擾得她不得安寧了。”
錫若轉回頭來看著允禩嘻嘻一笑,又伸手抹了一把臉上剛才蹭上的香灰,不想他手也是髒的,結果越抹越髒,臉上現出來好幾條道道兒。
允禩不禁搖頭笑道:“你這大學士,怎麽弄得跟隻汙糟貓似的?”正想掏出條帕子給錫若擦擦的時候,胤禎卻從外麵一頭撞了進來,見到這副情形笑道:“我就知道八哥心緒不佳的時候,就得他才能給逗笑了。”
錫若接過允禩手裏的帕子在臉上胡揩了幾把,又轉頭對著胤禎說道:“十四爺倒是會偷懶兒,盡貓在一旁看好戲。”
胤禎卻一手搭著殿門,似笑非笑地說道:“誰教你總有好戲讓我看呢?”
曆史
錫若被胤禎擠兌得恨不能抓起一把香灰來填住他的嘴,隻是迫於這個霸王的積威不敢真這麽幹,隻得憤憤地把帕子還給了允禩,又對允禩說道:“八爺,拜祭完了先帝和娘娘還是早些回去吧。這地方陰冷陰冷的,怕對你的病不好。”
允禩點點頭,又回過頭留戀地朝良妃牌位看了一眼,這才在錫若的攙扶下出了景陵。錫若一直把他送到能夠望見廉親王府的地方,方才同他分手,一轉頭卻見胤禎不遠不近地牽馬站著,就走過去問道:“你也是。怎麽都不送送八爺?”
胤禎看著允禩的轎子離去的方向,搖頭道:“真有心的話,也不在這些小禮數上頭。想必八哥也明白的。倒是你,即便心裏惦記著我八哥,明麵兒上也千萬不可同他往來過密,,最好是暗地裏也少往來。我四哥是再精細不過的一個人,又喜歡記仇,你要是犯了他的忌諱,隻怕連我並老十三都保不住你。”
錫若聽了胤禎的話,卻反倒認認真真地打量了他兩眼,最後又重重地點頭道:“你能想得這麽明白透徹,那我就可以放心了。”
胤禎聽得心裏一沉,立刻揪緊了錫若的領口問道:“你放心什麽?”
錫若攢眉道:“你也知道,我答應過福琳,早晚要帶她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如今她肚子裏有了我的孩子,我也不想她再跟著我擔驚受怕了。隻要你和八爺都能安然無恙,我就可以放心地向皇上求去了。我老早就跟他說過,我不是久立於朝堂之上的人物,想必他也不會太過阻攔。”
胤禎卻聽得臉色陣陣發青,末了咬著牙笑道:“好,好,原來你要與我同生共死,就是這麽個意思。扶著我當了一個親王,你就覺得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了。以前說過的那麽多話,一道經曆過的那麽多事,最後帽子上的這十顆東珠就打發了。你真行……”
錫若聽得皺了皺眉頭,正想分辨幾句的時候,卻見胤禎麵色青灰,身體猛地晃動了幾下之後,竟張口噴出一口鮮血來。
錫若唬了一大跳,正想伸手去扶胤禎的時候,卻被他下死力地拍開了手,又見胤禎朝自己咬牙切齒地說道:“你給我滾!天涯海角,隨便你滾到哪個角落裏去。就是別讓爺再看見你!”
錫若聽得心裏一陣刺痛,見胤禎搖搖晃晃地要往前走,趕上去一把拉住他喝道:“那你說我怎麽辦?那是我的女人跟孩子,難道我也讓他們跟你一道同生共死?!”
胤禎使出全身的力氣推開了錫若,兩道目光恰似是兩把利劍,定定地從錫若眼裏一直紮到他心裏似的說道:“女人和孩子,難道我沒有?你當初說要我把命也交到你手裏的時候,我有沒有說過半個‘不’字?!”
錫若聽得陣陣發愣,半晌之後垂頭道:“是我不該……”胤禎惱得趕上來一腳踢翻了他,又罵道:“你也是個爺們!說了就是說了,又有什麽該不該!”
錫若被胤禎罵得有些抬不起頭來,隻是撫著胸口坐在原地發愣。胤禎見他半天沒動靜,以為自己那一腳踢得重了,忍耐了一會之後,終究還是走了過來,又蹲下身問道:“踢壞你了?”
錫若搖搖頭,又就著胤禎伸過來的手爬了起來,低頭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塵之後,卻牽起馬一言不發地往兩府的方向走。胤禎急得從後麵趕了上來,一伸手拽住錫若的馬韁說道:“你今天不把話說清楚,就別想走!”
錫若眯縫起那雙狹長的桃花眼問道:“說什麽?”
“你!”胤禎眼看著一拳就要揍在錫若臉上,卻被他眼明手快地按住了拳頭,緊接著又聽見他在耳旁歎氣道,“我要是還能在這裏留條命在,就是我的造化,你的恩德了。”
胤禎聽得用力抹了一把臉,又沉聲道:“你放心。有爺在,絕不會讓你丟了性命!”
錫若咧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說道:“不是我說,我覺得你自己比我還懸乎呢。”
胤禎聽得攥緊了拳頭,半晌後方才吐出一口氣來說道:“你說的不錯。我原來和八哥他們想的一樣,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死也不能由得人家搓扁揉圓。可眼下……”他說著瞟了錫若一眼,又故意憤憤不平地說道:“眼下我要真這麽幹,還不得被你囉唆死?”
錫若嘿嘿一笑道:“你知道就好。”說著又狐疑地打量了胤禎兩眼,問道:“你該不會是故意讓我放不了心,所以總隔三差五地出點狀況吧?”
胤禎聽得又氣又笑,忍不住又伸手給了錫若的腦瓜子一下,沉聲道:“爺還沒這麽無聊。沒事兒拿自己的身家性命開玩笑!”
幾天之後,雍正召集王大臣,當眾訓飭廉親王允禩,令其改行,並令王大臣察其善惡,據實奏聞。十幾天過後,敦郡王允礻我便因逗留在張家口,被革去王爵,調回京師,永遠拘禁。
錫若站在朝堂上,幾乎不敢去看雍正宣布拘禁允礻我時允禩的表情。不過他知道後史,知道允礻我雖然有難,最終卻沒有傷及性命,等到乾隆上台的時候,為了緩和他老子留下的政治上的緊張氣氛,還特地將允礻我開釋,隻是十幾年的拘禁歲月卻是免不了的了,也不知道這個性子急躁魯直的草包十,最後是怎麽熬過去的。
散了朝以後,錫若在宮外的一個拐角裏兜截住允禩的轎子,掀開轎簾見允禩臉色晦暗,便搖頭道:“老大自己也說了,皇上未必會取十爺性命。如今十爺是圈不是殺,那就總還有轉圜的餘地,又何必自苦呢?”
允禩咬緊牙關笑道:“你放心。我不會再幹出什麽蠢事來。我就是要睜大眼睛看著他,怎麽把自己的手足兄弟一個個地弄死弄瘋!”
錫若一直到回到家裏褪了官服坐下,眼前仿佛還晃動著允禩那張蒼白憤怒的臉容,不覺摸了摸以前老康時常坐在上麵的石凳,暗想道,雍正前些日子訓斥允禩的時候,還在說“聖祖生前,因允禩種種妄行,致皇考暮年憤懣,‘肌體清瘦,血氣衰耗’,伊等毫無愛戀之心,仍‘固結黨援,希圖僥幸’”,等於是將康熙末年諸皇子奪嫡之爭的過失,一口氣全推到了允禩這一黨人的身上,也難怪允禩和允禟會說出這樣決絕的話,看來他們對自己的這個皇帝四哥,也真是了解到骨子裏去了。
錫若想到煩悶處,一雙英秀的眉毛不覺又皺了起來。這時身後卻伸過來一隻手,輕輕地替他撫平了眉心的皺褶。錫若握住那隻手親了一下,又往後一靠倒在福琳的懷裏,語氣有些煩躁地說道:“現在的局勢,連我也不知道會變成什麽樣子了。我們知道的曆史,已經被改變了……”
福琳雙手搭在錫若肩上,又側頭看著他問道:“怕了?”
錫若點點頭,又扭過身子輕輕地撫了撫福琳的肚皮,難得一本正經地說道:“是怕了。怕自己會給你和寶寶帶來厄運。”
福琳卻安然笑道:“放心吧。我總歸是他們愛新覺羅家的公主,當今皇上的親妹,生下來的孩子也還有一半兒是流著愛新覺羅家的血液。你隻要保重自己不出事,我和寶寶不會有礙的。隔壁家的那個要是離了你,說不定就真會一頭往死路上磕了過去,連個伸手拉著他的人都沒有。你和他做了一場朋友兄弟,我和他這一世也有兄妹之緣,總歸就是幾個燒糊了的卷子,一塊兒混唄。”說著又摸了摸自己的肚皮,柔聲道:“咱家的寶寶也不會害怕的,是不是?”
錫若聽得又是感動,又是愧疚,便將福琳拉到懷裏,小心翼翼地摩挲和親吻著。周圍的下人早已見慣這種陣仗,都很有默契地退了下去。總算這回沒有再從門外撞進一個電燈泡來,錫若和福琳著實親熱了好一陣,方才戀戀不舍地分了開來。
錫若露出一臉猴急的表情說道:“你還是快把寶寶生下來吧。我……我快等不及了!”福琳笑著戳了一下他的腦門,又虎起臉說道:“你可不要因為耐不住寂寞,就跑出去拈花惹草。回頭看我怎麽治你!”說著又故意把聲音提高了幾度,朝小廝們住著的下屋方向說道:“誰要是敢挑唆你出去眠花宿柳,看我不打折他的腿!”
錫若聽見年八喜和孫健怡這幾個的屋子裏都立時傳出“喀啦”一聲東西被碰倒的聲音,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又捏著福琳如今有些發福的小包子臉調侃道:“我們家的金枝還真是厲害。年八喜他們幾個平常在外頭也跟大爺似的,可是每回一見著娘子發火,愣是嚇得腿肚子直抽筋兒!”
福琳又端出幾百年後慈禧太後的架勢“哼哼”笑了一聲,神氣活現地說道:“本宮就是要治治你們這些不學好的臭男人!”
錫若怪叫道:“你怎麽把我也掃進去啦?”說著又去胳肢福琳,一邊鬧一邊笑道:“我是臭男人,那也要弄得你香不了!”
“哎喲,對不住,又撞著阿瑪跟額娘閨房行樂了。”
錫若聽見這個聲音,連忙停下手,又朝那個裝模做樣地扭頭往外走的家夥笑斥道:“臭小子,給我滾回來!”
午門
永福聽見錫若的斥聲,連忙笑嘻嘻地回過身來,走到錫若和福琳近前的時候,卻換作了一副莊容,恭恭敬敬地給他倆請了安,方才站起身來看著福琳問道:“額娘肚子裏的弟弟怎麽樣?”
錫若不禁笑罵道:“又在信口開河!怎麽就知道是個弟弟?”
永福搖頭晃腦地說道:“我那天在皇上剛剛整修過的隆福寺裏請高僧解了枝簽,說是阿瑪跟額娘命裏該有三子。如今我算是一個,那額娘肚子裏的這個,自然是弟弟了。”
錫若聽得半信半疑地問道:“真的?”
永福連忙賭咒發誓地說是真的,還說自己的媳婦兒瓔珞也可以作證。錫若一聽他提起瓔珞,不覺又想起了遠在西北的財神九,又聽永福說瓔珞也有身孕了,倒是格外細致地叮囑了一番。
沒過幾天,雍正授了永福內務府大臣的職務。錫若領著永福進去叩頭謝恩的時候,卻正趕上押解允礻我進京的人回來繳旨。錫若看著那個拘押允礻我的人出門去,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結果便聽見雍正對永福說道:“朕授你內務府大臣一職,是希望你和你阿瑪侍奉先帝一樣,能時刻不忘體諒他老人家的聖心,不以私情而壞公理大義……”
錫若見雍正把一頂又一頂的高帽子朝自己腦袋上砸過來,裏麵卻多少帶著一絲敲山震虎的味道,倒是覺得有幾分好笑,麵上卻擺出一副“皇上過獎了”的謙虛表情。雍正瞟了他一眼,又對永福訓示了幾句話之後,便將永福遣了出去,自己卻看著錫若說道:“過幾天你跟朕上一趟午門。”
錫若一聽見“午門”兩個字,立刻本能地哆嗦了一下,心裏翻來覆去地拚命想,自己最近有沒有得罪過這冷麵皇帝。雍正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又說道:“青海的叛虜阿爾布坦溫布、吹拉克諾木齊、藏巴紮布就要械係至京,你是兵部尚書,和朕一到去午門受俘吧。”
錫若這才知道自己誤會了,連忙鬆口氣應了聲“嗻”,不過還是忍不住伸手擦了擦腦門上的冷汗。他覷了覷這位雍正的臉色,見他似乎沒有讓自己告退的意思,隻得耐著性子坐在原地,等著那個正在數念珠的皇帝發話。
等到雍正把一串念珠來來回回數了好幾遍,錫若才聽見他說道:“如今西北局勢基本平定,你和老十三、老十四都還管著兵部,有些浪費人才了。這樣,等你陪朕一道完成受俘儀式,就轉調戶部尚書,你原來也時常跟我到戶部去查賬,就跟張廷玉一道把戶部的賬目好好清理清理。至於你空出來的兵部尚書職銜嘛……朕再另外找人接替。”
錫若連忙又離座應了一聲“嗻”,心裏卻明鏡兒似的清楚:眼下新朝伊始,雍正手裏可用的臣子其實不多,六部裏他還需要時間來查明哪些是允禩他們安插的人脈,哪些才是他真正可用的人才。新開恩科選拔出來的進士和他從地方上提拔上來的官吏,眼下資曆又還不足以和六部裏的老人們抗衡。現在西北仗也打完了,年羹堯也該調回京師了,雍正這是怕自己跟胤禎在兵部串通一氣,所以急於把自己和胤禎兩人拆分開,以免又結成一股新的勢力。不過如果自己和胤禎分開任事,就能讓雍正減少一些對胤禎的猜忌和迫害,這買賣倒也劃算……
從養心殿裏出來的時候,錫若隨手掏出懷裏的銀表看了一眼,不想指尖卻碰到了允禩送給自己的那把“福”字玉鎖。錫若因為那上麵有老康的親筆,玉質又極佳,所以有事沒事就喜歡帶在身邊把玩,還準備等自己的孩子出世,把這把等於是他/她外祖父留下的玉鎖掛到小家夥的脖子上去。隻是眼下恐怕容不得他再在這裏悠閑地把玩這塊好玉了。
錫若一邊想著該派人去給正在京郊巡查防務的胤禎遞個自己被轉調的信兒,一邊又想著該找個人打聽打聽允礻我的情況。畢竟多年相交一場,他跟允礻我還算是不打不相識,還真得了解一下他眼下的情況才能放心。紫禁城這麽個勢利的地方,他在這裏混了這麽久,實在是再清楚不過的了。所謂落架的鳳凰不如雞,甭管你以前是親王還是郡王,隻要落難了又沒有銀子填進去,就得遭殃受罪。
不過眼下好歹還有允禩兜著,錫若倒也不十分為草包十擔心。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這位“八賢王”在朝野和六部裏的勢力仍然不容小視。雍正這麽作賤他,其他人還是輕易不敢開罪他,唯恐哪天這位有名的賢王又翻過身來,到時候倒黴的就不知道是誰了。然而也正因為這樣,錫若最擔心的還是有如雍正眼中釘肉中刺的允禩和骨子裏仍然桀驁不馴的胤禎……
錫若一邊出神,一邊在他閉著眼睛也不會走錯的宮道上疾走,不一會就出了西華門,卻見永福被一群人圍在中間道賀,仔細辨辨又是各色人等都有,不覺皺了皺眉頭。那邊永福一見錫若出來,連忙快速地敷衍完了身邊的人,又趕過來給錫若打千,覷著錫若的臉色說道:“阿瑪不喜歡我同那些人往來,我以後就離他們遠些。”
錫若點點頭,往前走了幾步,又轉身對永福說道:“你在宮外頭的路子活泛,替我打聽打聽十爺的境況。”
永福連忙躬身應了聲是,又趨近錫若壓低了聲音說道:“方才向我道賀的官兒裏就有一個是管宗人府的。我回頭向他問問。”
錫若點點頭,又拍了拍永福的肩膀說道:“內務府裏門道兒很多,你進去當差要多留點神。不要去攪合那些不該攪合的事情。我不強求你光耀門楣,隻要你的平安。”
永福聽得拽了拽錫若的袖子說道:“阿瑪,我都不是小孩子了。您老這麽不放心我,回頭永壽和弘春貝子他們都該笑話我了。”
錫若聽得嗤笑了一聲,問道:“他們笑話你什麽?”
永福又露出小時候那副忸怩的表情說道:“永壽剛二十歲的時候就當從二品的散秩大臣了,弘春貝子也一直在部院裏當差,這兩天又跟著十四王爺去了軍營巡視。我都二十二了,這才混了個內務府大臣,您又不放心了。我什麽時候才能跟您一道兒出去辦差曆練呀!”
錫若見永福說得氣鼓鼓的,忍不住伸手拍了他半光頭一下,笑道:“我才剛囑咐了兩句,就招出你這麽一車子的話。都快趕上你額娘的嘮叨了!你想要辦差還不容易?告訴你,這皇家的內務府大臣可一點兒也不輕鬆,你別回頭來跟我抱怨差事太累就行。”
永福一聽說有活兒幹,這才轉嗔為喜,見年八喜牽過馬來,連忙小心翼翼地扶著錫若上了馬,又仰起頭說道:“阿瑪吩咐的事我這就去辦。估計到明天就能給您個準信兒了。”
錫若勒著馬在原地兜了兩圈,又朝永福點點頭之後,徑直打馬往公主府行去,不想半道兒上就碰到了巡視軍營回來的胤禎和弘春父子倆。
弘春如今已經長成了一個英武挺拔的青年,和旁邊的胤禎簡直像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再加上胤禎自己也顯年輕,父子倆看著倒跟哥兒倆似的。
錫若坐在馬上笑道:“人家還說我跟永福像哥兒倆,我可你們倆才真像!”
胤禎遠遠地揮了一鞭子過來,笑罵道:“又說這麽沒正經的話。我這兒子就是被你帶壞了!都二十幾歲的人了,還天天惦記著你們家的肯德基!”
錫若聞言嗤笑道:“說得就跟自己不惦記似的。也不知道是誰,那會子在湯泉的時候,跟我不知叨叨了多少遍:十六妹的雞翅真是烤得香,光想想就讓人流哈喇子!”
弘春在一旁聽得哈哈大笑,見他老子要惱羞成怒,連忙一拍馬臀逃到錫若身側,又用眼角瞟著他老子問道:“姑夫叔叔,我阿瑪真說過這話嗎?那以後他說我饞,我就不用不好意思了!”
錫若和弘春笑了一陣,又讓他自己先回家去。胤禎目光一閃,等著錫若騎馬到他身邊的時候,便看著他問道:“有事?”
錫若仍舊讓坐騎不緊不慢地走著,嘴裏也不緊不慢地說道:“皇上要我在青海受俘儀式過後,就轉任戶部尚書。”他見胤禎臉上怒容倏閃,連忙又說道:“也沒什麽。眼下西北不打仗了,正經戶部是最缺人手的。調我去跟張廷玉搭手兒,我倒是樂意,沒事的時候還能跟著他偷點兒學問。”
胤禎聽得冷哼了一聲,又撅了撅手裏的馬鞭說道:“你要真樂意,急巴巴地趕來跟我說什麽?眼下十哥已經被他圈了,還不知道什麽時候又輪到我呢!”
將死磕進行到底
錫若聽得心裏陣陣發緊,連忙一伸手拉住胤禎的馬韁,又用空前嚴肅的表情對他說道:“你既然知道,就不要輕舉妄動。大丈夫能屈能伸,你既然已經失了先手,眼下就隻有忍耐。”
胤禎怒道:“難道你要我忍他一輩子?!”
錫若朝四周看了看,又壓低了聲音說道:“忍不了,你就趁早下定決心跟我走!隻要你肯走,我就有法子安排!萬一你又陷進去,到時候要走就難了!”
胤禎有些驚異地看了錫若一陣,半晌後方才說道:“你到底……是什麽人?”錫若懶得跟他解釋,便信手朝天上一指說道:“打那兒來的。早說了我是大羅神仙下凡,特地給你救苦救難來了,你還非不信……哎喲!”
錫若被胤禎隔著馬背伸過來的一腿蹬了個正著,險些沒摔下馬背去,忍不住帶著馬跑遠了兩步,又看著胤禎抱怨道:“你這個人真是的。怎麽我難得說一回實話,你就是不肯相信呢……”
胤禎又氣又笑地罵道:“我要是真相信你這些鬼話,回頭就該找太醫看病了!”
錫若騎著馬遠遠地跑在前麵,又回過頭大叫道:“你愛信不信,不信拉倒!將來可別後悔沒早點給我上供……”胤禎聽他越說越不像話,連忙也打馬趕了上去,免得這家夥瘋言瘋語地一路,回頭真把太醫給招過來了。
幾天以後,錫若果真和雍正上了一道午門。他在底下鼓了半天的勁,方才克服對那個地方的恐懼感,隻是爬上去的時候,腿肚子還多少有點顫悠,弄得雍正把他拉到角落裏訓斥了一通,問他是不是忘了吃早飯。錫若隻得訕笑說是這兩天有點拉肚子,所以腿腳有些發飄。
雍正半信半疑地看了錫若兩眼,好在這時青海的俘虜押解到了。雍正同誌忙著去當他的大清朝國家領導人和故宮吉祥物,倒把這事擱下了。
錫若心裏暗道僥幸,眼下雍正比當雍親王那會兒忙多了,又成天算計著怎麽跟他那幫兄弟“將死磕進行到底”,已經抽不出多少心思來惡整他了。
錫若嫌這個新皇帝太摳門兒,跟著雍正也有一年多了,連飯都沒賞過幾頓好的下來。再加上部院裏就數滿尚書最大,他去那裏上班的時候還可以稍微晚點,沒事的時候溜個號兒也方便,因此樂得有事沒事就在部院衙門裏坐堂,要不就在軍機處值房裏貓著,雍正不叫就不去,和他以前死皮賴臉地也要賴在老康身邊蹭油水的樣子大相徑庭。
一來二去地,雍正也察覺出來錫若在眼前晃悠的時候少了,不知道他是出於“有福同享”這樣的高尚想法,還是出於“朕累死也要拉個墊背的”這種不厚道的想法,總之錫若躲在戶部衙門的賬本堆裏偷笑了沒兩天,就被雍正一道諭旨召回了紫禁城,還美其名曰是為了便於就近垂詢他政務,也省得他老在紫禁城和部院之間兩頭跑,示朕愛惜先帝顧命大臣之意雲雲。
於是錫若隻得又背起了老婆每天準備好的愛心便當,每天起早貪黑地跑進紫禁城裏去小弟,心裏越發懷念起在部院裏的逍遙日子來了。
五月份的時候,雍正又開始和允禩的人不對付起來了,除了把先前黨附允禩的貝勒蘇努等人革退發配了一堆,六月又降皇十二弟貝子允祹為鎮國公,還禦製了一篇朋黨論,頒示諸臣以示警醒。
一時間宗室王公人人自危,誰也不敢再在明麵上支持允禩等人,反倒多了不少望風而倒的人,開始參奏起早年間風光無限的“八爺黨”來。錫若每天都要接著幾封這樣的折子,見到有些是以前拚命攀附允禩的人上的,心裏不免要冷笑幾聲。日子久了,雍正倒是說他辦事時的風度冷峻了不少,總算有些議政大臣的風範了,真讓錫若哭笑不得。
雍正二年秋天,雍正沒有像他的父親康熙那樣,移駕去承德避暑山莊舉行木蘭秋獮,而是把全副的心思都撲在了政事上麵。他先是命鄉、會試回避士子一體考試,別派大臣閱取,免得再出現駭人聽聞的科場舞弊案,隨即又詔停了本年的秋決。
九月份的時候,雍正作出了一項重要決定,就是命山西丁銀攤入地糧徵收,其後各省以漸行之,即以前和錫若多次商討過的“攤丁入畝”。此令一出,錫若倒是著實有幾分高興,明發上諭那天還被雍正特地叫進去吃了一頓飯,算是慶祝他們二人早先的預謀成功。雍正居然還給他備好了一桌大肉!
錫若一邊啃著肉骨頭一邊偷眼打量雍正,隻覺這新朝開始不到兩年,他額頭上的皺紋眼見著就深了,心裏不禁胡亂想道,都想搶著當皇帝,可是當皇帝有什麽好?當個好皇帝就天天起早貪黑累死累活,要當個壞皇帝,說不定哪天就被人起義一刀給“哢嚓”了,要當個不好不壞的皇帝……
“你又瞎琢磨些什麽呢?”雍正一小碗冰鎮水梨川貝湯喝下去,隻覺得透心涼,見錫若的眼珠子又開始亂轉,便故意板著臉說道,“你又嫌朕的禦膳油水不夠?”
“唔,今天的還行……啊,不是,是一直都挺好,挺好,嘿嘿……”錫若回過神來,連忙揮了揮手裏啃得幹幹淨淨的雞腿骨,示意自己所言不虛。
雍正看得好笑,見錫若也吃得差不多了,就吩咐人上茶來淨手,自己又看著錫若說道:“山西巡撫諾岷的折子裏提了個‘火耗歸公’和設立養廉銀製度的建議。你是戶部尚書,說說他這兩條建議怎麽樣?”(注:所謂“火耗”是指州縣官在征銀時,以零碎銀子鑄成整塊有耗損為由所加征的銀兩。)
錫若見雍正的“飯後腦力運動”又開始,連忙把手從水盆子裏抽了出來,又接過太監遞過來的毛巾擦了手,自己尋思著說道:“這事兒我和張中堂先前也議過。火耗銀子至多不過百分之一二,但從今往後一體歸公,可以杜絕各省官員借提解州縣火耗之名,中飽私囊的弊政。至於養廉銀子嘛,實屬不得已而為之之舉,但對那些一碗水清到底,日子過得苦哈哈的官兒來說,也能救救急。奴才聽戶部的官員說,底下的知縣官兒,窮得連身兒新官服都置不起的也有呢。這樣的清官,好官,與其讓他們被生活迫得去貪汙索賄,不如由朝廷明著出錢來養……那個,改善他們的生活,以後再有要伸長手來撈銀子的,也不可再以俸祿不夠生活來搪塞,倒是難得的變通之舉。”
雍正一邊聽,一邊微微地點頭,末了卻似笑非笑地看著錫若說道:“難得你這個財主,竟也知道底下的知縣官兒不好做。”
錫若被雍正的話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捂了捂自己的小荷包,哭喪著臉想道,怎麽這父子兩朝皇帝,都喜歡緊盯著他的小金庫不放呢?如今這朝廷裏比他有錢的多得是,他也無非是靠著莊子上和鋪子裏的一點出息過活,雍正又不像老康那麽大方,隔三差五就給他塞點好東西貼補家用。前兩天他還跟福琳嘮叨,說是這官兒當得越大,虧空就鬧得越大呢,那點兒俸祿銀子還不夠闔府上下上百口人塞牙縫兒用的……
雍正見錫若一副就快要哭出來的樣子,擺了擺手說道:“得了得了,別一副沒出息的樣子了。回頭人家還以為朕又怎麽克扣你了。朕知道你手裏都是些祖產和從先帝那裏得來的賞賜,又沒說要抄你的家,你一天到晚窮緊張什麽!”
錫若一聽見“抄家”兩個字,腿肚子立刻磕上了桌腿,見雍正表情嚴厲地掃視過來,連忙扶著桌子頭如搗蒜地說道“皇上聖明皇上聖明……”他聽圖裏琛這幾個時常被雍正派去幹抄家營生的哥們兒說過,每回被抄的人家裏都是一副哭聲震天的場麵,還經常附帶有上吊抹脖子的,看得人心裏也不是不淒惶的。隻是康熙朝末年的吏治腐敗已深,如果雍正不是下這樣的猛藥治理,恐怕短期內也很難見成效。誰都是把銀子吃下去容易,吐出來難哪……
這時雍正又命人把膳桌撤了,自己又端坐在炕上,數著他那串百數不厭的念珠說道:“那就讓山西率先將通省一歲所得耗銀提存司庫,以二十萬兩留補無著虧空,餘下的都分給各官養廉吧。諾岷首發此議,可以諭獎他通權達變,於國計民生均有裨益,再給各省督察有司明發上諭,耗羨既歸公,不得巧立名目,複有所取於民。給養廉,資公用,尚有所餘,當留備地方公事。”
錫若一邊聽一邊記下,見眼下張廷玉不在,隻得又重操舊日營生,替雍正擬了一道諭旨出來。雍正接過他擬的諭旨看了看,忽然說道:“你的這筆字,跟老十四的可真像。如果不是看你當麵寫出來的,朕都要以為這道諭旨是老十四擬的了。”
錫若不知道雍正這麽說是什麽意思,也不敢隨便搭腔。他和胤禎的字相像,純然是當年互相代寫作業的後遺症。這時雍正見他不敢接話,又有些自失地一笑道:“你沒留意到麽?你的字,十四弟的字,都跟朕的字有幾分相像。”
錫若頓時愣住了。
筆意
雍正見錫若一副轉不過彎的樣子,忍不住又抬手用佛珠敲了他的腦門子一下。
錫若“哎喲”一聲回過神來,連忙摸著腦門子試探性地問道:“十四爺的字,難道是四爺……啊,皇上教他寫的?”
雍正聽得麵上一鬆,臉上竟還帶出一絲淡淡的笑意說道:“好久沒聽你這麽叫朕了。不錯,十四弟的字就是朕當初手把手教出來的。”
錫若低頭琢磨了一下,忽然抬起頭麵露緊張地說道:“奴才不知道這事兒,真不是有意模仿皇上的筆跡……”心裏卻想道,難怪自己以前看到雍正的字總覺得有幾分眼熟,敢情問題是出在這兒!
雍正毫不在意地擺了擺手,說道:“不知者不怪罪。再說十四弟的字後來風格自成一體,你的字,還是像他的多些。”說著又有些感慨似的起了身,目住著他的母親仁壽皇太後以前所住的長春宮說道:“十四弟小時候,不像現在這樣,和朕……疏遠。朕還記得,他剛剛生出來的時候,額娘宮裏打發人來叫朕去看。朕從孝懿仁皇後宮裏一路跑到額娘的宮裏,剛一見門就看見嬤嬤手裏抱著一個小人兒。朕湊過去看,隻見弟弟長了一雙又圓又大又黑又亮的眼睛,小臉兒粉嘟嘟的,心裏實在喜歡得不行,就想伸手去抱他,不想十四弟一抬腿,就衝朕的臉上撒了一泡尿!”
“哈哈!”錫若忍不住大笑出聲,連忙又捂住嘴,唯恐雍正找自己的麻煩。
好在雍正似乎已經沉浸在往日的回憶當中,並沒有介意錫若的“君前失儀”,反倒仍舊帶著一絲淡淡的笑意說道:“後來十四弟一天天地長大了,朕看著他慢慢地會笑,會爬,會走路,心裏頭更是喜歡。可朕那時候已經去上書房了,十四弟卻在阿哥所裏,所以總得隔個十天半月地才能見著他一回。每回一見他,朕就覺得他又長大了一點點。到後來有一天,他居然會抓著毛筆要朕教他寫字了。朕那時候就像這樣,抱著他坐在炕桌前,一筆一筆地描那些字帖。那時候天冷,經常寫得硯台裏的墨都被凍住了,可十四弟還是一直纏著朕不放手,每回一看見朕去瞧他,就‘咯咯’地笑個不停。那時候阿哥所裏的嬤嬤太監都說,這親哥倆就是親哥倆,生來就是比其他兄弟要親熱幾分……”
錫若聽到後來瞅了瞅雍正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問道:“那皇上和十四爺,後來怎麽會那麽……呃,疏遠?”他也知道自己這麽問不大合適,可是這個問題實在困擾他太久,所以終究還是憋不出拿了來問自己最害怕的雍正。
雍正臉上的笑容頓時一斂,回過身來有幾分犀利地盯著錫若,見他臉上是一副純粹的迷惑神情,臉色倒是稍緩,又搖搖頭說道:“其實朕也一直都不太明白。興許是因為朕和他歲數終究還是差得太遠吧……”
錫若想了想,又壯起膽子反駁道:“那十三爺跟十四爺差不多大,怎麽就沒跟和您疏遠呢?”
“老十三……”雍正若有所思地說道,“他跟十四弟不一樣。他少年失怙,對朕這個四哥,存的更多的是一份敬意,而十四弟,從小時候起就得先帝和先皇太後的寵,性子又高傲倔強,朕管教他一回,他就跟朕鬧一回別扭,直到現在也還是這樣。再加上有老八他們幾個在中間攛掇挑唆,久而久之就和朕生分了……”
錫若見雍正露出恨意,這才明白原來他對允禩等人的敵意,有一部分竟然是由胤禎引起來的,不由得大歎這幾個皇家兄弟聚到一起,真真是一段孽緣。不過雍正這麽一說,錫若心裏倒是踏實了幾分。雍正還能記得他和胤禎小時候的情分,應該不至於像發落允禩他們那樣絲毫不留情麵。不過話又說回來,當年奪嫡之爭尚未興起的時候,雍正和他的其他兄弟,又何嚐沒有情分呢?說來說去,都是那把破椅子惹的禍!
雍正見錫若突然露出一副氣呼呼的表情,不禁好奇地問道:“你怎麽了?活像誰又欠了你的飯錢沒給似的?”
錫若回過神來,便揮了揮手說道:“早被隔壁那家人吃白食吃習慣了,如今哪裏還能為了這事兒發怒?奴才是聽皇上方才那麽說,覺得您和十四爺早年的那些情分,有些可惜了的。難得一母同胞的兩個親兄弟……”他說著偷瞟了瞟雍正的臉色,見他沒有發怒,才大著膽子說道:“若是還能和從前那樣親密就好了。”
雍正聽得默然半晌,最後搖頭道:“朕何嚐不想?可經曆了這麽多事情以後,朕和十四弟,都不是當年阿哥所裏的那兩個人了……”
錫若見雍正真有幾分傷情,便安慰他道:“事在人為嘛。皇上和十四爺親厚,無論是先帝還是先皇太後,想必都是樂於見到的。十四爺那邊,奴才也會盡力幫著解勸解勸。他如今也不像從前那麽一條道兒走到黑了,遇事也肯多聽人意見,還是……唔,還是挺有進步的。”
“嗬嗬!”雍正聽得展顏一笑,又看著錫若說道,“朕現在總算是明白,當年先帝為何喜歡時時把你帶在身邊了。你的想法,的確是和其他人不太一樣。”
錫若被雍正說得有幾分不好意思,便摸著鼻子說道:“以前先帝總說奴才是塊兒牛皮糖,滾刀肉,經常氣得喊打呢。”
“可他老人家從來沒有真打過你一回,對吧?”雍正笑著搖搖頭,臉上卻又突如其來地改換成了一副嚴肅的表情說道,“朕可不像先帝那麽好說話。你要是辦砸了差事,朕一定罰你!”
錫若聽得麵如土色,連忙往後退了一步,下意識地揉了揉PP,又打著哈哈說道:“奴才一定盡心竭力地辦差哈……”心裏卻在拚命呐喊道,老康啊老康,果然還是你最好哇!
下了班回到公主府裏,錫若進門以後發覺福琳出去大采購了,坐了會覺得無聊,便又出府逛到了胤禎府裏,結果剛好看見他在握著舒舒覺羅氏的手教寫字,不覺有些看住了。
胤禎一邊握著舒舒覺羅氏的手運筆,一邊耐心地說道:“你尋常寫字,總是將筆抓得太緊,活像有誰要搶你的筆似的,這樣筆意怎麽能出得來?……”
舒舒覺羅氏練得滿頭大汗,低頭抽帕子擦汗的時候,眼角卻瞥見錫若笑嘻嘻地站在旁邊,不覺紅了臉,連忙推了胤禎一把說道:“爺,十六額駙來了。”
胤禎抬起頭,看見錫若臉上的賊笑時,忍不住又笑斥道:“難怪我皇阿瑪在世的時候,說你活像個偷雞賊。站在哪裏多久了?也不知道出個聲兒!”
錫若搖頭晃腦地說道:“你們夫妻恩愛,我怎麽好隨便出聲打攪?”
胤禎走過來賞了錫若腦門一記爆栗,罵道:“怕打攪別人就別進門來!瞪大眼珠子在一旁看著,還敢說自己不好意思!”
錫若摸著腦門哼哼了兩聲,卻又睜圓了他那雙桃花眼看著胤禎,嘴裏嘖嘖有聲地說道:“果然是又圓又大又黑又亮……”
胤禎被錫若看得莫名其妙,忍不住又問道:“什麽又圓又大又黑又亮?”
錫若眼珠子骨碌碌一轉,嘿嘿笑著說道:“沒什麽沒什麽。就是今天有個人,跟我誇你小時候挺可愛的來著。”
胤禎聽了個大紅臉,又見自己的老婆孩子都在使勁地看著他樂,便一把挾住錫若的脖子,也不管他“哎喲哎喲”地大叫,拖著他就進了自己的書房,這才拉下臉來問道:“誰說的?”
錫若摸了摸差點被抻成鵝頸的脖子,不動聲色地笑道:“皇上。”
胤禎聽得愣住了,半晌以後方才回過味兒來又問道:“好端端地,怎麽會突然說起這種話?”
錫若覷了覷胤禎的臉色,自己回憶著當時雍正的神態,把他的話又模仿了一遍。
胤禎聽得臉色轉了好幾轉,卻是忽喜忽惱,到最後猛地伸手一拍書案說道:“他現在還說這些話,又有什麽意思?如今八哥九哥十哥他們,都快被他整得人不人,鬼不鬼了!”
錫若聽得心裏也是一陣難過,他本來是想逗胤禎開開心,順道兒也鬆鬆他心頭的那個死結,不想卻適得其反,便收了言語,自己垂頭喪氣地往書房外麵走。胤禎見他這樣,倒覺得又幾分過意不去,趕上去低聲說道:“我知道,你告訴我這些,也是希望我不要跟老四死纏到底,是為了我好。可我隻要一想起八哥他們,就……”
錫若回過身,認認真真地看著胤禎說道:“以前有人跟我說過,這世上很多事情都是難以萬全的,我如今方才信了十分。你們兄弟幾個的結,都在你們自己心裏。我這個外人,是怎麽解都解不開的。我……我……老子不幹了!”說完竟自顧自地摔門而去,留下胤禎一個人站在原地,半天轉不過彎兒來。
金蟬脫殼
雍正二年秋天的時候,新近增設的直隸總督李維鈞,正在驛道上等候雍正皇帝派來巡視直隸的欽差大臣。
李維鈞早已經打聽清楚,雍正派來的這位納蘭中堂,是眼下內閣裏除馬齊以外資曆最老的大學士,又是十六公主的額駙,雍正的親妹夫;他新近得了一子,還是當今皇帝雍正親自賜的名“永瑞”。而且這位年輕的中堂,曆經兩朝和康熙末年的奪嫡之爭而不倒,可說是大風大浪都經曆過了,卻仍舊是當今最炙手可熱的人物之一。
李維鈞私下裏琢磨著,這位納蘭中堂還不知道是怎樣一個心機深沉的人物,所以自己千萬要好生伺候這個額駙欽差,免得剛剛從直隸巡撫升到直隸總督上麵,就丟了烏紗帽,所以老早就親自守候在了京津之間的必經路口上,還加意囑咐了手下人都瞪大眼睛看著路麵上,想著一望見欽差儀仗,就立刻趕上去請安問候,一副連從北京城飛過來的蒼蠅都不準備放過的架勢。
可是李維鈞伸長脖子苦等了半日,卻仍舊沒有望見預期當中的欽差儀仗。他把從洋商那裏重金購來的懷表開了又關,關了又開,還時不時地抬起頭望望天上的日頭。他今天天還沒亮就守在了這裏,到這會兒肚子早已經餓得咕咕叫,卻仍舊不敢離開這裏去吃飯,隻叫手下去買了幾個燒餅來充饑。
過了晌午時分,就在李維鈞準備派人騎馬往前路上去探探的時候,一支馬隊卻出現在他的視野當中。李維鈞頓時精神一振,連忙站起身來仔細地打量那支馬隊,卻見是清一色的平民服飾。手下人立刻發出一陣失望的歎息聲,可李維鈞是見過不少世麵的,立刻看出那些人的動作整齊利落,尤其當先的那人神色精明幹練,顯然不是普通老百姓,而且他們每個人的腰間都鼓鼓囊囊的,馬腹底下還掛著一隻長長的包裹,也不知裏麵是刀還是劍。
李維鈞又探頭往馬隊的中央一看,卻見一個穿著雨過天青色夾長袍和玫瑰紫掛麵兒的巴圖魯背心的公子,正笑意吟吟地和旁邊的人攀談,與他談天的那人神色卻異常恭謹,心裏不由得有些訝異:莫非這個年輕公子,就是納蘭中堂?可他聽人說這位中堂已經是三十多歲的人了,眼下這位公子看起來至多不會超過二十七、八歲,也未免太過年輕了一點。
這時馬隊前麵的人已經注意到了李維鈞這群人,領頭的那個立刻馳馬回去稟告了馬隊中央的公子。那位公子轉頭朝李維鈞這邊看了一眼,一雙彎彎的眼睛立刻又勾出一絲笑意來,對著身邊的人吩咐了兩句,自己卻策馬來到李維鈞身前,在馬背上探頭朝他問道:“敢問這位可是直隸總督李維鈞李大人?”
李維鈞盡管吃不準這人是欽差還是欽差的前哨,卻也絲毫不敢怠慢,便朝那問話的公子一拱手說道:“在下正是李維鈞。不知這位公子怎麽稱呼?”同時看清楚這位公子生就一副畫中人一樣的相貌,隻是眉宇間卻透出一股讓人無法忽視的英氣,臉上那股自然風流的笑意,更教人過目難忘,不由得更多加了幾分留意。
那公子聽見李維鈞這樣問,便一擰身翻下馬背來,眼珠子又滴溜溜一轉說道:“不瞞李大人說,我是京郊豐台大營的遊擊高琳,今日要護送欽差納蘭中堂到直隸巡視河務跟海防。半道兒上欽差大人坐的轎子壞了一條杠,特地打發我帶著幾個弟兄到前麵來找替換的。”
李維鈞聽他說得有鼻子有眼睛,心裏已是信了八九分,不過為了以防萬一有人冒充欽差隨從,還是謹慎地說道:“高大人可有欽差的手令?”
“有,有。”那公子聞言立刻探手往懷裏一摸,果真從裏麵拽出一張紙片來遞給了李維鈞。李維鈞接過紙片一看,見上麵寫著一筆蒼勁有力的小楷,“欽命巡視直隸欽差護衛豐台大營遊擊高琳”,落款處鈐著一枚小印,李維鈞仔細辨了辨,發覺正是欽差納蘭的關防,連忙把手令還給了那位高遊擊,又揮手叫過直隸總督衙門的人去找轎杠,自己又轉過身來朝高琳笑道:“高大人遠道而來辛苦了。不知欽差大人有沒有什麽特別囑咐,我也好提前備辦。納蘭中堂早早就入閣拜相,又是先帝爺留下來的顧命大臣,維鈞實在是仰慕得很哪,隻可惜至今都無緣一見。”
那位高遊擊聽得仰麵打了一個哈哈,又朝李維鈞說道:“大人放心,欽差稍後便到。隻是我等領了大人的命令,還要先行一步去打前哨。就此別過了!”說著竟又幹脆利落地跳上馬背,不等李維鈞出言阻攔,就一甩馬鞭往大道上飛馳而去。
李維鈞惦記的隻是欽差,因此對這欽差的隨從也就不甚在意,由得那高琳帶著一幹人先去了。隻是他左等右等半天,一直等到太陽都下了山,居然還沒看見半個欽差的影子,派到高琳他們來路上的人,也說往前走了幾十裏地,都沒有看見欽差的大轎跟儀仗。
李維鈞低頭琢磨了半晌,一拍大腿說道:“剛才過去的就是欽差!”旁邊的師爺有些迷惑地說道:“剛才過去的那位,不是自稱是豐台大營的遊擊嗎?欽差是納蘭中堂呀!”
李維鈞一邊急急忙忙地吩咐人備馬,一邊扭過頭對師爺說道:“我竟然忘了。年公早就跟我提過,說他這位四叔最是詼諧幽默的一個人,模樣兒又生得能扮戲裏的觀音。我剛才居然正對麵兒都沒有認出來。真是該死該死!”說著一翻身騎上馬背,打馬一路往總督衙門趕去。
可李維鈞趕到衙門裏一問,欽差壓根兒就沒有進來過,問起城門官兒,也說不出來欽差到底去哪兒了,氣得大罵他們是飯桶。李維鈞餓得前胸貼後背,又拿不準這欽差到底是個什麽章程,不覺有些後怕。這時他的師爺趕了上來,見狀便安慰道:“製台也不必太過擔憂。年公既然說了這位中堂生性詼諧,說不定隻是跟大人開了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而已。製台剛到總督任上,皇上派欽差大人過來,多半也是慰勉之意居多,斷沒有新官上任就借機發作下來的道理。”
李維鈞卻聽得搖了搖頭,又說道:“我這總督雖然是剛剛當上的,可是早先卻一直在直隸巡撫任上。這位欽差大人若是有心尋過,未必讓他找不到。我所擔憂的,便是至今不知這位大人向著哪路人馬。他雖說是年公的姻親,可是每次年公提起他的時候,竟是一副格外謹慎的樣子,這次知道他要來直隸巡查,還特地囑咐我要小心應付,說是這位中堂外鬆內緊,其實是頂難糊弄的一個人物。”
師爺聽得往前湊了湊,又像是很感興趣似的說道:“那照年公的說法,這位爺和朝裏的八爺倒有幾分相像了。都是一般兒的外圓內方,揣著明白裝糊塗的主兒。”
李維鈞聽得臉色一變,壓低了聲音斥道:“你瞎胡說些什麽?如今八爺的名字也是能隨便提起的?仔細皇上把你發配到東北去給披甲人為奴!”
師爺被李維鈞的臉色嚇得一哆嗦,連忙噤了聲,垂手在旁邊站了一會兒,卻忽然拔高了聲音叫道:“那不是欽差大人嗎?”
李維鈞聞聲連忙順著師爺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見那個“遊擊高琳”正站在離城門口不遠的地方,臉上的表情有幾分嚴肅地在和一個洋人嘀咕著什麽。李維鈞默了默神,記起這位中堂還兼著理藩院的尚書,便不敢過去打攪,隻是吩咐手下人在四周不言聲地看緊了,免得又被這欽差玩了一招“金蟬脫殼”。
不想等那個“高琳”跟洋人說完話之後,又朝周圍掃了幾眼,居然主動朝李維鈞走了過來,等走到近前的時候,見李維鈞一副屏息靜氣的模樣,便朝他嘻嘻一笑道:“又和李大人見麵了。您接到欽差大人了嗎?”
李維鈞聽得一愣,暗道難道我又弄錯了?
這時那個冒充遊擊的家夥總算收起了那副不正經的笑容,從懷裏掏出來一枚長方形的印章遞給李維鈞看,嘴裏說道:“和李大人開了個玩笑。還請大人不要介意呀。”
李維鈞隻往那枚印章上掃了一眼,就知道這是正宗的欽差關防,連忙口稱“不敢”,又一撩袍角拜了下去。
恩人
錫若一手攙起李維鈞,一邊又打量著他說道:“李大人真好氣色。我出京的時候,皇上還同我說,直隸這塊水土養人,海鮮河鮮都有,又是連接京師的水陸要衝,說是李大人將這一方水土治理得很好,所以才放心地將首任直隸總督的重擔交到了大人肩上。如今天氣也轉寒了,皇上還特地賜下了一襲貂裘,讓我帶給大人呢。”說著便一揮手,讓真正的高琳送上了雍正賜給李維鈞的那件貂裘。
李維鈞聽得心中一塊大石頭落地,又見雍正還有賞賜,越發覺得喜出望外,連忙恭恭敬敬地把那襲貂裘接了過來,又愛不釋手地撫摸了一陣,方才小心翼翼地轉給手下人,又囑咐他們好生收著,自己卻打量著眼前這位年輕的中堂說道:“怪道下官會眼拙認不出中堂,實在是沒想到,中堂竟是這般的人品樣貌。早年間下官有幸遠遠地見過明中堂一麵,如今見到大人,不禁又想起了明中堂當年的風采,果真是虎父無犬子啊!”
錫若聽得嘿嘿一笑,心道果然是馬屁人人愛拍,可惜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明中堂當年是什麽風采,這馬屁算是白拍了……
他這次來直隸巡視,其實是主動向雍正討來的差事。自從上回他對胤禎大喊了一句“老子不幹了”以後,自己就一直心虛地不敢再和胤禎碰頭,剛好雍正想派人來直隸巡視,連忙主動提出自己應該出去走走看看了。
因為往常錫若都是舍不得離開他的親親老婆去出差的,尤其現在福琳還在坐月子,懷裏又有一個他期盼了多時的孩子,因此倒讓雍正很是驚訝了一回。錫若也懶得跟他解釋,就隨便胡謅了幾句“忠勤王事義不容辭”一類的套話,也顧不上管雍正信不信,自己卻想著該去天津港找魯菲船長確認一下跑路的事情了,所以才鬧了前麵“欽差假冒遊擊”這一出兒,還真不是存心想找李維鈞什麽麻煩,結果倒是害得這位新任總督白白緊張了一場。
錫若在天津待了幾天,每天都規規矩矩地去巡視河道跟海防,要不就是跑到海船上跟洋鬼子嘀嘀咕咕,讓李維鈞也日漸放下心來,慢慢也和這個見麵就擺了自己一道的欽差有說有笑了。
這天他們一道巡視到京杭大運河的河堤上麵,李維鈞見錫若一副悠哉遊哉的模樣,就試探著說道:“前兩天年公給下官來了一封信,讓下官向中堂轉達他的問候呢。”
錫若眉尖微微一挑,笑道:“他還真是客氣。不是十月份就要進京述職了嗎?還巴巴地托了你問候我。”
李維鈞麵露幾分得色地說道:“不瞞中堂說,下官與年公是同榜進士,因此頗有幾分私交。先前平定青海的叛亂後,皇上宣諭臣下,‘不但朕心倚眷嘉獎,朕世世子孫及天下臣民當共傾心感悅’,實在是世間難得的恩寵哪!下官身為年公的同科,也甚感顏上有光。年公的手腕、臂膀有疾及妻子得病,皇上都再三垂詢,賜送藥品。對年公父親遐齡的在京情況,年公之妹年貴妃以及她所生的阿哥福惠的身體狀況,皇上也時常以手諭告知年公,至於奇寶珍玩、珍饈美味的賞賜更是時時而至……”
錫若聽得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頭。李維鈞所說的這些情況,他都知道是實情,甚至比他知道得更多。年羹堯平定青海之後,雍正居然不顧他最重視的“體統”,說年羹堯是自己的‘恩人’,還頒下了李維鈞提到的那道諭旨,裏麵甚至有“若稍有負心,便非朕之子孫也;稍有異心,便非我朝臣民也”這樣激動過頭的話,簡直就是以對年羹堯的態度來判斷人們的正確與否,之前對年羹堯的那點疑忌之情更是提都不提,還暗示過錫若好幾次,以後再也不許提起這茬兒。有一回雍正賜給年羹堯荔枝,為保證鮮美,他還下令驛站六天內從京師送到西安,弄得胤禎背地裏發牢騷說,老四對年羹堯的那股熱乎勁兒,都快趕上唐明皇討好楊貴妃的勁頭兒了!
除此以外,雍正還對當日擁立他在暢春園繼位的隆科多極為尊崇,親自一口一個“舅舅”地稱呼他,連在給臣下的奏折裏都稱他為“舅舅隆科多”,還誇他是“當代第一超群拔類之希有大臣”。實際上雍正並非隆科多姐姐所生,僅僅有甥舅名份而已,皇帝承認不承認又是一回事了。真要照雍正這麽算法兒,那他舅舅多了去了,錫若自己還算是他從舅呢!
雍正如此公開稱呼隆科多,自然是一種極大的優待,隆科多的兒子也和年羹堯的兒子一眼,都跟著老子一路加官晉爵,弄得隆科多如今成天臉上都帶著誌得意滿的笑容,連走路都有些發飄的樣子,如今見著錫若也老早不叫“賢弟”了,而是正兒巴緊地叫他一聲“納蘭中堂”,以示跟他這個“隆中堂”是同一級別的。比較起來,倒是年羹堯見著錫若的時候還要客氣幾分。
錫若正在暗自出神,卻又見李維鈞神神秘秘地湊了過來,用一副自己人的語氣說道:“就下官所見,年公對中堂的敬重,實在是內閣裏的頭一份。就算是對皇上的舅舅隆中堂,也未見得有這份小心呢。可見中堂的才具非凡,令人欽服啊!”
錫若聽得心裏暗笑,心道這都是拜雍正讓自己出西北那趟遠差的功勞。那敲山震虎的一錘子,再加上自己早年間和年羹堯的那些糾葛,估計多少給這位眼下威風八麵的大將軍留下了一點心理陰影。
不過雍正現在既然不讓提起,錫若自然不會拿來向李維鈞顯擺,便擺擺手笑著說道:“那是我和大將軍有姻親關係、年大人又重視家禮的緣故,和才具什麽的不相幹。不瞞大人說,若是單論才學,別說內閣裏的幾位中堂,就是李大人,您是進士出身,也一定比我好得多呢!我也隻是在內閣當差當得久,又蒙先帝和皇上不棄,所以才忝列內閣至今,唔,實在慚愧得緊……”
李維鈞知道這位中堂是侍衛出身,所以他說才學不如自己,多半也是大實話,所以不免又升起了幾分自得之情,便撚著胡須說道:“當日我與年公同榜取中進士,當時做的那篇製文,到現在還有些同鄉後輩拿來作範文讀。慚愧呀慚愧!”
錫若看著李維鈞撚著小胡子搖頭晃腦,哪裏有半點慚愧的意思?便嘿嘿笑道:“得了得了,別都慚愧來慚愧去的了,省得他們這些當兵的,背地裏說我們兩個矯情!”說著便翹起大拇指,往身後跟著的高琳和恒吉等人一指。
高琳聞言便笑道:“額駙爺說的哪裏話?我們哥兒幾個,背地裏都常誇額駙爺能文能武,才學好著呢!”
錫若聽得失聲大笑,手指著高琳說道:“拍我的馬屁也不是這麽個拍法兒!可不是讓李大人笑話?”
幾個人一路說笑,不知不覺間便把一段河堤都巡視完了。錫若剛想伸一個懶腰,卻見這回被自己留在京師裏沒有帶出來的年八喜,正騎著一匹馬匆匆朝這邊趕來,便不動聲色地朝李維鈞說道:“李大人,我還想往海上去看看。您要是公務繁忙,就不用再陪著了。我記得您還有些暈船吧?”
李維鈞早已注意到了那匹飛馬,焉能聽不出錫若的弦外之音?便朝錫若拱了拱手,自己領著從人先下了河堤。
年八喜此時已經飛馬來到近前,一見錫若便滾鞍下了馬背,單膝跪地沉聲說道:“十四爺又被皇上拿了。十四福晉請爺盡快想法子回京,在皇上麵前……保一保十四爺!”
錫若聽得臉色大變,一把揪起年八喜問道:“說清楚!皇上為什麽拿十四爺?”
年八喜如今也變得沉穩了許多,見錫若如此激動,反倒異常冷靜地應了一聲“嗻”,又尋思著說道:“早先八爺府裏來人遞過話兒,說是皇上因為說起嗣統的事兒,當眾斥責了八爺跟九爺。後來十四爺不知怎麽著就和皇上衝撞來了,最後被皇上派人拿下,又送到景山上關起來了。”
“這個十四……”錫若大致可以想象當時的情形,不由自主地為胤禎捏了一把冷汗。他站在原地定了一會神,這才朝年八喜說道:“我在這裏的差事,還有個一兩天就可以了結。你替我帶話給十四福晉,有十三爺在,十四爺不會有性命之憂,讓她放心。等我一回京,立刻去麵見皇上,為十四爺求情!”
退燒藥
錫若雖然嘴上說讓十四福晉放心,可他自己的心卻片刻也放不下來。好容易熬到雍正交代的任務都完成了,錫若顧不得天色已晚,立刻打馬往京城裏趕。等他回到公主府的時候,都已經是後半夜了。
錫若進府以後,見福琳和寶寶都已經睡熟,便不讓門口的嬤嬤去吵醒,自己徑自跨到外院的書房裏,發覺已經走了困勁兒,就索性讓何可樂沏了一壺茶來,又讓他弄了些點心,自己一邊喝茶吃點心,一邊等著天亮進宮去。
等到天快亮的時候,公主府卻來了一位不速之客。錫若見著那個身著風衣鬥篷被何可樂領進來的人時,驚得立刻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壓抑著嗓子裏就要衝口而出的一句“八爺”,揮揮手讓何可樂帶著其他人都下去。
錫若幾步趕過去抓住允禩的手,一疊連聲問道:“老大,你有沒有事?十四爺現在又是個什麽情形?”
允禩就著天明前的一點稀薄的晨光注視著錫若,目光卻是平靜裏透著溫暖。他用力地按了按錫若的手說道:“你別太擔心了。十四弟沒有什麽妨害,最多被老四摘掉一顆東珠。皇上命人毀去他西征後立的石碑,所以他才和皇上又衝撞起來了。”
錫若聽得心裏一沉,木著臉問道:“他領兵西征又得勝還朝,這塊碑還是先帝下旨讓立的。當今皇上憑什麽毀掉?”
允禩歎了口氣,說道:“皇上說那上麵的碑文沒有頌揚先帝,‘惟稱大將軍允禵公德’,所以命人砸去了。”
錫若聽得心裏陣陣發緊,大罵自己竟在這樣的時候離胤禎而去,想了想又朝允禩問道:“那老大呢?他沒把你怎麽樣吧?”
允禩愣了一下之後,轉開頭說道:“我……我也沒什麽事。”
錫若聽見允禩說得勉強,不由得起了疑心。他留意到允禩的手有些抑製不住的顫抖,正想端起旁邊的燈盞來仔細看看允禩的臉色,卻被允禩一偏頭躲了過去,心裏不禁越發著急了起來,情急之下竟一伸手摸上了允禩的額頭,立刻被上麵那燙手的溫度嚇了一跳。這時外麵的天色也漸漸亮起,錫若看清允禩麵色慘白如紙,連忙扶著他坐到了書房裏的臥榻上,又打開門叫何可樂擰濕毛巾過來,還讓他去請大夫。
允禩聞聲,連忙掙紮著從臥榻上坐起來說道:“不能去!要被其他人知道我來了你這裏,可就不得了了。”
錫若扭回頭,一臉焦急地說道:“老大,你在發高燒,這麽強撐下去不行!”允禩聽他這麽說,竟直接索性離榻向他走來,又搶先合上了門板以後,轉過頭一臉嚴肅地說道:“我豈能被這樣的小病就擊倒?眼下應當以大局為重。九弟、十弟跟十四弟都已經陷進去了,你可千萬不能再出什麽事了!”
錫若攢眉咬牙地說道:“可老大你也千萬不能出什麽岔子!不然九爺十爺他們還不得瘋了?”他見允禩堵著門不讓他出去,急得在房間裏亂走,這時眼角瞥見放在古董架子上的一個盒子,眼睛頓時一亮,連忙搬過凳子把那個盒子取了下來。
允禩見錫若悶頭在那個盒子裏翻找,不由得有些驚訝地問道:“你找什麽呢?”
錫若背對著允禩沒有答話,過了一會之後便舉起一個小盒子說道:“找到了!”又迎著光照了照,點頭說:“還好,沒有過期。”說著便按著允禩又在臥榻上坐下,自己卻急急忙忙地從茶壺裏倒出一杯水來,連同手上從盒子裏傾出來的幾顆小藥片,一道遞給了允禩。
允禩接過那藥丸,好奇地對著光看了看之後,問道:“這是什麽?”
“退燒藥!”錫若見允禩臉色越來越難看,連忙催著他把藥片和水吞下去。允禩看了錫若兩眼,抬手將藥片放進嘴裏,又舉起茶杯一飲而盡。
錫若這才放了心,又囑咐允禩好好地在這裏睡一覺,自己轉身看了看已經大亮的天色,又叫何可樂進來給自己換衣服。
何可樂端著錫若的朝服進來,卻連看都不敢看允禩一眼。允禩也隻當他不存在一般,徑自閉目在臥榻上養神。等到錫若換好了朝服,又打發了何可樂出去之後,允禩方才睜眼說道:“我過一會兒就走。左右有轎子抬著,不妨事。你進去見皇上,說話的時候可得千萬留神。記住,一定不要為我們兄弟求情!”
錫若睜大了眼睛問道:“為什麽?!”
允禩歎了口氣說道:“我之所以冒險來你這裏一趟,就是怕你一回來就跑去給十四弟和我求情。皇上如今雖然重用你,可是心裏卻始終對你有一層防忌。他對年羹堯和隆科多尚且如此,更別說一直同我們如此交好的你了。我猜是因為先帝囑咐過他什麽話,加上新朝剛剛建立,他才一直沒有動你。等他的地位穩固了時候,難保不會幹出鳥盡弓藏的事情來,所以你千萬不要主動將把柄送到他手上,以免將來被他借題發揮。”
錫若聽得默然不語。允禩不愧是叱吒風雲一時的“八賢王”,他僅憑推測,便已經說出了十之八九的實情,隻是不知道自己在雍正登基前,同他還有過一場“交易”而已。錫若看著臥榻上那個正被高燒折磨、思路卻還如此清晰的人,心裏益發覺得可惜,便一歎起身道:“老大說的話,我都記下了。隻是請老大也多保重自己。不管怎麽說,您是九爺、十爺甚至是十四爺的主心骨兒,可千萬不能有什麽差錯。”
允禩卻聽得眼神忽閃了一下,緊盯著錫若問道:“可我從來都不是你的主心骨,對嗎?”
錫若聽得愣了一下,半晌後方才咂咂嘴說道:“老大又想左了。我和九爺、十爺還有十四爺他們不一樣,怎麽也好死乞白賴地蹭在老大身邊?老大這麽些年都沒嫌棄過我,已經是很給麵子了。”
允禩聽得喟然一歎道:“我倒巴不得你死乞白賴一點。隻可惜現在也不能再給你什麽蔭庇了,反倒時常還要仰仗你的保全。”
錫若搖搖頭,又叮囑允禩放寬心靜養,扶著他在臥榻上躺下之後,自己率先出了書房,又回身仔細地把房門掩好,這才出門打馬往紫禁城趕去。
一道養心殿的外間,錫若聽見雍正正在裏麵和人說話,細細辨了辨,發覺雍正說的是,“河南耗羨餘款最多,特免地丁錢糧四十萬,即以所餘抵補……”料想大概是張廷玉還是誰在裏麵回話,便頓住了腳沒有進去,同時在心裏頭琢磨,此時的河南巡撫,正是雍正剛剛提拔上來的田文鏡。現在看起來,雍正果然是和允禩所說的那樣,是急於選出一套完全聽命於自己的施政班子來。
李衛、田文鏡、諾岷這些都是二十一世紀辮子戲裏耳熟能詳的人物,錫若現在也時常能從雍正嘴裏聽到他們的名字,隻不過和辮子戲裏演的情形略有出入。比如李衛可不是什麽四貝勒救出來的叫化子,而是康熙五十六年捐出來的兵部員外郎出身。他的真人錫若也見過,也絕對不是什麽營養不良的可憐模樣兒,而是五大三粗的一個大黑胖子,一副地主家頗多餘糧的樣子。
李衛在戶部供職期間,幹了一件讓當時還是親王的雍正刮目相看的事:當時分管戶部的一位親王每收錢糧一千兩,加收平餘十兩。李衛屢次諫阻都不聽,於是在走廊上置一櫃,上書“某王贏錢”,令這位親王十分難堪,隻好停止多收。雍正十分看重李衛“勇敢任事”的優點,一繼位就任命李衛為雲南道鹽驛道,次年擢升為布政使,掌管朝廷重要稅源的鹽務,也算是雍正樹立起來的一個新朝模範人物了。
隻不過等到雍正上台,就在二年的九月停止了李衛借以晉身的戶部捐納事例。所謂捐納,是指朝廷向自願報捐人出賣官爵封典的製度,本義是在軍興、河工或災荒的時候來解決財政上的不足,可雍正說這是飲鴆止渴,後患無窮,又說助長了讓官員貪汙索賄的風氣,讓朝廷斯文掃地,喪失民心。他下令目前擔任戶部尚書的錫若和張廷玉,一定要開源節流,從各處摳出銀子來整修河務,賑濟災區,但是千萬不能再打這個賣官鬻爵的主意。
十月的時候,雍正還二度開科取士,賜陳德華等二百九十九人進士及第出身有差。雍正親臨太和殿舉行殿試,又以他所信賴的張廷玉為主考,看樣子是迫不及待地要從新科進士裏提拔出人才來了……
錫若正胡思亂想間,卻聽見雍正從養心殿裏扔出來一句,“納蘭回來了?進來吧。在外麵躲躲閃閃的幹什麽?”
錫若聽得一笑,又正了正官帽,這才拎著幾分小心跨進暖閣裏去。
安全燈
! 錫若進暖閣請了安,見在裏麵回話的果然是張廷玉,便衝著他笑了笑。張廷玉卻隱約有些擔憂地看了錫若一眼,似乎是在為他擔心。
這時雍正說道:“起來吧。你去直隸辦差辛苦了,賜座。”
錫若謝恩以後坐了下去,又聽見雍正對張廷玉說道:“刑部尚書阿爾鬆阿既然無心為國效力,那朕就奪了他的職,削了他的爵,再將他發往盛京!他的果毅公爵位,讓他的伯父音德來襲。”
錫若聽得心裏一震。阿爾鬆阿正是昔日八爺黨中堅力量之一的阿靈阿的兒子,同自己的二哥揆敘當日往來也很密切。雍正當著自己的麵發落阿爾鬆阿,未免沒有殺雞給猴看的意思,難怪允禩會那樣急切地來警告自己了。看來雍正手裏的那張網,的確是一日日在收緊了。偏偏胤禎那家夥還在這時候把自己弄到景山上去了,真是個愛添亂的家夥,唉!
雍正和張廷玉君臣奏對了半天,兩個人都是一副如對大賓的端凝性情,所以他們的對話聽起來難免有些枯燥,就連雍正坐性這麽好的,都忍不住挪動了一下後背上的靠墊,然後才發現往常那個總是動個不停的家夥,今天居然比他和張廷玉還肅靜,皺著眉頭露出一副出奇“老成持重”的模樣聽他們對話。隻是雍正仔細辨了辨,還是能從錫若的眼睛裏看出跑神的意味,便故意咳嗽了一聲。
錫若本能地哆嗦了一下,回過神來的時候見雍正用一副耐人尋味的表情看著自己,心裏一驚,唯恐自己剛才因為跑神而漏過了他的什麽重要指示,正想讓張廷玉給自己一個暗示的時候,卻聽見雍正朝張廷玉說道:“衡臣,你這就把朕剛才的幾道旨意明發出去。回頭再上這兒來,朕還有些事情要問你。”
張廷玉以他一貫穩重的語氣應了聲“嗻”,就捧著剛剛擬好的諭旨躬身退出了養心殿東暖閣,似乎壓根兒就沒看見錫若求援的眼神。唯一的援兵都被雍正調開,錫若也就隻能死馬當成活馬醫,把雍正剛才那聲咳嗽當成他需要服用“枇杷止咳糖漿”了。
雍正問了錫若幾句直隸的情形之後,話鋒突然毫無預兆地一轉說道:“朕準備削了允禵的親王爵位。”
錫若暗自咬了咬牙,低著頭說道:“奴才辦差在外,不知道十四爺怎麽衝撞了皇上,還望皇上明示。”
雍正重重地哼了一聲,冷然道:“目無君上。就這條罪名,朕摘了他的腦袋都綽綽有餘,何況是一顆東珠!”
錫若在心裏歎了口氣,想了想又抬起頭看著雍正問道:“皇上準備關十四爺多久?”其實這才是他最關心的問題。胤禎腦袋上的東珠是十顆還是九顆,對他來說意義並不是很大,他所關心的是,自己到底還有沒有機會改變胤禎終雍正一朝都被囚禁的噩運。
如今胤禎和錫若自己都是拖家帶口的一大家子,跟雍正硬頂著蠻幹不是明智之舉,舉家出逃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他在天津的時候就向魯菲船長打聽清楚了,洋船要出天津港,都必須經過周密的檢查,以防他們挾帶不允許帶走的東西離港。
要讓兩府裏的重要人物都上船出海,姑且不論他們願意不願意,單是離境時的例行檢查就夠讓人撓頭的了。就算錫若能動用自己在理藩院的關係和銀子搞定負責檢查的官員,或者先上小船在公海上等著,事後如何安頓這一大幫子從未離開過大清國土、連語言都不通的人又是一樁讓人頭疼的事情,可要是不帶他們走,就難保餘下來的人不會被雍正當作叛臣家屬清理,隻怕下場比曆史上的還慘。說來說去,終究是兩難。
錫若越想,就越覺得胤禎這家夥不省心,偏偏在這麽關鍵的時候出了岔子,不由得狠狠地埋怨了他好幾句,也不知道他在景山上打噴嚏了沒有。他本來滿心要跟雍正理論幾句他砸西征石碑的事情,可是心念一轉又想起了允禩說的話,覺得現在還是不能惹毛了雍正,而是應該先去見見被他關起來的胤禎,然後再想法子把他弄出來再說。
雍正見錫若那雙桃花眼滴溜來滴溜去地轉了半天,心裏起了疑心,便故意不回答他剛才的問題,反倒將了他一軍,說道:“你打聽這個做什麽?難道朕準備關他的日子長了,你還想劫了他出去不成?”
錫若被雍正的話嚇了一跳,連忙擺手道:“不是不是。奴才是覺得,現在景山上怪冷的,關久了怕對十四爺的心疾不好。他原來是在西北落了病根兒的,這天氣一冷,怕他又舊疾複發。皇上前兩天不是還來信同奴才說嗎?覺得天一冷,原來在黃泛區泡出來的風濕又開始發作了,膝蓋都時常疼得不行。奴才這次從直隸回來,特地給皇上尋了幾副好的護膝,說是帶按摩跟活血作用的,正想著進給皇上試試呢。”
雍正原本是做好了被錫若死諫、要他把十四放出來這個準備的,不想這家夥卻偏開話題說起他的膝蓋來了,而且偏偏自己被他這麽一說,還真覺得膝蓋又開始疼起來。他又知道這家夥的確總能鼓搗出一些新奇玩意兒,從以往的經驗來看,效果往往還很不錯,竟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試試他所說的“神奇護膝”了,就是在眼下這種氣氛裏,無論如何有些拉不下臉來管錫若討。
錫若見到雍正那副躍躍欲試的樣子,心裏暗歎自己要是穿回二十一世紀,真可以試著去幹幹醫藥或者保健器材銷售的活兒了,便又朝雍正說道:“奴才為了慎重起見,先叫府裏有風濕的人試帶那護膝幾天,所以這趟進宮就沒有帶進來。等回頭他們帶了、確定沒有什麽妨害之後,再洗淨了給皇上送來。這大冷天兒的,要是凍著了皇上的膝蓋,隻怕連先帝和先皇太後心裏都會不安呢。”說著又用眼睛去偷瞟雍正,見他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忍不住在心裏嘿嘿一笑。
果然過了一會,雍正便揮了揮手說道:“你不用再費盡心思地暗示朕讓先帝和先皇太後不安了。想給誰送藥就送你的去吧。朕是天子,不至於殘忍刻薄至斯!”
錫若心裏大叫道,就是這話!果然“皇帝”可教!簡直恨不能衝上去給雍正戴一朵大紅花。雍正見他表情如此激動,似乎有些不爽,便又放下臉來說道:“你要是耽誤了辦差,朕可不輕饒!”
錫若現在已經練就了對雍正的日常威脅左耳進右耳出的功能,還附帶“過濾功能”,已經能夠分辨哪些是他真正的威脅,哪些隻是他為了死撐麵子放出來的狠話,聽見這句“可不輕饒”,腦子裏自動點亮了那盞綠色的安全燈,表麵上卻恭恭敬敬地說道:“奴才遵旨。”
雍正對這塊勉強算是“股肱之臣”的牛皮糖也無可奈何,可算是有些體會當年他老子含恨帶笑地叫出這個綽號的心情了,思來想去終究覺得不甘心被這家夥涮過去,便故意留著他詢問了一大堆政務,偏生這家夥仿佛早已有備而來,竟是信手拈來對答如流,但雍正也看出來他對政務的熟稔和精心是真的,再也不是那個當年隻會在上書房裏打混的“吳下阿旺”了。他眼角瞟到錫若手拈一管自己塞給他的羊毫侃侃而談,唇角還帶著一絲自信的微笑,竟興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愛才之意,心裏原本因為他袒護允禵和允禩等人而興起的那些反感,也在不覺間消去了許多。
錫若見雍正眉間的戾氣漸漸消散,知道自己今天又涉險過關,忍不住偷偷地伸手抹了一把額頭上的細汗,卻一不小心把墨汁刷到了自己臉上。雍正看得一個莞爾,待高無庸給錫若擦幹淨了臉之後,恰好這時其他的官員又進來求見,這才開恩地讓錫若退下了。
錫若一出養心殿,立刻健步如飛地往宮外走去,滿腦子裏轉的都是“趕緊去看看十四”這個念頭。等他真的出了紫禁城北門、又爬到景山上壽皇殿時,心裏卻有幾分好笑。這座在二十一世紀已經成為北京市少年宮的宮殿,跟自己還真是有緣。他在二十一世紀的時候,就在這裏學習過書法;來到清朝以後,又在這裏被老康考校過射箭的功夫。老康過世以後,雍正皇帝把他的“禦容”奉祀在殿中,卻又三番五次地把十四關在這裏麵他老子思過,也真是奇緣了。
可是錫若臉上的笑容維持了沒多久,就險些被一個從壽皇殿裏飛出來的盤子砸中了。他聽見那個盤子在身後發出“啪嚓”一聲脆響,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方才走了進去。
野豬
“阿瑪,您好歹進些東西吧。再這樣下去身子要垮了。”
錫若一跨進壽皇殿,就看見胤禎的嫡子弘明正在苦口婆心地勸他吃飯。錫若聽允禩說,雍正這回把胤禎囚禁在壽皇殿裏,弘明自願去景山上陪他的阿瑪,讓錫若也不禁有些為這個從小在十四府裏嬌生慣養的皇孫而感動,眼下見弘明還在做小服低地勸著他老子吃飯,嘴角便忍不住勾出了一個笑容。
胤禎一轉眼瞥見錫若的表情,臉色頓時冷了下來,沉聲道:“你是來看爺的笑話兒的?”
錫若搖搖頭,又轉頭看了看一片狼藉的大殿裏,接過弘明手裏還剩下一大半的那碗飯調侃道:“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你當著先帝爺的麵兒如此糟蹋糧食,就不怕他托夢來踹你幾腳?”
弘明被錫若說得掩口而笑,又見他老子臉上一紅,連忙噤了聲,臉上卻仍舊殘留著一絲笑意退了出去,還細心地關上了殿門。
錫若托著飯碗走近胤禎,從上往下地看著這個賴在老康“禦容”前麵不肯起來的王爺說道:“你這是在跟誰過不去?居然還讓孩子來哄你,真是丟臉丟到你姥姥家去了。”
胤禎猛地從地上站了起來,怒道:“你不是不幹了嗎?還來管爺的閑事做什麽?滾!”
錫若被胤禎吼得退了半步,定定神之後,又訕笑著說道:“我那隻是隨口一說。哪兒敢撇下十四爺自己先跑路啊?回頭先皇太後還不得從天下降個雷下來劈死我?”
胤禎仔細地打量了錫若兩眼,方才點頭道:“這還像句人話。”錫若見他麵有菜色,也不知道幾天沒吃飯了,連忙把手裏的飯碗朝胤禎手裏一塞,又端起地上還沒被胤禎砸完的菜盤子放到了身前的小幾上,看了兩眼之後卻感歎道:“還能吃得上這樣的飯就不錯了。底下的老百姓,一年連一頓這樣的飯都吃不上的人,還不知道有多少呢。”
胤禎聽得沉默了一下,過了一會又說道:“你以為我沒吃過苦?那會兒在西北打仗,糧草運送不上去的時候,連著好幾天吃硌死人的硬麵疙瘩、喝雪水的日子我也挺過。策旺阿拉布坦搶掠過的地方,連麩皮都沒剩下。老百姓拉著我的馬餓得直哭!你知道那是一種什麽滋味兒嗎?……別以為就你跟他老四知道民間疾苦!”
錫若聽得心裏發糝,便抹了抹臉說道:“我不是責怪你。隻是想告訴你,世間比你苦難的人還有很多。比起他們來,你的命就夠好的了。所以不要因為眼下的一點不如意,就怨天尤人起來。那不是我認識的大將軍王十四!”他見胤禎聽得有些發怔,便又一把揪起了他的衣領,壓低了聲音說道:“就算他把碑毀了,世人也會記得當年平定了西北的是你胤禎,不是他胤禛。你相信我!”
胤禎聽見錫若用那個久未曾聽過的名字稱呼自己時,眼睛猛地睜大了。他無聲地看著對麵那雙突然變得熱意激蕩起來的桃花眼,張了張嘴仿佛想要反駁錫若的話,最後卻用力地掙開了他的手,又端起身前的飯碗,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弘明在外邊聽見裏頭和緩了,便推門送了一壺熱茶進來,給他老子和錫若各自倒了一杯茶之後,又看著錫若笑道:“還是哥哥說得對,果然得十六姑父來,才能說服我阿瑪吃東西。我都磨了三四天的嘴皮子了。額娘知道阿瑪不肯吃飯,在家裏頭急得直哭。哥哥還在那頭兒使勁地勸著呢。”
錫若知道弘明所說的額娘,是已經被胤禎扶作了正室的舒舒覺羅氏,所以如今弘春也算是胤禎的嫡子了,前不久還被雍正封了恂親王世子,隻是現在隨胤禎一道降了一級,成為郡王世子了。
直到現在,弘春和弘明這對異母兄弟的感情還是和小時候那樣親密,大約就因為他們中間沒有橫亙著那把龍椅的緣故。而每次一想到這裏,錫若就會有些慶幸胤禎終究沒有做成皇帝。不過要是被胤禎知道他這慶幸,恐怕又會氣得暴打他一頓了。
這時胤禎聽見了弘明的話,覺得臉上有些掛不住,便黑了臉朝弘明嗬斥道:“別胡說!我是想吃就吃,跟他有什麽關係?”
錫若聽見這句“想吃就吃”,樂得哈哈大笑,想了想又說了句“你們等等”,就獨自跑出去了。胤禎和弘明對視了一眼,都不知道錫若又搞什麽花樣兒去了。
約摸半個時辰過後,錫若卻活像是肚子疼一樣,彎腰拱背地慢慢走了進來。胤禎被他的樣子嚇了一跳,也忘了方才同他的過節,又見他臉上還有些黑灰,連忙迎上去問道:“你這是去哪兒了?怎麽弄成這副模樣兒?”
錫若嘿嘿一笑,示意胤禎聲音小點,自己又回身關上了殿門,這才露出朝服底下藏著的東西來。原來竟是幾個烤得外焦裏嫩的大紅薯。
胤禎一聞見這股熟悉的香味兒,饞蟲立刻被勾了起來,連忙擦了擦嘴角問道:“哪裏弄來的?”
錫若一臉神秘地說道:“後山上尋來的。那會兒老爺子還在這裏考校我們弓箭的時候,我就發現那畦紅薯地了。不過你們可別說出去,不然估計就沒了。”
胤禎一把搶過錫若懷裏的紅薯,一邊“噝噝”地吹著氣說道:“你還真囉唆!除了你,這裏還有誰還會惦記著去刨那幾個紅薯?”
錫若挑了一個大個兒的紅薯遞給弘明,自己也剝著一個紅薯對胤禎笑道:“那可不一定。誰知道你饞急了,會不會半夜跑去拱地呢?”
胤禎聽得抬腿踹了錫若一腳,笑罵道:“去你的!爺又不是野豬!”不想錫若一聽見他這麽說,居然停止了剝紅薯的動作,還有模有樣地打量了胤禎幾眼,連連點頭道:“嗯,有點像,有點像,確實有點像。尤其發起脾氣來那陣兒,特別地……”
“你找踹!”胤禎作勢就要再補上一腳,卻見錫若靈活的一個轉身,將懷裏的紅薯都放在了小幾上,自己又拍了拍被紅薯弄髒的官服,笑道:“不跟你扯了。再不回家,我老婆又該埋怨我一天到晚在外頭瞎晃蕩了。”
胤禎知道錫若是故意這麽說,便揮了揮手說道:“你下山去吧。別回頭又說爺耽誤了你的好事兒!”
錫若笑嘻嘻地往壽皇殿外麵走,臨出門的時候又回過頭說道:“你要是想得開,就老實兩天,沒準兒還能早點被放出去。天天在這裏做窩打洞,也沒什麽趣兒。”說罷不等胤禎找他麻煩,就飛快地跳了出去。
弘明看著錫若的背影,對胤禎說道:“有時候兒子真羨慕阿瑪。”
胤禎從門外收回視線,多少有些莫名其妙地問道:“你羨慕我什麽?”
弘明聲調有幾分低沉地說道:“羨慕這麽多年了,又經曆過了那些事兒,阿瑪的身邊卻始終有這樣一個朋友。前兩天我說要到這裏來陪阿瑪的時候,八伯還同我說,要是你阿瑪賭氣不肯吃飯,也不用太著急,過兩天你十六姑父就該從直隸趕回來了,那時候保準你阿瑪吃得下飯去。我那時候還不太相信,心想要是連我這個親兒子的勸阿瑪都聽不進去,難道還會聽他一個妹夫的話麽?現在可算是信實了八伯的話。”
胤禎聽得出了好一會的神,隨後便尋了張椅子坐下,難得用一種促膝談心的語氣對次子說道:“我同他認識,比他認識你十六姑還早呢。第一回見著他的時候,他的個子還沒這裏的香案高,膽子也不像後來這麽大,我也就沒怎麽留意。可後來等到他落了一回水、又被人救起來的時候,竟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以前絕對想不到會從他嘴裏說出來的話,絕對想不到會是他幹出來的事兒,竟差不多天天都能看見,各式各樣的鬼點子更是讓人應接不暇,連我都經常被他整治得想揍人,卻總也不能真正地對他恨起來。”
弘明覷了覷錫若離去的方向,垂頭道:“要換作是我,就不能有阿瑪的那份胸襟。十六姑父……是個讓人捉摸不定的人,同誰都顯得那麽近乎。我……我不敢同他走得太近。”
胤禎見怪不怪地看了弘明一眼,撫著膝蓋說道:“你會這麽想,也不奇怪。別說是你,就連我都疑心過他好幾回,可直到現在,朝裏真正還死心塌地地向著我的,也就是他了,要不然他早就該掉頭去攀更大的富貴了。”
弘明撇撇嘴說道:“他現在已經位極人臣,還有什麽更大的富貴可攀?”
胤禎聽得搖了搖頭,說道:“你錯了。他要不是為了我和你八伯,現在隻怕會成為朝臣裏的第一人,連隆科多和年羹堯,甚至馬齊和張廷玉這些人,都比不上他的資曆和威望,眼下卻被皇上在幾個尚書任上來回地使調,除了別人不好接手的理藩院以外,卻哪個部院也待不長久,也沒有被授領侍衛內大臣的職銜。要不是皇上眼下還離不了他,隻怕一上台就會奪了他所有的差事,讓他回家賦閑去。說來說去,也還是我跟你八伯這些人拖累了他。不過這家夥要是真能在家賦閑,說不定反倒會更高興就是了。”說到這裏,胤禎忍不住又哼了一聲,又氣又笑地加了一句,“真是爛泥糊不上牆!”
龍生九子
錫若騎馬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忍不住擦了擦鼻子,自言自語道:“該不會是景山上那家夥又在念叨我吧?”
年八喜見狀連忙殷勤地遞上來一方手帕,又討好地說道:“奴才這回一聽說十四爺的事兒,立刻就向公主主子討了出門的差事,趕著給爺送信呢。沒有耽誤爺的大事兒吧?”
錫若似笑非笑地斜睇了年八喜一眼,問道:“怎麽著?想要我酬謝你?”
不想年八喜一聽見這句,居然“噌”地從馬背上跳了下去,又恭恭敬敬地對錫若磕了幾個響頭。錫若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連忙勒住馬韁問道:“你又在做什麽怪?有什麽事起來說話。這大街上的,磕頭磕得好看麽?”
年八喜隻得站起身來,卻又難得一臉嚴肅地說道:“奴才不敢要四爺的酬謝。隻是想請爺作主,賞賜奴才一門親事。”
錫若尋思了一會,偏頭問道:“你想討的,是不是服侍公主的碧璽?”
年八喜連忙用力地點了點頭,又看著地麵有些扭捏地說道:“不瞞四爺說,自打看上了她以後,我就鐵了心地戒賭了。這些年憑著爺跟公主主子的賞賜,也攢下了一點兒家當。就怕……就怕人家是宮裏頭出來的,看不上我這先前的爛賭鬼。”
錫若在心裏合計了一下,年八喜雖說在這時代算是個老光棍了,可人品樣貌也都還看得過去,早先也讀過書,跟眼下正如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一樣的年家也沾親帶故。不過碧璽是老八旗人家的女兒,又在宮裏頭見過大世麵,就不知道能不能看得上年八喜了。
錫若想了想,便朝年八喜說道:“我記得碧璽早先是說要終身不嫁服侍公主的,要是她同你成了親,倒是可以一直留在公主身邊。這樣吧,我先讓公主替你探個口風兒,成不成的,也得看你自己跟她的緣分了。”
年八喜一聽這話,喜得又要跪下去磕頭,卻被錫若的馬鞭子在眼前虛晃了一下止住了。錫若臉上仍舊是那副輕鬆的神氣,又看著年八喜笑道:“你先別著急謝我。等事成了以後,再請我這媒人喝杯好酒就是了。我知道你小子跟我出去公幹的時候,哪趟都沒空手而還,頗弄了幾壇子好酒在後院子裏埋著。回頭起出一壇來謝我就是了。”
年八喜在錫若的示意下也翻身上了馬背,聽見這話又對錫若說道:“怪道人家都說四爺是個菩薩心腸。不管這事兒成不成,爺要是看上了奴才的哪壇酒,奴才都二話不說地起出來獻給您!”
錫若被年八喜的馬屁拍得一陣舒泰,便作勢用鞭子抽了他一下,笑罵道:“他爺爺的。你現在這張嘴,比我還會哄人了!”
年八喜嘿嘿笑著說道:“要不怎麽說跟著爺混長本事呢?”
錫若相了年八喜兩眼之後,忽然說道:“下回衙門裏頭要有合適的差事,我薦你去試試手兒也行。你要真適合在官場裏討飯,也不必埋沒在我這府裏頭。要是想走科舉的路子,也可以跟王迎春他們一道溫習溫習功課。等下回鄉試一開,就下場去一試也無妨。”說著又笑道:“也省得老是擔心人家看不上你。”
年八喜聽得肅然道:“不瞞四爺說,自打戒賭了以後,我就暗地裏把原來丟下的書本子都撿回來了。如今雖然不敢說是滿腹經綸,但是尋常的公文信件,要讀要寫都是沒有問題的,隻是科舉一途實在不適合我。四爺要真有心提拔我,就把我薦去哪裏當個筆貼式,放手讓我熬幾年出來,說不定以後還能幫上四爺的忙。”
錫若聽見這話立刻哈哈一笑道:“你要真出去做事,還是先想著怎麽對付衙門裏麵的規矩吧。那種地方可不像公主府裏這麽好混。”
不想年八喜點點頭接口道:“想來也是。不然四爺當年怎麽會從理藩院衙門落荒而逃呢?”
“哈哈!”突如其來的笑聲把錫若主仆兩個都嚇了一跳。
錫若轉回頭去的時候,見來的是當今的四阿哥弘曆和五阿哥弘晝,略微有些吃驚,連忙在馬背上拱了拱手說道:“四爺五爺怎麽也出來了?”。
弘曆一聽見錫若也叫自己四爺,更加覺得有趣,便歪著腦袋問道:“十六姑父在家裏也是排行老四麽?巧了,跟我和我阿瑪都一樣。”
錫若想起當初那“後現代的四爺黨”,嘴角也不禁扯了一下,又朝弘曆問道:“四爺怎麽逛出來了?”
弘曆朝身後的弘晝指了指,說道:“是老五說琉璃廠有幾件稀罕玩意兒,非要拉著我去看,還說想跟我借銀子買下來。我拗不過他,隻好一下學就跟他奔了琉璃廠,沒想到那幾件新奇玩意兒已經被人買走了。”
弘晝一聽見弘曆這話,立刻抬了抬他那雙仿佛永遠都睡不醒的單眼皮眼睛抱怨道:“還不都是因為四哥磨磨蹭蹭地,非說什麽要把夫子的功課都做完了才出門,這才被別人搶了先去?”
弘曆聽見弘晝抱怨自己,卻也不反駁,隻是微笑地看著這個被自己的親生母親撫養長大的異母弟弟,和顏悅色地說道:“回頭我那裏的東西,你看上了哪樣兒就挑走吧。就當是我補給你的。”
弘晝還真就仔細地想了想,隨後豁然展顏道:“那四哥屋裏那個西洋來的八音盒就歸我了吧。”
錫若見弘曆臉上隱隱掠過一絲不快,但又見他立刻壓了下來,反倒笑著朝弘晝點了點頭,不由得對這年僅十三歲的皇子的自製能力感覺到驚訝,心說愛新覺羅這一代的老四,跟他老子倒真是兩副脾氣。
這時弘晝又大咧咧地朝錫若說道:“十六姑父,我聽說你那裏的新奇玩意兒也不少,什麽時候讓我賞玩賞玩啊?”
錫若看著這個小時候經常粘在老康褲腿上蹭鼻涕的汙糟貓兒,忍不住一笑道:“五爺喜歡什麽樣的新奇玩意兒?”
弘晝眨巴著他的那雙小眼睛說道:“隻要是精巧可人又不落俗套的,我都喜歡。對了,最好還有人親嘴兒或是脫衣裳的……”
“老五!”弘曆又是尷尬又是生氣地叫了弘晝一聲。弘晝卻隻是涎笑著朝他說道,“四哥,我同十六姑父開個玩笑呢。再說我又不比四哥,讀書騎射樣樣出眾,還有一大堆格格排著隊要嫁給你。不過就圖個窮開心麽!”
弘曆被弘晝說得有些變了臉色,但是轉了幾轉之後終究還是忍了下來。錫若略一思忖,大約明白了是什麽緣故。
弘晝其實是弘曆的生母熹妃帶大的,而弘曆自己卻是被其他妃嬪帶大的。雖然天下的母親沒有不愛自己親生骨肉的,但對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孩子也會產生深厚的感情,而對自己從來沒親自撫養過的親子,感情上反倒容易隔閡或是疏遠。
偏巧弘曆的生母熹妃又是一位這樣的母親,所以每當弘曆和弘晝之間有了什麽矛盾糾紛的時候,她在絕大部分時候都倒向了弘晝,再加上弘晝的母親裕妃地位又在諸妃之上,這就造成了弘晝從小驕抗肆意的性格,而小時候受盡了祖父康熙寵愛的弘曆,反倒時常要忍氣吞聲,久而久之,倒更把小時候的好脾氣發揚光大了。
錫若這麽眼瞅著,也覺得弘曆是比他的哥哥和弟弟都要強不少,難怪雍正會早早地就寫好繼位詔書,藏到正大光明匾後麵去了,而弘時還在底下一刻也不肯消停地為了帝位蹦躂,也難怪會跟被從康熙末年起就一直不如意的允禩一拍即合。說來說去,兩個都是早早地失去了皇帝青睞的失意人哪。改天教他們唱個《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發泄一下鬱悶的心情好了……
弘曆見錫若突然露出一臉的同情,倒是有些奇怪,正想開口問的時候,卻被弘晝突然伸過來的手用力拽了一把,險些沒跌下馬背去。好在錫若眼明手快一把托住了弘曆的後背,這才又把他扶回了馬背上。
這下弘曆就算有再好的脾氣,也不禁朝弘晝怒道:“你下手的時候不知道輕重麽?!”弘晝瞥了他一眼,卻指了指天邊就要消失的日頭,懶洋洋地說道:“四哥的意思是,我們今天就不用回宮去了,索性宿在外頭?”
弘曆被弘晝噎得說不出話來。錫若見他氣得臉色發青,連忙拍了拍弘曆的坐騎說道:“五爺說的也沒錯。四爺還是帶著五爺早些回家去吧。回去晚了怕老爺子要罰的。”
弘曆這才臉色稍緩,又朝錫若拱了拱手,一言不發地領著弘晝朝如今已經是他們家的紫禁城去了。年八喜看著他們兩個的背影,仿佛很感歎似的說道:“龍生九子,九子不同啊。”
錫若聞言便笑罵道:“這也是你該發的議論?趕緊回家去討好你的心上人吧!”
年八喜連忙說道:“對對對,趕緊回家,回家!”
錫若不言聲地朝紫禁城和景山上又各看了一眼,這才領著小廝們回公主府去了。
十四舅舅
雍正二年十月,撫遠大將軍年羹堯進京陛見。
此時的年大將軍,已經儼然以雍正朝第一功臣自居。他在赴京途中,竟令都統範時捷、直隸總督李維鈞等跪道迎送;到京時,又動用了黃韁紫騮。郊迎的王公以下官員跪接,而年羹堯竟安然坐在馬上行過,連看都不看他們一眼。甚至連王公大臣下馬向他問候時,他也隻是點點頭而已。
錫若那天忙著在戶部跟張廷玉商量“攤丁入地”的施行情況,因此也就避開了去給年大將軍錦上添花的尷尬。不過他事後還是聽宮裏的人說起,年羹堯在皇上麵前,態度竟也十分驕橫。以至於雍正在年剛剛離開後,就忿然對近侍說年羹堯無“無人臣禮”,隻是礙於自己曾經親許年為自己的“恩人”,又是西征大功臣,不得已才打落牙齒往肚裏吞,勉強把火氣壓了下來。
進了十一月,廢太子允礽薨了。雍正下詔封允礽為理親王,諡曰密。幾乎就在同時,老康生前最親厚的手足福全的兒子裕親王保泰,因“迎合廉親王”,被雍正革去親王爵,以其弟子廣寧襲封裕親王,而允禩本人則因凡事減省,出門時不用引觀,被雍正諭責其詭詐。
政治上的緊張氣氛一直持續到快過年的時候,雍正似乎也覺得應該粉飾一下新朝的太平氣象了。錫若瞧出他這點意思,連忙奏請他將胤禎從景山上釋放出來。結果雍正不言聲地盯了他半晌,末了便揮了揮手說道:“朕不為別的,就取你不忘舊主這條……放老十四出來!”
錫若也懶得跟雍正解釋,胤禎對他來說沒有什麽主不主的,心裏惦記著那個還在景山上喝風的霸王,連忙朝雍正磕了個頭,又一溜煙地跑去景山腳下等胤禎下山。過了一會,他卻見弘時鬼鬼祟祟地從神武門裏鑽了出來,身邊也隻跟了一個侍衛模樣的人,臉上的表情卻有些幾分慌亂。
錫若不由得動了疑心,想了想就打發年八喜上去遠遠地跟著,自己卻看著年八喜的背影有些發起呆來。雍正剛剛把他叫進養心殿裏,仔細地詢問過允禩在理藩院裏掌事時的情況,還特意提起了允禩經手過的科爾沁台吉等人的來京盤費一事,似乎還想什麽時候再借機發作允禩一把,以便進一步打擊“八爺黨”的勢力。
雍正的難處,錫若其實也不是不知道。早先“八賢王”的賢名遠播,又有財神九的銀子開道,六部甚至內閣裏頭,明裏暗裏向著允禩的人都不少,而雍正自己又是個出了名的會得罪官員的“冷麵王”。這兩相一比較下來,以雍正那麽事事求全責備的性情,必定忍受不了自己如今貴為天子,還仍舊不能收服全部人心、推行新政又處處受阻的事實。這也是錫若為什麽特別不希望允禩和弘時交往過密的原因。
他不是沒有提醒過允禩把寶押在弘時身上的危險性,可允禩卻總說“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還要錫若就別再管這事兒了,讓錫若時時都為他攥著一把冷汗。
以雍正之精明,弘時的這些小把戲,壓根兒就瞞不過他那個跟底下的醃臢官兒們鬥了幾十年法的老子,而以雍正之嚴厲,偏偏是自己的親生兒子跟政敵勾結,恐怕隻會讓他的憤怒加倍。想當初胤禎就因為是雍正的親弟弟,所以和允禩他們攪合在一起,才格外地讓雍正嫉恨。錫若有時候看見雍正看胤禎時的眼神都覺得害怕,隻覺得龍椅上的那個人,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化作一泓岩漿,然後把別人,也把他自己熔化掉。
“你怎麽又犯上呆了?”
錫若肩膀應聲被人重重地一拍,回過身去看見胤禎一副神清氣爽的樣子,似乎完全不在意他老哥摘了他一顆東珠的事情,身上穿著的也不是王爺的服飾,而是一件藏青色的長袍,外罩一件大紅色滾鑲著白毛的巴圖魯背心,腦袋上戴著一頂厚厚的氈帽,看起來倒有幾分他關外老祖宗的風貌。
錫若瞅著胤禎笑道:“你身後要是再背一把長弓,或者手裏多一柄魚叉,就更應景兒了。”胤禎見他取笑自己,隨手就抓起一把旁邊的積雪,又拉開錫若的領子,一鬆手就灌了進去。
錫若一時間沒防備,被那積雪冰得又跳又叫,兩手抓著自己後背上的衣裳不停抖動,見胤禎作勢還要灌來,連忙掉過頭撒腿就跑,卻在還沒化透的雪地上連著跌了好幾跤,看得胤禎哈哈大笑。
跟錫若一道來接胤禎回家的弘春見狀便笑道:“阿瑪和姑夫叔叔在一起的時候,總像個小孩兒。”
胤禎瞥了還是胳膊肘往外拐的長子一眼,哼了一聲說道:“沒大沒小!”
弘春隻是嘻嘻一笑,卻趁著給他老子請安的功夫,站起來在胤禎耳邊說道:“我方才看見弘時鬼鬼祟祟地出宮了。姑夫叔叔還派人追了過去。”
胤禎目光一閃,看了弘春一眼之後,見錫若正站在前麵不遠處催自己快上馬,便點點頭對弘春說道:“有什麽話都回去了再說吧。”
弘春連忙應了聲是,又從弘明手裏接過馬韁繩,服侍著胤禎上了馬,自己也翻身騎上馬背,跟弘明兩個一左一右地跟在了他們老子身後。
錫若見胤禎前呼後擁氣勢十足地朝自己走來,哪裏像是個剛被人從禁所中釋放出來的囚徒,分明是個得勝還朝的大將軍,不禁又是羨慕又是嫉妒地朝胤禎說道:“你怎麽總是這麽氣派?”胤禎瞪了他一眼,說道:“爺統領過十幾萬大軍,難道不應該氣派?”
錫若被胤禎挫得氣焰一矮,便坐在馬背上哼哼著說道:“每次都拿這事兒出來壓人,也不怕你兒子笑話。”
弘春卻在一旁笑嘻嘻地接口道:“姑父叔叔這回可就說錯了。我和弟弟們可都很向往阿瑪那一段軍旅生涯呢。阿瑪在家的時候,我們哥兒幾個還總是纏著他講西征時候的事情。”
胤禎聽見弘春的話,卻變得沉默了起來。錫若知道弘春的無心之語,其實戳到了胤禎那個“英雄無用武之地”的痛處,便故意說道:“那他有沒有跟你們說過,他在甘州引河水滑冰的事情?”
弘春和弘明聞言都瞪大了眼睛,齊聲說道:“沒有!”見錫若賣關子,又很有默契地把目光同時轉投向了胤禎。
胤禎從自己的思緒裏頭回過神來,想明白錫若剛才說的是什麽之後,臉上卻立刻一紅,抬手就用馬鞭抽了錫若的坐騎一下,看著那個家夥大呼小叫地被馬帶走,自己也連忙掩飾性地說道:“快走吧。你們的額娘該等急了。”
弘春和弘明對望了一眼,立刻從弟弟眼睛裏看出來了“你跟你的姑夫叔叔熟,負責把內幕挖出來!”的意思。弘春立刻心有靈犀地拍了拍胸脯,卻讓他老子看得莫名其妙地哆嗦了一下。
錫若一回到公主府門口,就看見年八喜朝自己迎了過來,連忙跳下馬背將他拉到一邊,又壓低了聲音問道:“去的哪兒?”年八喜伸出右手,比了一個“八”字。
錫若隻覺一陣心浮氣躁,連忙閉了閉眼睛。這時胤禎也跳下馬背,見狀便走過來問道:“出什麽事兒了?”
錫若眨眨眼睛,用左手比了一個“三”,又用右手比了一個“八”,下一刻自己卻看著自己的手勢愣住了。福琳聽說他回來了,正抱著寶寶從公主府裏走出來迎接,一見錫若看著自己的手勢發呆的傻樣子,立刻哈哈大笑了起來。
錫若連忙上前去接過福琳手裏的寶寶,心滿意足地檢視了一回之後,有些舍不得似的朝胤禎眼前一遞道:“我的孩子也這麽大了。你這個十四舅舅抱一抱!”
胤禎小心翼翼地把粉撲撲的外甥接了過去,仔細打量了一番之後,抬起頭笑道:“還是像你更多些。尤其這雙眼睛,長大以後,隻怕……”他說著瞟了福琳一眼,卻沒有把話說完。
福琳會意地“噗哧”一笑,大大方方地接口道:“十四哥的意思是,這孩子長大以後,隻怕也是個禍害?”
胤禎頗為嚴肅地點了點頭,以示自己所言不虛。錫若看得又好氣又好笑,連忙從他手裏把自己的寶貝兒子搶了過來,又順勢蹬了胤禎一腿說道:“還不快回你自己家去?別教壞了我兒子!”
胤禎眉目含笑地看了錫若和他兒子一眼,說道:“回頭再找你算賬!”這才朝王爺府前正恭候自己的眾人走了過去。
福琳看錫若抱兒子時那副愛若珍寶的樣子,心裏也著實喜歡,就掏出手帕擦了擦他的額頭說道:“這大冷天兒的,難為你也能跑出這一腦門子的汗來!”
錫若聞言,便朝胤禎的背影一努嘴說道:“還不都是拜那個霸王所賜。自己當年幹了壞事,如今想起來要殺人滅口了。”
福琳被錫若的話嚇了一跳,連忙問道:“他要滅誰的口?”
錫若空出一隻手來,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福琳嚇得一把拉住了他說道:“怎麽連他都要害你?不行不行,這地方兒不能呆了,我們明天就收拾細軟跑路吧!”
錫若哈哈笑著捏了捏福琳的臉蛋,一手抱著兒子,一手摟著老婆,誌得意滿地說道:“放心放心。憑你老公的本事,豈能被那個呆霸王害死?……哎喲!”
錫若樂極生悲,腦袋上挨了一顆大大的鬆果兒,轉回頭一看,卻見胤禎在隔壁的府門前橫眉豎目地看著自己,手裏居然還攥著一塊個頭不小的石頭,看樣子是真有要“殺人滅口”的意圖了。錫若這下子慌了神,連忙奔進自己府裏,又朝身後的隨從說道:“關門關門。不然隔壁家的霸王要打過來了!”
胤禎手裏的石頭應聲砸上了公主府的大門。錫若心疼地看著大門上那塊被砸落下來的紅漆,探頭咬牙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十四,你給我等著!”
胤禎氣定神閑地拍了拍手說道:“別說十年,就是一輩子,爺也等你!就怕你不敢上門來尋仇!”
寧秀
錫若被胤禎的話激得一噎,忙不迭地關上大門對福琳說道:“你這個老哥厲害。我惹不起。咱們還是跑路吧!”福琳卻伸手戳了他的腦門一指,嗔道:“這就投降了?真沒出息!
錫若見自己被老婆看扁,胸中難得地激起了一股好勝心,把兒子往福琳手裏一塞,一邊挽起袖子作勢就要出去跟胤禎大戰三百回合,一邊嚷嚷道:“開什麽玩笑?我又不是打不過那個霸王,隻不過平日給他點麵子,讓他三分罷了。”
福琳看得著實好笑,又怕錫若真的出去尋事――她可沒忘記當年的小羲是如何跟那幫嘲笑他沒爹管的壞小子們幹架的――連忙伸手拉住自己的丈夫說道:“人家夫妻正團聚呢,你就別去搗亂了。”
錫若這才笑嘻嘻地住了手,又接過兒子拉過福琳興衝衝地往內院裏走,嘴裏說道:“還是造人好。再生一個,再生一個!最好生出一支中國國家隊來!”
福琳聞言嚇了一跳,氣呼呼地揪起錫若的耳朵問道:“籃球的還是足球的?”
錫若本來很想說“足球”,不過一看老婆那副“慈禧太後”的架勢又沒敢,隻好咽了口口水忍痛說道:“就……就籃球隊吧。”結果福琳還是一巴掌拍在了他腦門子上,又氣哼哼地說道:“不幹!我要保持身材!”
錫若吃了一驚,連忙安撫老婆道:“你看人家隔壁家的十四福晉,孩子都生了四個了,身材不也沒走大樣兒?不怕不怕。再說,你就算身材走樣兒了,我也保證不嫌棄你!”福琳看了他半天,終究還是狠狠一把掐在了他腿上。錫若手裏抱著孩子不敢亂動,隻好咬牙忍了過去。
沒隔幾天,明珠府裏就派人來送信了,說是瓔珞也給永福生了一個兒子,請額附和公主有空的時候過去看看。錫若一聽說自己居然連爺爺都當上了,倒是很發了一陣愣,隨即便從座上一躍而起,一邊大叫著“這回可真是兒孫滿堂了!”,一邊飛跑著出去騎馬看他的孫子。
等到了明珠府裏,錫若看著那個隻比永瑞小了兩個月的孫子,真有些哭笑不得。不過他看見那個小小的娃娃,心裏也真是喜歡,就從永福手裏要了過來,逗弄了一會之後又抬起頭問道:“取名字了嗎?”
永福剛當了爸爸,也是笑得合不攏嘴地說道:“沒呢。正等著阿瑪過來給他取個好名字。”
錫若偏頭尋思了一會,又看著小娃娃跟他額娘一樣秀氣的眉眼說道:“就叫寧秀吧。圖個安寧秀氣就很好。”
“寧秀……”永福咀嚼了一會,點頭道,“果然是個好名字。”隨即卻又笑看著錫若說道,“別人還說阿瑪小時候不會讀書。我看您文字功夫挺好的嘛。”
錫若被永福說得臉上一臊,便瞪起眼睛說道:“你聽誰說的?”言下之意很有去尋尋那個揭他老底的家夥晦氣的意思。
永福卻嘻嘻一笑說道:“是八王爺說的。他還說阿瑪瞪起人來的時候一點都不凶。眉眼都是彎彎的,倒像是在暗送秋波。”
錫若被永福噎得說不出話來,隻好在聲音上加強了威嚴問道:“你在家待了多久了?皇上剛剛點了你跟廉親王去督造陵寢的差事,你可要多添幾分小心。”
永福聽得有些驚訝地問道:“為什麽要格外小心?”
錫若不自覺地皺了皺眉頭,把小孫子交給乳母帶走之後,才看著永福說道:“皇上知道你跟廉親王素來交好,又和九爺有著翁婿之誼。這二位爺如今都是風雨飄搖之際,所以你跟八爺一道辦差,更加不可落下什麽把柄,免得連自己也被卷進了這些皇室的恩怨之中。”
永福聽得肅然道:“多些阿瑪提醒。不過廉親王自打被皇上三番五次地訓斥過之後,已經跟我說過以後要少往來,免得連累了我。他又是那樣一個聰明細致的人,想來不至於再授人以柄。”
錫若想起允禩那張瘦削隱忍的麵孔,忍不住歎了口氣,暗想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如今雍正是君,允禩是臣。雍正說出來的話就是金口玉言,允禩連反駁一句都是犯上不敬,還怕被人尋不著什麽錯處?再說允禩這麽些年經營鬥爭下來,燈下沒有一點黑是不可能的……
結果最後還真讓錫若給說中了。永福隨允禩去接手修造陵寢的事情沒幾天,雍正就以他們議陵寢所用紅土,折銀發往當地采買,可省運費事,下諭工部:此特允禩存心陰險,欲加朕以輕陵工、重財物之名也,可以說是當眾又扇了允禩一記耳光。就連永福也跟著吃了掛累,被雍正從內務府大臣降為了散秩大臣,先頭因為得子的高興頭兒一下子全被衝跑了。
錫若見永福鬱悶得索性躲在家裏裝病,也不去上朝,倒是沒有像別人的老子那樣喝斥他一頓,再勉強他再去看那個冷麵皇帝的臉色,反倒在正月十五的時候,帶著一家老小出門去看花燈。不想隔壁家的大小霸王聽說了,也都“呼啦啦”地跟了出來,再加上如今霸王二代也有拖家帶口的了,一時間場麵蔚為壯觀。
錫若一手牽著福琳,一邊扭頭看著身後那條長長的尾巴,忍不住笑歎道:“我看再過幾年,別說跑路了,恐怕出個門都會演成一出‘卡門’來!”
福琳琢磨了半天,還是百思不得其解地問道:“卡門?”
錫若朝身後的大部隊翻了個白眼,又用胳膊對著他們畫了個框,斷然道:“卡在門框上出不來!”
“哈哈!”
距離錫若和福琳最近的永福雖然不知道“卡門”是什麽典故,可是看見他那個年輕的額娘笑不可遏的樣子,便湊趣地說道:“阿瑪不是想讓額娘再多生幾個弟弟妹妹嗎?到時候找人把門框做大些就不會卡住了。”福琳和錫若互看了一眼,忍不住都笑彎了腰。
這時胤禎忽然從旁邊的人群當中擠了出來,左手拎著幾個給他們家的小小子們搶來的竹編蟈蟈籠子,右手又抓下頭頂的厚帽子呼啦啦地扇風,嘴裏嚷嚷道:“擠死人了!這群兔崽子,買個東西都跟搶似的!”錫若扭頭一看見他,便嬉皮笑臉地說道:“你這不是也把自己罵了進去?”
胤禎把蟈蟈籠子轉交給弘明之後,又瞪了錫若一眼說道:“你又想挨爺的踹?”
錫若嘻嘻笑著正想接胤禎的話,轉眼卻看見弘曆跟弘晝還有允祥的世子弘暾哥兒幾個正在街對麵逛,便一拍胤禎的肩膀說道:“你的大侄子們也逛出來了!”
胤禎冷冷地朝街對麵的哥仨看了一眼,卻不說話。這時弘曆也看見了錫若他們,連忙擠過人群,又主動來到胤禎的身前笑道:“十四叔好興致,和十六姑跟姑父逛到這裏來了。”弘曉也跟在弘曆身後給胤禎和福琳等人見了禮,弘晝卻在後麵磨蹭了半天,才在弘曆的目光示意下,懶洋洋地問候了胤禎和福琳一聲。
胤禎原本已經緩和下來的臉色又是一沉,瞥了弘晝一眼淡淡地說道:“你們是皇子,怎麽出門連個侍衛也不帶?”
弘晝見胤禎衝著自己來,單眼皮撩了一下之後,仍舊用那副懶洋洋的神氣說道:“四哥是帶了,遠遠地跟著呢。我嫌他們掃興,沒帶。就我這身皮相兒,看著也不像個天潢貴胄的樣子,誰會害我?”
胤禎見弘晝一副油鹽不進的滾刀肉模樣,一時間倒也無可奈何,就冷哼了一聲想要轉身離去。不想弘晝又拉住了胤禎身邊的弘明說道:“我聽說前兒個琉璃廠的幾件玩意兒是被你淘走了,能不能轉手給我?銀子一定不少你的!”
論理,弘晝應該像弘曆那樣,對弘明叫一聲“堂兄”以示尊敬,可是弘晝顯然沒怎麽把弘明這個失勢郡王的兒子放在眼裏,讓他把東西轉給自己的時候,言語雖說是像是打著商量,語氣確是不容置疑的。
弘明強自壓了壓心中的怒氣,擠出一個笑容說道:“五阿哥既然喜歡,回頭我就叫人送到你府上去吧。都是堂兄弟,銀子什麽的就免了。”
不想弘晝竟點點頭說道:“你倒是個曉事的。”
胤禎聽得勃然大怒,回過身就揚起了手來,似乎想抽弘晝一個耳光。錫若連忙眼明手快地拉住了他,順勢將他的胳膊拉到自己手邊說道:“十四爺,那盞花燈確實不錯,我們一道過去看看吧。”
弘晝斜瞟了胤禎一眼,問道:“十四叔想打我?名目呢?因為我說你兒子曉事?”
弘曆見氣氛不對,趕忙連說帶勸地拉著弘晝走了,臨走的時候還投給了弘明一個抱歉的眼神。錫若看著他們的背影輕籲了口氣,說道:“好一對兒兄弟!”
祥瑞
雍正三年的新春剛過,雍正對年羹堯的不滿就開始公開化。
年羹堯結束陛見回任之後,又不知是誰把民間的風聲吹到了雍正耳朵裏,說當今皇上獎賞軍功甚至施政的方針都是接受了年羹堯的建議,又說他整治八爺黨的阿靈阿等人,也是聽信了年的話。這些話無疑大大地刺傷了雍正高傲的自尊心。
隔不多久,雍正就公開給結束陛見回任的年羹堯下了一段諭旨,上麵特地寫了一段論述功臣保全名節的話:“凡人臣圖功易,成功難;成功易,守功難;守功易,終功難。……若倚功造過,必致反恩為仇,此從來人情常有者。”一改以往對年羹堯總是嘉獎稱讚的語調,反過來警告年要慎重自持。
在那之後,年羹堯的處境可謂急轉直下。雍正先是特地召見了押解到北京的前四川巡撫蔡珽。蔡珽因被年羹堯參劾而被罷官,後被刑部審定為斬監候的,結果雍正不但沒有把蔡珽治罪,反倒升任他為左都禦史,成為了對付年羹堯的得力工具。
這一天,錫若和張廷玉一道進到養心殿的時候,遠遠地就聽見蔡珽痛陳吏、兵二部在文武官員的選任上,凡是年羹堯所保舉之人,一律優先錄用,號稱“年選”,還稱年羹堯排斥異己,任用私人,形成了一個以他為首,以陝甘四川官員為骨幹,包括其他地區官員在內的利益小集團。
錫若因為自己做過兵部尚書,所以對蔡珽的話格外在意。張廷玉瞅了他一眼,居然破例開了金口說道:“皇上要是疑心額附爺,當初就不會派你去西北巡視軍務了。”
錫若一聽見老謀深算的張廷玉這麽說,心裏頓時如同吞下去了一顆定心丸,便朝張廷玉笑了笑說道:“衡臣大人肯開金口,想必是錯不了的了。”
過不多久,雍正叫他們進去的時候,果然指著錫若對蔡珽說道:“你說吏、兵二部對年羹堯言聽計從。如今上任的兵部尚書就在這裏,論起輩分來年羹堯得管他叫一聲‘四叔’,還曾替朕去巡視過西北的軍務和直隸等地的防務。你敢不敢同他當麵對質?”
蔡珽瞅了瞅那個聽見了雍正的話之後、仍舊表情恒定如常的納蘭大學士,多少有些緊張地吞了口口水。他不是不知道這位自己以前隻遠遠見過的納蘭中堂是兩朝元老,又是先帝康熙極為愛重的女婿,隻是方才告年羹堯狀的時候一時告得興起,忘記了這位納蘭也曾經擔任過兵部尚書而已,而且自己手裏並沒有什麽他與年羹堯勾結的證據。
蔡珽見納蘭眼不錯珠地看著自己,等著跟自己“對質”,隻覺這雖然是一個難得的俊秀風流人物,眉目間也透著和氣,但是那雙渾然天成、不笑的時候仿佛也透著幾許溫柔的桃花眼中,此時開闔之間卻隱隱有銳芒閃動。蔡珽後背上頓時沁出了一層冷汗,暗悔自己方才一時口快失言了。
想了想,蔡珽“撲通”一聲跪在了雍正對麵說道:“微臣方才所奏的兵部官員裏,並沒有納蘭大學士。”
雍正聽得臉色一陣陣晦暗,眉心的那一把利刀頓時又現出了痕跡來。錫若看得在心裏一歎,主動站起來對雍正說道:“皇上,年羹堯先前確有功勞,又是國舅,兵部有官員攀附他也不足為奇。蔡大人是禦史,本身就有風聞奏事的權限,還是讓他暗訪察明了他所奏的事情,再回奏給皇上知道,似乎較為妥當。”
雍正聽得眉心舒展了開來,撚動著手裏的佛珠對蔡珽說道:“就照納蘭大學士所說,你前去查實了再回奏給朕吧。不過你是禦史,要大膽地奏事。隻要是一心為國,奏錯了朕也不難為你!當禦史就得有膽量,不要被那起子互相包庇的小人嚇破了膽!”
錫若聽得在心裏苦笑。“互相包庇的小人”……蔡珽或許以為雍正說的是底下的官員,可他卻知道雍正一刻也沒有忘記八爺黨的那一夥人。眼下允禟已經被他遠遠地發配到西北,允礻我又被他關了起來,雍正仍舊時不時地召集廷臣宣示他們的罪狀,對允禩這個首要的政敵,更是外鬆內緊,一天天地加緊了打擊他的動作。
眼下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雍正暫時沒有把胤禎劃死在八爺黨裏。雖然也三不五時地斥責他這個親弟弟一頓,不過在胤禎當眾與他衝撞、又被那些落井下石的諸王大臣羅列了十四條觸目驚心的罪狀時,反倒說過“允禵當同允禩、允禟有別”這樣類似於保全的話。錫若不知道是不是他們的母親真的在天有靈,才讓雍正終究沒有像對待他的其他兄弟那樣,對這位同胞親手足下致命的狠手,還是雍正另有其他的考量。
沒過幾天,欽天監報了“日月合璧,五星聯珠”的所謂“祥瑞”。這一記馬屁拍得正是時候,群臣立刻一窩蜂地上表稱賀,遠在西北的年羹堯也派人六百裏加急送來賀表,稱頌雍正夙興夜寐,勵精圖治。
但年羹堯的賀表一到,雍正隻看了兩眼,就把那張賀表擲在了地上。錫若好奇地撿起來一顆,隻見表中字跡潦草,最要命的是年羹堯一時疏忽,把“朝乾夕惕”誤寫為“夕惕朝乾”。
雍正氣得在養心殿裏來回地踱步,又咬牙切齒地說道:“年羹堯不是個粗心的人。這個狗奴才是故意不把“朝乾夕惕‘這四個字歸之於朕!他也不想想,他在青海立的所謂戰功,不過在朕的許與不許之間,他就敢自恃己功,如此顯露大不敬之意!你……你傳朕的旨意,年羹堯未能按朕旨意撫恤青海殘部,倘有一二人逃入準噶爾者,必重罪之!”
錫若被雍正陰冷的語氣激得渾身一陣起栗,連忙持筆寫下了雍正方才的旨意,心裏又忍不住為年羹堯歎息了一聲。年羹堯縱然再有才能,在雍正這個皇帝的眼裏,也不過是一條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家犬而已。如今狡兔已死,自然就輪到走狗該烹的時候了。隻是不知道雍正發作完年羹堯,下一個倒黴的又會是誰……
從養心殿裏出來的時候,錫若隻覺得渾身都還浸透在剛才雍正帶來的那陣冰寒感覺中,不覺抱著胳膊跳了跳,這時身邊卻傳來一句,“你很冷嗎?”
錫若轉回頭一看,發覺是前兩天剛和胤禎一家起過衝突的弘晝,不覺有些訝異,便點點頭說道:“回五爺,這天兒是挺冷的。”
不想弘晝卻擺了擺手說道:“別他娘的五爺了!你是我姑父,老這麽叫,沒得折了我的糧草。”說著又很響亮地擤了擤鼻涕。
錫若其實並不很討厭這隻老康孫輩裏的汙糟貓兒,反倒覺得他這種直來直去的性子,很有幾分當年十阿哥的味道。隻是弘晝的心思比起草包十來,卻不知靈動了多少倍。這隻汙糟貓兒一邊撒嬌耍潑,一邊又裝瘋賣傻,卻將身邊的人和事都看得清清楚楚,比起他那個人人稱道的哥哥弘曆來,那份骨子裏透出來的伶俐勁兒,竟也差不了多少。
隻可惜明眼人都知道,雍正在繼位詔書上寫的名字一定是皇四子弘曆。不為別的,但就為弘曆是康熙親自調教出來的這一條,就讓他擁有了一枚很重要的砝碼。再則雍正還活著的兒子裏,除了弘曆以外,其他人的母親都是漢軍旗出身,所以弘晝就跟他的倒黴哥哥弘時一樣,一開始就注定了臣服於弘曆的命運。
錫若一邊這麽想著,一邊朝弘晝笑道:“五阿哥真是個妙人。”
弘晝的小眼睛裏精光一閃。下一刻他便故意用擤過鼻涕的手去拉錫若的袖子,嘴裏說道:“十六姑父才是個妙人。我十四叔那樣厲害的一個人,竟被你收拾得服服帖帖。對了,那天要不是你,我就要被他扇一個大耳刮子了。還沒好好兒地謝謝你呢。”說著又使勁地蹂躪著錫若的衣袖,仿佛對他做衣裳的料子很滿意似的。
錫若多少有些心疼身上那件幹淨挺括的朝服,不過也不好在雍正的後花園裏,就把他的兒子推開然後揚長而去,隻得皺了皺眉頭說道:“五爺要是先去洗個手,我也會感謝你的。”
弘晝聽得一愣,下一刻臉上卻露出一抹真實的笑意來,居然真的鬆開了拽著錫若衣袖的手,又看著他說道:“下回你再從洋人那裏淘來了什麽好玩意兒,也知會我一聲吧。我保證按貨出價,絕對不占你的便宜!”
錫若瞟了弘晝一眼,突然斬釘截鐵地說道:“隻收現銀或是大錢莊的銀票,不打白條兒!”
弘晝高興得眼睛都眯縫成了一條細線,連聲說道:“好,好!我就說你是個妙人,果然不錯!你隻管給我弄好東西來,銀子管夠!要是東西真好的話,我就是掏光了我三哥四哥的家底,也要付出銀子來給你!”
錫若在心裏搖頭歎息了一聲“敗家子”,又為弘時跟弘曆的荷包掬了一把鱷魚的眼淚,見弘晝沒有再提出什麽異想天開的要求來,就朝他揮揮手出紫禁城去了。
棋盤
雍正三年四月,年羹堯被調任為杭州將軍,他原來的同僚嶽鍾琪繼任了年羹堯賴以發家的川陝總督職務。與此同時,紫禁城裏新一輪的帝位爭奪,也逐漸進入到關鍵時期。
由於弘時是雍正的幾個兒子裏唯一成年了的,所以雍正多少也交了一些差事給他去辦。有差事,就有權力,因此也難免會有人會巴結這位年紀最大的阿哥。
這天錫若難得下朝早,回到府裏以後,就被胤禎叫到院子裏去下棋。錫若手裏攥著一把白子,對著棋盤發了半天的呆之後,還是遲遲沒有落下子去。胤禎左等右等不見他落子,不禁有些不耐煩地說道:“你到底下還是不下啊?雖說起手無回大丈夫,可你這種琢磨法兒,這盤棋恐怕下到明天也下不完了!”
錫若自言自語地說道:“就是因為沒有下完,所以才惹人琢磨啊……”胤禎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突然伸手將棋盤一攪,說道:“不下了!”
錫若回過神來,連忙問道:“怎麽又不下了?”
胤禎語氣煩躁地說道:“你滿腦子都是別的事情,沒勁!”
錫若“哦”了一聲以後,又冥思苦想了半日,方才說道:“你說這三阿哥弘時,一天到晚都鼓搗些什麽呢?他難道不知道皇上中意的根本就不是他?”
胤禎原本已經站了起來,聞言又重新落座,卻有些不以為然地說道:“你不在局中,自然不知道局中人的難處。哪一朝的皇子不是一生下來,就要防備著別人怎麽害你?略微有些出息的,就更要防著招了父親或是兄弟的忌。人人都爭著想坐那把椅子,說來說去,也隻是為了讓自己的命不攥別人手心兒裏。與其等著別人來殺自己,當然不如自己操起刀來先殺別人。”
錫若聽得一陣沉默,過後卻問道:“那要是殺錯了呢?”
胤禎轉頭凝視著紫禁城的方向,一字一句地說道:“就算殺錯了別人,也比被別人殺錯了好。”
錫若打了個寒噤,連忙又抓起棋子說道:“說這些好沒意思。下棋下棋。”
幾天以後,雍正突然下令將皇三子弘時逐出宮廷,將他過繼為允禩的兒子,罪名是“放縱不謹”,並下令讓皇十二弟允祹管教約束。
錫若知道弘時真正的罪名,其實是和允禩往來密切,又動了謀奪儲位的心思。雍正自己飽受康熙末年的“奪嫡”之苦,甚至現在還需要耗費大量的心力來清除其他阿哥黨派的勢力,以至於推行新政屢屢受阻,自然不會希望他的繼位者將來也遭遇到同樣的難題。
說來說去,下一任的乾隆皇帝弘曆還真是一個有福之人。祖父和父親早早地就為他鋪好了通往龍椅的道路。真等到弘曆繼位的時候,雍正末年的政治和經濟狀況也會比康熙末年要好得多了。唯一的煩惱或許就是那個有事沒事總喜歡給他出點難題,甚至讓他有些難堪的皇五弟弘晝了。
弘時被趕出宮那天,他原來居住的東五所裏哭成一片。他的母親齊妃更是哭得昏死了過去。錫若當時正陪雍正在禦花園的涼亭裏坐著,卻忍不住總探頭往外麵看一下。
雍正正好一肚皮的不順氣,見到錫若這副心思明顯不在眼前的模樣,氣得一拍桌子喝道:“你在朕麵前怎麽當差的?老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錫若嚇得哆嗦了一下,連忙把脖子收了回來,又老老實實一聲不吭地坐好。雍正批完了手頭的一疊奏章,一轉頭見錫若還是眼觀鼻鼻觀心的坐在原地一動不動,倒是有幾分好笑,便站起身說道:“你既然坐不住,就陪朕在園子裏逛逛吧。”
錫若仍舊是一臉肅然地應了聲“嗻”,緩緩地從石凳上站了起來,又定在原地不動了。雍正氣得哭笑不得,抬手就給了錫若腦袋一下,斥道:“不要裝神弄鬼的。朕是叫你別探頭探腦地,不是讓你杵在對麵當石像!”
錫若這才嘻嘻一笑道:“原來皇上也覺得奴才當石像不好。”
雍正歎了口氣,忽然又撐住石桌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錫若見他臉色不對,連忙攙住他問道:“皇上哪裏不舒服?要不要傳太醫?”
雍正擺擺手,又搖搖頭,卻也沒有推開錫若的扶持。錫若知道雍正此時是心病居多。親手把為數不多的幾個兒子裏最大的那個趕到外麵去,又送給了自己的政敵,他的心情想必也好過不了,不由得想起了當初老康為了兒子們而痛心疾首的表情,倒真有幾分同情地說道:“兒孫自有兒孫福,皇上也不必太過憂心了。”
雍正聞言抬起頭,仿佛不勝感慨地說道:“朕現在總算了解先帝當初的不易。朕隻有這幾個兒子,就已經如此地難為,他老人家當初麵對的卻是我們二十幾個兄弟,還有那麽多的國事要操勞,真不知道他是怎麽熬過來的。”
錫若想了想當初老康的抱怨,忍不住輕笑道:“怎麽熬過來的?苦熬唄。”
雍正看了看錫若那張總是透著輕鬆愜意的臉,心裏莫名其妙地一鬆,默了默之後突然說道:“外頭的人都說朕不如先帝爺寬容,繼位以後搞得人心惶惶,雞飛狗跳。可先帝爺身後的這片江山,朕不嚴厲整治一番,行麽?恐怕聖旨剛一出紫禁城,就被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員忘到了腦後!依舊是文恬武嬉,夜夜笙歌!如今把弘時一趕,恐怕朕身後的惡名更是洗刷不清了……”
錫若聞言不禁想起雍正在相當長的時間內,都是被世人當作反麵形象來看待的,後人還編出了“血滴子”一類不著邊際的玩意兒來安在他頭上,雍正這皇帝管得再寬,心思再重,終究也管不到他身後幾百年的事情,心裏覺得又好笑,又有些同情這位可說是中國曆史上最勤政的皇帝。他知道雍正因為勤政過度,在登基之後,已經數次出現過體力透支的現象,而且每天晚上睡眠時間都很短,可能和那顆“龍腦”裏考慮的事情太多、心神長期不得安寧有關。
錫若本來想勸說雍正每天早上來一個“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龍臀’扭扭”,鍛煉一下身體,可是每回他一早進到養心殿裏去,就看見雍正已經皺眉坐在炕桌旁邊了,要不就是在辦事見人,讓他連個插嘴機會都沒有,隻好把在大清皇宮裏開個健身房的計劃暫時撂下了。
這是錫若已經陪著雍正來到東五所附近。雍正下意識地停下了腳步,皺眉往東五所的方向看去時,冷不防斜刺裏卻衝出一個人來,一把攥住雍正的龍袍就跪下了。錫若先是嚇了一跳,正想一腳把那個驚駕的家夥踢開時,發覺卻是正要被趕出宮去的皇三子弘時,不覺愣住了。
這時弘時已經聲淚俱下地說道:“皇阿瑪,兒子知錯了,知錯了。兒子以後再也不跟八叔往來,再也不違背您的聖意了。您想把大位傳給誰就傳給誰,兒子一定盡心輔佐他!可您千萬不要給我趕出去,把我過繼給八叔啊,皇阿瑪!”
錫若見雍正氣得臉色煞白、額頭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心道看來弘時是急昏頭了,居然當眾把傳大位這種事情嚷嚷了出來,這不是等於掀了雍正的底牌嗎?不過他向來不怎麽喜歡弘時,因此隻是在一旁默不作聲地看著,不知雍正會如何處置他這個讓人頭疼的兒子。不過他隱約記得辮子戲裏弘時是被雍正一杯毒酒賜死的,終究還是為眼前這個從小看到大的皇子有些擔心了起來。
弘時背地裏究竟搗過一些什麽鬼,錫若其實並不是非常清楚,隻是允禩的隻言片語中間猜到了一些,大約走的也是允禩當年收服人心、由外而內逼宮的路子,隻是不如允禩這個老師做得那樣出色罷了。不過錫若更擔心的,還是雍正念念不忘要對付的“首惡”允禩。這兩個親兄弟從康熙朝一直鬥到雍正朝,卻是誰都不肯先泄了那口氣。尤其是允禩,看起來那麽溫和的一個人,要論內裏性情的倔強和執拗,恐怕也不在他任何一個兄弟之下。
錫若越想越覺得撓頭,又見弘時哭得實在不成樣子,雍正則氣得渾身顫抖,臉色卻是慘白裏透著青灰,旁邊的高無庸拚了命地朝自己使眼色,隻得上前一步扶起了弘時,又勸告道:“三爺有什麽話,回頭再向皇上陳奏吧。這裏也不是個說話的地方。”
弘時猛地一甩錫若的手,表情扭曲地大吼道:“你又是什麽東西?也配來管我跟皇上的事!你給我滾!”
“你給我滾!”雍正積壓已久的怒氣像是瞬間被弘時的這句話點燃了。他咬緊牙關踹了弘時一個窩心腳,痛罵道:“你這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畜牲!朕苦心督導你這麽多年,就教出了你這樣一個糊塗蠢物!來人,把他給我叉出去!”
皇二十四弟
弘時被雍正絕情的話語驚呆了,以至於連哭泣告饒都忘了,直愣愣地就被撲上來的侍衛如狼似虎地拖開了,然後隔了老遠才突然爆發出一聲,“你們這些殺千刀的狗奴才,別拿你們的髒手碰我!”然後似乎立刻就被人捂住了嘴,掙紮著漸漸地去得遠了。
錫若隻覺得心裏一陣陣發冷,轉頭瞥見雍正搖搖欲墜的樣子,眼明手快地一伸手撐住了他,又扭頭對高無庸說道:“快去傳太醫!”高無庸立刻連滾帶爬地跑了出去。
錫若自己扶著雍正找了塊陰涼的地方坐下,又揮著袖子給他扇了半天的風。雍正也不說話,隻是宛如老僧入定一般地閉著眼睛,手裏撚動佛珠的動作卻有些急促,瘦得青筋畢現的手還在微微地顫抖。
錫若知道這個性格剛強的皇帝今日受到了重創,心裏倒沒有什麽幸災樂禍的味道,隻是覺得當年老康晚年麵對的窘境,終究還是讓他的繼任者雍正碰了個正著,心裏還有些可憐雍正――原本寄望頗高的親生兒子偏偏在自己孤立無援的時候,倒向了自己的政敵。連帶著錫若心中那份從掉到清朝起就對雍正持有的懼意,此時也消去了不少,隻覺得眼前不過是一個倒黴的父親而已。
沒過多久,高無庸請的太醫就到了。太醫院現任醫正淩統是前任醫正淩國康的兒子,和錫若也是熟人了,因此到來之後隻是匆匆地給雍正磕了一個頭,就請雍正伸出手來給他請脈。
過了一會,淩統說了幾句雍正的病症,大概意思也和錫若先前猜想的差不多,說雍正是操勞過度落下的病根,又問了幾句雍正的腿病,自己就退到旁邊去開方子。
錫若接過淩統開出來的方子一看,發覺也無非是些安神進補的藥,脾性看起來都很溫和,大致屬於那種斷不了病根也吃不死人的那種。他知道太醫院向來奉行謹小慎微的原則,在給皇親國戚看病的時候,輕易不敢用藥性太劇烈的方子,忍不住拍了淩統一記說道:“你這家夥是不是把好藥都藏起來了?怎麽來來回回地總是這幾味藥?”
淩統被錫若的話嚇了一跳,連忙賭咒發誓地說道:“額附爺,這是奴才和家父還有太醫院的諸位同僚一道參詳出來的進補方子,還有安神健腦的作用,裏麵名貴的藥材也擱了不少。您怎麽說奴才私藏好藥呢?”
這時雍正已經睜開了眼睛,聞聲便對錫若說道:“淩統的醫術朕很信得過。你這個半桶水的江湖郎中,就不要在裏頭瞎摻合了。”
錫若不服氣地說道:“奴才沒吃過豬肉,也看過豬跑。往常太醫院開出來的方子,奴才也看過不少,怎麽是瞎摻合呢?”
雍正嗤笑了一聲說道:“你沒吃過豬肉?那可真是連豬都要拍掌慶賀了。”
錫若被雍正說得臉上一紅,隻好裝作沒聽見四周響起的悶笑聲,故作嚴肅地把方子還給了淩統,又眯起眼睛看著雍正說道:“皇上,這裏太陽很毒,還是回養心殿裏去吧。或者還回剛才的涼亭也好啊。”心裏想的卻是還是趕緊讓雍正離開這個傷心之地吧,免得他又窩了一肚子火,回頭就不知道要撒到哪個倒黴鬼頭上了。就眼下的情況來看,最有可能倒黴的人,當然是剛剛晉升為弘時老爹的允禩……
雍正點點頭,正想讓錫若攙著自己回去的時候,今年剛剛八歲的皇二十四弟允袐卻慌慌張張地從東五所裏跑了出來。允袐一見著雍正也在這裏,自己倒先唬了一跳,連忙趴在地上給他請安。
錫若聽說老康辭世的時候,這位最小的皇子當眾大叫“我聽清楚了,皇阿瑪說傳位於四哥!”,因此格外得到雍正的愛護。照理說新帝繼位以後,前朝的皇子都應該搬出宮去另住,可是允袐一來年紀太小,舍不得離開他的母親穆太嬪,二來又還在上書房裏讀書,每天來來回回地也很折騰,雍正就特準他仍舊住在東五所裏,每天從這裏去乾清宮旁邊的上書房上學。
果然雍正一看見允袐,臉上的表情頓時變得和藹了起來,親手拉起這個幼弟問道:“小弟弟怎麽跑得這麽急?仔細跌著了。”
允袐圓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伸手指著東五所的方向說道:“齊妃娘娘暈在裏頭了。我聽門口的小太監說淩太醫在這裏,就趕過來叫他去看看。”
雍正聽得眉頭一皺,隨即便轉頭朝淩統說道:“你過去看看。”
淩統連忙應了一聲“嗻”,自己又抱著藥箱匆匆地去了。雍正又回過頭來,看著允袐說道:“以後東五所裏就剩下你一個人住著了。你要是覺得孤單了,可以搬到西五所裏跟弘曆他們一起住。”
允袐乖巧地點了點頭,說道:“多謝皇上的恩典。回頭我就搬去跟弘曆作伴兒吧。一個人住這麽大一間屋子,是有些害怕呢。”雍正摸了摸他的半月亮頭,又耐心地囑咐了允袐幾句要勤奮讀書、注意身體一類的話,這才起駕回養心殿去了。
錫若跟在雍正身後一邊走,一邊暗想道,果然應了當年允禟早先的那句話:“爺的嘴再巧,也趕不上你會挑時候兒”!自己當時不在場,也不知道老康臨終的時候,究竟說了些什麽話,不過允袐小小年紀就敢當著他那幫一個賽一個厲害的兄長麵前大喊“皇阿瑪傳位於四哥”,也真需要點膽色,不知道是他初生牛犢不怕虎,還是背後另有高人指點。
總之這位皇二十四弟的寶,眼下看來是押得再正確不過了,日後他的一個親王爵位肯定是跑不了的。相比較之下,當時隻顧著慟哭或是目瞪口呆的他的不少兄長,倒相形見絀了。看來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啊!隻不過允禟這幾個,隻怕連撕了他的心都有了……
辭了雍正回家去的路上,錫若碰見了現任的兵部滿尚書之一法海。這位居然跟白蛇傳裏的壞和尚同一個名字的滿人尚書,一看見錫若這個前輩官兒就一疊連聲地抱怨,說是皇上新派來的漢尚書兼左都禦史蔡珽,一來兵部上任就開銷了好多位司堂官員,說他們是年羹堯舉薦上來的同黨什麽的,弄得兵部現在人人自危。還說大夥兒背地裏都在說蔡珽靠揭年羹堯的短起家,對帶兵打仗的事情卻是一竅不通,都是一副很瞧不起蔡珽的樣子。
錫若聽得皺起了眉頭。他知道眼下蔡珽就是雍正用來打擊年羹堯的一把利劍,便對從浙江巡撫上改任過來的法海說道:“你們如今同部為官,理應互相幫襯體諒才是。蔡尚書開銷的那些人,也是請過了旨意的,你們怎麽好再背地裏如此貶損他?仔細被皇上知道了,罰得你們個個哭爹喊娘。”
法海聽得一怔。他原本打的主意是,因為聽說蔡珽也得罪過這位納蘭中堂,而這位中堂又曾經擔任過兵部尚書一職。通常人都有護短心理,想必納蘭自己也很不待見蔡珽這個見樹踢三腳的二杆子禦史。不想錫若一開口就堵住了他告狀的勢頭,連忙掉轉口風說起部院裏其他的雜事來。
錫若一邊騎著馬一邊聽法海殷勤地匯報工作,末了快到分手路口的時候,方才轉過頭看著法海說道:“蔡珽是皇上聖心特簡的人。你們要是還想在兵部裏混口飯吃,最好不要合起夥兒來坑他。不然到時候倒黴的,恐怕是你們自己。”
法海聽出了錫若話裏隱含的警告意味,連忙抹了一把額頭上的細汗說道:“奴才多謝額附爺教誨。回去必定好好約束底下的官員們,必定不讓他們幹出違背聖意的蠢事來。”
錫若點點頭,又想和法海別過的時候,卻見法海突然趨馬來到自己身側,又壓低了聲音說道:“不瞞額附爺說,部院裏的老人們都很懷念爺跟十四爺在兵部坐橐兒時的日子呢,說那時候誰也不敢不拿兵部的官兒當回事,就是一個主事出去辦事情,也是威風八麵的。哪像現在這樣,為了調撥一點給前線過冬用的糧餉跟冬衣,還要底下辦事的官員們磨破嘴皮子跑斷腿。尤其是以前跟年羹堯有過往來的人,那簡直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我們也難哪!”
錫若聽得默然不語,過後卻伸手彈了一下法海的官帽,笑罵道:“別他娘的盡在我麵前裝可憐!別人不知道,我這個戶部尚書還能不知道?你們這些丘八官兒們要起錢糧來,簡直比策旺阿拉布坦搶得還凶狠!誰要是敢給少了或是給慢了你們要的銀子,準被你們罵個狗血淋頭,說不定還要扯下袍褂、顯擺顯擺身上的傷疤來羞辱人家一番。你敢說現在的哪支部隊裏,沒有吃空額的?窮誰也窮不了你們!”
法海扶正了官帽嘻嘻一笑道:“額附爺果然不愧是兵部的老上司。對這裏頭的貓膩,門兒清!不過話又說回來,如今策旺阿拉布坦都遣使上貢了,兵部又閑了下來,所以要錢要糧要衣服才費勁。爺既然現管著戶部,就好歹多疼我們這些老下屬一點,多批點銀子給我們發餉吧。要不前線的官兵們又該罵我們這些京官兒們把銀子都給吞了。”
錫若隨口漫應著,這時眼角卻在家門口的角落裏遠遠地瞥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暗自吃了一驚,便佯裝無事地跟法海道了別,自己又催馬不緊不慢地朝那個身影顛了過去。
禍患
一到近前,錫若立刻語帶責備地問道:“你怎麽在這兒?”卻有意無意地用馬身擋住了那個人的身影。
路口那人聞聲便朝錫若打了一個千,卻始終低垂著頭說道:“莊子上有了些鮮貨。王大管家特地差奴才給額附爺送來,說是讓公主娘娘和額附爺嚐個鮮。奴才好久沒見過額附爺了,著實想念得緊,算算時候也差不多是爺該散朝的時辰,所以差他們先把東西送去府裏,自己在這裏候著額附爺。”
錫若隻得點頭說道:“辛苦你了。有什麽話回府裏再說吧。”
那個人連忙應了聲“嗻”,抬起頭的時候卻朝錫若一笑,竟是喬裝了出門的七喜。錫若帶著七喜進到府裏,立刻把他領進了書房問道:“怎麽突然來了?是不是莊子裏有什麽事情?”
七喜搖搖頭,又端詳著錫若問道:“我聽說皇上把三阿哥趕出宮了。這樣一來,等於是斷絕了八爺最後一絲翻身的希望。額附爺也應該早作打算才是。”
錫若不禁吃了一驚,說道:“你好快的消息。三阿哥被趕出宮也不過才過了個把時辰,你竟然就已經得了消息。隻怕隔壁十四爺的消息都未必有你快呢。”
七喜微微一笑道:“我在宮裏這麽些年,多少也還留著些眼線。我在‘假死’之前又曾通知他們,以後要照樣給我兄弟送消息,好處總少不了他們的。雖然誰都知道從宮裏頭往外遞消息是死罪,可要是有了銀子,死罪也照樣有人敢犯不是?”
錫若聽得又是驚訝,又是擔心地對七喜說道:“你如今既然已經出宮了,又何苦還回去攪合?這得冒多大的風險?”
七喜直視著錫若說道:“如果不是額附爺把我帶出宮,我到現在還是混在裏麵的一個活死人,不過守著一具如同行屍走肉的軀殼過活。額附爺當初救我出來的時候,又何嚐不是冒著天大的風險呢?眼下八爺禍在不遠,我豈能看著額附爺被牽連進去,自己卻在遠處袖手旁觀?”
錫若聽得臉色一白,連忙朝七喜問道:“那依你之見,八爺的這一場禍患又該如何化解呢?”
七喜原本是想勸錫若丟手不要再管廉親王的事,可是見他臉上的憂愁表情不像是裝出來的,知道他終究還是舍不下這個從小對他照料頗多的“老大”,隻得在心裏歎了口氣,又尋思著說道:“眼下是八爺自己把一盤棋下成了死局,其他人再要去解,也隻能在‘割地求和’四個字上做文章。就怕八爺自己不樂意下一盤慘和的棋了……恐怕當今皇上也未必樂意。”
錫若聽得在書房裏來回走了幾步,又咬牙攢眉地說道:“你說得不錯。八爺那個人,外表上看著和氣,似乎好說話得很,骨子裏卻也是個剛強的人物。要他向現在的皇上低頭認輸,他是絕對不會答應的。不如……”錫若說著回過身來,眼珠子卻骨碌碌地轉動著看著七喜,又壓低了聲音說道:“不如派個人綁架了他,跑吧!”
饒是七喜大膽,又曾在鬼門關上走過一遭,也還是情不自禁地被錫若的話嚇出了一身冷汗,略微有些口吃地反問道:“綁、綁架八爺?!”
錫若嘿嘿一笑,居然還露出一副很為自己的天才想法陶醉的表情說道:“綁架他,然後往什麽山清水秀的地方一送,讓他做個真名士去好了。他絕對有這份兒才情的!”
七喜卻怔怔地說道:“隻怕有這份兒才情,卻未必有這份兒心境。額附爺把一切都想得太美好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當今皇上又豈能尋不到一個失蹤的親王?單是那個擅長緝捕天下盜匪的李衛就很難應付了。”
錫若聽七喜這麽說,卻並沒有露出泄氣的表情,反倒認真地說道:“七喜,這你就錯了。這個世界之大,遠遠超乎你我的想象。我就不信找不出一塊兒地方來,給我和我身邊的這些人安居樂業。”
七喜見錫若眼睛裏閃動著那種西歐來的冒險家才會有的光芒,不覺有些吃驚,但又不禁有幾分神往,便用力地點點頭說道:“額附爺既然想找到這樣一片樂土,那我定當竭盡全力為您尋來!我眼下是個自由之身,平日裏就時常離莊去外麵走動,一定替額附爺留心合適的地方。”
錫若聽得大喜過望,又留下七喜吃了一頓晚飯,飯後本想繼續同他深談以後的計劃,不想胤禎卻一頭同外麵撞了進來,把錫若和七喜都嚇了一跳。
胤禎看見七喜的時候,略微愣了愣,隨即便不在意地朝他揮了揮手,說道:“你先出去。我有話同十六額附說。”
七喜也不知道胤禎究竟認出了自己沒有,連忙朝錫若看了一眼,見他朝自己點了點頭,這才朝錫若和胤禎都伏了伏身子退出去了。
胤禎一直到七喜關上房門,方才回身對錫若皺眉道:“你怎麽還把這個人留在身邊?簡直就是在拿自己的小命兒開玩笑!”
錫若一笑答道:“他也不常來,隻是偶爾從外地回來了,會過來看看我。他又是個精細人兒,身上的功夫又不錯,應該沒事的。”
胤禎聽得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又問道:“我聽說皇上把弘時趕到我八哥家裏去了?皇上怎麽說?”
錫若見胤禎果然是為這事兒來的,倒了杯茶給胤禎之後,自己也捧著茶杯說道:“今天皇上在宮裏頭,差點被弘時氣得發病了。他如今身體已經大不如前,遠沒有當日四處走訪體察民情時看著精神,推行的又都是一些要從頭立起的新政,正為底下官員的陽奉陰違而懊惱。偏偏親生兒子又向著別人,也真是傷了他的心。他把弘時過繼給八爺,一來是圖個眼不見心不煩,二來也是為了斷絕其他人對儲位的念想,可說是一石二鳥,就是損失未免慘痛了些。”
胤禎哼了一聲說道:“倒是便宜了弘曆!打從一開始,我就勸我八哥,說弘時是個扶不起的阿鬥,缺根筋的主兒,我八哥就是不聽,還說什麽如今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再不放手一搏,就是一個死字。如今可好,他真的跟著弘時一道兒,把那根要命的繩圈兒拴在自己脖子上了!就算他們熬過了這一朝,下一朝的弘曆又豈能放過他們?”
錫若聽得哆嗦了一下。胤禎所說的,正是他最擔心的情況。眼下弘曆對包括胤禎在內的各位叔伯態度都還算好,也不知道是真好,還是他會做人,唯獨對一直暗挺弘時的允禩卻隱約有些微詞。隻是照這樣發展下去,允禩肯定熬不到弘曆來秋後算賬,就先被雍正折騰死了。
錫若想得一陣撓頭,半晌後猛地一拍桌子說道:“不行!我們一定要勸八爺收手。不然他真的會……”
“會什麽?”胤禎緊盯著錫若問道。
錫若咧開幹涸的嘴唇勉強笑了笑,說道:“會倒大黴。”
胤禎哼了一聲說道:“難道他現在還不夠倒黴?”
錫若一咬牙說道:“眼下他至少還沒有性命之憂。可是再如果照這樣跟皇上鬥下去,隻怕沒人能救得了他!”
胤禎的目光在燈火下顯得一陣明滅不定。錫若以為他不樂意和自己一道保允禩,氣得一推他說道:“你不用再琢磨了。你不保,我來保!”
胤禎聽得一震,隨即便皺眉道:“他是我的兄弟,你又硬充什麽好漢?我是在想,怎麽樣才能勸服他收手,不要再拿雞蛋往石頭上砸了。”
錫若這才鬆了一口氣,又有幾分擔憂地看著胤禎說道:“可你眼下連這附近都出不去,又能怎麽保他?”
胤禎搖搖頭說道:“這你就不用管了。我和八哥他們,自有聯絡的方法。隻是他願不願意聽我的,可就不好說了。”
錫若點點頭說道:“那你就先勸著吧。再過幾天皇上要派我跟四阿哥弘曆去巡視河務跟民風,為他以後見習政務作準備。少說也得走個十天半月的。京裏和我家裏的事情,就拜托你多照應了。”
胤禎也跟著點頭道:“我知道的。你放心去吧。如今弘曆已經是不言明的太子,皇上派你跟他出去,一來是你有經驗,二來卻是防著我和我八哥這邊的人整治他。有你在,我和我八哥投鼠忌器,就不會讓底下人太跟弘曆過不去。要不然出了什麽岔子,皇上就會拿你開刀了。他的算盤也打得真精,哼!”
錫若被胤禎說出了一腦門子的冷汗,連忙求饒道:“得得得,你別再嚇我了。回頭我把火槍營的兵都帶上護駕。省得他們家的寶貝兒子丟了一根汗毛,老子就來要我的腦袋!”
胤禎多少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又和錫若商量了一陣之後,一看自鳴鍾已經是晚上十點多鍾了。他知道錫若第二天還要上早朝,連忙告辭回府安歇去了。
永定河
幾天以後,錫若果真和四阿哥弘曆一道出了京師。除了他們身邊的十幾個大內侍衛高手以外,還有幾百個火槍營的官兵喬裝改扮了以後,在後麵遠遠地跟著。火槍營的管帶高琳則帶著兩把最先進的短銃和幾個火槍營的好手,親自跟在了錫若身側。
弘曆很少有機會到外麵來,因此剛一到郊外,就忍不住變得興奮了起來,卻又礙於自己的皇子身份和四周還有豐台大營的官兵,隻得勉強地壓抑著自己的興奮,用一種明顯是裝出來的老成語調跟錫若說話。
錫若其實是看著弘曆長大的,因此對他那特意端出來的皇子架子倒覺得有幾分好笑,便隻微笑著回應他的話,一邊又不停地向高琳確認四周的情況。
弘曆一直偷眼打量著高琳他們的長槍跟短槍,等到高琳一不在近前,就騎馬靠近錫若,悄悄地問道:“十六姑父,他們為什麽都不帶刀劍?難道那些燒火棍子一樣的東西,竟比我們大清朝的寶刀寶劍還好使?”
錫若嗬嗬一笑道:“要說近戰,那自然還是刀劍好使;可要是兩軍交鋒,這些燒火棍子的威力可就大嘍!”
弘曆半信半疑地要過錫若身上帶著的那把短銃來看了一眼,又在錫若的指導下試著開了一槍,卻險些被那股巨大的後坐力反衝得馬背上跌了下來。錫若立即伸出手來,在弘曆的後背上有力地一托,便將他扶回了馬背。
弘曆驚魂未定地回頭看著錫若說道:“這東西怎麽這麽嚇人?感覺沒打著別人,倒要先摔著自己。我原先也是跟十六叔學過槍械的,卻從沒碰到過這樣兒的。”
錫若哈哈一笑道:“怪我怪我。沒告訴你這最新式的火器後坐力大。
弘曆疑惑地反問道:“後坐力?”
錫若耐心地解釋道:“後坐力就是方才將你摔下馬背的力道。因為槍在子彈出膛的一瞬間,強大的慣性會產生的一種阻力,而這種阻力會讓槍身向後撞擊,促使槍支不由自主地偏離準心,所以你剛才那一槍會打到天上去了。”
弘曆聽得半懂不懂的,不過再看向錫若的時候,眼中明顯多了一種敬意,小心翼翼地把短銃還給錫若之後,一臉欽佩地說道:“難怪我皇爺爺當年那麽喜歡十六姑父。您懂的東西真多!”
錫若聽弘曆提起老康,心裏倒是湧起了一陣懷念之情,便搖搖頭不說話,隻是低了頭往前走。弘曆見自己勾起了他的傷心,連忙一拍馬臀,馳近錫若的身側說道:“是我不會說話,十六姑父別傷心了。我小時候老聽堂兄弘春跟弘明提起您府裏的那些有趣玩意兒,心裏不知道多羨慕呢。可惜我皇阿瑪以前總不讓我們出門,等到能獨自出門的時候,又已經大了,再也不能玩那些有意思的東西了。”
錫若聽弘曆這麽一說,腦子裏倒是想起了他很小的時候從秋千上掉落下來、又哇哇大哭的樣子,忍不住回過頭仔細地打量了弘曆兩眼,發覺他已經長成了一個英俊少年,臉型還是愛新覺羅家傳統的瓜子臉,眼睛也還和記憶裏的一樣,又圓又大,唯一不同的是現在裏麵更多了幾分小時候沒有的成熟與圓滑,不由得感歎光陰似箭。
好在老康的心血也算是沒有白費,弘曆的確是他們兄弟幾個當中最優秀的。而錫若也因為自己對老康的感情和弘曆在待人接物上與老康隱隱的相似,私心裏竟有幾分偏向了弘曆。這也是他沒有推辭這趟差事的原因。不知道為什麽,他很想看一看,老康親手栽培出來的聖孫,究竟是一個隻會好大喜功的敗家子,還是一個有真才實學的皇位繼承者。
弘曆倒不知道錫若心裏還轉著這許多的主意,眼見前方已是興隆壩,白茫茫的一片水花,正在剛剛鑽出烏雲不久的太陽照射下閃爍著耀眼的光芒。弘曆高興得立刻從馬背上跳了起來,又快步往永定河邊上走去。
錫若回過神來,連忙叫道:“四少爺留神!昨晚剛下過雨,仔細堤邊濕滑!”他話音剛落,弘曆就“哎喲”一聲滑倒在堤岸上,眼看著就要滾到永定河裏去。錫若唬得三步並作兩步走,也顧不得什麽禮儀不禮儀,一甩手裏的鞭子就卷住了弘曆的胳膊,又用勁將他往上一拉。弘曆就著他的手勁往上一攀,結果卻收勢不住撞在了錫若身上。兩個人頓時在岸邊上摔作一團。
高琳和侍衛們的反應慢了一拍,見狀也嚇得三步並作兩步跑地趕了過來,卻見姑侄兩人都是滿身的黃泥,早上出門時的那副清貴模樣兒全沒了,活脫脫就是兩隻泥猴兒,嘴角都是情不自禁一咧。
這邊弘曆卻慌慌張張地從錫若身上爬了起來,又紮煞著手問道:“姑父有沒有被撞傷?”錫若本來被他撞得後腰磕在岸邊的一顆石頭上,正咬牙攢眉地想去揉,抬頭看見弘曆一臉抱歉緊張的樣子,隻得忍住了疼,臉上愣是擠出一個笑來說道:“沒事沒事。我以前跟你十四叔練布庫的時候,被他摔得還慘些的時候都有呢。”
弘曆這才放了心,又細心地去招呼錫若的貼身小廝去找衣服來給他換,自己身上和手上的泥卻想不起來要去洗一洗。錫若看得又是好笑又有幾分感動,便吩咐高琳去找一間河工住的棚子,又領著弘曆一道進去洗手換衣服。
不想小廝剛撩起錫若後背上的衣服,弘曆就在旁邊倒抽了一口涼氣。錫若自己看不到後背上的情形,便朝頭一回被自己帶出來的何英才問道:“怎麽了?”
何英才是何可樂最大的兒子,今年跟弘曆差不多大,聞言便扁了扁嘴,仿佛要哭出來似的說道:“爺身上淤青了好大一塊,都有些發紫了。”錫若怕他的樣子又勾起了弘曆的內疚,連忙搶過他手裏的衣服換上,又轉過身來看著弘曆說道:“沒關係。我晚上找點藥酒擦擦就行了。這就出去吧,別耽誤了你看河堤。”
不想弘曆卻露出一副嚴肅的表情說道:“這不成。姑父因為我而受傷,豈能讓您再陪著我受累。這樣吧,我帶上侍衛自己在堤岸上走一圈,姑父就留在這裏休息。我方才已經派侍衛騎快馬出去找跌打大夫了,姑父再忍一忍,我巡視完河堤就回來了。”
錫若見弘曆如此體貼入微,倒覺得有幾分不好意思,本想說自己不放心讓弘曆一個人在濕不溜丟的河岸上瞎晃悠,弘曆卻早已機靈地掀開簾子鑽了出去,又特地在門口留下了幾個侍衛,說是讓他們給錫若把門。
錫若隻得在心裏暗歎,看來這些跟皇位沾上了邊兒的人,都是打定了主意就不回頭的主兒,別人怎麽勸都沒用,也難怪總是鬥得頭破血流甚至你死我活了。
沒過多久,弘曆派人去找的大夫進來了,說是本地最好的郎中。錫若又撩起後背上的衣服給大夫察看傷勢,等大夫的手一觸去那塊烏青時,這才覺出一陣鑽心的疼痛來,忍不住“哎唷”叫了一聲。
那大夫不輕不重地在錫若背上按壓了一會,搖頭道:“有些傷到筋骨了了。要臥床兩天才行。”
錫若扭回頭問道:“這麽嚴重?有沒有好一點的狗皮膏藥,給我兩副貼貼就成了!”
那大夫聞言卻露出不悅的神情來。他並不知道眼前這個容貌端秀的人是誰,但是從門外和屋子裏守著的那些人恭謹的神情看來,應該是很有身份的人,因此隻得忍住了怒氣說道:“老夫煉製的不是什麽狗皮膏藥,是正宗的獨門秘方兒!這位老爺要是瞧不起我這鄉野老叟的醫術,那我不醫也罷。”說罷就站起來作勢要走。
錫若聽得一怔。旁邊的何英才卻早已跳了起來罵道:“你這老頭兒好不曉事!都說醫者父母心,我們爺傷成這樣兒了,你居然也敢撂挑子走人。今兒個不把我們爺後背上的傷醫好,我就把你的鋪子砸個稀巴爛!”
“得得得。”錫若一揮手,製止了何英才繼續放狠話,又露出有幾分頭疼的表情說道,“你這孩子真是被你爹和你娘寵壞了,一張口就是要殺人放火的。往後再這樣,我都不敢帶你出來了。回頭人家還以為我納蘭府裏出來的都是些土匪惡霸呢。”
那位大夫一聽見錫若這麽說,倒是又主動折了回來,細細地打量了錫若兩眼之後,點頭說道:“這位老爺的病我醫了,而且不收診金,包管醫好。”
何英才忍不住又插嘴道:“你這老頭兒真奇怪。方才要你醫你不醫,這會兒卻又巴巴地跑來不收診金。敢情是瞧出我們爺不是普通人?”
錫若聽得抬手賞了何英才一個爆栗,斥道:“一邊兒待著去!哪兒來這麽多廢話!”何英才隻得委委屈屈地走到一旁蹲下了。
錫若卻又轉回頭來,仔細地打量了那位大夫兩眼之後,開口問道:“我是京城裏的納蘭氏,今日攜我內侄出遊。請問老丈怎麽稱呼?”
“計生委”
那個鄉村大夫一聽見錫若這麽問,連忙朝他拱了拱手說道:“不敢。老夫鄉野之人,姓季名笙緯。”
錫若聽得呆了一下,難道這年代就開始流行起“計生委”了?好在那位季大夫見他一臉迷惑的樣子,便用手指蘸水,在桌麵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錫若回過神來,隻能摸著自己的半光頭傻笑道:“我就說嘛。這年頭應該不流行控製人口增長這套……”弄得季笙緯大夫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錫若連忙咳嗽了一聲,又笑嘻嘻地說道:“季大夫,我這背傷,能不能不臥床休息就治好?”
一提到專業問題,季大夫臉上的表情立刻變得嚴肅了起來。他摸了自己引以為傲的一把小山羊胡子,低頭沉思了半晌之後,點頭道:“可以是可以,但是不宜再妄動,否則很容易影響到傷情的複原。馬的話,最好也不要騎了。”
錫若見季大夫表情嚴肅,隻得自認倒黴,讓大夫上藥折騰了半日,終究還是打發人付了他診金,又留下了他據說是祖傳獨門秘方的膏藥之後,自己依言躺在床板上休息了起來。
約摸個把時辰過後,弘曆一掀門口的草簾又鑽了進來,已經熱得滿頭大汗。他一見錫若躺在床上,連忙幾步跨了過去問道:“姑父要緊不要緊?大夫怎麽說?”
錫若仰躺在床上說道:“沒事。等過了今天就可以上路了。隻是今晚要連累你,同我在這附近找個幹淨點的地方住下。”
弘曆點頭道:“不著急。等姑父的傷都養好了再上路。您如今是我阿瑪的左膀右臂,要是他老人家知道我累您受了傷,還不知道要怎麽責備我呢。”
錫若聽弘曆說自己是雍正的左膀右臂,心裏隻覺得又好笑又諷刺,便轉開了話題問道:“四少爺這回獨自出來曆練,感覺如何?”
弘曆聞言露出一副嚴肅的表情說道:“眼下還未出京城地麵,已經覺出來老百姓的生活和紫禁城裏的生活完全是兩重天。真的是富者田連仟佰,貧者無立錐之地。那些在齊腰的泥水裏攔河修堤的河工,大部分都是衣衫襤褸,一眼望去倒像是一群乞丐!他們中午吃的東西我試著嚐了一口,那……那哪兒是人吃的東西呀!一股子的黃泥水味兒,裏麵還有沙子硌牙!朝廷每年撥那麽多銀子治河,他們怎麽就吃的這個?”
錫若聽得有些沉默。他知道弘曆所說的都是實情,而他自己知道的情況,比這還多還讓人震驚。他這次特意讓大部隊在外頭招搖,自己卻帶著弘曆偷偷來了這裏,就是為了讓他看一看底下的真實情況,免得被那些官員早已粉飾好的“太平盛世”氣象所蒙蔽,還一味地陶醉在“天朝上國”的富貴迷夢當中。
除此以外,錫若還準備要是巡視時間充裕的話,就帶著弘曆上洋人的洋船上去看看他們的堅船利炮,最好還要魯菲船長他們當麵演示一下火器的巨大威力,這樣的話,或許會讓弘曆對外麵的世界在如何地飛速進步,有一個更加直觀和清晰的認識。不管怎麽說,弘曆是最有可能會掌握這泱泱大國最高權力的人。不過前提倒是這段曆史再也沒有其他的轉折……
這時弘曆又攀上了錫若的床沿問道:“十六姑父,您說先帝爺和我皇阿瑪日日夜夜這樣操勞,又立下了‘永不加賦’的規矩,攤丁入地的新政也早已經施行了下去,可為什麽底下的土地兼並還是這麽嚴重,百姓的生活還是這樣困苦,朝廷的治河銀子又發不到真正修河的人手裏?”
錫若有些費力地扭過頭來,看著弘曆說道:“歸根結底是兩個字:吏治。皇上之所以登基之後,把整頓吏治放在各項政務的首位,為的就是這些事情。聖祖爺晚年時常對我說,他也知道自己的寬仁有些過度,致使底下的官員膽子越來越大,國庫的虧空也越鬧越大,再加上西北的戰事,黃河的泛濫,讓他老人家直到病體難支的時候還憂心如焚。當今皇上更是起早貪黑地治理國事,對整飭吏治更是決不手軟,為此也背上了不少惡名。可四爺到外邊來看看就知道,皇上的心急不是沒有道理啊。”
弘曆聽得咂了咂嘴,末了看著錫若說道:“難怪以前我皇爺爺總同我說,治理天下之難者,莫過於治人。天下人多以利結,也多因利分,能夠不計較個人利益得失辦事的人才,殊為難得。十六姑父能成為兩朝重臣,也是因為這個緣故吧。”
錫若沒料到弘曆突然把話題扯到了自己身上,不覺一愣,隨即便回過神笑道:“我不過是因為跟在聖祖爺身邊的日子久,才一直忝列內閣至今。唔,慚愧得很,慚愧得很……”
弘曆見錫若隻是自謙,便微微一笑站起身來說道:“我出去看看馬車來了沒有。我十七叔有一處莊子就在這附近,不如我們過去叨擾他一番吧。”
錫若想起那個早早就暗中倒向了“四爺黨”的老康家的十七,嘴角又泛起一絲苦笑。當年好得恨不能同穿一條褲子的十五、十六和十七阿哥,如今也是各有各的爐灶。十五阿哥逍遙日子到頭,被雍正打發去了景陵給老康守靈,十六阿哥出嗣為莊親王之後,也算是收成不錯,而當年總是跟在他們後麵的十七阿哥允禮卻在雍正登基後不久,就將一頂郡王的帽子納入到囊中,又被雍正派到理藩院監視允禩的動向,看來以後還有高升的機會,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一進到果郡王的莊園地界,錫若老遠就瞥見允禮親自候在了門口,倒是吃了一驚,等馬車駛到允禮身前,便和弘曆一道下了車,自己又想朝允禮打下千去,卻被這位個子不高、身材卻很健壯的十七王爺一把扶住,又聽見他爽朗地笑道:“大學士還跟我客氣什麽?小時候出去玩兒,不知被你背過抱過多少回呢!”
錫若見允禮如此給麵子,便嗬嗬一笑站直了身體說道:“如今你是郡王爺,跟小時候自然不能同日而語了。國禮家法可都在這兒擺著呢。”
允禮擺擺手說道:“你是我姐夫,如今又同在理藩院,總是如此多禮,倒顯得我比其他兄弟們拿大了。回頭被我十五哥十六哥他們知道了,還不定怎麽擠兌我呢。”
錫若聽允禮提起那兩個小時候的好兄弟,倒是有幾分上心地問道:“十五爺如今怎麽樣了?我有陣子沒見著他了。”
允禮瞥了弘曆一眼,仍舊聲調爽朗地說道:“能吃能睡,挺好的!還是我十六哥說得對,他那脫韁野馬的性子,在景陵跟著三哥讀讀書、收束收束也好,省得一天到晚總鬧出些風流韻事來,攪得我跟十六哥都不得安寧。”
錫若有些奇怪地問道:“他風流他的,怎麽又會攪得你和十六爺不得安寧?”
允禮搓了搓手上在軍營裏操練出來的繭子,朗聲笑道:“他那府裏一打官司,我跟十六哥府裏的福晉就全被拉過去評理。我們的福晉聽說老十五如此風流,回到家裏自然也會嘀咕我們幾句,可不是連累得我跟十六哥也不得安寧?”
弘曆聽得失聲大笑。錫若瞥了他一眼,暗想道,你倒笑得開心,看來果然和你那風流十五叔有共同語言,難怪日後也是花心大蘿卜一個。
允禮拉著弘曆和錫若,一道說說笑笑地進了莊園。錫若一邊欣賞著郊區的景致,一邊回過頭問道:“十七爺今天怎麽有空到莊子裏來?”
允禮抬頭看了錫若一眼,又笑道:“我前些日子出了一趟外差,回來以後皇上特地準了我兩天假,就想著來莊子裏疏散疏散。可巧兒就碰上你帶著四阿哥出門了。我也是個喜歡遊曆的,就索性向皇上討一道旨意,跟你們一塊兒出遊。皇上倒是準奏了,就不知道你們歡迎不歡迎了。”
弘曆笑嘻嘻地走上前去,拉住允禮的手說道:“十七叔博學風趣,我還巴不得呢。”說著又眼巴巴地朝錫若看了過去,那意思明顯是希望他也同意。
錫若心道,你老子都同意了,我要是不同意,那不是跟自己的小命兒過不去嗎?再說雍正派了允禮跟過來,顯然還是不放心把弘曆單獨交給自己,此時要是拒絕,隻怕以後弘曆在路上蹭壞了一塊油皮,他老子都得算自己的!連忙點頭道:“同意同意。十七爺是個好旅伴,這我老早就知道了。”
允禮聞言便拍了拍錫若的肩膀,興衝衝地說道:“那今晚就讓我招待你們吃頓好的。明早一道上路!”
太極
第二天,錫若又和弘曆、允禮一道坐在馬車裏,從果郡王的莊園裏駛了出來,然後繼續按照原定計劃往南行去。幾乎就在同時,紫禁城裏卻在悄悄地醞釀著一場新的風暴。
錫若走後的第四天,雍正把一直被他幽禁在西直門一帶的胤禎叫進了宮裏去,還特地囑咐太監把胤禎帶到了安放著先皇太後遺像的寧壽宮裏。
胤禎一腳跨進寧壽宮裏,卻見雍正背對著自己,正負手看著寧壽宮正麵供奉著的先皇太後遺像。胤禎也順勢往母後的畫像上掃了一眼,在觸眼望見那張熟悉的慈容時,心裏不禁湧起來一陣強烈的愴然之感。可他實在不願意在自己的這個親哥哥麵前示弱,便“啪”地一打馬蹄袖,又強迫自己硬起聲氣來說道:“罪臣允禵,恭請皇上聖安。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雍正其實早已經聽見了胤禎進來的聲音,卻一直等到他恭請了聖安以後,方才轉過身來,從上往下地看著這個已經被自己改名的親弟弟,淡淡道:“起磕吧。”
胤禎心頭瞬間滾過一陣屈辱的感覺,卻隻能咬緊牙關站起身來,又硬邦邦地問道:“皇上召罪臣前來,有什麽吩咐?”
雍正默不作聲地看了胤禎好一陣,臉上的神情卻突然緩和了下來,聲調甚至有幾分溫存地問道:“朕一而再再而三地責罰你,你心裏頭一定很怨恨朕吧?今天當著額娘的麵,你不妨有話直說。朕恕你無罪。”
胤禎掃了雍正一眼,木著臉說道:“罪臣不敢。”
雍正被胤禎的樣子突地激起了一股火氣,上前一步惡狠狠地盯著這個同胞親兄弟說道:“你不敢?你有什麽不敢的?先前朕把你關在壽皇殿裏思過,你就敢對著朕派去的人說,‘皇上是要一杯毒酒了結了我,還是要把我綁縛菜市口明正典刑?’還說什麽‘我要是皺一皺眉頭,就不是愛新覺羅家的子孫’這種混賬話。你是誠心要陷朕於不義的境地!”
胤禎在雍正淩厲的逼視下,卻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反倒冷笑了一聲說道:“要陷皇上於不義,我還不夠分量。先帝爺下諭立起的石碑都可以被人砸毀,我這個倒黴王爺,在後世史書裏的形象也好不了。皇上就算真的誅了我,那些溜須拍馬的王八官兒們也隻會拍手叫好,頌揚皇上的聖明。老十四我還有這點兒自知之明!”
雍正被親弟弟這幾句誅心剜骨的話,刺激得滿臉血紅,用力地一拍身前的條案,幾近於咆哮地怒斥道:“你在西北不思進取飲酒作樂,還想要強娶青海台吉的女兒為妻,人證物證俱在,這難道也是朕在誣陷你?”
胤禎一梗脖子反唇相譏道:“那我在西北,真就一點功勞都沒有?你難道不是想抹殺我在西北的一切功績?”
守在門口的侍衛聽見寧壽宮裏的動靜,探頭進來看時,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親兄弟在亡母的畫像前,跟不共戴天地仇敵似的互瞪著的景象。
雍正在侍衛驚懼的目光當中率先冷靜了下來。他“呼哧呼哧”地連著喘了幾口粗氣,又揮手把侍衛趕了回去,這才看著胤禎說道:“這些以前的事情,朕不想再提起。朕今天就問你一句話,你還是不是愛新覺羅家的子孫,願不願意為大清的這片江山效力?”
胤禎聽得愣了一下。他原以為雍正急急忙忙地把自己叫進來,不是要賜死自己,就是又在哪裏受了閑氣,想要劈頭蓋臉地訓斥自己一番來出氣,不想雍正卻突然提出來要自己重新出山的邀請。他心裏飛快地轉過了許多念頭,腦子裏卻突兀地跳出了錫若臨走前的話:年羹堯和隆科多都離徹底垮台不遠了。眼下正是用人之機,你一定要管住自己的脾氣,靜觀其變。最忌諱與皇上貿然衝撞,為自己招來禍患。
想到這裏,胤禎心頭頓時掠過一絲懊惱之情:又把那家夥的囑咐給忘了!雍正現在急急忙忙地召自己進來,又似乎有要跟自己和好的意思,明擺著是和錫若先前告訴過自己的“策旺阿拉布坦又在新疆阿爾泰一帶與蒙古王公聚會,還拒絕了朝廷冊封,大有重新東進侵占青藏勢頭”的消息有關。那自己到底要不要借這個機會東山再起呢?可萬一這是雍正用來試探自己是否還有雄心的一步棋,豈不正中了他的下懷?
雍正見胤禎臉上陰晴不定了好一陣,心裏不難猜到他的想法,便轉過身拈了幾根香,又親手在先皇太後畫像前的蠟燭上點燃,回身拉了胤禎跟自己一道跪在亡母的畫像前,又塞了三支香在胤禎的手裏,自己卻一本正經地禱告道:“皇額娘,兒子今天帶著十四弟,一道來給您老人家來上香。您老人家生前因為我們兄弟的不和睦,氣壞了自己的身子。今天我愛新覺羅.胤禛就在您跟前發誓,隻要十四弟肯當我是他親哥子,我一定當他是我親弟弟。如果有違此語,就請皇額娘降下災禍責罰。兒子絕不敢有絲毫怨言!”
胤禎見雍正發下如此毒誓,眼前一閃又仿佛出現了錫若臨走前那副不放心的表情,心念一轉便跟著雍正舉起了手裏的香火,同樣對著先皇太後的畫像說道:“兒子先前一直惹得皇額娘生氣傷心,是兒子不孝。今天四哥既然把話說到了這個份兒上,兒子也不敢再罔顧天理人倫,教先帝爺和您在九泉之下也難得安心。一定盡心竭力為大清江山效力!”
雍正聽得目光一閃,脫口說了一個“好!”,下一刻便站起身來,將手裏的三支香插進了畫像前的香爐,又轉頭看著胤禎說道:“明天你就回朝堂上來吧。兄弟同心,其利斷金。你和老八、老九、老十他們終究不一樣,跟朕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隻要你沒有自外和自亂的心,盡心竭力地為朝廷辦差效力,朕發誓絕不會虧待你!”
胤禎在心裏暗想道,我什麽福沒享過,什麽罪沒受過?要論享福,我王上就差一點,隻差沒有當過皇帝;要論受罪,死人堆裏我也滾過,隻差沒有綁縛法場去砍頭。真正跟我同心的人也不是沒有,卻從來都不是你這個親哥子……
胤禎心裏這麽想,臉上卻漸漸平靜了下來。他抬頭看了看雍正,發覺幾個月不見,這位皇兄眼看著又老了許多,看來錫若平日裏總說他勤政得不顧身體,連後宮都顧不上去幾趟,也是大實話。他見雍正也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心裏不知怎麽又想起了錫若當作笑談提起過、雍正誇自己小時候很可愛的話,腦子裏還依稀殘留著當年雍正抱自己學寫字的印象,轉眼又看見畫像上母親那張含愁帶悲的慈容,仿佛還在為兩個親生兒子的事情擔憂苦惱,心裏猛地一顫,這時卻又聽見雍正說道:“你如今難得進宮來一趟。陪朕吃頓飯再走吧。”
胤禎連忙躬身應了聲是,又被雍正帶著出了寧壽宮,一路迤邐著來到以前德妃撫育幾位皇子的長春宮裏。兩人看著那片被護理得很好的熟悉景致,心裏都感到一陣久違的親切與溫暖。胤禎隨手拔了根草棍兒銜著,又隨意地看著四周說道:“這裏還跟以前一模一樣啊。”
雍正點頭道:“我特意不讓他們改動的。就跟額娘還在時一樣最好。”他已經走累了,便自己找了個石凳坐下,又敲打著雙腿看胤禎在花草間閑逛。胤禎回過頭來看見雍正這副疲累的樣子,想了想之後還是說道:“凡事過猶不及,勤政雖然是好事,皇上還是要保重龍體。”
雍正因為胤禎這句突如其來的問候,冷峭的臉上掠過一絲驚訝之色,心裏也著實有些高興。這是他們兄弟敵對多年以來,胤禎第一次明白地對他表現出關心。隻是雍正天性深沉,麵上卻不肯把自己的高興之意帶出來,隻微微點了點頭地說道:“錫若也總說朕平日裏鍛煉得太少,所以才總是睡不好。他還說十四弟你這些年來都堅持打布庫,早上還打打太極,所以打熬得一身好筋骨。回頭你也教教朕,怎麽打太極。”
胤禎聽出雍正話裏的親近之意,低頭琢磨了一下,說道:“那臣弟每天來上早朝之前,先繞到養心殿陪皇上打一會兒太極吧。”
雍正高興得臉上都放了光,連聲說好。這時高無庸又過來說飯已經擺好了,雍正起身之後,竟親手攜起了胤禎往飯桌的方向走。胤禎本能地掙動了一下之後,抬手瞥了一眼雍正堅決的臉色,也隻能由得他去了。
弘曆
錫若領著弘曆在外頭溜達了一圈,順帶聯絡了一下姑侄感情,隻覺得弘曆沒有白跟在老康身邊那麽久,果然是少年老成,還不到十五歲的人,說話竟已經滴水不漏,輕易不說出自己的好惡,也很難在他臉上看到什麽不滿意的表情,最多也不過微微地皺一下眉頭。
錫若帶著弘曆一路行到王盈春老家那邊的時候,正好趕上當地的一個狗頭知府在搜刮民脂民膏,派出來的稅丁橫行鄉裏肆虐,打的還是“皇上清理國庫虧空、他們老爺急於找錢填補上任留下來的虧空”的旗號。
錫若和允禮本來的意思都是先把這事情記下,回去再寫折子參奏這個知府。不想弘曆卻暗中派人收集了這個知府所有貪贓不法的情狀,又派人飛馬回京去請了一道諭旨,最後在回京的路上就把那個正撞在槍口上的知府給哢嚓了。
錫若和允禮都被那知府瞬間人頭落地的場麵嚇了一跳,弘曆卻隻是淡然一笑道:“請十七叔跟十六姑父上路吧。不值得為這狗東西耽誤了我們的行程。”
錫若此時方知,這外表上看起來簡直是雍正家裏脾氣最好的弘曆,殺伐決斷之間的那股狠勁,卻絕不遜於他的長兄弘時甚至是他的父親雍正,也難怪弘時雖然總在外頭招搖咋呼,卻連弘曆的邊兒都沒怎麽摸上,就已經被他老子三振出局,提前在雍正這一朝的奪嫡之爭裏落敗了。
想當初,除了弘曆以外,就隻有廢太子允礽的兒子弘皙得到過養育於紫禁城的待遇,而弘曆一出現在紫禁城裏,立刻就把弘皙給比了下去。弘曆的相貌可以說是很好,除了眼睛大以外,還 “隆準頎身” 氣宇不凡,用老康的話說,那就是一臉的福相,而且天資聰穎,六歲即能誦《愛蓮說》。也難怪當初老康巡幸圓明園時,當時的雍親王會把兒子獻寶一樣地從牡丹台上推出來了。
也因為弘曆總跟在老康身邊的緣故,所以錫若跟他也不知打過多少回照麵,加上他知道弘曆就是後來的乾隆皇帝,自己又多少有些受到老康對弘曆那種態度的影響,不知不覺間對弘曆的注目也就要比其他皇孫要多一些。
錫若還清楚地記得,老康不論是去避暑,還是去狩獵,都要把弘曆帶在身邊,並且都會讓弘曆的居所都緊挨著自己的居所。對於弘曆的教育他更是重視,讓他在宮中讀書,從學於庶吉士福敏,學騎射於貝勒允禧,學槍械於莊親王允祿。弘曆也確實不負重望,無論是四書五經還是詩詞理學都過目成誦,騎射功夫也都遠在其它皇孫之上。
除此以外雍正自己對於弘曆的偏愛,其實也表現得相當明確。雍正元年十一月十三日,雍正在選派兒子代自己前往老康的景陵致祭時,竟把二十歲並且已做了父親的弘時拋在一邊,而選擇了年僅十二歲的弘曆。他的生母鈕鈷祿氏為什麽能夠後來居上,在雍正“潛邸”時期的“格格”們都隻受封為貴人或嬪的時候(注:此處的“格格”意為姬妾。),竟得到比弘時的生母側福晉李氏還高的名份:僅次於年貴妃封號的熹妃。
朝臣和宗室們都是些在權力場中摸爬滾打了多年的老狐狸,焉能嗅不出雍正在這些舉動背後的意義?答案簡直是呼之欲出的:那位藏名匾額之後的儲君正是弘曆。而弘曆卻並沒有因此恃寵而驕,反倒比他的兩個兄弟更加謹言慎行,平日裏既無弘時的故作簡樸,也無弘晝的放浪形骸,隻是在某些重大的場合才偶露崢嶸,讓人明白他隻是脾氣好,而並非一個軟弱可欺的糊塗蛋。
弘曆有時奉旨出去辦理差事,也是料理得清清爽爽妥妥當當,末了還總能讓人誇他一個“好”字,倒不像他的父親雍正那樣,逼得那些官員們走投無路,投河的投河,上吊的上吊,還老暗地裏罵娘。日子久了,弘曆在底下的官員當中也頗得人望。許多人喚起弘曆 “四爺”來時的那股肉麻勁兒,簡直能讓錫若的雞皮疙瘩掉一地,和當年他們喚雍正“四爺”時那股戰戰兢兢簡直恨不能尿褲子的樣子,的確是大相徑庭。
弘曆既然賢能到這個份兒上,平日裏又很注意吸取前朝“八賢王”的前車之鑒,絕對不公然搶他老子的風頭,也從不在人前人後說他老子的不是,因此在繼嗣這個重大問題上,可以說是早早地就安了雍正的心,也基本上就沒他其他兩個兄弟什麽事兒了。
不過這回路上相處得久了,錫若也察覺到了弘曆在少年老成的表象之下,還是有一份天真浪漫的少年情懷。每次看到什麽新鮮有趣的東西,也會和他的同齡人一樣駐足觀看,甚至久久都不舍得離去,弄得錫若他們的行囊越來越龐大,裏麵塞的卻都是弘曆一路上買下來的各色小玩意兒,裏麵居然還有一個弘曆不知從哪裏淘來的“雙魚戲水”的大臉盆。
據弘曆振振有詞地說是,賣給他這個臉盆的人說,隻要在月圓之夜搓動臉盆的雙耳,盆底的兩條魚就會開始遊動起來。結果好不容易他們趕上一天月圓的時候,弘曆當著幾百個人的麵搓了那個臉盆不下一個時辰,也沒見著那兩條魚遊動起來,最後氣得把那個花了幾十兩銀子的“寶物”,賞給了火槍營的官兵當尿盆。
這一天,他們來到山東境內的渡口,正準備和守在那裏的大部隊會合,登船走一段水路的時候,卻看見渡口那裏聚集了一堆賣兒鬻女的老百姓。那些頭頂草標、麵黃肌瘦的孩子們,一看見錫若這群人衣飾華貴,上的又是官船,立刻撲了過來,請他們把自己買走去吃一口飽飯。
隨行的火槍營官兵立刻上前去把那些饑民驅散。弘曆和錫若都看得心下惻然,正想各自掏出些銀子來送給那些饑民的時候,卻被允禮一揮手止住了。
弘曆不解地看著允禮問道:“十七叔,他們這麽可憐,您為什麽不讓侄兒救濟救濟?”
允禮搖頭道:“你是金枝玉葉,此時白龍魚服微服出行,需要時時小心謹慎。”
弘曆歪著腦袋看了那群饑民半天,又搖頭道:“我看他們沒有一個像是刺客的。”
允禮嗬嗬一笑道:“你誤會了。我不是說裏麵有刺客,而是怕他們身上有疫病,你離得太近會沾染上。”說著又瞟了錫若一眼,續道:“不瞞你說,十七叔這次非要跟你們搭伴兒同行,就是因為皇上特地囑咐過,說是跟著弘曆的那家夥有些馬虎大意,讓我一路跟來小心地照料四阿哥,不要在外頭吃壞肚子或是染上疾病。”
錫若聽得扯了扯嘴角,暗想道雍正也真是的,既然不放心把兒子交給自己,那索性讓允禮獨自帶著弘曆出遊算了,自己還樂得在京裏頭逍遙呢,何必跑到這要吃沒吃,要喝沒喝,交通又不發達的野地裏來活受罪?
允禮見錫若黑了臉,連忙又安撫他道:“皇上也說了,要真讓四阿哥有點長進,還非得十六姐夫這個當年跟著他踏遍各方災區、一道賑濟災民的能臣不可,否則非得讓底下的官員們給糊弄了過去。”
錫若哼哼了一聲,正想舉步往官船上走的時候,卻被一個尖利的哭聲震得渾身一哆嗦,扭頭便看見饑民裏頭一個頭發亂蓬蓬的孩子揪著地上的一個人,呼天搶地地哭道:“爹,爹,你醒醒啊!我這就賣了自己給你買藥。你不要丟下我跟弟弟們啊!”旁邊幾個同樣邋遢瘦弱的孩子,也是圍成一圈哭得泣不成聲。
弘曆被那撕心裂肺的哭聲刺激得兩眼泛紅,猛地扭頭對錫若說道:“十六姑父,你點子最多,想想辦法救救他們吧!”
錫若沉吟了一下,招手叫過那個幾副膏藥就治好了自己的背傷、又被他特地請來隨行的“計生委”大夫,又讓何英才帶上一些銀子跟過去看看,自己卻轉身對弘曆說道:“四少爺,我們該啟程了,不然會耽誤進京的日子。後麵的事情就交給他們去料理吧。”
弘曆微紅著眼睛點了點頭,正想跟在錫若的後麵跳上甲板時,冷不防那個哭著叫爹的大孩子卻從人群裏鑽了出來。護衛的官兵一時間失神,竟被他一路鑽到了弘曆身前。
那孩子覷了覷麵露緊張之色的三個“貴人”,見弘曆跟自己的年齡差不多,就一把攥住他的袍角跪了下去,扯著嗓子喊道:“恩公,您就帶了我的幾個弟弟走,賞他們一條活路吧。這個鬼地方……這個鬼地方真的會要人命哪,呀嗬嗬!”
吉祥如意
弘曆被那個髒孩子哭得渾身一陣起栗,紮手紮腳地不知如何是好,隻能求救似的看向他的叔叔和姑父。
這時允禮已經回過神來,一把提起那個髒孩子就扔了出去,嘴裏斥道:“貪心不足的東西!剛才這兩位爺不是已經賞了你們銀子了嗎?”
那髒孩子倒也硬氣,被允禮摔得重重地跌了一交之後,立刻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摸了一把臉之後又叉著腰說道:“這位恩公不要隨便開口罵人。我們家也是漢軍旗籍,祖上是從龍入關的,到我爺爺這輩兒還襲著恩蔭。前兩年我們家奉旨到山東墾荒,我爹帶著我們兄弟幾個死幹活幹,就指望著幾畝地裏的出息過活。不想去年這裏發了大水,我家的房子、地契跟老子娘一道被衝跑了,家裏的地被當地的什麽雞巴耿員外給占去了,縣太爺又跟他們家是一夥兒的,不得已才出來逃難。走到路上我爹又染上了重病,這才沒辦法來渡口插草標子賣自己,想著給自己和幾個弟弟尋一條靠雙手吃飯的活路。哪裏就是貪心不足了?這位恩公您雖然看著有錢,可也不要隨便糟踐我們這些窮人!說句不怕您笑話的話,扒了您身上那身兒衣裳,再把我洗洗幹淨,誰貴誰賤還沒個準兒呢!”
“好小子!竟敢跟你十七爺論起貴賤來了。”允禮劈頭蓋臉地被人數落了一頓以後,不怒反笑,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錫若怕他氣急了,抬手就讓人把那個孩子捆起來抽一頓,連忙打著圓場說道:“十七爺何苦跟一個窮孩子過不去?好歹這也是一個孝子,又不肯賣自己的弟弟,我瞧著倒是個實心眼兒的人。剛好我身邊還缺一個使喚的人,十七爺就賞我個麵子,讓我把這孩子買了去吧。”一邊的弘曆也跟著錫若為這個窮孩子求情。
允禮見弘曆跟錫若都這樣,隻得壓下心頭的怒火,一甩馬鞭子自己先進了官船。錫若這才鬆了一口氣,又吩咐底下人把那孩子跟他的弟弟們都帶去洗幹淨,然後過來見自己跟弘曆。
不一會,方才那個罵人的孩子就換了一身何英才的衣裳,又帶著他的弟弟們過來了給錫若和弘曆磕頭。錫若見那孩子雖然瘦弱,眼神裏頭透著一股機靈跟大膽的勁頭兒,連同他幾個弟弟的模樣兒也都很清秀齊整,心裏越看越喜歡,又問了他的名字,方知他叫“裴吉”,三個弟弟分別叫“裴祥”“裴如”跟“裴意”,合起來剛好叫“吉祥如意”,看來他們的父親也是喝過一點墨水的。
錫若看著裴吉問道:“你願不願意跟了我去京裏?”
裴吉微眯起眼睛細細地打量了錫若一回,見這位“官老爺”身材頎長麵如冠玉,一雙彎彎細細的眼睛裏透著和善跟友好,還有幾分少見的坦誠,心說這回是真遇上貴人了,連忙點頭道:“願意願意!”說著又一指自己身後的三個弟弟說道:“爺要是能把他們都領了去,我這輩子做牛做馬報答您的恩德。”
錫若聽見這句話,臉色卻猛地一白。他想起的是當年張望鄉也曾跪在自己身前這樣地哀求,忍不住閉了閉眼睛。裴吉見他臉色突變,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麽話,嚇得立刻縮在原地不敢再吱聲。
弘曆見錫若臉色不對,連忙拽了拽他的袖子輕聲問道:“十六姑父,你怎麽了?是不是這艙裏頭太悶熱了?”
錫若聽見弘曆的喚聲,立即回過神來,又對著弘曆有些自失地一笑,這才轉回頭來對裴吉說道:“你們要是願意,就都跟了我去吧。我府裏對人不算挑剔,就算你們日後要另謀高就,也由得你們去。隻有一條,你們他日要是想另攀高枝兒,一定要提前跟我稟明,不然到時候出了什麽岔子,我也負不了這個責。”
裴吉並不是很明白錫若話裏的意思,隻得懵懵懂懂地答應了下來。弘曆卻露出若有所思的目光看了錫若一眼,見他的臉上仍有幾分少見的陰沉和抑鬱,便想著調節一下這種凝重的氣氛,自己打量了裴吉的四兄弟幾眼,便看著裴家的老二裴祥說道:“你這名字不行,跟我十三叔的名字衝了。我得給你改改……”他說著在船艙裏掃視了一回,最後將目光落在了一副艙裏的字畫上,見上麵有句“雲想衣裳花想容”的詩,就隨口說道:“以後你就叫裴容,跟著我吧。”
裴祥朝裴吉看了一眼,見他朝自己點頭,連忙跪了下去給弘曆叩頭謝恩。允禮從外麵看了一圈風景回來,見錫若跟弘曆一人收了一個孩子作小廝,剩下兩個小的卻眨巴著眼睛看著他們的哥哥,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便一笑說道:“得了,今兒個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也跟著你們做一回善人。他們幾個的來曆我派親兵去打聽過了,確實如他們所言,是漢軍旗人家流落下來的孩子,身上也沒什麽不幹淨的病症。”說著又對最大的裴吉說道:“你們的爹我已經派人就地安葬了,回頭找人刻個牌位給你們帶走。剩下的這兩個孩子就跟了我去吧。”
幾個孩子聽說他們的爹沒了,立時又是一陣大哭。允禮等他們都哭夠了,才又看著裴家兄弟裏那兩個小的說道:“我醜話說在前頭。十七爺不比他們兩個,都是菩薩脾氣,府裏頭規矩可是大得很。你們要是願意就跟了我去,以後有什麽出息,全憑自己掙。爺就管你們一口飽飯!”
裴吉見兩個小弟弟聽得有些發愣,連忙一推他們說道:“還不快給恩公磕頭?”裴如和裴意連忙走到允禮身前,又雙雙倒下去大拜。
弘曆折騰了這些天,早已經乏得不行,吃過午飯沒多久就累得睡了過去。裴容見狀立刻捧起一條薄毛毯,細心地給他蓋好了之後,又守在旁邊給他趕蚊子。
允禮見狀便朝錫若說道:“看來這孩子還真跟四少爺對了緣分。”此時因為有外人在場,所以連允禮也不再稱呼弘曆為“四阿哥”了。
錫若一邊扯著領口扇風,一邊衝允禮笑道:“也真虧他還能蓋著毯子睡過去。這天兒熱的,跟個蒸籠似的。我們這麽坐在船上,也不見來一絲風,回頭真像一籠肉包子,要被蒸熟了!”
允禮聽得失聲而笑,見弘曆在睡夢中翻了一個身,連忙又收了聲,壓低了聲音說道:“你想吃肉就直說吧。真是的,這一路上也沒少過你的油水,幹嗎把我跟弘曆也說成是肉包子?”
錫若搖著扇子斜睇了允禮一眼,卻搖頭道:“你雖然沒克扣我的油水,一路上卻也沒少拿我尋開心。一會兒說我是個馬大哈,一會兒又說我要帶壞弘曆。虧我以前還跟十四爺說,你們十五十六十七這緊連著的三個兄弟裏頭,就數十七爺最老實。如今看來這句話也是我打的誑語了。”
允禮被錫若這番又捧又摔的話說得有些招架不住,連忙舉手告饒道:“我知道你嘴上功夫厲害,如今也就弘曆他爹能鎮壓得住你。千錯萬錯,你就看在我這一路上每天起早貪黑地安排行程和宿頭、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兒上,嘴上開開恩,別再擠兌我了吧?”
裴吉見他們兩個說得熱鬧,便壯起膽子問道:“敢問二位爺,你們兩位的官兒,誰大?”
錫若和允禮聽得都是一愣。允禮率先回過神來以後,卻目光深沉地看著裴吉問道:“你問這個幹什麽?”
裴吉舔了舔有些幹渴的嘴唇說道:“不幹什麽。就看你們二位一會兒這個占了上風,一會兒又是那個占了便宜,想問問來著。”
錫若聽得麵色一鬆,卻笑嘻嘻地看著允禮說道:“自然是他的官兒大。我不過是他們家的一個長工。”
允禮聞言便嗔怪地看了錫若一眼,見裴吉也是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就朝他說道:“你別聽這人胡說。天底下的長工要是都像他那麽霸道,那東家都該把地賣了當長工去了。”
錫若見裴吉連連點頭,便笑著合起扇子來敲了他的半光頭一記,自己又走到船艙門口去吹風。裴吉見他身著一身素淨的長袍,連根腰帶也不係,站在船艙門口很有幾分濁世佳公子的翩翩感覺,便悄悄地朝允禮問道:“十七爺,我這位東家多大了?我怎麽覺得他比我大不了多少,看起來官兒卻做得不小?”
允禮是個喜歡東奔西跑四處走動的,眼下正是他心情不錯的時候,又是在外頭,也就沒有教訓裴吉“主子沒問話,不能隨便亂開口”的規矩,反倒頗覺有趣地問道:“你怎麽知道他官兒做得不小?”
裴吉撇撇嘴說道:“爺不用把我當成什麽都不知道的鄉下人。我看門口的那些凶神惡煞的將軍們一見到我東家,模樣都恭敬得很呢。要不是我東家比他們的官兒大上許多,他們怎麽會這麽客氣?”
允禮聽得目光一閃,又凝注著那個索性搬了張凳子在艙口坐下吹風的人說道:“你猜得不錯,他的官兒確實做得很大。可是那些人對他的恭敬客氣,卻也不全是為了他的官兒大。”他見裴吉又露出迷惑的表情,便敲了敲他的腦袋說道:“以後跟在他身邊,可不要想到什麽就問什麽了。他自己雖然不挑剔下人,可他身邊的那些人,卻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等你進京到了他府裏,就知道了!”
健身房
弘曆一覺睡醒,發覺已是天黑時分,便揉著眼睛朝仍舊守在自己身前打扇的裴容問道:“現在什麽時辰了?我十七叔跟十六姑父呢?”
裴容扭頭朝船艙裏的自鳴鍾看了一眼,又分辨了半天方才勉強說道:“大概是酉時三刻了吧。二位爺剛才都到外麵納涼去了。”
弘曆掀起薄毛毯坐了起來,又有些驚訝地看著裴容說道:“你還會看西洋的鍾點?”
裴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以前那個耿員外家有一座西洋鍾,寶貝得跟什麽似的,不過沒這個好看。我大哥在他們家打短工的時候,學會了認這些鍾點,回來又教了我們。”說著又起身去跟弘曆倒茶。
弘曆就著燈光細細地看了看裴容,見他似乎比自己略小一點,一張因為常年吃不飽飯而顯得瘦削的臉上,卻有一雙刀裁似的漂亮眉毛和兩汪深潭似的眼睛,眉宇間透露出一股鄉間孩子少見的沉靜,也有他這個年齡的孩子不應有的成熟,要論起機靈勁兒來,似乎也不在他哥哥之下。弘曆暗道這還真是個幹淨伶俐的人兒,自己方才匆匆掃了一遍,還真沒挑走眼,便接過裴容遞來的茶盅又問道:“你讀過書嗎?。”
裴容點頭道:“跟著村子裏的老先生,讀過一些三字經、千字文什麽的。”
弘曆抿了抿嘴說道:“我那裏剛好缺一個捧硯磨墨的小廝。你回去以後就在我書房裏當差吧。他們都叫我四爺,你也可以跟著這麽叫。”
裴容連忙答應了一聲,又試探著叫道:“四爺還有其他什麽吩咐沒有?方才您的十七叔說了,說要是您沒別的吩咐,就讓我領著您去船頭用飯。他們在那裏擺的晚飯,都等著您一道用呢。”
弘曆聞言連忙從床上跳了起來,又仔細地整理了一遍衣飾之後,方才朝裴容說道:“走吧。都這點兒了,我十六姑父早該餓得急了。”
弘曆一到船頭,老遠就看見錫若直勾勾地盯著眼前的飯菜吞口水,卻礙於允禮在對麵看著不好伸手。弘曆在肚子裏暗笑了一聲,快步來到那兩人身前笑道:“有勞十七叔跟十六姑父久候了。以後就不用等我吃飯了。省得餓壞了十六姑父,有人要找我算賬。”
錫若聞言,立刻二話不說地抓起了身前的雞腿,狠命啃了兩口之後方才心滿意足地說道:“我餓壞了倒不打緊。就是怕給你吃了我們的殘羹冷炙,你家老爺子要找我算賬呢。”允禮也是笑著在一旁點頭。
弘曆殷勤地給允禮和錫若各挾了一筷子菜,方才坐下笑道:“話可不是這麽說。十六姑父帶著我出來一趟,要是我胖了您卻瘦了,回頭十六姑可得找我麻煩了。我早聽叔叔們說了,她是姑姑裏頭第一厲害的,自己又識文斷字的,還跟您一樣通西學!我爺爺還在世的時候,連我阿瑪都得讓著她幾分呢,如今也不敢輕易開罪了她。”
錫若聽得一哂。允禮卻又在一旁跟著點頭道:“沒錯沒錯。那年我十五哥不過當著她的麵說了一句‘女子無才便是德’,就被她追著跑了大半個宮……呃,家裏,末了還是主動豎了白旗投降。我跟你十六叔都在後頭笑得不行呢。”
正在錫若背後打扇的裴吉,聞言便同情地看了錫若一眼說道:“原來東家太太這麽厲害的。看來東家的日子也不好過。”錫若看也不看地就回手拍了他腦門一巴掌,笑斥道:“小孩子知道什麽?別亂說話!”
裴吉摸著腦門子叫了一聲,又不服氣地說道:“東家也不大,怎麽總說我是小孩子?”
錫若聽得失聲而笑,手抓雞腿回看著裴吉說道:“要論歲數,我能當你爹!”
允禮見裴吉露出一副呆若木雞的表情,便朝錫若笑道:“怨不得他。誰讓你大人沒個大人樣子,又總不見老。我雖然比你小了好幾歲,可看著也比你小不了多少。”
錫若揮揮手說道:“你就直接說我是個老妖精得了。反正我又不是沒有被十四爺罵過。”
允禮一聽錫若提起十四來,便朝他看了一眼,又拿捏著說道:“前兩天聽說我十四哥被放出來了。”
錫若正在夾菜的動作一停,隨即又若無其事地說道:“許是弘曆的阿瑪這兩天心情好吧,又或是念起了他們的額娘吧。”
允禮瞟了錫若一眼,又說道:“你倒真沉得住氣。我十四哥出事的時候,最鎮定的是你,不緊不慢地把手頭的差事辦完了,才從直隸趕回來給他求情;如今他又被放出來了,也不見你怎麽歡欣雀躍的。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們這兩年怎麽疏遠了呢。”
錫若在心裏衝允禮做了個鬼臉,暗想道你這個愛新覺羅家的十七蘿卜頭,也學人套起我的詞兒來了。我偏不讓你看出來我正高興得要死,嘿嘿!說著便故作愁容地說道:“其實他被放出來了,我才更擔心。以他那個炮仗脾氣,不定又惹點什麽禍事出來呢。倒不如他在家中安養靜坐,我還更放心點。”
允禮偏頭想了想,又說道:“這也是實話。我十四哥要不是有你拉著,早先老爺子謝世的時候,就不知道幹出多少驚天動地的事情來了。也難怪我四哥一直都待你不錯。有你在,他也省了不少心呢。”
錫若聽得苦笑了一下。自己跟雍正、十四之間的這筆糊塗賬,可真是恩怨情仇統統攪合在一起了。別說允禮鬧不清楚,就是他們自己也未必掰得清楚,隻好應了自己早年間對十四說過的那句話:糊塗好,好難得糊塗!
錫若等人在後麵巡視民風跟河務的行程裏,再也沒有發生什麽重大的事情。雍正三年七月初的時候,錫若跟弘曆等人順利進了京。各自回府裏收拾了一下之後,第二天一大早,錫若和弘曆就在月華門外碰了頭,又一路說笑著去養心殿給雍正繳旨請安。
兩個人剛到養心殿背麵,卻雙雙被正在那裏打太極的兄弟二人嚇著了。
錫若和弘曆都目瞪口呆地看著胤禎擺出一副老師的架勢,正在一板一眼地糾正著大清國雍正皇帝的錯誤姿勢,最搞笑的是被糾正的那個人表情甚至更嚴肅,打起拳來的那股認真勁頭,絲毫也不遜於他處理政務時的較真氣勢。旁邊伺候著的人卻是鴉雀無聲,連大氣都不敢多喘一口。
錫若呆呆地朝弘曆問道:“四阿哥,今天的太陽難道是打西邊兒出來的?”
弘曆聞言連忙抬起頭往天上看,低下頭時卻一臉迷惑地說道:“不是啊。”這時他老子已經停了手,又招手叫他過去。胤禎也停了手看著這邊。弘曆臨走之前,還不忘伸手拽了錫若的袖子一下。
錫若哆嗦一下清醒了過來,第一反應是:今天難道是老康顯靈了?十四霸王居然跟雍正玩起“哥倆好、健身早”來了?!
這時雍正已經把弘曆叫到近前,臉上露出了錫若近來很少在他臉上見到的慈愛神情,伸手撫著弘曆的肩膀問東問西。錫若見他們父子兩個忙著親熱,上去給雍正磕了一個頭之後,就把胤禎拽到一旁悄聲問道:“你吃錯藥了?”
胤禎聞言不答話,反倒伸手狠狠地敲了錫若腦袋一記。錫若“哎唷”叫了一聲,見雍正父子都轉回頭來看著自己,隻得忍氣瞪了十四霸王一眼,又見雍正召自己過去,隻好扶了扶被胤禎敲歪了的朝冠,走到雍正身前覷了覷他說道:“皇上的氣色,看著倒比四阿哥和奴才出京前好多了。”
雍正嘴邊透出一絲稀薄的笑意,又看了對麵的胤禎一眼說道:“是你十四爺一直在傳授朕養生健體的法子。朕照著練了大半個月,果然覺得身輕體健,晚上睡覺也睡得安穩了。”
錫若聽得越發起疑。雖說他知道胤禎太極打得不錯,可雍正才照貓畫虎地練了二十來天,就能如此見效?那他胤禎也別當什麽勞什子王爺了,直接在大清朝開一家健身房賺錢得了!由此可見雍正這話明顯有溢美的成分在裏頭。
錫若也不知道自己走後的一個多月時間裏,這對親兄弟之間都發生了什麽事,竟讓彼此的關係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偏生這兩兄弟都是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自己唯一可以谘詢的允祥又不在,隻好揣著滿肚子的疑問,又被胤禎拽著給雍正跪安,稀裏糊塗地跟著他去了前殿上朝。
舅舅
一來到久違的養心殿正殿門口,錫若連忙用目光去找允祥,結果卻先看見了允禩,連忙朝他打了個千。
允禩的目光看著有些陰沉,隻是在看見錫若和胤禎的時候,才閃亮了一下,隨即又恢複成了原本那種沒有多少生氣的樣子。
錫若被允禩的目光看得一愣,正想轉頭去問胤禎近來允禩的情況時,肩膀上卻被人擂了一拳,抬頭便見允祥衝著自己笑,連忙拉住了他說道:“十三爺你來得正好。我剛一回來,就被人塞了一肚子的疑問呢。”
允祥笑看了胤禎一眼,朝錫若眨了眨眼睛說道:“別說你,就連我這天天待在京城裏頭的人,也還是一頭霧水呢!”
錫若無奈地回頭看了看如今竟變得“惜言如金”起來的胤禎一眼,眼角瞥見允禩的袍角從身前的地上拂過又進了正殿,卻未曾在他的兩個兄弟麵前稍作停頓。允祥也就罷了,允禩竟會不和胤禎打招呼,這可是以前從未有過的事情。錫若不覺又是一愣。
等到進了大殿站好,錫若偷眼看了看,發覺人群裏已經少了三阿哥弘時和幾個平日裏巴結他的大臣,不覺默了默神,心想雍正收拾起這下一代的黨爭來,可真是毫不手軟,比他老爺子當年可幹脆利落多了。倒是省了不少波折,就是弘時倒黴了點,直接被掃地出門了。允禩接收了他這個倒黴兒子,估計也高興不到哪裏去。難怪他的臉色會那麽難看了……
過了一會,雍正從養心殿後麵的寢宮裏走了出來。錫若連忙跟著群臣跪下去山呼萬歲,起來的時候聽見雍正指名道姓地要自己跟允禮、弘曆一道出列,心裏一驚,連忙從隆科多的身前走到了兩列朝臣中間,又跟允禮和弘曆一道躬身聆聽雍正的指示。
雍正端坐在龍椅上,仍舊是錫若印象裏那副不怒自威的氣勢,聲調卻比平常聽起來暖和得多地說道:“四阿哥這次跟著果郡王還有內閣大學士納蘭一道出去巡視民風河務,差事辦得不錯。回來的時候朕問了他不少話,都能回答得頭頭是道,與離京之前相比,長進了不少。朕心甚慰!十七弟和納蘭也都辛苦了。回頭朕還有旨意嘉獎你們。”
錫若心裏一塊大石落地,心想看來雍正沒有責怪自己在永定河邊讓他們家寶貝兒子蹭破了幾塊油皮的事情,連忙跟允禮一道跪了下去謝恩,回到朝臣隊列裏的時候,卻看見了隆科多一臉不安的神情,心知這幾年來這位雍正的“舅舅”沒少走背運,他兒子玉柱也跟年羹堯的兒子年富、年興一道被雍正削了職,自己屢被雍正申斥“居功自傲,擅權結黨”什麽的,雍正二年的時候又被丟掉了他賴以發家的步軍統領一職,前不久還被革掉了吏部尚書的職務和太保頭銜,甚至連他早年間結交阿靈阿等人的事情都被翻了出來。
怪就怪隆科多自己實在太得意忘形。錫若曾聽人說起過,隆科多居然在最得意時自誇九門提督(即步軍統領)權力很大,一聲令下就可以聚集兩萬兵馬,卻沒想到這些話語多少暴露了他隆科多擁立雍正的真相,自然招來了這位心細如發的皇帝的忌諱。
此外隆科多出任吏部尚書的時候,還同年羹堯一樣,對其他官員的任命予以幹涉,在“年選”之外還弄出了一個什麽“佟選”。也難怪雍正既要罵他擅權,又要罵他結黨了。自古以來決定官員任免都是皇上的事,隆科多跟年羹堯這對難兄難弟卻非要越俎代庖,攤上的又是雍正這麽個厲害的皇帝,自然沒他們倆什麽好果子吃了。
錫若一邊這麽想著,一邊忍不住又朝禦座上的那個人瞄了過去。自己的二哥揆敘因為是當年“八爺黨”的中堅分子,也沒少被雍正翻出來秋後算賬,死後不但被雍正追奪了官銜,連老康賜給他的諡號也被削去了。最倒黴的是,雍正還下令將揆敘的墓碑改鐫為“不忠不孝陰險柔佞揆敘之墓”,又將他的死黨阿靈阿的墓碑改鐫為“不臣不弟暴悍貪庸阿靈阿之墓”。
在錫若看來,雍正拿死人撒氣到這份上,也就孩子氣得很了,隻是礙於他如今既不是四貝勒,也不是雍親王,而是不容人指摘的雍正皇帝,不敢當麵說出來罷了。倒是永福因為揆敘的墓碑被改鐫一事,還氣得大病了一場。錫若回到明珠府裏安撫照看了他好幾天,方才慢慢地康複過來。不過他還是覺得,回頭得想個法子讓雍正扯了那個倒黴的墓碑,或者索性把揆敘的墳地遷到別處去才好,免得把自己家的大少爺給慪得吃不下飯……
錫若低著頭隻顧出神,直到聽見高無庸用尖細的嗓子高喊了一聲“退朝”才回過神來,連忙又跟著群臣恭送雍正離去。
允祥一散朝就走到錫若的身邊來,略帶詫異地問道:“你剛才都在琢磨些什麽呢?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連皇上說讓十四弟重回兵部參讚西北軍務,你都沒什麽反應。皇上都在禦座上看你好幾遍了。我朝你使了好幾個眼色,你也沒看見。”
錫若被允祥的話嚇了一跳,抬起頭卻見胤禎站在允祥身後,臉上微帶不滿地看著自己,心說壞了,又觸這霸王的黴頭了!眼下自己還沒鬧明白,他跟雍正是怎麽和好的,又究竟是真和好還是假和好,可千萬不能把他給得罪了,不然今晚隻怕好奇得連覺都睡不著了。
這時胤禎卻踱了過來說道:“十三哥,他曆來就是這副容易跑神的德性兒,以前皇阿瑪罵過他不知多少回呢,也沒見他真改過來。好在今天也沒什麽要緊的朝務,就暫且先記下了。”
錫若和允祥詫異地互看了一眼,都不明白今天十四霸王怎麽這麽好說話。錫若一直到跟允祥在西華門外分了手,又跟胤禎一道上了馬,還在不停地偷瞟胤禎的臉色。胤禎卻隻顧著低頭想自己的心事。
兩人沉默著走了好一段路,錫若終於憋不住,居然大叫了一聲“啊!”胤禎被他嚇了一跳,連忙勒住馬韁問道:“你怎麽了?”
錫若咂咂嘴說道:“沒什麽。就是不大叫一聲,心裏憋得慌。”
胤禎聽得“哧”地一笑,又斜睇著錫若說道:“那你慢慢叫吧。免得憋壞了,又說是爺害得你。對了,叫歸叫,小心別讓人把你當成叫驢給牽走了。”
錫若聽得臉色一垮,問道:“你真要讓我今晚睡不著覺?”
胤禎聽得漸漸斂了笑容,就在錫若以為他要一路賣關子賣到家裏的時候,胤禎卻突然勒轉了馬頭,又回頭對錫若說道:“跟我來!”
錫若催馬跟在胤禎馬後,卻多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直到胤禎在他們以前常來的那個湖邊停下,又率先翻身下了馬背,錫若才明白他是圖這個地方的清靜與開闊,想必是有什麽重要的事情同自己商量,又怕如今府裏頭人多口雜,有人走漏了風聲。
錫若連忙也跟著跳下了馬背,挨著胤禎在草地上坐下之後,又壓低了聲音問道:“怎麽了?怎麽會突然跟他和好,又像是和八爺犯了生分?”
胤禎此時已經沒有了在朝堂上那種鎮定自若的神氣,反倒有些煩躁地揪起了手邊的一把青草,又把它們都灑進了湖裏,方才說道:“八哥一定是誤會我要出賣他了。其實這些天,皇上旁敲側擊地問了我不少有關八哥九哥的事情,我都是打馬虎眼糊弄過去的。我本來也不願意向他低頭,可是又想起你說過的,要是連我也被關了起來,八哥九哥十哥他們就更要不見天日了。”
錫若有些驚訝地看了這個記憶中總是高傲得不肯受哪怕一星半點委屈的金枝玉葉一眼,多少有些感慨地伸出手來,又摸了摸胤禎的半光頭說道:“你總算把我的話聽進去了。”
胤禎回過神來,立刻氣勢洶洶地在錫若亂碰自己腦袋的手背上一拍,見他痛呼一聲收回了自己的爪子之後,又變得空前嚴肅地說道:“九哥用密碼跟八哥互通密信的事情,皇上已經知道了。眼下已經派人去西寧拿他。我找你到這裏來,就是想讓你提前有個準備。皇上……老四他準備拿我九哥他們開刀了!”
玉碎
錫若聽得打了一個哆嗦,又偏頭仔細地想了想曆史上這幾個皇子的結局,再想起“阿其那”跟“塞思黑”那兩個要命的名字,手卻難以自製地抖了起來。胤禎一把攥住了他發抖的手,沉聲道:“你先別慌!眼下皇上隻是派人去西寧看管九哥,問他的話,還沒有正式定他的罪。一切都還有轉圜的餘地!”
錫若勉強定了定神,問道:“皇上派誰去的西寧?”
胤禎尋思了一下,答道:“圖裏琛。”
錫若聽得鬆了口氣,又說道:“還好不是派的拉錫,不然九爺隻怕真的會有大難。方才我在朝上沒看見這人,還以為他被派去西寧了呢。圖裏琛的話,我倒是同他有幾分交情,回頭還可以找他說上幾句話。”
胤禎搖頭道:“拉錫是去杭州,訊問年羹堯去了。”
錫若聽得皺了皺眉頭。此前年羹堯已經被削去了太子太保、一等公和川陝總督等爵位與職銜,被雍正發配到杭州去當將軍,不久前又被黜為閑散旗員,想不到雍正還是不肯放過他,居然還派了年的死敵拉錫去審問他,可見是壓根不想保住這個昔日的左膀右臂了。也不知道年羹堯暗地裏鼓搗了些什麽,還是純粹因為在雍正麵前居功自傲,讓雍正做出如此恩斷義絕的舉動來。
胤禎默然半晌,說道:“年羹堯和隆科多的事情,是他們自己內鬥,我都可以不管。可是九哥不比外人,連同我八哥,眼看都是大難在即。我和他們兄弟一場,終究還是要竭盡所能地保住他們才好。”
錫若聽得又是點頭又是搖頭地說道:“十四,不是我故意要打擊你。眼下你能保住你自己,就算是不錯了。我去西北勞軍那次見著九爺,他就跟我說了不準備再回來的話。雖說九爺能言善辯,可是皇上既然已經派人過去,想必已經拿著了他的錯處。他往常又是‘八爺黨’裏的急先鋒,凡事都搶著替八爺出頭,也不知跟皇上結下了多少怨仇。如今想要皇上放過他,又談何容易?”
胤禎急道:“難道你要我對九哥見死不救?”
錫若露出艱難的表情說道:“不是說不救,隻是說難救。眼下我們跟九爺已經斷了聯絡,他究竟是怎麽樣一個想法,也完全不得而知。你貿然出頭,隻會讓皇上疑心你跟九爺也在暗中往來,到時候隻怕非但救不了九爺,還會把你自己也填進去!”
胤禎點頭說道:“你說的這些我都想到了。所幸現在西寧那邊還有我的人,我已經暗中通知他們照顧九哥了。圖裏琛也是條漢子,想來不至於再落井下石,給我九哥安上莫須有的罪名。”
錫若知道胤禎此舉是冒了極大的風險,心裏又是感動,又不禁有些為他擔心。老康當年罵他這個倔強執拗的十四子是“梁山泊義氣”,這麽多年過去了,胤禎卻始終堅持著他的這種性格,不肯為了自己的榮華富貴而出賣手足兄弟。老康若是在天有靈,也不知會作何感想?
錫若在心裏偷偷地發了一陣感慨,回過神來見胤禎仍舊是一副煩惱的表情,便安慰他道:“九爺自己早已看開,你也不用太為他擔憂了。八爺那邊我看也未必是真的惱你,說不定還是在保全你呢。早年間我也被他故意疏遠過,一直到現在,人前還是見到我就閃避。你能說八爺就嫌棄我了嗎?”
胤禎被錫若勸得轉回了臉色,又咬牙說道:“自古以來成王敗寇,我也沒什麽好抱怨的。隻希望我們愛新覺羅家不要手足相殘,徒留後世笑柄。”
錫若轉了轉眼珠子想道,後世笑柄,你們家倒是沒留下多少,正經留下了不少小說跟影視劇素材!他知道自己要是真把這無厘頭的話說出來,必定被正在氣頭上的胤禎暴打一頓,連忙擺出一副嚴肅的神氣說道:“後世的事情你就先別管了,先把眼前對付過去了再說吧。九爺的事情我們隻能密切留意著,看看圖裏琛回來怎麽說,然後瞅準機會就在皇上麵前保他,也算是全了我們跟九爺的情誼了。”
胤禎聽得點了點頭,和錫若又商議了幾句之後,兩人看天色已經不早,便又雙雙上馬往兩府的方向走,不想剛走到城門口,就被牆根底下站著的那人吸引去了目光。兩人驚訝地交換了一個眼神之後,又一起翻下馬背,來到那人身前。一個說,“八爺怎麽在這兒?”另一個卻隻叫了一句“八哥”就說不出話來了。
允禩仿佛還沒有從失去最後一搏希望的震驚當中完全恢複過來。他有些愣怔地看著眼前的錫若和胤禎說道:“我為什麽不能在這兒?”
錫若見允禩好好的一個人,變成了這副魂不守舍的模樣,心裏一陣難受,可也知道現在不是婆婆媽媽的時候,便大著膽子推了允禩一把,提高了聲音說道:“八爺府裏頭不是還有事麽?都這時候了,出來散心也該回去了。”
允禩被錫若推得渾身一顫,回過神來的時候,卻猛地抓住了錫若的手,語調急切地說道:“我恐怕禍在不遠。到時候我的家裏,還有賴你和十四弟……”
錫若聽得心一陣陣下沉,便用力地反握住了允禩的手說道:“八爺盡管放心。眼下的情形也還沒有你想的那麽糟糕。即便日後真的有事,你和你的家人,十四爺跟我也必定會在皇上麵前盡力保全。八爺就放寬心,在家裏安心靜養吧。你的身子骨兒本來就不結實,就……就不要再過度操勞了。”
允禩的身體有些痛苦地抽搐了一下,仿佛是因為他已經想見到了最後淒涼的結局,臉上的表情像是想哭,又像是想要大笑一頓。末了,允禩突兀地放開了錫若的手,臉上卻變成了一副平靜裏透著絕然的表情,說道:“不,我不能再連累你們。”說著便伸出手來問道:“我給你的那把鎖呢?”
錫若不明白允禩的意思,看了同樣莫名其妙的胤禎一眼之後,還是乖乖地把隨身帶著的那把玉鎖掏了出來。允禩接過那鎖之後,仔細地看了兩眼,忽然飛快地舉起了手,又猛地將那玉鎖在地上砸得粉碎!
錫若被允禩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得臉色煞白,一把揪住了允禩問道:“老大,你這又是為了什麽?!”
允禩背對著錫若說道:“我不該給你一把鎖,更不該一直用恩義來絆住你。從今往後,你就是個自由身,隻需要去幹你自己想幹的事情,不要再為我們兄弟冒掉頭的風險了。”
錫若被允禩的話激得臉色漲紅,嘴唇顫抖了半天,竟然愣是說不出一句話來,心裏卻明白這一次,允禩是真真正正完全沒有任何私心地在為自己打算。允禩回過頭見他這樣,隻是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又轉身吩咐道:“何柱兒,把馬牽過來。我們回府!”
錫若看著允禩的背影,好一陣子回不過神來,甚至連自己是怎麽回到西直門的都不知道。胤禎在他身邊一直沉默著,直到快進府門的時候,才深吸了一口氣,對錫若斷然說道:“八哥我一定要保!”
幾天以後,圖裏琛奉旨訊問九貝子的密折就遞到了京裏。雍正下旨削去了允禟的貝子爵位之後,就沒有再做出進一步的懲罰舉動了,反倒是派去審訊年羹堯的拉錫令人快馬急送進京的審訊折子,要比圖裏琛的折子狠辣得多,還參奏年羹堯在被革川陝總督赴杭州將軍任的途中,逗留在江蘇儀征,觀望不前。
結果拉錫的折子使得雍正非常惱怒。他在年羹堯調任杭州將軍所上的謝恩折子上批道:“看此光景,你並不知感悔。上蒼在上,朕若負你,天誅地滅;你若負朕,不知上蒼如何發落你也!”就連先前依附於年羹堯的直隸總督李維鈞也被雍正逮了起來,改派李紱到天津接任。
錫若和胤禎見雍正暫時還沒有對允禟等人趕盡殺絕的意思,都暗地裏鬆了一口氣。七月底的時候,錫若的孩子永瑞滿周歲,雍正甚至還親自送了一份賀禮,又派了皇四子弘曆親到公主府致賀。
弘曆一到公主府,就傳達了雍正的慰問旨意,又抱著永瑞逗弄了好一會,還送了一把自己小時候戴過的長命金鎖給這個表弟。他特地帶過來的裴容和如今也在錫若書房裏伺候的裴吉見了麵,自然也是歡喜得很。
胤禎在弘曆走後,方才跨進了錫若的書房說道:“看來你這兒子跟弘曆倒有些緣分。我八哥前頭剛摔了一把你要留給永瑞的玉鎖,他這頭兒就補上了一把金鎖,最巧的是上麵鐫著的,居然也是先帝爺當年親手寫下的‘福’字。”
錫若珍愛地看著正在膝上亂爬的兒子,又撫摸著他脖子上的“福”字金鎖說道:“他不是跟弘曆有緣分,是跟先帝爺有緣分。先帝爺生前沒能看到我和福琳的孩子。我就當這個‘福’字,是他這外祖父執意送上來的賀禮吧。就盼著他老人家在天有靈,保佑他的這些子子孫孫們都平平安安地就好了。”
胤禎若有所思地看了錫若一眼,聲調低沉地說道:“都會平安的……一定會!”
圓明園
雍正三年八月的時候,雍正服喪期滿,開始到圓明園居住和理政。錫若也帶上老婆孩子,陪著雍正一家子去了那座後來舉世聞名的圓明園。
康熙四十八年的時候,胤禛晉封為雍親王。老康便將北京西北郊暢春園北一裏許的一座園林賜給他,並親題園額“圓明園”。雍正自己對“圓明”二字的解釋是:“圓而入神,君子之時中也;明而普照,達人之睿智也。”意思是說,“圓”是指個人品德圓滿無缺,超越常人;“明”是指政治業績明光普照,完美明智,算是當皇帝的自吹自擂了一回。
雍正繼位以後,在圓明園南麵增建宮殿衙署,將圓明園的占地麵積由原來的六百餘畝擴大到三千餘畝,還親自書寫了一方匾額懸掛在大宮門上,然後決定每年春末到秋初、秋末至春初兩個時節到園中治居為定製,但是雍正此時繼位不久,正忙於鞏固他的權力,因此分外崇尚儉樸風氣,斂於建築奢華,並沒有大興土木地建造自己禦政散心的地方。
盡管這樣,當錫若踏進這片傳說中的園林時,還是忍不住流露出了讓雍正和陪駕在側的弘曆都感到有些莫名其妙的激動。
錫若沒法跟他們解釋自己的激動,隻能趁著雍正不注意的時候,踮起腳尖把圓明園看了又看,隻恨現在手裏沒個相機,不能留下這些珍貴的景象。要是讓他拍著雍正和日後的乾隆兩代皇帝同遊圓明園的場景,再找個地方把這些照片好好地埋起來,後世的曆史學家們想必會激動得厥過去好多個。可惜照相機還得一百多年以後才會被發明出來,唉!還是騙著雍正他們多給圓明園留幾副畫像跟圖紙好了。自己就當是作善事地埋他幾張,留給後世的人瞻仰,萬一不小心穿回到二十一世紀,還可以當作文物寶貝再挖出來……
雍正見福琳抱了永瑞過來,便要了過去親手抱著永瑞查看,那副一絲不苟的表情,簡直要讓錫若以為他是不是在檢查自己兒子的DNA……
好在永瑞倒比他老子來得膽大,也許是因為在周歲禮上被人傳來傳去得看習慣了,現在被他這個很多人都怵得腿肚子轉筋的皇帝舅舅這麽看,也沒鬧什麽情緒,反倒吮著手指頭去抓雍正脖子上的朝珠,似乎對那個圓溜溜又滑不丟手的東西很感興趣,一滴口水也隨著他的動作堂而皇之地滴在了龍袍的前襟上麵。
錫若被寶貝兒子的“僭越”舉動嚇得魂飛魄散,唯恐雍正一怒之下就把永瑞翻過來打PP。結果雍正隻是接過高無庸遞過來的毛巾若無其事地擦了胸前一把,又順手揩了揩永瑞的嘴角,就把永瑞交給在一旁守候已久的弘曆手上玩去了,過了一會兒居然又伸手要過這個胖乎乎的小嬰兒來玩一會兒。
錫若隻好眼巴巴地看著自己的心肝寶貝被這皇帝父子二人不言聲地來回傳遞,偏偏傳接永瑞的動作還默契得很,讓錫若連瞅個空子把兒子搶回來的機會都沒有。最後還是福琳這個當額娘的實在看不過去了,就大大方方地走到雍正身前把兒子要了回來,還回頭嗔怪地看了錫若一眼,那意思大概是“你這個當爹的真沒出息,連個兒子都要不回來!”
錫若隻能鬱悶地從老婆手裏接過永瑞,見兒子一臉天真無邪地對著自己笑,心情立刻又大好了起來,自己也忍不住衝著兒子一陣傻樂。最後雍正似乎是看不下去錫若這副“傻爸爸”的德性,開恩地放了他一天的假,又讓他帶著老婆孩子,好好地把這個自己最得意的園子逛一逛。
錫若小心翼翼地扶著兒子在脖子上坐好,又用左手牽著露出一臉“幸福媽媽”表情的福琳,興衝衝地就往園子深處走去。他們一家三口真就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一樣,在園子裏從晌午時分一直逛到日落,卻隻逛了圓明園不到三分之一的麵積。
盡管錫若還躍躍欲試地想要舉著兒子往園子的更深處走,可是一回頭看見福琳已經現了疲態,想了想便把兒子交到隨行太監的手裏,又伸手攬過福琳問道:“累了?那坐軟轎回去吧。”說著就想招呼跟在後頭的軟轎過來。福琳卻一把按住了他的手,又從太監手裏接過永瑞之後,揮手讓周圍人都退了下去。
錫若以為福琳有什麽體己話要跟自己說,連忙朝左右一望,就近找了一張石凳讓福琳抱著兒子坐下,又有幾分好奇地望著她。福琳把永瑞放在自己和錫若之間坐好,又抽出手帕擦了擦錫若額頭上的汗珠,端詳著他說道:“你和原來越長越像了。”
錫若聽得愣了愣,拉過福琳的手親了一下之後又問道:“怎麽個像法兒?”
福琳伸手戳了戳錫若的臉頰說道:“你剛變成這樣的時候,我都有些不敢認。相貌體態聲音什麽都不一樣了。可你一看見我的時候,我就認出來了。這些年你雖然頂著別人的殼子過活,可是看習慣了也覺得這就是你本來的模樣兒。大概相由心生就是這麽回事吧。”
錫若聽得賊賊一笑道:“那我們要是再穿回去了,你豈不是又要適應一遍?”
福琳指了指正在他們兩人身上爬來爬去的小東西,問道:“如今都有他了,還怎麽穿回去?”
錫若哈哈一笑,又抱起永瑞說道:“那就把他也帶回去!”
福琳一指點在錫若額頭上說道:“你說得倒輕巧。自己還找不到回去的路呢!”
“你們要回哪裏去?”允祥不知從哪裏逛了過來,突然在錫若身後冒出個腦袋來說話,倒把夫妻兩個都嚇了一跳。
錫若苦笑著說道:“十三爺好興致。也學起某人的嚇人法兒來了。”
允祥明知故問道:“某人?某人是誰?”
錫若嘿嘿幹笑著答不上話來。允祥見他妻兒都在,也就沒有再為難他,見永瑞搖搖擺擺地從石凳上爬起來,就嗬嗬一笑彎腰把永瑞舉了起來,一邊看一邊說道:“這孩子長得真好。白白胖胖,一臉的福相。”說著又逗永瑞叫他舅舅。
錫若看得失笑道:“他才多大個兒?連爹媽都還不會喊呢,哪能張口就叫你舅舅?”
允祥偏頭想了想,又搖頭道:“那可不一定。要知道,他的舅舅可比爹媽人數多多了。”
錫若聽得一愣,仔細想想又覺得確實如此,再加上隔壁家的那個“十四舅舅”有事沒事地就逗著永瑞叫他,明顯沒安什麽好心,可別讓永瑞人生第一句話真的喊出“舅舅”來了。那他這個當爹的可就虧大了!
錫若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連忙用力地把永瑞從允祥懷裏抱了回來,又用一副異常警覺的表情看著這個跟胤禎頗有幾分相像的“十三舅舅”。
允祥看得好笑,便轉頭對福琳說道:“十六妹,他在家的時候也把兒子看得這麽緊嗎?”
福琳搖搖頭,一本正經地說道:“也不是時時都看得這麽緊。隻有隔壁十四哥過來的時候,才像是有人要搶他兒子一樣地緊張。”
允祥想起當年錫若總哄著弘春胳膊肘往外拐的典故,知道這是胤禎在故意使壞來報當年的一箭之仇,忍不住哈哈大笑了幾聲。錫若見允祥笑得暢快,便將兒子交給福琳,又覷著允祥的臉色問道:“十三爺找我有事?”
允祥臉上的笑容微微一滯,看了福琳一眼之後,又搖頭道:“難得你跟十六妹和永瑞舒散一天,本來不想打擾你們的。”
錫若聽允祥這麽說,意識到他要找自己說的還不是小事,便朝福琳使了個眼色,等她把孩子抱開了以後,方才揪了一片葉子在手裏把玩著,又凝神問道:“是不是為九爺的事?”
允祥有些驚訝地看了錫若一眼,點點頭沉聲道:“不錯。老九至今還在西寧跟皇上對著幹,派去問他話的人無一不被他罵了回來,要不就是裝瘋賣傻地說些昏話。再這樣下去,旁人就是想保他,隻怕也很難。”
錫若聽得心理一緊,閉了閉眼睛之後,拋開了手裏的葉子說道:“十三爺要是信得過我,就讓皇上派我去一趟西寧。我來……我來問九爺的話。”
允祥露出有幾分痛心的表情看著錫若,問道:“你素來心軟,跟老九的關係也一直不錯。我怎麽能讓你去幹那份兒要命的差事?”
錫若垂眼道:“要是我的心軟救不了任何人,那我情願不再要這份無用的心軟。”
允祥聽得渾身一震,下一刻便伸出手來,重重地拍了拍錫若的肩膀,又朝他點了點頭之後,轉過身快步地離開了。
四麵牆
雍正三年八月底,錫若在他兒子的周歲慶典僅僅過去一個月之後,就收拾行裝去了西寧。他臨走前,永福帶著自己的媳婦兒瓔珞特地過府來給他磕頭。
允禟的女兒瓔珞早已哭得兩眼紅腫,卻在永福的囑咐下沒有多說一句話,隻是恭恭敬敬地給錫若磕了三個響頭,又握著嘴嚶嚶地哭了起來。永福見錫若麵露尷尬的表情,連忙將瓔珞帶到一旁去勸慰。
錫若這才鬆了一口氣。他這趟出門其實是極秘密的,對外就說他染病了在家中休養。雍正的本意並不想讓他一個大學士攪合到允禟的事情裏去,可又架不住允祥和錫若左右圍攻著求情,再加上也怕擔上一個“屠弟”的惡名,最後隻得不倫不類地批了錫若幾個月的病假,又寫了一道手諭給他帶著,算是奉了密旨辦這趟差事。
因為是奉的密旨,所以錫若這趟去西寧,隻點起了火槍營的高琳等幾十名心腹與他同行,再加上七喜和裴吉兩個人貼身伺候。臨走的時候,福琳眼淚汪汪地抱著永瑞說,等他回來以後,兒子都該會叫“爸爸”了,讓錫若看得又是甜蜜,又是心酸,隻得狠心抹了一把眼睛,又把家裏的事都托付給了胤禎以後,連頭都不敢回地騎上馬就跑走了。
錫若沿著上一次西行的路線一路顛簸著前進,心裏卻一點兒也不比上一次出門來得輕鬆。他滿腦子裏考慮著的都是怎麽說服那個心高氣傲的財神九不要因為一時之氣,最後給自己招來奇恥大辱和家破人亡的悲慘結局。
可是一直等錫若快顛到西寧,他還是沒有想出一個讓人信服的方案來,不由得有幾分心浮氣躁。偏巧這天裴吉又在他們落腳的客棧裏,毛手毛腳地把一盅熱茶都傾在了錫若給胤禎寫的密信上,把他剛寫好的一整封長信都弄糊了,氣得錫若一掀桌子就站了起來。裴吉見勢不妙,連忙苦著臉跪了下去,心裏也真覺得抱歉得很。
剛巧這時七喜從外麵打了一盆熱水進來,一見到這副架勢,連忙用眼色示意裴吉先到外邊去跪著,自己又走到錫若身邊,從水盆裏擰了一把熱毛巾給錫若擦臉擦手之後,自己又不言聲地收拾起地上的東西來。
錫若麵色稍緩,有些煩躁地揮了揮手說道:“你別忙活了!待會兒讓那小子進來收拾!”
七喜聞言便罷了手,又走到錫若身後一邊給他拿捏穴道解乏,一邊又故意說道:“額附爺如今的脾氣,倒跟十四爺有幾分相像了。往常還總嘲笑他的霸王脾氣呢。”
錫若被七喜說得麵上一紅,隻得歎了口氣說道:“你是不知道我心裏的煩。你說他們家的人怎麽都這樣兒呢?一個個都倔得跟頭驢似的,偏生還都趕在了一個家裏投胎。真是皇帝不急,急死……急死本大爺!”
七喜被錫若的話逗得忍笑不住,隻得暫且停了給他拿捏穴道的手,自己彎腰拱背地笑了半天之後,方才擦了擦眼角說道:“額附爺這話,可千萬別在紫禁城裏說。不然還不得被那些個爺們一通好捶?”
錫若聽得嘿嘿一笑,正想說什麽的時候,七喜卻突然伸脖子吹滅了屋子裏的燈火。錫若一時間適應不過來屋子裏的黑暗,隻能呆若木雞地坐在原地,下一刻便感覺七喜拉住了自己的手,又用極低的聲音是說道:“房頂上有人。”
錫若打了個哆嗦回過神來,第一反應是莫非有賊人見自己這一群人浩浩蕩蕩地,以為是過路的富商?想到這裏,他下意識地摸了摸靴筒裏的匕首,準備萬一不成的話,親自展現一把當年老康身邊的大內侍衛的風采。
這時外麵的高琳等人已經發現了屋子裏的異狀,連忙把錫若的這間屋子圍了個嚴實,又在外麵喊道:“什麽人竟敢打攪我們爺休息。滾出來!”
錫若隻聽見外麵傳來“仆仆”數聲,像是有什麽人從房頂上跳了下來,又聽見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說道:“西寧大營副將綿慶,拜見十六額附爺!奴才這裏還有一封書信,敬請額附爺過目。”
錫若在黑暗裏愣了一下,琢磨了半天也想不起來,自己什麽時候跟這樣一號人物打過交道。這時房門被“吱呀”一聲打開了,裴吉舉著一根蠟燭,臉上還帶著些驚魂未定的神色,把手裏的一封信遞給了錫若。不想七喜卻中途把那封信截了過去,自己翻來覆去地檢查了好幾遍,確信那封信上沒有什麽玄機之後,方才又轉手遞給了錫若。
錫若在心裏暗讚七喜的細心,自己把信封撕開來一看,發覺裏麵竟是胤禎的親筆信,上麵寫著綿慶是他留在西寧的心腹舊部,到了這裏以後,有什麽事情可以先向綿慶打聽,然後再作打算雲雲。錫若心裏鬆了口氣,連忙叫裴吉把屋子裏的燈又點亮,又把一直候在外麵的綿慶叫了進來。
綿慶是一個典型的西北漢子,身材高大結實,臉膛卻有些紅得發黑。他進來以後,立刻利落地給錫若打了一個千,又站起來說道:“奴才是十四爺一手提拔起來的,當年不過是西北軍裏一個小小的把總,如今這一身軍功,都是十四爺賞下來的。要是沒有他老人家的提拔,奴才現在還在西北野地裏喝風,不定什麽時候就喂了野狼或是準噶爾的騎兵呢!”
錫若隨即又詢問了綿慶一些胤禎西征時候的細節,見綿慶都回答得頭頭是道,這才徹底相信了他是胤禎的心腹。因為有些事情,非胤禎的心腹是不可能知道得這麽清楚的。
錫若這才對這個胤禎的舊部信了個十足十,便讓裴吉搬了張凳子給綿慶坐下,自己又朝綿慶問道:“九爺現在住在那裏?他怎麽樣了?”
綿慶連忙在凳子上一躬身答道:“回額附爺的話,九爺現在落腳在西寧的知府衙門裏。這裏的知府也是十四爺的舊人,因此對九爺十分恭敬,連四川運上來的新鮮蔬菜自己都舍不得吃,統統孝敬給了九爺。再加上九爺來到西北以後,對弟兄們也都很照應,如今他雖然沒了爵位,可到底是金枝玉葉,又是十四爺的手足兄長。奴才敢打包票,在西寧這片兒地方,是絕對沒有人敢為難九爺的。隻是……”
錫若剛聽前頭放了心,見綿慶又來了個“隻是”,連忙催問道:“隻是什麽?”
綿慶歎了口氣,接著說道:“隻是九爺自己有些茶飯不思,因為皇上有旨意哪兒也不讓他去,他平日裏就隻悶坐在屋子裏,要不就大發雷霆地發作人,弄得伺候他的人都有些怕。連上一回的欽差圖大人,最後都是被他老人家給罵走的。”
錫若想起允禟當年說過“不喜歡待在四麵牆中間”的話,心裏隻覺得一緊,便朝綿慶問道:“九爺知道我要來看他嗎?”
綿慶又一躬身答道:“回額附爺的話,您這趟差奉的是密旨,身邊帶著的人不多,十四爺又怕有小人在半路上謀害您,因此都不讓我們把您的行蹤說出去。其實您老剛一進陝西地麵兒,我們這頭兒就收著消息了。隻是一直不敢打攪您。”
錫若聽得在心裏暗自咋舌。這十四可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被調離西北軍前都好幾年了,居然還在西北有這樣的影響力。綿慶瞧出錫若的驚訝,便一臉誠摯地說道:“不瞞額附爺說,十四爺英明果決,是統帥之才。弟兄們當年跟著十四爺效力的時候,心裏都很佩服他的為人和本事。後來他壞了事被皇上關起來,我們這裏也多有為他打抱不平的,隻是礙於後來的撫遠大將軍年羹堯在這裏,不敢聲張而已。眼下九爺又被發落到了這裏,您也是十四爺身邊最親近得力的人,我們說什麽也要盡一盡忠心。額附爺但凡有什麽吩咐,我和我手下的幾千兄弟一定照辦!”
錫若聽得暫時斂起了愁容,又拍了拍綿慶的肩膀說道:“你的心意我領了。隻是我這趟來西寧,是奉旨問九爺話的,估計用到你麾下兄弟的機會不多。你隻需管好你份內的事情,如果真有要借助你的地方,我一定不會同你客氣的。”
綿慶聽得放了心,又應錫若的要求說了說現在西北這邊的情況之後,見錫若已經現了疲態,連忙知趣地告退了出去。
第二天一大早,錫若就洗漱起身,帶著自己的那群人又進了西寧城。他顧不上打量西寧跟自己上一回來時相比有什麽變化,打馬就趕到了西寧知府的衙門。
西寧知府早已得了消息守在門口,一見到錫若立刻趕了上來請安,見這位固倫額附爺兼內閣中堂品貌非凡,臉上的表情卻很凝重,也不敢胡亂巴結,隻是匆匆地領他到了囚禁允禟的地方,自己就乖乖地領著屬下退了下去。
錫若將七喜和裴吉留在門口把風,自己一撩袍角正想走進屋去的時候,卻聽見允禟在裏麵怒罵道:“又是哪個王八羔子,擅自跑來打攪了爺的清靜?”
杯子
錫若見允禟居然還有力氣罵人,倒是忍不住一笑,一邊往裏走一邊調侃道:“我千裏疾行來看九爺,想不到還沒進門就挨了財神爺一頓罵,真是好冤哪!”
允禟一聽見錫若的聲音,立刻改變了原本背對著門口的姿勢,仿佛有些難以置信似的揉了揉眼睛,方才顫悠著聲氣說道:“你……你怎麽來了?”
錫若見一年多不見,允禟的頭發上就已經侵染了風霜之色,原先保養得極好的那張清水鴨蛋臉,也透露出顯而易見的憔悴與落寞,原本是極修邊幅的人,現在身上卻隻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竹布大褂,隻有臉上那股高傲裏透著幾分輕蔑和精明的神色,仍舊是專屬於這個大清朝九阿哥的。
錫若看得有幾分難過,便故意粗聲粗氣地反問道:“怎麽?不歡迎我?九爺難道也要把我罵出去?”
允禟聽得“噗哧”一笑,眉宇間的那股神氣卻幾乎立刻變得靈動了起來,反過來調侃錫若道:“你這人素來臉皮厚得很,爺要是罵得走你才怪!”
錫若嘿嘿一笑道:“九爺知道就好。”
允禟瞅了瞅錫若身後,又咬著牙笑道:“怎麽?老四沒讓你帶人來拿我回京?”
錫若老神在在地在允禟對麵坐下,又大大咧咧地拎起茶壺給自己和允禟各自倒了一杯茶,這才說道:“他要是真想拿你,在西寧和在京城都是一樣的。你壓根兒就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兒。”
允禟聽得臉上又現了怒容,恨聲道:“你要是真的做了他的走狗,就趁早給我滾出去!爺不想看見你,免得犯惡心!”
錫若將手裏的兩個茶杯“啪嚓”一碰,立刻將兩個杯子都撞出來一個大缺口,隨即又揀出其中的一個杯子,移到桌邊鬆開手,就讓杯子在地上跌了個粉碎。允禟被他的舉動弄得 有些莫名其妙,忍不住問道:“你沒事摔杯子幹什麽?”
錫若冷然地舉起手裏僅餘的那個茶杯說道:“九爺原來和他鬥,最多不過像這兩個杯子,互相撞出來一個大口子;可眼下還跟他鬥,就會是地上的那個杯子,自己跌了個粉身碎骨不說,還要帶累你的家人跟著你吃苦受罪,甚至是蒙受前所未有的羞辱,而對於地板來說,卻隻不過是撓了一個癢癢而已。”
允禟聽得若有所思,臉上的怒意就不自覺地淡了,卻還是帶著幾分恨意地說道:“難道他現在給我的羞辱跟折磨還不夠多嗎?有本事他就一刀或是一杯毒酒了結了我。我倒要看看,他這個雍正皇帝下不下得了這個殘害親兄弟的手!”
錫若舔了舔嘴唇說道:“要讓人生不如死、又不能立刻死去的法子,別說是他,就是紫禁城裏隨便揪出一個太監來,都能說得頭頭是道,幹起來也毫不手軟。九爺應該十分清楚吧?再說了,說句不怕您生氣的話,要想讓當今皇上下不去手,隻怕九爺您還不夠分量。”
允禟被錫若說得頹然地坐倒在椅子上,過了一會兒卻突然伸手捂住了臉,用一種讓錫若從未聽過的嗓音嘶吼道:“皇阿瑪,您看看您留下來的這群天家骨肉!您倒是睜開眼睛看看哪!啊嗬嗬……”
錫若被允禟突如其來的爆發激得渾身一陣起栗。他從未見過這個精明要強的大清朝財神爺如此失態,聽見允禟的話,又想起老康晚年時常流露出來的那種痛心疾首的表情,更覺得一陣鑽心的疼痛。這時守在外麵的裴吉隱約聽見裏麵的動靜,本來想探進一個腦袋去查看,卻立刻被七喜拎得遠遠地。
錫若等允禟的情緒發泄得差不多了以後,才從七喜悄悄放在門口的水盆裏擰起一把熱毛巾來,遞給允禟擦臉擦手了之後,方才看著他說道:“九爺也不必如此傷懷。路是死的,人是活的。隻要人活著,這輩子就還有希望!所以你的人不能死,你的心更不能死!”
允禟攥著毛巾喃喃道:“隻要人活著,這輩子就還有希望……人不能死,心更不能死……
錫若見允禟口風有些鬆動,便拖著椅子靠近了他說道:“九爺,我還是說句糙點兒的話,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您就是隻鐵公雞,這會兒人家手裏也有鋼鉗子!俗話說,好漢不吃眼前虧呀。您就聽我一句,給你這皇上四哥低個頭兒,認個錯兒,再老實地趴上他幾年,我跟十三爺十四爺再在皇上跟前兒下死力保你,說不定也就熬出來了。何必非拿雞蛋往石頭上碰,幹出親痛仇快的事情來呢?”
允禟聽得默然不語。錫若看自己這回的勸說似乎有戲,連忙又趁熱打鐵地長歎了一口氣,說道:“自打您和十爺都出了事以後,八爺眼看著就瘦了下去。前頭弘時又壞了事,他往常那麽沉得住氣的一個人,看著都跟被雷打懵了似的,這都是九爺不在他身邊的過呀。要不然哥兒兩個在一塊兒,也能互相開導開導不是?人都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看八爺對您的那份兒惦記,也快趕上這水平兒了。您出來一年多,數數這都隔了多少個三秋了?……”說著又使勁地擠了兩滴眼淚出來。
允禟被錫若這番唱作俱佳的表演說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末了聽見他越說越不像話,忍不住又好氣又好笑地用毛巾抽了他的半光頭一記,斥道:“又在胡說八道!我和八哥那是多年的手足情深,被你一說都快成什麽樣兒了,嗬嗬……”
錫若摸著腦袋有幾分委屈地說道:“那話不是我說的,是我媳婦兒福琳說的。還說您跟八爺一個冷一個暖,一個剛一個柔,一個不厚道一個厚道,其實挺般配的……”
允禟聽得差點兒沒背過氣去,作勢就要抽錫若的嘴。錫若嚇得連忙把椅子往後一撤,和允禟拉開了幾步距離之後,方才嬉皮笑臉地說道:“九爺笑開了就好。說實話,您老耷拉著個臉,我還真是不怎麽習慣。情願被你罵兩句,打幾下,也好過看您一臉苦大仇深的樣子。”
允禟聽得又是感慨,又有幾分感動,便對錫若招了招手說道:“你老實坐下。我不打你,但是還有幾句話要交代你。”
錫若一聽,連忙老老實實地回椅子上坐好,擺出一副小時候聽上書房師父講課時的那種嚴肅表情來,等著財神爺的“交代”。
允禟看得又是一笑,卻用一種少見的柔和目光盯著錫若說道:“我同你認識的日子,其實一點也不比我八哥短,比起老四跟老十三來,隻怕還要更久些。往常我罵過你,打過你,寒磣過你,也擠兌過你,說實話那都是為了我八哥,其實並沒有真的討厭過你。如今我弄成這樣,你還肯千裏迢迢地趕來看我,開解我,想必也沒少在老四跟前為我求情,爺也是真的很感激你。你方才說的話,九爺都聽進去了。將來爺要是還有翻身的一天,一定也和十四弟那樣,拿你當我們真正的兄弟!”
錫若聽得心裏一鬆,便嘻嘻笑道:“九爺要是真想謝我,就好好保重你自己吧。要不然豈不是做生意不講信用,給了我一張不能兌現的龍頭大銀票?”
“你這個財迷!”允禟聽得又笑罵了一句,想了想便起身走到書桌前麵,磨墨揮毫,不一會兒便寫了一張手書給錫若。
錫若好奇地接那字條過來一看,卻見上麵寫著“見票即付現銀五百萬兩。愛新覺羅.允禟”,不禁嚇了一跳,連忙又把那條子遞了回去,摸著腦門子說道:“九爺,我方才隻是打個比方,並不是真的伸手管你要錢。再說我家裏頭又不窮……”
允禟微微一笑道:“這不是給你的,是給你和你的兒子永福撫育我的外孫用的。不過這錢到底怎麽花,由你跟你兒子作主就行了。”說著又沉聲道:“與其將來都被老四抄了去,不如先給孩子留下一點。”
錫若苦著臉說道:“我還是不敢要。萬一我路上不小心掉了,豈不是大大便宜了別人?”
允禟又搖頭道:“你以為隨便一個人拿著這字條去,就能把銀子提出來?實話告訴你,爺早就定下過死規矩,我開出來的百萬兩以上的字據,隻有爺指定的幾個人才能提走。其他人撿了也是白撿。如今我也不瞞你了,這指定的幾個人裏頭就有你。你回京以後也不要耽擱,盡快把銀子轉走。你親手拿著這條子,不拘去京裏哪個大錢莊,就能兌出五百萬兩的銀票或是現銀來。不過就是幾百萬兩銀子,你別他娘的一副上不得台麵的樣子了!”
五百萬兩這這人眼裏也“不過就是幾百萬兩銀子”……錫若此時方才約略摸出允禟究竟豪富到何種地步,心裏頭也不禁有些咋舌。他見允禟有些不耐煩地看著自己,連忙伸手把那五百萬兩接了過來,貼身收藏好了那張字據之後,又從袖子裏抽出一份奏折來,對允禟說道:“我知道九爺不願意寫這請罪折子,所以在路上替你打了一份兒草稿。最好今晚就照著謄寫一份,讓我帶回京裏去。好好歹歹,總歸先過了眼前要命的這關再說!”
允禟接過錫若擬的那份奏折,看也不看地就塞進了袖子裏說道:“我知道了。此地你也不宜久留,話說完了就回吧。”說著就端起茶來送客。
錫若端起茶喝了一口,又朝允禟笑了笑就出門去了。
舅舅和爸爸
錫若出了允禟的房門,裴吉就不停地用眼睛偷瞧他。錫若故意不搭理他,一直等到出了西寧府衙門,方才拍了裴吉的腦袋一記,罵道:“以後別亂伸脖子。不然連腦袋怎麽掉的都不知道!”
裴吉一臉苦相地說道:“我這不是擔心爺在那個什麽九爺麵前吃了虧麽?”
錫若聞言失笑道:“那個什麽九爺?他是當朝的皇九弟!”
裴吉撇撇嘴說道:“知道知道。可我見爺大老遠地跑來探望他,卻被這人又打又罵的,心裏有些氣不過,所以想進去給爺助助陣。”
錫若聽得又想笑,眼角卻瞥見七喜衝自己搖頭,知道他是在暗示自己太過放縱裴吉了,便順水推舟地說道:“你以後就跟七福多學著點兒吧。他辦事情……唔,我放心。你要想學功夫,也可以找他點撥點撥你。”
裴吉偷偷地覷了身邊的這位“公公”一眼。他先開始的時候對這位突然出現在他東家身邊的“公公”並沒有多少好感,可是這一路同行下來,他發現錫若對這位七福竟然還十分看重,而且七福慮事周全,身上又帶著武藝,這一路上對自己也頗為照料,慢慢地就對他改變了觀感。他原來就練過幾下鄉下把式,此時聽錫若要七福親自指點自己武功,忍不住一陣激動,恨不能立刻就改口叫七福“師父”。
錫若見裴吉一副激動難耐的樣子,心裏也有些驚訝於他對七喜的前倨後恭之態,轉眼又瞥見七喜的臉上竟露出了一絲平日裏少見的笑意,心念一轉便說道:“這樣吧。等回了京城,我專門兒給你們擺一桌拜師酒,也省得七福這家夥留幾手兒不肯教你。”
七喜被錫若說得一愣,正想開口拒絕的時候,卻見裴吉大喜過望地說道:“那就要蹭東家一桌酒席了!”裴吉一直到現在,有時候還是改不過口來叫錫若“額附爺”,平日裏總是“東家東家”地叫,錫若倒也不以為忤。七喜見錫若也笑嘻嘻地看著自己,知道自己的推辭一定會被他打回票,隻得默不作聲地答應了下來。
錫若領著裴吉等人一路快馬加鞭地趕回到北京城時,已經初冬時分了。他們的馬蹄剛剛踏上京郊的土地,錫若就已經看見永福守在了回京必經的路口上,心裏隻覺得一暖,連忙催馬迎了上去。
永福老遠就朝錫若打了一個千下去,等錫若在他身前住了馬,便抬起頭看著錫若笑道:“阿瑪長途奔波辛苦了。”
錫若下馬挽住永福問道:“家裏頭都還好?十四爺呢?”
永福覷了覷錫若的臉色,帶著幾分小心地說道:“家裏都還好,十四爺也挺好的,就是……”
“就是什麽?”錫若見福琳並沒有和預料地那樣跟永福一樣來接自己,心裏隱隱感覺到有些不妙,連忙攥緊了永福問道,“有話就直說!”
“是。”永福低垂著頭答道,“額娘這兩天來身子一直不爽,今天早上沒等天亮,十四爺就進宮給她請太醫去了。”
錫若聽得臉色大變,連忙翻身又跳上了馬背,狠命地抽了馬一鞭子之後,急匆匆地就往公主府趕去。永福和其他人連忙也在他身後上了馬,一行人繞開城中的要道,專撿郊區的小路飛馳,半個時辰過後便來到了十六長公主府門前。
永福見錫若跳下馬背的時候險些摔倒,連忙追上去說道:“阿瑪,您先別著急。額娘並沒有什麽大的症候,就是有些惡心吃不下飯。幾個大夫給她瞧過脈象……”可惜錫若已經顧不上聽他的解釋了,一把甩開了永福的手,就飛快地跑進了公主府裏,驚得府裏的丫頭仆役跪了一地。
錫若剛剛來到福琳的房外,就透過玻璃窗看見見福琳正躺在床上,隔著一層輕紗給太醫淩統她請脈,胤禎卻在外間來回地踱著步。錫若連忙急奔了過去,也顧不得和一臉驚喜的胤禎打招呼,就直闖進內室朝淩統問道:“怎麽樣?”
淩統被突然闖進來的十六額附嚇了一跳,定了定神之後,正想著給錫若請安,卻被他一把揪了起來急問道:“快說!”
“嗻、嗻。”淩統被錫若的樣子嚇了一跳,連忙說道,“公主的脈象往來流利,如盤走珠,應指圓滑,往來回旋……”
錫若憋足了一口氣,大吼道:“說實話!”
淩統被錫若的吼聲驚得往後一退,見他還想衝過來揪自己,連忙雙手亂搖地說道:“額附爺別急額附爺別急,公主的脈象是、是、是……喜脈!”
……
“喜脈?”錫若有些懷疑自己耳朵似的反問了一句。這時胤禎早已經來到他身後,聞言便用力地拍了他後腦勺一記,斥道:“先前幾位大夫都說是喜脈,我怕他們誤診,這才去請了太醫來。也值得你這樣大驚小怪的?”
錫若挨了胤禎一記,卻立刻變得眉開眼笑,摸著被拍疼的後腦勺,傻乎乎地笑道:“原來是喜脈啊……”
這時福琳已經坐了起來,又笑道:“他從來都是這副毛毛躁躁的樣子,十四哥又不是不知道。”
淩統見狀連忙回避到外間去開方子。錫若卻急急來到福琳的身前,掀開簾子殷勤地問道:“老婆現在感覺怎麽樣?”福琳含笑看了他一眼,摸著肚子說道:“已經是第二胎了,沒什麽特別難受的感覺。就覺得身子有些沉。”
錫若連忙體貼地往福琳背後塞了一個靠枕,這時胤禎卻從外麵的嬤嬤手裏抱過來錫若的長子永瑞,又指著錫若逗他道:“瑞兒,看,那個是誰?”
已經十六個月大的永瑞在胤禎的懷裏使勁地眨了一陣眼睛,突然張口異常清楚地叫道:“舅舅!”
錫若隻聽得眼前一黑,回過神來的時候就咬牙切齒地想要找胤禎算賬。胤禎卻哈哈大笑地把永瑞往他懷裏一塞,自己又一路大笑著出門去了。
錫若低頭看著自己懷裏的那個小壞蛋,真是親也不是,打也不是,隻得又氣又恨地彈了他的腦門一記,以示小懲。
不想永瑞卻立刻伸胳膊蹬腿地大哭了起來。福琳這個偏心的媽立刻掐了錫若一把,又把永瑞抱過去哄了半天。她見錫若露出一副又鬱悶又心癢的表情,低下頭又逗了永瑞一陣,過了一會兒,永瑞總算開恩地止住了哭聲,扭頭見錫若可憐巴巴地看著自己,又在福琳再三地誘哄下,終於打賞似的叫了一聲,“爸爸。”
錫若一聽見這句“爸爸”,差點兒連自己的眼淚都滾下來了。福琳知道他自幼喪父,對這兩個字也不知道盼了多少年,因此也顧不上旁人詫異的眼光,無論如何也要永瑞剛開始學說話的時候,就教會了他說這兩個字。至於永瑞為什麽會說“舅舅”說得這麽順溜,甚至比叫“媽媽”還叫得來勁,福琳也真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錫若二話不說地從福琳手裏接過永瑞,狠狠地親了他兩下之後,卻發覺永瑞被他下巴上新長出來的胡茬紮得又哇哇大哭了起來,不禁有些手忙腳亂,隻得笨手笨腳地拍了他半天,末了終於看見兒子雨過天晴,忍不住伸手抹了一把額頭上方才急出來的大汗。福琳卻在一旁笑得直拍被子。
第二天早上,胤禎正穿起全掛子的郡王朝服準備去上朝,不想剛一打開大門就被錫若堵在了門口。郡王府門口的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隔壁家的十六額附“噔噔噔”衝到自家王爺身前,又一臉殺氣地朝十四王爺威脅道:“三個月以內,不許靠近我兒子,以後也不準教他任何奇怪的東西!不然我就……我就……”
“你就什麽?”胤禎不進反退,滿意地看見對麵那個家夥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之後,吊高了一邊嘴角問道,“莫非你就要跟爺絕交?”
“我……我……”錫若發了半天的狠,終究還是說不出口那兩個字,正懊惱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卻被胤禎一把夾住了脖子,又被他帶著鑽進了門口停著的大轎裏。
胤禎一鑽進轎子裏,又跺腳讓轎夫起行了之後,立刻收斂起方才玩笑的神色,緊盯著錫若問道,“我九哥怎麽樣了?他都跟你說了些什麽?”
錫若摸了摸被夾疼的脖子,卻一言不發地從袖子裏抽出一封折子來,又遞給了胤禎。
胤禎打開折子細細地讀了一遍,點頭道:“有這東西就好。”說著又扭頭有些詫異地看著錫若問道:“你是怎麽說動他的?我九哥居然會聽我八哥以外的人的話,也當真少見。”錫若就一臉嚴肅地把當時的情形複述了一遍。
胤禎聽得又笑又歎,末了忍不住給了錫若一拳說道:“我九哥碰到你,也真是遇到命裏的魔星。”
錫若摸摸鼻子不說話,打量著外麵已經快到紫禁城,連忙一跺腳讓轎子停了下來,朝胤禎一笑之後就迅速地鑽了出去。
我是壞人
錫若從剛才起,就一直在不言聲地研究著雍正看允禟那份“請罪折子”的表情。其他人早都被雍正打發了出去,隻留下允祥和錫若一樣,頗有幾分緊張地看著雍正的“天顏”。
實際上,允禟那份請罪折子不是錫若一個人的手筆,而是他和允祥合計了幾個晚上才研究出來的成果,隻是因為怕允禟知道允祥也在裏麵摻了一腳不肯接受,所以錫若才全部攬在了自己頭上。
雍正把折子細細地讀了一遍,目光又挨個從錫若和允祥的臉上掃過,看得兩人的小心髒都本能地哆嗦了一下,卻不約而同地擺出一副坦然的神氣來。雍正的目光在他們二人臉上來回逡巡了半日,最後還是鎖定在了錫若的臉上。一瞬間,錫若真的很懷疑自己臉上是不是寫著“我是壞人”這幾個字,要不然雍正怎麽每回都一找一個準呢?嗚……
雍正索性連開場白都省了,直接盯著錫若的眼睛說道:“這份折子是你讓允禟寫的吧?”
錫若拚命抑製住自己奪門而出的衝動,躬身答道:“回皇上,這份折子,的確是出自九爺……允禟之手。”
雍正這回並沒有像錫若所料想的那樣冷哼一聲,或是索性把他劈頭蓋臉地訓斥一頓,而是沉默了半天之後,突然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聽說十六妹又懷上了?你倒真是公私兩頭兒都不耽誤啊!”
錫若裝作沒有聽見雍正話裏的譏諷之意,定了定神之後,鎮定地答道:“回皇上,奴才也是回來的時候才知道公主又懷上了。對了,還沒謝過皇上特地派太醫去瞧的恩典呢。公主也一直在家裏說,很感激皇上四哥的顧念,還說等到這個孩子出世了,也一定要勞煩皇上賜個好名字呢。”
雍正原本滿心想要敲打這個總是立場曖昧的家夥幾句,不想卻被他順著杆兒往上爬,又向他討起還未出世的孩子名字來,一時間倒也真拉不下這個當舅舅的臉,隻得揮揮手說道:“回頭朕再琢磨琢磨。”想了想又覺得不甘心就被這家夥這麽糊弄過去,便朝那個麵露喜色的家夥說道:“過兩天陪朕去盛京謁陵。”
錫若原本打算著從西寧回來之後,就把手邊的事先放一放,然後邀上胤禎同他的那一大家子,再趁著福琳還能走動的機會到郊外哪裏去散散心,不想雍正一句話,就把他的度假夢想打碎了,還要再去那個能把人凍成冰棍兒的地方,給他們愛新覺羅家的老祖宗磕頭,唉!
從雍正的辦公室裏出來以後,允祥見錫若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便撞了他一下說道:“別光顧著不高興了,我也要去呢。還有弘曆弘晝十七弟他們都去。又不是光你一個人去挨凍……啊,謁陵。”
錫若原本低著腦袋往前走,聽見允祥最後那句話,也忍不住抬起頭來衝允祥一樂道:“原來十三爺也怕那裏的冷啊。”允祥卻看著他搖頭道:“雖說那裏冷歸冷,可能跟著皇上去謁陵的,全都是王公大臣裏他真正看重的人,是別人盼都盼不來的差事。你可別光顧著念叨那裏的冷,卻忘了皇上的這份心意。”
錫若搖搖頭說道:“我不是單怕那裏的冷。反正先前跟著老爺子去過多次,凍也凍出心得來了。我是有些舍不下福琳和瑞兒。我才剛從西北回來沒幾天,就又要出門了。尤其她現在身上還懷著老二,真有些放心不下。”
允祥如何不知錫若的這點心思,可謁陵畢竟是大事,也隻得安慰他道:“好在盛京不像西北那些遙遠,皇上也一心惦記著早些回來處理政務,左不過十天半月地就回來了。你就順道兒在老祖宗麵前,替十六妹和她肚子裏的孩子求個平安吧。”
錫若點點頭,見已經來到無人的地方,便壓低了聲音朝允祥問道:“你說皇上對拿九爺怎麽辦?”
允祥默了默神,最後還是照實說道:“現在還不好說。恐怕還在看九哥是不是真的肯服軟。說實話,我們倆玩的那點小把戲,肯定瞞不過皇上的眼睛。”
錫若連忙點頭,露出一副“於我心有戚戚焉”的表情,隨後又有些感動地看著允祥說道:“難得你知道這事兒這麽凶險,還肯跟著我一起出主意辦事。”允祥卻一拍他的腦袋,笑罵道:“那是你的親兄弟還是我的親兄弟?你這家夥現在怎麽反客為主得這麽順溜起來了?”
錫若摸著被拍的地方嘿嘿笑了兩聲,又看著允祥一臉誠意地說道:“十三爺真是個好人。雖說是親兄弟,可我也看在了眼裏,原先九爺跟十爺對您確實不怎麽樣。眼下這些事兒,您就算真不管,也沒有人會說您什麽。可您還是……”
“得了得了。”允祥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打斷了錫若的話說道,“難怪我十四弟總說,你總以為隻有自己才能做好人,把別人都當作鐵石心腸的王八蛋了。”
錫若聽得唬了一跳,連忙擺手道:“我可沒說過這話。這準是十四爺又嫌我招惹了他,故意埋汰我呢。”
“誰又在背後說我的壞話啊?”胤禎的聲氣突兀地出現在走廊另一側,成功地把錫若和允祥都嚇了一跳之後,本人才施施然地從廊子的拐角處走了出來。
錫若看得一陣苦笑,對允祥飛了個“看,又被他逮了個正著”的眼神之後,連忙轉頭衝胤禎打著哈哈說道:“沒人沒人。誰敢說十四爺的壞話啊?看我不踢飛他……”
胤禎走到錫若的身前,瞟了他一眼之後問道:“你要怎麽踢飛你自己?”
允祥見錫若露出一臉尷尬的表情,忍不住哈哈大笑,又見胤禎似乎有話要問錫若,便嘴角噙著一絲笑意說道:“他過兩天又要陪皇上去盛京了。你們多聊聊吧。”說著就拱手道別了。
胤禎待允祥走遠了,方才有些不高興地朝錫若問道:“你才剛回來,他怎麽又要拽你出去?”
錫若擺擺手,示意這話題回去以後再說,又看著胤禎問道:“你從哪兒來?怎麽看著臉色不是很好?”
胤禎哼了一聲說道:“剛才在寧壽宮外頭,又碰見弘晝那小子了。還是一副涎皮賴臉的樣子,看得讓人生氣。也不知道我四哥是怎麽教他的。”
錫若想起那個在人人都很修邊幅的皇室裏算是另類的五阿哥,卻忍不住一笑說道:“五阿哥倒也有趣。就是邋遢了些。”
胤禎聞言便又瞪起眼睛看著錫若說道:“他那也叫有趣?那大街上臭要飯的豈不是更有趣?”
錫若見胤禎越說越不像話,怕在這耳目眾多的宮裏頭給人聽去了,回頭又生出一場是非來,連忙拽過他就走,不想卻聽見身後傳過來一句,“我倒是真想哪天去街上扮個乞丐玩兒,可惜就怕了師父手裏的戒尺和我皇阿瑪那邊的板子,因此隻得作罷。”
錫若回過頭打量了那個仿佛永遠睡不醒的五阿哥兩眼,一本正經地搖頭道:“你想進丐幫?不行。”
弘晝聞言,驀地睜大了眼睛問道:“為什麽?”
錫若忍住心頭的笑意,斷然說道:“因為你架子太大。別人一看你就不像乞丐的樣子,自然不會舍錢給你了。”
弘晝聞言不答話,反倒先瞟了胤禎一眼,這才對錫若撇撇嘴說道:“原來我十四叔方才又告狀了。”
“你!”錫若見胤禎氣得一副七竅生煙的模樣,心裏卻快要笑得不行,連忙拉住了那個爆發在即的霸王,免得在皇宮裏搞出什麽叔侄相殘的暴力事件來。
幾天以後,錫若果然陪著雍正和他的兩個皇子一道,出發去盛京謁陵。剛出京沒幾步,弘晝見允祥被雍正召過去問話,就騎馬從弘曆的身邊跑開,又趨近了錫若問道:“我讓你給我辦的西洋物件,你給我辦好了沒有?”
錫若多少有些無奈地看了這個皇子一眼,不禁扯了扯嘴角暗想道,這小子讓自己找的都不是什麽正經東西,居然也敢在他老子和十三叔的眼皮子底下問起,隻得敷衍著說道:“有些找著了,有些沒找著。回頭差人一並給五阿哥送過去吧。”
弘晝又瞥了錫若一眼,陰陽怪氣地說道:“我原以為是你個灑脫人,現在看來也是個假正經的道學冬烘。在我這年紀想要那些東西,其實再尋常不過。也值得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推托。”
錫若正想答話,卻見弘曆來到弘晝的身後,一臉不悅地斥責道:“五弟,你又在為難十六姑父了。他不給你找那些邪門玩意兒,還不是為了你好?回頭要是教皇阿瑪知道了,連他都得跟著你吃了掛累。”
弘晝淡淡地瞥了他那個被公眾默認為太子的四哥一眼,臉上扯出一個不怎麽正經的笑容說道:“怪不得人都說四哥會做人呢。得了,我不煩你喜歡的十六姑父了,回頭還是自己找樂子去吧。”說著便騎著馬,一顛一顛地又走到隊伍前列去了。
年糕
弘曆一臉抱歉地看著錫若說道:“五弟他就是這樣,被我額娘寵壞了,說話也不知道個分寸。姑父好歹看在我的薄麵上,別往心裏頭去。”
錫若連忙說不敢,又看弘曆身穿一件半新不舊卻洗得幹幹淨淨的團龍褂,頭頂皇子的二層金龍綴十顆東珠、上銜一顆紅寶石的朝冠,脖子上掛著一串青金石朝珠,卻有一段不輸給其他皇族的雍容之感,便微笑著問道:“有陣子沒見著四阿哥了。這一向來可好?”
弘曆露出有幾分高興的神色說道:“挺好的。自打上回跟姑父出去了一趟之後,覺得原先隻半懂不懂的事情,如今都弄明白了,也明白了皇阿瑪他老人家這樣日日勤政的原委。心裏真巴不得多給他老人家分擔些憂勞呢。”
錫若見弘曆如此善解人意,也不禁在心裏歎道,怪不得雍正一直當這兒子是塊兒寶,弘曆的確有讓他老子這麽看重的本錢。隻是不知弘曆將來當了皇帝以後,會不會還像現在這樣招人喜歡呢?曆史上的乾隆倒是真替他老子平反了不少冤假錯案,他的那些叔叔伯伯和弘時,也都是在他手裏才翻了身,乾隆也因此在登基之初就賺取了不少人心,隻是後來也有些像老康晚年時那樣,對下頭寬縱過度了,而且乾隆比起老康來,還多了“肆意揮霍”和“好大喜功”的壞毛病,最後竟養出了和珅這隻清朝最大的蛀蟲……
錫若這麽想著,忍不住又看了弘曆兩眼,實在想不出來這麽乖巧伶俐的一個皇子,日後怎麽會變成影視劇裏那副老色鬼的德性。弘曆見他半天不說話,反倒使勁地瞧自己,倒是愣了一下,連忙也隨著他的目光打量自己,一邊問道:“姑父,我是哪裏的衣服穿得不對麽?”
錫若見到弘曆這副莫名其妙的樣子,猛地想起了當年胤禟被自己首度認真觀察時的樣子,忍不住哈哈一笑,卻又把弘曆嚇了一跳,越發著急地檢查起自身來。錫若見狀連忙拉了拉他的韁繩說道:“沒事沒事,不是你穿錯了衣服,是我想起了以前的一樁趣事,所以才笑出來的。”
弘曆多少有些無奈地看了徑自偷笑得開心的錫若一眼,又看了看身後的車隊說道:“我聽說姑父怕冷,此去盛京路途遙遠,又天寒地凍,回頭您還是到馬車上去吧。您是皇上的左膀右臂,要是凍出病來可真不好。”
錫若擺擺手說道:“現在還是初冬,沒冷到要鑽馬車的份兒上。回頭要是讓你十四叔知道了,又該笑話我像老娘們兒一樣怕冷了。”
弘曆聽得“噗哧”一笑,正想和錫若開幾句玩笑的時候,卻見允祥麵色有些沉重地朝這邊馳來,連忙打住了話頭,等允祥來到這邊之後,立刻跟他打個招呼就回到原來的隊列中去了。
錫若也收起了臉上的笑意,朝允祥問道:“怎麽了?難道是九爺……”
允祥擺擺手說道:“不是我九哥,是年羹堯。”
錫若聽得心裏一動。年羹堯是在他去西北期間,被雍正逮係下刑部的,此前參奏年羹堯的奏章可謂是雪片一樣地滿天飛,而那個靠鬥倒年羹堯起家的蔡珽卻晉為吏部尚書,同時仍然兼管著兵部和都察院事,一時間成了炙手可熱的人物。錫若料想年羹堯落在拉錫手裏,終究難免一死,又想起他這些年來的算計和奮鬥,如今都算是打了水漂,再堅韌的年糕也要被一鍋沸水給煮糊了,倒是又想得有些出了神。
允祥見錫若這副神情,還以為他是怕年羹堯壞事牽連到自己,便安慰他道:“年羹堯雖然一直管你叫‘四叔’,可是並沒有走過你的門路。皇上要是疑心你,當初就不會派你去查探他的軍營了。你也不用瞎擔心了。”
錫若回過神來,見允祥一臉關切地看著自己,連忙說道:“我不是在為自己擔心,隻是想著年羹堯這一世的起起落落,也真夠大的了。”
允祥有些驚奇地看了錫若一眼,悶聲道:“你知道皇上要殺年羹堯了?”
錫若舔了舔有些幹裂的嘴唇,說道:“皇上殺不殺他,他都已經是跌下去了。再要爬起來,談何容易?”
允祥擺擺手,表示不想再說這事,又瞅著弘曆方才離去的方向說道:“如今弘曆倒是有些喜歡粘著你了。我看剛才弘晝好像也來找過你了?你可真是個紫禁城裏的孩子王。”
錫若想起那一前一後到來卻性格迥異的小哥倆,不禁摸了摸頭頂的朝冠說道:“五阿哥托我給他找新鮮玩意兒呢。我這陣子忙,沒顧得上給他辦,所以才來問我。四阿哥卻是跑過來關照我的,方才還問我冷不冷呢,嘿嘿。”
允祥聞言,卻在馬上直起身子,朝兩位年輕皇子的方向望了一眼之後,若有所思地說道:“弘曆也真是個有心人了。平日裏我們這些叔伯有了什麽病症,他都會特地遣人問候一聲。先前十四弟進宮去給十六妹請太醫,還是弘曆帶的話。要不然隻怕還請不了這麽快呢。”
錫若點頭道:“我也聽十四爺說起了。如今他們叔侄兩個也算合得來,但願……”
允祥沒等錫若把話說完,就一手按在了他的坐騎頭上說道:“放心吧。就算沒有弘曆在禦前回圜,我也會力保十四弟的。而且我保他也不全是為了手足情分,也有為朝廷的考慮在裏頭。”
錫若抬眼看了允祥一下,反問道:“西北又出事了?”
允祥麵露憂色地說道:“年羹堯被拿到北京,西北一時間就失了人去居中調停,加上藏中的阿爾布巴與隆布鼐等結黨,致使皇上先前重用的康濟鼐孤立,噶倫間不睦。康濟鼐從康熙六十年至雍正二年一直繼續領兵巡防藏北要隘,所以也很少有時間去拉薩,阿爾布巴等人就趁機坐大,加上今年七月周瑛、常保又奉命自西藏撤軍,從此以後就沒有一員朝廷派遣的大臣和官兵駐藏,而此時正是康濟鼐與阿爾布巴在無人勸諭監督的情況下,爭奪西藏統治權力最厲害的時候。眼下朝廷及地方各省要員大都卷入到了揭發年羹堯罪狀、重新審察他當日施政措施的浪潮當中,一時間誰也不敢提出明確的解決方案來,都怕引火上身啊!”
錫若低頭琢磨了一下,心裏突然意識到這是胤禎複出、重返政治舞台的絕佳機會。他心裏雖然不願意胤禎再度卷入到危機當中,但是他知道這口皇家的寶刀如果總被束之高閣,遲早有一天會傷人傷己,便朝允祥問道:“十三爺想怎麽辦?”
允祥有些敏感地看了錫若一眼,見他神情一片坦然,便深吸了口氣說道:“我想親自去駐藏!”
錫若聽得嚇了一跳,萬沒想到允祥竟然提出了這樣一個方案。他看了允祥已經有些操勞過度的臉色一眼,搖頭道:“十三爺親自在西北坐鎮,固然能夠把那裏的局勢控製住,可是皇上恐怕不會放你去那麽遠的地方。”
允祥聽得頹然一歎道:“你猜得不錯。皇上剛剛已經駁回了我的提議。”隨後又看了錫若一眼,眼露笑意地說道:“皇上鑒於眼下西北局勢的緊張,還準備讓十四弟重新出山,坐鎮兵部,專督西北事宜,以防準噶爾部再度侵擾西藏。”
錫若聽得又驚又喜,忍不住連著說了幾個“好”,就連那撲麵而來的寒風,似乎也覺得不那麽刺骨了。允祥見他那麽高興,自己的心情也像是跟著好了起來,便又和錫若有說有笑了起來。
雍正拜謁完祖陵回來之後,即命廷臣群議年羹堯之罪,隨後一共鼓搗出來九十二款罪狀,那些折子上密密麻麻的繁體字看得錫若眼睛直發花。
據雍正自己說,年羹堯這九十二款罪狀當中,應服極刑及立斬的就有三十多條,但他念在年羹堯功勳卓著、名噪一時,“年大將軍”的威名舉國皆知,如果對其加以刑誅,恐怕天下人心不服,自己也難免要背上心狠手辣、殺戮功臣的惡名,表示額外開恩,賜其獄中自裁,其子年富立斬。年羹堯父兄族中任官者俱革職,嫡親子孫發遣邊地充軍,家產抄沒入官。而他那位曾經寵冠後宮的妹妹年貴妃則在他被賜死前不久,剛剛晉封為皇貴妃,然後僅在七天之後就撒手人寰,所生的三子一女無一人活到成年,也讓年羹堯失去了頭上的最後一頂保護傘。
雍正三年的最後一個月,叱吒一時的年大將軍終以身敗名裂、家破人亡告終。同年底,雍正的同母弟恂郡王允禵(胤禎)重回兵部,督辦西北事宜,而曾與他一黨的皇九弟允禟卻被雍正下令解回京師議罪。
一時間就連最老道的朝臣也琢磨不透政治風向的變化,而雍正四年的春天,就在這樣一片幾乎讓人喘不過氣來的緊張氣氛當中,按時來臨了。
偽折
雍正四年早春時節,一輛清早就來到城門口的馬車,引起了城門護軍的注意。城門領在親自上前查驗了一番之後,卻一臉恭敬地放行了這輛馬車,隨即又立刻派人去宮裏頭通報:廉親王剛剛坐車出城了!
允禩雙目微闔地獨坐在馬車裏,仿佛已經如同老僧入定一般,外界的一切風霜雨雪都再也難以侵襲到他的內心之中。 直到馬車外麵的何柱兒壓抑著嗓音說了一聲“爺,九爺的車過來了。”允禩的眼睛才霍地睜開,目中在瞬間的茫然過後,又恢複成了平日裏那種清明如水的樣子。
何柱兒又在馬車外麵問道:“爺,我們要不就在這裏看著九爺的車過去?被人知道您在半道兒上探望九爺,可不大好。如今您的身邊,到處都是眼睛……”
允禩一掀簾子嗬斥道:“不用你多嘴!現如今我還有什麽好怕的?”說著便幹脆利落地跳下馬車來,又迎著押解允禟的馬車直走了過去。
負責允禟的軍官見到廉親王這副架勢,都不知如何是好,給他請過安之後,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掀起允禟的車簾,又定定地看著裏麵說道:“九弟,想不到我們還有一麵之緣。”
允禟仿佛在馬車的深處笑了一聲,說道:“八哥,我可是做夢都惦記著你跟老十呢。”
允禩一聽這話,立刻毫不猶豫地跳上了允禟的馬車,這才看見裏麵的允禟麵色慘白如紙,不禁咬牙問道:“他們路上作賤你了?”
允禟搖搖頭,又睜大眼睛看著允禩,仿佛要把他的每一根頭發和每一點表情都看進心裏去,最後突兀地伸出手來,緊握住允禩的手哽咽道:“八哥,我隻想告訴你,我這輩子能跟你和老十做兄弟,就算最後被人整治到死,也不覺得有半點冤屈!”
允禩聽得猛地一顫,整個人都仿佛疼得要皺縮了起來,下一刻卻閉起了眼睛,喃喃道:“好兄弟,好,好……”一滴眼淚卻順著他的臉頰滾落,最終砸在了允禟的手背上。
允禟萬分珍惜地看著手背上的那一點淚水,伸出另一隻手按住那滴水之後,反倒鬆開了允禩的手笑道:“八哥,如果有來生,我老九一定要再和你跟老十做兄弟。這一世是我們輸了,可是下輩子,我們一定不會輸給任何人!”
允禩一聽見“下輩子”三個字,立刻清醒了過來,又見外麵的守軍有些不耐煩地頻頻往車裏張望,便壓低了聲音用極快的語速說道:“你不能死!我沒能保住老十,說什麽也不能讓你再遭難。你的認罪折子,錫若已經幫你遞了上去,眼下還有回圜的餘地。我再發動群臣保你,老四他心再狠,也不能若無其事地背上‘屠弟’的名聲。”
允禟驚訝地看著允禩說道:“可我寫的那封,不是認罪折子!”
允禩目光猛地一跳,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隨即竟用一股巨大的力道捏住了允禟的肩膀說道:“你必須照認罪折子上寫的回話!你不能……你不能害了他!”
允禟在經曆過了短暫的驚訝之後,醒悟過來說道:“對了,他跟老十四,本來就是模仿別人字跡的高手……”
允禩立刻捂住了允禟的嘴,又用目光無聲地警告了他一番之後,方才鬆開手淡淡道:“你既然已經解來京城,就好好地反省自己的罪過,或許皇上還能顧念著手足之情,給你一條生路。”
允禟猛地抬起頭,看向允禩的目光卻異常複雜,那裏麵有痛心,有了悟,也有一絲深刻的不讚同,結果卻被允禩的目光又壓製了回去,最後隻能用力地咬了一下嘴唇說道:“你還是為了他……”
允禩沉重地點了點頭,又深深地看了允禟一眼,自己跳到馬車外麵,頭也不回地朝自己的那輛馬車走去。
養心殿裏。
雍正接到允禩擅自出城探望允禟的消息之後,臉色就一直很難看,弄得前來回話請旨的臣子都跟老鼠見了貓似的,連大氣也不敢多喘一口。最後還是允祥在眾人期盼的目光裏,壯起膽子走到雍正對麵說道:“皇上,剛剛十四弟所奏西藏事務由‘康濟鼐總理,阿爾布巴協理,頒給救諭,曉諭藏人,盡令遵奉二人約束’的建議,臣弟也讚同。眼下西藏各派勢力紛爭,政出多門,還請皇上乾綱獨斷,早日派遣可靠的大臣前去安撫。”
雍正皺緊了眉頭說道:“就派鄂齊和班第去傳旨吧。允禟今日解來京城,他的罪怎麽論處,你們也議一議。今天先退朝吧。”
胤禎和錫若對望了一眼,心裏都是猛地一沉。尤其是錫若,他先前接到允禟親手寫的回折時,壓根兒就不敢遞到雍正的眼前,否則的話,隻怕一遞上去,允禟就是一個死字,看來這個財神九,根本就沒有把自己先前的勸告聽進耳朵裏去,隻得死馬當成活馬醫,模仿著允禟的字跡,把先前擬定的認罪折子又謄抄了一份遞上去,手心裏卻一直捏了一把冷汗,更不敢告訴胤禎這件事情,怕他知道了會氣得暴跳如雷,狠狠地發作自己一頓。今天允禟被押來北京,錫若其實被任何人都要來得緊張,麵上卻絲毫也不敢帶出來,此時又聽說允禩冒險出城,心裏越發覺得七上八下的,隻覺得額頭上的冷汗就沒有斷過。
胤禎見錫若臉色不大對頭,趁著群臣七嘴八舌地議論允禟罪狀時,連忙靠近了他,又用極低的聲音問道:“你怎麽了?”
錫若搖搖頭,藏在袖子底下的手卻在微微發抖。胤禎看得越發擔心,在無人處伸手一探錫若的額頭,立刻被手心裏那種冰涼的觸感嚇了一跳,便二話不說地攥緊了錫若,拖著他一路出宮又上了轎以後,方才低聲喝問道:“你到底在怕什麽?說!”
錫若臉色蒼白地把自己偽造允禟認罪奏折的事情說了出來,下一刻便被胤禎一拳揍倒在轎子裏。錫若撫著被打破的嘴角苦笑道:“我也是逼不得已。”
胤禎氣得全身都在發抖,又一把揪住了錫若的領子罵道:“你為什麽不跟我商量?!”
錫若顫動了兩下嘴唇,最後隻吐出來三個字,“來不及……”胤禎作勢又想給他一個耳光,見錫若嚇得雙眼緊閉,忍了幾下之後,終於還是放下了手,又用一種急促的語氣說道:“不行,我得去見九哥一麵!”說著就想掀開轎簾出去。
錫若睜開眼睛,連忙一把拖住了胤禎說道:“你不能去!要去也是我……”
胤禎用力地推了錫若一把,將他推跌在轎中一時間爬不起來之後,自己飛快地鑽出了大轎,又命令轎夫立刻起轎,還下令隨行侍衛不許把裏麵的人放走。
錫若在轎子裏聽見胤禎的吩咐,又聽見他上了馬,心裏不覺大急,正想拚著跟胤禎的侍衛打上一場也要把他攔下來時,卻聽進允禩的聲音在外麵響起來說道:“十四弟這麽急急忙忙地,是要去哪裏啊?”
胤禎仿佛在外麵勒住了馬,又語氣急促地說道:“八哥你別擋我的道兒。我要去……”
允禩卻笑道:“該見的人,我都替你見了。還趕去做什麽?”
錫若這下再不遲疑,一掀轎簾就鑽了出去,就地給允禩打了個千說道:“八爺吉祥。請您幫忙攔下十四爺。”
允禩看見錫若臉上的傷痕,不覺皺了皺眉頭,又轉頭對胤禎說道:“你下來吧。他不會有事的。我都交代了。”胤禎仔細地覷了覷允禩的臉色,終於從馬背上跳了下來。
錫若看得心裏一鬆,暗道僥幸!心裏不免對允禩又多了一份感激之意。允禩卻直朝他走過來,一臉嚴肅地低斥道:“以後再不可如此魯莽!不然非但十四弟,連我都要教訓你了。”
錫若趕緊用力地點了點頭,心道以後你們就是哭著喊著求我幹這事兒,我也不見得有這膽量了。TNND,剛才那一陣子差點兒沒嚇掉我半條命,起碼少活了好幾年!
隔天,雍正果然召集群臣,當堂宣詔罪狀皇九弟允禟,念在允禟自上請罪折子,言辭懇切,免其一死,交宗人府圈禁,無特旨任何人不得前往探望。皇八弟允禩擅自出城探視允禟,著即革去親王爵和一切差事,回家聽參。幾天以後,雍正再次集廷臣宣詔允禩罪狀,命人將允禩同樣移往宗人府拘禁。允禩嫡福晉烏雅氏也被革去封號,斥回母家嚴行看守。
至此,曾經在康熙末年叱吒風雲一時的“八爺黨”,全數落入了雍正的掌控之中,堪稱命懸一線。
傻人有傻福
“爸爸,爸爸!”
錫若剛到家門口,就被自己的大胖兒子永瑞撲上身來、熱情地用口水洗禮了一番之後,英秀端整的臉上卻露出一個溫煦的笑容來,用力地抱起了永瑞,又上上下下地拋接著他逗樂。
福琳挺著大肚子從公主府內院裏走出來,笑看著這對感情越來越融洽的父子說道:“昨兒個十四嫂還說呢,見過粘人的孩子,可沒見過永瑞這麽粘你的。早先剛回來的時候,永瑞還被騙得叫了你一聲‘舅舅’,如今卻是成天‘爸爸爸爸’地離不了口。你早上剛出門,他就趴在門口守著你回來了,連我這個當媽的都快忘到腦後頭去了。”
錫若聞言,驕傲地舉起了手裏的永瑞說道:“他是我兒子,當然應該粘我!”
胤禎在錫若的身後跳下馬背,見狀便有些無奈地搖搖頭說道:“這小子如今已經被你哄得連聲‘舅舅’都不肯叫我了。真有你的。”
錫若壞笑著回頭,又衝著胤禎得意地眨了眨眼睛,那意思分明是“想跟我搶兒子,沒門兒!……連窗戶都沒有!”
胤禎跟著錫若進了院子,見狀又恨恨地說道:“最可氣的是這小子叫老十三老十五他們都叫得可親了,每次一看見我四哥,還撲過去叫‘皇帝舅舅’,也真不怕被他那張冰塊臉凍著!”
錫若見胤禎一副恨得牙直癢癢的德性,想了想便低頭跟永瑞說了幾句什麽。永瑞一邊聽一邊點頭,末了便脫開錫若的手,以二十一世紀橄欖球運動員的動作,飛撲進了胤禎的懷裏,然後抱住他的大腿,揪住他的褲子,就在胤禎覺得永瑞和他老媽當年分明是一個德性的時候,永瑞卻仰起頭來,親親熱熱地叫了一聲“十四舅舅!”
胤禎露出一副受寵若驚的神色,隨即臉上也笑開了,彎下腰把永瑞抱了起來,又細細地看了他一回,扭頭對錫若說道:“越長越像你了。比永福還像。”
錫若立刻又露出那副“自豪爸爸”的表情,讓胤禎看得一陣起栗,連忙把永瑞交還到他手裏,又朝錫若書房的方向揚了揚下頜。錫若隻得抓緊時間跟兒子親熱了一會兒,就依依不舍地把他交給了福琳看顧。
一進了書房,胤禎立刻掩起了房門說道:“我八哥在宗人府裏頭病了。皇上把老十五從景陵召了回來,又封了貝勒,看樣子是想把八哥換到那邊去。”
錫若聽得皺眉道:“八爺身體早就不好了,養蜂夾道那邊我也去過,一到冬天就又冷又潮的,他在那裏待了一年多,不生病才怪了。比較起來,倒是景陵那邊要好多了。起碼空氣和景色要好得多,也不像宗人府裏那麽憋得慌了,沒事的時候還能走動兩步。最好得便的時候,勸皇上把九爺跟十爺也挪出來。”話雖這樣說,他知道眼下允禩等人的結局,已經是被自己和允祥等人強行扭偏了一步,否則允禩和允禟早已經不在人世了。
胤禎一邊聽一邊點頭,末了又對錫若說道:“頭裏過年的時候,我跟老十三一道去探了八哥、九哥和十哥一回。如今他們都落了一身的病根兒,才四十幾歲的人,這可怎麽得了。年初的時候皇上連年羹堯被判去戍邊的兒子都赦回來了,八哥他們也早沒了爭鬥的心思。皇上沒理由對自家兄弟還死揪著不放手,流傳出去這名聲也不好聽。”
錫若歎了口氣說道:“但願如此吧。不過咱們這位皇上的心思,還真是難以琢磨。就拿蔡珽來說。他鬥倒了年羹堯,自己也沒落著什麽好。頭兩天剛因為在直隸災荒時以印券給貧民和以工代賑的事情,被人參劾了好多把,如今也在刑部大牢裏頭待著了。聽說逢人就哭訴他的冤情,可這會兒誰還理他呀?要撞上個當年年羹堯提拔起來的人,還不定怎麽往死裏整他呢。倒是拉錫這小子慣會見風使舵的,過兩天聽說又要升滿洲都統了。”
胤禎聽得兩道劍一樣的濃眉都擰了起來,哼了一聲說道:“小人當道。你可也得多留點兒神,別教這起子小人暗算了去。”
錫若瞥了胤禎一眼,故意苦著臉說道:“要論跟人鬥心計使絆子,我還真不是個兒,所以全仗著十四爺在旁邊多多提點。兩個人的眼睛總比一個人的亮堂不是?”
胤禎知道錫若是怕自己又一時衝動,被雍正扔進哪裏去關起來,便微微一笑說道:“放心吧。我總不至於讓你一個人對著他那張冷臉過日子。”
錫若聽得喜上眉梢,過了一會兒臉色卻又垮了下來說道:“如今十三爺的身子也不大好,聽說年初感染的風寒,一直時好時壞地拖到現在都沒有什麽起色,因此皇上也不敢讓他太過勞累。去年年底西藏那邊又鬧事,皇上派去的鄂齊和班第因沿途要商議並履勘川藏劃界等任務,遲至今年六月底才抵達拉薩,所傳‘總理’、‘協理’的旨意,西藏上層似乎也未能理解。眾噶倫還是堅持共同執政,佯尊康濟鼐,實則已經各據一方,政出多門,且康濟鼐、阿爾布巴雙方也未盡滿意。鄂齊發現噶倫間嚴重不和,隻是稍加勸解,即返報中央。如今皇帝正為這事憂心忡忡呢,還跟我說處理西藏事務總未能妥善什麽的。如今你既然督著西北那邊的事兒,回頭皇上要是問起你的意見,你可要小心仔細地回話。聖祖爺有那麽多個兒子,可如今除了你這個親弟弟跟十七爺,都是病的病,關的關,要不就是政事上頭不精明,皇上真正能夠倚重的也沒有幾個了……唉!”
胤禎聽到前麵還眉頭緊鎖,聽到最後一句,卻忍不住給了錫若腦袋瓜一記,嗤笑道:“得得得,你別跟他一樣,成天擺出一副憂國憂民的麵相來了。說實話還真的不太適合你。”
錫若聽得麵上一紅,忍不住衝著胤禎一通張牙舞爪,不想胤禎卻點頭笑道:“嗯,還是這樣比較像你。”
兩個人正笑鬧間,皇十五弟允禑卻一頭撞了進來說道:“我就知道你們兩個一散朝,準躲在這裏或是十四哥的府裏談天說地!真是的,如今這北京城裏,怕是就數你們兩個最逍遙,也不怕羨慕死我們這些苦哈哈的人。”
錫若端詳了剛被雍正從景陵放回來不久的允禑兩眼,覺得他除了比記憶當中的胖了些以外,倒沒有什麽大的變化,忍不住暗道“還真是傻人有傻福”。如今允禑的十六弟莊親王允祿和果郡王允禮都跟著他們的皇帝老哥累死累活,唯獨允禑除了給老康守守陵,其他的時間裏基本就高坐在家中享福,要不就是出去尋花問柳,末了還撈回來一個光拿錢不幹活兒的貝勒,說不定運氣好的話,還能弄個郡王來當當。弄來弄去,這個十五蘿卜比他那些聰明的哥哥弟弟們,結局也不差什麽,比起那幾個最倒黴的,更是不知道強了多少倍了。
想到這裏,錫若忍不住又將胤禎方才拍自己的那記狠手,又拍回了允禑的腦袋上,也算是在愛新覺羅家的人身上找補回來了。
允禑多少有些莫名其妙地摸了摸自己的頭,下一刻便橫眉豎目地說道:“爺好心來看望我的大外甥,你居然一照麵兒就打我?反了反了!”說著作勢就要擼袖子跟錫若幹一架。
胤禎咳嗽了一聲,又往兩個都已經當爹、卻仍舊和外麵互相砸泥巴的小蘿卜頭們一個德性的家夥中間一站,兩邊立刻就安靜了下來。允禑對他這個做過“大將軍王”的哥哥向來又敬又怕,見胤禎臉上的神氣不對,連忙放下了卷起來的衣袖,又幹笑著說道:“十四哥,我同他開個玩笑呢。哪能真當著你的麵兒揍他呀?那個那個打狗還看……”
“你敢再說一句!”錫若見允禑越說越不像話,又伸手繞過身前的胤禎給了允禑的腦袋一記。
允禑醒悟到自己說錯了話,連忙往後退開了幾步,又擺著手說道:“你先別忙著打我。這今天來,除了看我的大外甥,還有一件頂要緊的事兒要同你們商量。”
錫若和胤禎對望了一眼,最後還是由錫若問道:“什麽事兒?你說吧。總不會是又要我們去斷你的風流官司吧?”
允禑擺出一副“你別把爺看扁”的神氣,咂了咂嘴之後,竟真的說出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來。
秘聞
允禑回身把錫若書房的門闔上,又走到書桌前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熱茶喝了,方才壓低了聲音一臉神秘地說道:“你們猜,我昨天進宮裏頭請安的時候,看見什麽了?”
錫若見允禑那副神神秘秘的樣子,忍不住笑道:“你這雙浪蕩眼睛還能看見什麽?左不過就是那些風流韻事唄。”
不想允禑非但不否認,反倒鄭重地點了點頭說道:“不錯,我就是看見風流韻事了。”
錫若和胤禎又交換了一個眼色,這回換胤禎問道:“皇宮大內裏頭雖然有國禮家法管著,也終究免不了有人做那麽勾當。你瞧見誰幹壞事兒了,告訴內務府一聲兒不就完了?難道還非得巴巴地跑到他這個內務府總管家裏來不成?”
允禑聞言卻收斂起了玩笑的神色,手裏往茶杯裏蘸了蘸,又在書桌上寫了一個字。錫若和胤禎探頭過去一看,卻見允禑寫的是一個“四”字,不由得都吃了一驚。如今後宮當中的女人,全部都是歸雍正所有,這個“四”字,自然不會是指他,那麽在後宮當中偷情的人是……弘曆?!也就是說普天下默認的儲君在跟父親的女人偷情……
胤禎意識到這件事情很可能在朝野內外釀成的巨大動蕩,目光猛地一跳。錫若卻上前攥住了允禑寫字的手問道:“你看清楚了?”
允禑表情沉重地點了點頭,臉上卻有幾分哭笑不得地說道:“我也不知道我怎麽總能撞上這種事情……”
錫若想起自己那年跟允禑一道看見廢太子胤礽和老康的貴人偷情、允禑又被嚇哭了的事,忍不住有幾分同情地說道:“都說你長了一雙浪蕩眼睛了。以後還是少惹些風流罪過吧,說不定這都是佛祖在懲罰你呢。”
允禑聽得打了一個哆嗦,反問道:“真的?”
錫若強忍著笑意點了點頭,隨即又回身去看胤禎,結果卻被他那種冰冷的目光嚇了一跳。錫若腦子裏轉了轉,立刻明白胤禎在打著什麽可怕的主意,連忙趁勢擋住了允禑的目光,又幾不可察地向胤禎搖了搖頭。
等到允禑走後,錫若方才覷著胤禎的臉色說道:“你又想冒險?”
胤禎歎了口氣說道:“什麽都瞞不過你。”
錫若默然半晌,末了垂著頭說道:“我還以為你都放開手了呢。”
胤禎冷然道:“如果弘曆真是這樣禽獸不如的東西,那祖宗的江山怎麽可以交到他的手裏?眼下弘時已經病得七死八活,弘晝又不成氣候,福惠尚幼,又沒了母家的支持,我為什麽不能再試一試?再說以皇弟或是皇叔身份入承大統的事兒,曆史也不是沒有,宋太宗和明成祖不都是麽?照樣是一代英主!”
錫若瞥了胤禎一眼,皺眉道:“可弘曆不是趙德昭跟建文帝,他聰明伶俐,又久曆政務,年紀雖然還小,可必要的時候殺伐果決也不在你之下,最重要的是你手裏頭也沒有兵權!他日弘曆以儲君身份調集天下兵馬,你拿什麽與他抗衡?皇上一直不讓你再去西北,不就是提防著你重新執掌兵權嗎?”
胤禎聽得臉色一暗,忍不住咬牙道:“難道就要眼看我大清江山斷送在一個敗家子手裏?!”
錫若聞言愣了愣,暗想胤禎無意間倒是料準了大半個世紀以後的事情。隻是這曆史的車輪滾滾,這種植根於農業經濟的封建帝國,不管誰當了皇帝,終將被時代所淘汰。再說日後的小乾同誌風流歸風流,敗家歸敗家,倒也算不上是一個昏主。他們家大清朝真正亡是亡在了八國聯軍跟葉赫那拉氏的慈禧太後手裏,真是罪過罪過。
錫若見胤禎兀自氣得臉色發青,想了想便說道:“這件事眼下也隻是十五爺這麽一說,到時候他肯不肯站出來作證,根本就是個未知數。除非你能當場拿著弘曆跟人偷情,否則也是白搭。”
胤禎聽得拍案而起,目光炯炯地說道:“我就不信揪不住他的小辮子!”錫若瞥了他一眼沒言語,心裏想的卻是皇宮裏的機靈鬼兒多著呢,說不定根本就輪不到胤禎去揪弘曆這條不怎麽光彩的小辮子……
沒過幾天,宮裏頭果然傳來某位位份不高的庶妃暴卒的消息,連同名字一並從嬪妃冊子裏被銷掉了。允禑嚇得當天就跑到錫若府裏,賭咒發誓地說不是他說出去的,又不許錫若他們把自己說過這事的話往外傳。錫若隻得又跟從前那樣,安撫了允禑半天再將他送走之後,自己就坐在書房裏喝茶,一邊等著胤禎氣急敗壞地闖進來。
沒過多久,胤禎果然臉色黑得跟鍋底一樣地衝了進來,見錫若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心裏益發來火,“嘩啦”一聲就把他書桌上的東西都掃在了地上。錫若抱著僅剩的那隻茶碗走遠了幾步,又指了指自己的書櫃說道:“這兒還有呢。你慢慢兒摔。什麽時候摔高興、摔舒坦了,咱們再說話。”
胤禎恨恨地看了錫若幾眼之後,卻悶悶地找了張凳子坐下說道:“怎麽什麽都被你說中了?”
錫若嘻嘻一笑道:“本大仙能掐會算,自然什麽都知道。你現在要拜師也還來得及……哎喲!”
胤禎憤憤地收回自己敲錫若腦袋的手,正想再教訓他幾句的時候,卻聽見允祥的笑聲在外麵響起,連忙回過身去說道:“十三哥不是身子不好嗎?怎麽逛到這裏來了?”
允祥手裏抱著永瑞笑道:“病久了,也想出來走動走動。不想又撞上你們打架了。”
錫若瞟了胤禎一臉,連忙放下茶碗迎出去說道:“十三爺可冤枉好人了。我可什麽都沒幹,就在邊兒上看著十四爺砸我的東西。”還特意重重地強調一下“我的”這兩個字。
允祥掃了地上的那片狼藉一眼,問道:“十四弟又為了什麽發火兒?”
錫若聞言搖搖頭,等於是向胤禎表明自己這回不會替他打馬虎眼兒。胤禎在心裏頭恨得牙直癢癢,臉上還要擠出一個笑容來說道:“也沒什麽。就是管他這個守財奴要點東西,他不肯給。我一時氣急就砸了他書桌上的東西。”
允祥一笑也不再深究,卻逗弄著手裏的永瑞說道:“你以後長大了,可別再像你阿瑪那麽小氣了。要不然隔壁家的十四舅舅,就要把你們家的東西都砸光嘍。”永瑞聽得連連點頭,卻讓錫若和胤禎兩個看得臉色都是一黑。
第二天錫若進宮的時候,卻在月華門外撞見了弘曆。他見弘曆的表情有幾分怔忡,猜想是因為那位被賜死的妃子的緣故,也不知該如何安慰他,便想繞開月華門,再從其他的門進養心殿去。這時弘曆卻已經先瞧見了他,還主動叫了一聲“十六姑父”。
錫若隻得轉回身來,裝作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打著哈哈說道:“四阿哥怎麽一個人坐在這裏?倒把我嚇了一跳。”
弘曆表情有幾分淒楚地朝錫若站著的地方看了一眼,似乎是在緬懷什麽人。錫若猛地想起宮裏頭有風聲說,那位雍正的嬪妃是在哪裏被縊死的,暗道不會剛巧就是自己站著的這塊地方吧?他隻覺得心裏一陣發毛,於是忙不迭地朝旁邊挪開了幾步。
弘曆的目光隨著錫若的動作跳了跳。他抬起頭來的時候,目光卻變得有幾分銳利地緊盯著錫若。
錫若連忙掩飾地伸手在懷裏掏摸了一陣,又皺眉說道:“奇怪,我出門時明明帶著那塊表的啊。難道是掉在路上了?”說著又裝模作樣地低頭在地上四處尋找,不知不覺間就離方才站著的地方更遠了。
弘曆看得麵色一鬆,便抬了抬手說道:“姑父實在找不著就別找了。懷表的話我那裏還收著幾塊,回頭挑一塊好的,讓人給您送過去吧。”
錫若聽得在心裏一歎,臉上卻做出高興的表情說道:“那就先謝過四阿哥啦。”
弘曆擺擺手,又從自己懷裏掏出表來看了一眼,仰頭對錫若說道:“該上朝了。我和姑父一道過去吧。”
錫若點點頭,又側身讓弘曆走在自己前麵之後,自己回過頭偷偷地看了月華門外那塊地方一眼,暗下決心以後再也不獨自從那裏經過了。
幾個月以後,錫若和福琳的第二個兒子降臨人世。
錫若對第二個孩子的到來喜不自禁,而雍正的賜名隨著他的賀禮一同到來,將這個十六額附的次子定名為“永康”。錫若和福琳接旨的時候對望了一眼,顯而易見地是想起了二十一世紀的某位歌星。不過名字倒真是個好名字,再說雍正禦賜的名字,也壓根兒就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便欣然代兒子笑納了。
一年後的八月,前皇三子弘時以年少放縱,行事不謹削宗籍死,年僅二十四歲。皇四子弘曆日後入繼大統,幾乎已成定局,並且在這一年完成大婚典禮,娶正妻富察氏。弘曆和富察氏成婚以後夫妻恩愛,大婚的喜氣,也衝淡了不少先前不利於他的傳聞。
弘曆自己在大婚後正式亮相於雍正朝的政壇,一時間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這位萬千寵愛集於一身的天之驕子身上,而他那些被囚禁在高牆之內的叔伯們,也似乎快要被人淡忘了――也許隻除了他父親雍正皇帝以外。
毒
錫若再見到允禩的時候,又是在秋天。
不知道為什麽,錫若總覺得允禩仿佛就是屬於這個季節的。飽滿而不張揚,沉靜而不冷寂,還有隱隱約約的桂花香氣陪伴。
允禩被移到遵化景陵後不久,病勢開始有所好轉。錫若在征得雍正的同意之後,又打著祭奠老康的旗號,終於得以和胤禎一道前去探訪這位多時未見的“八賢王”。
錫若和胤禎一踏進那個院子,就聞見一股子藥味撲麵而來,都不約而同地皺了皺眉頭。允禩一看見他們兩個,臉上卻立刻露出了一絲笑容,完全沒有錫若原本想象中的頹唐。
錫若幾步趕過去,一把攥住允禩朝自己和胤禎伸出來的手問道:“老大的身體怎麽樣了?”
允禩聽見那個熟悉的稱呼,益發顯得高興,頻頻點著頭說道:“我都還好,就是入了秋,有些咳嗽的症狀罷了。現在每天定時去給先帝和我額娘磕頭上香,說說藏在心底裏多年的話。父子這麽多年,反倒這時候是最親近的。”
錫若和胤禎聽得心裏都是一陣感慨。這時允禩又雙手各拉一個,帶著他們都在院裏的石桌旁邊坐了下來,這才細細地打量著他們兩個說道:“你們看過去都還好。十四弟去年底又晉了親王了?聽說還跟老十三一樣,食的是雙親王俸?”
胤禎在這個如今已經沒有任何爵位的哥哥麵前,又被他這樣問起,不覺有些尷尬地說道:“皇上……四哥他說是看著先皇太後的麵子,不想讓她老人家的在天之靈還不得安寧。”
允禩了然地一笑,又偏頭對錫若問道:“你的第二個孩子永康也快滿周歲了吧?永瑞應該有四歲大了,聽說都長得很好,第二個孩子還有幾分像先帝爺的眉眼。我老早就說過,你是個有福之人,又這麽喜歡孩子,上天絕不會斷了你的子息的。”
錫若聽得心裏一陣暖和,便朝允禩笑道:“等永瑞和永康再大些,我就帶他們過來給老大請安。”
允禩又露出不勝歡喜的樣子。這時和他一道被囚禁在這裏的弘旺親手端了煎好的藥過來,見胤禎也在這裏,連忙又打下千去請安。
胤禎見弘旺服侍著允禩喝那一大堆的苦藥,心裏看得難受,就推了推錫若說道:“你先陪著我八哥。我去給先帝爺和我母後上柱香。”錫若知道他的心思,便一點頭道:“你去吧。我陪八爺再說會兒話再過去找你。”
允禩待胤禎走後,又揮手讓弘旺也到別院去,自己又回過頭來對錫若說道:“本來我不想讓你看見我這副病弱不堪的樣子,怕你瞧見了心裏頭不好受。你萬般皆好,唯獨心腸實在是太軟,先前還幾乎因此而斷送了自己,要不是九爺無意中露了口風,你就……唉!”錫若知道他說的是自己先前偽造允禟奏折的事情,不覺有些訕訕地低了頭。
允禩見錫若被自己說得有些沮喪,又微微一笑道:“你稟性善良,這也沒什麽不好。先帝爺不就是取中你這一條,才一路提拔你到位極人臣的位置上嗎?隻是以後多少記著點,善良這東西,可以是那根救你性命的稻草,也可以是那條勒緊你脖子的繩套。可不要隻顧著保全別人,卻總忘了你自己。”
錫若抬起頭笑道:“老大的話我都記著呢。上回也被十四爺狠狠地揍了一頓,以後再也不會這麽魯莽了。”想了想又問道:“老大身邊可缺使喚的人?十四爺在路上就同我說了,要是這邊缺人照料,他無論如何也要尋幾個好丫頭給老大送來。”
允禩擺擺手,又安靜地笑道:“我身邊有弘旺就足夠照料了。那些丫頭從人都是我特意遣散的,隻留下幾個洗衣做飯的人。他們跟了我一場,不能讓他們再陪著我苦熬下去,早都分發銀兩讓他們各謀出路去了。”
錫若使勁地瞧了允禩兩眼,又低頭說道:“老大其實也是個性情中人,隻是……”
“隻是什麽?”允禩咳嗽了幾聲之後,又抬起頭問道。
錫若給允禩捶了捶背,又順了順氣,方才鼓足了勇氣說道:“隻是可惜生在了皇家。”
允禩一聽見這話,卻又露出一個他所獨有的溫潤笑容來,一時間讓錫若覺得他還是那個在紫禁城外稀薄的晨光裏,微偏著頭問自己“四公子痊愈了?”的十八九歲青年來。
錫若隻覺得眼裏和心裏都有什麽東西都在拚命地爭著往外頭湧,連忙背過身悄悄地拭去了眼角滲出來的水滴。他在心裏想著,假如時光可以倒流,他一定還要拉住這個人的手,再誠誠懇懇地叫一聲“老大”。
允禩自然留意到了錫若的小動作,卻不願看見他難過,便主動站起身來說道:“你也去給先帝爺上柱香吧。他一直待你那麽好,你也別光顧著待著我這兒了。回頭老爺子該責怪你了。說不定……會罰你半路掉了錢袋!”
錫若聽得“哈哈”一笑,轉過臉來的時候眼睛卻是紅通通的。允禩抬眼望了望天空,微微笑道:“這地方還刮沙子,真少見。”
錫若聽得耳根子一紅,頗有幾分狼狽地站起身說道:“老大你先坐著,我去……我去給老爺子上香了。”說罷便落荒而逃。允禩在他身後笑著搖了搖頭,正想端起藥碗來把藥喝完的時候,卻“啪嚓”一聲把碗掉在了地上。
“阿瑪!”一直留意著這邊動靜的弘旺,循聲立刻趕了過來,見到的卻是允禩麵色慘白如紙地摁著肚子,額頭上卻有豆大的汗滴正在滾落。
“阿瑪,您這是怎麽了?怎麽了啊!”弘旺壓抑著的哭聲幾乎立刻就被允禩打斷了。
“不準告訴你十四叔和十六姑父!”允禩咬緊牙關說道,待到那陣劇烈的腹痛過去之後,方才擦了擦額頭上冒出來的冷汗,語氣淡然地說道,“你也不用再給我找大夫了。這是什麽病,我自己心裏頭有數。能活到今天,已經是我的造化了,隻是因為不放心你和你九叔十叔他們,才一直撐到了現在。如今看來也是大限了。待我……待我百年之後,你若還有幸見到你九叔跟十叔,就替我帶話給他們:來生再做兄弟!”
“八哥!”剛剛祭奠完雙親,又從另一條路上過來的胤禎剛好聽見了允禩的話,頓時站在原地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來。允禩有些艱難地轉過身來看了一眼,臉上露出一個自嘲的笑容說道:“十四弟,沒想到你從這邊過來了。我倒忘了,你對這裏也很熟悉呢。”
胤禎幾步跨到允禩身前,又伸出雙手緊抓住他的肩膀,語氣急促地問道:“八哥,你得的究竟是什麽病?!”
允禩閉了閉眼睛,一直等到那陣幾乎讓人昏厥的疼痛過去之後,方才說道:“中毒!”
胤禎一聽見這兩個字,頓時露出一種可怕的臉色問道:“難道是皇上……我四哥他……?”
允禩默然不語。胤禎卻聽得目眥欲裂地低吼道:“你都病成這樣了,他為什麽還是不肯放過你?!”
允禩有些吃力地扳住了胤禎的肩膀說道:“十四弟,再好的人,一旦登上了皇位,都會變得心狠手辣,更何況是老四?我若是不死,雍正將永遠寢食難安,也會連累你和錫若被他猜疑,九弟十弟更是永無重見天日的那一天。倘若我一死,能換來你跟錫若的平安,和九弟十弟的自由,那我欣然領死,也不必等到雍正動手了。不瞞你說,雍正在宗人府裏給我下的,隻是慢性毒藥,隻會讓我的身體慢慢變得虛弱,卻不會即刻要了我的命。真正要命的毒,是我每天自己服下去的。我就是要他擔上一個‘殺弟’的罪名,然後一生都難以心安,這樣或許能夠製止他再對其他的兄弟下毒手。我……”
“八哥你太傻了!”胤禎聽得虎目含淚,痛心疾首地罵道,“你這樣做,一輩子不能心安的,又豈止是四哥一人?!”
允禩搖搖頭,又用力地抓緊胤禎的胳膊說道:“好兄弟,這件事無論如何不能讓錫若知道,否則他……”
“我已經知道了。”錫若空前冰冷的聲音,讓允禩和胤禎都有些駭然地回過頭去,卻見他的臉色甚至比允禩還要蒼白,又大踏步地走到允禩身前,在其他幾個人都沒來得及反應的時候,猛地揪起了允禩的衣領說道,“我現在很生氣,後果很嚴重!”
欽犯
“額附爺,您這是幹什麽?您不能帶走八爺啊!……哎喲!”
“滾你娘的蛋!”胤禎一腳正中負責看守允禩的馬蘭峪總兵範時繹胸口,踢得他往後滾了好幾圈之後,又轉頭對背著允禩的錫若說道,“上馬車!”
錫若一手緊了緊背上的允禩,另一隻手還抽空朝胤禎豎了一下大拇指。弘旺和其他馬蘭峪的兵卻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誰也不敢阻攔這位正在發飆的皇上親弟,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十六額附把已經不省人事的允禩背上了馬車,那位早年間叱吒西北的王爺又親自操起了馬鞭,趕著馬車一路出了景陵大門,揚長而去。
恂親王跟十六額附合力“劫”走皇八弟允禩的消息,頓時在朝野內外掀起了軒然大波。雍正在聽見範時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訴恂親王是如何地毆打他時,卻氣得一腳將他踢得更遠,又鐵青著臉色對怡親王允祥說道:“馬上把他們給我……找出來!”
允祥瞥了一眼他這皇帝四哥的臉色,連忙答應了一聲往外麵走,迎麵卻碰見了雍正最疼愛的兒子弘曆。弘曆一臉擔憂地對允祥說道:“十四叔和十六姑父這麽做,一定有什麽特殊的緣故。十三叔一定要快點找到他們,再帶到我皇阿瑪跟前來,那這件事或許還有轉圜的餘地。我已經派我府裏的人都出去找了,也請十三叔多派人手找到他們。如今他們二位都是國之柱石,倘若因為這件事遭遇不測,那朝廷的損失可就大了!”
允祥用力地拍了拍弘曆的肩膀,正想出宮去召集人手的時候,抬眼卻見胤禎跟錫若兩個人一前一後不疾不徐地朝養心殿走來,頓時愣住了。四周圍的太監和侍衛們也是鴉雀無聲,都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這兩個身份尊貴的“欽犯”。
弘曆等這兩個“欽犯”一來到身前,卻第一個回過了神來,連忙示意周圍的侍衛把他們的退路都封死,這才迎了上去問候道:“十四叔跟十六姑父來得正好。我皇阿瑪到處找你們呢。”
胤禎和錫若對望了一眼,又聯袂地朝養心殿走去。允祥和弘曆也互相看了一眼,又不約而同地跟了上去,結果卻在養心殿門外被擋駕了,隻得心急火燎地守在殿外,唯恐裏麵什麽時候就傳出來一聲“把他們兩個給我拿下!”
可是過了一會兒,養心殿裏隱約傳出來的卻是胤禎憤怒的質問聲,而原本應該大發雷霆的雍正卻幾乎沒有出聲,而錫若的聲音則是間或響起,聽那聲氣似乎也很憤怒。允祥跟弘曆愕然地交換了一個眼神,又都不約而同地從養心殿簷子底下探出頭去,想看看外麵是不是跟錫若說過的那樣,正在下紅雪。
又過了一會兒,雍正威嚴的聲音終於響了起來,似乎是在斥責胤禎和錫若的無禮,隻是落在兩個最熟悉他的人的耳朵裏,聽起來卻多少有些底氣不足。允祥和弘曆聽得越發驚訝,正想不約而同地把耳朵貼到養心殿大門上時,卻被“咣當”一聲被踹開的東暖閣房門嚇了大一跳,連忙又裝模作樣地在原地站好,叔侄兩個又很有默契地同時露出了“我剛才沒有在偷聽”的表情。
雍正憤憤不平地率先從東暖閣裏跨了出來,嘴裏似乎還在叨叨著“反了反了”,緊跟在他身後出來的那對萬年拍檔卻仍舊擺出一副債主來收賬的嘴臉,又一路尾隨著雍正而去。允祥和弘曆抽空辨了辨,發覺他們三個去的竟是太醫院的方向,對望一眼之後,又相當有後世“狗仔隊”精神地跟了上去。要是放任這麽大一件八卦秘聞從自己眼前溜走,真是白在紫禁城裏混飯……呃,關心皇上了!
雍正在胤禎和錫若虎視眈眈的尾隨下,腳步難得有些淩亂地進了太醫院,又直接叫過來醫正淩統和其他幾位醫術最好的太醫,關起門來交代了幾句之後,幾位太醫都麵露驚訝之色,隨即又在雍正嚴厲的目光下,手忙腳亂地抱起醫箱衝了出去。
雍正看著幾位太醫的背影,無聲地透了一口氣之後,便拾回自己當皇帝的氣勢,朝身後兩人中間明顯比較好欺負的那個斥責道:“你未經朕的允許,就私自帶允禩離開景陵。你可知道這是什麽罪名?”
錫若下意識地咽了口口水,又望了旁邊巋然不動的胤禎一眼,哭喪著臉想道,憑什麽吃柿子就盡揀軟的捏?我……我不幹!便鼓足了勇氣說道:“八爺說他肚子疼得不行,等奴才帶他出來尋醫問診的時候,已經疼暈過去了。奴才也是那個……事急從權!”說著又瞟了一眼雍正的臉色,肅然道:“皇上也不想自己的弟弟拉肚子拉死吧?這傳出去多難聽啊?回頭人還以為八爺在先帝爺靈前怎麽受虐待了呢……”
雍正被錫若的話頂得一噎,又見他用一副“大義凜然”的表情瞪著自己,仿佛在說“你怎麽能當著你老爹的麵,殘害你老弟?你就不怕他半夜托夢來踢你的PP?”。饒是雍正平日裏嘴上功夫了得,此時也終究吃了有些心虛的虧,便又硬挺著對胤禎說道:“可你也不該毆打馬蘭峪總兵範時繹。他也是朝廷命官!”
胤禎皮笑肉不笑地反問道:“皇上的意思是,我應該放著八哥在那裏疼得死去活來,然後慢悠悠地回紫禁城來請旨派太醫過去?那時候隻怕八哥早沒了!皇上也就安了心了!”
雍正聽得臉色一陣晦暗,衝著胤禎一拍桌子說道:“你的意思是朕故意要置允禩於死地?”
胤禎冷哼了一聲,眼看著就要發作,錫若連忙一挺身擋在了他身前說道:“眼下八爺生死未卜,皇上和十四爺也不要光顧著鬥氣了。一切都等太醫回來了再說吧。”
也不知過了多久,就在錫若等得肚子直“咕咕”叫的時候,醫正淩統滿頭大汗地從外麵跑了進來,一見雍正還端坐在太醫院裏,左邊坐著怡親王和恂親王,右邊卻坐著四阿哥弘曆和十六固倫額附,都是跺跺腳朝野就要震動幾分的人物,不免有幾分緊張。
雍正直視著淩統問道:“允禩怎麽樣了?”
錫若聽得本能地打了一個哆嗦,連忙也豎起了耳朵來聽,卻聽見淩統拉拉雜雜地說了一堆的醫理和脈象,正聽得不耐煩的時候,雍正卻突然怒喝了一聲,“朕就問你,允禩是死是活?!”
太醫院裏立刻變得落針可聞,淩統手都有些發抖地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又覷了一眼雍正的臉色說道:“八爺……允禩還活著,隻是體內的餘毒要除盡,尚需時日。”
允祥和弘曆聽見“餘毒”兩個字都吃了一驚。胤禎和雍正的目光卻都是一跳,隨即又狠狠地對撞了一下。
淩統仍舊低著頭,又小心翼翼地說道:“他眼下身體很虛弱,病情又時常有反複,最好……最好能挪到就近的地方來醫治,奴才們也好配藥。”
錫若在心裏拚命地為淩統的建議鼓掌,臉上卻在雍正的眼風掃向自己時,立刻端出一副“恭請皇上聖裁”的神氣來,讓雍正連走過來踢他一腳的心思都有了。雍正此時已是騎虎難下,不可能當著這麽多人、尤其是自己兒子的麵,公然說出讓允禩去“自生自滅”的話來,隻能黑著臉同意將允禩挪回他的府邸,又命內務府派人前去照料。
就在錫若等人都鬆了一口氣的時候,雍正卻將淩統打發了出去,又轉頭看著錫若說道:“你們此次違旨劫人,終究是犯了國法,所以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錫若和胤禎互相看了一眼,雙雙離座跪在地上說道:“請皇上處置!”兩個人的臉上卻都是一片坦然的神情。
允祥和弘曆立刻也站了起來,正準備替他們兩人求情的時候,卻又聽見雍正說道:“眼下策旺阿拉布坦的兒子噶爾丹策零拒絕交出逃到他那裏的羅卜藏丹津,似乎又要走了他父親反抗朝廷的老路。總理西藏事務貝子康濟鼐又被阿爾布巴等殺害。你們兩個一個是署理西北事務的親王,一個是內閣大學士、軍機大臣兼理藩院尚書,責無旁貸!若能戴罪立功,幫朕平定了西北,朕就……既往不咎!”
錫若看了胤禎一眼,見他眼裏非但沒有怒意,反倒麵露喜色,暗道這家夥可真是事業型的,一聽見有活兒幹就開始興奮了,也不想想這活兒有多難幹。其實關鍵還在於,雍正到底肯不肯放手讓他這個親弟弟在西北大展拳腳……
一言為定
雍正五年秋,雍正皇帝第二次諭令各省備兵,並於十月底召川陝總督嶽鍾琪來京密議,得知策旺阿拉布坦暴卒,他的繼任者噶爾丹策零派屬下台吉特磊為特使,進京向雍正帝告知其父策旺阿喇布坦已去世歸天,他作為長子,已繼承汗位,並希望與清國友好相處。
雍正皇帝遂以理藩院的眾佛保為使,與準噶爾使臣特磊一道,持諭前往準噶爾。其諭要求噶爾丹策零汗“務須將羅卜藏丹津送來”,方能“始見友好之誼”,並賜噶爾丹策零為準噶爾洪台吉之號。
因準噶爾部暫時沒有幹預西藏事務的餘力,雍正又召集群臣商議,決定在次年的春天再度出兵入藏,先平定西藏的阿爾布巴之亂再說,同時按恂親王允禵及嶽鍾琪所請,準備分別在拉薩設立駐藏大臣和在西寧設立青海辦事大臣,負責管理西藏、青海的蒙古各旗和藏族部落,並派遣官兵駐紮護衛。
胤禎一走出養心殿,就摩拳擦掌地說道:“西北又要打起來了。要是派我去就好了!”
錫若瞟了邊上這個精力過剩的家夥一眼,又見其他散朝的大臣們都好奇地看著這位昔日的“大將軍王”,目光卻是各式各樣,有包含猜測的,也有等著看熱鬧的,還有的甚至還隱含著幾分險惡的意味。錫若在心裏對這幫家夥統統比了一個很不禮貌的手勢,一把拖了胤禎就往外走。
胤禎被錫若一路拽到宮門口,不禁有幾分不悅地說道:“你怕他們幹什麽?再說皇上自己都說了,要我們替他把噶爾丹策零和阿爾布巴降服下來,他們還敢當麵亂嚼舌頭?”
錫若搖搖頭說道:“我不是怕他們,隻是覺得犯不著讓他們知道你的心思。我們找真正該找的人去商量就得了。”
胤禎聽得翻了個白眼,反問道:“找誰?現在皇上真正任命去帶兵的人是嶽鍾琪,我也就是嘴上說說過幹癮而已。”
錫若聞言卻失笑道:“誰家翻倒了醋壇子,好大一股子酸味兒!”
胤禎聽得惱羞成怒,正要和錫若翻臉的時候,卻聽見身後傳來一句,“末將嶽鍾琪,請十四爺安!請十六額附爺安!”
胤禎和錫若都被這聲如洪鍾的一聲問候嚇了一跳,回過神來的時候,臉上幾乎同時揚起了笑容說道:“嶽將軍請起!”又不約而同地朝嶽鍾琪伸出了手。
嶽鍾琪被同時伸到眼前來的兩隻手弄得愣了一下,想了想卻自己笑嗬嗬地站了起來說道:“怪道我進了京以後,京裏的大小官兒們都說,十四爺跟十六額附爺好得跟一個人似的呢。如今看來,此言果然不虛啊!”
胤禎和錫若都聽得愣了愣,隨即又相當整齊地撇了撇嘴,臉上的表情仿佛都在說:那是這家夥占了爺(我)的便宜!
嶽鍾琪見到這副有趣的景象,越發笑個不住,末了還是因為瞥見十四王爺露出有些憤然的神色,這才趕緊止住了笑聲,又朝他們兩人說道:“二位爺鍾琪都是好久沒見過啦。眼下皇上派了我跟二位爺辦差,那是再好不過的了。”
錫若聽得愣了愣,反問道:“怎麽個好法兒?”
嶽鍾琪仍舊和錫若印象當中的那樣爽朗一笑,說道:“十四爺深通兵法,胸有韜略,額附爺精諳財政,早先又親手辦理過西征糧草的調度和轉運事宜。如今二位爺又聚在一起,為朝廷早日平定西北來出謀劃策,西邊的將士們都高興著呢,說這回可不用擔心後方的問題,放心地去打仗啦!”
錫若見這位叱吒西北的名將毫不吝惜地將一頂頂大帽子送給胤禎和自己,也真有幾分飄飄然了起來。胤禎見狀便適時地給他潑了一盆冷水,嗤笑道:“東美(注:嶽鍾琪的字),你再誇下去,有個家夥就連自己姓什麽都要忘記了。”
“我姓納蘭!”錫若很不服氣地一拍胸脯說道,說完之後卻又愣了一下,暗想道我不是應該姓王麽?嗚,爺爺,老爸,我、我對不起你們……
胤禎對錫若這種突如其來的白癡表情早已習以為常,見狀便和顏悅色地朝以為自己說錯了話、正在窮緊張的嶽鍾琪說道:“甭搭理他,過會兒自己就好了。東美這趟來京,準備待到什麽時候?”
嶽鍾琪連忙一躬身答道:“回十四爺的話,過兩天就啟程回西邊兒去了。皇上說要早派能吏,做好大軍進藏的糧草和軍需準備。奴才正為舉薦誰好這事兒發愁呢。十四爺心裏有沒有中意的人選?”
胤禎端詳了嶽鍾琪的神色一小會,卻突然笑道:“東美心目中早已有合適的人選,為什麽還來問我?”
嶽鍾琪聽得悚然一驚,連忙壓低了聲音說道:“十四爺明鑒。末將的心思,也不敢瞞著您跟額附爺。說實話,我其實是想舉薦四川提督周瑛負責進藏準備的事宜,就是有些擔心……”
胤禎了然一笑,反問道:“擔心他是年羹堯的舊部,不肯完全聽從你的號令?”
嶽鍾琪點點頭,又仍舊低著頭說道:“而且此前有傳聞說周瑛是因為收受了阿爾布巴等人的賄賂,所以才屢次為他們說好話,也因此被皇上在諭旨裏嗬斥過。隻是此人對西藏情況異常熟悉,又對備辦軍糧和沿途設置台站等事情駕輕就熟,實在是最適合但當這一重任的人,所以我才一直猶豫著要不要向皇上舉薦他。”
錫若在胤禎的目光示意下回過神來,聞言便朝嶽鍾琪笑道:“嶽大將軍啊,你要想我跟十四爺幫你盯著周瑛辦事就直說嘛。何必兜這麽大一圈子呢?”
嶽鍾琪抬起頭笑道:“額附爺快人快語!不錯,我就是想舉薦周瑛,然後借借二位爺的威勢,讓他盡心備辦大軍進藏事宜。”
錫若嘻嘻一笑說道:“威勢我沒有,十四爺才有。不過要是周瑛或是其他人算少了銀子或是口糧給你,我倒是可以幫你督著點。”
嶽鍾琪大喜過望地說道:“如此是最好不過的了!東美先謝過二位爺了!”說著又閑聊了幾句,便匆匆地告辭,說是回去寫舉薦折子去了。
胤禎望著嶽鍾琪的背影,突然歎了口氣說道:“可惜是個漢人。不然以他的軍功和資曆,又是個能駕馭統率滿蒙漢諸軍種的將才,早該和噶爾弼、鄂爾泰他們齊肩了。如今他既膺重寄,屢受褒獎,卻因為身份不夠顯貴,屢遭同僚嫉妒傾軋,也難怪他會事事都格外小心謹慎了。”
錫若聽得皺了皺眉頭,便朝胤禎說道:“先帝爺總說‘滿漢一家’,終究還是有難以盡如人意的地方。你既然知道嶽鍾琪是個將才,就多少扶持扶持他吧。我看他是真有心在西北幹出一番大事業來呢。”
胤禎一邊往停馬的方向走,一邊回過頭笑道:“你放心。老十三如今是出了名的‘賢王’,又是個‘俠王’,就算沒有我保嶽鍾琪,他也不會坐視這樣的人才被埋沒的。”
錫若跟在胤禎的身後上了馬,聞言又一哂道:“你別把什麽事情都推給十三爺。他如今已經累出一身的病來了,當初又是那樣不遺餘力地保你,你不幫他分分勞,可真是說不過去。”
胤禎聞言便有些危險地眯起了眼睛說道:“是我不想分他的勞,還是別人不讓我分他的勞?”錫若見他又把話題扯往敏感的方向,便一勒韁繩靠近了胤禎的坐騎,又打量著他問道:“等打完了這一仗,你敢不敢跟我一道去出海?”
“出海?”胤禎聽得愣了一下,又見錫若滿臉期待地看著自己,便一挺胸膛說道,“你敢我為什麽不敢?!”他瞥了一眼錫若喜上眉梢的神色,又問道:“那你的老婆孩子怎麽辦?”
錫若毫不猶豫地一揮手道:“帶走!”說著又有幾分猶豫地看了胤禎一眼,吞吞吐吐地說道:“就怕……就怕你舍不下你那一大家子,還有那麽多位福晉。”
胤禎不以為意地揮了揮馬鞭子說道:“弘春他們都大了,各有各的家,我的女兒們也都出嫁了。幾個福晉,願意走的就跟我走,不願意走的就去跟著兒女過,又有什麽舍不下的?再說又不是一輩子不回來了。”
“好!那就一言為定!”錫若伸出自己的右掌,喜不自禁地說道。
胤禎看著這個在自己身邊陪伴了多年的好兄弟,目中流露出一抹溫暖的神色,便伸出手來重重地擊打了一下錫若的右掌,語氣堅決地說道:“一言為定!”
吃龍肉
雍正六年五月初,清廷抽調陝西、四川、雲南各地兵馬一萬五千四百餘人,分南、北兩路由四川、青海兩路進軍西藏。川陝總督嶽鍾琪坐鎮西安,負責全線調度指揮,而在遙遠的北京城,則是由怡親王允祥、恂親王允禵以及固倫額附納蘭錫若等親貴王公和大臣組成了中央的指揮部,以大約二比一的比例來配置前方與後備的人員,以確保糧草軍需運輸和入藏大軍的安全。
由於事先的準備充分,正在同阿爾布巴等人戰鬥的西藏噶倫頗羅鼐又主動倒向了清廷,因此雍正在聽取了多方建議之後,下達了一道新的諭旨來麻痹阿爾布巴等人,表示朝廷在對待各方噶倫上麵將不偏不倚,而實際做法卻是暗中倒向了頗羅鼐,又策劃了一個假象,叫頗羅鼐把朝廷派去的官員扣押不放。這樣,阿爾布巴方麵將誤會頗羅鼐背逆聖旨,更幻想中央必將更加袒護他們。這個計謀後來實施得很成功,它把阿爾布巴等乃至大臣馬喇、僧格一直瞞住,讓他們至死都不了解這個秘密。
六年五月以後,西藏戰局出現大的變化,頗羅鼐已經勝利在望,五月二十六日就攻入了拉薩。西藏長達一年的內戰就此結束。清軍南北兩路大軍在八月底會合之後,未折一矢,未損一兵就進抵拉薩,擒獲了先前殺害康濟鼐的阿爾布巴、隆布鼐、劄爾鼐等人,並在審訊後將之正法。
清軍在西北取得完勝的消息剛一傳回京師,朝野上下立刻一片沸騰。這一仗實在是打得太漂亮了!
雍正欣喜地在嶽奏折上批示雲道:“朕竟不能相信……朕實未敢料此舉如此輕易完結,實皆賴卿一片忠誠苦心竭力籌劃之所致。”以至於當錫若例行公事地把一張幾百萬兩的軍費開支單遞到他眼前的時候,他非但沒有像往常那樣露出肉痛的表情,反倒頗為自豪地說道:“戶部如今存銀多達五千萬兩,新朝元年的時候才五六百萬兩。這個仗,朕打得起!”
錫若哄著雍正趕緊在軍費報銷單上蓋完戳,就忙不迭地拿著他的聖旨撤出了養心殿,唯恐這個“追債皇帝”事後回想起來又覺得花錢太多,再順道找找他這個戶部尚書的麻煩就慘了。也真不知道雍正這麽個小氣爹,是怎麽養出日後的小乾那個敗家兒子來的。果然出來混,遲早都是要還的;拚命存起來的錢,終歸是要給敗家子花的。阿彌陀佛……
“你又在叨叨些什麽呢?”允祥一直不言聲地尾隨在錫若身後,聽了半天卻終究聽不明白他的嘮叨,忍不住出聲問了起來。
錫若被允祥嚇了一大跳,象征性地對他如今這種傳承自某人的不良嗜好表示了嚴正的抗議之後,又心花朵朵開似的朝允祥晃了晃手裏的聖旨說道:“我終於不用再被人追著要軍餉了!”
允祥忍不住也跟著錫若一笑,又故意慪他道:“先別高興得太早。皇上之前說的,可是要你跟十四弟幫他把整個西北都平定了,才肯既往不咎的。”
錫若聽得露出一臉的苦相說道:“十三爺,你怎麽也跟他們一樣,變得不厚道起來了?我就高興一小會兒還不行嗎?”說著一腳踢飛了腳邊的一顆小石子,不想卻聽見有人應聲叫道,“哎喲!是哪個王八蛋亂扔石子兒啊!”
錫若和允祥一聽見這個聲音,都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個苦笑,過了一會兒果然看見弘晝罵罵咧咧地從樹叢後麵走了出來,額頭上卻鼓起了一個紅紅的大包,一瞧見他們兩個,先是問候了一聲,又氣不打一處來似的問道:“是誰扔的石子兒?”
允祥隻是笑著不說話。弘晝便立刻將目光轉向了錫若,見他滿臉尷尬的表情,卻突然咧嘴笑道:“算了,被你砸了也就砸了,說不定還能沾上點福氣。”
錫若忙不迭地反問道:“五爺這話怎麽說?”
弘晝用他那雙小單眼皮眼睛瞅了錫若兩眼,搖頭晃腦地說道:“前兒個我逛前門大街的時候,碰到了一個算卦的,一時好奇,又想看看他有沒有真本事,就拿些旁人的事情問了問他,居然都說得八九不離十。最奇的是那個算卦的一聽到你的事,就驚訝地說你是天降異象,是來平息和化解一段骨肉幹戈的,還說你的福氣不止在這一世,後邊隔了好遠還有呢。”說著又露出一副看吉祥物的表情看著錫若,樣子卻是不勝欣羨。
錫若先開始還隻當弘晝又在信口開河,等聽到後來,臉上卻有些變了顏色,連忙朝弘晝問道:“那個人現在還在前門大街上嗎?”
弘晝搖搖頭說道:“不知道。他說自己雲遊四方,居無定所,這會兒估計早就走了吧。本來我還想請他到我府裏頭去呢……”
允祥卻在旁邊笑道:“這些江湖術士的話,虧你們一個皇阿哥並一個內閣大學士,還聽得津津有味。回頭被皇上知道了,又該訓斥你們了。”
錫若知道允祥也是個讀聖人書長大的,跟他老爺子當年是一個口徑,也就沒有再和他抬杠,自己辭別了弘晝跟允祥以後,又晃晃悠悠地往宮門外走,一邊琢磨著自己要出錢請人造一條大船,然後再找一幫可靠的人來當水手。唔,自己是一定要當船長的,胤禎就算要跟自己搶這位置也不給!……
“不給不給就不給,打死也不給……”錫若一邊哼著用“小兔子乖乖”的調子改過來的怪異歌曲,一邊晃進了自己家的大門,結果卻看見自家的寶貝兒子永瑞正拿隔壁家的弘春貝子當馬騎,嘴裏居然還高喊著:“春春快跑!”
錫若驚得後背都撞上了大門板,半晌後方才擦著額頭上冒出來的冷汗暗想道,這小子莫非是個潛在的“玉米”?!
弘春正和自己的小表弟玩得不亦樂乎,直起身子來時見錫若一臉呆怔地站在門口,便笑嗬嗬地馱著永瑞走到他身前,又伸手在錫若眼前晃了晃問道:“姑夫叔叔怎麽在自家門口發起呆來了?莫非是因為朝廷打了大勝仗,高興得有些愣怔了?”
錫若從弘春的背上接過拚命朝自己拱來的兒子,臉上露出一個開心的笑容說道:“是高興!你阿瑪也高興得直接跑去兵部發賞銀了呢,都等不及我從皇上那裏出來。真是個急性子!”
“你又在背後編排爺!”胤禎跨進門來的時候,聽見錫若的話,便伸手從後麵拍了他腦袋一記,不想永瑞立刻抓住他的手,又張大嘴巴“啊嗚”一口咬了下去。
“好小子!牙口都還沒長齊,就敢咬起你十四舅爺來了!”胤禎又好氣又好笑地看著手上的那兩排小牙印,正想教訓教訓這個比他老爸當年還膽大包天的小家夥,卻見錫若抱著永瑞滴溜溜一轉,堪堪避開了他的“魔爪”之後,還順勢蹬了他一腿。
胤禎拍拍身上的鞋印,獰笑地說道:“你們兩個是打定主意,要父子聯手來跟爺對著幹了?”
錫若嘿嘿一笑道:“你是龍子風孫,就當給我兒子吃口龍肉好了。”說著又自豪地捏了捏永瑞紅撲撲的小臉蛋說道:“他跟我一樣,也是個要吃肉的!”永瑞也摟著他的脖子“咯咯”笑個不停。
胤禎看得又羨慕又嫉妒,扭頭一看自己的兒子弘春也跟著錫若他們傻笑,便故意一沉臉說道:“把我這個傻兒子留給你們咬好了。反正他也是個龍子鳳孫!”
弘春一見他老子發飆,頓時慌了神,連忙繞過錫若父子來到胤禎的身前,覷著他老子的臉色陪笑道:“阿瑪真要我舍身飼……這個這個永瑞表弟,也不是不行。就怕額娘回頭心疼兒子,又該埋怨您了。”
胤禎想起舒舒覺羅氏生氣時不讓自己近身的樣子,臉上覺得有幾分掛不住,正想揪弘春過來教訓一頓的時候,禦前侍衛戎敏卻匆匆地跨了進來,見到胤禎和錫若都在,連忙朝他們打了一個千下去,語氣急促地說道:“請十四爺、額附爺和貝子爺的安。皇上派奴才過來傳旨,要十四爺跟額附爺趕緊回養心殿一趟。說是有西北的緊急軍情要同二位爺商議!”
左膀右臂
錫若聞言連忙把永瑞交給弘春,自己一邊跟著戎敏往外走,一邊又朝身旁的胤禎說道:“是不是派去準噶爾的使臣帶消息回來了?”
胤禎擰眉說道:“估計是。噶爾丹策零此人奸狡不在乃父策旺阿拉布坦之下。先前皇上以為他年少而無治國的經驗和膽略,朝廷恩威並濟一番之後必定主動來降。如今看來怕是小看這位新任的準部首領了。”
戎敏回過身敏感地看了胤禎一眼,似乎對他如此大膽地議論當今皇上的主張感到很不安,結果卻被胤禎的目光無聲地逼退了回去。
錫若見胤禎唇邊勾起一抹輕蔑的笑意,知道當初在暢春園外那個他們都永難忘懷的夜晚裏,戎敏正是雍正臨時調撥到隆科多麾下的一員得力幹將,雍正登基以後,又成了把守雍正寢宮的頭等侍衛,堪稱對雍正忠心耿耿。
胤禎私下裏甚至懷疑過,當初自己中的那一支冷箭,就是在軍中有“神射手”之稱的戎敏施放的,而雍正過後卻隻是派人象征性地調查過此事,又以“當夜情況混亂,暗夜中也無法辨認是誰放的箭”為由,在質問他的先皇太後麵前將此事輕輕帶過。這益發讓胤禎懷疑,自己中的那一箭,不是隆科多,就是戎敏射的,否則的話,根本不值得雍正在先皇太後的麵前如此袒護那人。
有了這層緣故,胤禎在新朝見到戎敏和隆科多這兩個人的時候,就從來沒有給過他們什麽好臉色。在去年五月諸王大臣會議定隆科多四十一條大罪,隆科多隨後便被削爵監禁了以後,胤禎還冷笑著說過“惡有惡報”的話。
而隆科多和戎敏自知這位皇帝的同胞親弟一旦翻過身來,就絕不會有自己什麽好果子吃,因此平日裏也總躲得他走,此時戎敏見胤禎又逼視著自己,不覺有幾分心驚肉跳。他原本也是沙場裏滾出來的驕兵悍將,可在這位先帝爺的大將軍王兒子麵前,終究還是顯得有些底氣不足。
倒是錫若見戎敏被胤禎瞪得噤若寒蟬,念在他和自己舊日的交情上,便在等著人備馬的功夫,打圓場地問道:“皇上都叫了誰去?”
戎敏鬆了口氣,連忙躬身答道:“回額附爺,皇上就請了十三爺、十四爺和您去。”
錫若朝胤禎嗬嗬一笑道:“感覺好有麵子。”
胤禎卻隻是翻了個白眼,似乎還在對雍正派戎敏來傳話有些耿耿於懷。錫若在心裏罵了胤禎一聲“小氣鬼!”,等馬牽來了以後,就率先上了馬背,也不再廢話,一揮馬鞭就朝紫禁城的方向疾馳而去。
到了養心殿外,戎敏便默默地退了下去,錫若咳嗽了一聲,朝門口守著的高無庸說道:“高公公,我跟十四爺見駕來了。”
高無庸一看見他們,連忙請了個安下去,又麵露猶豫之色地說道:“二位爺最好稍晚點再進去。”
胤禎白天跑了一整天,臨吃飯的點又被雍正拽回了紫禁城議事,一番疾馳過後,早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了,又因為看見了死敵戎敏,隻覺得滿肚皮的不合時宜,聞言便朝高無庸斥道:“狗奴才,皇上叫我跟十六額附來商議西北緊急軍情,你竟然也敢擋駕。還要不要你這顆蠢豬腦袋了?!”
錫若見高無庸被罵得瑟縮了一下,連忙一拽胤禎的袖子,自己又盡量壓著火氣地朝高無庸問道:“高公公平日裏不是亂要紅包的人,想必是有什麽緣故,方才勸我們晚些進去的?”
高無庸有些感激地朝錫若看了一眼,又朝身後關起了門來的東暖閣看了一眼,壓低了聲音說道:“皇上剛剛傳了太醫進去,給十三爺瞧病,還吩咐太醫給十三爺看完病之前,誰也不得打攪。您二位這會子進去,皇上正心煩意亂地,恐怕也議不了事,說不定還要怪罪下來呢。”
錫若和胤禎有些吃驚地互相看了一眼,心情卻都變得有些沉重了起來――尤其是錫若。他隱約記得曆史上的允祥是在雍正朝就亡故了的,如今看來這位在早年間英姿颯爽的“俠王”,身體是真的被繁重的政務給拖垮了。
雍正極度的信任和倚重允祥,固然給了允祥無人能及的榮耀,可同樣也帶給了他旁人難以想象的壓力。允祥在雍正將他視為自己的左膀右臂和親密手足的同時,卻因為康熙年間始終鬱鬱不得誌的經曆,變得格外地小心謹慎。錫若不止一次地看見允祥愁眉緊鎖地在軍機處裏來回地踱步,當著雍正的麵時卻總是舉重若輕,不肯流露出自己的焦躁和擔憂。如今允祥才是剛過四十的人,頭發卻已經花白了大半,原本挺拔的身姿,如今也時常因為痛苦的咳嗽而皺縮成了一團。此時東暖閣裏那一聲聲光是聽著就讓人心驚肉跳的咳嗽聲,仿佛都重重地咳在了門外兩個人的心上,也讓錫若下意識地摸了摸懷裏準備拿出去找人造船的圖紙。
胤禎察覺到錫若的擔心,微一皺眉之後,一把掃開了高無庸,又朝暖閣裏喊道:“臣弟允禵和大學士納蘭求見皇上。”
東暖閣裏靜默了一下,然後似乎是允祥在裏麵說了句什麽,隔了半晌,裏麵方才響起雍正有幾分沙啞的聲音說道:“進來吧。”
胤禎一伸手拽過還在發愣的錫若,直到推開東暖閣的門時,方才撂開了手。錫若立刻朝坐在炕桌旁邊的允祥望去,卻見他的臉色是蒼白裏透著一抹青灰,又想起允祥當年縱橫躍馬的樣子,眼眶不禁有些潮潤了。
允祥見錫若兩眼直勾勾地看著自己,連給雍正請安都給忘了,連忙朝一旁的胤禎遞了個眼色。胤禎會意地拽著錫若一道給雍正請了安,又主動朝允祥說道:“十三哥是怎麽了?昨兒個瞧見的時候還好好地,怎麽一下子就病了?”
允祥看了雍正一眼,擺擺手說道:“有勞十四弟掛心了。我這是積年的老毛病了,天氣稍微涼一點就容易發作,其實是不礙事的。”
胤禎瞥了旁邊的醫正淩統的臉色一眼,知道允祥說的是故意寬慰人心的話,又見自己旁邊的那個傻子眼眶都泛了紅,在心裏歎了口氣之後,朝他的皇帝老哥說道:“皇上,要不我們晚點再進來吧。”
允祥見雍正點頭,連忙又扶著炕桌,語氣急切地說道:“皇上,怎能因為臣弟一人之病,耽誤了整個西北的大局。再說要出去,也應該是我出去,免得在這裏妨礙了你們議正事。”
雍正見允祥神情懇切,隻得長歎了一聲,又對淩統和旁邊的太監說道:“你們小心伺候著十三爺到西暖閣去休息。十三爺需要什麽,即刻來稟報朕。不得有誤!”
錫若眼巴巴地看著允祥被人攙扶了出去,這時卻聽見雍正又恢複了平日裏那種冷靜的語氣說道:“朕召你們前來,是因為策旺阿拉布坦的兒子噶爾丹策零狡辯稱‘羅卜藏丹津乃我先父之時避難逃至準噶爾,得以安置。我若違背先父的意誌,將羅卜藏丹津送與清朝,為禮義所不容雲雲’,拒絕交出先前與我大清軍隊開戰的羅卜藏丹津,還說什麽準噶爾向來並非清朝的臣屬,因此,不能接受朕賜給他的洪台吉之號,將朕的聖諭退回給了朕派去的眾佛保。真是冥頑不靈,不知天高地厚!要怎樣懲治他,你們給朕議一議。”
錫若跟著胤禎應了聲“嗻”,見胤禎似乎準備作“總結陳詞”的那個,便尋思著說道:“本來朝廷去年剛在西藏用兵,應該多少休養一陣子再說。隻是噶爾丹策零似乎不像臣等先前所想的那樣簡單,如果他隻是在玩弄計謀來爭取備戰時間的話,那朝廷興兵準噶爾,則宜早不宜遲。遲了的話,恐怕屆時花銷會更大。”
雍正見錫若主動將判斷噶爾丹策零失策的錯誤攬到了身上,分明是為了給自己一個台階下,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目光中隱約有讚許之意。胤禎卻看得撇了撇嘴角,見雍正的目光又掃向自己,便言簡意賅地說道:“錫若的意見臣弟也讚同。噶爾丹策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再度出兵征討準噶爾部,宜早不宜遲。”
雍正撥弄著手裏的佛珠問道:“那麽該派誰前去征討合適呢?”
胤禎的目光一跳,就在錫若以為他要主動請纓的時候,胤禎卻毫不猶豫地說道:“川陝總督嶽鍾琪堪當此重任!”他見雍正抬頭朝自己望來,又鎮定自若地說道:“皇上要是想派臣弟前往西北領兵,臣弟也絕無二話,欣然領命!”
打虎親兄弟
“好!”雍正聽得眉間豁然開朗,從炕座上長身而起,又重重地一拍胤禎的肩膀,仿佛無限感慨地說道,“十四弟,朕此時方知,什麽叫‘打虎親兄弟’了!”
胤禎目光難易察覺地一閃,竟反手握住了雍正的手,語氣誠摯地說道:“皇上,您和十三哥都累成這樣了,臣弟要是還推三阻四地、不肯為祖宗手裏傳下來的這片基業效力,那還是個人嗎?”
雍正聽得目中似有淚光閃動,用力地握了一下胤禎的手之後,卻撒開手說道:“可你是朕的同胞親兄弟,朕就是看在皇額娘她老人家的心意上,也不能再派你到那麽危險的前線去了。你還是和原來一樣,坐鎮後方,為朕出謀劃策吧!”
錫若覺得自己似乎聽見了胤禎在肚子裏磨牙的聲音,連忙又開口道:“皇上和十四爺互相如此愛護,先帝和先皇太後要是知道了,想必也欣慰得很。至於派誰領兵麽,奴才看十四爺舉薦的嶽鍾琪就很好,領侍衛內大臣裏的傅爾丹也不錯,都是南征北討的常勝將軍了,隻要進兵方略得當,噶爾丹策零即使占著地利之便,也討不到多少便宜。”
雍正聽得連連點頭道:“不錯。那就派嶽鍾琪和傅爾丹,兵分兩路,準備晚些時候進兵吧。具體的方略你們底下再議一議,回頭給朕遞一個條陳上來。朕乏了,你們就跪安吧。”
錫若連忙和胤禎一道跪安了出去,不想前腳剛出了養心殿,後腳就被胤禎在後背上狠命地拍了一記,齜牙咧嘴地回過頭去時,卻聽見胤禎用極低的聲音怒罵道:“愛護你個頭!”
錫若見胤禎因為請戰被拒、有些控製不住失望情緒的樣子,連忙好說歹說地拉著他遠離了養心殿,一路走到無人的僻靜處,方才一臉頭疼地說道:“你如今怎麽越發地沉不住氣了?我看你前麵表現還挺好的,怎麽一聽說他不派你去,就有些按捺不住了呢?你就這麽喜歡打仗?”
胤禎憤憤地一甩手說道:“戰死沙場也好過整日在家裏閑坐著發黴!”錫若對著他左瞧瞧右看看,末了嘖嘖有聲地說道:“以前還真沒看出來,你是這麽一熱血青年……不對,現在是中年了!”
胤禎見錫若取笑自己,便又陰沉了臉往前走,抬眼卻望見過如今已是果親王的皇十七弟允禮正匆匆地從另一條路上往養心殿走去,立刻頓住了腳步說道:“老十七回來了。”說著又皺眉道:“想必是被皇上特地找回來,參讚西北軍務的。”
錫若從後麵趕上來,看了允禮匆忙的背影一眼,卻笑道:“十七爺也是個機敏果決的。皇上會想到重用他並不奇怪。如今單靠十三爺一人撐起半個朝廷,也實在是有些撐不住了。說來說去,能像十三爺那樣得到皇上全心信任的人,隻怕除了弘曆,就再也沒有別人了。”
胤禎聽得臉色越發難看,卻也找不出什麽話來反駁錫若,便重重地哼了一聲,又加快了腳步往宮門外麵走,不想這時他的肚子卻極其不給麵子地叫了一聲,頓時讓他露出幾分尷尬的神色來。
錫若聽得“噗哧”一樂,調侃道:“原來再大的火氣,也還是撐不飽肚皮的。”
胤禎暗忖今天被這家夥一而再再而三地取笑,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忍了爺就不叫十四爺!便會回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把箍住了錫若的脖子威脅道:“你投降不投降?”
錫若被胤禎的手勁箍得“哎喲”直叫喚,兩隻手卻立刻舉了起來,一直等到胤禎鬆開了手之後,才摸著脖子一臉詫異地說道:“難道你也看過《鹿鼎記》?不然怎麽會小玄子打小桂子這一手兒?”
“什麽記?”胤禎一挑眉,又滿臉狐疑地問道。
錫若卻自顧自地傻笑著說道:“還好還好。我剛才還以為金大俠一不小心也穿到這裏來了呢。”胤禎見他又開始說些自己聽不懂的話,也懶得搭理,出宮上了馬背之後,肚子卻又“咕――”地叫了一聲,不由得有些奇怪地朝身後的那家夥問道:“今兒個奇了,怎麽沒見你喊餓?往常你要是到這點兒了都沒吃飯,早就四處亂竄地找吃的去了。”
錫若聞言,便隨手從馬背上解下一個布袋來,又扔給了胤禎。胤禎接過袋子之後打開一看,發覺裏麵塞滿了牛肉幹、桂花糕和綠豆餅這一類的點心小吃,雖然已經被顛得有些不成樣子,但是他此時正饑腸轆轆,聞見那香味便覺得格外經受不住誘惑,也顧不得問這些點心的來曆,大喇喇地就掏出來一把放進了嘴裏。
錫若見胤禎吃得腮幫子都鼓了起來,不禁失笑道:“慢點兒吃。我一路上早就偷吃飽了,不和你搶。”
胤禎嘴裏塞滿了點心,聞言卻不禁瞪大了眼睛,又含含糊糊地問道:“我怎麽沒有看見你偷吃?”
錫若嘿嘿一笑道:“會被你看見就不叫‘偷’吃了。以後也讓福琳給你準備一袋子帶上吧,省得老是吃不上飯,餓壞了腸胃就麻煩了。”
胤禎朝錫若豎了豎大拇指,正想開口誇他兩句有義氣的時候,卻被卡在喉嚨裏的點心給噎住了。錫若隻得滿臉笑意地去給這個“貪吃王爺”拍後背順氣,等回到家的時候告訴福琳這件趣事兒,兩個人又合夥痛笑胤禎了一場。
錫若笑了一陣之後,見福琳笑得臉上白裏透紅的,忍不住探腦袋偷了一個香。福琳一掐他道:“永康就睡在旁邊呢,你也這麽不正經。”
錫若瞟了睡得直淌口水的小兒子一眼,低聲笑道:“看見了就看見了。就當是早點教這兒子開竅,免得將來跟我一樣,被老婆治得死死的!”
福琳一瞪眼問道:“怎麽?你還想有別人來治你?”
錫若趕緊擺手道:“不想不想。”見福琳作勢又來揪他的耳朵,便順勢將她拉進了懷裏,咬著福琳的耳朵說道:“老婆,我們再生一個吧。”
福琳大驚失色地看了錫若一眼,戳著他的胸膛說道:“你也讓我的肚皮休息一下吧?一年生一個,你還真是既抓革命又促生產,兩頭兒不耽誤!”
錫若見福琳說得逗趣,正想放聲大笑的時候,卻被福琳捂住了嘴,又見她吹熄了燈火,拉著自己一起躺在了黑暗裏。錫若隻覺甜蜜得都有些惆悵,便輕撫著福琳緞子一樣的長發說道:“這些年你跟著我,也真是夠擔驚受怕的了。你……後悔過嗎?”
福琳枕著錫若的胳膊說道:“我們有一個這麽好的家,又有了這麽可愛的孩子,我又有什麽可後悔的?隻要你對我一心一意,我已經覺得很滿足了。你不是總說,人要知足才會常樂嘛。”
錫若聽得一陣感慨。他知道福琳在這個時代,最擔心的就是自己會名正言順地實行“一夫多妻製”,因此成婚了以後,也格外努力地想做一個好妻子跟好母親,避免給自己帶來額外的壓力。不過用福琳自己的話說卻是,誰讓他已經忙得連跟老婆吵嘴的功夫都沒有了,一有功夫回家就使勁地貓在屋裏造人,有了兒子以後,對兒子也是言聽計從,家裏早就變成了一個兒童遊樂園,完全把清朝那套父子不親近的老規矩拋到了九霄雲外,整個兒就是一大清朝“瘋狂爸爸”……
兩口子說話一直說到半夜,錫若剛剛睡過去一小會,就模模糊糊地聽見外麵有人“砰砰”砸門的聲音。錫若猛地一下驚醒了過來,見福琳有些被驚著了,便一邊拍著她慰哄,一邊扭頭朝守在外間的裴吉說道:“出去看看怎麽回事。”
裴吉剛剛答應了一聲,胤禎的聲音就在外麵響起來說道:“錫若,你起來跟我出去一趟。”這時跟錫若他們睡在一個房間裏的永康被被吵醒了,迷迷糊糊地就哭了起來。
錫若微微一愣,便低頭朝福琳說道:“你去哄哄康兒。我出去看看這霸王要幹什麽。”說著就下床去穿衣服。福琳從後麵抱住他的後腰,又不言聲地將臉貼在了他後背上。
錫若握著福琳的手靜默了一會兒,又說道:“放心,十四來找我,不會是危險的事情。你早點帶著寶寶休息吧,要不然明天又該成熊貓眼了。這裏可沒有那什麽眼霜給你抹。”說罷便鼓勵似的親了一下福琳的手,等她點點頭鬆開了自己之後,方才穿好鞋走了出去。
大限
錫若一來到外間,就著裴吉手裏的燈籠看了看胤禎的神氣,不覺吃了一驚。胤禎臉上是一副他從未見過的淒惶表情,一見到錫若出來,就緊緊地攥住了他的手說道:“我八哥……他、他……他情形不對!”
錫若知道胤禎雖然後來和允禩不完全是一條心,可在胤禎的心裏,允禩卻仍然是他諸多兄弟當中最親近的那個,此時見胤禎難過得說不去話,心裏知道允禩的大限恐怕是到了,隻得強按下自己的那份悲痛,伸手拍了拍胤禎的後背安慰道:“你先別忙。是誰送的信兒?”
胤禎一手拉起錫若往外走,又喑啞著聲音說道:“何柱兒半夜砸我的府門,哭天抹淚地說他主子怕是不行了。隻怕是……隻怕是假不了!”
錫若被胤禎拉得小跑了起來,隻能用力地扭回頭去對裴吉說道:“去把季大夫叫起來!回頭跟他一道上八爺府!”自己卻跟胤禎一道出了府,又匆匆地打馬趕往允禩的府邸。
暗夜裏響起的急促馬蹄聲,多少讓人有些精神緊張。錫若在有些微寒的空氣中緊緊地跟在了胤禎身側,心裏卻又跟放電影似的出現了自己和允禩相處的一些片斷,一會兒兒是那個上書房裏溫柔和煦的八阿哥,一會兒兒是惠妃宮外自己認的老大,一會兒兒又是那個問自己願不願意追隨他的八爺,一會兒兒又是那個在寂寞的深秋仰頭看黃葉飄落的人……
錫若隻覺得心裏寒一陣熱一陣,直到下馬的時候一抹臉,發覺手上又濕又涼,方知自己是哭了。好在這會兒天黑,錫若連忙趁沒有人看見的時候偷偷地揩去了。
這時八爺府裏已經來人迎他們進去,錫若昏昏沉沉地跟在胤禎身後,進了這座原本自己十分熟悉的府邸,卻因為周遭的冷清和寂靜,而有了一種陌生的感覺。直到他跟著胤禎一道跨進了允禩的臥房,又一眼看見床上那個麵色慘淡如紙的人時,往日的記憶便如同潮水般瞬間湧了上來,將他與那個人之間最後的一層隔膜也衝垮了。
錫若顧不上給屋子裏的惠太妃請安,一步就衝到允禩的床前,緊著聲音問道:“老大,你怎麽了?”
允禩聽見錫若的聲音,微微地睜開了眼睛,又很吃力地露出一個笑容說道:“你跟十四弟都來了。好,很好。”說著便又一口氣續不上來,隻能難過地輾轉著身子,連攥著床單的手都泛起了青筋。
“額附爺,您先讓開點。我來瞧瞧。”季笙緯大夫自打被錫若發掘出來之後,便一直住在公主府裏當“家庭醫生”,此時被裴吉半夜從被窩裏挖了起來,一聽說是東家的八大舅子病重,趕忙把所有的家夥什兒都搬了過來。他素來在鄉野間行走,脾氣又有些古怪,此時見允禩一口氣就要接不上來,也不管他是不是什麽皇親國戚,掏出自己隨身攜帶的銀針來,認準了穴位之後毫不猶豫地就幾針紮了下去,又吩咐裴吉去找幾個大號的火罐來燒熱。
允禩府裏原本請來的名醫,見季笙緯一副鄉巴佬的打扮,卻把自己這有名的大夫撂在一旁,都商量都不商量一聲就徑自給八爺下針,臉上頓時露出不悅之色,又見他叫人準備火罐,便故意反駁道:“現在正是三伏天,八爺是何等尊貴的身份,如今又體虛氣弱,你貿然用民間的法子給他拔火罐,出了事你擔待得起嗎?”
惠太妃聽見那位有名的大夫這樣說,也不禁有些擔心地拉住了錫若問道:“弟弟,你帶來的這個大夫,醫術怎麽樣嗎?”
季笙緯大夫還沒等錫若答話,自己就一翻怪眼說道:“什麽身份不身份的?生了病的就都是病人。我是郎中,隻管把病治好,哪來那麽多的閑磕叨?”
那位名醫被季笙緯頂得一噎,自覺臉上有些掛不住,便氣呼呼地一拱手說道:“小可不和鄉村鄙夫一般見識,這就告辭了!八爺的病既然不用我來治,那我的診金也不要了!”說著就抬步往外麵走,不想一抬頭,卻見當今皇上的親弟弟恂親王大馬金刀地堵在了門口,那臉色陰沉得仿佛在說,你要是敢撇下我八哥走人,爺就不客氣了!
那位名醫被這位十四王爺的目光看得瑟縮了一下,隻得無聲地又退了回去。錫若見惠妃仍舊不放心地看著季笙緯對允禩施針,便安慰她道:“娘娘放心吧。這位大夫醫術高明,又在民間行走多年,治愈過不少的疑難雜症。且讓他給八爺看看,不行的話咱們再想辦法。”
惠太妃點點頭,又緊拉著錫若的手說道:“我這輩子已經沒了大阿哥,不能再白發人送黑發人,看著八阿哥比我還先走。”說著又鬆開了錫若的手,竟對著外麵微微泛亮的天色跪了下去,又手掛佛珠雙手合十地說道:“老天爺,我情願你減了我的陽壽換給允禩。這孩子的命,實在是太苦了……”
錫若連忙攙了惠太妃起來,又溫言款語地安慰了自己的這位老姐姐一番。允禩躺在床上聽見惠太妃的話,眼角卻滾下一滴淚來,隻是苦於自己卻連動都不能動,話也說不出來,無法起身去寬慰這位撫育自己成人的太妃。
胤禎在一旁看得心酸,便來到允禩的身前說道:“八哥,太妃的話你也聽見了。你就咬牙爭口氣,好好地給太妃和兄弟們挺過來!九哥十哥他們也都還等著你呢。”
允禩聽見胤禎的話,用力地咬了咬牙,攥著床單的指關節卻已經泛白。那邊季笙緯大夫卻毫不猶豫地接過裴吉燒好的火罐,撩開了允禩的上衣之後,又讓裴吉幫著扶起允禩,又毫不猶豫地把火罐扣了上去。
允禩被燙得立刻抖動了一下,臉色卻不像方才那麽難看了。錫若看季笙緯的法子有戲,扶起了惠太妃之後,自己便替下了裴吉,親自扶著允禩拔火罐。
一直折騰到天明時分,允禩的一口氣總算又緩了上來,呼吸也不像先前那般短促了。錫若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朝季笙緯問道:“八爺這關是不是過去了?”
季笙緯仔細地把了把允禩的脈,又問了問允禩先前的脈案,卻露出奇怪的表情說道:“我原先以為這位爺就是個哮喘的症候,可如今一把脈,卻覺得還有幾分毒性在體內,所以攪得體內寒火兩盛。先前那位郎中隻針對著這位爺的瘀塞症狀下藥,卻是治標不治本,所以施針吃藥也不見好。”
錫若聽得一陣心驚肉跳,連忙又朝季笙緯問道:“那八爺現在怎麽樣了?”
季笙緯搖頭晃腦地說道:“治寒包火症狀宜清金降火,治重寒症狀宜溫肺散寒,治瘀塞症狀宜開胸利膈,治……”
胤禎聽得一陣惱怒,便上前一步揪住了季笙緯的衣領問道:“到底能不能治好?!”
季笙緯似乎對東家隔壁的這位十四霸王爺也頗為忌憚,見他衝自己發火,連忙頭如搗蒜地說道:“能治能治。就是要的方子有些古怪。”
胤禎一瞪眼道:“你就是要千年靈芝和老人參,爺也有法子弄來!”
季笙緯擺擺手說道:“倒不用那麽金貴的東西。王爺隻需給我尋來一樣東西便可。其他治哮喘的常用藥,我這裏都是現成的。最多再管爺要些其他的珍貴藥材,給這位八爺清除體內的殘毒和日後進補就是了。”
胤禎一皺眉喝道:“別賣關子了。快說是什麽東西,爺好打發人去找。”
季笙緯應了聲是,又瞟了惠太妃一眼,舔了舔嘴唇說道:“還需要一味藥,就是‘紫河車’。”
錫若見其他人都露出怪異的表情,連忙朝胤禎問道:“什麽是紫河車?很難弄到麽?”
胤禎立刻露出有些尷尬的表情,反倒斥道:“又不要你去弄,你管這麽多做什麽?”
裴吉見錫若一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樣子,便悄悄地靠近了他說道:“爺,紫河車就是剛生出來的小孩子身上帶著的包衣,是個髒東西,所以十四王爺不肯告訴您。”
錫若不知道還好,知道紫河車是個什麽玩意兒之後,卻益發覺得尷尬,連在胤禎的眼睛都不敢去看。允禩了然地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扶自己躺回床上之後,又看著外麵說道:“你們待會兒還要上朝吧?我聽說西北又出事了,皇上肯定也離不了你們,就在我府裏稍事休息,再用點早飯,過會兒就進宮去吧。”
錫若被允禩一說,方才覺得一陣抑製不住的疲乏湧了上來,又見允禩呼吸如常,臉色雖然還是有些蒼白,卻不像自己剛進來時那麽嚇人了,便不再同他客氣,拉上胤禎之後,又朝允禩和惠太妃各打了一個招呼,就到隔間休息去了。
小叛徒
白天進宮了以後,雍正不知道從哪裏聽說允禩半夜發病,破天荒地詢問起了自己這個死敵的病情。錫若不知雍正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隻好如實作答。
雍正在聽說那位季大夫醫術如此高明之後,便說應該請他也給允祥看看,說允祥也是個哮喘的症候。錫若一拍腦袋說道:“早先怎麽沒想起來?”連忙答應了下來。
雍正點頭說道:“若此人真的醫術非凡,不妨提拔進太醫院裏來當差。”
錫若聞言連忙擺手道:“不好不好。皇上有所不知,在民間會治病的人,在紫禁城裏未必能看好病。”
雍正一皺眉說道:“你這話說得新鮮。太醫院裏的器械和存藥,難道還趕不上民間大夫手裏的多?”
錫若又擺手說道:“非也非也。不是器械和存藥的問題,而是大夫敢不敢用藥和敢不敢下針,甚至是用一些常規以外的治療法子的問題。比如季笙緯大夫昨天給八爺拔火罐,在場就有一位時常給京裏的達官貴人們看病的名醫就反對。可結果還是季大夫的法子管用,把八爺的命又救了回來。”他說著又瞟了雍正一眼,暗想道你其實不想老八的命被救回來吧?
雍正見錫若又看著自己,眼珠子卻骨碌碌地轉動了起來,便故意冷煞著臉問道:“你又在腹誹朕了?”
“啊?當然……沒有啊,皇上!”錫若在多年的訓練下,總算條件反射式地把就要惹禍的話調整了過來,又一臉訕笑著說道,“奴才方才是在琢磨十三爺的病情呢。沒有了他,這西北的仗就更難打了。”
雍正聽得歎了口氣說道:“沒有了你十三爺,豈止西北的仗難打,朕隻覺得事事都不得心應手啊。軍務機宜,度支出納,興修水利,督領禁軍,凡宮中府中,事無巨細,都是你十三爺一人經畫料理,無不精細妥協,符合朕心,根本毋須煩朕親臨指示。朕此時方知,十三弟以前為朕承擔了多少的煩難的事情啊!真盼著他能早些好起來。”
錫若連忙說道:“十三爺俠肝義膽,對皇上又忠心耿耿,想必吉人自有天相。皇上您又為他吃了這麽久的青菜……呃,齋飯,佛祖也一定會保佑他的。”
雍正用力的揉了揉有些發暗的眼圈說道:“但願如你所言。”錫若見雍正也是一副疲累不堪的樣子,就象征性地和他議了議朝政之後,主動地辭了出去,不想雍正又在他的身後說道:“你跟十四弟也不要累得太狠了。朕……身邊實在不能再少人了。”
錫若聽得愣了愣,連忙又回身應了聲“嗻”,回到自己府裏把這話跟胤禎一說的時候,胤禎也露出了有幾分驚訝的神色。
錫若端詳著胤禎的臉色說道:“看來十三爺一病,皇上是真的感覺到孤單了。往常他都隻會叫我幹活幹活再幹活,從來不說這種體己話兒的。”
胤禎一聽見這話,卻狠狠地敲了錫若的腦袋一記,罵道:“他才稍微對你和顏悅色一點,你就把持不住啦?往常我八哥對你那麽細致周到,怎麽就不見你發發感慨?”
錫若摸著腦袋辯解道:“八爺素來是溫開水待人,他待我好,我固然感激,可是終究不像這位這麽罕見嘛。發發感慨又怎麽了?”
胤禎扯了扯嘴角,突然又問道:“那我呢?爺對你好不好?你私底下發不發感慨?”
錫若摸著下巴沉思了一會兒,末了卻抬起頭露出一副相當勉強的表情說道:“湊合吧。心情好的時候,還算是可以;心情不好的時候,可就很難說了。”
胤禎氣得一翻白眼,正想揮拳教訓錫若一陣的時候,卻見他腳邊的永瑞已經對自己齜起了牙,分明是在警告說如果亂碰自己的老爸,就會撲上來再給他這個十四舅舅兩口兒,看樣子早把當年死粘著胤禎、又被他騙得連“爸爸”都不會叫的事兒,忘得一幹二淨了。
胤禎隻得在心裏罵了永瑞這個小叛徒一句,收回拳頭的時候見錫若笑得得意洋洋,還是忍不住搗了他一拳,結果永瑞果真朝他直衝了過來,卻被胤禎一把抱住又舉了起來,聽見他這個十四舅舅哈哈大笑地說道:“好小子,這就在你十四舅爺麵前衝鋒陷陣起來了!將來也想帶兵打仗不成?”
永瑞使勁地掙了幾下,卻沒有掙開胤禎的懷抱,見他老爸隻在旁邊笑嘻嘻地看戲,便撅了撅嘴說道:“原來爸爸跟舅舅是一夥兒的。以後再也不幫你了。臭爸爸!”
錫若見兒子發飆,連忙從胤禎手裏接了這個小祖宗過來,又是討饒又是許願地哄他。胤禎看得兩眼發直,便手指著錫若說道:“哪有你這樣當阿瑪的?一點當老子的威信都沒有。”
錫若想了想,便虎起臉朝永瑞問道:“兒子,你怕不怕我?”
永瑞那雙跟錫若如出一轍的桃花眼微微眯了眯,語氣斬釘截鐵地說道:“怕!老爸一生氣,我就想鑽床底。”
這樣一來,連胤禎這個大清朝的標準老爸也挑剔不出什麽毛病了,隻得哼哼了兩聲出門去了。永瑞對著他的背影做了個鬼臉,回過頭來卻和抱著他的錫若相視而笑。
永瑞一邊把玩著錫若胸前的朝珠,一邊問道:“爸爸,我們什麽時候去坐大船出海?”
錫若想了想說道:“等你和永康都再大點吧。你們現在太小了,出海可是很危險的。”
永瑞握緊了小拳頭說道:“不怕!我會保護弟弟和爸爸媽媽的!”
錫若聽得心裏湧上來一陣疼愛,見永瑞又來拽他朝冠上的東珠,隻覺有些哭笑不得地想道,看來自己是沒什麽指望當一個“威嚴的父親”了……
當天夜裏,季笙緯大夫就被雍正一道旨意召去了怡親王府裏。錫若放心不下允禩,隔天夜裏又偷偷地跑去了八爺府探望他,結果正好趕上允禩叫人把自己挪到院子裏去透氣。兩個人一照麵,臉上都情不自禁地泛起了笑容來。
錫若殷勤地跑到允禩身前問候道:“老大的氣色看著好多了。”
允禩眼含笑意地說道:“都是你薦來的大夫好。他開的方子也好。我吃了幾服藥下去,感覺胸口再也不像以前那樣悶得慌了。聽說你跟十四弟都在到處給我找藥,真是勞煩你們了。”
錫若連忙擺手道:“老大說這話就太見外了。隻要你好好的,我跟十四爺就是跑斷腿也樂意!”他說著瞟了允禩一眼,又有幾分尷尬地說道:“其實除了那個‘紫河車’,別的也都不怎麽費事。要不是我府裏的碧璽剛好生了個兒子,還真不好弄。你說他好端端地要這髒東西幹嗎?真是……”
允禩聽得臉色發白,幹嘔了一聲之後,臉上卻露出幾分無奈的表情說道:“你別說了。再說下去我就要把剛喝下去的藥吐出來了。”
錫若慌忙說道:“那我們說點別的,說點別的,嘿嘿……”說罷便朝周圍看了看,小心翼翼地開口道:“老大,我知道你現在好靜,可你這府裏頭也實在太冷清了,院子裏的花草也都荒廢了。回頭我找人進來拾掇拾掇吧。我讓他們悄悄地弄,一定不吵到你休息。”
允禩見錫若一臉認真地看著自己,也不忍心再拒絕他的好意,便點頭答應了下來,想了想又說道:“說到花草,有件事情我還真要拜托你。”
錫若聽得臉上一喜,連忙說道:“老大盡管吩咐。”
允禩扭頭看著紫禁城的方向,目光裏帶著無盡懷戀地說道:“我想請你幫忙,把我額娘宮裏頭那棵桂花樹移植到這裏來。”
錫若有些好奇地問道:“是哪一棵?我記得良妃娘娘宮裏頭好像有好幾棵桂花。”
允禩從遠處收回目光,又看著錫若說道:“就是正對著我額娘宮門口的那一棵。那是她老人家在生下我之後親手植的,又在上麵刻了一個‘禩’字,說是‘八月桂花香’,暗合了我的排行。她想念我的時候就看看那棵樹,聞聞那桂花香,也當是我就在她身邊了……”
錫若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說道:“難怪老大那麽喜歡桂花樹了。往常我還覺得奇怪來著,怎麽老大常去的幾處宅子裏,都必定會有桂花樹。”他見允禩露出隱約有幾分傷感的模樣,料想他是又想起了良妃,連忙安慰道:“老大放心,不就是一棵樹嗎?我就算用偷的也要把它偷出來給你!”
允禩聽得臉色一變,連忙阻攔道:“你可別胡來。行就行,不行就算了。沒有皇上的旨意,宮裏頭的一草一木可都是不能帶出去的。”
錫若嘿嘿一笑道:“老大放心。山人我自有妙計。”
華夏號
過了些時日,錫若趁著西北戰事暫時不吃緊的空隙,就主動向雍正提出,宮裏的花木該好好修剪修剪了,尤其是那些好久沒有人住的院子,很多都有些荒廢了,看著不成個樣子。皇上雖然儉省,可是宮裏頭總這麽荒著也不像個皇家氣象,那些院子拾掇出來正好可以移作他用雲雲。
雍正和剛剛病愈進宮報道的允祥正在喝茶聊天,見錫若難得一副振振有詞的嚴肅模樣,心裏有幾分好笑,又因為見著允祥回來,心裏頭著實高興,也就揮揮手由得他這個內務府總管去擺弄了。
錫若欣然領命地出去安排人手,當天就把良妃宮裏頭的那棵桂花樹以換種新樹為名,光明正大地運出了紫禁城,晚上又派人送去了允禩的府裏。
替允禩了卻了一樁心事,錫若隻覺得心裏頭一陣輕鬆,每天散朝了以後便悶頭在家畫大船的圖紙。他之前詳細地觀察和了解過這個時代遠洋大輪的構造,因此躍躍欲試地想要自己先弄出一份設計圖來,然後再去找真正造船的人商量修正。
這天錫若正在書房裏關起門來畫圖紙,永瑞和永康小哥倆好奇地在他腿邊繞來繞去,時不時地給錫若提點小意見,雖然都是兒童不著邊際的想象,錫若卻和他們商量得很帶勁。
父子三人正商議得熱火朝天的時候,冷不防書房的門卻被人推了開來。錫若和他的兩個兒子都唬了一大跳,三個腦袋齊刷刷地從書桌後麵探頭往門口看去。下一刻永瑞和永康便雙雙跳了出去大叫道:“十三舅舅!”錫若卻忙不迭地收拾起桌上的圖紙來。
允祥左手牽一個,右手抱一個,見錫若慌得把硯台都打翻了,便嗤笑了一聲說道:“得了得了,別藏了。不就是造大船用的圖紙嗎?我老早就知道了。”說著便故意蹭了蹭永康的臉。
錫若露出嚇人的表情看著自己的小兒子,看得永康在允祥手裏愣是哆嗦了一下,隨即便用力地抱緊了允祥的脖子,露出一副有恃無恐的模樣來。
錫若恨不能立刻就把那個臭小子揪下來胖揍一頓,臉上卻露出一個不自然的笑容朝允祥說道:“就是沒事的時候瞎琢磨琢磨,不是想坐了船逃跑……”這話剛一出口,他就想給自己一個大嘴*****,怎麽聽都像是不打自招啊!
允祥聽得表情嚴肅了起來,把小哥倆都哄到外麵玩去了以後,自己關上書房的門,又轉過身端詳了一會兒錫若臉上緊張的表情,忽然“噗哧”一笑道:“你以為你的小九九,能瞞得過皇上?他老早就跟我說了,你這眼珠子往哪方向一轉,他都知道你在打些什麽鬼主意!先頭你說要整修後宮,是不是就為了我八哥要的那棵桂花樹?”
錫若驚得差點兒從椅子上摔了下來,仔細地看了看允祥的表情之後,又覺得不像是自己要倒黴的樣子,便摸了摸脖子試探道:“那皇上……他肯不肯放我走?”心裏想的卻是,我手上還有一道老康要放我走的遺詔呢,實在不行的時候也搬出來嚇嚇你們,哼!
允祥對著錫若左瞧瞧右看看,末了卻搖頭道:“你呀,讓我說你什麽好。真沒見過你這麽不識好歹的……”
錫若立刻瞪起眼睛反駁道:“我怎麽不識好歹了?眼下西北的局勢漸漸平定,皇上親手提拔起來的人也都能接上手了。我這時候還霸著好幾個關鍵位置不放,那才是不識好歹呢!難道真等皇上拿笤帚來趕我走不成?”
允祥聞言卻又笑道:“皇上什麽時候說你戀棧了?他一直都是在同我說,不能把那家夥放跑了。他一跑,十四弟也準得跟著他跑,到時候我們兩個就要累趴下了。皇上還要順天府衙門的人都好好地盯著你府裏的動靜兒呢。”
錫若聽得差點兒連眼淚都掉下來了,不過絕對不是因為感動,而是因為終於感覺到了實現自由幸福生活的希望是多麽地渺茫,和雍正的讀心術是多麽地讓人痛恨……
允祥見錫若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唯恐他從此以後就失去了工作動力,連忙又安撫道:“你放心。皇上說了,你要造大船,就由得你造去,也不用偷偷摸摸地了。回頭大船造好了,朝務又不那麽繁忙了,他還想隨船出海去看看呢。”
錫若聽得眼珠子都差點兒掉了下來。合著這雍正一直跟在他屁股後麵,偷偷地把算盤珠兒撥得劈啪作響呢……居然還想蹭他的船出國,說不定還會帶上一家老小免費旅遊一趟!他滿心想講幾句“海上風浪大,皇上是九五之尊,不宜妄動”之類的大道理,卻被允祥拍著肩膀幽了一默道:“你放心。皇上說了,他要真去,所有船上的花費都可以報銷。”
錫若聽得臉色立刻多雲轉晴,拍著胸脯保證道:“沒問題!都包在我身上了。我跟皇上那誰跟誰……啊,我是說,他是君,我是臣,榮幸之至榮幸之至,哈哈……”
允祥又是好笑又是歎氣地看著錫若自得其樂的樣子,見他又攤開了桌子上的圖紙,便也好奇地湊了過去看,結果研究來研究去,允祥也興致勃勃地想要加入到這艘被錫若命名為“華夏號”的海船設計中來了,還一本正經地跟他討論起怎麽對付沿途劫掠的海盜來。
錫若見允祥被季笙緯大夫精心治療了一番、又被雍正特批休了一個長假之後,漸漸恢複成了以前那種神采奕奕的樣子,心裏也著實高興。兩個人就跟當年還在上書房裏調皮搗蛋的半大孩子一樣,從下午一直討論到晚上天都黑了,還覺得意猶未盡,眼睛裏都閃動著興奮的神采。
這時胤禎卻穿著一襲湖水藍寧綢的夏袍從外麵撞了進來,見錫若跟允祥兩個腦袋挨腦袋地在書桌前商量,眉頭不覺皺了皺,就大踏步地走過來問道:“商量什麽呢?說得這麽熱鬧?”
錫若和允祥抬起頭來,卻都是嘿嘿一笑,一同指了指桌子上麵的圖紙。胤禎一看見那張圖紙,卻責備地朝錫若看了一眼,似乎在怪他為什麽把老十三也扯了進來。
錫若摸了摸腦門子訕笑道:“是我小兒子把我給賣了……”
胤禎聽得又虎起臉來,那表情分明是在說“我就說你太嬌慣那兩個小東西了”。錫若自知理虧,便隻好抿緊了嘴不說話。
允祥見他們兩個眉眼官司打個沒完,自覺在這裏是個多餘的角色,連忙咳嗽了一聲說道:“時候不早了,我也該回府去了。”
錫若立刻扭頭問道:“不在這裏吃晚飯了麽?”
允祥笑著擺擺手,又看了一眼自己那個霸王弟弟的臉色,挑了挑眉毛說道:“我還是不等人家拿笤帚來趕我了。省得被人說是不識好歹,哈哈。”
錫若送走了允祥,自己又拉著胤禎一邊吃飯一邊討論造船的事情。反正雍正已經把話挑明,那他也樂得光明正大地開始他的造船行動。好在兜裏的銀子不少,再算上財神九前前後後給的津貼補助,恐怕造一支船隊出來都綽綽有餘了。
因為財神九自己一直被關著,所以私下裏他的不少生意都是錫若在幫著他打點,而且言明錫若以後要是開展海外貿易,投資裏也算他的一份,將來有了回報也要按比例抽成,果然是隨時隨地都不忘賺錢的鐵公雞本色。不過錫若也真從允禟那裏學到了不少的生意經,所以格外躍躍欲試地想過一把國際商人的癮。雍正現在多少有些閑暇了,正在一門心思地擺弄他的小瓷器,要是說動他也入個分子,把瓷器貿易這塊抓到手裏來,那可就賺大發了。大家好才是真的好嘛……
胤禎見錫若遐想得一臉的傻笑,方才自己警告他別太大張旗鼓的話也不知道聽進去了沒有,又見這家夥跑神已經跑得天經地義的樣子,也隻能由得他去了,自己卻皺眉想起其他的事情來。
錫若回過神來,見胤禎又是一副眉頭深鎖的模樣,便合上了身前的圖紙問道:“又在為明年三月份進兵的事情擔心了?”
胤禎點點頭,又將後背往錫若書房裏的躺椅上一靠說道:“策旺阿拉布坦雖然死了,可是他手下的猛將大小策淩敦多布都還在,噶爾丹策零又不是什麽省油的燈,玩弄陰謀詭計那可是一把好手兒。我怕單憑傅爾丹和嶽鍾琪,還不是他們的對手。可皇上眼下還是很樂觀,他這種盲目的樂觀肯定也會影響到帶兵的人。唯一能勸諫他這種事情的老十三,雖然也通軍務,可是終究沒有直接指揮過這種規模的戰役,又沒有實際到過前線,隻怕也說不到點子上。我擔心傅爾丹和嶽鍾琪萬一兵敗,皇上會牽連到很多人,尤其是很多我在西北的舊屬。真是很難和你一道,開開心心地想著造船出海的事情。”
錫若搬了個凳子坐到胤禎旁邊,琢磨了幾下之後說道:“你這番話要是能說給皇上聽就好了。隻是他能不能聽得進去,那就……”
“朕已經聽見了!”
錫若和胤禎一聽見這個聲音,臉色都是一變,隨即雙雙離座朝來人叩頭下去,卻都不禁露出驚異的表情來。
這大半夜的,雍正不在他的養心殿裏批折子或是摟著小老婆睡覺,跑這裏來做什麽?
夜訪
“都起來吧。”雍正穿著一件銀灰鼠色的寧綢袍子,腰間鬆鬆地係了一條明黃色的腰帶,把隨從都留在外麵之後,自己踱進來打量著錫若書房裏的陳設說道,“聽說十四弟常在你這裏坐著。我夜間批折子走了困勁兒,就想著過來找你們商議商議西北的軍情,可巧兒就趕上十四弟也在這兒了。”
錫若吃不準雍正深夜私訪是個什麽意思,便格外小心地回答道:“奴才方才也正和十四爺議著這事兒呢。朝廷年年在西北的開銷都這麽大,不把那塊地方平定了,國庫就永難有充實的一天,辦起其他的事情來,難免會束手束腳,總擔心把國庫給掏空了。”
雍正在胤禎方才坐著的躺椅上落了座,聞言便點點頭說道:“你身為內閣大學士和朕的軍機大臣,能夠這樣通盤地考慮國事,而不僅僅局限於手頭的事務,這就很好。”說著又轉向胤禎說道,“十四弟方才說的話,朕也聽見了。為什麽說唯一能勸諫朕這種事情的,就隻有老十三呢?你也是朕的兄弟,還是同胞親兄弟啊!”
胤禎聽得垂了頭,似乎在猶豫著該不該把話說得像剛才那樣透徹。錫若見狀便連忙打圓場說道:“十四爺的意思是,他對準噶爾部的態度還有些許疑慮,覺得他們眼下是在拖延備戰時間,而不是誠心向化,這跟皇上您對準部的判斷並不完全一致,所以上奏的時候才有些猶豫。”
雍正淡淡地掃視了仍舊低頭不語的親弟弟一眼,轉頭對錫若說道:“你先下去休息。朕有些話,想借你的這個書房,跟你十四爺好好聊聊。”
錫若心裏吃了一驚,卻也不敢硬擠在這兩個親兄弟中間當電燈泡,隻得有幾分不放心地看了胤禎一眼,見他對微微朝自己頷首,這才起身告辭出去了。
雍正再看向胤禎的時候,表情突然變得有幾分陰鬱地問道:“十四弟是不是覺得,朕不肯派你到西北去指揮前線將士作戰,是信不過你?”
胤禎緊了緊嘴角,卻一躬身答道:“臣弟不敢。”
雍正卻又聲調刻板地說道:“你敢也好,不敢也好,朕自問對得起額娘她老人家臨終前的囑托。雖然你先前一再地跟朕頂著幹,朕也沒有怎麽真的為難過你。老三前些日子在景陵不好好守著先帝爺的陵寢,反倒借故造謠生事,朕立刻就削了他的親王爵位。以前你總和他們在一起的老八、老九、老十這幾個是什麽光景,你也看得見。眼下兄弟裏頭賞食雙親王俸的,除了你跟老十三以外,也再沒有別人了。要是這樣你都還覺得朕是在刁難你,不肯實心實意地輔佐朕,那朕也無話可說了。”
胤禎多少有些無奈地抬起頭說道:“臣弟沒說皇上是在刁難我。隻是老十三畢竟跟隨皇上多年,比臣弟同您來得親近。所以有些話,他說比我說更容易入您的耳罷了。”
雍正點頭道:“這倒是句實話。”說著又歎了一口氣,凝視著胤禎問道:“我們兩個明明是最親的手足,可為什麽總也處不到一塊兒去呢?你說朕隻同十三弟親近,可你又何嚐不是隻同別人親近?早先是老八,後來是納蘭,你和他們,都比同朕來得親近!”
胤禎聽得呆了呆,末了卻避開雍正的目光說道:“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麽意思?眼下您不光是我的四哥,更是大清國的皇上。我再想和您親近,中間也隔著一道君臣大義的分界線。就算是老十三,他也不敢隻把你當成是四哥了吧?”
雍正聽得臉色一暗,隨即便歎息道:“你說得不錯。十三弟他……也不像從前那樣,有什麽話都直接同朕說了。”他說著便站起身來,在書房裏來回地踱了幾步之後,突然停在了胤禎的身前,又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說道:“所以朕才更希望從你這個親兄弟這裏,聽到幾句不加修飾的真心話!”
胤禎聽得目光一跳,咬咬牙之後便站了起來,又正對著雍正的眼睛說道:“四哥既然要聽真心話,那我就有話直說了。西北兩路大軍要想成功,能否保證彼此間的策應是關鍵。我們在準噶爾的地盤上打仗,已經先失了地利。如果再做不到一個‘人和’,那就是一個‘敗’字!”
雍正見胤禎終於肯把實話說出來,激動地兩眼都在放光,一伸手按在了胤禎的肩膀上說道:“說下去!”
胤禎欠了欠身子、說了一聲“嗻”以後,索性攤開了錫若留在桌子上的大紙,又畫了一副簡易的西北地圖之後,方才指著地圖說道:“西、北兩路大軍的銜接地布拉幹察罕托輝,噶爾丹策零必定會在這一帶布下重兵防禦。除此以外,他還可能趁嶽鍾琪奉命進京的時機,突襲西路巴爾庫爾的我軍。因為西路軍各處所設卡倫之地,山嶺不甚險,且通道較多,進退方便。同時,天寒雪大,我軍未免行動不便,各處卡倫遇事則彼此不易增援……”
雍正一直聽胤禎分析西北的軍情直到後半夜,臨到快天明的時候,錫若從書房外麵探進一個頭來問道:“皇上,十四爺,天都快亮了。奴才已經找人在隔間收拾好了床鋪,要是不嫌棄的話,你們就先在這裏休息休息,回頭再去上早朝如何?”
雍正和胤禎聽錫若這麽一說,方才覺得壓抑了一夜的疲乏都湧了上來,便都朝錫若點了點頭。錫若這才閃身讓後麵端著洗臉盆的太監進來,看內侍們伺候著雍正和胤禎各自擦洗了一回之後,又讓人領著他們去別的屋裏休息。
約摸個把時辰過後,雍正一覺睡起,自己又走出屋來。門口守著的人立刻跪了一地,雍正卻不讓他們去打攪公主府上的其他人,自己卻走到公主府的後院裏,結果正好看見錫若領著他的兩個兒子正在做什麽“廣播體操”,旁邊還有一個半大的孩子吹著竹哨給他們當鼓點。
雍正看著那個仍然和多年前第一次遇見他時一樣活潑開朗的人,心裏湧起來一陣莫名的溫暖與感傷,便不讓周圍的人出聲,自己卻默默地看著那被清晨的快樂包圍著的父子三人。
錫若扭過身的時候一眼瞥見雍正,差點兒沒把自己的腰給閃了,連忙讓裴吉別吹哨了,自己又領著兩個兒子過來給雍正磕頭。不想永康一看見雍正,卻歡歡喜喜地撲了上去,嘴裏叫道:“四舅舅!”
錫若被兒子的熱情嚇了一跳,回過神來的時候卻有些哭笑不得地想道,兒子啊兒子,你也真是生冷不忌啊,都不怕被你這冰塊一樣的四舅舅給凍著了……
雍正接住永康,抱起來之後又細細地打量了他一回,嘴邊竟露出一絲奢侈的笑意來,看得錫若心裏又是一陣小鼓狂敲。
雍正瞥了錫若一眼,又看了看永康,斷言道:“這孩子長得不像你。”
錫若聽得臉一垮,暗想道你這家夥什麽意思?就算你是皇帝,要是敢對我兒子的血緣提出任何質疑,我就跟你死抗到底!
雍正卻露出難得的慈容看著永康,又說道:“這孩子越長越有幾分像先帝爺了。果然身上有我愛新覺羅家的血統。”
錫若見雍正沒有找茬的意思,臉色倒是一鬆,便摸著身邊永瑞的頭笑道:“一個像爹,一個像媽,剛好!”
雍正掂了掂永康說道:“快些長大吧。將來也像你的阿瑪一樣,出來給朕分憂效力。”
錫若聽得有幾分哭笑不得,暗道莫非你這就想把我的寶貝兒子,也預定成你們家的長工了?
雍正逗了兩個孩子一陣,方才放下永康朝錫若問道:“什麽時辰了?”
錫若連忙掏出懷表來看了一眼,說道:“差不多是上朝的時候了。皇上要是這會兒起駕回宮,剛好還有換衣服洗臉的功夫。”
“那就走吧。”雍正朝身邊的人吩咐道,走了幾步又回過頭說道,“前些日子西洋又貢上來一批鍾表。你回頭看到有喜歡的,就挑幾塊走吧。”
錫若愣了愣神,見雍正還看著自己,連忙謝了恩。雍正又朝胤禎睡著的屋子說道:“十四弟要是起不來,就告訴他不用來上早朝了。朕免他一天的朝議。”
錫若連忙應了聲是,待雍正的儀仗走遠了以後,方才走到胤禎的屋外敲了敲門,見裏頭沒什麽反應,正想扭頭離開的時候,卻聽見身後的門“吱呀”一聲開了。胤禎仍舊穿著昨天的湖水藍衫子站在門口,又遠眺著雍正離去的方向說道:“出海的事,怕是要先緩一緩了。”
錫若微一愣神,隨即便看著胤禎若有所思的目光說道:“不急不急。總得等到你心裏頭踏實了再走。”
胤禎從遠處收回目光,又認真地看了錫若一陣之後,嘴角突然漾出一個錫若熟悉的笑渦來,像極了他小時候叫錫若去外頭瘋跑時的樣子。
變臉
雍正七年三月,雍正命領侍衛內大臣三等公傅爾丹為靖邊大將軍,出師北路阿爾泰,川陝總督三等公嶽鍾琪為寧遠大將軍,出使西路巴爾庫爾,合力征討準噶爾部。
準噶爾部首領噶爾丹策零因為此時備戰尚未完成,遂遣台吉特磊至西路寧遠大將軍嶽鍾琪所在的巴爾庫爾大軍營,詭稱“其奉命將羅卜藏丹津押送至伊裏布爾和邵地方。聽說總督帶兵兩萬前來挑戰。由於情況有變,故將羅卜藏丹津送回伊犁,以請示噶爾丹策零汗。”寧遠大將軍嶽鍾琪感到此事非同小可,隨即將特磊送往北京。
特磊到達北京之後,雍正拒絕接見這個噶爾丹策零派來的使臣,便命錫若以理藩院尚書的身份替他接見特磊。
錫若一大早起來,跟兩個兒子又做了一通廣播體操之後,方才不慌不忙地乘著轎子來到了理藩院衙門。錫若的轎子剛一進到衙門裏,特磊立刻率領著幾個從屬的準部官員迎了出來,在見到錫若的時候,口稱“大清國納蘭中堂閣下”,顯然已經摸清楚了錫若的來曆。
錫若笑眯眯地看了那幾個少數民族同誌一眼,挨個兒扶了他們起來之後,又問候了一番他們路上的情形和在京城裏的飲食起居情況。特磊見這位中堂比想象當中的要年輕許多,模樣更是自己前所未見的俊秀,又是一副相當好說話的口吻,先前緊繃著的心情,也不覺有幾分放鬆了下來。
錫若領著特磊一行人進了理藩院的會客廳,分賓主坐定之後,也不忙著同他們磨嘴皮子,反倒問特磊等人吃過了早飯沒有,在得到否定的答複之後,又讓手下人將自己在八寶齋裏預定的早點送了上來,一邊招呼著準噶爾人吃早點,自己也毫不客氣地大快朵頤了起來。
準噶爾人不知道這位納蘭中堂到底是個什麽脾氣的人物,又不敢拂逆了他的熱情款待,隻得帶著幾分疑慮地享用起那些中原精致得不像吃食的點心來。
錫若自己吃飽喝足了以後,見幾個準噶爾人都是一副等著考官麵試的表情,肚裏不覺暗笑了兩聲,便咳嗽了一聲說道:“幾位都是遠道而來的客人,天朝本是禮儀之邦,論理我應該把各位引薦給皇上。隻是皇上近來朝務繁忙,所以就由我代為接待各位了。”
特磊見錫若說得客氣,連忙站了起來說道:“中堂閣下謙虛了。我等雖遠居西北,也曾聽說過大人‘滿洲第一勇士’的威名。隻是想不到大人竟是這般俊美的一個人物,真是應了中原那句‘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的話了。”
錫若見特磊的馬屁張嘴就來,心說原來是同道中人,不禁嘿嘿笑了一聲說道:“不瞞台吉說,我這‘滿洲第一勇士’的虛名,得來實在有些汗顏。遠的且不說,就是皇上身邊的將軍侍衛裏頭,本事在我之上也大有人在。皇上自己的親兄弟十四王爺,是先帝爺親封的‘大將軍王’。他昔日親率十幾萬大軍,在茫茫戈壁和高原上苦戰數年,連眉頭都沒皺一皺,那才是真英雄,真好漢!我當年不過是趕巧兒在聖祖爺麵前露了一手兒罷了。”
特磊聽錫若提起跟他們的老汗王作戰的“大將軍王”來,臉色不覺變了變,卻也不敢反駁錫若的話,便端起茶盅來掩飾。
錫若看得微微一笑,又撫著膝蓋說道:“眼下換過去的寧遠大將軍嶽鍾琪,想來你們的噶爾丹策零汗也不會陌生。他早先跟著十四王爺一道進藏,後來又輔佐前任大將軍年羹堯鎮守西北,是一員身經百戰的猛將。你們的噶爾丹策零汗要是非跟皇上頂著幹,遲遲不肯把羅卜藏丹津送過來,反倒拿這個作由頭推三阻四地消磨時間,背地裏卻緊著備戰,皇上自然也會讓嶽將軍和傅爾丹將軍送上一份大禮給你們的。”說著便端起茶盅來輕輕地撥了撥碗蓋,又笑道:“羅卜藏丹津與你們非親非故,無非是戰敗了跑到你們那裏去尋求庇護,虧你們的噶爾丹策零汗還當他是塊兒寶,使勁地巴住了舍不得歸還。”
特磊聽得臉色又是一變,聲調變得有些強硬地說道:“大汗謹遵先汗的遺願和汗國的禮義,所以才接納了羅卜藏丹津。眼下大清國皇帝要我們交出他來,我們大汗的確是感到十分為難的。”
錫若突然毫無預兆地把茶碗朝桌上一礅,在成功地嚇了準噶爾人一跳之後,喝道:“那你先前說什麽奉命將羅卜藏丹津押送至伊裏布爾和邵地方,豈不是在信口開河?你是打量大清的皇帝陛下好騙呢,還是你存心要讓你們的噶爾丹策零汗被人罵作反複無常的小人?!”
特磊沒料到錫若說翻臉就翻臉,見他那張前一刻還掛著和煦笑容的俊秀臉容突然變作一片冷肅,說出來的話也像刀子一樣鋒利,不由得有些慌了神,伸手擦了擦額頭上滲出來的冷汗之後,方才強自鎮定地說道:“我先前所說也都是實情。的確是因為嶽總督帶兵兩萬前來挑戰,我唯恐情況有變,故先將羅卜藏丹津送回伊犁,以請示大汗的意思。”
錫若捋了一把身前的朝珠,臉上忽然又笑開了,眉宇間方才的那點煞氣瞬間就蕩然無存。特磊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這個頃刻間臉色數變的“中堂”,隻道中原人都是這般喜怒無常的,卻打死也想不到這是錫若多年來在紫禁城的夾縫生涯當中練就的獨門功夫。
這時錫若卻又歎了口氣說道:“為了一個羅卜藏丹津,也不知道還有多少人要丟了性命。你們的噶爾丹策零汗若是還憐惜自己的子民,就早些把他解來京師吧。當今天子威嚴果決,最恨有人陽奉陰違,你們還是不要再心存幻想了。否則大軍踏上準噶爾本境的那天,指日可待。到時候受苦的自是你們本部落的百姓。”
特磊在客座上瞟了錫若好幾眼,那眼神兒明顯有“你就甭貓哭耗子假慈悲”了的含義在裏頭。
錫若連忙又咳嗽了一聲,又講了講自己的老板雍正老大的意思,說來說去無非就是要噶爾丹策零做小服低。他瞅了特磊好多眼,覺得雍正這個心思隻怕是沒戲,人家壓根兒就沒想做你雍正小弟的意思,所以估計這仗……還得打!
錫若又和特磊喝茶瞎掰了半天之後,見胤禎的跟班兒長福在會客廳門口探了個腦袋,琢磨了一下之後,讓特磊帶著他的人跟駱駝回驛館好好歇著,還特地囑咐他們沒事的時候可以多遛遛北京城,再順便感受一下和平年代是多麽地美好雲雲。
等錫若長長地交代了一番出來、又鑽進理藩院衙門的後院時,一眼就望見了正在那裏等得一臉不耐煩的胤禎,隨即腦門上立刻挨了那個霸王一個栗鑿,忍不住抱著腦袋抗議道:“我剛才是在上班辦正事兒,你幹嗎也打我?再說是又不是我讓你非在這兒候著的……呀!”
胤禎穿著一身親王的朝服,顯然是剛下朝就繞到這邊來了,見錫若在前頭跟準噶爾人嘮叨個沒完,早已憋了一肚子的火氣,此時見他還抱著腦袋振振有詞地辯駁,心裏益發來氣,一把揪過錫若的辮子就罵道:“你跟人家侃鼓樓大街上的羊肉串兒也叫辦正事兒?仔細讓皇上的人聽見,回頭也把你當羊肉串兒給烤了!”
錫若抽了兩下,也沒能把辮子從胤禎手裏抽出來,覷了覷他的臉色,一臉訕笑地說道:“這不是圖個睦鄰友好嗎?人家大老遠兒地過來,總得找點兒共同語言、好好聊聊不是?”
胤禎攥著錫若的辮子蕩悠了兩下,一手叉腰地嘲笑道:“還睦鄰友好呢。我看是你饞他們哪兒的肥羊肉才是真的吧?剛才我的長隨都看見了,說額附爺說著說著都快流出哈喇子來了。真丟大清朝的臉麵!”說著又發起狠來想尋錫若的晦氣。
錫若苦於小辮子被胤禎攥在手裏,卻是躲不開跑不掉,最後隻能咬牙硬挨了他兩記鐵拳,方才好說歹說地讓胤禎放開了自己,心裏卻有些哭笑不得地想道,要是準噶爾人半路殺回來、又湊巧看到這副場麵,那才真是丟他爺爺的大清朝臉麵呢!
叫板
錫若見胤禎等人等出來的脾氣發得差不多了,才摸了摸被拽疼的後腦勺問道:“你有什麽吩咐,說吧。一下朝就急巴巴地跑到這裏來,總不見得是請我去吃飯的?”
胤禎聽見錫若這麽說,臉上居然真的浮起來一個笑容說道:“請你就請你。省得你總在背後嘮叨爺小氣。”
錫若這回倒真的聽住了,上下打量了胤禎兩眼,突然問道:“皇上又給你加薪了?”說著還沒等胤禎回答,就露出一臉嫉妒的表情說道:“果然這鋪子還是你家開的。你都已經享用親王雙俸了,還有人惦記著給你加薪。想我一天到晚累死累活……”
“得了得了。”胤禎忍俊不禁地推著錫若往外頭走,嘴裏調侃道,“我還沒說是不是呢,就招出你這一車子的話來。爺就是突然想請你在外頭吃一頓。怎麽,不肯賞臉?”
“賞,賞!”錫若回過頭看著胤禎,笑嘻嘻地說道,“你的秋風可是千年難得打一回。我不吃上這頓,都覺得對不起我府裏宰掉的那麽多隻雞!”
胤禎聽得再也控製不住地笑出聲來,一直等到翻身騎上了馬背之後,還在有一下沒一下地樂著。錫若看了他兩眼之後,表情卻變得嚴肅了起來,一直等到胤禎領著他進了一處酒樓,胤禎又把其他人都趕出了雅間之後,方才朝胤禎問道:“你該不會是想去西北前線親督這一仗吧?”
胤禎提著酒壺的手僵了一下,隨即便苦笑著抬起頭說道:“果然什麽都瞞不過你。”
錫若歎了口氣,說道:“這又有什麽難猜的?我看你現在恐怕連做夢,腦子裏琢磨著的都是這事兒吧?”
胤禎給自己和錫若各自倒了一杯酒,又端起了酒杯看著錫若問道:“要是皇上真準了我,你跟不跟我去?”
錫若捏著酒杯低了頭,半晌都沒說話。胤禎知道他舍不下福琳跟那兩個可愛的孩子,正想說算了的時候,錫若卻猛地抬起了頭,在他那雙胤禎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桃花眼裏,卻閃動著一種讓胤禎都感到有些訝異的堅定神采說道:“去!”
胤禎一聽到錫若這個和許多年前一模一樣的回答時,隻覺得胸口有一股熱氣控製不住地往上湧。他偏頭避開了錫若的目光一會兒,方才轉回頭來,紅著眼睛舉起了手裏的酒杯說道:“幹!”
“幹!”
錫若幾杯酒下肚之後,臉上又恢複成了平日裏那種輕鬆的表情,見胤禎一副躊躇滿誌的樣子,便故意慪他道:“你先別高興得太早。皇上會不會放心讓你回到西北去,可是難說得很。他嘴上再怎麽說信任你,也不可能把以前的那些事情完全一筆勾銷。”
胤禎喝了幾口悶酒,又直勾勾地看著錫若問道:“那你相信我是純為打噶爾丹策零去的麽?”
錫若被問得一怔,咂了咂嘴之後問道:“你要聽實話?”胤禎用力地點了點頭。
錫若捏著酒杯笑道:“不信。”胤禎恨恨地看了他一眼,又開始悶頭往肚子裏倒酒。
錫若見狀便主動地拎起酒壺來給胤禎斟酒,又安慰他道:“先帝爺就曾經與我說過,坐鎮後方調度兵馬錢糧,也一樣是打仗!你曾經身為十幾萬大軍的統帥,自然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胤禎連幹了好幾杯酒,又一揩嘴唇語氣鬱悶地說道:“我明白是明白。可我還是喜歡親自在前線指揮大軍。”
錫若在心裏歎了口氣,又端著酒杯凝神笑道:“你知道嶽鍾琪去傅爾丹的軍營裏,看見他在牆上掛了一把寶刀時,說的什麽話麽?”
胤禎抬起頭看了錫若一眼,搖頭說道:“不知道。”
錫若舔了舔嘴唇上的酒漬說道:“嶽鍾琪問傅爾丹,‘這是幹嗎使的?’傅爾丹答說是他平日裏習武用的,掛在這裏是為了激勵手下的將士。結果嶽鍾琪一出了傅爾丹的營帳就說,‘為大將,不恃謀而恃勇,敗矣!’後來傅爾丹果然輕信了準噶爾詐降的台吉哈蘇爾海丹的話,在博克托嶺中了人家的埋伏,帶出去的北路大軍主力近六萬人馬回到科布多的時候,隻剩了兩千多,手下部將戰敗自殺的不計其數。要不是皇上看在他力戰突圍、又不想西北軍的士氣因為這次大敗仗而受損的份上,就不會隻是摘了他的靖邊大將軍印、還讓他掌振武將軍印協辦軍務這麽簡單了。”
胤禎聽得默然不語,末了卻“咣”地一砸酒杯說道:“可是戰場上光有謀而無勇也不行。現在從西北前線傳回來的軍報說,噶爾丹策零正在頻繁地調集兵馬,僅巴爾庫爾一線他就能夠集中兩萬多人的兵力,去攻打幾處卡倫,足見其兵源充足,實力雄厚。其他地方集結駐防的準噶爾軍隊,恐怕無論是兵力還是物力,都要優於我們在西、北兩路的大軍,而且頻頻襲擊我們的卡倫,掠奪軍需糧草和駝馬牛羊。長此以往,我們跟準部的實力必定此消彼長,我又怎麽能不著急?唉!”
錫若聽得也皺起了眉頭,隻得又抬手給胤禎倒了一杯酒說道:“這些話你跟皇上說過沒有?他怎麽說?”
胤禎把杯子裏的酒一口喝幹了,說道:“他已經準備聽從我的勸告,從奉天、黑龍江、察哈爾等地調兵充實北路軍,再從陝甘、山西和固原這些地方調兵充實西路軍。可我這心裏頭,還是覺得不踏實!”
錫若聽得一撫胤禎的肩膀說道:“先帝爺要是知道你這麽關心國事,一定會很欣慰的。”
胤禎抬起已經有幾分醉意的眼睛,突然怔怔地看著錫若問道:“那他為什麽不直接把大位傳給我,讓我一直到現在都不甘心?!”說著竟用力地將酒杯摜在了對麵的那副屏風上麵。
外麵候著的長福和裴吉聽見裏麵的動靜,都有些擔心探進頭來,卻又被錫若揮揮手趕了出去。
錫若知道,讓雍正登基的那道遺詔,始終是胤禎心裏的隱痛,也是他心裏的疑惑。隻是現在君臣名分已定,胤禎縱有千般的疑惑萬般的不情願,也都隻能把這些想頭壓在心底最深處,想不到今天在酒精和西征欲望的雙重刺激下,又讓他把這話吐露了出來。
錫若情知再讓胤禎這樣喝下去很危險,便劈手奪過他手裏的酒壺說道:“別喝了。西北的事情我可以跟你一道想辦法。你也他娘的振作一點。這副怨天尤人的樣子,哪兒像是先帝爺親封的‘大將軍王’?!”
胤禎聽得惱怒起來,又見酒杯也被錫若奪去,竟一拳朝錫若打了過來。錫若沒防著他突然就動手打人,眼圈上頓時青了一塊,自己也跟著火了起來。他剛才其實也喝了不少酒,猛地吃了胤禎一拳,竟一撂酒壺就跟這個十四王爺幹上了。此時兩個人都已經有七八分的醉意,因此出手也毫無章法,都是憑著一股蠻力想把對方撂倒。
長福跟裴吉聽見裏麵傳來“乒裏乓啷”的打鬥聲,都不禁嚇了一跳,壯起膽子推開雅間房門的時候,卻見他們的兩個主子正扭打在一起,臉上早都是青一塊紫一塊的了,連忙撲了上去,又大叫讓外麵的侍衛進來,這才合力把這兩個打得昏天黑地的家夥拉開了。
錫若在裴吉的侍弄下清醒過來之後,見胤禎仍舊是一副醉態可掬的樣子,嘴裏還在嘮嘮叨叨地罵著他,不禁失笑,卻扯得嘴角一陣疼痛,頓時倒抽了一口涼氣,忍不住又給了長福懷裏的胤禎一拳。
長福連忙一伸手護住了胤禎,臉上又頗有幾分惱怒神情地說道:“額附爺!不是奴才駁您的臉麵,您下手也實在太重了!十四爺從小長到大,就是先帝爺跟當今皇上也沒這麽打過他,您怎麽就總能下得去這重手兒?”
錫若被長福罵得一愣,連忙撐起了身體去看胤禎,見他果真已經被自己揍得不成樣子,頓時又嚇醒了幾分醉意,這時卻又聽見裴吉大聲說道:“我們爺身上也好不到哪裏去!這是二位爺的事情,你一個奴才插什麽嘴?!”
長福自幼跟在胤禎身邊,也頗得了幾分霸道的真傳。他見裴吉一個被錫若從外頭撿回來的小叫化子居然也敢和自己叫板,便將胤禎往侍衛手裏一放,自己又擼著袖子罵道:“你小樣兒的,竟敢教訓起你長福大爺來了!今天你主子喝多了酒,我就替他教訓教訓你這個沒規矩的東西!”
“打就打,WHO怕WHO啊!”裴吉跟著錫若,也撿了幾句英文,又因為跟著七喜練了幾下拳腳功夫,素日裏又是個爭強好勝的,哪裏肯服這個軟?他見長福如狼似虎地朝自己撲來,立刻也大吼一聲撲了上去。
“都給我住手!”
錫若先前還因為裴吉半通不通的英文覺得好笑,見他真的和胤禎的人幹了起來,連忙喝阻了這兩個還要進行“加時賽”的家夥,又看了旁邊躺著一動不動的胤禎一眼,隻覺一陣頭疼湧了上來,也不敢就讓胤禎和自己帶著這副淒慘的形容回家,想了想便讓胤禎的侍衛冬哥去酒樓裏開兩個客房,又打發裴吉去找季大夫過來。他勉強撐到季大夫給胤禎驗看過傷勢,又說隻是皮外傷沒有大礙之後,就再也撐不住地往後一倒睡了過去。
第二天一早,錫若睜開眼睛的時候,隻覺得腦子裏有無數隻小鳥在嘰嘰喳喳地吵鬧,隨即便被人敷了一塊涼津津的毛巾在額頭上。他扭頭一看,發覺照顧自己的人居然是七喜,便呻吟了一聲問道:“怎麽是你在這兒?裴吉呢?”
七喜抿了抿嘴角說道:“我今天剛好進城來辦點事兒,路上撞到十四爺的侍衛說,你跟十四爺都受了傷,正在客棧裏頭休息,就趕過來看看。裴吉那小子仗著有點功夫,就隨便跟十四爺的人動手。我已經罰他跪到太陽底下去了。”他說著又有些擔心地看了錫若一眼,接著說道:“聽說早間皇上也派人過來探問過了,還要二位爺醒了就進宮去回話。”
錫若聽得又呻吟了一聲,索性躺回床上裝死。七喜有些好笑地推了推他說道:“難道額附爺準備在這裏躲一輩子?”
錫若一拉被子蒙住頭說道:“躲一輩子就躲一輩子。也好過被人拉過去烹了。”
“你睡醒了?”胤禎的聲音突兀地響起,卻讓錫若把被子蒙得更緊。胤禎聽見他在裏麵哼哼唧唧說道:“哎喲,頭疼死了。起不來了起不來了。勞煩十四爺替我在皇上跟前請個假吧……”七喜見胤禎這個“事主”過來了,連忙笑著退了出去。
胤禎聽得錫若在被子裏麵耍詐,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便忍著身上的疼痛,一掀那家夥的被子說道:“起不來也得給我起來!難道你讓我一個人進宮去圓謊?”
錫若死死地巴住被子不放,又從裏麵探出半個腦袋來問道:“你撒的什麽謊?”
胤禎也頗覺頭疼似的掐了掐眉心說道:“還沒想好呢。這不找你來對詞兒嗎?”
錫若在被子底下眨巴了兩下眼睛,試探著說道:“要不,幹脆告訴他你是想去西北帶兵得了。明人麵前不說暗話,你把話挑明了,他答應就答應,不答應,咱們就早點出海探險去!”
胤禎聽得臉上露出來一個笑容,又伸手拍了錫若露在外麵的額頭一記,說道:“你這家夥怎麽總是這麽想得開?真讓人又羨慕又生氣!”
錫若嘿嘿一笑道:“哭也是過,笑也是過……唔,反正我要笑著過。你要苦大仇深也由得你去,就是別老在我眼前瞎轉悠,省得我看了鬧心。”
“哎,我說,你還挺會順杆兒爬的?”胤禎看見錫若縮在被子裏偷著樂的樣子就來氣,連人帶被子地踹了錫若一腳之後,笑罵道,“快給爺滾起來,洗涮幹淨了進宮去回話!”
“又不是殺豬,還洗涮幹淨了……”錫若一邊嘟囔著爬起身來,一邊讓七喜伺候自己沐浴更衣。
一個時辰以後,錫若和胤禎兩人都頂著一臉的傷痕,在一路好奇的注視下,表情嚴肅地進了養心殿東暖閣。正在和允祥議事的雍正一見到他們這副“尊容”,一向表情稀缺的臉上也不禁泄漏出一絲笑意來。
錫若的心情難免還是有些緊張。畢竟胤禎怎麽說也是皇上的親弟弟,自己把他揍得像豬頭一樣,雍正真要找自己一點什麽麻煩,也是順理成章得很。雖說自己眼下也比豬頭好不到哪裏去……這萬惡的封建等級製度呀!
這時雍正咳嗽了一聲,喚回對麵兩個各懷鬼胎的家夥的注意力之後,抬手指了指他們臉上的傷問道:“這是怎麽回事?朕聽說你們昨晚在酒樓裏大打出手,還喝得爛醉如泥。你們一個親王,一個固倫額附兼內閣大學士,這成何體統,啊?”
錫若一聽見雍正的官腔打得這麽重,反倒放下了心來。因為他最怕的不是這冷麵皇帝打官腔,而是雍正真正發作起人時那種麵無表情卻讓人不寒而栗的狠勁兒,而且以他對雍正的表情研究之久,自然不會錯過他臉上那絲稀薄到約等於零的笑意。再說了,這架本來就是他弟弟胤禎挑的頭兒,錫若樂得擺出一副老實模樣趴在地上養神,讓胤禎先去接了他那皇帝老哥的頭陣再說。
胤禎恨恨地看了那個心安理得地把皮球踢給自己的那家夥一眼,在雍正賜的座上坐下之後,悶聲說道:“也沒什麽大事,就是喝高了,又聊得不痛快,索性練了練手來發汗。”
雍正聽得麵色一整道:“你以為這還是在軍營裏頭?喝醉了酒就可以胡來?”
胤禎聽得臉色微變。錫若見勢不妙,連忙抬起頭說道:“其實是十四爺過來找我的時候,見到準噶爾的使臣特磊,對他們玩弄詭計不肯交出羅卜藏丹津、背地裏卻頻繁地調動兵馬和偷襲大清軍隊的卡倫感到很不滿,所以才讓奴才陪著他出去喝幾杯,也好一抒胸中的悶氣。”
雍正瞟了錫若一眼,讓他站起身來回話之後,又看著胤禎問道:“十四弟心中有悶氣?”
錫若覺得雍正的語氣雖然很平靜,卻突然讓自己感到一種極大的威壓,忍不住偏了頭去看胤禎,卻見他肅然端坐著說道:“噶爾丹策零狼子野心,明著歸順稱臣,年年納貢,並配合朝廷大員與俄國使臣薩瓦立石勘定國界,但暗地裏卻與沙俄紅毛子勾結,私藏朝廷重犯羅卜藏丹津,動輒侵擾相鄰部落,攪得科爾沁和喀爾喀草原雞犬不寧,昏天黑地。臣弟左思右想,覺得再讓他這麽拖延時間下去,不是個辦法。”
雍正聽得抿了抿嘴唇,問道:“那你想怎麽辦?”
胤禎咬咬牙,竟然離座給雍正叩了一個頭,又昂首挺胸地說道:“臣弟再向皇上請求一次,派我去西北跟噶爾丹策零作戰吧!哪怕不讓我以親王的身份領兵,就讓我在前線給嶽鍾琪做個馬前卒也行!”
雍正用一種探究的目光盯了他這個親弟弟很久,突然歎息道:“你要是我有個三長兩短,讓我怎麽向額娘她老人家交代?”
胤禎的身體微微顫動了一下。雍正見他還想說什麽,便擺擺手說道:“你讓朕再想想,再想想……”
從養心殿裏出來之後,胤禎有些無奈地牽了牽嘴角說道:“看樣子皇上還是信不過我。”錫若見他有幾分傷感,便一扯他的袖子說道:“不去就不去。走,我們研究怎麽造大船去!”
這時允祥卻從後麵趕了上來,見胤禎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便笑道:“十四弟的心情我再明白不過。想我也是屢次請戰都被皇上駁回了呢。皇上他是顧念著手足之情,才不肯讓我們涉險,十四弟可不要想岔了。”
胤禎聽允祥這麽一說,心情倒是好了不少,又想起自己以前對允祥多有惡形惡狀,後來卻多賴他庇護保全,不覺有幾分感動地說道:“十三哥身子不好,往後就不要再為我操這麽多心了。皇上的心思我明白,就是實在放心不下西邊的戰局,所以才幾次三番地向皇上請戰。皇上既然執行不準,也就罷了,唉。”
允祥見胤禎仍舊愁眉不展,認真地看了他兩眼之後,又見旁邊的錫若也是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想了想便說道:“你們先回去吧。西邊的事情我再向皇上進進言,說不定還有轉機。”
也不知是允祥的勸說真的起了效果,還是胤禎整天怏怏不樂的樣子影響到了雍正的心情。幾天以後,雍正的一道諭旨就發布了下來,居然真的派了胤禎再回西北,隻是不許他去陣前廝殺,隻讓他以皇上胞弟和親王的身份,到西安去督辦西、北兩路大軍的軍務,後來又從胤禎所請,讓錫若隨同他西行。
雍正的聖旨一下,西直門的兩所府邸裏,卻是有人歡喜有人愁。喜的自然是又能到西北大展身手的胤禎,而愁的卻是兩府裏的家眷,隻是誰也不敢明說出來,唯恐掃了這個霸道王爺的興頭。
等到真出發那天,錫若抱著兩個兒子親了又親,看了又看,還伸手給福琳擦了無數回的眼淚,要不是胤禎最後好說歹說地讓這一家子鬆開了手,險些就要誤了出發的時辰了。
臨到快出城的時候,胤禎眼尖地一眼瞥見他的八哥允禩正等在路口上,連忙拽了身旁還在頻頻回頭張望家門方向的錫若一把。錫若回過神來看見允禩,也不覺愣了一下,連忙和胤禎一道跳下馬背,又奔到允禩身前問道:“老大怎麽也來了?”
紅臉黑臉
允禩休養了大半年的功夫,氣色看著已經比先前好多了,見錫若和胤禎都忙著問候自己,便笑了笑說道:“聽說你們要出遠門了,特地出城來送送你們。城裏頭人多眼雜,倒不如這郊外來得清靜透氣。隻可惜我這身子骨兒不爭氣,不能和你們一道去領略大漠風光了。”
錫若見允禩說得有些傷感,連忙安慰他道:“老大隻管在京裏好生休養,我和十四爺在外頭也可放心些。老大是個最聰明不過的人,我們要是果真碰上難題的時候,還指望著你給參謀參謀、出出主意呢。”胤禎也在一旁連連點頭表示讚同錫若的話。
允禩聽得一笑,也不願再順著這種傷感的話題說下去,仔細地看了錫若和胤禎一回之後,抬抬手說道:“時候不早了,你們出發吧。”
胤禎翻身騎上馬背,又走出去了一段時候,方才有些疑問似的對錫若說道:“你覺不覺得我八哥跟以前不太一樣了?往常要是這種時候,他總得囑咐人半天的,今天卻連一句囑咐的話都沒有。”
錫若回頭看了那個還站在原地目送自己和胤禎的人一眼,笑著說道:“八爺不過是把囑咐的話都放在了心裏。如今他不囑咐,也就是囑咐了。”
胤禎聽得瞪大了眼睛,半晌後方才說道:“真虧你能明白我八哥的心思。”
錫若笑嘻嘻地說道:“那是因為八爺願意讓我明白。”
胤禎聽得有些不快地反問道:“那他為什麽單隻讓你明白?卻不肯明明白白地告訴我這個手足兄弟?”
錫若裝模作樣地琢磨了一通,一本正經地說道:“這大約是因為你七竅隻通了六竅的緣故吧。”
胤禎稍一尋思,立刻就一鞭子抽了過來,嘴裏笑罵道:“去你的。敢罵爺是一竅不通!”卻早被錫若賊笑著騎馬跑遠了。
一個多月以後。
嶽鍾琪老早就得了信,天不亮就率領手下一幫副將參將等在了西安城外。等到天剛蒙蒙亮的時候,派出去打探的人便說十四王爺和十六額附爺要到了。
嶽鍾琪隻覺精神一振,連忙理了理身上的甲胄,又再三囑咐身邊的人待會兒不可失了禮數。過了一會兒,果然看見一隊人馬出現在東邊。
領頭的兩人年齡看起來差不多,模樣兒都隻在三十開外,隻是左邊的人頭頂二層金龍和十顆東珠的親王朝冠,身著繡有四團五爪金龍的石青色補服,看過去不怒自威,正是當今皇上的親弟、昔日聖祖爺親封的“大將軍王”允禵;右邊的那人麵容俊秀和氣,頭上頂著的是和固山貝子一樣的二層金龍飾六顆東珠的朝冠,腦袋後麵拖著足足三根孔雀花翎,身上的朝服也和固山貝子及多羅貝勒一樣,前後各繡了一團四爪行蟒,正是十六固倫長公主的額附、內閣大學士兼軍機大臣和戶部、理藩院兩部尚書的納蘭錫若。
這兩個人翎頂輝煌,從東邊一路行來時卻是有說有笑,全不似一般被打發到西北軍前來效力的王公宗室和皇親國戚一般愁眉苦臉,看過去倒很有幾分到郊外踏青遠遊的味道,讓嶽鍾琪身邊的將領都看得暗暗稱奇。
嶽鍾琪卻早已知道這兩個皇室親貴與眾不同,便絲毫也不敢怠慢地迎了上去,隔老遠就朝那兩騎一個千打了下去,聲如洪鍾地說道:“末將嶽鍾琪,率麾下將領恭迎十四王爺、十六額附爺!”他跟著“啪啪”地打下去一大片馬蹄袖,一群人跟著他轟然說道:“恭迎十四王爺、十六額附爺!”
錫若被這陣勢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勒住了韁繩去看胤禎,卻見胤禎一臉鎮定自若地抬了抬手說道:“諸位都起來吧。今日我和十六額附到軍前效力,以後就是各位的同僚了。那些多餘的禮數,能免就免吧。”
嶽鍾琪和他麾下的將領又是轟然應了一聲“嗻”。錫若這才跳下馬背,走過去拉著嶽鍾琪的手笑道:“老嶽啊老嶽,大半年沒見,你倒越發精神了。方才我還同十四爺說呢,這嶽大將軍往西安城外頭一站,活脫脫就是一個手持雙鞭的尉遲敬德啊!”
嶽鍾琪見錫若說得好笑,便湊趣地說道:“末將剛才也和屬下們說,二位爺都是天生的好相貌,又是氣度非凡,就算是微服而來也一定會教人認出來,不用擔心半道兒上會錯過去!這不還隔著好幾十裏地呢,派去迎候兩位爺的探子就報說你們的大駕快到了。”
胤禎跟在錫若身後下了馬,聞言便笑罵道:“東美也學會了拍馬屁,該罰!”
嶽鍾琪嗬嗬一笑道:“罰酒都給十四爺備好了。二位爺請!”
錫若一聽說有飯吃,隻覺得比什麽歡迎儀式都實在,立刻笑逐顏開地催馬跟在嶽鍾琪身後,腦子裏又想起了特磊說過的西北小肥羊,還偷偷地擦了擦口水。胤禎瞥見錫若這副沒出息的模樣,忍不住在馬上蹬了他一腿。
嶽鍾琪轉頭見到這副情景,便笑道:“二位爺的感情還是如此親厚,真教人羨慕。”
錫若彎腰拍了拍褲腿上的鞋印,苦著臉說道:“親厚是親厚,可大部分時候倒黴的人都是我。要是這踢人的跟被踢的能掉個個兒就更好了。”胤禎一聽見這話,卻立時又是一腳踹來。錫若連忙一提馬韁繩跑遠了幾步,又對著嶽鍾琪聳了聳肩膀,意思是“你都看見了吧?”
嶽鍾琪再也抑製不住地放聲大笑,弄得他身後的那些部將都很詫異,暗想大帥今天是怎麽了?明明讓我們要小心接這二位爺的大駕,自己卻笑得如此豪放,詭異啊詭異……
錫若一進了西安城,立刻好奇地左瞧瞧右看看,要不就是指指點點地同胤禎說話,簡直沒有片刻的消停。胤禎自覺帶著這麽個家夥出門,實在是有些丟他這個大清十四王爺的臉麵,便冷肅著臉隻是“嗯”“哦”地應付幾句。
錫若跟胤禎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一會兒兒,終於發現情況好像不大對頭,一回頭卻見胤禎擺出來一副“公事公辦”的大官兒臉孔,忍不住在心裏鄙視了這個拿腔拿調的家夥一百遍啊一百遍,便氣呼呼地不再搭理他,自己騎馬跑到嶽鍾琪旁邊,徑直向他打聽起西安最好吃的名吃點心來。
等到坐上嶽鍾琪擺的酒席之後,錫若還是不理胤禎,自顧自地拿起酒壺跟嶽鍾琪的部將們喝得痛快。過了一會兒,胤禎就發覺自己被孤獨地供在首席上,旁邊都是些小心翼翼地陪酒的人,錫若卻和底下那幫將軍猜拳敬酒地喝得熱鬧,連頭都沒回過來看他一眼。
最後胤禎終於熬不住了,便主動走下了首席,又來到錫若的身後說道:“你少喝點兒。酒量又不好,回頭撒起酒瘋來可不好看。”錫若拎著酒壺斜睇了他一眼,口齒已經有些不清楚地說道:“你……你別管我。繼續……繼續上去當你的灶王爺!”周圍的將軍們已是喝高,聞言便爆發出一陣哄笑來。
胤禎狠狠地瞪了那幫醉鬼一眼,一把便將錫若從人堆裏扯了出來,也不管他大呼小叫地還跟其他人約定以後再拚杯,就把他扔進了隔壁的廂房裏,又吩咐他的小廝裴吉好好給他灌幾口醒酒湯,還說實在不行就把他扔到門口的井裏去清醒清醒。
裴吉一直等到胤禎回到席麵上去,方才對著臥榻上的人吐了吐舌頭說道:“乖乖,難怪何管家他們一提起十四爺發火時的樣子,就跟耗子見了貓似的。真虧爺還敢在他跟前兒頂牛。”
錫若在臥榻上閉著眼睛笑道:“他就喜歡瞎咋呼,習慣了就好了。”
裴吉擰著毛巾蹭過去笑道:“我就知道爺沒醉。您的酒量我老早就留意過了,離真醉還差著一截子呢。”
錫若睜開眼睛瞥了裴吉一眼,又搖搖頭笑道:“鬼東西。不過你以為十四爺不知道我的酒量麽?他是怕我跟外麵那幫將軍鬧得太不成體統,回頭傳回京裏又教人參上一本。我跟他認識的時日,比你的歲數還大呢。”
裴吉聽得又吐了吐舌頭,好奇地朝錫若問道:“那爺為什麽要假裝喝醉?”
錫若迷迷糊糊地說道:“一個唱紅臉,一個唱黑臉,往後這台戲才好往下唱啊……”裴吉見他的睡意漸漸濃了起來,便不再打攪他。輕手輕腳地給他找來一塊毯子蓋上之後,自己又不言聲地守在了榻邊。
參讚
錫若一覺睡起,發覺已經是晚上,連忙掀起毯子,又搖醒了趴在塌邊的裴吉,問道:“你怎麽就這樣睡了?這裏的夜涼,回頭仔細傷風了。”
裴吉含混不清地應了一聲,卻仍舊趴在塌邊不動彈。錫若知道他這一路上跟著伺候自己,也早累壞了,便彎腰將裴吉挪到了榻上,又把手邊的那塊毯子蓋在了裴吉身上,自己卻推開門走到屋外來。
門口守著的戈什哈一見著錫若出來,連忙打了個千下去。錫若認得這是胤禎身邊的人,便朝他問道:“筵席散了?十四爺呢?”
胤禎的親兵聞言連忙答道:“十四爺在後廳和嶽將軍議事呢,說額附爺要是醒了,也請過去看看。”
錫若掏出懷裏的表看了看,發覺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想到胤禎一路奔波到現在都還沒休息,不禁皺了皺眉頭,便讓那個親兵領著自己去找胤禎。
剛一到後廳,錫若就聽見胤禎正在跟嶽鍾琪探討西路的兵力布置問題。錫若知道真要論帶兵打仗,裏麵的那兩個才是內行,自己不過是外行聽個熱鬧,突然闖進去說不定還會打斷了他們的思路,正猶豫著要不要進去的時候,胤禎卻在裏麵叫道:“來了就進來吧。躲在門口鬼鬼祟祟地幹什麽?”
錫若有些尷尬地看了門口偷笑的戈什哈一眼,咳嗽一聲走了進去,卻見胤禎和嶽鍾琪都皺眉看著桌子上的沙盤,便不言聲地走近了,也探頭往那沙盤上看去,隻見上麵山川河流縱橫交錯,清軍設置卡倫駐守的地方都插上了小旗子,還有一些小窟窿的地方,明顯是插過旗子又被拔掉了,估計是被準噶爾軍隊端掉的卡倫。
錫若仔細地數了數,覺得被端掉的卡倫數量不到總數的十分之一,心裏約略覺得放了心。他見胤禎和嶽鍾琪說得入神,便大氣也不敢出地端坐在椅子上,又仔細聽著胤禎他們討論日後的進兵方略。
胤禎說了一段覺得有些口渴,回過頭來要水喝的時候,見到錫若這副比在養心殿議事時還嚴肅幾分的表情,忍不住失笑道:“你睡傻了?怎麽一副被人欠錢的樣子?”
錫若見胤禎說起玩笑話,料想他跟嶽鍾琪商量得差不多了,這才把繃著的臉放鬆了下來說道:“我這不是怕幹擾你們商議軍情嗎?打仗的事我不在行,就不在旁邊指手畫腳了。”
嶽鍾琪有些驚異地看了錫若一眼,半晌後方才說道:“在京裏的時候,總聽人說額附爺虛懷若穀,如今方知所言不虛了。”
錫若摸著鼻子幹笑了兩聲,不怎麽好意思地說道:“自己能吃幾碗幹飯,我還是知道的。要說軍需轉運的事情,我還能給出出主意,參詳參詳,真要到行軍布陣的地步,我就應了十四爺以前說過的話。”
“什麽話?”嶽鍾琪好奇地問道。
錫若模仿著胤禎那副趾高氣揚的模樣,惡聲惡氣地說道:“你這個趙括還是老實地給爺待著吧。帶兵打仗的事兒,我比你在行!”
嶽鍾琪見錫若模仿對麵這位的神情語氣模仿得惟妙惟肖,忍不住笑得前俯後仰,嘴裏還連連對著胤禎告罪,卻怎麽也止不住笑聲,弄得在門口守衛的戈什哈都探頭進來看了好幾遍。
胤禎有些無奈地敲了錫若腦袋一記,又掏出懷裏的金表看了一眼,說道:“都快二更天了。明日再議吧。”
嶽鍾琪連忙止住了笑聲,又應了一聲“嗻”,然後一路恭送胤禎和錫若兩人到後廳門口。胤禎抬抬手說道:“就送到這裏吧。”
錫若覷了覷胤禎的樣子,覺得他像是有話要和自己說,連忙跟身後的嶽鍾琪道別,又跟著胤禎一路走到川陝總督行轅的花園裏。
錫若抱著胳膊哆嗦了一下說道:“這裏一到晚上,就凍得跟冰窖一樣。明明才十月份的天!”
胤禎原本在悶頭想著事情,聞言便站住了腳步說道:“這裏風大,晚上自然要冷些。罷了罷了,你這個享慣了清福的,還是進屋裏去說吧。”
錫若一聽見這話,忙不迭地掉頭就往屋子裏跑,還不忘回嘴道:“我在京裏頭也沒閑著。成天被你們哥兒幾個支使來支使去的,哪裏就享清福了?”
胤禎不慌不忙地負手走在後麵說道:“高原上可比這裏還冷多了,還讓人喘不上氣來。進藏的官兵在那裏一呆就是幾年,你哪裏吃過哪種苦?當年我們在西北損失的人馬,大部分都不是被準噶爾的軍隊打死,而是病亡或是凍死的。”
錫若急匆匆地跑進屋子裏,又伸手在火盆上烤了烤之後,方才扭頭說道:“我知道你能耐,也能吃苦。我以後天天對你說一遍,十四爺是條好漢!這總行了吧?”
胤禎聽得又氣又笑,作勢要拍錫若的腦袋,卻見他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一雙眼睛已經有些睜不開了,便收回了手說道:“你早點睡吧。明天我要跟東美去附近的卡倫和儲糧庫巡視一番。你要是能起來,就跟我們一道去,要是爬不起來就算了。”
錫若聞言立刻睜開了眼睛,見胤禎要轉身走開,連忙叫道:“帶上我帶上我!走了好幾千裏路,總不能白來一趟!”胤禎背對著他揮了揮手,自己就走到隔壁安歇去了。
錫若連忙爬到床上躺下,想了想還是覺得不放心,就開門招手叫過守門的戈什哈,千叮萬囑地要他叫自己準時起床,方才放心地睡了下去。
數月以後,胤禎在請示過雍正的旨意之後,把欽差行轅移到了距離西北前線更近的西寧。西路軍統帥嶽鍾琪也隨同他和另一位欽差納蘭一道移往西寧,就近指揮西路軍作戰。
連月來,噶爾丹策零就像胤禎先前所料想的那樣,借助清西路軍所設卡倫之地的山嶺不夠險峻和通道較多的便利,不斷派兵偷襲這些地方的清軍,並且圍困和攻打了清軍的科舍圖和圖古裏克兩大重點卡倫。這兩處卡倫一共駐紮了清軍四千多人,在準噶爾的多次突襲當中,被打死打傷者不計其數,其所備糧食和軍需車輛及駝馬牛羊,也被搶掠一空。由於準噶爾軍隊切斷了這兩處卡倫與外界的一切交通聯係,所以清軍在西路的巴爾庫爾大本營直到事後才得知這一消息。
這一天,錫若剛剛在外麵巡視完軍械庫和糧庫,回到西寧大營裏的時候,就看見胤禎手裏捏著一封軍報,臉色都氣得有些青白,底下嶽鍾琪等將領卻是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錫若知道胤禎多半是又和準噶爾人較上了勁,走到胤禎的身邊探頭看了看他手裏的軍報,立刻明白了是怎麽回事。他見場麵有些尷尬,便朝恭立在一旁的嶽鍾琪問道:“老嶽,現在巴爾庫爾的總兵力有多少?”
嶽鍾琪一躬身答道:“回額附爺的話,巴爾庫爾及各卡倫原有兵丁約兩萬名。皇上又從陝西、山西、固原以及甘肅等處調出兵丁一萬人,前赴巴爾庫爾,日前均以陸續抵達。眼下該地的總兵力約為三萬名左右。”
錫若想了想又說道:“既然西路已經被準噶爾人盯上了,何不加派兵丁充實卡倫呢?”
嶽鍾琪看了胤禎的臉色一眼,一臉謹慎地答道:“末將方才正想調派人手前去充實科舍圖、圖古堅克和毛垓圖幾處卡倫。”
胤禎聲調低沉地說道:“巴爾庫爾以西的三大卡倫也不能拱手送給噶爾丹策零!”
嶽鍾琪連忙應了聲是,想了想說道:“那末將再派四千人去陶賴卡倫,吐魯番卡倫和塔庫卡倫各派三千名兵丁。十四爺以為如何?”
胤禎正想說好,錫若卻在後麵踢了他一腳。胤禎立刻悟到自己是被雍正派來“參讚”西北軍務的,便擺了擺手說道:“東美你才是西路軍統帥。你拿主意就是了。”嶽鍾琪習慣性地答了聲“嗻”,這才回身把他的將令發布了出去。
錫若嶽鍾琪開始分派細務,便一把扯起了胤禎說道:“讓老嶽調派人手去吧。我同你說說軍械和糧草的事情。”胤禎隻得隨了他出來,等到了外麵,卻見錫若自顧自地爬上了馬背,不覺有些詫異地問道:“你要去哪裏說話?”
錫若指了指不遠處胤禎的馬說道:“先上馬再說。”胤禎瞥了他一眼,又朝嶽鍾琪的大帳看了一眼,終究還是翻身上了馬背。
花兒
錫若帶著胤禎一直奔馳到看不見西寧大營的地方,這才勒馬停住,又利落地跳下了馬背,也不等胤禎跟上來,自己就熟門熟路地朝一處被他無意間發現的溫泉跑去。
胤禎老遠就聞見了一股硫磺的味道,見錫若蹲在池邊一臉享受地把手伸進水中,也帶著幾分好奇地探手進去,隻覺那水滑凝如脂,手出水外,便似乎被人撫摸過了一般,不覺暗暗稱奇。他試了試那水的溫度之後,便毫不猶豫地脫下親王袍服,又撩起褲腿走了進去,隻覺得足底一陣溫暖傳來,身上的疲累頓消。
過了一會兒,錫若也下到了水裏,這才看著胤禎說道:“西寧周邊的糧庫我都看過了,存糧隻夠大軍三個月的分量。眼下幾處大卡倫受襲,軍需糧草又丟了不少。再這樣下去,過不了幾個月,大軍就要挨餓了。”
胤禎聽得吃了一驚,連忙在水裏走近了錫若兩步,又隔著氤氳的霧氣看著他問道:“皇上不是下詔讓軍機處全力支持西北的戰事嗎?難道戶部還敢克扣西北兩路大軍的糧餉?”
錫若歎了口氣說道:“大少爺,你知道運一斤糧食到這裏,路上要消耗掉幾斤糧食嗎?要二十三斤一兩的糧才能運到前線一斤!當然是能省就省。否則你那個小氣四哥,又該捂著荷包喊肉疼了。”
胤禎聽得一默,過後卻歎了口氣說道:“也不能怨我四哥小氣。國庫裏這點兒銀子,是他死摳活摳才從各處摳出來的,又要治河又要賑災,西邊兒還要打仗。他這個家當得不易呀!”
錫若露出一副驚訝莫名的表情說道:“今天是吹的什麽風?你竟然替你四哥說起話來了。”
胤禎“嘩”地一撩手邊的溫泉水,潑得錫若全身一片濕透了以後,方才有幾分窘迫地說道:“他要是做得對,我為什麽不能替他說話?”
錫若不答胤禎的話,卻露出一臉感動的表情看著天上,嘴裏念念有詞。胤禎湊過去一聽,發覺他念的竟是“先帝爺啊先帝爺啊,您老看了高興吧?不枉我苦心教導十四這麽多年呀!記得多保佑我平安發財,福琳再給我生幾個大胖小子,唔,當然是女兒也很好……”。
胤禎聽得一陣尷尬,忍不住又撩了錫若一頭一臉的水,笑罵道:“你一天到晚到底有沒有點正經的?盡禱告些這種東西,先帝爺要是真的在天有靈,還不得被你煩死?”
錫若往左右甩了甩腦袋上的水珠子,那動作讓胤禎立刻想起了自己府裏的那幾條大狗。錫若卻毫不自知地抬起頭反駁道:“胡說。先帝爺明明好幾次都托夢給我,說隻要我辦好他臨終托付的事情,他就一定會保佑我夢想成真的。”
“真的?”胤禎半信半疑地問道,見錫若說得一副篤定不移的樣子,心裏不覺也有了幾分動搖,便試探著問道,“那先帝臨終前托付你什麽事了?”
錫若在肚裏暗笑了兩聲,表麵上卻仍舊一本正經地說道:“他要我好好照顧你跟福琳,還要你們都聽我的話……哇啊!”
胤禎從錫若憋不住的笑意裏看出不對,大吼一聲就朝他撲了過去。錫若見勢不妙,連忙轉身就跑,卻“嘩啦”一聲栽倒在了水裏,隨即便被趕上來的胤禎摁在水裏,連著喝了好幾口嗆人的硫磺水之後,方才驚慌失措地揮舞著胳膊大叫“投降”。
胤禎怕這水不幹淨,也不敢怎麽著使勁灌錫若,見他投降便立刻拎了他起來,又惡狠狠地威脅道:“以後你騙我一次,我就浸你一次。”
“哇靠,你以為是浸豬籠啊!”錫若聞言立刻不滿地抱怨了起來,見胤禎作勢又要把他的腦袋摁下去,連忙抬高了雙手說道,“我錯了我錯了。十四爺英明神武,大人有大量,就饒了小的這回吧!”
胤禎見狀便鬆開了手,又自己靠在池邊享受起溫泉水的撫慰來。錫若看著自己濕答答往下滴水的衣服和辮子,隻得歎了一口氣。
胤禎靠在池壁上閉目說道:“等這裏的戰事了結了,我們就出海去吧。”
錫若驚喜交集地回過身去,見胤禎的臉色不像說笑,便用力地點頭說道:“好,好。我的船他們已經開始造了,估計等我們打完仗回去,就造得差不多了。”
胤禎聽得“噗哧”一笑,睜開了眼睛說道:“你還真是個天塌下來當被蓋的。西北的局勢這麽緊急,被你這一說,噶爾丹策零倒像是你的奴才,要他來便來,要他走便走似的。”
錫若神氣活現地說道:“先帝爺說過我是員‘福將’。有我在,噶爾丹策零那小樣兒的,早晚得被趕回老家去。”
“福將……”胤禎若有所思地重複了一句,又低頭歎息道,“但願承他老人家的吉言吧。”
錫若見胤禎又是這副眉頭深鎖的樣子,也不禁皺了皺眉頭,想了想便爬上岸去,又從馬上的褡褳裏取出幾個雞蛋和幾個地瓜來,然後把雞蛋放在一個布袋裏,拴在岸邊用溫泉水煮著,自己又到周圍去撿柴火,不一會兒便生起一堆火又烤起地瓜來了,又就著火烤自己的衣服。
胤禎見狀也從池子裏爬了上來,在火邊站了一會兒之後,就抄起弓箭說道:“我去去就回。”錫若知道他是去找肉,立刻眉開眼笑地點了點頭。
約摸半個小時過後,也沒聽見林子裏有什麽大的動靜,胤禎就拎著一隻五彩斑斕的野雉和兩隻毛茸茸的兔子走了出來。錫若見那幾隻野物都是一箭斃命,就衝著胤禎一豎大拇指說道:“好箭法!”
胤禎多少有些得意地把野物扔在了錫若身前,見他熟練地處理著他口中的“食材”,不禁失笑道:“‘君子遠庖廚’這句話,看來你是從來都沒聽進耳朵裏頭。”
錫若正蹲在地上埋頭苦幹,聞言便仰起頭笑道:“想時時都吃到好的,就得學會自己動手。”說著又低頭使勁地刷肉抹鹽。
胤禎一哂道:“我沒你那麽饞!”
錫若又抬起頭,嘿嘿一笑道:“那你待會兒可別跟我搶。”
胤禎翻了個白眼,卻自顧自地走到兩人馬邊,又抓出兩皮袋青稞酒來。這裏冬天氣候寒冷,民風又強悍豪放,所以他們出門的時候都會和當地人一樣,帶上烈酒暖身,有時候還會換下身上的馬褂袍服,混在老百姓堆裏去河邊宰羊喝酒,聽著周圍的猜拳聲和男女唱花兒的歌聲,哈哈大笑地用大碗喝酒,大口地啃肉。照胤禎的話說,他們兩個就像是回到了小時候那種偷溜出宮去浪蕩的日子,幾乎有點“樂不思蜀”了。
等到錫若把肉和紅薯都烤好,又把溫泉裏煮熟的雞蛋拎上來,胤禎聞見那股誘人的香氣,早已忘記自己方才還在譏笑錫若嘴饞,迫不及待地就抓起一隻野雞腿啃了起來,又痛痛快快地喝了幾口青稞酒,一揚脖子竟唱起了一首滿語小調。
錫若來到這裏以後,滿語和蒙語一直都屬於低空飛過的功課,再說上書房也不會教唱這種鄉謠小調,因此隻能約略聽出胤禎唱的是一首祝酒歌,也不知道胤禎這家夥從哪裏學回來的,配著眼前的美酒野味,倒真是別有一番風味。
錫若喝到高了的時候,便大著舌頭對胤禎說道:“十四,要不我們留在西北得了。不……不出海了!這裏天高皇帝遠,也沒有那麽多討厭的奏折和煩人的事情,我覺著……覺著這樣也挺自在的。”
胤禎斜看了錫若一眼,反問道:“你舍得下你的溫暖窩?”
錫若嘿嘿笑了一陣,最後還是搖頭晃腦地說道:“你說的對,我舍不下。天高縱馬我所欲也,老婆孩子亦我所欲也。”
“呀嗬,你還做起詩來了?”胤禎正想順勢再嘲笑錫若幾句,眼角卻瞥見遠處的河灘上有一隊人馬正朝這邊走來,立刻警覺地站了起來。此時他們已經遠離了西寧大營的範圍,錫若找到的這個有溫泉的地方又比較偏僻,所以胤禎為了謹慎起見,還叫來了貼身侍衛冬哥過去看看。
冬哥腿腳很是麻利,隻去了片刻功夫便跑了回來,在胤禎身前單膝跪下說道:“回十四爺,前麵是一隊販賣毛皮的準噶爾行商。”
胤禎聽得皺了皺眉頭。
雖說年羹堯任川陝總督時,曾借借征討羅卜藏丹津之名,強行將河州、鬆潘、西寧等地的互市關閉,移往那喇薩喇集中交易,致使邊民貿易萎縮,市量大減。但是到雍正二年的時候,時任四川提督兼甘肅提督、巡撫的嶽鍾琪就給朝廷上疏,積極建議重開胡互市,繁榮市場,促進貿易。
朝廷批準嶽鍾琪的奏請之後,關閉數年日漸凋零的商貿市場又開始繁榮起來,此時清軍與準噶爾部交戰,在朝廷茶馬司主管下的互市仍舊在照常進行,以利邊民,可是這裏距離清軍的西寧大營和幾處卡倫的距離都很有限,附近又沒有什麽大的集市,卻突然出現了一隊準部的商人,實在讓人起疑。
錫若已經起身穿上了額附袍服,又把胤禎的親王四團龍褂遞給了他,自己扣著鈕子問道:“要不要回去找人來截下他們?”
胤禎朝那隊人馬看了一眼,見他們離這邊越來越近,便壓低了聲音說道:“不要打草驚蛇。我們派人梢住他們,自己先回西寧大營去。”
十四王爺西征平亂獵豔記
錫若和胤禎回到西寧大營之後不過一刻鍾,派出去盯梢的戈什哈就回來稟報說那一隊準噶爾商人果然形跡可疑,並請示十四王爺如何處置。
正坐在中軍大帳裏的胤禎猛一揮手道:“全部抓起來!”
那名戈什哈響亮地應了聲“嗻”,就躬身退後幾步,匆匆地跑了出去傳令。嶽鍾琪見狀便有些驚訝地問道:“十四爺和額附爺出門遇到奸細了?”
胤禎點點頭,又將當時的情形大致描述了一下。嶽鍾琪聽得表情也嚴肅了起來,立刻下令加強大營和各卡倫的守衛。
等到那些準噶爾人被西寧大營的兵抓起來之後,錫若好奇地跟著胤禎去看,卻發覺領頭的居然是一個年輕姑娘,不覺愣住了。最搞笑的是,那個歲數能當胤禎女兒的準噶爾姑娘,從見到胤禎的那一刻起,眼睛就沒離開過這位敵國的親王,而她眼睛裏透露出來的光芒,錫若簡直再熟悉不過――那是聶小青在二十一世紀時瘋狂追星的眼神。
胤禎被那個準噶爾姑娘看得渾身不自在,便將錫若往身前一推說道:“你用蒙語問問他們。”錫若回頭丟給他一個“你真不夠意思”的眼神,咳嗽了一聲之後,操著半生不熟的蒙語朝那個“追星”的小姑娘問道:“你們是誰派來的?”
那個準噶爾姑娘總算把目光暫時從胤禎身上移開了,待到看見錫若的時候,眼睛卻又是一亮,害得錫若在旁邊好幾個大火把的照耀下,愣是打了一個寒噤。錫若問了幾遍也沒得到回應,正想回頭跟胤禎說“他們不懂蒙語”的時候,那個準噶爾姑娘卻突然用雖然發音不甚標準、卻還是很清楚的漢語說道:“我們是準噶爾的商人,你們為什麽抓我們?”
錫若心裏大叫了一聲“你耍我!”,便轉過身故意做出一臉凶惡的神氣說道:“我知道你們是準噶爾派來的奸細。快快老實交代,繳……那個,免受皮肉之苦!”一時口快差點兒連“繳槍不殺”都說出來了。
也不知是錫若的樣子太和氣,還是那準噶爾姑娘太大膽,總之錫若說完前麵的話之後,那個準噶爾姑娘非但沒招,反倒“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旁邊的人也都露出忍俊不禁的表情,弄得錫若好大一個沒臉。
胤禎頗為鄙夷地看了錫若一眼,一把將他拽到旁邊之後,又示意自己的親兵親自上去訊問。結果那個準噶爾姑娘在回答問話的時候,眼睛卻仍舊時不時地瞟向胤禎,有時候還會捎帶著看上錫若一眼,弄得他們兩人都有些坐不住,便借故從牢房裏走了出來,把審訊工作交給專業人士去料理。
錫若一出牢房門,就頗為感歎地說道:“想不到這裏還藏著你的人生又一春啊!”
“春你個頭!”胤禎想也不想就賞了錫若一個爆栗。
錫若抱著腦袋往前竄了一步,又回身看著胤禎笑道:“這倒新鮮了。以前你看上的,搶也要搶來。怎麽這回有人主動投懷送抱,你卻又做起柳下惠來了?我看那姑娘長得挺漂亮的,不會比青海的格格差吧?”
胤禎露出惱羞成怒的神色,斥道:“這女子是準部的奸細!我又豈是那不分輕重一味貪色之人?”
錫若見這霸王真的惱了,連忙打躬作揖地賠不是,免得被他在牢房門口再動一遍私刑。嶽鍾琪從牢房裏出來見到這副架勢,倒是嚇了一跳。
胤禎便轉了臉色朝嶽鍾琪問道:“怎麽樣,招了沒有?”
嶽鍾琪連忙答道:“回十四爺的話,那幫準噶爾人嘴硬得很,堅持說自己是來販賣皮毛走錯了路徑。不過從那姑娘的身上搜到了這樣一個東西,像是有些來曆。”說著便把手頭的一個護身符模樣的掛件遞給了胤禎。
胤禎接過去護身符過去,又仔細看了看上麵的藏文,冷笑了一聲說道:“這是已被先帝免職的六世達賴倉央嘉措親自開過光的護身符,普通商人怎麽會有這樣的東西?再給我嚴審!不招的話就用刑!”嶽鍾琪連忙又答應了一聲去了。
錫若看了胤禎森冷的臉色一眼,過了一會兒又聽見牢房裏傳來大聲的慘呼,不覺打了個寒噤。胤禎回過頭來見到他的樣子,多少有幾分無奈地搖了搖頭說道:“現在可不是心慈手軟的時候。準噶爾人殺害了我們這麽多將士,又搶走了那麽多牛羊糧草,不能讓他們再繼續搶掠下去了。”
錫若連連點頭道:“我明白我明白。”隻是他的臉色終究還是透出幾分不自在的神氣來。胤禎看了他兩眼,說道:“陪我散散步吧。”
錫若連忙說好,忙不迭地離開了那個讓人心驚肉跳的牢房門口。胤禎卻一邊走一邊說道:“以前打策旺阿拉布坦的時候,準噶爾的人半夜來北路軍大營偷襲。我們的人有些還在睡夢當中,就被他們一刀砍去了腦袋。你說,他們慘不慘?”
錫若聽得臉色一垮,見胤禎目光炯炯地注視著自己,連忙頭如搗蒜地說道:“慘慘慘,真慘……”
胤禎哼了一聲說道:“所以以後絕對不能再讓這樣的事情發生!一定要從奸細那裏審出噶爾丹策零的下落!”
錫若連忙又說“是是是”,卻拉著胤禎一溜煙地跑回到了嶽鍾琪的大帳裏,又倒了一杯茶喝下去,臉色才又恢複成平常的樣子。胤禎隻能看著他連連搖頭。
到晚上的時候,準噶爾人裏終於有人終於熬不過刑,招認自己是混入商隊來打探清軍西寧大營情報的細作,但是對那個持有達賴開光的護身符的女子身份,卻堅決不肯吐露,隻說那個護身符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喇嘛所贈。嶽鍾琪因為擔心那女子有些來頭,所以也不敢對她用刑,便隻將問到的一些準噶爾軍隊的活動情況回稟給胤禎知道,又說那個女子隻招認自己叫巴雅,還說很仰慕“大將軍王”,這次跟商隊一起過來,就是想見見這位傳說中的大清國王爺。
胤禎和錫若對看了一眼,見錫若眼中滿是忍俊不禁的笑意,饒是他已經被錫若取笑慣了,女人也見過不少,可是這樣明目張膽向自己示愛的女子,也還是第一次見到,因此臉上還是控製不住地微紅了起來。
錫若見胤禎一臉的窘迫,便沒有再為難他,自己轉朝嶽鍾琪說道:“老嶽也辛苦一天了,就先回去歇著吧。”嶽鍾琪知道這兩位素來形影不離的爺必定有話要商量,連忙應聲辭了出去。
錫若摘下沉重的朝冠,又摩挲著自己剛剃光不久的腦門笑道:“看來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啊!不如……”他說著不懷好意地看了胤禎一眼,那目光卻讓胤禎後背上立刻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胤禎仿佛為了給自己壯膽一樣,用力地一拍桌麵說道:“你可別打什麽歪主意!”
錫若一把揪住胤禎的辮子,把他的腦袋拖了過來之後,嘿嘿笑著說道:“你不想知道噶爾丹策零的下落了?”
胤禎悶聲說道:“當然想!”
錫若屈起手指在胤禎和的半光頭上一叩,斷然道:“那就聽本軍師的話,唱一出‘美男計’!
“我不幹!”胤禎跳起來一臉憤恨地說道,“你這個狗頭軍師,居然敢要爺出賣……出賣那個……色相!要去也是你自己去!”
錫若兩手一攤,做出一副貨真價實的無奈表情說道:“沒辦法。人家看上的不是我。你千裏迢迢來到西北軍前效力,到了這種為國獻身的關鍵時候,卻又臨陣退縮了,實在說不過去呀!”
胤禎恨得牙直癢癢,正想把這個眼尖嘴利的家夥拉過來痛打幾下的時候,錫若卻“哧溜”一聲就從椅子上滑開了,一邊跑還一邊壞笑道:“你可得想好了。這事兒要是成了,你可真就是名揚大江南北、長城內外的大英雄了!將來說書的說不定還會編一出《十四王爺西征平亂獵豔記》。那多威風,多喜慶啊!……哎喲!別砸別砸……我跑還不行嘛!”
胤禎抄起手邊的東西一路把錫若砸出門去,這才哭笑不得地回到座上,卻又看著桌子上巴雅的那個護身符出起神來。
肉串香香
錫若被胤禎趕出大帳以後,臉上卻仍舊帶著笑意往外頭晃,一直走到關準噶爾人的地方,表情才變得有幾分嚴肅了起來。跟在他身後的裴吉見狀便說道:“爺,這地方髒,咱還是換個地方逛吧。”
錫若擺擺手,又站在牢房門口定了定神,方才邁步走了進去,不想剛一進去就聞見一股嗆鼻的血腥味,眉頭不覺皺了起來,等到見到那幾個被“打得稀爛”的準噶爾奸細時,便朝身後跟著的牢頭說道:“別弄死了。十四爺回頭還要問他們的話呢。”
那個名叫“巴雅”的姑娘一聽見錫若的聲音,立刻從牢房深處撲了上來,臉上也沒有了方才那種輕鬆可愛的神氣,反倒用一種仇恨的目光看著錫若說道:“你們這些滿清韃子!等我見著我阿爸,一定叫他抽你們鞭子,砍你們的頭!”
錫若並沒有被巴雅的樣子嚇退,反倒看著她說道:“我是朝廷一品大員,你不過是準噶爾的一介小民。你憑什麽來抽我鞭子,砍我的頭?”
巴雅似乎被錫若那副揶揄她的樣子氣昏了頭,衝口而出道:“我阿爸是……”
“小姐!”旁邊幾個被捆起來的準噶爾人立刻叫了起來。
巴雅愣了一下,隨即便指著錫若罵道:“你這個狡猾的韃子!差點兒就上了你的當!我阿爸說得對,你們韃子都是滿肚子壞水!”
錫若摸摸鼻子,有些哭笑不得地想道,我殼子裏可是個如假包換的漢人哪……這時他卻聽進身後傳來一聲咳嗽,回過頭去的時候臉上已經帶上了笑容,居然問道:“你想通了?”
隨後進來的胤禎聽見這句話,立刻又狠狠地瞪了錫若一眼,隨後卻對著巴雅說道:“你說錯了。這家夥的確是滿肚子壞水,但並不是所有的滿人都這樣。”
巴雅聞言又露出一臉崇拜的表情看著胤禎,錫若卻恨不能在後麵把胤禎一腳踹到牢門上去。不過他看在胤禎已經采納自己的建議、不露聲色地對巴雅放電的份上,隻得先把心頭的不滿按了下來,又嘟嘟囔囔地領著裴吉出牢房去了。
錫若出了牢房才發現,今天已經是第二次被胤禎趕出門去了,不由得大叫晦氣,一扯裴吉說道:“走,跟我出去逛街吃羊肉串兒去!”
裴吉還是少年心性,聞言立刻歡呼雀躍地說好。錫若見他如此高興,果真就快步回到營房換下了額附袍服,又換上了一身家常的衣服,一步三晃地就帶著裴吉和高琳幾個出去逛西寧大街去了。
等到錫若帶著一群小弟吃飽喝足回來,正準備穿過西寧大營中間的小花園,再回自己的營房時,裴吉卻眼尖地瞄到胤禎正和一個女子在小花園裏散步,連忙拽了一下錫若的衣袖說道:“爺,十四爺怎麽把那個準噶爾姑娘帶出來了?”
錫若聞言愣了一下,順著裴吉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果見胤禎正帶著巴雅在花園裏“曬”月亮,不禁在肚裏哇哇大叫道,十四你這個假正經,也不用我剛一轉身,你就“從諫如流”到這份兒上吧!他見幾個隨行的戈什哈都在探頭探腦地張望,連忙把他們都趕跑,又囑咐裴吉守在原地,自己卻摸到胤禎他們身後的樹叢裏去偷聽。
錫若剛一摸近樹叢,就聽見胤禎用他標準的騙女孩子的語氣說道:“我聽說你們準噶爾部落裏有一位人稱‘瀚海明珠’的公主,不知道你見過沒有。”
巴雅在胤禎對麵有幾分羞澀地回答道:“那位公主還在族裏的時候,我年紀還小,已經記不太清楚她長什麽模樣兒了。”
胤禎聞言隻是“哦”了一聲。錫若不禁又在心裏罵他是個呆頭鵝。對麵那個小姑娘分明是很想做他的“瀚海明珠”嘛!
不過錫若偷聽歸偷聽,八卦歸八卦,多聽了幾句下來,也明白了胤禎的真實用意。他知道胤禎是在有意識地誘導巴雅說出她生活的環境,想借以推測出她的真實身份,從而弄清楚她對獲取噶爾丹策零軍的情報究竟有多大用處。一旦胤禎得到了他想要的東西,恐怕很快就會將巴雅棄至一旁。這麽幹雖然有點卑鄙,但的確是獲得敵方情報的最快辦法。
此情此景,讓錫若不由得又想起了胤禎第一次出征西北之前,曾經對自己說過的那句話:戰場上沒有人,隻有兵和將!
錫若走了一會兒神,發覺胤禎和巴雅不知何時都已經走開了,隻得大呼無趣地直起身子來,不想一轉身卻差點兒和胤禎鼻子碰鼻子,驚得往後猛地退了一步,踩得身後的樹枝“啪嚓”響了一聲,方才回過神來訕笑道:“你好你好。吃過了沒?”
胤禎冷哼了一聲,說道:“下次你偷聽的時候,記得先把有烤羊肉串兒味道的衣服換了!”
錫若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來是自己最愛的“肉串香香”出賣了自己,
胤禎卻又摁了摁肚子說道:“我還沒吃晚飯呢。”
錫若連忙配合地露出一副感動的表情說道:“十四爺餓著肚子還在為國效力,實在是我輩居官之楷模……”
“得得得,馬屁又不能當飯吃,還是給我弄點吃的來實在。”胤禎像是趕蒼蠅那樣揮了揮手,又轉頭看著錫若說道:“一個人吃飯沒意思。你跟我回去,再陪我吃點兒?”
錫若摸了摸吃得滾圓的肚皮,還是點頭答應了下來。過了一會兒,等飯菜送到胤禎的住處時,錫若隻是象征性地動了動筷子,就按捺不住地朝胤禎問道:“怎麽樣?本軍師的‘美男計’管用不管用?”
胤禎挾了一筷子炒烤肉,搖搖頭說道:“她還是個孩子,也問不出什麽太要緊的東西。不過照我跟她閑聊的話看來,她應該是準部的貴族出身,而且極有可能是某位台吉或者宰桑的女兒。”
錫若輕笑了一聲說道:“如果真是那樣,那她為了見你一麵就敢跑到清軍大營附近來,也真有幾分膽色了。”
胤禎搖搖頭說道:“恐怕沒有這麽簡單。她是自己帶著家丁偷跑出來,然後半路遇到這支準噶爾的商隊才加入進去的。事先似乎並不知道他們是噶爾丹策零的探子。”
錫若聽胤禎言語之間頗有為巴雅開脫的意思,不覺有幾分驚訝,細細地覷了覷胤禎的神色,又覺得他不像是動情的樣子,一時間倒有些摸不準他的意思,便摸著腦門子問道:“那你準備把她怎麽辦?”
胤禎用力地嚼了嚼嘴裏的肉筋,咽下去之後果斷地說道:“放走!”
“什麽?!”錫若聽得差點兒沒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手指著胤禎說道,“你……你居然真對她起心了!”
胤禎“啪”地一拍筷子說道:“你想到哪裏去了?爺又不是沒見過女人,再說這姑娘比我女兒還小,我哪能真對她起了心?放走之後還會派人盯著他們的。看他們跟什麽人接頭。”
錫若這才放下心來,見胤禎還在瞪著自己,隻好摸著鼻子說道:“我是擔心有人又拿這種事情做由頭參你。如今嶽鍾琪這大營裏,跟他不是一條心的人多著呢。他的副將張廣泗就是頭一個。先前西路軍的幾次失利,張廣泗背地裏都跟舉薦他的雲貴總督鄂爾泰一道,狠狠地參奏了老嶽幾本,說什麽‘鍾琪身為大將軍,專製邊疆,智不能料敵幹平時,勇不能殲敵於臨事,玩忽縱賊,應議處’雲雲,偏偏皇上還準了他們的奏章,把老嶽從三等公降為三等侯,還削去了他的太子少保封號。眼下張廣泗跟老嶽漸成水火不容之勢呢。我們既然同老嶽交好,自然也應該提防著張廣泗的人一些。”
胤禎聽得皺起了眉頭說道:“鄂爾泰這個奴才,是打心眼兒裏看不起東美這個漢人總督和旗外大臣。先前老十三跟皇上提過給東美抬旗的事情,可偏生東美自己又不樂意,說自己是嶽飛的二十一世孫,不能丟了嶽姓。老十三也隻能作罷。”
錫若聽得讚歎道:“老嶽果真是條漢子!”胤禎不置可否地揮了揮手,又低下頭接著吃他的飯。
第二天,嶽鍾琪在例行公事地訊問了準部的俘虜一番之後,除了把那幾個奸細扣留下來以外,就把其他真正的皮毛商人連同巴雅等人一道放走了。巴雅走的時候,還一步三回頭地看著站在不遠處的胤禎,明顯是一副含情脈脈又依依不舍的樣子,甚至還把自己那個護身符留了下來給胤禎,弄得錫若背地裏又是一通大笑,自然也免不了又挨了胤禎的一通暴捶。
不過幾天以後跟蹤巴雅的探子傳回來的消息,就讓他們有點笑不出來了。
新陣型
“你是說……巴雅是噶爾丹策零的女兒,準噶爾的公主?”聽見探馬回報的那刻,錫若幾乎要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來。
胤禎一拍桌子說道:“把他們追回來!”
那個探馬似乎有些畏懼胤禎似的,哆哆嗦嗦地說道:“回十四王爺的話,他們……那些準噶爾人剛一出西寧地界,就被準部埋伏在那裏的一隊人馬給救走了。嶽大帥派去的弟兄們就隻剩了我一個回來,奴才……奴才也是那時候才聽見他們叫那姑娘‘大公主’的。”
胤禎聽得臉色有些發白,又讓那個探馬下去休息領賞了之後,站起來就有些暴躁地在大帳裏來回踱步。錫若見狀便擺擺手說道:“你不用操之過急了。老嶽和這麽多卡倫的眼線也不是吃幹飯的。巴雅既然露了行藏,說不定會直接把噶爾丹策零的位置指給我們。你就靜候回音吧。”
胤禎籲了口氣,正想說什麽的時候,卻見錫若看著手上的一封邸報臉色微變,便停下腳步朝他問道:“怎麽了?邸報上有什麽要緊消息麽?”
錫若抬頭看了胤禎一眼,又默了默神方才說道:“七爺薨了。”
“什麽?我七哥他……”胤禎連忙把錫若手裏的邸報搶了過來,細細看了幾眼之後,有些頹然地坐倒在椅子上,喃喃自語道,“七哥就這麽去了麽?我離京之前,七哥還親自到我府裏來問候過,說我家裏有什麽事情,他都會幫著照應,讓我安心地上前線去打仗。想不到……想不到連他這麽個溫良敦厚的人也去了……”
錫若伸手拍了拍胤禎的肩膀說道:“那就打贏這一仗,當作是給七爺的祭奠吧。”
胤禎靜默了一會兒,突然伸手一抹臉說道:“你說的對!一定要打個漂漂亮亮的大勝仗回去,祭奠我七哥的在天之靈!”說著又起身走到沙盤前麵,全神貫注地研究起山川地形來。
錫若走到胤禎的身後說道:“打仗我是外行,不過就我所見,到目前為止,我們都還處於消極防禦和被動挨打的態勢,而準部卻在利用自己的騎兵移動快速的優勢,頻頻襲擊我們的卡倫,殺傷我們的人馬和掠奪糧草。如果不把敵人的主力引出來決戰,而是依靠各卡倫各自為戰,我們就難以扭轉這種劣勢。”
胤禎回頭看著錫若說道:“怎麽才能把他們引出來呢?噶爾丹策零比泥鰍還滑溜,又占著熟悉地形的便宜。每次我們的大軍還沒有趕到,他就已經燒殺搶掠完畢先撤走了。而且以我們現在區區五、六萬人的兵力,根本就無法對噶爾丹策零的部隊形成合圍之勢。這茫茫荒漠,又要上哪裏去尋他?”
錫若湊到沙盤前麵,摩挲著下巴看了半天,突然說道:“要釣大魚,就得下重餌。準噶爾的人一樣要吃飯,馬一樣要吃草。他們經過了一個冬天,糧草儲備應該已經消耗得差不多了,現在距離收獲季節又還遠。我們一直把守著內地進西北的糧道,杜絕了內地糧食流入準噶爾腹地的可能性,再往西又多是貧瘠的荒漠之地,所以……所以他們隻能靠搶!”
“你的意思是……我們放給他們搶?”胤禎若有所思地問道。
錫若點點頭,又指著沙盤說道:“哈密城附近的科舍圖和圖古裏克兩大卡倫都已經被劫掠過了,但是哈密城本身還沒有受到損傷。根據探子的密報,大小策淩敦多布已經開始準備攻打我們在阿爾泰的北路軍。噶爾丹策零頻繁命令奇台、伊裏布爾和碩、烏魯木齊一線的駐防台吉,讓他們出兵襲擊和騷擾巴爾庫爾以西的各卡倫,在我看來恐怕是為了牽製我們的西路軍而作出來的佯攻姿態,其作用主要在於令我們無暇增援阿爾泰的北路軍,同時搶來足夠的軍需糧草,為他們在北路真正的進攻作準備,所以哈密這個重鎮他們一定不會放過!”
胤禎聽得眼睛發亮地說道:“說下去!“
錫若舔了舔嘴唇說道:“噶爾丹策零能用佯攻戰術,我們也一樣能用。隻要我們對烏魯木齊一線發動突然襲擊,他勢必會分散兵力回師自救,同時加緊攻擊我們的其他卡倫來迫使我們轉移攻擊重點。隻要我們死咬住烏魯木齊不放,他要麽把主力拉到烏魯木齊去跟我們硬幹,要麽就繼續往前進軍,破壞哈密這個重鎮,迫使我們的糧草接續出現困難。眼下我們在總兵力上略占上風,隻要我們聯合北路的傅爾丹將軍,留下一小股人馬在北路牽製住大小策淩敦多布,同時集中西、北兩路大軍的主力猛攻烏魯木齊,並且在哈密沿線伏下重兵,必定會有所斬獲。不過前提是兩路大軍能夠統一協調行動,並且行軍計劃要嚴格保密,否則的話反倒可能被噶爾丹策零鑽了空子,在兩線上都殺我們一個措手不及。”
胤禎驚奇地說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我現在才明白這話的意思!”錫若被他說得有些不好意思,便用手肘撞了他的肚子一下,揶揄道:“我們到西北以後,別說三天,就連半天都沒有別過。你這書袋掉的可真不是地方。”
胤禎嗬嗬一笑,又用力地拍了拍錫若的肩膀說道:“我這就去聯絡兩路大軍,商議共同進兵的事情。若果能奏效,那就是你納蘭錫若天大的功勞了!”
錫若嘿嘿一笑道:“功勞不功勞的倒沒什麽。要是能早點平定西北的戰事就好,我們也好早點打包出海去逍遙。”胤禎聽得眼睛熠熠生輝,也就不再多話,點點頭就出去找嶽鍾琪商量了。
四個月以後,嶽鍾琪和四川提督、副將軍紀成斌紀成斌率領清軍七千餘人,自巴爾庫爾出發,準備對烏魯木齊進行戰略性襲擊。七月二十三日,清軍行至阿察河,突然路遇準噶爾輕騎數百人,清軍追至厄爾穆克河,隔河山梁又出現了準噶爾騎兵四千餘人。嶽鍾琪遂下令麾下部隊分三路攻山,雙方自辰時一直激戰至午時,兩邊的死傷者都很多,最終準噶爾騎兵抵擋不住清軍的猛烈炮火,主動往西麵撤走。清軍西路軍主帥嶽鍾琪遵照先前和恂親王允禵一道擬定的作戰方針,未再向前追擊,隻是繼續盤桓在烏魯木齊一帶,吸引噶爾丹策零的主力前來決戰。
十幾天以後,就在嶽鍾琪因為糧草問題準備先返回巴爾庫爾大營暫行休整的時候,天邊突然出現了一片鋪天蓋地的煙塵。沉重的馬蹄聲在山穀間引起了一陣震天動地的回響,仿佛連大地都在顫抖。
嶽鍾琪身邊的紀成斌立刻變了臉色,伏地傾聽了一下之後,再站起身來時已經麵無人色,結結巴巴地朝嶽鍾琪說道:“大、大帥,敵軍恐怕在一萬騎以上。我們要不要先、先撤退?”
嶽鍾琪手按佩刀,有些嚴厲地看了紀成斌一眼之後,朗聲對全軍說道:“嶽某承蒙皇上不棄,欽點為大清川陝總督和西路軍統帥,護寧遠大將軍和撫遠大將軍兩枚大印。噶爾丹策零縱容手下人馬騷擾我邊境,屠戮我大清子民,吾輩既然深受皇恩,定當奮起殺賊,為國效力,誓將準噶爾部驅逐出我大清的領土!”
嶽鍾琪麾下將士受到主帥鼓舞,都紛紛舉起了手中的刀槍火器呼喊道:“誓將準部,逐出領土!誓將準部,逐出領土!……”
嶽鍾琪翻身上了馬背,又一舉手裏雍正禦賜的龍泉寶劍,大喊一聲“衝啊!”就一馬當先地朝準噶爾的鏢騎直衝了過去。在他身後,清軍將士如同潮水一般地湧了上去,跟著他們敬重的主帥發起了第一波衝鋒。
嶽鍾琪心裏很清楚,這回出現在自己這支部隊眼前的,一定是準噶爾部的精銳騎兵,而己方在人數上又暫時居於劣勢,所以無論如何一定要把準部的主力拖到北路援軍到來的時分,才能與他們展開決戰。
一想到這裏,嶽鍾琪越發加緊催動部下發起攻勢,同時不停地發出通知其他部隊增援的信號。人數上的劣勢,隻能靠清軍的火器和士氣來彌補。嶽鍾琪征戰西北多年,深知準噶爾騎兵進退迅速,來去如風,主要靠馬上的弓箭來取勝,卻不是很擅長打逐步推進的陣地戰,因此在己方的第一波衝殺過後,立刻下令自己的騎兵往兩邊散開,改換身穿重甲手持長槍重盾的步兵上陣,間中以威力強大和射程較遠的火器增援,周圍由己方的騎兵掠陣保護。這也是在固倫額附納蘭的建議下配備的特殊混合陣型,要以重裝步兵跟火器的組合,來對抗準噶爾的鐵蹄。
嶽鍾琪並不知道這位從未上過戰場的額附是從何處得知這樣的陣型的,但是他卻知道納蘭額附“學貫中西,思維敏銳”,是先帝康熙都曾經多次褒獎讚揚的人物。因此當納蘭提出這種在當時的清軍中無人見過的新陣型時,嶽鍾琪在和恂親王允禵在仔細商議過後,就大膽地采用了納蘭的建議,集中西北地區的工匠改造清軍的武器裝備,並且加緊操練手下的將士來適應這種與過去截然不同的作戰方式。
看來多日來的精心準備,今天是要發揮威力了!
殺陣
駐防烏魯木齊的準部台吉色布騰是這次迎擊清軍嶽鍾琪部的主帥。他是一個臉龐瘦削嚴厲的人,對待臨陣脫逃的人從不留情,而且每次都是當眾用極為殘酷的刑罰處死,因此麾下的官兵都很害怕他。此時因為清軍擺出前所未見的陣型,這位嚴厲台吉的臉色也變得更加讓人害怕了起來。
準噶爾軍隊的副帥、台吉策零那木紮爾見色布騰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卻嗤笑道:“色布騰,我看你膽子是越來越小了。滿洲韃子棄馬不用,妄想用幾個破盾牌就擋住我準噶爾大軍的鐵騎,那正是他們自尋死路。我看那清將嶽鍾琪名聲在外,其實也不過爾爾。就讓我去取了他項上人頭,來為我們的大汗祈福吧!”
色布騰對策零那木紮爾的嘲弄無動於衷,隻是下令手下的人馬小心前進,謹防清軍有詐。策零那木紮爾見狀自覺無趣,便哼了一聲,回身領了本部的五千騎兵,從戰場另一側發起了衝鋒。
因為兩位台吉等級相同,率領的又是各自的人馬參戰,所以色布騰雖然名為主帥,實際上並不能約束策零那木紮爾,而往常準噶爾騎兵本來就以靈活機動見長,所以這種指揮和統屬上的不一,倒沒有造成太大的問題。因此色布騰雖然不願意分散兵力,但卻也沒有強力阻止策零那木紮爾分兵,心裏想的是讓這個魯莽的家夥先去探探清軍的虛實也好。
嶽鍾琪見策零那木紮爾手下的人馬“喲嗬嗬”地一路呼喊著奔襲而來,勢頭甚為凶猛,便令最前方的重裝步兵停止行進,同時舉起盾牌護身,做好迎接準部衝擊的準備,而清軍的火器營幾乎就在準噶爾騎兵進入射程的那一瞬間,便槍炮齊發,打得最前排的準噶爾人紛紛栽下馬來。一時間戰場上充滿了人喊馬嘶的聲音和布料皮革被燒著的焦臭味。
準噶爾人付出了傷亡數百人的代價,才衝到清軍的步兵陣前,正想著大肆屠戮一番來給前麵的人報仇時,卻發覺清軍的步兵人手一杆長槍,正無一例外地用槍尖對準著自己的馬匹或是馬上的騎士。
最前方的準部騎兵見勢不妙,正想勒馬掉頭的時候,不想後隊又遭到清軍騎兵的箭雨襲擊,於是都瘋了一樣地往前麵湧。準噶爾的騎兵前隊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後麵的人馬推到清軍鋒利的槍尖前麵,然後像他們最愛吃的羊肉串一樣被紮了個對穿,要不就是被槍尖挑下馬去,然後被清軍的步兵一擁而上剁成了肉泥。準噶爾引以為傲的鐵騎頓時發出一陣哭爹喊娘的慘號聲來。
等到策零那木紮爾發現情況不對的時候,他已經折損了將近一半的人馬,氣得一刀就把回來報信的騎兵砍傷了,又朝前方怒吼道:“撤退!撤退!”
嶽鍾琪初戰告捷,卻絲毫也不敢大意,仍舊指揮著清軍的騎兵驅趕策零那木紮爾的人馬,又命令步兵重整陣型,由後方完好無損的人馬替換下前排受傷和死亡的士兵。
色布騰見到策零那木紮爾如此狼狽地奔逃回來,臉色也不覺變了,倒是顧不上責備或是嘲弄他,而是立刻指揮自己的人馬把追擊過來的清軍騎兵包圍住,然後想憑著人數的優勢把他們剿滅。不想清軍的騎兵一見到色布騰的人馬上來,立刻很有默契地向兩邊迂回,隨即把正麵讓給後麵整隊重新列陣的步兵和火槍營。
色布騰此時已經識得清軍此陣的厲害,便不驅趕手下的士兵貿然地上前去送死,而是遠遠地朝清軍放箭。準噶爾人本是遊牧民族,軍隊裏的更多有神箭手,所以清軍的步兵雖有盾牌護身,卻仍舊被他們密集的箭雨射死了不少。
嶽鍾琪見己方損傷甚大,便指揮清軍暫時後撤,又命己方的弓箭手和準部軍隊纏鬥。雙方一時間僵持不下,但是因為清軍總人數少,所以時間一長,劣勢就顯現出來了。清軍的騎兵開始變得稀稀拉拉,步兵的陣型也頻頻出現漏洞,好幾次都差點兒被準噶爾的騎兵衝破了防線,而原來約定趕來增援的傅爾丹北路軍和西路軍其他部隊卻遲遲沒有出現。
嶽鍾琪盡管是久經沙場的老將,此時也不覺有些緊張了起來。副將軍紀成斌更是被一支擦著頭皮飛過的羽箭嚇得險些從馬上跌了下去。嶽鍾琪深吸了一口氣,拔出佩劍朝清軍最後一支後備隊說道:“剩下的弟兄們都跟我上!”他周圍的官兵見狀都變得激動了起來,紛紛叫道:“大帥!”“大帥,還是讓我們去吧!”“大帥,您是西路軍總帥,不能以身涉險!”
嶽鍾琪一揮手道:“我們不能給後方的十四爺和十六額附爺他們造成壓力。一定要把準部的人馬拖在這裏!”
“老嶽,你這麽說,我可真是太感動了。”突如其來插入的聲音雖然不高,卻讓平日裏處變不驚的嶽鍾琪高興得差點兒摔下馬背去。他一扭頭,居然真的看見十六額附納蘭錫若在背後對著自己嘻嘻地笑,身後跟著的是恂親王帶來的豐台火槍營的親兵。
嶽鍾琪見納蘭隻帶了不到一千人過來,剛才的欣喜頓時又煙消雲散,隻得對他苦笑了一下,仍舊準備親自上陣廝殺。不想錫若卻伸過一隻手來,一把挽住他的馬韁說道:“老嶽別忙!你看對麵。”
嶽鍾琪接過錫若遞來的“千裏眼”,舉目一望,卻見準部的軍隊後院起火,被一支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大軍兜頭截住,又用火炮和槍林箭雨好一通伺候。嶽鍾琪仔細看了看那支援軍進退有度,戰術運用既熟練又老辣,讓準噶爾部的騎兵衝也衝不出去,打又打不過,隻能慢慢地減少著人數。嶽鍾琪不覺有些驚訝地問道:“是誰在指揮那支人馬?當真帶的好兵!”
錫若聞言卻隻是笑了笑沒有說話。嶽鍾琪從他的笑容當中,立刻悟到必定是恂親王親自上陣了,除了他以外,沒有人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就讓西北這種規模的軍隊迅速聽從其號令集結起來,還指揮得得心應手。
嶽鍾琪想到這裏,剛剛放下去的心不覺又懸了起來。因為雍正先前就有明旨,不讓他這個唯一的同胞親手足上陣冒險,這是明麵上的理由,台麵下的理由顯然也是怕他這個親弟弟再度在軍中建立起足以威脅皇權的威信。眼下恂親王為了解除他的困境,竟不惜抗旨上陣,讓嶽鍾琪在感激之餘,又不覺為這個勇敢果決的王爺暗自捏了一把冷汗。
這時旁邊的錫若仿佛猜透了嶽鍾琪心中所想,便一哂道:“皇上隻說不讓十四爺上陣,可沒說不讓我上陣哪。你放心,對麵那支人馬是我管傅爾丹借來的,回頭這功勞,也要歸給你們西、北兩路大軍,和其他人無關。”
嶽鍾琪聽得恍然大悟。原來這兩位從小就形影不離的皇室親貴,居然玩了一手李代桃僵,由額附納蘭出麵調兵,卻由恂親王在幕後指揮,這樣既解了西北軍的困境,又沒有掃了雍正的麵子,隻是多少有些讓真正的功臣恂親王有些委屈就是了。嶽鍾琪想起那位昔日名震天下的“大將軍王”,不覺在心裏麵歎了口氣。
這時對麵恂親王指揮的援軍已經逐漸將準部的人馬擠壓到這麵來,嶽鍾琪也不敢再分心考慮其他事情,連忙又指揮本部人馬和恂親王的援軍形成合圍之勢。
清軍和準噶爾的兩萬大軍一直激戰到深夜時分,方才罷戰。最後準部僅餘不到四千人的殘兵,由色布騰帶領著倉皇向北麵逃去,連他們的副將策零那木紮爾都被清軍生擒活捉了。
錫若見戰場打掃著差不多,便掏出懷表就著火把的微光看了一眼,說道:“老嶽,差不多該收兵了吧?”
嶽鍾琪此時已經對這位連甲胄都沒有上身、卻能在千軍萬馬之中仍舊保持著清醒頭腦的額附感佩有加,尤其對他和對麵連人影都看不見的恂親王保持著高度默契、雙方配合進退之間簡直有如一人之兩手般的本事歎服,見納蘭問自己的話,連忙在馬上一躬身答道:“全憑額附爺作主。”
錫若擺擺手說道:“這是哪裏話?你才是大軍主帥,我們都是參讚協助你的。”說著便朝嶽鍾琪抱了抱拳,又打了個嗬欠半睜著他那雙讓人見之難忘的桃花眼說道,“好困。老嶽你跟弟兄們再忙活會兒吧,我就先告辭了。”
嶽鍾琪知道錫若是不願意搶自己的功勞,也不便阻攔,就在馬上朝錫若伏了伏身子,目送著他在豐台火槍營親兵的簇擁下,又悠哉遊哉地騎馬回去了。
消食
“原來真正的戰場是這樣的!那麽多人,那麽多馬,還有那麽多大炮,嘿!真帶勁兒!……”
胤禎多少有些無奈地看著那個從烏魯木齊戰場上下來以後就興奮得止不住聒噪的家夥,不知怎麽又想起了他第一次送自己出征時,也是這副興奮得快要昏過去的表情,心裏隻覺哭笑不得,便在錫若又絮絮叨叨地經過自己身前時,一把拽住他,又拉下臉來說道:“你能不能安靜一會兒兒?這都說了幾天了?不就是打了一場大勝仗嗎?!”
錫若對著胤禎翻了個白眼說道:“你早就見識過了,自然見怪不怪。可我第一次看見那麽多人,那麽多馬,那麽多大炮……”
“得得得,又來了。”胤禎一臉頭疼地摁著額角說道,“你再嘮叨個沒完,我就把你扔回大後方去待著。”
“別!你可千萬別!”錫若一聽慌了神,連忙擺手道,“我不說了我不說了。那……咱們說點啥好呢?”
胤禎看了錫若仍舊激動得有些發紅的臉,歎了口氣說道:“說說京裏來的邸報好了。”
錫若一聽見這話,表情立刻變得嚴肅了起來,低頭沉思著說道:“皇上複了誠郡王的親王銜,又晉了十五爺為郡王,還大封其他的小阿哥們,連小理郡王都晉了親王,感覺像是在對你們諸多兄弟和子侄示好的意思。聽說十三爺還建議皇上把九爺、十爺挪出了養蜂夾道養病。九爺十爺以前常跟他過不去,也是難得的了。聽說為了這事兒,連八爺都很感激十三爺呢。”
“老十三……”胤禎仿佛不勝感慨地說道,“當年誰能想到,這個一直被先帝撂在旁邊的老十三,竟會保全了這麽多人。我當初真是錯怪他了,以為他不過是貪圖日後的富貴權勢才投靠我四哥的。”
錫若瞟了胤禎一眼,笑道:“你小時候還追在人家後頭叫‘十三哥‘呢,還說什麽兄弟裏頭,就十三哥跟你的脾氣最像。犯生分也就是後來這些年的事情。”
胤禎被錫若說得麵色一紅,就哼哼了一聲說道:“就屬你聰明!”
錫若笑得眉眼一彎,正想再調侃胤禎幾句的時候,就聽見嶽鍾琪在外麵說道:“十四爺,京裏頭來人了,說是皇上派來勞軍的,等著給十四爺請安問候。”
錫若和胤禎有些莫名其妙地對望了一眼,最後還是胤禎說道:“那就帶進來吧。”
嶽鍾琪在外麵應了一聲“嗻”,就推開門讓兩個人走了進來。走在前麵的那人一副吊兒郎當的德性,一雙小小的單眼皮眼睛仿佛總也睡不醒,那身皇子的袍服卻已經揉得皺巴巴地不成樣子,上麵還有好幾塊可疑的汙漬――居然是五阿哥弘晝,而緊跟在他身後對著胤禎和錫若露出歡喜不盡神情的,卻是胤禎的長子、剛剛晉封為多羅貝勒的弘春。
弘晝走到胤禎和錫若的身前,懶洋洋地問候了一聲“十四叔”和“十六姑父”之後,就把他老子的褒獎慰問旨意照本宣科地念了一遍。錫若每次見到這個邋遢皇子就有幾分想笑,尤其見他念聖旨念得一副快要睡過去的德性,不知怎麽想起了自己以前聽司禮官長篇大論時也總是要睡過去的感覺,更是險些忍不住放了聲,弄到胤禎又轉頭瞪了他一眼。
弘晝念完聖旨以後,一把卷起那張黃綾遞給胤禎,自己又斜眼看著錫若說道:“十六姑父瞧見我就這麽開心?”
錫若早已習慣了弘晝這種有些唐突的說話方式,因此也不以為意,反倒笑著說道:“五爺遠道而來,可真是風塵仆仆啊!”
弘晝一翻白眼說道:“你嫌我髒?”
錫若對著這個活寶哈哈一笑道:“哪裏哪裏。五爺不拘小節,正是性情中人的風範。”
這時弘晝又大馬金刀地往主座上一坐,朝嶽鍾琪揮手道:“快去弄點好吃的來。這一路來,幹肉硬饅頭可吃得要噎死人了!”
胤禎聽得皺了皺眉頭,弘春則在一旁露出一副見怪不怪的表情。在場的唯獨嶽鍾琪還是第一次領略這位皇五子的做派,已經在旁邊瞪著眼睛說不出話來。這位赫赫有名的將軍見弘晝大咧咧地把自己當跑堂的小弟使,隻得苦笑著退了出去,吩咐下人準備酒席給這兩位“欽差大人”接風洗塵。
等到了席上,弘晝更是旁若無人地狂啖大嚼,那副樣子讓錫若不由得想起了關於這個寶貝給自己出活殯的傳聞。弘時亡故之後,雍正對這兩個碩果僅存的兒子可說是異常小心愛護,而弘晝生來就是老小,又得到養母熹妃和生母裕妃的極力維護,因此益發地放浪形骸。當著他老子的麵時興許還能老實點,可隻要他老子一轉身,那就根本沒有人能治得住他,就連他唯一的哥哥、那個精明能幹的四阿哥弘曆提起這個弟弟時,也是滿臉頭疼的表情。
更離譜的是,據說弘晝有事沒事兒就在家裏給自己操辦喪事,小小年紀的人,也壓根兒就不忌諱什麽。每次喪事開始他便坐在本該放棺材的地方,對著滿桌的供品胡吃海嚼,他的下屬姬妾丫頭老媽子們照例跪在底下嚎哭——喪事嘛,不哭怎麽行,你們哭得越起勁,五爺我吃得便越歡!每次被雍正問起,他還振振有詞地說什麽白喜事白喜事,他辦這個也是為了圖個吉利,去去晦氣。久而久之連雍正也懶得管他了。而每回五阿哥又給自己出活殯的消息一傳到朝裏,都讓滿朝文武背地裏笑得前俯後仰,也算是他們愛新覺羅家族對群眾娛樂生活的又一大貢獻了。
胤禎見錫若好幾次都笑得要嗆住的樣子,底下西寧大營的官兵更是看新鮮似的盯著自己這個活寶侄子猛瞧,隻覺得一陣丟臉,便朝自己的兒子弘春使了個眼色。弘春會意地拚命往弘晝碗裏夾菜,想讓這個寶貝堂弟在填飽肚子之餘,沒有功夫再搞出其他的花樣來。
不想弘晝吃到七七八八地時候,突然把碗一推,又把嘴一抹,就對著錫若問道:“十六姑父,這裏有沒有什麽好玩兒的地方?”
錫若見胤禎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便順著弘晝的話意說道:“五爺是想消消食兒吧?剛好我也吃得差不多了,就陪五爺出去走走,巡視巡視這裏的兵營吧。”
弘晝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起身走了兩步之後,又回頭對著弘春說道:“堂兄,回頭把我從京裏帶來的那十幾壇好酒,都給在座的幾位將軍分了吧。那是我生日的時候人家特地從四川捎給我的,這一路上我都沒舍得喝,就給這裏的弟兄暖暖身子吧。”
錫若有些驚訝地看了這個素來性格乖張的五阿哥一眼。弘晝卻繞過他,徑直往宴會廳外麵走去,一邊嘟嘟囔囔地說道:“十六姑父,你要不給我找點新奇玩意兒,我可不依。這一路上可把我悶壞了……”錫若朝胤禎和其他在座的人打了個招呼,連忙跟在弘晝身後走了出去。
等走到外麵開闊處,弘晝閑閑地伸了一個懶腰,卻又不忙著拉錫若出去找樂了,而是站在原地仔細地審視著西寧大營的布置。錫若看得一笑,也不忙著催弘晝出去“消食”,一直等到他研究夠了以後,方才朝他問道:“五爺也對打仗感興趣?”
弘晝在長隨的伺弄下歪歪斜斜地上了馬背,聞言便低頭看著錫若說道:“打仗有什麽好?就是看著熱鬧。比我們家辦紅白喜事的時候熱鬧得多了。”
錫若聽得一扯嘴角,心道這位年紀雖輕,裝起糊塗來可真是一把好手兒,也就不揭破他,隻是打著哈哈領繼續弘晝逛軍營。
兩人逛了一圈回來,卻見嶽鍾琪手下的參將白啟一臉緊張地朝他們跑過來。等到了錫若馬前的時候,立刻打了一個千下去說道:“請五爺、額附爺的安。額附爺,準噶爾人把哈密城圍了,十四爺要您立刻回去商議軍情!”
錫若連忙朝弘晝說道:“五爺,你先去歇著吧。我去趟議事廳,回頭再陪你逛。”
弘晝揮了揮手說道:“不耽誤你正事兒了。不然十四叔又該找我麻煩了。”
錫若笑著搖搖頭,自己又一揮馬鞭去了。弘晝在他身後停了一會兒,就扭頭朝自己的小廝吩咐道:“去把春貝勒找來。我一個人逛著沒勁。”他的長隨露出有幾分為難的神色說道:“五爺,貝勒爺被十四王爺留在身邊了。這會子隻怕也在議事大廳裏呢。”
弘晝一撇嘴說道:“真沒勁。他又沒打過仗,跟著瞎湊什麽熱鬧?得了,爺自己逛!”他的長隨知道自家這位五爺曆來是說一不二的,隻得叫過來一群侍衛跟著,護著弘晝一顛一顛地往西寧大營外麵行去。
綁票
“報――”
突如其來的喊叫聲,讓正在商議怎麽援助哈密的胤禎等人都皺起了眉頭。
錫若定睛一看,發覺那個高喊著進來稟報的人是弘晝身邊的侍衛,便對胤禎說道:“你們先商量,我去看看怎麽回事。”胤禎點點頭,又埋頭跟嶽鍾琪商議起怎麽攔擊攻擊哈密城的那六千多準噶爾騎兵來。
錫若來到外麵,卻見弘晝身邊的那個侍衛臉色蒼白地撲到自己腳下,語帶哭腔地說道:“額附爺,您一定要救救奴才!五爺他……他被人截去了!”
錫若聽得大驚失色,回身朝議事大廳裏全神貫注的胤禎和嶽鍾琪看了一眼,一把拉起那個侍衛,又壓低了聲音說道:“跟我到別屋去說話!”
錫若把那個侍衛帶到偏廳裏,方才問出弘晝上街沒逛多久,就嚷嚷著沒意思,說是要去這裏的茶馬互市看看。不想弘晝雖然換了便裝,卻一到互市上就被人盯上了,就在他站在一個攤子前翻揀貨品的時候,就猝不及防地被幾個準噶爾人架走了。他身邊的侍衛本來想追上去,卻又被四周的其他準噶爾人有意無意地阻擋住了,最後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弘晝被人截去了。
錫若心說這弘晝可真是會添亂!這下可好,弄丟了雍正的一個寶貝兒子,要是弘晝再有個三長兩短,搞不好這裏的人全都得跟著他陪葬。一想到這裏,錫若立刻囑咐弘晝的侍衛不可以把消息泄露出去,自己卻找來火槍營的官兵秘密地出去搜查,又派裴吉去給胤禎遞了個信兒,卻隻說是自己要出大營一趟去辦點急事。
錫若領著火槍營的官兵匆匆地來到弘晝被截走的茶馬互市上,心急火燎地揪住當地茶馬司的官員打探了一番之後,就帶兵趕往當地一個準噶爾人的聚居區。突然闖入的清軍官兵把那裏的準噶爾人都嚇了一跳,有些強壯的男人立刻把腰間的彎刀拔了出來。
錫若知道準噶爾民風彪悍,怕在這裏起無謂的衝突耽擱了找弘晝的時間,便用蒙古話大喊道:“我們是來找人的。提供可靠消息的人賞銀五百兩!”可周圍的準噶爾人隻是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就散開各自去幹自己的活了。
錫若隻得下令部分火槍營的官兵挨家挨戶地去搜,其他人繼續去別的地方尋找弘晝的下落。等搜到最後幾戶的時候,錫若正想學著二十一世紀的警察叔叔大喊一聲“收隊!”時,卻無意中瞥見一戶人家的門框上掛了一縷金黃色的絲線。
錫若心裏一動,假裝走到那戶人家的門口休息,又順手把那條絲線拔了下來,在手裏摸了摸之後,知道這是大內織造的腰帶上扯下來的,立刻起身讓火槍營官兵不出聲響地把這間屋子團團圍住。錫若自己卻轉身叩了叩門,用蒙語喊道:“有人嗎?能不能借口水喝?”
屋子裏沉寂了很久也沒有動靜。錫若朝旁邊的高琳一使眼色,立刻有幾個身手矯健的火槍營士兵在高琳的指揮下上了房頂。錫若又自言自語地說道:“原來是間空屋子。”就領著其他的兵漸漸去得遠了。
高琳帶著火槍營裏的高手屏息靜氣地守在原地,一直等到過了一袋煙的功夫,才見那間屋子的門被打開一條縫來,又有一個準噶爾男子鬼鬼祟祟地探頭往外麵張望。高琳當機立斷地衝上去把門撞開,然後跟捅破屋頂跳下來的手下一道,飛快地製住了躲在裏麵的幾個準噶爾人,卻遍尋不著五阿哥弘晝的蹤跡,不覺有些慌了神。
這時錫若卻一腳跨進屋子裏來。他剛才就沒有走遠,隻是領著兵在對麵晃悠一圈,騙得屋子裏的人開門之後就又繞回來了,主要還是怕裏麵的人被逼急了玩“撕票”,此時見弘晝仍然不見蹤影,心裏也有些慌了神,連忙令人把那個看著像領頭人的準噶爾男人提了上來,用蒙語朝他問道:“你們抓回來的人在哪裏?”
那個準噶爾男人先開始還支支吾吾地不肯說,後來見旁邊的人要對他用刑,便不情不願地說是人被關在了地窖裏。錫若顧不上細問這幾個準噶爾人的來曆,自己就帶著兵趕往地窖。他就著高琳手裏的燭火往裏一看,卻差點兒忍不住失笑出聲。隻見往常那個誰見誰頭疼的五阿哥弘晝被捆得跟個粽子似的塞在一堆雜物中間,嘴裏還堵著一塊破布,一看見錫若他們進來,立刻“咿咿嗚嗚”地朝他們叫了起來。
錫若趕緊上前去給弘晝鬆綁,又拿下了他嘴裏的破布。弘晝臉上明顯有些驚魂未定的氣色,因此隻是一聲不吭地任由錫若揉著他的手腳給他舒筋活血,可是他剛一站起來的時候,就猛地拔出了旁邊高琳的佩刀,咬牙切齒地就踢開地窖門衝了出去。
錫若知道弘晝這回丟臉丟大發了,極有可能提刀過去就把那幾個準噶爾人宰了。可是這樣一來,他們身後牽連著的線索未免就全斷了了。想到這裏,錫若連忙帶著高琳等人從地窖裏追了上去。
好在弘晝隻是象征性地在那幾個準噶爾人身前比劃了一下,把他們嚇得麵無人色之後,就把刀拋還給了高琳,還哼哼了一聲說道:“親手宰你們這幾個,沒的弄髒了爺的手。”
錫若這才放下心來,心說這五阿哥可真是外粗內細,看似瘋瘋癲癲,又遭此驚嚇,居然還沒亂了大分寸,看來弘曆對他這個五弟似有若無的防範也不是沒有道理。
弘晝此時已經完全恢複了平常那副涎皮憊懶的模樣,出了那間倒黴的屋子之後,就一拽錫若的袖子說道:“十六姑父,你帶我去吃頓好的吧。被這幫兔崽子們一折騰,我又餓了。”
錫若本來想回去和胤禎他們商議軍情,可是吃此一嚇之後,他也不放心再讓弘晝自己在外邊瞎跑,隻得陪著這個祖宗滿大街地找“好”的。
弘晝一邊走一邊說道:“還是十六姑父夠意思,沒他們那麽多嘮叨。你放心,你這次救了我一命,我回京之後,一定替你和十四叔多在我皇阿瑪麵前美言幾句。”
錫若嗬嗬一笑道:“那就有勞五爺了。”
弘晝猛地頓住腳步,轉回身之後卻斜歪腦袋看著錫若說道:“你這個人真怪。”
錫若聽這話都快聽得耳朵起繭來,因此隻是“哦”了一聲,見弘晝不甚滿意的樣子,隻得又問道:“哪裏怪呢?”
弘晝撩了撩單眼皮說道:“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皇上派我過來,可不隻是勞軍這麽簡單。我十四叔素來傲氣也就罷了,平常人早上趕著巴結我這欽差了。偏偏你還是一副八風不動的模樣,可不是怪得緊?”
錫若心說我反正是準備著跑路了,又不指望繼續在你老子甚至是你們兄弟手底下升官發財,有什麽好巴結的?不過表麵上還是打著哈哈說道:“五爺是個痛快人。來那套反倒顯得虛了。”
弘晝頗為讚同地點了點頭,轉眼見前麵就是一間拉麵館,馥鬱的牛羊肉香氣正從裏麵傳出來,不由得吞了口口水,也就把方才的話題撂到一邊,提起袍角就衝了進去。錫若隻得當作沒看見麵館附近的路人對自己身上那身官服的詫異目光,也跟著弘晝趟了進去,
錫若一直耐心地等到弘晝吃完,又替他會了帳,正想著趕緊回西寧大營去報道的時候,冷不防卻聽見弘晝說道:“西邊的戰事最好快些結束。”
錫若聽得一愣,下意識地問道:“這話怎麽說?”
弘晝端起麵碗來“咕嘟咕嘟”地喝了幾口麵湯,又放下那個大海碗用袖子抹了抹嘴,方才說道:“你跟十四叔再不回去,我十三叔就要累垮了。年前剛見好的病,你們走後一陣子,就又開始一日重似一日了。我皇阿瑪都快把太醫院裏的人逼瘋了。我有幾個奴才在太醫院裏當差,就我走之前的這陣子,幾乎天天來找我訴苦救命,都說什麽‘十三爺要是有什麽三長兩短,恐怕他們都得跟著陪葬’什麽的。”
“胡說!”錫若聽得臉色一變,見弘晝皺了皺眉頭,便歎了口氣說道,“十三爺這麽好的一個人,不會……不會這樣福薄的。”話雖這樣說,可是他心裏很清楚,曆史上的怡親王確實在雍正朝還沒結束的時候就過世了,簡直可以說是活活累死的。隻是眼下連允禩他們的命運都起了變化,他實在不希望允祥還沿著他原來的那條路走下去。
想到這裏,錫若便對弘晝說道:“煩請五爺轉告十三爺,事兒要辦,身子骨兒也要緊。不要想著把幾十年的積弊短時間就清理幹淨了。眼下多少人還指望著他這個賢王力撐大局呢。他把自己的身子調養好了,就是對朝廷的貢獻,也是其他人的福音了。”
弘晝有些詫異地看了錫若一眼,見他那雙修長的眼睛裏滿是真切的擔憂,不禁點了點頭說道:“你放心。這話我一定替你帶到,隻是我十三叔能不能聽進去,那就另說了。其實你剛才那番話,我皇阿瑪差不多天天都要對我十三叔說一遍,可我十三叔還是堅持著帶病上朝跟見人辦事,隻有在實在病得爬不起來的時候,才勉強休養半日。”
錫若聽著弘晝的話,眼前仿佛又浮現出了允祥那雙寧定裏透著爽朗熱誠的眼睛。他隻要一想到如今那雙眼睛快要被病痛折磨得失去原有的光彩,就忍不住陣陣發顫,便用力地攥了攥拳頭說道:“我跟你十四叔,一定很快回去!”
小舟
一日後,清軍的西路大軍星夜兼程,趕往哈密馳援。
上一次在烏魯木齊走脫的的準噶爾台吉色布騰這次又率領本部六千餘人,趁著清軍西路軍主力在巴爾庫爾休整之機,由奇台啟程,連夜翻過烏克克嶺,經鏡兒泉、搜濟等卡倫直赴哈密,這幾個卡倫的清軍官兵見準軍來勢洶洶,居然不敢攔擊,龜縮在卡倫裏看著敵人通過了。
準噶爾軍隊圍困並攻打了哈密之後,趕走了城外所有牲畜,而哈密城內的清軍四千餘人早已被色布騰淩厲的攻勢嚇破了膽,壓根就不敢出城追擊,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準噶爾人把牛羊都趕走。準噶爾軍隊一路長驅直入,如入無人之境,直赴塔爾那沁卡倫,又在那裏掠取了大量牲畜之後,大搖大擺地循原路撤至哈密以西二堡卡倫一帶。
胤禎在西寧大營裏接到清軍連敗數陣、甚至連追擊的膽子都沒有時,惱怒得把軍報都給撕了。錫若因為惦記著早日回京去分允祥之勞,聽到這樣的消息也不免有些發急。
好在七天以後,西路軍主帥嶽鍾琪所率領的清軍就迎頭截住了正要去烏克克嶺山口安營駐紮的準噶爾軍隊。雙方激戰了一晝夜,各有損傷,餘下的準噶爾軍隊仍照原定計劃朝烏克克嶺山口進發,並於三日後在那裏安營駐紮。
嶽鍾琪立刻集中兵力封鎖了山口,又利用紅衣大炮等火器,朝準噶爾軍隊發動了猛烈的攻勢。色布騰勉力抵擋了一陣之後,自知不敵清軍的火器凶猛,隻得連夜繞過烏克克嶺之西的陶賴卡倫,狼狽逃回了奇台,原先掠來的大量駝馬牛羊都被清軍收繳了回去。隨後準噶爾組織的幾次對陶賴、烏克克卡倫和哈喇火州城等地的攻擊,都在胤禎和嶽鍾琪的聯手指揮下被一一粉碎。
噶爾丹策零經過這一連串的打擊,已然元氣大傷,再加上清朝方麵斷絕了與準部的一切貿易往來,停止從內地輸入茶磚等商品進入準噶爾汗國,並且禁止準噶爾人進藏熬茶朝佛,導致準噶爾國內怨聲載道。噶爾丹策零迫於各方麵壓力,隻得在年底的時候提出了罷兵請求,並且主動派出使臣到北京和雍正議和。
胤禎和錫若這一趟西征至此,結果可說是差強人意,雖然胤禎堅持認為噶爾丹策零根本就沒有求和之意,隻是希圖通市之利,日後等他緩過勁頭來,多半還要生事,不過錫若還是勸說他跟自己一道回京去。一來他們離家已經有一年多,以胤禎現在這種微妙的地位,的確不宜在軍前“參讚軍務”太久,不然遲早又會讓雍正生起疑忌起來;二來眼下朝中也實在很需要胤禎這個“禦弟”回去搭把手,不然那個雍正朝的勞模十三真要活活累死了。
錫若和胤禎一路快馬加鞭,進京的時候已經是早春二月了。兩個人離家多時,回來的時候都很有點小興奮,也顧不上大腿內側都已經因為連日來的疾馳被磨破了皮,都在咬緊牙關趕路回家。驛道上一路煙塵滾滾,馬蹄得得,馬上的人都是袍服燦爛翎頂輝煌,看起來煞是威風。
等快進城的時候,錫若老遠就眼尖地瞥見四阿哥弘曆正領著一群文武百官王公大臣守候在城門口,連忙朝悶頭趕路的胤禎喊了一聲,示意他放緩馬速之後,又揚起下頜指了指前方的龐大陣容。
胤禎臉上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笑容,等馳到距離城門口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就下馬改為步行。他身後的錫若等人也立刻跟著下了馬。
對麵的四阿哥弘曆見狀,臉上的笑容越發深刻,急忙朝他們走了過來說道:“十四叔、十六姑父和各位大人遠來辛苦。弘曆奉皇上旨意,特意率百官和諸王公大臣在此郊迎。等回到宮裏,皇上還另有旨意嘉獎諸位。弘曆先在這兒給十四叔請安了。”說著竟恭恭敬敬地對著胤禎打了一個千下去,他身後的眾人也連忙跟著請下安去。
胤禎把手裏的馬韁交給旁邊的戈什哈,自己又親手扶起了弘曆,挽著他笑道:“四阿哥貴為皇子,怎可如此多禮?倒教我心裏不安了。”
弘曆仰頭看著胤禎說道:“您是我親叔叔,又是西征的大功臣。弘曆的這個安,請得心安理得,理所當然。”
胤禎有些訝然地看了這個衣飾整潔表情沉著的侄子一眼,片刻之後忽然大笑道:“好,好!”
錫若聽見胤禎的這兩個“好”字,嘴角也勾出了一絲笑容,見弘曆抬眼朝自己望來,便微笑著朝他點了點頭,又欠了欠身子,身後的侍衛早已請下一片安去。
弘曆挽著胤禎一道朝百官走去,周圍的問候道賀之聲不絕於耳。錫若牽著馬韁走在胤禎和弘曆身後,冷不防卻被人拽了一下衣袖,回過頭去看時發覺是自己的大兒子永福,立刻喜得將馬韁往裴吉手裏一拋,又拉住永福的手問道:“家裏都還好?”
永福激動不已地叫了一聲“阿瑪”,半天之後才能接著說道:“都好都好。我本來想同五爺和弘春貝勒一道去勞軍,可皇上說十三爺病了,最近宮裏頭事忙,不讓我走。”
錫若開心地拍了拍永福的後背說道:“沒關係。我這不是回來了麽?”
永福抬起衣袖擦了擦眼角說道:“得知阿瑪也上陣去廝殺的時候,額娘擔心得幾宿都睡不著覺。後來知道阿瑪在西邊打了大勝仗,她又歡喜得跟個小孩兒似的,做了一大堆的點心送到我們府裏和隔壁的十四王爺府,說是什麽‘勝利果子’,弄得弟弟們都笑話她。”
錫若一聽見永福這話,簡直恨不能一步就跨進西直門的公主府裏,好好地親親和抱抱自己的老婆跟孩子。弘曆回過頭看了錫若一眼,微笑著說道:“我皇阿瑪說姑父一回京,一定等不及回去看十六姑和兩個孩子,所以讓你先回家一趟,不必跟著十四叔一道進宮麵聖去了。”
錫若一聽到雍正這道如此善解人意的旨意,倒是有些怔住了。永福在旁邊輕輕地推了他一把,錫若才反應過來,連忙說道:“謝皇上恩典。”又和弘曆等人在路口分了手,自己就領著永福朝公主府飛馳而去。
由於歸家心切,錫若策馬飛奔到西直門大街上的時候,還險些蹬倒了一個算卦攤子。他見那個瘦骨嶙峋的相士被自己驚得臉色煞白,盡管心急如火,還是跳下馬背朝他匆匆一揖道:“這位先生,我趕著回家,對不住了。沒嚇著您吧?”
那個相士回過神來以後仔細地盯了錫若兩眼,突然一臉驚訝地說道:“我以前是不是給您算過卦?”
錫若莫名其妙地說道:“我不記得見過先生啊。”
那個相士默了默神,方才恍然大悟地說道:“我知道了,是有人拿您的生辰八字給我算過……似乎是個貴不可言的年輕人。”
錫若腦中電光火石般一閃,暗忖道莫非這就是弘晝提起過的那個相士?貴不可言的年輕人……弘晝身為皇子,又是日後的和親王,自然是當得起這幾個字的了。
這時永福卻在一旁催促道:“阿瑪,這個算卦的準是見著您的袍服頂戴,想您誆幾個錢兒呢。交給小廝們打發就是了。”說著就想招手叫長隨過來。
錫若一揮手製止了永福的魯莽舉動,自己又打量著那個相士說道:“那先生對那個‘貴不可言的年輕人’說過什麽話?”
那個相士眼神頗為鎮定地說道:“您是天降異象,是來平息和化解一段骨肉幹戈的。您的福氣不止在這一世,後邊隔了好遠還有呢。”
錫若心知弘晝遇見的就是此人,連忙拱了拱手說道:“眼下我確實急趕著回家與妻兒團聚。可否請先生過府去一敘?”
相士看了錫若身後的永福一眼,擺擺手說道:“貴府的門檻太高,老朽就不去貿然登臨了,免得令公子以為老朽要賺額附爺幾個錢兒。”
錫若聽得嗬嗬一笑道:“年輕人不懂事。先生是真人,不必同他計較。”
那相士拈著胡須微微一笑道:“老朽隻有一句話贈給額附爺,說完便收攤。”
錫若好奇地問道:“什麽話?”
那相士含笑道:“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錫若先是怔了一下,隨即便大笑道:“小舟不夠痛快!要大船,大大的船!”
救兵
錫若跟那相士痛笑一場、又留下一錠銀子當卦金之後,就毫不猶豫地回身上了馬,那相士也是自顧自地收攤,仿佛渾沒剛才那一場談話似的。
永福見狀,連忙騎馬追上了錫若問道:“阿瑪,你們在說什麽啞謎?我怎麽一句都聽不懂?”
錫若眼見府門在前,福琳早就得了信兒帶著兩個寶貝兒子守在門口,哪裏還有心思管什麽相士不相士,就順手拍了永福的後腦勺一記說道:“傻兒子,回頭再告訴你!”說著就加緊抽了馬幾鞭子,一直衝到家門口,就跳下馬背把那娘兒仨都摟在了懷裏,逗得兩個兒子都“咯咯”直笑,拚命地叫“爸爸回來了!”,福琳卻是笑中含著淚。
錫若一手抱起一個大胖兒子,在手裏掂了掂之後笑道:“不錯不錯,看來都沒少吃肉。”
永福聽得哈哈一笑道:“阿瑪可真是的。自己愛吃肉,還非要把兩個弟弟也弄得跟大野狼似的。真是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永瑞聞言卻伸手刮了刮自己臉,羞永福道:“大哥明明常來搶我們的雞翅吃,還好意思說!”
永福被永瑞擠兌得一噎,便作勢要上去捏他的臉。永瑞卻靈活地往錫若懷裏一鑽,又大叫道:“以大欺小,算什麽英雄好漢!”
永康見兩個哥哥你一言我一語地逗嘴,抱著錫若的脖子笑得合不攏嘴。錫若細細地覷了覷他越長越像老康的眉眼,突然深吸了口氣,把兩個兒子都緊緊地抱在了懷裏,半天也沒說話。
一家子和樂融融地進到府裏。錫若剛剛洗了一把臉之後,就聽見公主府門口傳來一個尖細的嗓音說道:“奴才高無庸,恭請十六長公主、額附爺金安。額附爺,萬歲爺要您即刻進宮見駕呢。”
錫若聽得挑了挑眉頭,見福琳麵露不悅之色,便轉頭安慰她道:“興許是有什麽急事。原本說是放我回家歇著的。”
福琳隻得又依依不舍地送了錫若出門去。錫若見福琳仍舊攥著自己的衣袖舍不得放手,便回身攬著她,又安慰了好一會兒。直到兒子們都蹦蹦跳跳地出來喊“媽媽舍不得爸爸嘍”,福琳才有些不好意思地鬆開了手。
錫若強按住轉身回府去的衝動,飛快地翻上了馬背之後,就對著高無庸說道:“高公公,我先走一步見駕去了。”
高無庸連忙答道:“請額附爺先行。老奴隨後就進宮去繳旨。”說著便讓開了一步讓錫若的馬通過。
錫若帶著自己的幾個長隨又是一路飛馳,等趕到紫禁城的時候,肚子裏已經餓得咕咕直叫了,偏巧這回又忘了揣上老婆的“愛心小點”出門,隻能強忍饑火悶頭往禁宮深處走去。他剛走到保和殿前麵,就見十五蘿卜探頭探腦地在那裏張望。
剛撿了個愉郡王來當的允禑一見到他,立刻大喜過望地跑了過來,又使勁地拽著他往保和殿的方向走。錫若一把按住了允禑問道:“我是來麵聖的。你拉著我往哪兒去?”
允禑跳著腳說道:“我就是要拉你去見皇上。十四哥說我要是找不來你,他就拆了我家新修的戲樓子!”
錫若聽得嚇了一跳,又覺得有幾分好笑地說道:“好端端地,他為什麽要拆你們家的戲樓?”
允禑一邊拉著錫若疾走,一邊回過頭攢眉咬牙地說道:“本來皇上是派了我跟十七弟去接見噶爾丹策零的使臣的。可人家指名道姓地要十四哥去陪,結果十四哥剛一進宮就被拉了去。誰知道他剛坐了沒一會兒兒,就起身打發我來找你,說是要你去解他的圍。我知道你剛回家,怕請不動你,就隻好求皇上下旨了。”
錫若聽得頓住了腳步,又屈起手指惡狠狠地彈了允禑的腦門一記,聽見他“哎哎”叫喚了兩聲之後,才語帶不滿地說道:“原來你就是那個破壞我一家團聚美好時光的禍首!”
允禑本來滿心要抖一抖郡王的威風來發作錫若兩句,可是一見到他那副“近墨者黑”的惡霸嘴臉,隻得把近來時常操練的威風又收了回去,又哼哼唧唧地說道:“要找你的人是我十四哥。有本事,你彈他的腦瓜崩兒去!”
錫若作勢還要再彈,抬眼望見保和殿已在眼前,便收了手,又朝允禑威脅道:“下次再幹這種事兒,我就把你養小老婆的事情全抖摟出來!”
允禑擺出一副那個年代經典的“小媳婦受氣包”的表情,隻差沒有咬著一塊手帕含恨帶淚地控訴錫若了,也不知道是他跟他哪個小老婆學來如此傳神的表情的。
錫若被允禑的目光看得打了個寒顫,連忙撣了撣身上的灰塵,又仿佛為了掩飾他欺負郡王的心虛感一般,故意大搖大擺地進保和殿去了。
一進到保和殿,錫若立刻明白了胤禎的苦惱來源。那個名叫“巴雅”的準部公主,正身著一身豔麗的禮服,坐在主賓席上,臉上那種“小媳婦受氣包”的控訴表情,卻幾乎和外麵的十五蘿卜如出一轍。要不是錫若“確定、一定、以及肯定”地知道胤禎沒有對她出過手,隻怕都要誤會胤禎這回去西邊打仗,又是公私兩邊都不耽誤,玩起什麽“強娶誰家女兒”的把戲來了。
胤禎在周圍人一片“禽獸啊禽獸”的潛台詞意味很濃的目光當中一眼看到錫若,連忙跟撈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樣,慌慌張張地站起身來對他說道:“你來得正好,跟這位準噶爾的使臣聊聊吧。我……我去去就來。”說罷就想很沒義氣地把殘局丟給錫若解決。
錫若一把攥住幾乎是落荒而逃的胤禎,笑嘻嘻地說道:“王爺要去哪兒?奴才隻是皇上叫來作陪的,王爺才是主事兒的。您要是退場了,奴才這心裏頭可不踏實啊。”
胤禎被錫若一路拽著回到主座上,又見他一臉輕鬆地跟對麵的巴雅和特磊打招呼,壓根兒就看不出來半點“不踏實”的意思,心裏真是氣不打一處來,隻得虎著臉坐在主座上一言不發,順便把那些好奇的探究目光都瞪了回去。
錫若此時方知,“巴雅”的全名是“鄂蘭巴雅爾”,真實的身份是噶爾丹策零的長女,即準部的大公主。此次代表準部出使北京,據錫若推測,多半和胤禎這家夥脫不了幹係。不過從老謀深算的噶爾丹策零肯派她出使北京看來,這位公主也不是什麽繡花枕頭,而且多半還在準部裏還相當地有分量,而她先前在胤禎麵前表現出來的那副懷春少女的天真模樣,隻能理解為是愛情的魔力了。
想到這裏,錫若不禁偷眼去看胤禎,隻見他眉頭微蹙,一副淵渟嶽峙的大將風範,比起年輕的時候來,臉上雖然少了幾分飛揚氣息,卻更平添了一股成熟的韻味,加上“撫遠大將軍王”在西北聲名遠播,而準噶爾人素來青睞英雄好漢,也難怪鄂蘭巴雅爾會如此傾心了。
胤禎見錫若東瞧瞧西看看,臉上還勾帶著一抹不懷好意的壞笑,便趁著談判陷入僵局,在座的人一致同意把活動項目改為吃飯跟聯絡感情的時候,趁著人都沒注意這邊,一把揪住錫若的辮子把他拖進了偏殿,又低聲喝問道:“你又在打什麽歪主意?!”
錫若露出一個讓胤禎發糝的笑容說道:“沒想什麽。就在想怎麽搞定準部這事兒。”
胤禎默了默神,還是忍不住問道:“你有好辦法?”
不想錫若居然真的點了點頭說道:“有。”
“是什麽?”胤禎有些懷疑地問道。
錫若用一種土財主挑長工的目光上下打量了胤禎幾眼,連連點頭之後,開口說出一句險些沒讓胤禎昏過去的話,“可以用你去和親。”
胤禎從驚嚇當中回過神來以後,立刻一把箍住錫若的脖子罵道:“爺是男人,和的什麽親!”
錫若“哎喲哎喲”地叫喚了半天之後,連忙轉口道:“我是說……我是說讓人家過來跟你和親!”
胤禎聽得又氣又笑,一直勒到錫若臉都憋得通紅,方才鬆開了手說道:“再胡說八道,就把你賣給準噶爾人為奴!”
錫若摸著脖子嘿嘿一笑道:“你把我賣過去,人家還不收呢。人家想要的是……哎喲,我不說了!”錫若見勢頭不妙,連忙掉頭就跑進前殿,險些沒跟鄂蘭巴雅爾撞了個滿懷。
鄂蘭巴雅爾好奇地朝錫若看了看。錫若卻在聞見她身上那股濃烈的熏香味時,立刻往後退開了一步,又朝自己身後的人眨了眨眼睛笑道:“挺香的。你真的不妨考慮一下。”他見胤禎又臉現怒容,連忙繞到鄂蘭巴雅爾的身後,又嘿嘿笑著說道:“我要回家陪我老婆孩子吃飯去了,就不陪宴了。還望十四爺跟幾位貴客多多包涵。”
鄂蘭巴雅爾巴不得有跟胤禎單獨接觸的機會,此時見去了一個大燈泡,自然不會挑錫若的禮。胤禎礙於鄂蘭巴雅爾在前,也隻能哭笑不得地看著錫若揚長而去。
男大十八變
幾天以後,清室和準噶爾部使臣鄂蘭巴雅爾等人在經曆了多輪艱苦的談判之後,終於達成協議,規定:
雙方以阿爾泰山陽至哈卜塔克、拜塔克、烏蘭烏蘇、羅布諾爾、噶斯口為邊界,衛拉特遊牧不過阿爾泰,喀爾喀遊牧不越紮布堪、齊克濟、哈薩克圖、庫克嶺;阿爾泰和紮布堪之間的區域,作為雙方的緩衝地帶,留為空地;清朝仍可保留托爾和、布延圖兩卡倫。
此外,對準噶爾的貿易和進藏熬茶朝佛等事,也有了具體的規定。按規定,準噶爾貿易亦如俄羅斯例,四年一次到京城進行貿易、人數不得過二百,限期八十天,經肅州、西安到京。到肅州貿易者,也四年一次,期限為八十天,人數不得過一百。進藏熬茶布施人數也不得超過三百等等。
至此西北局勢終於再度平定,也讓所有人都鬆了一口大氣。清廷從康熙末年一直用兵到現在,所耗銀錢和死傷的人馬不可勝數,也嚴重地耗損了原本就不算非常強大的國力,再加上黃河頻頻泛濫,致使很多省份貧弱不堪,直到此時才開始恢複元氣,而雍正這一朝的反腐也初見成效。
這天錫若剛從戶部衙門出來,就被一群京官兒攔住了哭窮。那群官兒們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說,京官兒本來就窮,不像外官有大筆的養廉銀子,其數目常常是正俸的二三十倍。如今朝廷把往年的“冰敬”“炭敬”和三節兩壽的例份錢兒全都取消了,有些京官又要維持家計,又要維持體麵,家裏已經窮得揭不開鍋,有些更是當鋪的常客雲雲,都求著如今已是大清的財神爺――戶部尚書的錫若給他們指一條活路。一時間弄得堂堂戶部衙門門口哭訴聲一片。
錫若自覺身邊不像是聚攏了一群大清官員,倒像是來了一群要飯的,好容易把他們勸了回去之後,回到宮裏跟病愈歸朝的允祥一聊起,卻讓允祥聽得又笑又歎。
錫若跟胤禎從西北打了勝仗回來以後,又因為與準部談判有功,兩人各自得了雍正一些獎賞。胤禎是在雙親王俸的基礎上再加一倍的俸祿,儀仗也跟允祥一樣,是普通親王的兩倍,而錫若則被雍正破例贈封為異姓多羅貝勒,還被雍正加上了太子太傅的頭銜,弄得當初在上書房裏陪讀時,常被師父當作反麵教材的錫若著實飄飄然了好一陣子,更為每年發到手裏的工資和紅包變多而感覺到實實在在的高興。平定西北的大功臣之一嶽鍾琪也有力地回擊了眾人對他統帥能力的質疑,不但被贈還了兩枚大將軍印,還由原來的三等公晉封為二等公。
朝野內外諸事平定以後,雍正這個當皇帝起就幾乎沒有閑過的大忙人,終於又得了一點功夫去擺弄他的小瓷器,還一度迷戀上了道士煉製的丹藥。錫若早聽說過那玩意兒害人,見雍正被那些牛鼻子道士哄得把一顆顆重金屬藥丸吃進肚子裏,心裏終究覺得不忍,便在某天當著他的麵,把道士煉的丹丸放進硫酸杯裏。結果那些丹丸頓時變成一片極其惡心的東西,還冒出可疑的氣泡和難聞的味道。而雍正自從看了錫若的這回“戲法”之後,就再也不吃那些什麽害人的丹藥了,隻是每天早起勤奮地打太極來健身。
此時雍正最看重的兒子弘曆漸漸開始表現出儲君的風範,在很多場合都代替雍正出席和行使大權,而他唯一的弟弟弘晝卻越發地顛倒張狂,恨不能日日泡在溫柔鄉裏醉生夢死。弄到最後連錫若都不知道弘晝是天性如此,還是為了避免跟他的四哥再掀儲位之爭,索性以這樣的方式來表明自己毫無繼位野心的立場。
錫若一邊琢磨著弘曆這對小哥兒倆,一邊朝宮外走去,冷不防身後卻有人叫了一聲“貝勒爺請留步”。錫若愣了一下之後,方才反應過來那人是在叫自己,連忙回過身去時,卻見一個瘦削清俊的少年立在身後,眉眼卻跟自己身邊的裴吉有幾分相像。
那少年見錫若停下腳步,便走了來朝他利落地打了一個千說道:“貝勒爺吉祥。不認得裴容了麽?”
錫若有些驚訝地看了這個印象中不怎麽說話的孩子一眼,隨即便笑道:“你長高了,樣子也比原來精神了,所以我都有些不敢認了。我聽說四阿哥薦了你當禦前侍衛?”
裴容仍舊和錫若印象中那樣沉靜地笑了笑,說道:“多虧了四爺的提拔,我如今是養心殿裏的三等侍衛。兩個弟弟也被十七爺帶去了軍中曆練。裴如前些日子來信說,十七爺就快提拔他和裴意當把總了,都說很感念十七爺、四爺跟您當初收留我們的恩德呢。”
錫若聽得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摸了摸身前的朝珠說道:“這麽說來,你們的大哥裴吉我還沒放他出去做官呢。有些耽誤了他的前程了。”
裴容卻微微一笑說道:“貝勒爺此言差矣。我大哥他生性飛揚跳脫,又不喜歡官場上的應酬交際,原本不是這條道兒的人。我們兄弟每回一碰頭,他都喜滋滋地說跟著貝勒爺吃香的喝辣的,還不用受多少拘束,又有師父教他武藝,美得不行呢,倒是時常反過來同情我們。”
錫若想起裴吉平日裏那副猴精似的模樣,忍不住搖頭笑道:“難怪人家都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當初裴吉跟我,你跟了四阿哥,還真是一點都沒跟錯人。”
裴容聽得露齒一笑,顯得又瀟灑又有氣度,果真和錫若印象裏那個瘦弱沉默的孩子大不相同。錫若不由得感歎“男大十八變”,誰能想到當初黃河邊上的小叫化子,會變成眼前這個眉目清俊氣宇不凡的禦前侍衛呢?
裴容送著錫若往出宮的門走,漸漸地表情也不像方才那般拘謹,反倒扭頭打量著錫若說道:“貝勒爺真是奇人。出將入相,一路封爵,模樣卻總瞧著沒什麽大變化。”
錫若摸了摸自己的臉,笑道:“那我不成老妖精了?”
裴容聽得“嗬嗬”一笑,又連忙收了聲,欠了欠身子以示自己失禮之後,抬手替錫若撩開了擋路的枝條,回頭說道:“我聽說貝勒爺一直在請皇上磨煉新軍。將來要是有機會,我也真想去豐台火槍營裏操練操練,見識見識呢。我在四阿哥身邊的時候,跟著他讀了一些西洋的書,覺得外麵的世界變化真是太快了,新鮮的東西也很多,隻怕真要‘活到老,學到老’都未見得夠用呢!”
錫若看著裴容年輕而富有朝氣的臉龐,心中掠過一陣高興的感覺,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你要是愛看西洋書,我那裏還有不少。回頭打發個人上我府裏去取,或者不當值的時候直接去我府裏看書也行,還能多見見你大哥。”
裴容大喜過望地說道:“早就聽說貝勒爺那裏書多,那裴容以後就叨擾了!”說罷便一路恭送著錫若出了宮門,又伺候他上了馬以後,方才轉身回紫禁城裏去了。
幾天以後,裴容果真依言來到了錫若府上。不過他不是一個人來的,而是身後跟了一條超級華麗的大尾巴――弘曆。錫若聽見府裏人通傳了以後,連忙從內院走了出來,卻見弘曆一手拉著永瑞,一手拉著永康,正在殷切問候,舉手投足之間頗有國家未來領導人的風範,隻得摸了摸鼻子走過去說道:“四阿哥怎麽來了?”
弘曆伸手托了托永瑞胸前的金鎖片,笑道:“我記得小瑞的生日是在這幾天。今天下朝沒什麽事,就跟裴容一道過來看看。”
錫若看了自己那兩個大大咧咧地揪著弘曆褲腿不放的寶貝兒子一眼,一招手說道:“小瑞,小康,別又把你們弘曆表哥的褲子拽下來了。”
弘曆聞言,臉上頓時掠過一絲尷尬之色。因為這年代的褲子都是靠一根褲腰帶拴著,其實並不怎麽牢靠。早先弘曆來看望這小哥倆的時候,因為不知道他們這門家傳的“十八抓”絕學,有好幾次都險些被扯下了褲頭。後來弘曆也學乖了,但凡來到這府上,就會找一根格外結實的褲腰帶先把褲子係緊,免得在這府裏就把他這條“潛龍”的麵子提前丟光了。
錫若見弘曆一臉緊張地捉著褲頭,肚子裏都快笑翻了,表麵上卻擺出一副威嚴的父親麵孔來,又朝兩個兒子招了招手。永瑞和永康見狀果然鬆開弘曆,又一左一右、小虎撲食一樣地撲進了他懷裏,撞得他“哎喲”叫了一聲,又往後退了一步,剛剛端起來的“嚴父”架子立時又沒了。
錫若見弘曆跟裴容都在樂,頓覺臉上有幾分掛不住,便咳嗽了一聲說道:“你們不是要看書嗎?跟我來吧。”
不想弘曆卻上前一步說道:“十六姑父先別忙。我來找你,不是要借書的。”
下西洋
錫若讓裴吉領了裴容去翻書,順帶讓他們哥倆團聚一下,自己卻帶了弘曆去另一間房裏,分賓主坐定之後,弘曆才看著他說道:“實不相瞞,昨天我去給皇阿瑪請安的時候,無意間聽到了我皇阿瑪跟十三叔的一番對話,所以今天才往十六姑父的府上來了一趟。”
錫若聞言連忙豎起了耳朵問道:“是和我有關的對話麽?”
弘曆有些謹慎地點了點頭,像是為了掩飾自己傳話的不安似的,端起茶碗來喝了一口之後,才用不高的聲音說道:“我聽見十三叔同我皇阿瑪說,‘西北既然已經平定,恐怕十四弟和錫若都是留不住的了。’”
錫若聽得有些緊張,連忙又追問道:“那皇上怎麽說?”弘曆沒有答話,卻隻是仿著雍正平日裏的樣子歎息了一聲。
錫若不覺怔住了。這是啥意思?不過他倒並不很擔心最後會走不成。他手裏還攥著老康的那道遺詔,如果真的把那寶貝請出來,估計雍正也不敢強留。至於十四,恐怕他走了,雍正心裏還會有一絲慶幸。不然恐怕會像先前康熙朝一樣,無法安置他這位戰功赫赫的親弟弟了。
這時弘曆卻突然放下茶杯,又站起身來轉朝錫若,竟恭恭敬敬地對他作了一揖,嚇得錫若立刻從椅子上彈了起來,一把扶住了弘曆問道:“四阿哥這是做什麽?”
弘曆年輕的臉上透著幾許疲憊的神色。錫若知道他近來替父奔走,在許多省份明察暗訪視察民情和官風,回到朝裏又要和各色人等打交道鬥心計,確實也不輕鬆。偏偏雍正生性多疑,除了他喜愛的這個兒子和允祥以外,根本不會對其他人寄予這樣的信任,所以經他手裏提拔上來的人雖然很多,其中也不乏能吏,但是能夠始終得到他信重的人卻一直都很少。
不知道為什麽,錫若總覺得自己仿佛可以看見若幹年後,龍椅上那個蒼老孤獨的乾隆皇帝,又看了看眼前這個聰明靈秀、野心勃勃的青年,心裏掠過一絲微微的寒意。他多少猜到弘曆下麵要說的話,便提前截住他的話頭說道:“如今西北大局已定,噶爾丹策零就是有心再反叛,元氣也已經大傷,而且我聽說他的諸子不和,正在醞釀著在他身後爭奪汗位的事情,甚至連那位出使過京師的鄂蘭巴雅爾,也是巾幗不讓須眉,連同她的丈夫賽音伯勒克一道,想要在準噶爾部裏大顯身手一番。雖然這麽說有點不厚道,但他們忙於內鬥,的確是大清國的福音。”
弘曆見錫若有推辭之意,急道:“那內政也還需要十四叔跟十六姑父幫襯啊。”
錫若嗬嗬一笑,又說道:“眼下新政推行初見成效,各省都已經把‘攤丁入地’、‘官紳一體納糧當差’以及‘火耗歸公’這些辦法推行了下去,民力在逐步恢複。江南這個聚寶盆有李衛替皇上看著,其他地方還有田文鏡、尹繼善這些人,軍務上有嶽鍾琪這樣的名將。他們的能力操守都還算好的,也沒有棺材裏伸手死要錢的壞毛病。隻要不課稅過重使民力耗竭,這批人當為朝廷積攢下足以充盈國庫和賑濟四方災民的銀米。十四爺跟我要退隱,也差不多是時候了。”
弘曆默不作聲地聽著,聽到最後一句卻搖頭道:“十六姑父是個再通透不過的人,怎麽這件事情上頭就如此看不透呢?有道是‘小隱隱於野,中隱隱於市,大隱隱於朝’,真要做那曠達瀟灑的隱士,又何必局限在山野田間?”
錫若聽得嘿嘿一笑道:“我不是要去山野,也不是要去田間。我是要去更廣闊的地方,去看看更精彩的世界。”說到這裏,他又豪氣幹雲地拍了拍胸脯說道:“眼下都是洋鬼子來華寫外文的遊記,我們的人翻譯來看。等我出國去逛一圈,回頭也寫一本中國字的遊記,讓他們也拜讀拜讀,翻譯翻譯!”
弘曆被錫若眉宇間那種自由奔放的氣息吸引得有些悠然神往,半晌之後方才自失地笑了笑說道:“是我的見識短了。‘十六姑父原是異人,不能以我們的這套標準去衡量’――我五弟這句話倒是說的不錯。”
錫若被弘曆說得麵色一紅,連忙岔開了話題說道:“不過四阿哥可以放心,我跟十四爺約好一道去出海,也不會一去不回。等我們在外頭見識夠了,回來再說給你們聽,外麵的世界是怎樣一個情形。四阿哥若是有心,也可以選派一些有識之士跟我們同行。多一個人就多一雙眼睛,到時候能夠傳回來的東西就更多了。”
弘曆聽得雙眼晶亮,一拍桌子說道:“好!那我就等著十六姑父跟十四叔回來,給我講外頭的見聞了。”
錫若見弘曆轉而支持自己出海,心中暗喜,便拉著他看自己跟工匠們一道設計的大船模型。弘曆看著那個做工精巧的船模驚歎不已,又接連問了許多的問題,直到宮裏頭來人叫他回去的時候,天都已經黑透了,弘曆卻還是一臉意猶未盡的神色。
送走了弘曆之後,錫若又回到書房裏看著那個大船模型發起呆來。他的船隊很快就要造好了,水手也已經招募了大半,也終於下定了決心要揚帆出海去。隻是真臨到要走的時分,錫若心裏卻有些舍不下這裏的那些人。永福永壽都已有家室,還要替納蘭家傳宗接代,肯定是不能帶走的,還有允禩、允禟、允礻我、允禑這些人,雍正雖然答應了不再為難他們,卻也不會縱虎歸山,說不得也要一一道別。公主府的這一大家子人,肯定也有大半要遣散,然後就是雍正和允祥這哥兒倆。鬥爭歸鬥爭,幾十年相處下來,也真有些舍不得……
錫若對著一盞燈火正想得出神,冷不防卻被福琳蒙住了他的眼睛,便摸著福琳的手笑道:“晚飯準備好了?”
福琳鬆開手,又從後麵抱住錫若說道:“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錫若有些驚訝地扭回頭問道:“什麽夢?”
福琳微笑著說道:“我夢見被我們占據了身軀的這兩個人,替我們在二十一世紀生活下去了。”
錫若拉下福琳的臉親吻了一記,笑道:“這樣也好。讓那小子替我去挨我爺爺的雞毛撣子吧。”
福琳“咯咯”笑道:“人家可比你老實多了,文采又好,你爺爺還不定高興成什麽樣兒了呢。說不定啊……”
“說不定什麽?”錫若作勢要胳肢福琳。
福琳一邊躲閃著錫若的魔爪,一邊語氣快活地說道:“說不定你爺爺還會跑到雍和宮裏去給菩薩磕個頭謝個恩,感歎地說道,我的這個傻孫子終於開竅兒啦!”
“好啊你,連老公也敢嘲笑。今天一定不放過你!”錫若聽得又好氣又好笑,立刻起身朝福琳撲了過去。
幾個月以後,一支龐大的船隊從天津塘沽港出發,浩浩蕩蕩地駛向遙遠的大西洋。領頭的那個家夥在眾目睽睽之下,豪氣幹雲一拍對同樣奉命出使歐美諸國的大清恂親王的肩膀,說道:“幾百年前有鄭和下西洋,去的卻是南洋一帶,今天我要下個真正的大西洋去瞧瞧!”
胤禎看著那個自封為船長之後就不可一世的家夥牽了牽嘴角,忍不住潑他冷水道:“鄭和可是個太監。你至於這麽高興嗎?”
錫若甩著自己的那根長辮說道:“非也非也。鄭和是偉大的航海家,他是太監也不打緊。”胤禎見說不過他,便轉開了話題問道:“你臨走前給我四哥、十三哥和弘曆各自留了一個錦囊,都寫的什麽?”
錫若一聽見這話,臉上卻露出古怪的笑容來,招手示意胤禎附耳過去。半晌後,胤禎忍俊不禁的大笑聲就響起在“華夏號”的甲板上。
幾乎就在同時,養心殿裏拆開錦囊的那三個人,表情卻是各異。允祥嗬嗬笑著說道:“這家夥,居然讓我‘多吃多睡身體好’。”
雍正揚了揚手裏的字條說道:“他給我的也差不多,寫的什麽‘少拚命,多運動’。”
兄弟兩人隨即同時轉向最後一個拆開錦囊的弘曆,卻發現這個四阿哥的臉上是一副想笑又不敢、瞧著又有幾分想哭表情的弘曆,異口同聲地問道:“他給你留的什麽字?”
弘曆無言地舉起了手上那個最長的紙條。雍正和允祥定睛一看,隻見上麵用錫若那筆漂亮的書法,工工整整地寫著“多想百姓少花錢,多幹實事少泡妞……附注:碰到叫‘和珅’的家夥把他踢飛。丫是奸臣!”
“這都是些什麽?”允祥一臉好笑地說道。
雍正皺眉問道,“誰是和珅?”
弘曆呆了半晌之後,方才回過身來說道:“回皇阿瑪的話,兒臣也不知道。不過十六姑父這麽說,一定有他的道理吧。五弟說了,他是異人……”
……
很多年以後,一個桃花眼的少年踏上了已經改元為“乾隆”好幾年的大清國土地。乾隆破天荒地接見了這個沒有任何官職的少年,並且從他手裏接過來一本字跡熟悉的手抄本,上麵龍飛鳳舞地寫著五個字《清朝醉遊記》,署名是三個字:福、錫、禎。
乾隆盯著那個“禎”字出了一會兒神,突然仰起頭看著身邊的少年問道:“你願意留下來嗎?給我讀一讀這書裏的故事?”
少年微微一愣,注視著眼前這個曾經親手把福字金鎖掛上自己脖子的人,笑著點了點頭。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