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穿] 《醉遊記》——作者:八喜 (二)

來源: 意隨風行 2009-11-04 18:51:26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375180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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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病
“十五弟,你們這是在唱《將相和》,還是《三顧茅廬》啊?”
  
  錫若一聽見這個聲音就覺頭疼,卻還是立刻轉回身去朝來人請安道:“九爺十爺也逛進園子裏來了?二位爺吉祥。”
  
  九阿哥仍舊是輕輕地抬了抬手,又轉頭朝身後的人笑道:“八哥還到處找這準新郎官兒道喜,他卻躲在這裏跟十五弟廝混。”
  
  錫若聞言一愣,抬起頭才發現原來八阿哥也站在九阿哥和十阿哥的身後,連忙又請了一個安下去。八阿哥卻微笑著過來,親手攙起了錫若說道:“聽說了你的喜事,我都替你高興呢。”
  
  錫若按住八阿哥的手說道:“多謝老大這些年來的照料。錫若能有今天,不敢忘記老大的恩情。”
  
  此言一出,八、九、十阿哥俱是一愣,因為錫若從來不在人前說這樣感恩戴德的話。十五阿哥完全不知道錫若他們在打什麽啞謎,隻好站在他幾個哥哥身旁,卻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八阿哥蹙眉看著錫若,難得有些局促地問道:“你為什麽……突然這麽說?”
  
  錫若摸了摸後腦勺,有幾分尷尬說道:“隻是突然很想謝謝你而已,沒別的意思。”
  
  八阿哥眼中閃過一絲複雜難辨的神色,卻鬆開了錫若的手,淡淡說道:“我不是為了讓你謝我。”
  
  錫若臉上一熱,心中一跳,第一次在八阿哥麵前感到不知該說些什麽好。
  
  八阿哥卻轉過身去,背對著錫若說道:“我雖然沒有你原來想象的那麽好,卻也沒有你後來想象的那麽壞。你不妨站遠一點,等好好看清楚了我這個人,再決定要不要與我相交也不遲。”說罷舉步便走。九阿哥狠狠地瞪了錫若一眼,十阿哥更是趕上來罵了一句,“趨炎附勢的東西!”,就雙雙追了上去跟在八阿哥身後。
  
  十五阿哥卻早已在一旁看傻了眼,見他三個哥哥走遠了以後,才拉住錫若問道:“你得罪我八哥了?”
  
  錫若怔怔道:“或許吧……”
  
  十五阿哥卻急了起來,一把揪住錫若說道:“那就壞了!你不知道我八哥這人,輕易不和人翻臉,可一旦真的翻了臉,再要讓他回心轉意可就難上加難了。你趕緊追上去認個錯兒,道個歉吧。興許他看你心誠,還能原諒你。”
  
  錫若卻轉過臉看著十五阿哥問道:“我犯了什麽錯?”
  
  十五阿哥愣了一下,卻氣得推了錫若一把說道:“我怎麽知道?我十四哥說得不錯,你這人真是不識好歹!”
  
  錫若卻呆呆地說道:“他也這麽說我麽?是了,我以前也聽他這麽說過。看來我真是個不識好歹的人,竟把別人的一片真心當作了歹意。”
  
  十五阿哥看見錫若這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卻又有些擔心了起來,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問道:“喂,你沒事吧?是不是又生病了?”
  
  錫若居然真的點了點頭說道:“沒錯,我是病了。”
  
  十五阿哥著急地問道:“什麽病?要不要找太醫看看。”
  
  錫若避開十五阿哥的手,腳步有些虛浮地朝禦花園外麵走去,一邊走一邊說道:“神經病加心病,沒得治的……”
  
  錫若短時間經曆了大喜大悲的起落,整個人都有些懵了,也不去找福琳,就悶頭在宮道上亂走,走了一陣覺得身上直冒汗,這才放緩了腳步,坐在禦花園外麵的萬春亭裏發起呆來。
  
  不知過了多久,老康的聲音從亭子外麵傳了進來,卻說道:“你怎麽坐在這裏發呆?朕還派人到處找你呢。”
  
  錫若猛地回過神來,連忙翻身拜倒,起來的時候卻仍舊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老康見他這樣自是奇怪,便朝錫若問道:“早上見你的時候還歡天喜地的,這會子怎麽就跟霜打過的茄子一樣――蔫了?”
  
  錫若見老康身邊除了李德全也沒有別人,他也從來不在老康麵前隱瞞自己與八阿哥交好的事,就蔫頭耷腦地說道:“奴才跟八阿哥犯了生分,心裏不太自在。”
  
  老康有些驚訝地看了錫若一眼,也走進萬春亭裏坐下,又朝錫若問道:“你和胤禩不是一直都挺合得來的嗎?早幾天他還在朕跟前兒說你要大婚了,要幫著籌劃籌劃呢。”
  
  錫若不想在老康麵前撒謊,就垂頭道:“是我說錯了話,惹得八爺生氣了。”
  
  老康頗為驚訝地說道:“你竟能惹得胤禩生氣!朕還一直覺得他脾氣好得有些過頭了呢。”
  
  錫若心裏一動,咂咂嘴說道:“奴才也一直覺得八爺脾氣好。大約就因為這樣,所以說話益發沒了分寸。還是改天去登門給他賠個不是吧。”
  
  老康打量了錫若兩眼,卻轉開話題說道:“朕來找你,是想讓你跟朕一塊去見見幾個西洋來的旅行家,說是有英吉利國的,也有昂裏亞國的。你西洋文學得好,這就陪著朕去見見。”
  
  錫若連忙抹了一把臉說道:“耽誤皇上的事了。皇上要是想現在就去,奴才這就跟著。”
  
  老康點點頭站起身來,還親切地拍了拍錫若的肩膀說道:“你很快就是朕的半子了。對君父心懷恭謹固然不錯,也不需要時時刻刻都這樣小心謹慎。你是朕看著長大的,沒外人的時候,用不著這麽多虛禮。你心裏有朕就行了!”
  
  錫若知道這是老康的這句“半子”,是給了自己天大的麵子,卻越發小心翼翼地跟著在了他身後,凝神笑道:“說句忤逆的話,奴才心裏也沒把皇上當外人,可是該有的禮數奴才還是一點不敢少的。不然的話更該有人說奴才仗了皇上的勢,氣焰囂張起來了。”
  
  老康笑看了錫若一眼,說道:“我聽說今早年羹堯在乾清宮外頭叫你四叔?你還說自己年紀輕,他又是四川巡撫、封疆大吏什麽的,這麽個叫法兒不合適?”
  
  錫若心道,老康好靈動的耳目!一邊又琢磨著回道:“奴才聽年大人這麽叫,心裏雖然高興,可還真不敢在他麵前愣充長輩。”
  
  老康不知錫若心中所想,便讚道:“你能這麽明白事理,不枉朕平日裏對你的督導!”
  
  錫若卻心道,我倒不是多明白事理。隻是這年大巡撫起碼還有好幾十年的風光,現在雖然還在上升期,可是如果為了討點口頭便宜就得罪了他,那也是大大地不劃算。他心裏有鬼,麵對老康的讚揚就不自覺地笑得有點發虛。
  
  好在此時他們已經來到養心殿,老康惦記著裏頭的那幾個老外,也就沒怎麽注意到錫若的臉色。錫若一肚皮的心事跟著康熙進到殿裏,卻看見三個長得很有《加勒比海盜》風格的大胡子正在前殿裏瞎轉悠。錫若心裏一樂,見老康朝自己使了個眼色,便走上前用英語大吼了一聲:“你們在這裏幹什麽?!”
  
  幾個大胡子被嚇了一跳,回過身來看見老康和錫若的時候,也不下跪,卻交頭接耳了一陣,最後領先一個長得賊像馬克思爺爺的大胡子走了上來,朝老康單膝蓋跪地,操著生硬的漢語說道:“我是英吉利國的子爵,‘黃金梅利’號船長魯菲. 愛德華.伯克利.波特曼。”
  
  嘎?“黃金梅利”?路飛船長?海賊王?!
  
  錫若頓時又樂歪了嘴。
  
西歐來的“海賊王”
老康有些奇怪地看了笑得合不攏嘴的錫若一眼,朝地上的魯菲船長和他身後同樣單膝跪地行禮的老外說道:“起來吧。朕知道你們洋人的規矩是跪單膝的,恕你們無罪。
  
  錫若卻幾步踮了過來,見老康心情不錯,便大著膽子朝魯菲船長後麵的兩個大胡子問道:“你們兩個,叫什麽名字?”見他們露出一臉茫然的表情,又用英語問了一遍。
  
  這下那兩個大胡子很快反應了過來,一個說:“我叫索隆。”一個說:“我叫山吉士。”錫若差點沒笑得背過氣去,隻是礙於老康在眼前不敢放聲,卻忍笑忍得萬分辛苦。
  
  老康用眼角瞟著錫若扭曲的表情,咳嗽了一聲說道:“你洋文說得好,替朕問問他們,此番千裏迢迢來代我天朝上國,所為何事。”
  
  錫若連忙答應了一聲,照直把老康的話翻譯了過去。很快魯菲船長就回答道:“我們三人是皇家商人,因為有生意上的來往故而結伴同行。此次來到貴國,是想和大清國皇帝陛下做一筆交易,順帶向您表達我國國王的問候。”
  
  錫若心裏一驚,卻不動聲色地把魯菲的話翻譯了回去。老康果然聽得皺起了眉頭,對錫若說道:“告訴他,我隻接受外邦的朝賀和進貢。在這個前提下,可以恩準他們與大清商人開展互市,各取所需。”
  
  錫若在心裏暗笑了一聲,又把老康的話譯了回去。魯菲船長和他的兩個同伴麵麵相覷,又嘰裏咕嚕地商量了一番,最後還是由魯菲船長出麵,表示同意了。
  
  老康又問了魯菲船長一些海外的風土人情,然後指著錫若朝他說道:“具體的進貢和通商事宜你就和他商討吧。”
  
  魯菲船長早就注意到錫若在康熙皇帝麵前談笑自若,衣飾看起來也不俗,以為他是康熙的哪個兒子,便將手放在胸口上,又朝錫若鞠了一躬說道:“那就有勞王子殿下了。”
  
  錫若嚇得往旁邊跳了一步,連連擺手道:“你弄錯了你弄錯了。我不是什麽王子,隻是皇上身邊的侍衛。”
  
  魯菲船長不禁露出詫異的神色來,又用詢問的目光看向老康。錫若心裏暗自叫糟,卻見老康露出和氣的神情說道:“你隻說對了一半。他就快要是我的半個兒子,所以也不算全錯了。”
  
  魯菲船長嘀咕了一句“HALF SON?”隨即便明白了過來,指著錫若說道:“他會成為您女兒的丈夫?”
  
  老康笑著點了點頭。錫若心想,這“海賊王”還不笨嘛。他見魯菲船長言語直爽,個性豪放,有什麽疑問就會直接問出來的樣子,倒是很喜歡,覺得跟這裏的人比起來,這個大胡子老外的性格和二十一世紀的人性格要接近得多,便巴不得早早地和他單聊。
  
  老康見錫若一副猴急的模樣,便拍了一下他的手,低聲訓斥道:“穩重些。這樣哪是我大清官員接見外番使臣的樣子。”
  
  錫若在心裏吐了吐舌頭,連忙做出一副嚴肅的表情來。三個大胡子老外卻看得嗬嗬直笑了起來,倒讓錫若真有幾分不好意思了,也學著老康咳嗽了一聲說道:“那就請三位使臣隨我移步到偏廳詳談吧。”
  
  到了偏廳裏,錫若立刻鬆開了繃著的麵孔,自己找了張椅子坐下之後,又示意三個老外隨便坐,然後朝魯菲船長問道:“你們從歐洲到這裏來,花了多上時間?”
  
  魯菲船長略微思忖了一下,回答道:“大概用了一年的時間吧。”
  
  錫若吃了一驚,問道:“怎麽這麽久?”
  
  魯菲船長摸了摸嘴邊修剪得很齊整的小胡子說道:“我們中途還做了不少買賣,所以走得並不快。如果天氣正常的話,應該幾個月就能到了。”
  
  錫若這才點了點頭,歪在太師椅上笑道:“這還差不多。”想了想又問道:“你們現在用的應該還是帆船吧?我記得蒸汽機船現在應該還沒有正式投入使用。”
  
  魯菲船長有些驚訝地看了錫若一眼,因為他拿不準錫若是什麽爵位,就含糊地說道:“閣下說的不錯。雖然法國人S?戴高斯早在1615年就試驗了船用蒸汽機,不過這項技術還不夠成熟,還無法用於實際的海上航行。”
  
  錫若一手撐在膝蓋上托住下巴,凝神笑道:“有這麽多國家的人在不停地改進實驗,距離實用階段也不會太遠了。很快你們的國家……不,是整個歐洲就會進入蒸汽時代,而我們的國家卻要在工業技術上落後了。”
  
  魯菲船長此時的神情已經從驚異轉成了欽佩,隨後又一臉疑惑地問道:“既然您的目光已經看到了那麽遙遠的地方,為何不向您的皇帝陛下建議也發展這些技術呢?”
  
  錫若摩挲著下巴說道:“我們的國家非常古老,所以這裏的人們都傾向於保護和修訂已有的東西,而不是一口氣做出大的變革。但是總有一天……”他看了看魯菲船長和他金發碧眼的同伴,想起僅僅兩百年後腳下的這塊土地所要承受的蹂躪,不禁閉了閉眼睛,然後才接著說道:“總有一天,這裏的人們也會主動去追趕世界的步伐,而不是等著外麵的世界來靠近自己……”
  
  說到這裏,錫若忽然覺得有些意興闌珊。他空有二十一世紀帶來的知識和想法,卻無法真正將這些理念與這個時代的人共享。魯菲船長見他說著說著忽然沒了聲,有些奇怪地問道:“閣下為什麽不說下去了?”
  
  錫若咂咂嘴,說道:“有些渴了。”旁邊的七喜立刻送上來一杯茶。錫若朝他眨眨眼睛,七喜立刻會意地給魯菲船長他們也換了一杯茶。
  
  錫若拿起茶碗撥了撥,轉開話題說道:“子爵大人準備和我國進行什麽貿易?”
  
  一談到貿易,魯菲船長立刻露出純粹商人的表情說道:“我想從貴國進口絲綢、瓷器和茶葉等特產,轉賣到我的國家和歐洲其他地方去。”
  
  錫若將茶碗放到一邊,又問道:“貨款用什麽結算?”
  
  魯菲船長立刻回答道:“我國鑄造的金幣和銀幣。”說著呈上了一枚英國皇家玫瑰的金幣和一英鎊的銀幣。錫若接過來掂了一下,轉手交給七喜說道:“一會兒拿到寶泉局去測一下。驗準了成色和重量以後報給我知道。”七喜連忙接過那兩枚英國錢幣出去了。
  
  錫若又轉過頭看著魯菲船長笑道:“說句實話,大清國也不缺金銀,而且我國進口外國的東西非常少,賺來的這些錢一大半也花不出去。如果你想長期和我國進行貿易,甚至是拿到更優惠的貿易條件的話,恐怕還需要更好的東西來打動我們的皇帝陛下才行。”
  
  魯菲船長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問道:“您指的是奢侈品?我們船上的確有一些奇珍異寶,回頭都送進來供貴國皇帝陛下挑選吧。”
  
  錫若笑著擺擺手。魯菲船長卻誤會了他的意思,以為他是在索要個人好處,便壓低了聲音說道:“當然也少不了閣下的那份。”
  
  錫若搖搖頭,露出有趣的笑容看著魯菲船長說道:“你多給我們皇上帶些你們那裏最新的書籍、儀器和機械模型就行了。”
  
  魯菲船長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連連誇讚中國皇帝博學和有眼光。錫若卻想道,老康啊老康,你既然派了我這差事,就讓我也打一回你的旗號要點好東西吧。反正這也不是什麽金銀寶貝,想來那幫禦史大人也不會閑得發黴到參上我一本。
  
  想到這裏,錫若便從太師椅上站起身來,語氣輕快地說道:“回頭我去起草一份通商條例出來。我們皇帝陛下看過以後沒什麽異議的話,就照那個辦理吧。”
  
  魯菲船長等人又交頭接耳了一陣,點頭同意了。錫若心道,這可比幾百年後跟老外簽外貿協議容易多了,純粹是單方麵的霸王條款呀,哈哈。
  
  錫若心情大好,臉上笑得越發開心地朝魯菲船長問道:“你們的船停靠在哪裏?”
  
  魯菲船長此刻已經完全不敢小看這個年輕人,便恭恭敬敬地答道:“停在天津塘沽港了。”
  
  錫若點頭輕笑道:“行。回頭我有空,去你們船上參觀參觀,你們可歡迎?”
  
  魯菲船長把生意談定,心情大好,哪有說不歡迎的道理。錫若又和他們說笑了一陣,這才吩咐小太監把他們送出宮去了。
  
  
理藩院侍郎
錫若替老康接見過魯菲船長一行之後,擬出來的通商條例,老康同誌也隻略微改了改細節,又在文辭上潤色了一下,就命他拿出去照章辦理。
  
  這是錫若第一次單獨辦理政務,就得了老康的誇獎和一件任何時候都可以穿出來炫耀的黃馬褂做酬謝,自是十分得意。不過他嫌那黃馬褂的顏色晃眼睛,天熱的時候更加不願意在長袍馬褂外麵再添上一件,所以回家就把那件黃馬褂扔在了箱子底下。老康問起的時候,就推說是舍不得穿,怕自己毛手毛腳地給掛破了,倒是被老康嘲笑了一通他的小氣。
  
  自那之後,老康但凡有類似的接見外國使臣和與他們談判的場合,幾乎都會帶上錫若出場,有時候因為自己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處理,就索性放手讓他去辦了。一來二去,錫若已經儼然是大清帝國外經貿部幫辦,還被福琳取笑說他這個禦前侍衛不幹正事,反倒去搶人家理藩院的生意。
  
  福琳的話不知怎麽傳到了老康耳朵裏。結果某日老康真的把錫若找去,說是要給他在理藩院裏掛個頭銜,以後也好名正言順地辦差。
  
  錫若從乾清宮裏出來以後,特地找十四阿哥打聽了一下,這才知道原來理藩院是在六部之外,專門管理內、外蒙古、察哈爾、青海、西藏、新疆以及西南地區土司各少數民族事務的機關,同時還兼辦部分與外國通商及外事交接事務,可以說是現代中國國家民族事務委員會、外交部和外經貿部的合體,不過在具體職能劃分上有些區別罷了。
  
  理藩院的官製體統與六部相同,也是在尚書和左右侍郎以下,設有郎中、員外郎和主事等司堂官兒,不同的是還額外增設了一位蒙古侍郎,以蒙古貝勒、貝子之賢能者任之,以示對蒙古的重視。
  
  錫若原以為康熙最多給自己一個正五品的郎中或者從五品的員外郎頭銜掛著,不想幾天以後吏部的票擬出來,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老康竟是直接點了錫若當理藩院的右侍郎。
  
  錫若在乾清宮旁邊的廡房裏一覺醒來,就被來道賀的七喜嚇了一跳,聽明白了是怎麽回事以後,立刻跳下床抹了把臉,就飛快地跑進乾清宮裏去找老康。
  
  老康也正在床邊洗漱,一見錫若心急火燎地跑進來,反倒先笑了起來。他用青鹽刷完牙以後,又接過李德全遞來的水漱了口,這才不緊不慢地說道:“我們先說好,這身侍郎的袍服頂戴花翎,是朕借你的。如果差使辦砸了,你不但要把頂戴袍服還回來,還得挨罰。”
  
  錫若苦著臉說道:“皇上,您能不能給奴才一個小點兒的官做?”
  
  老康聞言卻失笑道:“別人都是嫌官兒小,你反倒嫌官兒大?真是奇哉怪也!”
  
  錫若心道,我不嫌棄才怪了!娘哎,這、這是國家副部長級別的官兒啊!雖說自己原來就是正三品的一等侍衛,可是眾所周知武官大多是銜高職低,跟文官的權力根本就沒法兒比。就我這小身板兒,還不得被理藩院侍郎那頂沉甸甸的大帽子壓死?
  
  想到這裏,錫若便仍舊蹭在老康身前不肯走,嘴上就跟抹了蜜似的哄著老康道:“皇上,您想想,奴才要是真去做了這侍郎,那不是得天天去理藩院上班……呃,坐堂。奴才一天到晚都看不見皇上,心裏頭不踏實!”
  
  錫若最後一句,倒也是由衷之言。隻不過他看不見老康不踏實的原因,卻是因為那些此刻已經為皇位殺紅了眼的阿哥們。他深知部院不比深宮,事多,是非也多。自己十年來一直是在皇宮裏打混,貿然去趟那不知深淺的混水,又沒有老康直接罩著,保不齊就要淹死在裏頭!
  
  老康哪知道錫若心裏打的這歪主意,見他這麽離不了自己,心裏倒有種難得的觸動,心腸一軟便說道:“你既然不願意去理藩院坐堂,那朕就特許你這個侍郎,跟在朕的身邊辦差!這總行了吧?”。
  
  錫若一愣,下一刻立即反應過來,自己非但不用天天起早貪黑地去理藩院報道,還愣是要當這個國家副部長!不過這頭獎還是開得有點太大了,等到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被李德全強摁下去磕了頭,隻得順勢謝了恩。
  
  錫若直到披上侍郎的外皮走出乾清宮的時候,腦子裏還是暈暈乎乎的。他看著門口那些穿著前一刻還在自己身上套著的侍衛製服的人,隻覺得一切都像是老天跟他開了個大玩笑。
  
  不當值的侍衛們一見錫若走出乾清宮,立刻一窩蜂地擁了上來給他道喜,又鬧哄哄地要討他的彩頭。錫若隻得朝四麵打躬作揖,還是險些被這些侍衛們當場拉去灌酒。好在隆科多眼明手快地一把搶了他出來,又擋在他身前說道:“你們怎麽這麽不曉事?納蘭大人剛剛接受任命,這會兒說什麽也應該先去衙門裏應個卯,同頂頭上司理藩院的尚書大人說過話以後,然後才是慶賀的事情。回頭要是耽誤了他的正事,看皇上怎麽收拾你們!”
  
  侍衛們聽了隆科多的話,這才又鬧哄哄地散了。錫若等人群散去之後,抹了一把額頭上方才急出來的汗珠,用衣袖扇著風朝隆科多道謝道:“多虧隆大人救我一命。不然我看那群家夥的意思,竟是要直接烹了我下酒!”
  
  隆科多聽得一笑道:“大人怎麽說得自己跟唐僧肉一樣?趨利避害,趨吉避凶,本來就是世間萬物的本性。他們見大人這會兒聖眷正隆,風光無兩,自然不肯放過這個巴結你的機會了。”
  
  錫若一哂道:“皇上都說了,這身袍服頂戴是借給我穿的。回頭差使要是辦得不好,非但要把這侍郎還回去,還得額外受罰,哪裏就見得風光了?”
  
  隆科多卻搖頭道:“大人少年得誌,固然有機緣在裏頭,但是大人自身的潛力也不可小視。就是我,也想借借大人的東風,更上一層樓呢。”說完便看著錫若笑。
  
  錫若心道,你的榮華富貴還在後頭等著呢,不用現在就羨慕我,不過要是趁機拉攏了隆科多……
  
  想到這裏,錫若便伸出手拍了拍隆科多的肩膀說道:“承蒙隆大人吉言。隆大人年長我幾歲,大家又一道在皇上身邊當差這麽多年,要是不嫌棄的話,以後你我就兄弟相稱吧。”
  
  隆科多聽得驚喜交集,一把攥住錫若的手連連說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錫若輕笑一聲,說道:“論起年齡和資曆來,自然隆大人您是兄長了,小弟應該喚您一聲隆大哥才是。”
  
  隆科多正容道:“既然賢弟這麽說,那愚兄就愧受了。”錫若要的就是他“愧受”,又順手拍了他幾記馬屁,等到隆科多送他到宮門口的時候,臉上已經換上了一副依依不舍的神情。
  
  錫若心裏暗笑了一聲,和隆科多同誌“依依惜別”了一把之後,招手叫過早就得了信兒守在外邊的何可樂,又翻身騎上他牽過來的馬,問明了理藩院衙門在哪個方向之後,跟何可樂一道打馬往那邊馳去。
  
  一進理藩院衙門,尚書阿靈阿卻早已率領大小官員候在裏頭。錫若和阿靈阿早就認識,因為他跟自己的二哥揆敘一樣,都是八阿哥的狂熱支持者,所以他也見過阿靈阿不少次了。不想就是這個自己打小見慣了的阿靈阿,一見到他的時候竟擺出一副迎接欽差的架勢來,讓屬下那些不少都已經是皺紋深深、胡子長長的官員們挨個論次序給錫若見了禮。眼下不過是陽春三月的天氣,竟然愣是把錫若臊出了一身熱汗來。
  
  最後輪到阿靈阿自己,卻是一團親熱地挽了錫若的手,跟隆科多一樣一口一個“賢弟”,讓錫若連鑽到堂屋裏那張長條案幾下邊兒躲著的心思都有了。
  
  此外錫若還發現了一個非常嚴肅的問題,那就是傳說中的左侍郎和蒙古侍郎他都沒看見,也就是說,這個一共設官一百七十二人,此外還有一百四十七名吏役的大衙門裏,除了阿靈阿,就數他納蘭錫若最大!
  
  錫若直到現在才真正明白,老康究竟塞了個多大的官兒給自己做。他看著滿屋子翎頂輝煌、而且都用無比熱切的目光看著自己的叔叔伯伯爺爺大哥們,嘴唇抽搐了半天,最後終於從牙縫裏擠出來一個字:“坐……”
  
落跑侍郎
“啊哈哈哈……”
  
  身在乾清宮的近側還敢笑得如此囂張狂放的人,放眼整個紫禁城,除了十四阿哥愛新覺羅.胤禎,錫若基本不作第二人想。好在多年的曆練下來,錫若早已在十四阿哥麵前練就了一副刀槍不入水火不侵的厚臉皮,便任由他對自己在理藩院走馬上任時的烏龍場麵笑個夠。
  
  好不容易等十四阿哥笑夠了,他卻擦了擦眼淚,看著錫若身上又換回去的侍衛製服皺眉道:“你怎麽又把這身衣服套上了?”
  
  錫若哼哼了一聲之後反問道:“不行嗎?皇上又沒摘了我的一等侍衛。再說……我就穿這身衣服更自在!怎麽了,不許啊?……”說到後來錫若卻越來越小聲,明顯是對再穿那身副部長製服沒有信心的表現,結果又招來十四阿哥的一通狂笑。
  
  “什麽事這麽好笑?大老遠就聽見你的笑聲了,十四弟。”應聲走進屋來的卻是十三阿哥胤祥。
  
  十四阿哥在看見胤祥的時候,臉上的笑容卻收斂了一下,淡淡道:“十三哥來了。剛才隻是在笑錫若去理藩院衙門走馬上任的事情。”
  
  胤祥似乎並不很介意十四阿哥冷淡的態度,聞言便轉過頭對錫若笑道:“我也聽說你這個新任侍郎嚇得落荒而逃的事了。如今正是北京城各處的熱門談資呢。大家都說新侍郎太過靦腆,竟硬生生地被下屬給看跑了。坊間還有多個版本流傳,你要不要我一一說給你聽?”
  
  錫若一聽見胤祥這話,真是買塊老豆腐一頭碰死的心都有了。想他堂堂“滿洲第一勇士鐵拐李”,如今卻成了“落跑侍郎”,連老康的書房門都不敢進去,隻能龜縮在自己的廡房裏裝死,真是丟臉丟到他姥姥家去了。這要是真被他老王家的爺爺知道,不拿藤條子抽他才怪!
  
  十三阿哥見錫若還是一副縮頭烏龜的模樣,麵容一肅突然說道:“皇上口諭!”
  
  錫若一愣,轉頭看十四阿哥也是一副皺眉的模樣,連忙從床上滾了下來接旨。
  
  十三阿哥眼中閃過一絲笑意,卻仍舊努力地板著麵孔說道:“傳朕的口諭,一刻鍾以內,納蘭錫若要是還不來見朕,朕就把他的小金庫全部充公到內務府!”
  
  “不要啊,皇上!”錫若像是被開水燙著的活蝦一樣彈了起來,顧不上和十三、十四阿哥說話,一腳踢開房門就朝乾清宮的正殿飛奔而去,速度快得有如勁弓上的離弦之矢,留下兩位阿哥在原地看得目瞪口呆。
  
  “十四弟,他果然是個人才。不愧是你的伴讀……”
  
  “十三哥哪裏話?明明是他與你交厚,才會變得如此出息……”
  
  “十四弟謙虛了……”
  
  “哪裏。明明是十三哥謙虛了……”
  
  “……我們還是一起跟去看看吧。我總覺得心裏頭七上八下的,不是個事兒。”
  
  “……兄弟我也有正有此意。”
  
  等到十四阿哥和十三阿哥難得地聯袂出現在乾清宮的時候,卻發覺錫若正賭天咒地地發誓他再也不會從理藩院落跑、給他們的老爹康熙大帝丟人了,還說什麽回去就把侍衛官服扒了換成侍郎服,明天再去理藩院衙門裏報道。
  
  十四阿哥和十三阿哥都看出來了康熙眼中壓抑著的笑意,料想錫若不會有事,便樂得看他在老爺子麵前耍寶。
  
  老康等錫若講得口幹舌燥就快要虛脫的時候,才慢條斯理地開口道:“這就是你給朕當的好差,嗯?”
  
  錫若用力地搓了搓自己的臀部,似乎已經預感到那裏要遭殃,卻仍舊不死心地說道:“皇、皇上,能不能少打幾下?不然奴才又要成‘瘸腿侍郎’了,豈不更掃了您老人家的臉麵?”
  
  “還敢跟朕討價還價!”康熙佯裝發怒道,“你還想給朕丟人丟到哪裏去?!”
  
  錫若心道,您老不知道,地球是圓的,還能丟到哪裏去?繞一個圈兒又回紫禁城了唄。臉上卻隻是訕笑。
  
  康熙一沉臉道:“李德全!”
  
  “奴才在。”李德全立刻上前,還故意同情地看了錫若一眼,害得錫若立刻產生了板子落在他PP上的錯覺。
  
  康熙垂眼說道:“把納蘭錫若給我拉出去……”
  
  “皇阿瑪!”十四阿哥和十三阿哥的聲音幾乎不分先後地響了起來。錫若的臉色卻有些發白,心裏早把觀音如來耶穌基督聖母瑪麗亞各路神明都叫了個遍,卻還是無法想象那麽粗的棍子落在PP上會是什麽感覺。早知道就先向十四阿哥谘詢一下了,也好有個心理準備,嗚……
  
  康熙朝兩個阿哥擺擺手,聲音聽起來頗有些古怪地說道:“把他給我拉出去……”
  
  “啪嗒”一聲,是錫若的冷汗砸在乾清宮金磚地麵上的聲音。
  
  康熙像是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接著說道:“拉出去,換上侍郎的頂戴袍服,再押回理藩院!不在那裏坐完一整天不許回來!”
  
  “奴才遵旨。”李德全不愧是跟在老康身邊幾十年調教出來的老狐狸,和老康同誌的配合那叫一個天衣無縫。隻是被他們主仆聯手狠狠耍了一記的錫若簡直欲哭無淚,這才知道什麽叫“薑還是老的辣”呀……
  
  過後,錫若果真被幾個竊笑不已的禦前侍衛兄弟一路押著回到了理藩院衙門,硬是在那裏頭當了一天的招財小弟之後,直到尚書阿靈阿眼珠子盯著鍾表地宣布下班時間到,方才逃難似的從座位上一躍而起,沒命地從理藩院衙門裏鑽了出來,不想一頭就撞上了剛好從其他衙門裏下班回家的八、九、十兄弟三人組。
  
  錫若立刻訕訕地停了下來,給三個阿哥都請了安之後,也不敢看八阿哥的臉色,就垂頭喪氣地站在原地,心想讓倒黴事來得更猛烈一些吧!
  
  “我當是誰呢?這麽火急火燎地往紫禁城的方向趕,原來是我們的新晉‘落跑侍郎’呀!” 果然,九阿哥胤禟仍舊是一貫的讓人招架不住的風格。十阿哥胤礻我卻在一旁隻是催促他的兩個哥哥快走,似乎連看錫若一眼都嫌多。
  
  錫若見八阿哥隻是一言不發地站在原地,心裏隻覺難過,便拱拱手說道:“三位爺要是沒有別的吩咐,錫若就先告辭了。”說罷掉頭就走。
  
  “等等!”出聲的居然是九阿哥。錫若隻好又轉回身來,耐心地看著他等他發話。他已經打定主意,不管今天九阿哥和十阿哥如何埋汰自己,都絕不還口。
  
  九阿哥覷了錫若的臉色幾眼,咬著細白的牙齒笑道:“好小子,還真跟你八爺、九爺、十爺杠上了。打量著有皇上和十四弟、甚至是太子那邊的人給你撐腰是不是?你也不想想,沒有我八哥,你能有今天嗎?”
  
  錫若聽得臉色一陣蒼白,使勁地閉了閉眼睛之後,又任由九阿哥走到自己身邊來,一手撩起康熙所賜的朝珠說道:“人家熬了一輩子的總督巡撫,也不過是個正二品從二品的銜兒,你又是哪根兒蔥,哪棵蒜?竟也一伸手撈了一個侍郎!你倒是教教你九爺,你是怎麽哄得皇上如此聽話,是不是……”
  
  “老九!你給我住口!”八阿哥幾步趕了過來,一把拉開九阿哥扯著錫若朝珠的手斥道,“不許胡說!”
  
  “我胡說?”胤禟一聽八阿哥的話,臉色也變得蒼白了起來,語氣激烈地說道,“八哥,你竟然為了一個外人教訓我?好,好,以後你的事情我再也不管了,由得你去做個濫好人,去做個被人利用了還打落牙齒往肚裏吞的傻瓜笨蛋吧!”說罷拂袖便走。
  
  十阿哥見九阿哥和八阿哥爭吵,氣得一把揪過錫若就高喊道:“都是你這個混蛋惹的禍!十爺我今天就打死你這個讓我們兄弟失和的禍害!”
  
Mr. Eight

“老十住手!”八阿哥一閃身攔在錫若身前,朝十阿哥斥道,“當街責打朝廷二品大員,你知道是什麽罪名嗎?起碼要關進宗人府裏圈禁半年!”
  
  錫若動了動嘴唇想說什麽,卻見八阿哥回身朝自己低喝道:“還不快走?真要讓你十爺為了你挨罰麽?”
  
  “老大……”錫若心裏又是感激,又是愧疚,一咬牙,翻身騎上馬背就走了。
  
  回到乾清宮裏見過了老康,錫若又在房間裏換下了侍郎的官服。坐著發了會呆以後,他猛地站起身來,拉開衣櫃找出一套平常很少有機會穿的常服換上,又叫過七喜囑咐了幾句,又去馬廄裏牽出自己的馬,然後仍舊從神武門出了宮,騎上馬往八貝勒府趕去。
  
  到了許久未曾來過的八貝勒府門口,錫若多少有些感慨萬千。他正想著要找個什麽由頭讓人進去通傳的時候,卻見李貴兒早已守在門前,一見到他立刻迎了上來說道:“八爺方才說,納蘭大人多半過一會兒就要登門,所以囑咐我在這裏候著您。”
  
  錫若眉頭一挑,暗想道這八貝勒果真是七竅玲瓏的水晶心肝,竟早已將我的心事料準。怪不得自己無論怎麽想要避免卷入他們兄弟間的紛爭,到頭來還是心甘情願地為他所用。
  
  李貴兒覷著錫若的臉色,又說道:“八爺還說了,如果納蘭大人露出猶豫之色,就要我勸您回去。”
  
  錫若長歎一聲,把馬鞭扔到李貴兒手裏,抬步朝八貝勒府裏走去,一邊問道:“八爺在哪裏?”
  
  李貴兒抱著馬鞭趕了上來說道:“八爺在您以前來時常住的‘荷風軒’等您。”
  
  錫若點點頭,也不用李貴兒領路,自己熟門熟路地就往八爺府的後院走。一進了“荷風軒”,老遠就看見一個人身著素淨的白色長袍斜倚在欄杆上,遠遠望去竟是飄飄若仙,完全不像是一個整天在權力場當中往來酬作、必要的時候還要痛下殺手的人。
  
  錫若站在原地看了一小會,任由往日的那些舊影在心頭輕緩地掠過,直到看得眼睛發酸,方才又舉步往前麵走去。
  
  “八爺,我來了。給您請安。”錫若一甩袖子,低頭給八阿哥請了一個安。
  
  胤禩沒有像往常那樣親自來扶他,隻是淡淡地說道:“起來吧。”
  
  錫若便訕訕地起身,立在了原地。胤禩瞟了他一眼,也不叫他坐下,卻問道:“今天不當值了?”
  
  錫若點點頭,說道:“皇上說我今天在理藩院衙門辦了一天的公,叫我回去早點歇著。”
  
  胤禩又問道:“吃過飯了嗎?”
  
  錫若搖搖頭。胤禩便拍了拍手,不一會便有人拎著食盒魚貫而入,在“荷風軒”亭子裏的石桌上擺好之後,又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
  
  胤禩自己先在桌邊坐了下來,又指了指自己對麵的位置。錫若立刻坐了下去。
  
  胤禩眼瞅著對麵這個已經二十二歲的青年,恍然間覺得他似乎還是十一、二歲時的淘氣模樣,整天跟在自己後麵“老大老大”地叫著,臉上卻是一副讓人看了又頭疼又喜歡的賊笑神情……
  
  錫若被胤禩看得咽了口口水,試探著叫了聲,“老大?”
  
  胤禩目光一閃,收拾起剛才泄露出來的情緒,抬起筷子點了點身前的盤子說道:“這清蒸鱸魚做得不錯,是九爺的門人今天剛孝敬上來的。你嚐嚐。”
  
  錫若聞聲連忙挾了一筷子魚肉,卻又擱在碟子裏問道:“九爺那邊沒什麽事嗎?要不我過一會也去給九爺賠個不是?”
  
  胤禩搖搖頭,說道:“九爺十爺那兩邊,你這幾天都別去,不然準得挨他們的鞭子抽。等過兩天他們氣消了,你再慢慢回圜也不遲。”
  
  錫若歪了歪嘴,點頭說是。胤禩看著他的神色卻又和緩了些,問道:“你的婚事籌備得怎麽樣了?我倒認識些不錯的工匠,手藝好且不說,最要緊的是有些奇巧有趣和跟別人不一樣的構思布局。我看了他們的活計,覺得很適合你跟十六妹古靈精怪的性子,回頭就讓人都領到你新府上去。工錢我都替你預支好了。”
  
  錫若連忙說道:“讓老大費心就很過意不去了,怎麽還能讓你破費。老大還是把預支的工錢數告訴我吧。回頭我差人送到老大府上來。”
  
  胤禩卻搖了搖頭,說道:“這沒幾個錢,你就不用跟我客氣了。我知道你雖然這些年一直在皇上身邊當差,可是除了日常的俸祿和皇上、各宮主子給的賞賜,並不會主動地伸手去撈錢和賺錢。雖說你家底不薄,可是等到十六妹真的嫁過去,她身邊多多少少總會有幾十個人伺候,再算上你那邊的人,也是拉拉雜雜地一大家子人。兩口子若是都不會理財,將來隻怕是坐吃山空。”
  
  錫若聽得心裏發虛,暗道養個公主還真TNND貴呀!雖說聶小青是個冒牌的公主,可是她帶過來的家當跟使喚的那群人,可一個都不少!看來以後小爺真的要做牛做馬,才能養得起這個家了。
  
  胤禩見錫若露出一副活像要把老虎領回家的表情,倒是忍不住一笑。
  
  錫若有些發怔地看著胤禩的笑臉問道:“老大不生我氣了?”
  
  胤禩嘴唇抿了抿,終於還是抿不住那絲已經出口的笑意,輕笑著搖了搖頭。錫若大喜過望,連忙越過桌麵給胤禩倒了杯酒,臉上這才恢複了平常那種輕鬆的表情。
  
  胤禩看得心裏也是一鬆,越發放開興致和錫若閑談了起來。他們兩人已經很久沒有像現在這樣輕鬆、心裏又沒有多少掛礙地閑聊過了,因此不知不覺竟聊到了深夜。不知道是因為酒喝得太多,還是因為彼此都太久沒有和人傾訴過,他們兩個都說出了很多平常絕無可能說起的話題。
  
  錫若說出了他對皇子們窩裏鬥的顧慮,說出了對十四阿哥和八阿哥他們兄弟幾個的擔心,隻是不敢說出自己已經知道他們最後的結果;而胤禩也一改往日話總隻說到八分透徹的風格,一口氣說出了自己幼年時因為生母身份卑微,不得不處處陪著小心做人,費盡心思獲得他人支持的無奈,還有他這幾年來的不如意。
  
  一席超級長談下來,兩個人都覺得心情一陣暢快,也都現了倦容。胤禩對著錫若笑了笑,聲音略微有些沙啞地說道:“耽誤你回宮的時辰了。今晚就和以前一樣,還住在這裏吧。”
  
  錫若點點頭,親自起身送了八阿哥到“荷風軒”門口,自己卻又折回了亭子裏,坐在方才八阿哥坐過的地方發呆。
  
  老康這些兒子裏,錫若對八阿哥的感覺最是複雜難言。十四阿哥和四阿哥好說,情理各占了一邊兒,對十三阿哥則更容易分清些,就是一種純粹的知己和欣賞之感,隻有這個Mr. Eight胤禩,一時間讓錫若覺得心機深不可測,一時間又讓錫若覺得他心思敏感細膩,對人也有種發自內心的體貼,這麽多年看下來,恐怕也不是想裝就能裝出來的。
  
  譬如以四阿哥的個性,也是一樣的深沉敏銳,也有他獨特的表示關心的方式,卻從來都學不來八阿哥的這份體貼周到;而自己最熟悉的十四阿哥胤禎,大小事上更是沒有八阿哥的那份細致思量。這樣的一個人,最後會在和雍正的權力鬥爭當中落敗,隻怕也不全是偶然……
  
  錫若悶頭苦想了一陣,隻覺得腦袋發疼,便站起身來往八阿哥為自己安排的臥房裏走。推開那扇熟悉的房門,他心裏不禁又是百感交集,也不脫外衣,隻胡亂地在床上窩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天剛亮,錫若不等八阿哥起床,就自己悄悄地辭出了八貝勒府,騎上馬仍舊回了紫禁城。他有老康給的腰牌,所以很順利就進了紫禁城的大門,心裏卻不禁自嘲道,以往總嫌故宮門票貴,如今可算是撈著一張常年有效的免費門票了。
  
  錫若一晚上沒回宮,也不敢張揚,偷偷摸摸地就回到了乾清宮的廡房裏,不想七喜一瞥見他,就臉色焦灼地跑了過了過來問道:“大人怎麽一夜未歸?讓奴才簡直急得發瘋!”
  
頂風作案
錫若吃了一驚,連忙問道:“怎麽了?是不是皇上找我?”
  
  七喜點點頭說道:“昨天傍晚的時候,皇上忽然想找人下棋,就問起大人來了。奴才不敢說出大人的去向,就隻說大人下午就有事出門去了。結果後來皇上不知道聽誰說起,知道大人是去了八爺府上,似乎就不太高興。後來大學士張玉書家的來說他家老爺病重,不知怎麽被聽皇上到了,連忙派了太醫院的醫正去診視。萬歲爺聽完太醫回稟的張中堂病情,心情似乎益發地不好,晚膳的時候還摔了一個碗。”
  
  錫若聽七喜絮絮叨叨地說了半天,心裏掂量了一下,覺得老康隻是心緒不太好,問題應該不大,就笑著謝過了七喜。想了想,他仍舊回屋裏換上了一等侍衛的官服,又估摸著老康這會兒應該洗漱完畢了,才又開門往乾清宮裏走。
  
  果然老康一看見錫若,就瞪了他一眼說道:“又是穿的這一身兒!”
  
  錫若笑嘻嘻地看著七喜把一碗奶子敬到老康手邊,抬手扶了扶頭上的侍衛帽簷說道:“奴才是覺得,穿著一身二品大員的官服,老在皇上身邊兒轉悠著不合適。”
  
  “哦?怎麽不合適了?”老康呷了一口奶子以後,放下小碗問道。
  
  錫若咂了咂嘴說道:“有句俗話叫‘到什麽山上唱什麽歌’嘛。奴才承蒙皇上錯愛,借了這身理藩院侍郎的官服給我辦理外藩事務時專用,原該坐在衙門裏辦公,隻是因為奴才不願離了皇上跟前兒,所以才一直賴在乾清宮裏當差。如果再穿上那身侍郎的行頭,那群侍衛弟兄們當麵兒雖然不說,背地裏肯定要罵奴才招搖的。”
  
  老康先開始還露出一絲笑意聽錫若辨析緣由,聽到後來卻沉了臉色,問道:“你既然行事如此小心,為何還在這樣的時候去登八阿哥的門,還在他那裏留宿了一整晚!朕三令五申,皇子不得結交大臣,大臣也不得攀附皇子,各擁派係。你頂風作案,到底有沒有把朕的話聽進耳朵裏?!”
  
  錫若心裏一抖,連忙“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說道:“這都是奴才的疏忽!因為奴才打小同八爺交好,前幾天說錯話惹得八爺不願搭理奴才,又實在不願意和八爺這麽多年的情分就這樣生疏了,所以才偷偷地溜出去找了八爺一趟。後來因為八爺同奴才說起造格格府的事情,又說起了小時候的許多趣事兒,一說到興頭上就忘了時辰,宮門已經下鑰了,這才在八爺府上借宿了一晚上。請皇上責罰!”
  
  錫若心裏很清楚。他留宿在八阿哥府上,這件事可大可小。與其等其他人再在老康麵前亂捅,不如自己先痛痛快快地招了,省得再往老康那雙“龍眼”裏揉顆沙子進去。
  
  果然,老康見錫若招得痛快,怒氣便去了幾分,叫他起身了以後,又問道:“我還聽說昨天十阿哥差點在街上打了你?”
  
  錫若心裏琢磨了一下,又回道:“回皇上,昨天十爺確實說過要打奴才的氣話,那都是因為奴才惹得八爺生氣,他們兄弟情深,十爺才要發作奴才的,而且也被八爺攔了下來,並沒有真的動手。”
  
  老康卻重重地“哼”了一聲說道:“兄弟情深!”
  
  錫若聽得一驚,便靜立在一旁不敢作聲。好在這時李德全又進來問奉皇太後到熱河避暑的事情,錫若見老康沒有別的話,就趕緊辭了出來,一邊走還一邊抹著額頭上的冷汗想道,“這一家子還真都是六月天,孩兒臉,說變就變哪。以前還以為隻有從小被寵大的十四是這樣的,如今看來,這問題還是有遺傳因素在裏頭的。難道自己以前還真錯怪了十四?……”
  
  剛想到這裏,錫若背上就挨了狠狠的一記。他情不自禁地“哎喲”一聲叫了出來,回過身就看見一張橫眉豎目的臉。
  
  “小霸王……”錫若忍不住咕努了一句。
  
  “老遠就看見你一邊走一邊嘀嘀咕咕的了。說,這回又在腹誹誰了?”十四阿哥用一副渾然不覺自己就是那個被腹誹對象的表情問道。
  
  錫若翻眼瞅了瞅十四阿哥的表情,決定還是不要照直告訴他自己剛才在想些什麽比較安全,便移開話題說道:“沒什麽。不過剛被皇上訓了一頓,叨念幾句自我安慰一下罷了。”
  
  十四阿哥默了默,問道:“皇上是不是為了你在八哥府上過夜的事情,所以才訓斥你的?”
  
  錫若一愣。自己從八貝勒府上出來不過個把時辰的事情,怎麽連十四阿哥也知道了?十四阿哥見他一副驚訝莫名的樣子,撇了撇嘴角說道:“你昨天和我八哥、九哥、十哥在大街上鬧的那一出,早就被那幾個衙門的司堂官兒們傳遍了,再加上之前你從理藩院衙門落跑的事情,如今‘納蘭錫若’這名字可是大大地有名,都已經流傳到宮門外頭去了。”
  
  錫若哭喪著臉說道:“想來也不是什麽好名兒。早晚流傳到皇上的耳朵裏,又少不了挨他一通訓斥。”
  
  十四阿哥斜睨著錫若說道:“你知道就好。我雖然讓你對八哥的事多上點心,可也沒叫你這麽公然向他示好啊。等著吧,沒準兒今天就有禦史參你的折子遞進去了。你當朝廷也跟後宮似的,仗了我皇阿瑪的寵愛,就由得你瞎胡鬧?”
  
  錫若攢眉咬牙地說道:“除了小時候跟你在一起那會兒,我什麽時候在後宮裏頭瞎胡鬧了?什麽時候又仗過皇上的勢?別人這麽說說也就罷了,現在竟然連你也排揎起我來了。得,小爺我這就去辭了這個讓人眼紅耳熱、心裏頭還老不自在的侍郎還不行嗎?!”說完甩袖便走。
  
  十四阿哥急忙一把拖住錫若,把他拉回來以後氣得吹胡子瞪眼睛地說道:“你如今架子是越發大起來了!爺不過說了你兩句,就敢給我翻臉走人!”
  
  錫若也瞪著眼睛說道:“是你說的話太嗆人了!”
  
  十四阿哥氣得捏緊了拳頭,一把揪住錫若的衣領怒吼道:“你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個主子?!”
  
  “喲,這一大早的,怎麽就趕上十四弟教訓起新侍郎來了?”太子胤礽的聲音在這樣一觸即發的氣氛當中,顯得格外清晰。
  
  十四阿哥和錫若同時靜默了一下,下一刻臉上卻不約而同地揚起了一個笑容。
  
  十四阿哥說道:“太子爺來了。我方才同這奴才開玩笑呢。”說著給太子請了一個安。錫若也跟在十四阿哥的身後打下千去。
  
  太子對著十四阿哥抬了抬手,眼睛卻盯著錫若說道:“我也聽說了你在理藩院衙門的事情。新官上任嘛,那裏頭又都是些歲數比你大的人,緊張一點在所難免。不過你怎麽說也是皇上聖心特簡的侍郎,以後誰要是敢難為你,不妨來東宮告訴我。我來替你作主。”說著有意無意地朝十四阿哥瞟了一眼。
  
  錫若見十四阿哥臉色有些發青,連忙躬身向太子又行了一禮,笑嘻嘻地說道:“多謝太子爺栽培。原是奴才自己根底太淺,這才鎮不住場麵。十四爺方才就是教訓奴才這個,要奴才多讀點書,遇到拿不準的事情,多向皇上和太子爺請示,免得又出了什麽岔子。”
  
  “哦?”太子仿佛這才注意到十四阿哥的臉色,轉過身來對他說道,“十四弟倒是有心了。”語氣卻很是冷淡。
  
  十四阿哥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一下嘴角,對著太子說道:“臣弟還有事要辦,就不打攪太子爺教訓我的門人了。”
  
  “你……”太子臉色微微一變,似乎想要發作起來。十四阿哥卻隻是執拗地抿著嘴角,完全沒有要道歉和回圜的意思。
  
  錫若見狀連忙扯了十四阿哥一把說道:“爺剛才不是說德妃娘娘生辰快到了,要趕在上朝前去請個安嗎?再不走就來不及了。”說著手上微微加力地推了十四阿哥一把。
  
  十四阿哥回過身看了錫若一眼,眼神閃爍了一下,就真的向太子告退了。錫若暗地裏鬆了口氣,這才轉回了笑臉,準備打疊起全副的精神來應付這個距離二次被廢越來越近的太子。
  
煙波致爽
康熙五十年夏四月,老康同誌再度帶著他一大家子浩浩蕩蕩地到熱河避暑。錫若也因此又被愛新覺羅家的老太太叫去參觀了一遍,從皇太後的寢宮出來的時候,隻覺得一腦門子的冷汗熱汗交錯著淌下。
  
  錫若和福琳的婚期初定在了來年的春天。福琳在康熙五十年三月底晉了和碩福慧公主,為此宮裏頭的人早已將錫若以和碩額附視之,加上錫若又頻頻被老康派去處理大清朝的外交事宜,他這個借來的侍郎位置竟是坐得穩穩當當,那些早先嘲笑他憑借身在帝側的便利和十六格格的裙帶關係才竊取了高位的人,如今也不怎麽吱聲了。也難怪隆科多現在一看見錫若,就“賢弟長賢弟短”地叫個不停了。
  
  錫若看見隆科多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一副小心翼翼地打量著自己神色的樣子,不覺有些好笑,可是他也很明白,此刻距離隆科多飛黃騰達的日子是越來越近了。如果自己不趁早攬下這枚關鍵的棋子,將來在大變驟起的時候就毫無勝算可言。他當年對十四阿哥許下的承諾,也就會成為一句毫無意義的空話。
  
  然而這麽多年看下來,錫若也非常清楚雍親王將來會是一個好皇帝。姑且不論他個人心性如何,他那種勤奮務實和敢於承擔責任的態度,對於康熙末年已經出現腐化跡象的政局來說,是非常及時,也是非常必要的。每次隻要一想到這裏,錫若就會發現自己內心深處其實相當有當牆頭草的潛質,隻不過一直被自己對十四阿哥的感情壓製住了而已。
  
  可是不管支持哪一邊。隆科多這枚關鍵的棋子都不能放過。想到這裏,錫若也立刻對隆科多露出了一個燦笑,親熱地挽起他的胳膊問道:“隆大哥怎麽出來了?皇上不是安排你留守在西花園裏嗎?”
  
  隆科多聞言麵色一整道:“張中堂歿了。”
  
  “什麽時候的事?”錫若有些驚訝地問道。知道張中堂就是大學士張玉書,也是被老康安排在太子身邊坐鎮的上書房主心骨,他這一去,上書房裏除了溫達和李光地這兩位老爺爺,就隻剩下一個蕭永藻了,他又是個漢人。隻怕朝局眼看著又要發生大的變動。
  
  隆科多壓低了嗓音說道:“丙午日後半夜去的。太醫院的人說是積勞成疾,藥石針灸已經無效了。”
  
  錫若聽得一陣沉默。張玉書這位老爺爺他見過,最是謹慎廉潔勤勉辦差的一個人,老康總誇他“遠避權勢,門無雜賓,從容密勿”,二十九年就拜了文華殿大學士,兼任戶部尚書,當年還曾隨老康親征噶爾丹和南巡,是老康最珍惜愛重的老臣之一,不想今年剛剛隨駕到熱河就發了病,沒幾天竟撒手人寰。
  
  錫若想了想,拍了拍隆科多的臂膀說道:“那小弟就不耽誤隆大哥辦差了。回頭有空我們再聊。”
  
  隆科多點點頭道:“那愚兄就先去辦差了。”錫若對隆科多一笑,鬆開手看著他又腳步飛快地朝園子外麵走去,想來是去護送張玉書的棺槨還京。
  
  錫若想了想,自己又往老康住著的“煙波致爽殿”而來,剛一進門,果然聽見老康在裏麵語聲悲切地說著張玉書過世的消息。錫若斂了斂神,把表情收拾成一副端莊肅穆的模樣,低頭進了老康所在的東暖閣。
  
  東暖閣裏除了老康,還有好幾個年長的皇子都在,分別是太子胤礽,誠親王胤祉,雍親王胤禛,恒親王胤祺和八貝勒胤禩,都在用各種各樣的話安慰老康,一見錫若進來,卻是各自掃了他一個眼風,裏麵還是八阿哥胤禩的最暖和,所以錫若也就衝著他點了點頭,隨即立刻彎身下去給眾人請安。
  
  老康接過李德全遞過來的毛巾抹了一把臉,朝錫若問道:“皇太後她老人家安頓好了?”
  
  老康沒叫起,錫若也就隻能跪著地上回話道:“回皇上,太後說她那邊都已經安置妥當了,宜妃娘娘、成妃娘娘和福慧公主也在那裏陪著她老人家,要皇上放心。”
  
  老康略點了點頭,看見錫若的時候卻又想起一件事來,便對他說道:“我聽說惠妃這幾天身子不大好。大阿哥如今被幽禁起來了,你得空替朕去看看她吧。你是她的娘家人,她見著了心裏也能多少寬慰些,說不定這病倒好得快了。”
  
  錫若連忙應了聲是,心裏卻想道,真要想惠妃病好,直接把她兒子給放出來,估計包治百病。可惜這話他也隻能放在心裏頭說說,又見滿屋都是皇子,估摸著也沒有自己插嘴的份兒,回完話以後就立刻從“煙波致爽殿”裏撤了出來。
  
  不想剛走了沒幾步,八阿哥胤禩卻在身後叫住了他。錫若頓住腳步,奇怪地回過頭問道:“八爺怎麽也出來了?”
  
  胤禩微微一笑道:“我跟皇上說,我打小是惠妃娘娘帶大的,她病了,我也應該去問候一聲。皇上就準了。”
  
  錫若點點頭說道:“惠妃娘娘見著了八爺,想必心裏也能有點安慰。”
  
  胤禩卻一哂道:“我也不見得就出息到哪裏去,未必真能寬慰她的心。倒是你……”胤禩說著似笑非笑地看了錫若一眼,又說道:“近年來真是順風順水,說是青雲直上也不為過了。惠妃娘娘見著了你,說不定倒真能有幾分高興。”
  
  錫若苦笑道:“八爺怎麽也調侃起我來了?”胤禩卻看著他問道:“怎麽不叫老大了?以前私底下不都是這麽叫的嗎?”
  
  錫若微微愣了一下,摸著剛剃光不久的腦門子說道:“那是小時候的事了。八爺如今聲望日隆,總覺得那麽個叫法顯得不大莊重。”
  
  胤禩輕輕地拍了一下錫若的腦門說道:“本貝勒特許你在私下場合這麽叫!”
  
  錫若聽得心裏高興,便彎起眉眼露出一個發自內心的笑。胤禩卻看著他的眼睛搖頭道:“你這雙眼睛,真是……難怪希睿當年會為了你那樣。”
  
  錫若一聽見“希睿”這兩個字,又皺起了眉頭。胤禩見他不高興,便收住了剛才的話頭,又看著錫若問道:“十四弟有沒有來找過你?”
  
  錫若呆了一下,回答道:“好像最近都沒有。是不是又出去辦差了?”
  
  胤禩看著錫若詫異地說道:“你不知道他生病了嗎?這次都沒跟著來熱河。”
  
  “什麽?!”錫若這回是真真正正地吃了一驚,急切間竟忘了應有的禮儀,一把揪住八阿哥問道,“他生的什麽病?病了多久了?”
  
  胤禩微微地垂下眼簾說道:“皇上出京前幾天就病倒了,太醫說是外感內熱,怕有風險,所以皇上特命他留在京裏休養,這次就不必隨駕了。”
  
  錫若用力地閉了閉眼睛,才又問道:“他為什麽不告訴我?”
  
  胤禩別有深意看了錫若一眼,說道:“我還以為你早就知道了,在熱河是強作鎮定呢。”
  
  錫若偏頭尋思了一會,垂頭喪氣地說道:“他一定是還在為之前的事生氣。”
  
  “之前的事?”胤禩有些奇怪地問道,“什麽事能讓十四弟生你這麽大的氣?你們以前不是連打過一架之後都能立刻和好的嗎?”
  
  錫若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說道:“我現在倒情願跟他打上一架,也不願意他這樣不明不白地發作我。”想了想,錫若又停下腳步說道:“不行。我這就去求皇上放我回京。不然老琢磨這事,晚上連覺都不用睡了。”
  
  胤禩連忙一把拉住錫若,教訓道:“都是當侍郎的人了,還是這麽毛躁。你要回京去,也先跟我探望過了惠妃娘娘再說。不然你要抗旨嗎?”
  
  錫若一拍腦門道:“差點把這事兒忘了。趕緊走趕緊走。”說罷反倒拖了八阿哥一溜小跑,心急火燎地撞進惠妃下榻的寢宮大門時,卻把裏麵守著的宮女太監都嚇了一跳。胤禩也就任由他拖著自己跟要打家劫舍的土匪一樣衝進去,臉上卻有一絲淡淡的笑容。
  
探病
  探望過惠妃以後,錫若和八阿哥分了手,自己果真又奔著“煙波致爽殿”去請老康的旨了。他隻覺得自己這一整天都在熱河行宮裏來回地奔波,暗想道真的該讓老康給漲漲工資了,不然以後就為他們這一大家子人來回地折騰,自己的小日子就沒法兒過了。好在惠妃那邊留了飯,沒讓他餓著肚子“忠勤王事”。
  
  錫若琢磨著自己應該找個好的理由讓老康放自己回京,而不是直接說要回去探望十四阿哥的病情比較好,不然老康要是問起他來,還真不好解釋。總不能說自己跟十四阿哥拌嘴了,所以這會兒急著回去討他的好吧?隻怕到時候老康又要拍出他一腦門子的官司來了。
  
  自顧自地琢磨著進了“煙波致爽殿”的東暖閣,錫若剛好趕上老康在裏麵分派護送張玉書靈柩回京的事情。他靈機一動,主動進去討了這差使下來,還被老康表揚了一把他不辭辛苦,尊敬老臣什麽的,倒讓他聽得很是汗顏了一把。
  
  隻可惜古人的辦事效率實在太低,規矩禮數又奇多,等到內務府把張玉書的棺槨衾絞一一製好,錫若又拿著老康的旨意,從內務府那裏領了一千兩的銀子給老張家治喪,一群人才浩浩蕩蕩地從熱河出發了。
  
  大路人馬磨磨蹭蹭地走了好幾天才到北京。這一路上,錫若不知道有多懷念二十一世紀的電話網絡甚至是電報係統。一進了京,錫若耐著性子在張府念了老康的旨意和贈的一首悼詩,又把銀子和一車子的安慰話送給張玉書的兒子張逸少,然後就一刻也不耽擱地出了張府,打馬往十四阿哥的貝子府飛馳。
  
  當錫若氣喘籲籲地出現在十四阿哥臥房門口時,卻正趕上他健健康康地在裏頭和側福晉舒舒覺羅氏調情,氣得甩了馬鞭就走,卻被十四阿哥趕了出來一把拽住,語帶笑意地問道:“你怎麽來了?”
  
  錫若掙開十四阿哥的手,沉著臉打了一個千說道:“給十四爺請安!奴才聽說十四爺生病了,特地過來看一眼。如今看來已經是大好,那奴才就即刻回熱河去給皇上繳旨了。”
  
  十四阿哥連忙扯了錫若起來,看著他驚訝地說道:“你居然是從熱河趕回來的?我不過是感染了風寒,太醫說這幾天吹不得風,皇上才不讓我隨駕去熱河的……”
  
  錫若聽得又是尷尬,又是惱怒,暗道八阿哥這一把耍得自己好苦,讓自己鑽了這麽大一套兒,自己卻一門心思地為他們盤算著怎麽避開日後的災禍,真是好心沒好報。想到這裏,錫若心頭的怒意更熾,一把摔開了十四阿哥的手就往外走。十四阿哥連忙又趕上來一步拉住了他。
  
  兩個人正在拉拉扯扯,十四阿哥的側福晉舒舒覺羅氏卻從裏屋趕了出來,驚訝地看著錫若問道:“這位大人是……”自從她進門了以後,錫若每次到十四阿哥府上,都偏巧和她錯開了,因此兩人並沒有碰過麵,可是錫若卻知道這必是那位自己唯一沒見過的側福晉無疑。
  
  錫若聽見舒舒覺羅氏的聲音卻愣了一下,推開十四阿哥就朝她打了一個千下去,緊著嗓子說道:“奴才納蘭錫若,給側福晉請安!”
  
  舒舒覺羅氏一聽見錫若自報家門,卻露出吃驚的神色來,連忙走了過來說道:“大人萬萬不可如此多禮。我早聽我們爺說了,您是他從小的至交,如今又是理藩院侍郎、皇上身邊的禦前一等侍衛,千萬不可如此多禮。”
  
  錫若見舒舒覺羅氏如此不拿架子,倒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便訕訕地站了起來,轉眼看見十四阿哥對著他竊笑不止,忍不住又狠狠地瞪了十四阿哥一眼。
  
  舒舒覺羅氏卻真是個賢惠的女子,見錫若和十四阿哥似乎還有官司要打,又聽說錫若還沒有吃飯,便自己笑著出去給他們張羅午飯去了。
  
  十四阿哥拉著仍舊氣虎虎的錫若,進後花園的水榭裏坐下了,覷著錫若的臉色又問道:“你怎麽發這麽大的火兒?見到我病好了,你不高興?”
  
  錫若露出無奈的表情,看著十四阿哥說道:“我要是因為這個發火,還特地跑回來看你幹什麽?直接在熱河高興不就完了?”
  
  十四阿哥卻露出一臉開心的表情說道:“好!總算你還是個對爺有良心的!”
  
  “好你個大頭鬼!”錫若氣得伸手敲了十四阿哥的腦門一記,怒聲道,“是不是你跟八爺一道串通好了,特地誆我從熱河火燒眉毛地趕回來?”
  
  十四阿哥有些被錫若的氣勢壓倒,破天荒地陪著笑臉說道:“八哥誆你的事,我一點兒都不知情。要是騙你的話,我就是……”他轉頭往四下裏看了看,最後一咬牙,指著水池子裏的幾隻綠毛龜說道,“我就是它們的同夥!”
  
  “呃……哈哈哈哈!”錫若在腦子裏想象著十四阿哥頭頂綠毛趴在水池子裏的樣子,一個沒繃住,“哈哈”笑著倒在了石桌上,剛才積攢了半天的怒氣就這麽煙消雲散了。
  
  十四阿哥見錫若笑開,臉色也變得輕鬆了起來,卻故意揪住他的辮子惡聲惡氣地說道:“好你個納蘭,竟敢要我十四爺賭咒發誓,你才肯相信我的話。你好大的麵子!”
  
  錫若見十四阿哥又拾回他往日的氣勢開始發飆,心裏不禁哀歎道為啥自己的加強魔法時效就那麽短呢?隻得又小心翼翼地從十四阿哥手裏抽回那根礙事的辮子,自己都有些痛恨地老實說道:“我就是剛才一下子順不過來氣兒……”
  
  十四阿哥抬起手掌,陰森森地問道:“要不要爺幫你順順?”
  
  “免了免了!”錫若連忙竄到石桌的另一麵,訕笑著說道,“十四爺的關懷太有料了,奴才怕承受不起。”眼角瞥到舒舒覺羅氏正領著小廝仆婦們往這邊走,又壞笑著說道:“十四爺還是留著您的貴爪,給福晉們順氣去吧!”
  
  “……你給我站住!”
  
  錫若壓根就不理會十四阿哥在後麵的大喊大叫,趁著十四阿哥被上菜的從人們擋住的功夫,自己一溜煙兒地跑到舒舒覺羅氏身邊說道:“側福晉您留點神,別讓十四爺把菜盤子頂翻了。奴才就先不打攪你們夫妻恩愛了。”說罷等不及欣賞舒舒覺羅氏臉紅,自己又撒腿往十四貝子府外麵跑去。
  
  逃命似的竄出了十四貝子府,錫若一直到騎上馬背以後還在笑。不過等他看到那個站在街對麵冷冷地看著自己的人,就再也笑不出來了,反倒老老實實地滾鞍下了馬,又牽著馬來到那人身前請安道:“四王爺吉祥。您怎麽也從熱河回來了?”
  
  雍親王胤禛“嗯”了一聲以後,並不回答錫若的問題,卻反問道:“你不是護送張中堂的喪儀回京嗎?怎麽從十四貝子府裏跑出來了?”
  
  錫若有些膽怯地咽了口唾沫說道:“奴才……奴才聽說十四爺生病了,就順道過來探望一下。”他如今是越發地怕了雍親王,隻因現在離康熙朝的結束越來越近,而他卻仍舊沒有想出什麽好的辦法來避免十四阿哥和他的四哥徹底鬧僵。
  
  如今看來,錫若的這個心願是越來越難以實現了。如果要他把曆史上真正繼位的雍正弄下去,換成把十四阿哥或者八阿哥推上皇位,一來他不見得有這個能耐,二來他很害怕改變現在的曆史,會對他原來生活的二十一世紀產生不良的後果。哪怕退一萬步講,他真能有機會左右最終的大局,他也實在沒有把握十四阿哥或者八阿哥,就真的會是一個比雍正更好的皇帝。
  
  在這樣的心態支配下,錫若每次見到這雍親王,簡直比見著催命的閻王爺還要頭疼,卻總是屢屢和他在意外的場合碰上,而且很多老康不能接受的新潮想法,反倒是這個看似古板不知變通的四阿哥能夠認真地鑽研進去。
  
  錫若突然開始懷疑起自己被投放到這個時空,究竟是為了誰而來了。
  
岔路
錫若見雍親王沒有上馬的意思,也就隻好牽著馬跟在他身邊慢慢地蹭。雍親王瞟了錫若一眼,見他身上穿著為張老中堂的喪事特地換上的侍郎官服,淡淡說道:“這身衣服,你穿了倒還合適。”
  
  “哈?”錫若覺得自己又跟不上雍親王後現代的跳躍式思維了。
  
  雍親王垂下頭,想是在回想什麽似的,過了一會唇邊竟露出一絲隱約的笑意說道:“你的第一身兒官服,穿著就跟個麵口袋似的。”
  
  錫若恍然大悟,知道雍親王說的是自己當年那身又肥又大的藍翎侍衛製服,忍不住也笑了出來。
  
  雍親王轉過頭來,微微眯縫起眼睛看著錫若說道:“你長得還真快。明明眼看著是個隻會調皮搗蛋的小鬼,一轉眼穿上這二品大員的朝服,居然也有模有樣了。”
  
  錫若心道,我天天跟在你老爺子身邊,吃香的喝辣的,這要是都長不高,也太浪費大清朝的糧食了!隻是借他十個熊心豹子膽,他也不敢當著雍親王的麵吐槽,便摸了摸鼻子笑道:“都是……都是禦膳房的夥食好,嘿嘿……”
  
  雍親王被錫若逗得“噗哧”一樂,倒把錫若嚇了一跳。錫若連忙牽著馬走遠了點,唯恐下一刻就有什麽靈異事件發生在自己身上。
  
  雍親王見錫若那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樣子,眉頭又是一皺,一把奪過錫若手裏的韁繩,轉手就丟給了跟在自己身後的小廝。錫若又大大地嚇了一跳,瞪圓了那雙原本細細彎彎的桃花眼看著雍親王,不明白自己怎麽又得罪他了。
  
  雍親王繃著臉說道:“本王身上又沒長滿了虱子,有這麽不招人待見嗎?”
  
  錫若忍不住“哈哈”一笑,見雍親王瞪著自己,連忙又收了聲,臉上卻還是情不自禁地帶著笑意說道:“四王爺那麽愛幹淨的一個人,身上怎麽會長滿了虱子?”
  
  雍親王哼了一聲說道:“那你躲什麽?”
  
  錫若沉吟了一下,抬起頭笑著答道:“是四王爺平日裏很少笑出聲,方才那一笑,讓奴才有些驚著了。”
  
  雍親王瞥了錫若一眼,冷聲道:“以後你再躲本王一次,本王就沒收你的坐騎一次。這匹馬,本王收下了!”
  
  錫若聽得直肉疼,他這匹棗紅馬,還是十三阿哥在他生日那天送的,據說是蒙古草原上最好的家馬跟野馬配出來的,市麵上要賣到上千兩銀子。他見雍親王一副打定了主意霸占他的寶貝坐騎不還的樣子,便苦著臉說道:“四王爺,好王爺,您好歹可憐可憐奴才。這兒離我家跟紫禁城都還有好多裏地兒呢,難道您要讓奴才就靠這兩條腿走回去?”
  
  雍親王仍舊哼哼了一聲,說道:“本王沒讓你爬著回去就不錯了!”
  
  錫若嚇了一跳,連忙陪笑著說道:“是是是,奴才這就走回去。”心裏卻想道,算了算了,還是別跟這冷麵王打官司了。回頭他要真讓自己爬回紫禁城,這名兒可就出大發了!說著連忙朝雍親王作了個揖,轉身就往紫禁城的方向晃悠了過去。
  
  錫若走了幾十步,卻又聽見身後傳來一陣“得得”的馬蹄聲,他回過頭一看,隻見雍親王騎在自己的那匹棗紅馬上,手裏卻挽著他方才牽著的那匹黑馬,不覺愣住了。
  
  雍親王在錫若身邊勒住韁繩,又把自己攥著的那匹黑馬韁繩朝錫若手裏一扔,說道:“四爺賞你的!”
  
  錫若不禁呆住。沒收了一匹又送給他一匹,合著是這四王爺早就瞄上了他的那匹好馬,特地尋個理由找他換馬來了?不管怎麽說,有馬騎總比沒馬騎要好,再說了,雍親王這匹馬看著也不賴,好歹也彌補了一點他的損失……
  
  錫若一邊努力地自我安慰著,一邊翻身騎上了那匹黑馬。好在那匹馬的脾氣不像它的原主人那麽古怪,倒是老老實實地馱了錫若往前走。錫若帶著它小跑了幾步,覺得配合得還行,就在馬上向雍親王拱了拱手,說道:“奴才謝四王爺的賞賜。四王爺要是回雍王府的話,我們到前邊這路口就該走兩條路了。錫若就先告辭了。”
  
  雍親王朝站在幾條岔路之間的錫若看了兩眼,揮手道:“你去吧。”
  
  錫若立刻一夾馬腹,卻是不是回明珠府,而是往紫禁城的方向而去。自從覺羅氏和揆方都過世了以後,對於錫若來說,住了十幾年的紫禁城裏的那個小房間,卻是個比明珠府更像家的地方。也許他要一直等到娶了小青過門,才會真正在宮外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了。
  
  回到熱河以後,錫若還是照常陪著老康行圍打獵,以至於連八阿哥都取笑他這個侍郎實在當得太過逍遙。錫若隻能在心裏苦笑,他逍遙不逍遙,自己心裏跟明鏡兒似的清楚。
  
  前幾天錫若回北京的時候,聽十四阿哥說起雍親王的親郎舅年羹堯在四川的軍政民事都處理得有聲有色,已經越來越受到老康的注意。雖說年羹堯也和錫若這裏沾著親帶著故,可是錫若在見到他對雍親王的態度時就明白,此人最終多半還是會被雍親王所用。
  
  那個冷麵雍親王對年羹堯那種放低姿態刻意籠絡的態度,營造出一種錫若非常熟悉的知遇之恩的氛圍;而反觀八阿哥的身邊,巴結的人雖然多,可是真正死心塌地跟著他走的,反倒隻有自己的二哥揆敘和阿靈阿、鄂倫岱那幾個,原先說話最有分量的上書房大臣佟國維和馬齊,一個倒台,一個降兩級調用,已是不敢再沾惹半點奪嫡的事宜,而其他的人多半是哪裏的灶熱就燒哪裏,典型的風吹兩邊倒的牆頭草類型。說白了就應了二十一世紀足球場上的一句話:得勢不得分!
  
  此外,康熙五十年八月的時候,雍親王的第四子弘曆的降生,讓錫若明白曆史已經漸漸開始向著它原有的方向加速了。
  
  因為這個皇孫的降生,錫若又被老康打發了回京。他這趟的任務是去雍親王府看望剛剛生下來的小皇孫弘曆和他的娘親紐祜祿氏,以及緊隨著弘曆降生的耿氏的兒子――日後的和親王弘晝。一想到又要去見自己怵得發慌的雍親王,錫若心裏叫苦連天,卻又不敢不去,隻好帶著老康賞賜下來的一大堆寶貝,一步一步地蹭回了北京城,和上一回火燒屁股一樣的速度真是天壤之別。
  
  進了闊別已久的雍親王府,錫若多少覺得還是有幾分親切的。他在現代的時候也來過這座後來被改為雍和宮的雍正潛邸,以前也多次被四阿哥拉著來這裏下過棋,心裏還想著待會兒應該去那座下棋的小亭子裏坐上一坐,也算是學文學青年懷舊了一把,便站在雍親王府的牌匾下頭出神,不想正好被出來迎接欽差的雍親王看見了,隻得訕訕地站開了。
  
  雍親王這次出來迎接錫若的禮儀卻是空前隆重,早在錫若進門之前就已經洞開府門,自己則頭頂朝冠,身上穿著親王全掛子服飾,還讓人鳴了三聲禮炮,這才領著闔府上下人等迎了出來,朝錫若深深地叩下頭去說道:“兒臣胤禛,率闔府上下恭請萬歲聖安!”
  
  錫若雖然不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陣勢,可現在跪在對麵的那個人是雍親王,未來的雍正皇帝,多少還是有些讓他心髒狂跳,連忙仰起臉回答了一聲,“聖躬安!”隨即飛快地把老康褒獎紐祜祿氏、耿氏和著雍親王好生撫育皇孫等等等等的旨意說了一遍,待雍親王磕頭謝恩了以後,又趕緊上去把未來的雍正大大扶了起來,心裏卻暗爽道,賺了下任皇帝的好幾個響頭,再算上後邊被奶娘抱在手裏的未來乾隆皇帝的那幾個頭,這個欽差當得值!
  
  錫若扶了雍親王起來之後,便好奇地去看那個此時尚未有名的乾隆大大。隻見那小嬰兒長得粉嘟嘟的,小臉卻皺成了一團,真正是個連笑都還不會的小不點。錫若心裏湧起一陣奇異的感覺,他忽然想道,如果雍正不是有了這個兒子,那他還能順利地登上皇位嗎?
  
  下一刻,錫若立刻打斷了自己心裏某些邪惡的想法。他不能因為自己對十四阿哥的承諾,就幹出一些連自己都會鄙視自己的事情來。
  
  錫若怕自己在未來的乾隆大大旁邊還會生出什麽邪念來,急忙從奶娘身邊退開了一步說道:“皇上的旨意奴才已經帶到,就不叨擾四王爺休息了。”說著轉身就想走,卻被雍親王一手挽住說道:“大熱天的,你特地從熱河趕來傳旨送東西,一路上辛苦了。今天就不要跟我客氣了,在這裏吃個便飯再走吧。”說著竟直接把錫若拉進了雍親王府裏。
  
雍王府參禪
  錫若拗不過雍親王,隻得跟著他一路進了雍王府。實現了在小涼亭裏坐一坐的心願之後,錫若在等雍親王去安排晚飯的功夫,終於第一次有心情好好地看看這座府邸。
  
  雍王府整體的布局就和它的主人的行宮一樣,格調嚴謹,氣勢沉穩,卻又在細節處彰顯出主人獨特的用心來。雖然現在正是一年當中最熱的三伏天,但是錫若坐在樹蔭下的涼亭裏,卻仍然感覺到心曠神怡,燥熱全消,而且因為園子裏浮動著的那股隱隱的佛香味道,讓他心頭竟生出了一股難得的平靜祥和之感。看來這雍親王的禪,果然也不是白參的。不然以他那個風風火火的性子,如何裝得下心裏那麽多的紛紛擾擾,世事糾纏?
  
  “欽差大人怎麽在這裏參起禪來了?”
  
  錫若聞聲一驚,睜開了閉著的雙目朝來人看去,卻見一個人青袍短須,正在望著自己微笑。錫若略一思忖,方才在雍親王迎接欽差的陣容裏,似乎見過此人,而這人當時是跪在雍王府管家的附近,又敢主動找自己說話,應該在這府裏頭有點身份,便站起身朝來人微笑著問道:“不知先生高姓大名,請恕錫若眼拙。”
  
  那個青袍人聞言卻作了一揖道:“小人戴鐸,是四爺府上的門人,不敢勞欽差大人稱呼我為先生。”
  
  錫若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雍親王府裏的頭號幕僚,電視劇裏那裏揣摩康熙的心思揣摩到出神入化的“鄔先生”的原型!他知道此人智謀過人,便絲毫也不敢怠慢地笑道:“久聞先生大名,今天方才見到本尊。幸會幸會。”
  
  戴鐸眼中掠過一絲驚訝之色,卻也笑道:“豈敢豈敢。大人年紀輕輕便青雲得誌,出入辦理外藩事務得心應手,實在讓人欽佩。戴鐸才真是久仰久仰,幸會幸會。”
  
  錫若又和戴鐸拽了幾句文,終究覺得累得慌,便很盼著雍親王這時候出現來解救自己一把。比起那座自己早已經熟悉的萬年冰山來,這個眼神銳利偏又喜歡咬文嚼字的戴先生,卻更讓錫若覺得頭疼。
  
  戴鐸像是看出了錫若的不自在,卻嗬嗬一笑道:“在下說話是不是無趣得很,悶著欽差大人了?”
  
  錫若一愣,心道原來雍親王身邊的人也會讀心術,連忙扯出笑容說道:“哈哈,不會不會。主要因為我是個粗人,有點對不上先生的風雅,所以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心裏卻想道,少說少錯,那N年以後被你主子重用的張廷玉大學士都說了,“萬言萬當,不如一默”,小爺今天就姑且先默上一默,免得被你抓到什麽把柄日後算計我,嘿嘿。
  
  戴鐸卻聽得目光閃爍了起來,掃了錫若一眼之後說道:“納蘭大人這樣的人品如果還叫粗人,那我戴鐸就隻好去夥房燒火劈柴了。”
  
  錫若心道,拍馬屁?我也會!便搖頭晃腦地對著戴鐸說道:“先生此言差矣。這粗人還是斯文人,主要看的不是外在表象,而是內裏的學識跟氣度。我這身皮囊看著雖不粗鄙,骨子裏卻是個念不來書的,所以還是個徹頭徹尾的粗人,比不上先生學富五車,出口成章呀。”
  
  “行了,別搖了。再搖你脖子就要斷了。”
  
  錫若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喜歡聽這個冷冰冰的聲音,連忙笑嘻嘻地轉過身來說道:“四王爺吉祥。奴才是在和戴先生開玩笑呢。”
  
  雍親王看見錫若臉上那種發自內心的笑容,卻怔了一下,隨即朝戴鐸揚了揚下頜說道:“你先下去吧。”
  
  戴鐸應了聲“嗻”,臨走前還不忘深深地看了錫若一眼,讓錫若又有種被草原上的大蚊子叮了一口的感覺。雍親王卻轉身看著錫若,眼睛微微地眯了起來問道:“剛才和戴鐸說什麽了?怎麽一副被人抓到小辮子的表情。”
  
  “果然這位才是讀心術正宗掌門人……”錫若在心裏默念道,嘴上卻回答道,“也沒說什麽。就和戴先生掉了幾句書袋,自覺根底淺薄,很是慚愧來著,嘿嘿,很是慚愧……”
  
  雍親王卻不鹹不淡地看了錫若一眼,那神情仿佛在說,就你那種臉皮厚度,也會覺得慚愧?錫若便隻好裝作沒看見雍親王的表情,轉開頭又裝模作樣地去看園子裏的風景。
  
  “好看嗎?”雍親王半天沒有作聲之後,突然問道。
  
  “啊?還好……哦,很好很好。”錫若回過神來,連忙誇獎道,“四爺的這個園子,看似樸拙,其實別有一番風味。我喜歡得很。”這話剛一出口,連他自己都愣住了,下意識地去看雍親王的臉,卻見那張容長的冰塊臉上有一絲解凍的表情,不禁又開始犯起迷糊來。
  
  “你好久都沒叫過我四爺了。”雍親王臉上詭異的解凍過程還在繼續,看得錫若下意識地咽了口口水。
  
  錫若習慣性地摸了摸腦門子,幹笑道:“王爺現在已經是親王,自然應該尊稱您一聲才是。”雍親王盯著他的眼睛問道:“那將來十四弟要是封王,你叫不叫他十四王爺?”
  
  “啊?”錫若愣了一下,他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因為他知道十四阿哥雖然後來混了個“大將軍王”的頭銜,出征的時候用的也是親王儀仗,可是在雍正登基了以後,就立刻被打回原形成了固山貝子,後來爵位更被雍正一路削到什麽也不是,一直到乾隆登基的時候才翻過身來。
  
  可是眼下雍親王問的這話,錫若又不能不回答。他琢磨了一下之後,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在正經場合,大概還是會叫的吧?”他心想,現在自己不也是一樣?雖然公開場合管十四阿哥叫“十四爺”,可私底下還不是“十四”“胤禎”地混叫一氣,也沒見他生過氣,大概十四阿哥壓根就想不到要去計較這些稱謂上的小問題吧?這兩個同胞親兄弟的不同之處,由此或許也可見一斑了……
  
  錫若正這麽想著,卻聽見雍親王對自己說道:“那以後你在私下場合,也不要叫我王爺了,還是叫四爺聽著習慣。”
  
  錫若驚訝地一展眉毛,卻看著雍親王說不出話來。雍親王見到他的樣子,仿佛自嘲般地一笑說道:“我十四弟究竟哪點讓你能這樣死心塌地地追隨他?”
  
  錫若愣了愣,又偏過頭想了想,臉上卻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說道:“其實……我也說不上來。說實話,你這個弟弟,打小我就覺得他脾氣不好,又霸道,有時候還愛使點小性兒。可是……”
  
  “可是他卻能真心實意地待你,是麽?”雍親王料事如神地說道。錫若連忙佩服兼狗腿地連連點頭表示讚同,抬起頭正想順手再奉送幾句阿諛之詞的時候,卻被雍親王的目光看得一震。
  
  雍親王那雙幽黑冷清的眸子,仿佛一下子越過了橫亙在他和錫若眼前那幾百年的時光一般,定定地看住了納蘭錫若的那張表皮下麵,那顆實際上不屬於這個時代的靈魂。雍王府不知哪個角落裏傳出來的佛音陣陣,香煙繚繞,一瞬間竟讓錫若又有了種時空顛倒的混亂感覺。
  
  錫若的身體微微搖晃了一下,下一刻他卻扶著石桌站住了,抬起頭也用一種毫不閃避的目光看向雍親王,啞著嗓子問道:“雍……四爺,你有沒有興趣,同我做一筆交易?”
  
命門
“交易?”雍親王那雙幽深的眸子抖動了一下,仿佛解除了那種凍結時空的魔法一樣,讓錫若頓時鬆了口氣。
  
  雍親王撣了撣袍角,徑自在石桌旁落座以後,說道:“現在距離開飯時間還早。你不妨說來聽聽。”
  
  錫若咬了咬牙,對雍親王說道:“如果四爺以後時時刻刻都記得十四爺和您是一母同胞的兄弟,那奴才……不,我願意誠心侍奉您,如同對十四爺一般!” 錫若同時又在心裏加上了一句,也就是說不排除會跟你幹架的可能……是不是真有這個膽子到時候再說了。
  
  雍親王緩緩地看向錫若,一字一句卻異常清晰地說道:“你憑什麽,要我和你做這個交易?你現在不過是一個理藩院侍郎,而且隨時可能被皇上收回頂戴花翎,在朝中也完全沒有勢力可言。”
  
  錫若仿佛被雍親王的話刺了一下,臉上頓時沒了血色。他的嘴唇顫動了一下,最後卻擠出來一個苦笑。搖搖頭,錫若自己先笑了起來說道:“沒錯。我現在,的確沒有和四爺談交易的資格。是我太不自量力,請四爺就當我剛才的話是放屁,過耳就算了吧。”
  
  雍親王卻深深地看了錫若一眼,隨即垂下眼簾說道:“既然你能對十四弟效忠到這份上,看在我和他一母同胞的份上,四爺我就成全你一回吧。這個交易,我先和你做一半。”
  
  錫若一挑眉問道:“怎麽說?”
  
  雍親王冷冷一笑道:“隻要他始終能當我是他一母同胞的親哥哥,我自然能當他是我的好弟弟。”
  
  錫若聽見雍親王這句話,卻隻覺得刺心。這些年,他是親眼看著這對親兄弟越走越遠的,也知道雍親王的這句話裏,包含了他多少的鬱憤和不平。他猛地拍了一下石桌,站起身說道:“罷了。這原不是我能管、該管的事情。我還是做我的太平俗人吧。”
  
  雍親王卻緊盯著錫若,語意森冷地說道:“如果你真能做到,那就是你的福氣,也是十六妹的福氣。”
  
  錫若聽得心裏激靈靈一顫,心知雍親王已經將自己的命門捏在手裏。他是何其天真,竟然忘記了眼前這個人就是曆史上心狠手辣、手上沾滿了反叛者鮮血的雍正皇帝,還妄想用親情來打動他,卻沒想到他早已將自己親妹妹的身家性命也納入了計算之中。
  
  錫若閉了閉眼睛,卻朝雍親王露出一個輕快的笑容說道:“奴才多謝四爺提點。”雍親王卻不再言語,隻是端起桌上早已冷卻的茶碗啜了一口。過了一會,雍王府的管家前來稟告席麵已經備好,請他們兩位入席。
  
  雍親王站起身說道:“走吧。”錫若伸手一比道:“四爺先請。”待到入了席,兩個人都絕口不提剛才的那一場交鋒,反倒你一杯我一杯地互相敬起酒,落在旁人眼裏,倒很有賓主盡歡的感覺。隻是陪宴的戴鐸眼中,卻又多了幾抹深思的目光。
  
  酒足飯飽之後,錫若又陪著雍親王在後花園的小涼亭裏,弈了幾盤圍棋。他仍舊是以敗北收場,卻也不甚在意。反正這麽多年了,輸也輸出心得來了。隻要雍親王不下狠手,錫若就還能陪他慢慢周旋不少手;而隻要雍親王殺心一起,那錫若便早晚要敗下陣來,投子認負隻不過是時間問題。
  
  又是一局的風雲變色過後,雍親王凝視著棋盤說道:“你身為禦前侍衛,也是在軍營中曆練過的人,為什麽沒有一絲一毫的殺意?”
  
  錫若將棋子一枚枚拈回棋盒,笑著反問道:“那四爺天天念佛,時常吃齋,心中又為何滿是殺氣?”
  
  雍親王一怔,隨即也露出有些迷惑的表情說道:“是啊。為何念這麽多的佛經,也不能消解我心中的這些業障呢?”
  
  錫若垂眼笑道:“四爺如此便是著了相了。在奴才看來,四爺倒是佛門中的阿修羅,雖然嗜血好戰,專門挑剔其他諸天王的毛病,終究也能皈依佛門,修得正果。”這原是他替後宮的娘娘們抄佛經時看來的典故,此時和雍親王談得入興,便隨口說了出來。
  
  隻是一時口快之後,錫若卻不禁暗自叫糟。因為阿修羅在佛經中所載的形象凶惡醜陋,而且極為傲慢善嫉, 他此時在通曉佛經的雍親王麵前說來,等於當麵說他氣量狹小,品行不端,不由得咽了口口水,偷眼去看雍親王的臉色。
  
  不想雍親王卻因為錫若的話而犯了怔忡,拈著一枚白子發呆良久之後,竟若有所悟地說道:“想不到你這個不念經不吃齋的,竟能領悟佛法到這個份上,先前倒是我小看了你。”說著竟放下了手裏的棋子,站起身來對錫若拱手一揖道:“受教了。”
  
  錫若頓時驚得手足無措,慌亂中想抬手去阻止雍親王,卻把手邊的一盒黑子都碰翻了,有好些都滾到了花園裏。他又手忙腳亂地想要彎腰去撿,卻聽見雍親王說道:“算了。外麵都已經天黑了,你要撿到什麽時候?”
  
  錫若聞言抬起頭來,這才發現外麵果真已經天黑了。他摸索著又站了起來,見雍親王要命人掌燈,便掏出懷表看了一眼說道:“都這時候了。奴才在四爺府上也叨擾得夠久了,這就告退吧。”
  
  雍親王卻盯著他手裏的懷表問道:“這是我給你那塊,還是十四弟給你那塊?”
  
  錫若愣了一下,又緊了緊手裏的懷表鏈子垂頭道:“十四爺給的。”
  
  雍親王淡淡問道:“為什麽不用我給的那塊?”
  
  錫若隻覺得自己底氣不足地回答道:“奴才……怕把四爺給的那塊弄壞了。”這倒也不是假話。
  
  雍親王像是瞧出了錫若這回說的是真話,便點點頭說道:“以後兩塊輪流著使吧。不然十四弟給你的那塊倒要先壞了。”
  
  錫若連忙應了聲是,心裏卻想道,好在十四阿哥不知道雍親王也給了自己一塊一模一樣的懷表,倒是不怕他問起……他不禁又覺得自己有些好笑。什麽時候他也變成這副誠惶誠恐的德性了?當初因為怕弄壞禦賜的懷表丟了腦袋也就罷了,現在竟然連兩個沒當上皇帝的家夥的禮物,都弄得這麽小心翼翼的。還真是TNND丟他們二十一世紀老王家的臉哪!
  
  想到這裏,錫若抹了一把臉說道:“不早了。四爺也早些安置吧。奴才這就回去了。”
  
  雍親王卻撫著手邊的棋盒問道:“你回哪裏去?等你趕到紫禁城,宮門應該已經下鑰了。”
  
  錫若愣了一下,卻笑著說道:“不是還有一座明珠府給我回去嗎?”
  
  “明珠府……”雍親王輕輕地叩著棋盤說道,“現在是你二哥揆敘在當家吧?”
  
  錫若心裏“咯噔”一下。他知道揆敘是八爺黨裏的死忠分子,自然也就是太子黨和背後的四爺黨的死敵,雍親王突然提起他來,卻不知道是什麽意思。他斟酌了一下,還是點頭道:“我常年不在府裏。家務和莊子上的事情都是他在料理。”
  
  “你也要學會治家才行。”雍親王站起身說道,“修身,齊家,治國,然後才是平天下。不管你將來要輔佐誰,都要讓自己先有真本事才行。光在嘴上說要保誰,那是不成的。”
  
  錫若聽得悚然一驚,連忙朝雍親王說道:“多謝四爺賜教。不過錫若自覺不是久立於朝堂的人物。如今的官位不過是僥幸得到皇上的提拔,等皇上找到了合適的人接手,早晚都是要還回去的。”
  
  雍親王卻搖頭道:“我皇阿瑪提拔人,從來沒有僥幸一說。”說著又目光炯炯地看著錫若說道:“你好好辦你的差使。將來……才有和我談條件的資格。”雍親王似乎本來想說將來才能“有望成大器”一類的話,臨到最後卻硬生生地改了口。
  
  錫若倒是聽得一笑,心說這愛新覺羅家的老四也真挺有意思的,專愛說些和其他人不一樣的話,便又笑了笑,朝雍親王拱拱手自去了。
  
壓縮餅幹
  康熙五十年,當朝幾位皇子的奪嫡之爭,正在進入白熱化階段。皇太子胤礽在被複立之後,開始大規模地反攻倒算,八爺黨的人自然不會束手待斃,無論朝上朝下都和太子黨的人鬥得不可開交。錫若夾在兩派之間,隻覺得自己都快被擠成一塊軍用壓縮餅幹了。
  
  同年秋天,江南爆發了一場舉國矚目的科場舞弊案。這一年的辛卯科江南鄉試,九月發榜,中試者除蘇州十三人外,其餘多為楊州鹽商子弟,其中竟然還有文理不通之人,輿論大嘩。蘇州生員千餘人集會玄妙觀,推廩生丁爾戩為首,將財神像抬入府學,鎖之於明倫堂,並爭作詩詞對聯到處張貼。兩江總督噶禮將丁爾戩等拘禁,準備按誣告問罪。主考左必蕃﹑江蘇巡撫張伯行分別奏報。
  
  老康派了戶部尚書張鵬翮會同噶禮﹑張伯行以及安徽巡撫梁世勳在揚州詳審。不料過後審案的人卻開始互相一陣參劾。老康同誌震怒,以噶禮和張伯行兩人俱係封疆大吏,“互相參訐,殊玷大臣之職”,將噶禮革職,張伯行革職留任結案,過後又連著砍了一大堆的官員腦袋,革了一大堆官員的頂戴花翎。
  
  緊隨在江南科場大案之後的,是康熙對皇太子一黨的步軍統領托合齊和刑部尚書齊世武等人的殘酷處置,和牽連甚廣的文字獄戴名世一案,頃刻之間無數人頭落地,直讓如今也站住了老康對麵聽政的錫若看得心驚肉跳,出了乾清宮還半天回不過神來,使勁地按了按脖子來確認一下自己的腦袋是不是還好好地長在上麵。
  
  十四阿哥從後麵趕上來,一看見錫若的模樣,卻伸手拍了一下他的朝冠說道:“沒出息!這也像是我十四爺的人?”
  
  錫若被十四阿哥拍得一跳,回過身卻哭喪著臉說道:“你說得輕巧。那麽多人一下子腦袋就沒了,有些還是我打過照麵的,怎麽讓人吃得下飯?”
  
  十四阿哥忍不住又拍了錫若的腦袋一記,斥道:“你就記得吃!”
  
  錫若連忙扶了扶自己就快要被十四阿哥拍得掉下來的朝冠,不滿地看了他一眼,說道:“民以食為天。我惦記著吃,又有什麽不對?”
  
  十四阿哥眼睛一瞪,還想反駁回去,卻聽見後麵九阿哥的聲氣笑道:“哎喲,你們兩個又鬧上了。回頭讓太子那邊的人看見了,又該教訓十四弟不會約束自己的門人了。”
  
  錫若如今和九阿哥和十阿哥的關係,可說是降至冰點,明裏暗裏的都要挨他們不少諷刺打擊。他看在八阿哥和十四阿哥的麵子上,也就懶得計較,隻是按禮節給幾個阿哥請了安,就對十四阿哥說道:“我還要回乾清宮當差,就不送你出宮了。”說罷轉身就走,卻被十阿哥一伸手攔了下來。
  
  “怎麽著?八哥不在,你眼裏就沒你九爺跟十爺了?”今天八阿哥告病,所以十阿哥明顯是想找機會發作錫若一通的意思。
  
  錫若強壓了壓火氣,臉上扯開一個笑容說道:“十爺哪裏話。錫若方才不是還給二位爺請過安了嗎?”
  
  “呀嗬?還敢頂嘴?”十阿哥挽了挽袖子,斜睨著錫若說道,“打量我跟你們爺一樣,好脾好性兒是吧?十爺我今天就代十四弟,教訓教訓你這個四處亂攀高枝兒的狗奴才!”
  
  錫若聽得勃然大怒,一把揪住十阿哥朝自己揮過來的手,語調冰冷地說道:“十爺請自重。這裏還是禦前,十爺不要給自己招來不必要的麻煩!”
  
  十阿哥聽得火氣更大,扯著嗓子叫道:“狗奴才!還敢抬皇上出來壓我?今天我非打死你不可!”說著一腳就向錫若踹來。
  
  錫若見十四阿哥被九阿哥死死抱住,暗自咬了咬牙,心想今天拚著挨上十阿哥這一腿,也不能跟著這家夥在此時此地鬧事。萬一老康剛才的氣還沒順過來,倒黴的可就不是一個兩個了。
  
  想到這裏,錫若暗中運了運氣,準備不閃不避,硬接十阿哥的這一腳飛踹,心裏卻不禁大歎倒黴,痛下決心以後都要離這兩個八爺黨的骨幹分子遠一點。
  
  不想臨到十阿哥就要踹中錫若膝蓋的時候,他後麵卻猛地伸出來一隻手,拽得他往後麵一仰,踹出去的腿頓時失了方向,剛好從錫若的官服旁邊掃過。錫若心裏鬆了口氣,卻又不禁擔心地朝十阿哥身後的人看去,然後並不意外地看到了十三阿哥的麵孔。
  
  “幸虧還有他這個朋友……”錫若心裏瞬間掠過這樣的想法,不過下一刻又被十阿哥和十三阿哥的爭吵拉去了全副的心神。
  
  十阿哥眼睛仿佛要冒出火來似的,緊盯著十三阿哥罵道:“又是你出來袒護這個狗奴才!”
  
  十三阿哥怒聲反問道:“他也是朝廷命官,你就敢一而再再而三地羞辱他,還想著動手?!”
  
  那邊十四阿哥也已經掙脫了九阿哥的鉗製,幾步趕了上來攔在了錫若和十阿哥之間,卻又轉頭朝十三阿哥揚聲道:“老十三,這是我門下的事情,不用你多操心!”
  
  十三阿哥狠狠地瞪了十四阿哥一眼,越過他朝錫若說道:“你別怕!他們要是敢無緣無故地找你麻煩,你就來告訴我。十三爺替你作主!”
  
  十四阿哥卻瞪圓了眼睛反罵道:“我門下的事情,什麽時候輪到你作主?”說著竟也開始卷衣袖,大有要和十三阿哥幹上一架的意思。散朝出來的朝臣們見到這一幕,大都遠遠地避了開去,卻是誰也舍不得走,都找了個安全的地方等著看熱鬧。
  
  錫若隻覺得太陽穴“突突”地跳著發疼,深吸了口氣,搶在十四阿哥向十三阿哥伸出手的一瞬間,一把伸手抱住十四阿哥的後腰,卻扭著脖子對十三阿哥喊道:“十三爺,您的心意奴才領了。有十四爺在這,不會有什麽事的。您也就罷了手吧,別回頭驚擾了皇上,到時候又是罪過了。”
  
  “朕早就被驚擾了!”
  
  突然出現在眾人眼中的康熙,讓所有人都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隨即便“呼啦啦”地跪倒了一片。錫若眼瞅著老康憤怒得有些發紅的臉色,腦子裏立刻急速運轉起來想著對策,不料他剛跪到老康身前起頭說了一句“皇上息怒……”,就被老康打斷道:“你什麽也不用說!朕還沒聾,也沒瞎!你先給我跪到邊上去!”
  
  錫若聞言隻得膝行挪開了兩步,跪到一旁,眼角瞟到十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卻仍舊互相瞪著,九阿哥和十阿哥也是一臉怒氣地看著自己,心裏不禁暗自叫糟。他抬起頭,卻又剛好看見雍親王複雜難辨的臉色和太子在一旁頗有些幸災樂禍的神色,越發地心亂如麻。
  
  整個乾清宮前麵的廣場上,雖然聚集著上百號人,卻落針可聞,隻有康熙憤怒的聲音在廣場上回蕩,“朕還沒死呢!你們就敢在朕的跟前大打出手!等到朕百年以後,你們是不是要把朕放在乾清宮裏,自己來束甲相爭?愚蠢!昏聵!”
  
  錫若見老康氣得渾身發顫,搖搖欲墜,唯恐他又拔出刀來要砍這幾個阿哥,連忙撲到老康身前,緊急醞釀了一下情緒之後,放聲大哭道:“皇上龍體要緊!千錯萬錯,總是奴才不該惹得幾位阿哥生氣。十三爺自幼與奴才交好,以為十爺要責罰奴才,這才和十爺他們吵了起來,和他們兄弟相爭什麽的全不相幹。請皇上明鑒,千萬要為了大清的江山社稷,保重龍體啊!”
  
  後麵這一套話,錫若平常聽那些老臣們說得極熟,所以張嘴就來,配合他臉上滾滾而下的淚珠,還當真有那麽幾分誓死哭諫的效果。隻是錫若一邊哭,一邊說,眼角卻偷偷地瞟了十四阿哥幾個一眼,心裏暗想道,小爺今天為了幫你們過關,連平常最不屑使用的小青流眼淚攻勢都使出來了,要是這樣還過不了關,那我也沒辦法了。大家自求多福吧!
  
因禍得福

  錫若一邊抱著老康的大腿,一邊暗想道這回可是真真正正地抱大腿了,怕就怕老康一怒,不砍他兒子,反倒把自己當替罪羊給砍了,那自己也要稀裏糊塗地頂著個大忠臣名號,然後跟這個世界說拜拜了……
  
  錫若心裏頭胡思亂想,緊抱著老康大腿的手卻一點也不含糊,直到抱得他跟老康都冒汗了,這才聽見頭頂上傳來老康歎氣的聲音,卻說道:“你比朕的兒子們都懂事。放手吧,朕不怪你。”
  
  錫若大喜過望,連忙鬆開抱著“龍腿”的手,磕頭道:“奴才多謝皇上天恩。今日之事,實因奴才辦事沒有分寸而起,皇上既然不怪奴才,也就不要責怪眾位阿哥們了。”他心裏其實倒很想老康教訓教訓十阿哥這個動不動就拿自己撒氣的莽撞家夥,不過此時此景之下,他也不能單把十阿哥從阿哥堆裏拎出來要老康責罰,回頭自己跟十阿哥這梁子可真就結深了,隻怕哪天被他拿把菜刀直接砍死都有可能……
  
  不想這時十阿哥卻從人群裏跳了出來,指著錫若的鼻子罵道:“你是個奸臣!”
  
  錫若頓時被罵傻了眼,心裏卻在狂吼道,他爺爺的,你個草包十,小爺拚了老命救你,你反而倒打一耙!這年頭,好人做不得!我……
  
  這頭老康卻比錫若先發怒,手指著十阿哥,聲音都有些發顫地說道:“什麽叫以怨報德,你們都看見了?”
  
  十阿哥卻仍舊對著錫若橫眉怒目地罵道:“回皇阿瑪,納蘭錫若他就是個奸臣!他風吹牆頭兩邊倒……”
  
  錫若在心裏早把十阿哥翻來覆去地暴打了N遍,額頭上的青筋也是突突直跳,拳頭握緊了又鬆開,鬆開了又握緊,正想拚了自己的小命不要,也要和這草包十分出個高低的時候,卻聽見老康一聲怒吼道:“胤礻我,你給朕住口!”
  
  錫若眼看著老康走到十阿哥的身前,指著胤礻我罵道:“什麽兩邊?哪兩邊?你倒是給朕說說,朕身前的這些人,到底分成了多少邊?!”說著不等十阿哥回答,就回身朝禦前侍衛們怒喝道:“把他給我鎖起來!送交宗人府看管!”
  
  十阿哥一邊和侍衛較勁,一邊梗著脖子喊道:“皇阿瑪,兒臣犯了什麽錯?不過是責打一個眼睛勢利的狗奴才!皇阿瑪憑什麽關我?!”
  
  老康氣得抬起腿,竟一腳把十阿哥踢翻在地,又朝侍衛們說道:“把他拉下去!”
  
  錫若看得兩眼發直,打死也不敢去看九阿哥和十四阿哥的臉色,心裏卻隻覺得憋氣。他本來是一門心思地要護著十四阿哥不要落到日後那個倒黴的下場,現在卻陰差陽錯地弄得跟十四阿哥一黨的十阿哥被關進了宗人府。這以後還要怎麽跟“八爺黨”的那幾個共處啊?老大啊老大,平日裏就屬你最聰明,你快現身教教我吧!
  
  老康轉過頭來,見錫若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卻溫言道:“你不要跪著了,起來吧。”錫若觸地磕了個頭說道:“阿哥們不起來,錫若也不敢獨自起來。”
  
  老康長歎一聲,朝十四阿哥那幾個揮揮手說道:“你們也起來吧。”說著又對錫若說道:“朕累了,你扶朕回乾清宮去休息吧。”
  
  錫若心裏一緊,連忙上前一步扶住了老康,也不敢再看其他人的臉色,小心翼翼地扶著老康就往乾清宮裏走。進了他們時常見麵的東暖閣,老康指了張椅子讓錫若坐下,又接過李德全送上的茶喝了一口,這才看著錫若說道:“你和十阿哥怎麽鬧成這樣?朕記得你們以往不是還經常在一塊兒的嗎?”
  
  錫若苦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拿捏著分寸說道:“十爺個性耿直,可能是聽了些是非播弄,對奴才有些誤會。”
  
  老康定定地看著錫若,問道:“我聽他胡說什麽兩邊倒的話,是不是因為你卷入了太子和胤禩的事?”
  
  錫若聽得心裏一驚,連忙離座叩頭道:“奴才一直都謹尊皇上教誨,不敢卷到阿哥們中間去生事,平日裏也隻在皇上身邊當差,要不就是去理藩院衙門裏處理些公務。這些皇上都可以找人查證的。”
  
  老康點點頭說道:“朕看了你這麽多年,信得過!”
  
  錫若心裏籲了口氣,正想叩頭謝恩,卻聽見老康又說道:“如今看來,朕的身邊,連朕在內,竟沒有一個不被他們攪得焦頭爛額的。”
  
  錫若知道老康說的是他那幫各自結黨、拚命爭奪儲位的兒子,自然沒敢接茬,又聽見老康半是氣憤半是悲苦地說道:“隻怕日後朕躬考終,連齊桓公的下場都趕不上。”
  
  錫若心裏一抖,連忙安慰老康道:“皇上說的哪裏話。您不是常說,‘多子多福’嗎?這麽多個阿哥裏,奴才就不相信連一個好的都沒有。再說皇上現在春秋鼎盛,龍馬精神,再使勁地多生幾個好阿哥出來吧!”
  
  康熙聽得又好氣又好笑,截口斥道:“又胡說!朕怎麽生得出……嗬嗬……”
  
  錫若見老康展顏,心裏也覺得一鬆,便摸著腦門子說道:“奴才一時說漏了嘴。應該是讓娘娘們多生阿哥,嗬嗬……”心裏想的卻是,幸虧這裏沒人打擊“超生遊擊隊”呀!
  
  老康被錫若說得再也“悲苦”不起來,隻好接過李德全遞來的熱毛巾擦了一把臉,順勢說道:“不過你剛才有一句話說對了。這麽多個阿哥裏,不是連一個好的都沒有。朕看四阿哥胤禛就很好!”
  
  錫若心裏“咯噔”一下,下意識地問道:“皇上覺得四爺都有哪些優點?”
  
  老康瞟了錫若一眼,興致勃勃地說道:“四阿哥胤禛不但誠孝皇父,而且友愛兄弟,朕先前前拘禁胤礽的時候,並無一人為之陳奏,惟有四阿哥性量過人,深知大義,屢在朕前為胤礽保奏。平常朕交代給他的差事,他也都勤慎敬業,辦得很好!對了,他的側福晉給朕生的那個小孫子,朕也很喜歡!回頭朕就給他賜個好名字……”
  
  錫若見老康訴說起四阿哥胤禛的好來,竟是一串接著一串的,心裏不禁暗自訝異,卻也不敢打斷老康對胤禛的褒獎,不然回頭讓那個冷麵雍親王知道了,不把他直接凍成冰豬頭才怪!
  
  錫若耐著性子聽完了老康的嘮叨,卻見老康的眼風又朝自己這邊掃了過來,連忙挪了挪身子坐正,臉上擺出一副“皇上所言極是”的嚴肅表情來。
  
  康熙咂咂嘴,又喝了口茶,眼皮子都沒動地說道:“從明天起,你進內閣學習行走,協同辦差吧。你的品秩朕就先不升了。你年紀輕,升得太快了對你不好。”
  
  錫若習慣性地應了一聲“嗻”以後,這才發覺不對。進內閣學習行走,協同辦差,這是協辦大學士的級別,從一品的官兒!眼下他當這個不冷不熱的理藩院侍郎,都差點沒讓人給生吞活剝了,老康竟一舉提拔他進了中央首輔部門!這、這不是要他的命嗎?!
  
  錫若隻覺得腦門子上涔涔地滲出冷汗來,嘴唇顫了顫正想推辭,卻見老康擺擺手說道:“你不要辭了。這麽多年了,朕深知你的為人。雖然四書五經念得隻是一般,所幸腦子還算清楚明白,平日裏行事也不失大體。朕這次提拔你進內閣,就是要你好好地跟著內閣裏的幾位首輔重臣,學習他們的為人處世之道和為臣之道,也不枉朕這麽多年對你的督導。”
  
  因見錫若還是一副轉不過彎來的樣子,老康又離座走到錫若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人家都說狀元郎是天子門生,可隻有你這個學生,真真正正是朕一手教出來的。你放手去辦你的差!朕的不少皇子在你的這個年紀,都已經在外麵獨當一麵了。”
  
  錫若嘴角抽搐了兩下,誠心誠意地說道:“奴才自知生性魯鈍,根底淺薄,不敢和阿哥們相提並論。回頭把皇上的差使辦砸了,豈不是掃了皇上的臉麵?”
  
  老康搖搖頭,又重重地拍了錫若一把,鼓勵道:“不要怕給朕丟臉。朕不怕人辦錯事,就怕人都不辦事!內閣裏的幾位老臣,無論學識還是人品都是極好的。再說出了事還有朕頂著呢。這天,塌不下來!”
  
  錫若聽得心裏一熱一熱的,暗想道老康這戰前動員的功夫好啊。連天子門生的話都說出來了,自己再一個勁兒地推辭就顯得很不夠意思了。他在心裏默念了好幾遍“升官發財,小費沒有”給自己壯膽,這才扯了扯嘴角說道:“有皇上這話,奴才就拚著這身借來的頂戴袍服不要,去內閣裏行走行走吧!”
  
  康熙喜得一拍錫若的後背說道:“好!”錫若被他拍得往前栽了一下才站住,臉上卻不禁現出一絲苦笑來。
  
茶壺

錫若進內閣的消息剛一傳開,他在乾清宮裏那間小廡房的門檻就差點被人踏破了。他可算見識了什麽叫做“趕熱灶”,隻恨大清朝裏不能安貓眼和電子自動門,否則他就能提前把不想見的人通通拒之門外。
  
  不想見的人物一號:皇太子胤礽。
  
  自從皇太子黨的托合齊和齊世武被老康以酷刑處死之後,皇帝與儲君之間的矛盾幾乎一觸即發。一方麵胤礽像一個即將落水的人,四處尋找救命稻草,另一方麵,老康對這個當年曾經無比寵愛的嫡子,厭憎之心卻是日重,加上錫若向來不喜歡這個偷父親小老婆的太子,一見到他往這邊踱過來,恨不能朝七喜大喊一聲“關門,放狗!”
  
  可是眼前這人既然身上還穿著太子的杏黃服色,錫若就不能真的把門關起來、再找隻狗來咬他的PP,反倒要抖出一臉的笑容來,迎上去連自己都很鄙視地狗腿道:“太子爺好興致。怎麽逛到我這裏來了?”
  
  太子親切地攙起錫若說道:“這麽年輕就進內閣的,本朝你是第一個呀!”
  
  錫若心裏小抖了一下,連忙陪笑道:“皇上都說了,奴才隻是個見習的。幫幾位上書房大臣端茶遞水謄個折子什麽的還行,要論處理國家大政,還是得他們幾位老前輩來。”
  
  太子胤礽今年已經是三十七歲的人,經曆過一廢太子的那場風波,看著已是比錫若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蒼老了許多,聽見錫若的話以後便歎道:“這話固然是不錯,可你終究還年輕,隻要小心辦事,大好的前程等著你呢。”
  
  錫若難得聽見太子用這副語重心長的口氣說話,一時間倒聽住了,又見太子用一副淒然惶恐的神情望著乾清宮正殿的方向,心裏倒是有些不忍,便安慰他道:“太子爺現在也還是不……呃,那個,風流倜儻嘛。”他本來想說“不老”,一想這肯定要招這個人到中年的太子的忌諱,便臨時改成了那個不倫不類的形容詞。
  
  太子聽得倒是一笑,轉過臉對錫若說道:“早年間是我錯看了你。以為你不過憑著惠妃娘娘和大阿哥的門路,在宮裏頭鑽營。如今看來,你卻是個有真才實學的,不然以我皇阿瑪知人之明,不會如此提拔你。隻是現在再來籠絡你,似乎有些太遲了。看來我識人的眼光,終究不如老八他們。”說著有些自失地一笑。
  
  錫若聽得誠惶誠恐,心道自己說不定就是你家老爺子“知人之明”的一大敗筆,自己和八阿哥親近,一開始也沒抱著多高尚的想法,隻不過是想在紫禁城裏找一頂保護傘,不過是這麽多年下來,才慢慢地和八阿哥真投了緣,被太子這麽一說,倒像是八阿哥早就看出了他多有才能似的,可錫若心知肚明,他這些年在上書房裏,摸魚打混的時候多,正經學本事的時候少,現在卻被老康調到了內閣裏行走,真是讓人廬山瀑布般的汗顏,也不知道老康是怎麽想的……
  
  太子似乎瞧出了錫若的心思,卻看著他說道:“皇上既然應允了你和十六妹的婚事,那你將來起碼也是個和碩額駙,位同超品公的。怎麽說也是皇親國戚,在內閣裏行走其實也不算什麽。”
  
  錫若心裏卻想道,鬧到最後還是要福琳這根“裙帶”發揮作用啊,唉!
  
  太子見錫若一副渾身不自在的表情,反倒又寬慰了他幾句,這才朝錫若點點頭,推開門走了。
  
  錫若看著太子的背影卻直發呆,想不到往日這個讓自己忌憚加討厭的太子,現在卻跟換了個人似的。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人之將X,其言也善?”他在心裏罵了自己一句烏鴉嘴,抓過太子落在這裏的紙扇“呼啦呼啦”地扇了兩下,暗道這秋老虎的天,可一點兒也不比大暑天涼快!
  
  扇了兩下,錫若又叫過七喜,把手裏的折扇遞了出去,要七喜給太子送回去。七喜看著錫若歎了口氣,轉過身不緊不慢地去了。
  
  蹭到快吃晚飯的點,錫若從椅子裏跳了起來,準備繞到成妃寢宮附近,想法子把那枚一直放在自己荷包裏的鑽石戒指,當麵交給福琳。他左思右想了好多個法子,都覺得不太妥當,這時卻聽見腳下“吱吱”一聲,下意識地低頭一看,竟是自己送給福琳的那隻小火狐小光跑進來了。
  
  錫若眼睛一亮,立刻彎腰把小光抱了起來。想了想,又回身在櫃子裏找出一個福琳給他做的小香囊,從荷包裏掏出那枚鑽石戒指裝了進去。他本來還想寫個字條放在裏麵,轉念一想,福琳肯定一見到戒指就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留下個字據,被有心的人撿去了,倒是又生出一場是非來,便索性不寫。
  
  錫若把小香囊往小狐狸脖子上一掛,又掰開桌上的點心喂了它幾口,這才鬆開手,看著小光靈巧地從自己的膝蓋上跳到了地板上,又繞著自己轉了幾圈之後,這才帶著那個小香囊迅捷地跑走了。
  
  錫若鬆了口氣,心裏卻感到一陣久違的甜蜜,臉上不覺有些燥熱,就提起茶壺來給自己倒水喝。晃了晃,他又發現茶壺裏邊已經空了,他也懶得再叫小太監進來使喚,自己就拎著茶壺出了房門,還把剛才用來擦汗的毛巾順手搭在了肩膀上。
  
  “我說錫若,你這內閣協辦大學士,怎麽把自己整得跟一跑堂兒的似的?”十三阿哥一看見錫若,老遠就開始笑了起來。
  
  錫若趕上去幾步,拎著茶壺就給十三阿哥請了一個安,起來的時候卻嘻嘻笑道:“跑堂兒的就跑堂兒的。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
  
  “這話說得好!”雍親王突然插入的聲音,差點沒讓錫若嚇得把手裏的茶壺都掉了。他手忙腳亂地抱好從老康那裏蹭來的琺琅瓷茶壺,有些無奈地朝故意貓在十三阿哥身後的雍親王看了一眼,歎了口氣又打千道:“給四爺請安。”
  
  十三阿哥聞言有些詫異地看了錫若一眼,卻又聽見雍親王似乎頗為滿意地說道:“起來吧。你手裏這把壺,看著倒是不錯。”
  
  錫若聞言連忙把手裏的茶壺遞了上去,狗腿地笑道:“四爺要是喜歡就拿去吧。趕明兒我再向皇上討一把。”
  
  “哎,我說,”十三阿哥露出一副玩笑的神氣說道,“合著我皇阿瑪那裏的寶貝,就全被你們這幫家夥這麽倒騰出去了啊?你倒是挺會借花獻佛的呀!”說著揚手敲了錫若的腦門一記。
  
  錫若摸了摸被十三阿哥敲中的腦門,有些委屈地說道:“十三爺說的哪裏話?這把壺還是去年我生日的時候皇上賞的。你怎麽說的我跟內務府的小賊一樣?”
  
  十三阿哥卻瞄著錫若笑道:“往常怎麽不見你對我四哥這般親熱。可見一定是心裏有鬼!”
  
  錫若朝著十三阿哥齜牙咧嘴地說道:“身正不怕影子斜,隨便你怎麽說!”
  
  雍親王卻一伸手接過了錫若手裏的那把壺,仔細地打量了幾眼之後說道:“的確是把好壺。我也不能白得你的東西,回頭也到我府裏挑個什麽東西還給你。”
  
  錫若本想說我原來就從你這兒多得了一塊懷表,這回不用還禮也沒什麽,可是十三阿哥在這,他又沒敢吱聲,便隻站在一旁訕笑。
  
  十三阿哥看看雍親王,又看看錫若,嘴邊卻又現出一個笑容來,推了推錫若的肩膀說道:“難得上你這兒來,還不去治幾個好菜來招待我和四爺?”
  
  錫若偷眼打量了雍親王一下,見他也沒有拒絕十三阿哥建議的意思,隻得回身領著兩個阿哥往自己屋裏走,冷不防迎麵卻撞上了十四阿哥。
  
暗杠
錫若一看見十四阿哥,心裏立刻叫糟。果然十四阿哥起初臉上還帶著笑,一看見錫若身後的那兩個,他的笑容頓時跟被噴了冷凍劑一樣,變得僵硬了起來。
  
  錫若幾步趕到十四阿哥身前,請過安起來之後壓低了聲音說道:“剛在外頭碰上的。”
  
  十四阿哥斜眼看了錫若一下,卻又重新揚起笑臉對雍親王和十三阿哥說道:“四哥和十三哥怎麽也上這裏來了?可見皇阿瑪身邊可真是塊風水寶地!”
  
  雍親王笑容冷冷,聲音也是冷冷地回答道:“要不是風水寶地,怎麽十四弟剛從額娘那裏出來,就跑到這裏來了呢?”
  
  十四阿哥卻也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四哥剛才不也是跟額娘說,還有差事要辦,所以要早些辭出宮去?”
  
  雍親王連眼皮子都沒顫動一下,就接口道:“因為有幾件差事要請示皇阿瑪,所以特地繞到乾清宮來了。十四弟既然沒有公務在身,又跑到皇阿瑪這裏來做什麽呢?”
  
  十四阿哥不禁語塞,隻好轉開話題又和十三阿哥打哈哈。
  
  錫若心道,又杠上了又杠上了,隻覺得頭疼不已,眼角卻瞥見十三阿哥也是和自己差不多的表情,不覺有些同病相憐。他又覷了覷周圍的這幾個阿哥,忽然發現算上自己,剛好一桌麻將。難怪明杠暗杠全都是杠!
  
  錫若見十四阿哥和雍親王還在磨牙鬥嘴,臉皮抖了抖問道:“不如……大家坐下來一塊兒搓個麻?”結果下一刻他就被冷熱兩道視線同時洞穿了。剩下還有一道不冷不熱的目光,裏麵卻充滿了“挽救失足墮落青年”般的憐憫――那是十三阿哥的。
  
  十四阿哥狠狠地盯了錫若一眼,說道:“沒出息!”
  
  錫若哭喪著臉反問道:“叫大家搓個麻放鬆一下而已,怎麽就沒出息了?”
  
  雍親王冷冷地瞟了錫若一眼,搖頭道:“就要在內閣裏當差了,沒有上進心是不行的。”
  
  錫若表情扭曲地回嘴道:“搓個麻就是沒有上進心?”
  
  最後是十三阿哥表情溫暖語氣慈和地拍了拍錫若的肩膀,說道:“你也該有個女人了。”
  
  我靠!老康生的這些兒子,個個都是怪胎!
  
  錫若表情悲憤地當個三個皇阿哥的麵,“砰”地一聲把自己的房門關上了。
  
  過了一會。
  
  “納蘭錫若,你今兒個不把這門打開,十四爺我就把你這間房拆了!”
  
  我不開我不開,我就是不打開。
  
  “錫若,看在你十三爺的麵子上,開開門吧。你讓我們三個皇阿哥在你這兒吃閉門羹,讓人瞧見了多不合適啊。回頭人還以為你剛進了內閣,就開始拿起架子來了。”
  
  嗚,十三爺,我對不起你……軟硬兼施小爺也不開!
  
  “開、門。”
  
  冷得跟冰塊一樣的聲音,讓錫若硬生生打了一個寒戰,隨即腦海中自動出現了辮子戲裏雍正大大殺人不眨眼,砍頭如切菜一般的生動畫麵,腿肚子一陣轉筋,立刻回過身老老實實地把房門打開了。
  
  十四阿哥的臉都要氣歪了。他手指著錫若,聲音顫抖地說道:“你……好……”
  
  錫若一把攥住十四阿哥的手,用力地搖了幾下之後,一臉諂媚地笑道:“你好你好,十四爺你好。”下一刻見十四阿哥就快被自己氣得口吐白沫一翻白眼厥過去了,連忙體貼地把他扶進自己屋裏,還給他找了張最舒服的椅子讓他坐好,這才狗腿地問道:“十四爺晚飯想進點什麽?奴才這就找人去辦。”
  
  十四阿哥不愧是雍親王的親兄弟,沒多久已經恢複成一副深不可測的表情。其實單從外貌和脾性上來看,這兩個同胞兄弟還是頗有一些相似之處的。比如這兩個人脾氣都很不好……
  
  錫若現在終於體會到何可樂當初被夾在這兩兄弟中間做人肉書簽的感覺了。他“嘿嘿”幹笑了兩聲,連忙借置辦酒菜之名遁出了房門。不想他前腳剛一出屋,十三阿哥後腳就跟了出來。
  
  錫若回過頭打量著十三阿哥,問道:“你怎麽也出來了?”
  
  十三阿哥用手指了指屋裏還處於對峙狀態的兩個同胞兄弟,一臉無奈地說道:“夾在他們兩個中間實在太難受,我還是跟你一塊兒去找吃的吧!”
  
  錫若一聽就樂了,伸出手拍了拍十三阿哥的肩膀說道:“還是咱倆好。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十三阿哥似笑非笑地瞅著錫若說道:“有膽子你把這話拿回屋裏頭再說一遍。”
  
  錫若扮了個鬼臉說道:“我不是‘拚命納蘭’。我沒這膽兒!還是讓那些喜歡拚命的去吧!”
  
  “呀嗬?你連你十三爺都敢消遣起來了?你給爺站住。喂,別跑!”
  
  ……
  
  第二天,錫若直到跨進內閣的時候,嘴角還帶著昨天積攢下來的笑意,以至於大學士蕭永藻一看見他,便露出了詫異的神情問道:“納蘭大人遇到什麽喜事兒了?怎麽滿麵春風的?”
  
  錫若一看見這個多少還和自己有過一點糾葛的正牌大學士,連忙收起了臉上那副玩笑輕浮的神情,鄭重地向著內閣裏的幾位大學士輪流一揖道:“錫若自知才疏學淺,承蒙皇上恩典,被提拔到了幾位大人身邊幫襯。諸位大人如果有什麽覺得錫若能辦的事,請盡管吩咐下來。萬一錫若辦得不好,也請諸位大人多多提點。錫若感激不盡。”說罷又是團團一揖。
  
  溫達、李光地和蕭永藻互看了一眼。他們早聽說這納蘭錫若自幼跟在康熙身邊伺候學習,是康熙一手一腳教出來的“弟子”,不但年紀輕輕就晉了禦前一等侍衛,前不久還官拜理藩院右侍郎,又聽說皇上已經公布了他同和碩福慧公主的婚事,以為不過是個憑借裙帶關係一路攀爬上來的權臣,想來難免會有幾分驕狂之色。不想錫若一進內閣,就把他們高高地供在上麵,卻不知打的是什麽主意。一想到此人又是昔日權傾朝野的明珠的幼子,所謂家學淵源,不覺又生出了幾分警惕之心。
  
  三位大學士在經過了短暫的目光交流之後,最後還是由首輔溫達出麵說道:“納蘭大人客氣了。今*****與我們同在內閣為臣,那就是同僚的關係,吩咐是不敢當了,以後應該多多地互相幫襯才是。”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卻又是不卑不亢。
  
  錫若在心裏吐了吐舌頭,偷眼打量了一下神態各異的幾位大學士,心裏暗想道,好麽,算上我,剛好又是一桌麻將!卻不知道這回碰上的是明杠還是暗杠?他因此又想起昨晚雍親王、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用各自不同的方式做出的提醒,便依舊恭恭敬敬從從容容地說道:“好說好說。皇上也吩咐過了,以各位的資曆和年齡,個個都可以做錫若的老師。錫若在上書房裏讀書的時候,對各位大學士也是景仰地很,還請各位中堂不吝賜教啊……”
  
  一車子的好話說下來,錫若隻覺得口幹舌燥,見幾位大學士仍舊沒有多少被打動的神情,個個都比賽似的玩兒了一手深沉,卻連一句實誠話都沒有,不禁暗道老康派了自己一個苦差事。整天跟這幾個城府頗深、互相比著誰的心眼兒多的老爺爺和大伯伯們坐在一起,隻怕沒過幾天,連他自己都要長出白胡子來了。
  
  好不容易熬到第一天下了班,錫若一溜煙地跑回乾清宮裏,卻對著老康大倒起苦水來。老康一邊聽一邊笑,末了卻一本正經地查問他在內閣裏的收獲,擺明了是當年教導主任的模式又派上用場了。
  
  錫若隻得打落牙齒和血吞,立刻擺出一副“受益無窮”的嘴臉來,心裏卻發誓以後再也不找老康來訴苦了。看老康同誌那表情,分明就是很享受當教導主任的樣子,哼哼……這老康家裏那麽多口人,自己和某些兒子又那麽好為人師,家裏還現擺著那麽多間空房子,不開個家庭補習班或者遠程函授班啥的,還真是浪費了……
  
東風無力百花殘
康熙五十年十一月二十日,當年據說是“美豔冠一宮,寵幸無比”,甚至是“體有異香,洗之不去”的良妃衛氏,闔然長逝,留下她心愛的兒子愛新覺羅.胤禩,獨自在康熙末年的奪嫡之爭當中,繼續與他的親兄弟們展開廝殺。
  
  錫若聽見良妃薨逝的消息時,正坐在乾清宮的東暖閣裏烤火。老康叫了他來,原本是想讓他念幾篇西洋文,順帶過問一下內閣裏政務處理的情況。
  
  跑到乾清宮來傳遞良妃薨逝消息的太監,錫若其實認得。早年他時常跟著八阿哥一道去惠妃宮裏請安,那時候就見過這個外表很是精明爽利的太監不少次,後來才知道,這個名叫七福的太監,原來是七喜的親哥哥,也是一道被八阿哥胤禩安插進宮裏的。
  
  錫若一聽見良妃過世,腦子裏想起的第一個人就是八阿哥。他清楚地記得八阿哥每次見到他母親時,那種發自內心的幸福表情。錫若幾乎有點不敢去想象,那個總是溫潤如玉有如謙謙君子一般的八阿哥,現在臉上會是什麽樣的表情。
  
  老康看著錫若走神的樣子,突然歎了口氣,站起身來說道:“你和朕一道,去良妃宮裏頭看看吧。”
  
  錫若回過神來,慌忙應了聲“嗻”,放下手裏的書本,又幫著李德全伺候老康穿上貂皮鬥篷,自己卻隻披起了八阿哥送的那襲狐裘,跟在老康後麵走了出去。
  
  十一月已到仲冬。老康一麵走一麵問道:“《禮記.月令》裏頭說,‘仲冬之月,命之曰暢月’,你知道是為什麽嗎?”
  
  錫若偏頭想了想,答道:“我記得東漢時鄭玄的注解為‘暢,猶充也’吧?唐代孔穎達還解作‘言名此月為充實之月,當使萬物充實不發動也’。”
  
  老康回過頭來看了錫若一眼,目中頗有嘉許之色地說道:“看來你在內閣的這些日子,學問見長啊。以前是從來不記這些詞藻注解一類的東西的,朕說了多少遍也沒見你聽進耳朵裏。看來這內閣比朕的話還管用!”
  
  錫若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內閣裏頭的大學士,個個都是博學鴻儒。奴才要是表現得太過不通文墨,自己都覺得給皇上丟人。”其實真實的原因除了這個,還是因為他發現內閣裏的人都酷愛咬文嚼字,如果他不多讀幾本古書,便會經常陷入“有聽沒有懂”的尷尬局麵,越發讓那幾個飽學鴻儒鄙視了。天天被人鄙視,連他自己都覺得很不是滋味。
  
  兩個人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聊著,慢慢就來到了良妃的寢宮外麵。兩個人的腳步都是下意識地一頓。尤其老康表現出了反常的沉默,似乎在聆聽裏麵的聲息,可是良妃的寢宮裏,卻是一片死一樣的寂靜。
  
  李德全見老康表現反常,便躡手躡腳地走了上來問道:“良妃娘娘剛剛過身,裏麵隻怕是一團混亂。萬歲爺要不要晚點再過來看看?”
  
  老康擺擺手,卻自己提步進了良妃的寢宮。錫若連忙也跟了進去,不想在老康推開寢宮大門的一刻,觸目就見到了一個自己非常熟悉的身影趴在地上――八阿哥胤禩。
  
  胤禩明顯比錫若一個多月前見到他的時候又瘦了。自從良妃病重以後,這八阿哥就時常消失在眾人的視線當中,仿佛對那場無數人關心的奪嫡之爭,暫時地失去了興趣。錫若有時候在宮裏見到他身邊的人,卻都是眾口一詞地說八爺情況不太好,良妃娘娘再這樣病下去,隻怕八爺會比她還先倒下。
  
  八阿哥聽見身後的動靜,慢慢地轉過身來,就著跪在地上的姿勢,給老康請了一個安,聲調卻很是嘶啞地說道:“給皇阿瑪請安。皇阿瑪吉祥。”
  
  錫若知道,這一年來老康和八阿哥的關係還算不錯,年初的時候老康還帶著八阿哥巡視過通州河堤,四月又帶著他巡幸塞外,此時見八阿哥如此傷懷,多半也不會再提那些極其傷人的、諷刺他生母出身卑微的話。
  
  錫若見老康隻是揮了揮手,八阿哥卻仍然神色木然地跪在地上,連忙走過去把八阿哥攙扶了起來。老康繞過八阿哥,在良妃生前常待的後花園裏到處走了幾步,又四處看了看,沒過多久就從裏麵退了出來,卻對錫若說道:“你陪一陪八阿哥。朕還有事,先回去了。”說罷領了隨從就走。錫若自始至終沒有見他掉過一滴眼淚。
  
  可是八阿哥在老康踏出良妃寢宮的一瞬間,身體卻猛地顫抖了一下。錫若急忙手上加力扶穩了他,低聲道:“老大保重。”
  
  八阿哥聽見“老大”這兩個字,卻轉過頭來怔怔地看著錫若,仿佛直到現在才發現他這個人的存在。錫若看見以往總是淡定自若運籌帷幄於胸中的八阿哥,此時竟變成了這副反應遲鈍的模樣,心裏不禁湧上來一陣酸熱之氣,閉了閉眼睛之後,對著八阿哥說道:“老大,你是那麽多人的主心骨兒,可千萬要站直了,別趴下啊。不然九爺十爺他們該如何是好呢?……”
  
  錫若也不知道自己此時抬出九阿哥和十阿哥來激起八阿哥的雄心壯誌是否正確,他隻是不願意看到八阿哥眼前這副完全被擊垮的模樣。雖然他知道很多年以後,等待著胤禩的,或許是更加殘酷的命運……
  
  八阿哥的目中被錫若的話激出了一點神采,原本渙散的目光漸漸凝聚了起來。可是錫若感覺到這個往日也是能騎善射的大清皇子,現在身體裏幾乎沒有傳來任何力量,甚至連站住這樣簡單的動作,都在依賴他的扶持。他有些驚訝於胤禩竟然傷心到這個地步,可是一想起他往常看著良妃的那種樣子,又覺得是在情理之中。
  
  良妃寢宮裏還是靜悄悄的。似乎是原來在這裏邊伺候的人,都被八阿哥打發到了其他的地方。錫若想了想,在旁邊找了張鋪好了墊子的椅子,扶著八阿哥坐下,自己又彎腰把地上的一個火盆挪了過來,然後自己也在八阿哥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了。
  
  錫若有點不敢在這個清幽冷寂的地方說話,仿佛每一句話說出去,都會蕩出巨大的回聲來。可是他看了看八阿哥的樣子,又覺得還是說點什麽好,摩挲了幾下下巴之後,突然說道:“皇上提拔隆科多當步兵統領了。”
  
  八阿哥目光一閃,果然坐直了身體,卻淡淡地問道:“你怎麽看?”
  
  錫若垂下眼簾,把玩著腰間係著的一塊玉佩說道:“隆科多此人,雖然早年與八爺交好,可是並不好收用。他是個純粹的投機分子,假若八爺不是占盡優勢,恐怕很難得到他的傾力支持,而且……”說到這裏,錫若下意識地停住了,眼睛卻往八阿哥那邊看去。
  
  八阿哥心領神會地接著他的話說道:“而且表麵上我的支持者最多,其間權位在他隆科多之上者大有人在。這樣的話,即便他擁立成功,也很難因此而取得首屈一指的地位。就像當年李斯協助趙高立秦二世,而摒棄扶蘇,正是因為扶蘇那裏有蒙恬在而不易居首功,是麽?”
  
  錫若目光微微一動,垂頭道:“難為八爺想得這樣透徹,不過宮裏頭耳目眾多,八爺還是……”
  
  八阿哥冷冷一笑道:“在這個宮裏頭,誰還敢賣主求榮,連我額娘也不會放過他!”
  
  錫若激靈靈打了一個寒顫,隻覺得一股涼意從後背上竄了起來,下意識地往左右看了看,隻見觸目所見都是一片淒涼的白色,臉色不覺也有些發白了起來。
  
  這時胤禩的手卻從旁邊伸了過來,用力地握住了錫若的手。錫若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也沒能掙脫八阿哥的手勁。他隻覺得八阿哥的指尖傳來絲絲寒意,雖然旁邊就放著一盆火,牙齒卻開始上下打架了起來。
  
  胤禩的聲音仿佛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了過來,一字一句都隱含著金石之音地說道:“他日我若是登基,必定以你為首輔。你……願不願意跟隨我?”
  
子不語
錫若被八阿哥的話驚出了一身冷汗。他的腦中飛快地運轉著,下一刻卻反手搭住了八阿哥的手,低聲說道:“八爺知道我不圖這個,也自知不是這塊材料兒。我隻求八爺和十四爺平安喜樂,能辦的我會盡力辦到。隻是以後這些論功行賞的話,八爺不提也罷。”
  
  八阿哥有些驚異地看了錫若一眼,鬆開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臉說道:“是八爺小看了你。”
  
  錫若卻扯出一個皮笑說道:“八爺這是高看了我,哪裏是小看我?”
  
  八阿哥見著錫若這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笑容,自己臉上也是一鬆,卻搭著椅子扶手想站起來。錫若見狀連忙離座去扶八阿哥,嘴裏卻問道:“八爺想去哪兒?”
  
  八阿哥搖搖頭說道:“哪兒也不去。隻是想再去看看我的額娘。”
  
  錫若怕八阿哥又犯了魔怔,連忙說道:“奴才聽說八爺已經好幾天都粒米未進了。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您就聽奴才一句,該吃吃,該喝喝,這樣……這樣良妃娘娘才能放寬心地去。”
  
  他見八阿哥隻是搖頭,心裏一急又接著說道:“奴才聽說這剛辭世的人,魂兒都還會在世上停留一段時間,倘若他們牽掛的人哀傷過度,也會連累他們在這世間徘徊,靈魂不得解脫,反倒增加了他們的痛苦。”
  
  錫若一邊說著自己從現代靈異小說裏看來的理論,一邊卻拚命地在心裏禱告,良妃娘娘啊,如果您真的還沒走,可千萬別蹦出來嚇我呀!我膽兒小,回頭被您嚇出毛病來,這裏就沒人照看您兒子了……說著手還有些發抖,眼珠子也是到處亂轉,唯恐真的看見一個宮裝麗人突然站在自己身後。
  
  八阿哥卻真的把錫若這段怪力亂神的理論聽進去了,聞言便拭了拭臉上又無意識地滾落下來的淚水,狠狠地說道:“什麽子不語怪力亂神。這些聖賢書,臨到生死關頭,總是一點用處也沒有!”
  
  八阿哥這句話,倒是讓錫若覺得深得我心。他不想再待著這所陰氣森森的房子裏,便哄著八阿哥說道:“八爺,這屋裏寒氣太重,您這會兒身體又虛,還是上奴才那間小屋裏好好暖和暖和吧。這邊也好叫太監宮女們進來收拾。總這麽放著,也……也不像個樣子。”
  
  八阿哥無比眷戀地朝停放著良妃遺體的房間看了一眼,又抓緊了錫若的胳膊,深吸一了口氣說道:“好!”
  
  錫若心裏一喜,連忙小心翼翼地扶了八阿哥出去,然後趁著他沒有改主意之前,連扶帶拽地就把他帶到了乾清宮旁邊自己的那間小廡房裏。錫若一邊吩咐七喜趕緊把地龍再燒熱些,又讓別的小太監去抬了一個熏籠進來,自己抬手試了試八阿哥掌心的溫度,覺得又開始暖和過來了,這才稍微放了心,轉身又去安排飲食。
  
  八阿哥隻是安靜地看著錫若進進出出地忙碌,過了一會見錫若弄得自己滿頭是汗,便朝他招招手說道:“讓小太監們去忙活吧。你坐下來,陪我說說話。”
  
  錫若連忙拖了張凳子坐到八阿哥對麵,想了想又站起來,從櫃子裏翻出一個魯菲船長給自己的水晶球,指著裏麵的聖誕老人和雪橇馴鹿問八阿哥道:“八爺知道這是什麽嗎?”
  
  八阿哥知道錫若是在使出全力逗自己開懷,便不忍心拂了他的心意,湊趣地接過那個水晶球,端詳了一會說道:“像是一匹鹿拉著雪橇,上麵的那個老者,卻不知道是幹什麽的,身後放著一個大袋子,自己卻穿了一身紅衣裳,腦袋上那頂帽子也是怪模怪樣的。”
  
  錫若聽得來了精神,手裏比劃著說道:“這個是聖誕老人。每年十二月二十四號晚上的時候,便會從家家戶戶的煙囪裏爬進去,然後把西洋的小孩子們想要的禮物,放到他們提前在床頭掛好的長筒襪裏。”
  
  八阿哥聞言卻皺了眉頭,說道:“這位老者體態如此臃腫,又背著這麽大個袋子,家裏的煙囪能有多大,不會被卡在裏麵麽?”
  
  錫若聽得差點放聲大笑,總算顧忌到八阿哥現在的心情,硬生生地轉成了一個悶笑。八阿哥見他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卻不敢笑出聲來,搖搖頭道:“難怪十四弟常說,真鬧不清楚,你到底是個有心的,還是個沒心的。”
  
  錫若聞言一愣,反問道:“十四爺怎麽這麽說?”
  
  八阿哥斜靠在熏籠上說道:“你看似對我們的事情都很留意,很上心,可每每事到臨頭,你關心的事情卻又和我們所想的大相徑庭。看似是一汪清水清透到底,又總讓人捉摸不透……”
  
  錫若還想再問,這時七喜卻帶著小太監們拎了食盒進來。錫若隻得暫且把疑問放著心裏,把注意力轉到勸八阿哥多吃幾口東西上麵來。八阿哥見他勸得殷勤,也就勉強動了動筷子,不過終究是滿腹心事,加之這些日子以來心力交瘁,吃到一半的時候竟歪在熏籠上睡了過去。
  
  錫若見狀,連忙讓七喜等人把飯菜撤了下去,自己輕手輕腳地走到八阿哥身邊,慢慢地扶著他在床上躺好,又給他蓋上了被子,自己卻穿起狐裘走到外麵。囑咐七喜好生看著八爺以後,自己就往成妃寢宮裏走去找福琳。
  
  不知道為什麽,錫若覺得自己現在很想看看福琳那張清秀快活的麵孔,甚至連宮裏頭那些大大小小的規矩也顧不得了。他穿過一個又一個的拱門和回廊,腳下的步子不自覺地越走越快。
  
  等真來到成妃寢宮外麵的時候,錫若額頭上已經又冒出汗來,不覺有些自嘲地一笑,暗想自己在這裏也是二十多歲的人了,怎麽還是跟十幾歲的毛頭小子一樣沉不住氣?便定下了心神,守著成妃宮門外一個不引人注目的角落裏,等著有和自己相熟的太監或是宮女經過。
  
  不想過了一會兒,竟是福琳自己從成妃寢宮了走了出來。她如今已經是十六歲的花季少女,正是一朵鮮花剛剛開始綻放的時候。錫若躲在角落裏暗自欣賞了一會,這才悄悄地走到福琳身後,示意她身邊的碧璽不許出聲,自己卻伸手輕拍了福琳的肩膀一記。
  
  福琳嚇了一跳,嗔怪地轉過身來時見是錫若,臉上立刻又變作了一個大大的笑容。她當初雖然在八阿哥麵前誇下了海口,說是要做大清朝的模範格格,可是直到現在也完沒有全學會古代女子三從四德那套,反倒大大方方地牽起自己BOYFRIEND的手問道:“你今天怎麽有空過來了?”
  
  福琳如此不避諱,卻讓旁邊的小丫頭碧璽看得臊紅了臉,低聲道:“公主,門口有太監看著呢。”
  
  福琳伸手捏了碧璽的小臉一記,故意瞪著那幾個偷瞄這邊的太監說道:“誰敢亂看?本公主就把他的眼珠子挖出來!”幾個太監果然嚇得把腦袋縮了回去。
  
  錫若見福琳這副惡形惡狀,卻忍不住刮了她的鼻子一記,責備道:“小地主嘴臉!”
  
  福琳卻反手刮了錫若的鼻子一記,不服氣地說道:“我聽說你家有良田千頃,你才是大地主!”
  
  錫若聽得“嗬嗬”輕笑不止,卻湊到福琳的耳邊問道:“那公主願不願意嫁給我這個大地主?”
  
  福琳聽得耳朵一紅,卻有些羞澀地抬起了自己的左手。錫若看見福琳中指上戴的那枚鑽石戒指,眼睛頓時一亮,趁著碧璽不好意思地轉開頭的功夫,飛快地在福琳唇上點了一下。福琳身體微微一動,似乎想要伸出手來抱住錫若的頭,偏偏這時碧璽卻極其煞風景地叫了一聲,“成妃娘娘出來了!”
  
  福琳和錫若都嚇了一跳,連忙鬆開手站到兩邊。錫若不無惱怒地說道:“明天我就去催監工,快點把公主府蓋好!”
  
  福琳笑著推了錫若一記,說道:“快點走吧。不然成妃娘娘又要教訓我了。”
  
  錫若無奈地朝成妃的方向看了一眼,用力地握了握福琳的手,又轉身回乾清宮去了。
  
  
我不是貪官
頂著鍋蓋飛速滾過的八喜  錫若和福琳私會過沒幾天,又被老康欽點了隨駕去謁陵,隻得又裹上厚厚的棉服,跟著老康到天寒地凍的盛京當一把熊瞎子。
  
  冬天的盛京,到處是冰封雪掛。錫若跟在老康身後拜謁過一座又一座的帝王陵寢,心裏想的卻是八阿哥遲遲未奉安的額娘良妃。他不知道這是老康的意思,還是八阿哥自己的意思。他隻覺得這對父子之間,有太多的恩怨糾葛,他們之間的感情,也遠遠不止是父子之間的感情,裏麵還摻雜著兩個男人對權力的不同解讀和晦暗不明的爭奪。
  
  錫若覺得無論是老康,還是八阿哥,甚至是四阿哥、十四阿哥和十三阿哥這些人,他們都實在是聰明人。可也因為他們都太聰明了,所以他們永遠都活在彼此的算計裏,弄得父子不像父子,兄弟不像兄弟,偏偏還要擺出一副其樂融融的樣子來過他們的家庭生活,真是累也累死了。
  
  老康回過身來,見錫若一副皺眉苦思的神情,不禁笑問道:“你又在苦惱些什麽?自從讓你進了內閣,朕可真難看到你幾個笑臉兒。”
  
  錫若回過神來,卻故意板著臉說道:“皇上不是總嫌奴才不夠穩重嗎?奴才這些日子都在努力地提升自己的品位,爭取早日修煉成一副老成持國的模樣兒。”說著還模仿幾位內閣老爺爺的樣子,捋了捋頜下並不存在的長須。
  
  老康被錫若那副不倫不類的樣子,逗得笑歪了嘴,笑了一陣卻又安靜了下來,點頭道:“你說的不錯。朕是盼著你能夠早日輔政,也好彌補一下內閣裏的空虛狀況。朕四月剛剛簡拔進內閣的致仕大學士陳廷敬又病倒了,幾位內閣老臣也是輪流乞休告病,一大堆的奏折積壓著等人處理,這寒冬臘月的天,朕卻急得嘴邊長起了水泡兒!”
  
  錫若仔細地覷了覷老康那張微現著幾顆白麻子的臉,果真見他嘴邊起了幾個大大小小的水泡,想笑又沒敢,便咳嗽了一聲故作嚴肅地說道:“回皇上的話,不是奴才不盡心辦差,實在是內閣裏的公務千頭萬緒,奴才剛去了沒多久,大部分的事情都還摸不著頭腦。幾位老臣們分派給奴才的差事,也隻能小心斟酌著辦,唯恐出了什麽岔子。不過最讓奴才頭疼的……”
  
  錫若偷眼瞄了一下老康的臉色,見他沒有責怪自己偷懶和不盡心的意思,才又接著說道:“奴才最頭疼的是,那些折子大都是洋洋灑灑一長篇的文言文。奴才一個折子看下來,比原來在上書房裏抄十遍課文還累。皇上能不能……”
  
  “能不能什麽?”老康不動聲色地問道。
  
  錫若看得心裏一寒,揣了揣懷裏當年小十四送的三溫暖,又緊了緊身上八阿哥送的狐裘,總算是壯起了膽子說道:“能不能讓他們把折子寫得通俗簡單點兒?有什麽事兒就說有什麽事兒好了,那些嗚呼哀哉的歎詞和大段大段的感慨最好能免就免,奴才實在看得頭都大了……”他越說聲音越小,因為已經看見老康的臉色黑了起來。
  
  老康擺出一副空前嚴肅的麵孔,對著錫若重重地說道:“這都是你當年不好好在上書房裏讀書的過!朕說過多少遍了?國學乃是立國之根本,如今你一個內閣行走大臣,竟然連折子都讀得半懂不懂的,傳出去,是什麽名聲兒?人家會說朕的這個上書房,教出來的都是些草包,廢物!”
  
  錫若見老康話說得重了,知道他動了真怒,連忙“撲通”一聲跪倒在雪地裏,苦著臉說道:“奴才早就同皇上說了,奴才自知生性魯鈍,根底淺薄,怕把皇上的差使給辦砸了,掃了皇上的臉麵。是……是皇上自己說不怕人辦錯事,就怕人不辦事的,還說不要怕給您丟臉,奴才這才厚著臉皮混在內閣的一群老爺……啊,不是,老臣們中間。現在皇上既然覺得奴才差事辦得不好,還是讓奴才回理藩院,繼續跟那幫洋人死磕吧。要不,仍舊讓我回乾清宮當侍衛也成。反正奴才也沒有其他地方可去,皇上就看著辦吧……”說著他還在心裏加了一句,您老隻要不把我送到午門上去,去哪兒都成啊!反正這些年我的小金庫裏也積蓄頗豐了,一時半會兒還真餓不死我……
  
  老康瞟了錫若一眼,直接問道:“你是不是又在想著你的小金庫了?”
  
  錫若嚇得雙腳一軟,暗道老康師傅料事如神,嘴上卻不敢接腔,愣是在冰天雪地裏給老康“咚咚咚”叩了幾個響頭,心裏卻大喊道,老康同誌,康熙大大,那可是我的老婆本兒跟棺材本兒呀,您可千萬千萬不能對它上了心哪!
  
  老康見錫若一副天都快要塌下來的表情,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使勁地繃著臉教訓道:“你堂堂一個明珠府的四公子,這些年來跟在朕的身邊,朕也沒虧待了你。怎麽弄得跟個市井小民一樣,一提錢就走不動道兒呢?將來豈不是要成個貪官墨吏?”
  
  錫若心道,老康同誌啊,你這不是指著和尚罵禿驢嗎?你明知道我在這裏的老爹明珠,當年是出了名的手長才攢下這萬貫家財,而且多少還是在你的默許下,才當成了這個富家翁,現在卻說我這勤勞打工積攢薪水的人要成貪官墨吏?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不過還是不得不忍。誰讓老康隨時都能把他給“哢嚓”了呢?嗚……聶小青,你附上的這個殼子的老爹,真TNND不厚道!
  
  錫若左思右想,悲憤交集,憋了半天,最後憋出來一句,“勞動光榮,攢錢有理!我不是貪官!”我隻覺得心中一時豪氣萬千,臉也漲得通紅,隻差沒有蹦起來大吼一聲“工農兵萬歲”了。
  
  總算錫若還殘留著最後的一絲神智,說完這話以後,就趕緊把腦袋埋在了臂彎裏,等著老康劈頭蓋臉地發作下來。隻是他那副躬身埋頭的樣子,怎麽看怎麽像他當年用來譏笑十四阿哥的那種澳洲動物――鴕鳥。
  
  錫若在雪地裏趴了半天也不見老康有什麽動靜,最後終於忍不住偷偷地抬起眼睛往上看,卻正對上老康有些扭曲的麵孔。錫若不知道老康這表情具體代表的是什麽意思,便試探著叫道:“皇上?”
  
  沒反應。
  
  錫若接著又喚道:“萬歲爺?”
  
  還是沒動靜。
  
  錫若隻覺自己的小心肝兒,抖得就跟棉花胡同裏匠人手上那張“嘣嘣”顫動的弓子一樣,再讓老康多看他幾眼,就要“嘣”地一聲拉斷弦了……
  
  老康連著喘了好幾口粗氣,就在錫若以為他要親自動“龍爪”暴打自己一頓的時候,卻聽見老康半是無奈半是無力地問道:“你這些個歪理,都是從哪裏學來的?朕不信上書房能教出你這種學生!”
  
  錫若小小地咽了口口水,幹笑著說道:“是……是奴才自個兒琢磨出來的。”
  
  “回去給朕跪到禦書房外麵!”老康似乎將積攢已久的怒氣終於發作了出來,手指著錫若擲地有聲地說道,“悔過!”
  
  “奴才遵旨……”錫若無可奈何地叩頭“謝恩”,心裏卻暗想道,壞了,惹毛老康了!果真伴君如伴虎,稍微一大意就可能要得上關節炎了……
  
  從盛京回到北京以後,錫若果真老老實實地跪到了老康的禦書房外麵。十四阿哥、十三阿哥甚至是病中的八阿哥都尋由頭進過了老康的書房,也都無一例外地被趕了出來,而福琳直到現在,還磨在老康的書房裏沒出來。老康這才次竟像是打定了主意要讓錫若吃點苦頭,吸取吸取教訓了。
  
  來來往往的大臣官員們看見了錫若的模樣,有的是暗自竊笑,有的是明著取笑,唯有那些經過他身前的小太監,都幾乎無一例外地投下了同情的目光。
  
  錫若心裏一歎,暗想道,世態炎涼,人情冷暖,由此也可見一斑了。跪得久了,他膝蓋自然發麻,此時又是寒冬臘月滴水成冰的天氣,再加上老康也沒批準他吃飯,漸漸地臉上便沒有了人色。
  
  不知過去了多久,就在錫若覺得自己搞不好以後都要拄著拐杖走路、心裏暗悔先前亂學內閣的老爺爺們顫巍巍的樣子時,旁邊卻突兀地伸過來一隻胳膊,一把抓住他就往上扯。
  
  錫若嚇了一大跳,以為是老康突然改變了主意,要讓人把自己拉到午門去砍頭,正想大叫一聲“好漢饒命”的時候,卻對上了十四阿哥那雙急切裏飽含著憤怒的眼睛,不覺又是一愣。
  
天漩
十四阿哥扯了幾下,見錫若仍舊跪在地上不動,目中的怒色更熾,手上的力道也變得更大,差點沒生生地把錫若的膀子給卸了下來。
  
  錫若疼得大叫了一聲,兩隻手拉住十四阿哥的手,壓著嗓門喝道:“你瘋了嗎?這是抗旨!”
  
  十四阿哥咬牙切齒地說道:“我沒瘋!我隻知道你再這樣跪下去,兩條腿真要廢了!他讓你在冰天雪地裏跪了那麽久,回來又讓你接著跪。你到底犯了什麽了不起的大罪?!”
  
  錫若把十四阿哥用力往下一拽,一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低聲罵道:“你這麽嚷嚷,隻會讓你我都更倒黴!你要是真想救我,現在就出宮回你的家去!”
  
  十四阿哥用力地掙動了幾下,一雙眼睛裏卻是怒氣勃發。正在錫若擔心自己會不會被他咬上一口的時候,福琳卻一掀簾子從禦書房裏鑽了出來。錫若見福琳兩眼通紅,下意識地鬆開了抓住十四阿哥的手,正想張口問她的時候,福琳卻自顧自走到他旁邊,“撲通”一聲,竟然也跪下了。
  
  錫若看得兩眼發直,連忙往福琳那邊挪了挪,覷著她的臉色問道:“你皇阿瑪也罰你跪了?”
  
  福琳搖搖頭,伸手抹了自己的臉一把,用所有人都聽得到的聲音大聲道:“你在這兒跪一天,我就跟著你在這兒跪一天;你在這兒跪一個月,我就跟著你在這兒跪一個月;如果我皇阿瑪一輩子不讓你起來,我就跟著你在這兒跪一輩子!”
  
  隻聽見“啪嚓”一聲,明顯是禦書房裏有什麽東西摔壞了。
  
  錫若看得又是心急,又是感動,轉過臉對福琳悄聲說道:“傻丫頭,你這一跪,是非嫁給我不可了。”
  
  福琳哼了一聲,聲量絲毫不改地說道:“嫁就嫁!”
  
  十四阿哥欣賞地看了福琳一眼,突然一掀袍角,也跪在了錫若的另一側。
  
  錫若驚得差點沒從地上跳了起來,險些就直接抗旨了,正想著怎麽把十四阿哥和福琳勸走的時候,十四阿哥卻朝他擺了擺手,神態自若地說道:“你別說了。你要說得動我,我輸你五百兩銀子!”
  
  錫若苦笑了一聲,轉過頭又想去勸福琳,卻見福琳雙目微紅地看著自己,臉上卻硬是牽出了一個笑容。錫若看得心裏一暖,偷偷地把福琳的手攥在了自己手裏,心裏隻覺得美滋滋暈陶陶的,連膝蓋裏那種刺痛鑽心的感覺似乎都要忘記了。
  
  又過了不知多久,就在錫若跪得嘴唇發紫,搖搖欲墜的時候,禦書房的簾子又是一動,卻是李德全從裏麵走了出來。
  
  十四阿哥和福琳看見李德全卻是精神一振,都沒有注意到中間的錫若眼睛已經閉了起來。李德全卻比他們先注意到錫若的情況不對,連忙幾步趕了過來,伸手探了探錫若的鼻息之後,連忙朝門口站著的小太監一揮手,叫道:“快傳太醫!”
  
  十四阿哥和福琳聞言都是大吃一驚,轉過頭卻見錫若身子一軟,直接倒在了李德全手上。
  
  “錫若!”
  
  他在迷糊當中,似乎聽見十四阿哥和福琳一直在叫著自己,然後連他們兩個的聲音也漸漸地遠了,出現在腦海當中的卻是在二十一世紀的老媽的臉,又是焦急又是傷心地叫著“小羲,你快醒醒!”
  
  他猛地伸出手,拚命地想去拉住老媽朝自己伸過來的手,卻怎麽夠也夠不著,不覺有些發急,連忙大叫道:“媽!媽!我在這,你別走!”
  
  “小席子!”聶小青的臉突然無比清晰地闖入了他的視野,可是那副打扮卻讓他感覺到陌生,慢慢地,竟連那張臉和她的聲音也變得陌生了起來,隻有那語氣還是他所熟悉的。
  
  他呻吟了一下,想要揮開那個變得陌生起來的聶小青的手,伸出去的手卻又被另一隻大力地捏住了。他聽見有人在自己耳朵邊怒吼道:“你不準走!聽到了沒有?你就是跑到閻王殿裏,爺也會把你揪回來的!”
  
  咦?這句話聽著好耳熟。還有這副惡霸至極的腔調,聽起來也是熟悉得過分了。是誰呢?
  
  錫若隻覺得頭也疼,腿也疼,現在連手上都開始傳來一陣陣劇痛。他像是有些不滿似的睜開了眼睛,看著眼前那張熟悉得連做噩夢都忘不了的小霸王麵孔,抱怨道:“你好吵……”隻是話一出口,聲音卻沙啞得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是他發出來的。
  
  “錫若!”“小席子!”“大人!”“小叔叔!”
  
  接二連三撲上來玩抱抱的人,大膽得讓他這個現代人都咋舌,而且是不論男女一律給予他熱情的洗禮,隻不過有的是眼淚,有的是……呃,口水……
  
  不過最狠的果然還是十四阿哥這個霸王。隻見他氣運丹田,猛地爆發出一聲霹靂大吼道:“都給爺滾開!”
  
  錫若身前果然應聲一空,他正想讚一聲好,下一刻卻被十四阿哥揪著領子從病床上拎了起來。十四阿哥瞪著錫若的眼睛裏布滿了血絲,聲調卻也變得相當嘶啞地說道:“爺說過會把你揪回來,就一定會把你揪回來!”
  
  錫若隻覺得腦袋裏猛地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隨即卻用眼角看見福琳也露出同樣的痛苦表情蹲在了地上。不知什麽時候鑽進來的狐狸小光正在對著外麵的天空狂叫不已。
  
  “錫若!”“公主!”
  
  錫若和福琳對望了一眼。他們兩個都同時感覺到了時空當中的裂縫似乎正在受到某種來自遠方的牽引,漸漸地又被撐開了,便不約而同地抬起頭去看外麵的天空,卻見一個黑色的漩渦正在天空中緩緩地成形,而外麵的天氣卻壓抑得和他們從二十一世紀穿越到這裏時一模一樣。
  
  福琳推開身前所有的人,踉踉蹌蹌地撲到錫若身前,抬起頭直視著他的眼睛問道:“要不要出去試試?”
  
  錫若嘴唇抖動了一下,下意識地去看還死死抓著自己的十四阿哥的手,臉色頓時又變得蒼白了起來。福琳臉色也是同樣地蒼白,卻露出一個了悟的眼神,隨即伸出手,在周圍一片倒吸了一口涼氣的聲音當中,死死地抱住了錫若。
  
  錫若抬起手,輕輕地撫摸著福琳的秀發,同時飽含著遺憾與不舍地向外麵正在飛快收縮的漩渦看了一眼,隨即也緊緊地抱住了福琳。
  
  “這是怎麽回事?”突然響起的老康的聲音,拉回了眾人早已失控的神誌。
  
  錫若舔了舔幹涸的嘴唇,放開了懷裏的福琳,想要爬下床給老康請安的時候,卻發現兩條腿除了痛和麻的感覺以外,居然一點都動不了,不覺大驚失色。
  
  “你別亂動!”十四阿哥製止了錫若的動作,像是說給他聽,又像是說給老康聽一般,語氣憤憤不平地說道,“太醫說再晚一會紮針,你這兩條腿就算是廢了!”
  
  老康因為十四阿哥的話,臉色果然一變,也沒有怪罪他和錫若都沒有及時給自己行禮,卻關切地來到錫若的床前問道:“好些了沒有?”
  
  錫若扯著嘴角苦笑了一下,暗想道,這回可真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了。以後打死我也不敢在你麵前亂說話了。
  
  老康誤以為錫若還驚魂未定,終於露出一絲歉疚的神色說道:“朕那天一直忙著看折子,把你還跪在外邊的事情忘了。後來他們挨個兒來煩朕,朕又動了怒,才……”
  
  十四阿哥聽得動了一下。錫若一伸手壓住十四阿哥的動作,自己卻朝老康眨著眼笑道:“皇上現在應該知道奴才所言非虛了吧?那些奏折讀起來就是既傷腦筋,又費功夫,看久了還壞眼睛,望皇上明鑒!”
  
  老康被錫若說得一愣,隨即便無奈地搖了搖頭,又叫過太醫仔細地詢問了一番,這才起身出去了,臨走前還特地吩咐錫若腿好了就仍舊回內閣當差,又讓其他仍舊賴在這裏看戲的人都退出去,隻留下十四阿哥和福琳這幾個由得他們去了。
  
  錫若待老康走後,便立刻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趁機揩油地枕在了福琳大腿上之後,仿佛下結論一般地說道:“雨過天晴,但願否極泰來!”
  
大婚
  康熙五十一年三月初三,錫若在他在清朝的二十三歲生日這天,終於迎娶他在二十一世紀的青梅竹馬,也是大清的和碩福慧公主愛新覺羅.福琳進門。
  
  錫若興奮得頭天晚上幾乎睡不著覺。他此前已經被揆敘和族裏的長輩叫過去,挨個兒教訓囑咐了一番大道理。家裏的那群嫂嫂們卻都費心盡力地幫他張羅婚禮的事情,讓他簡直都快感激涕零得給她們一人發一塊“三八紅旗手”的金質獎章了。
  
  婚禮當天,錫若一大清早就被揆敘從被窩裏挖了出來,然後稀裏糊塗地被人套上了新郎官的吉服,又推上馬背,領著一大群人吹吹打打、自覺很像老鼠娶親似的往紫禁城裏行去。
  
  進了紫禁城,見到老康親自在後宮送女出嫁,並且當場加封前來迎親的錫若為和碩額附,同時出任內閣協辦大學士,兼任理藩院左侍郎。負責送親到全新的公主府上的兩位娘家大舅子,是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堅持要出任錫若伴郎的卻是十五阿哥,整個兒亂了套了。老康居然也不幹預。
  
  比那更要命的是,送親隊伍後麵還蹦蹦跳跳地跟了一長串大大小小的皇子皇孫世子世孫們,簡直就是紫禁城裏從幼兒園到大中小學的蘿卜頭們傾巢出動,惹得宮裏到宮外站了一路看熱鬧的人錫若可算是體會到讓人免費參觀的滋味兒了,不由得有些同情時常要幹這事的老康。
  
  錫若好不容易過五關斬六將,剛剛把福琳的花轎迎進門,就又被十四阿哥和十三阿哥架到了酒席上。他一看見那堆足足能湊出來好幾桌麻將、卻又無一例外地臉上帶著壞笑的大舅子、小舅子和不大不小的舅子們,差點沒嚇得掉頭就走,卻早被十五阿哥他們幾個拉到了席上,昏頭昏腦地就被他們灌了不知多少杯酒下去。最後還是八阿哥和十三阿哥實在看他可憐,才把他從一群兄弟的手裏搶救了出來,又接連灌了好幾杯濃茶和醒酒湯之後,派人把他送進了喜房裏。
  
  錫若被抬進喜房之後,等到侍弄他上床的人剛一出去,就立刻從床上坐了起來,卻把正準備上前來探視他的喜娘等人嚇了一大跳。錫若哈哈大笑了兩聲,接過喜娘手裏的秤杆,就把福琳的紅頭巾挑開了。
  
  福琳倒也大方,看著錫若的時候雖然有些羞澀,卻仍舊沒有回避他的凝視,反倒抽出帕子擦著錫若額頭鼻尖上的汗珠問道:“不是說你被灌醉了麽?怎麽這麽精神?”
  
  錫若賊賊地一笑,示意她附耳過去,這才告訴她負責拎酒瓶的十四阿哥給自己倒的酒,大部分都是白水,隻跟八阿哥、十三阿哥這幾個交好的皇子真喝了幾杯。
  
  福琳笑著一戳錫若的額頭說道:“鬼東西!”
  
  錫若卻涎著臉纏了上來,抱住福琳的腰身說道:“老婆,今天可是我們大喜的日子,說什麽鬼啊鬼的,多不吉利。”
  
  福琳聽得“噗哧”一笑,卻推開了錫若就想湊上來偷香的臉,轉過頭對早已驚得說不出話來的喜娘說道:“還有不少禮數要進行吧?趁著這人還沒酒後亂性,趕緊把該辦的事兒都辦了吧。”
  
  喜娘回過神來,立刻動作迅速地指使福琳和錫若完成了喝交杯酒、吃子孫餑餑和衣角打結這些全套的東西,一看額駙早已在旁邊蠢蠢欲動,一副就等著“酒後亂性”的樣子,連忙識趣地領著電燈泡們都退了出去。
  
  錫若立刻歡呼了一聲,頃刻間就把福琳壓倒在床上。福琳微微掙動了一下,隨即卻伸出雙手抱著錫若的臉,像是感歎又像是喜悅地,輕輕地描畫著他的眉眼口鼻,仿佛要把他的一切特征都刻進心裏,最後手指定在了錫若的那雙桃花眼上。
  
  錫若兩手撐在福琳身邊,一動不動地任由她描畫自己的眉目,最後見她停下來,才輕笑了一聲問道:“畫夠了嗎?”
  
  福琳臉色緋紅地點點頭,又搖搖頭,輕聲道:“這一輩子都不夠的。還要下輩子,下下輩子……”
  
  錫若聽得心裏一蕩,再也控製不住地俯身吻了下去,一邊含含糊糊地說道:“好……下輩子,下下輩子……唔,都還要在一起……一直到二十一世紀,唔……”
  
  福琳聞言一個翻身,卻反壓住了錫若,笑道:“二十一世紀以後,也不許你爬牆。”
  
  錫若舉起雙手投降道:“我知道啦,公主千歲。如果膽敢爬牆,就自己去跟永定河裏的王八作伴兒,是吧?”
  
  福琳聽得“咯咯”地笑了起來,又任由錫若翻過身來,把自己壓在了下麵,臉上卻慢慢地開始升溫了起來……
  
  第二天,當錫若再度出現在乾清宮前麵的月台上時,差點沒被圍上來道喜的侍衛們淹沒了。錫若好不容易打發走了他們,又趕上來一撥兒太監混叫著“額駙爺”要賞錢,錫若隻得把身上上上下下所有的散碎銀子和小物件都掏了出來打賞,等到他逃進乾清宮裏的時候,幾乎已經身無長物了。
  
  老康一見到他這副狼狽的模樣,卻哈哈大笑了起來。錫若卻拉著皺巴巴的和碩額附補服,一臉苦相地說道:“奴才都差點被他們扒光了,皇上也不可憐可憐奴才。”
  
  老康一副笑不可遏的樣子,扶著炕桌邊緣說道:“朕把女兒都嫁給你了,嫁妝也送了好多車,你還嫌不夠?”
  
  錫若嘻嘻笑道:“那是皇上賞給自己女兒丈夫的嘛。奴才跟在皇上身邊這麽多年,如今成親了,皇上難道也不表示表示?”
  
  老康笑指著錫若說不出話來,卻果真朝李德全一揮手。李德全立刻回身從櫃子裏取出一隻長長的匣子來,在老康的授意下,鄭重其事地交到了錫若手裏。
  
  錫若見李德全表情如此鄭重,倒是怔住了。他向老康額外討賞的話,原本是開玩笑,再則也確實有些心疼被乾清宮眾人洗劫去的幾件貼身愛物,不想老康竟真的為他準備了新婚禮物。看來這些年對他的新生活新作風洗腦也沒有全部白費,嘿嘿。
  
  錫若有些迫不及待地接過老康親手遞來的鑰匙,打開那隻匣子一看,卻見是一把自己曾經向老康推薦過製法的連珠火銃和一袋粒狀火藥,不禁有些百感交集。向老康謝過恩之後,便拿起火銃來細細打量,卻又發覺和自己讀到過的昂裏亞國的火銃略有不同,不覺有些驚訝。
  
  老康瞧出錫若的驚訝,便指著那把火銃說道:“這是當年一個叫戴梓的人進獻上來的。朕見你喜歡這些個火器一類的玩意兒,上回還拿了份圖紙過來,就想起這東西來了,特地讓李德全從內務府的庫房裏翻了出來給你。”
  
  錫若一怔,問道:“此人現在何處?”
  
  老康仿佛早已料到錫若有此一問,卻揮揮手說道:“他早年因與張獻忠的養子鬥毆,已經被流放戍邊了。朕無意招他回來。他製的這把連珠火銃你要是喜歡,就拿回去賞玩吧。可不許再來跟朕討賞了”
  
  錫若心裏一歎,暗想道我拿著這個又有何用?至多不過放槍打獵,可真是明珠暗投,大材小用。真正需要裝備這東西升級版的,是你麾下的百萬大清軍隊啊……不過他麵上還是做出一副歡喜的神情來,又和老康閑聊了幾句,就抱著匣子出了乾清宮,準備繼續回去享受他剛剛開了個頭兒的蜜月生活。
  
  不想他才到公主府內院門前,就被福琳身邊的趙嬤嬤擋了駕。一問才知道原來額附進公主內院,都是要內務府記檔的,而且次數還不能太多,否則會給公主留下一個“淫蕩”的名聲。
  
  錫若抱著那隻沉甸甸的連珠火銃匣子,卻進不了理論上應該是自己家的大門,氣得心裏直叫點背,正想轉身先找個地方把這玩意兒撂下,再來想辦法進福琳的房門,卻聽見福琳的聲音從公主府裏麵傳了出來,不覺站住了。
  
  福琳從公主府裏幾步搶了出來,一把拉住錫若的胳膊問道:“你回來了怎麽又往外走?”錫若苦笑著把趙嬤嬤的話複述了一遍。
  
  福琳卻聽得擰起了眉頭,走到趙嬤嬤的身前問道:“我讓我丈夫進自己的房門,就是淫蕩?”
  
  趙嬤嬤顯然是在宮裏曆練多年的人物,見到福琳這副咄咄逼人的聲氣,卻一點也沒有軟化的跡象,反倒聲調相當硬朗地說道:“這是祖訓,請公主自重身份!隔段日子再召額駙進內院請安!”
  
  福琳被趙嬤嬤那種微帶鄙夷的神情,激得勃然大怒道:“他是我老公,請的哪門子安?你是不是要本公主也往你荷包裏塞滿了銀子,你才讓肯額駙進門?!”
  
  錫若聽得恍然大悟。原來這老嬤嬤竟是一招權在手,便把令來行,居然以清朝祖製和禮義廉恥相要挾,來向福琳和自己索賄。
  
  錫若原本在不想新婚第二天,就把家裏弄得雞飛狗跳的,可是他看到福琳氣得滿臉通紅的模樣,轉念一想,這可是攸關他未來“性福”生活的大事,便將手裏的匣子交給何可樂,轉過身來準備跟福琳一道對付這個可惡的封建管家婆。
  
齊家
錫若轉過身來,一把拉住想要衝上前去跟趙嬤嬤理論的福琳,自己卻上下打量了那個一臉倨傲的老嬤嬤兩眼,撣了撣袍角笑問道:“嬤嬤是榮妃娘娘宮裏的吧?”
  
  趙嬤嬤顯而易見地愣了一下,有些遲疑地說道:“額附……爺,認得老身?”
  
  錫若點點頭,扳著手指頭說道:“嬤嬤是康熙十一年進的宮,最早是伺候孝昭仁皇後的。十七年孝昭仁皇後娘娘薨逝了以後,這才調到了榮妃娘娘宮裏頭服侍。我說的對不對?”
  
  趙嬤嬤這回露出真正吃驚的神色說道:“額附爺知道得真清楚。老身伺候過孝昭仁皇後的事,如今榮妃娘娘宮裏頭知道的都不多。額附爺是怎麽知道的?”
  
  錫若眼睛轉了轉,笑道:“嬤嬤難道忘了?我阿瑪在去世之前,曾經三任內務府總管大臣呢。阿瑪過世之前,就曾向我提起過孝昭仁皇後娘娘宮裏的老宮人,還說這麽嬤嬤們大都伺候了主子一輩子,將來要是遇上了,一定要好生對待,切不可在他們麵前拿腔拿調。”
  
  趙嬤嬤見前內務府總管大臣的兒子這麽說,隻覺得顏上有光,仿佛這才想起眼前的這人是明珠的幼子,也是大清朝的和碩額附,內閣裏最年輕的協辦大學士,部院裏最年輕的侍郎,和康熙身前的一等侍衛,連忙把臉色緩和了下來,反倒換上了幾分巴結的神情說道:“不是老身非要駁了公主跟額附爺的臉麵。這公主和額附分院而居,內務府記檔出入,的確是祖宗傳下來的老規矩。老身也是為了公主的名譽著想,這才擋了額附爺的駕。”
  
  錫若輕輕一笑,走到趙嬤嬤身前拉了拉她的手,已是塞了一張龍頭大銀票過去,又低聲說道:“這裏是我和公主的家。隻要把門一關,我進的是內院還是外院,咱們自己人不說,又有誰知道?”
  
  趙嬤嬤被錫若塞過去的那張大銀票和那句“自己人”哄得合不攏嘴,哪裏還肯擋了自己的財路?連忙閃身讓錫若進內院去。錫若朝趙嬤嬤又笑了笑,自己牽起福琳的手,雙雙進院子裏去了。
  
  一進院子,福琳就開始埋怨錫若,說道:“你出手好大方!你有多少家產和俸祿,經得起這種塞銀子法兒?”
  
  錫若笑著捏了捏福琳的臉,說道:“這就開始管起我的帳來了?你放心,稍晚點我把我的家底兒都交給你管。”心裏卻想道,隻要別把我的小金庫掏空就行了,嘿嘿。
  
  福琳掐了錫若身上一把,眉眼裏俱是笑意地說道:“你隻要別拿著私房錢在外頭養小老婆,我才懶得管你的爛賬呢!”
  
  錫若被福琳捏得又心裏癢癢了起來,一把抱起福琳就想往房裏走,卻被福琳捶打道:“大白天的,你想落下個‘欲求不滿’的名聲嗎?”
  
  錫若壓低了聲音笑道:“你自己算算,你讓我等了多少年了?”見福琳紅著臉不肯說話,就把腦袋湊到她脖子上去偷香,一邊含混地說道:“在這邊讓我等了十一年,在二十一世紀又跟我鬥了二十幾年的法,你還想怎麽樣?嗯?……”
  
  福琳聽得心裏一暖,雙手抱住錫若的脖子回親了他一個,這才一臉幸福地說道:“從今以後,你就是拿掃把趕我,我也不走了。”
  
  錫若笑著用鼻子蹭了蹭福琳的鼻尖,調侃道:“難道你還要我上演一出大清朝‘打金枝’的戲碼兒?”
  
  福琳眼睛一瞪,叫道:“你敢?!”
  
  錫若壞笑道:“‘打金枝’我是不敢。不過我要是想對金枝做別的事,可就天王老子也攔不住了……”說得便親咬得福琳連連告饒。
  
  兩個人在房裏又折騰了一會。福琳翻身坐起,一邊整理著自己的發髻和衣服,一邊又推開還想上來糾纏的錫若問道:“趙嬤嬤的事情,你怎麽會知道得這麽清楚?她這麽壞,又貪財,早晚我要想個法子把她趕出去!”
  
  錫若卻撿起福琳落下的一支簪子,細心地給她插好了以後方才說道:“你身邊這些人的底細,我老早就打聽好了。隻是攆走她這事,還要仔細斟酌一番,免得前門拒狼,後門引虎。宮裏頭像她這樣的老嬤嬤,要多少有多少。你攆走一個,他們還是會再派一個來,說不定比這個還難對付呢。”
  
  福琳卻露出犯愁的表情說道:“那怎麽辦呢?總不能真的把你那點家當,都填了她們的荷包?”
  
  錫若聽見福琳這句,卻嘻嘻地笑道:“果然還是娘子疼我。放心吧,我瞅空向你那個皇上爹討一個內務府大臣的差事,遲早把他們都給鎮壓了下去。省得他們惹我的親親娘子生氣!”
  
  福琳停下手裏的動作,轉過頭問道:“內務府大臣?那是多大的官兒?你討得來嗎?”
  
  錫若賊賊地一笑,一把又摟住福琳的腰身親吻道:“放心吧。內務府總管不過才正二品呢,你老公我現在是從一品的協辦大學士,又是和碩額附,討一個內務府大臣當當有什麽費勁的?隻怕你家老爺子還要誇我勤快呢!”
  
  福琳卻回身摟住錫若的脖子,有些內疚地說道:“我好像什麽忙都幫不上。真恨死了那些莫名其妙的規矩禮法!”
  
  錫若知道福琳在這個年代裏拘得難受,便拍了拍她的後背安慰道:“你給我送了一個和碩額附,這是多大一官兒啊?品秩比內閣那幫老爺爺們還高呢。他們都快眼紅死了。怎麽會什麽忙都幫不上?”
  
  福琳聽得“噗哧”一笑,調侃道:“你就不怕別人說你靠了裙帶關係往上爬?”
  
  錫若眉頭微微一皺,卻依舊笑道:“讓他們說吧。說又說不死人。再說了,他們要有這根裙帶,沒準兒爬得比我還歡騰呢!這年頭,都是烏龜笑王八,誰還笑話誰呀!”
  
  福琳聽得笑倒在床上,錫若立刻一個餓虎撲食壓了上去,一時間閨房裏又是春光無限。
  
  一直折騰到快晚飯時分,錫若原本想賴在福琳床上補個覺,他這兩天幾乎都沒有合過眼,始終被一種巨大的幸福感充斥著,直到這會兒才覺得乏了上來,不管福琳怎麽推他也不肯睜眼。
  
  這時外麵卻傳來十四阿哥的聲氣,隻聽見錫若的這個新晉升的大舅子在院子裏嚷嚷道:“我那個傻妹夫呢?快叫他出來見我。爺有事兒找他!”
  
  錫若聽見這個霸王的聲音,隻得呻吟著爬了起來,一邊扣著衣服上的鈕子出了福琳的內院,走到十四阿哥身前卻忍不住給了他一拳,笑罵道:“你才是我的傻大舅子呢!”
  
  福琳身邊的人沒怎麽見過錫若和十四阿哥的相處方式,見狀不禁都看傻了眼。錫若也懶得管他們怎麽想,自顧自地和十四阿哥笑鬧了一會之後,方才問道:“你找我什麽事兒?我還在休婚假呢!”
  
  “休你個頭!”十四阿哥如今也很有錫若告訴他的“江湖風範”,抬手敲打了錫若一記之後,卻朝錫若身後的福琳問道:“十六妹,十四哥借你相公出去喝個酒,你答應不答應?”
  
  福琳大大方方地看著十四阿哥笑道:“借吧借吧。不過十四哥可記好了,我這個相公,一日租金一百兩,逢年過節地加收兩倍的價錢!”
  
  錫若聞言怪叫了一聲,扭過頭看著福琳抱怨道:“你老公我就值一百兩?!”不想十四阿哥卻一手拉了他就走,嘴裏嚷道:“那今天我借了!”
  
  錫若被十四阿哥一路拖進了隔壁的十四貝子府,抬眼卻看見八阿哥和九阿哥、十阿哥都坐在十四府上的涼亭裏,而且全部都衝著自己笑,不覺愣住了。八阿哥還好說,可是這九阿哥和十阿哥與他不睦已久,上回更是差點在乾清宮前麵打了起來,怎麽這會兒就全都變作了笑麵佛?
  
  錫若百思不得其解,卻見八阿哥坐在椅子上朝自己招了招手,連忙走過去關切地說道:“老大身子一直不好,昨天又為了我的婚事,操勞了一整天,怎麽還不好好待在家裏歇歇,反倒跑十四爺這裏來了?”
  
  八阿哥笑著一指十阿哥說道:“我帶十爺給你賠罪來了!”
  
草包十
  十四阿哥見錫若一副目瞪口呆的傻樣子,連忙在後麵推了他一把,說道:“還不給我八哥、九哥、十哥請安?在我麵前沒規矩也就算了,在其他阿哥們麵前你也敢這樣?我看皇上遲早又要罰你!”
  
  錫若聞言哆嗦了一下,連忙順勢給八、九、十三個阿哥請了安,抬起頭卻見十阿哥竟親自走到自己身前來扶,不禁又大大地嚇了一跳,心道今天是要下紅雨還是怎麽著?草包十竟然對自己客氣起來了?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十阿哥見錫若這副驚疑不定的樣子,卻“嗬嗬”地笑了起來,居然還對著錫若作了一揖,嘴裏說道:“我聽說良妃娘娘薨逝的時候,是你一直陪在我八哥身邊,還勸慰了他不少的話。你十爺是個粗人,以前一直錯怪你對我八哥和十四弟有異心,今天就特地過來給你賠個禮,道個歉。往後咱們也是一家人了,你也要多跟我和九爺親近親近才好!”
  
  錫若聽得受寵若驚,又有些哭笑不得,這可真是無心插柳柳成蔭了。他照料八阿哥,完全是出於自己對八阿哥的好感和十四阿哥的囑托,想不到竟意外地得到了十阿哥的欣賞,就連一向對他以諷刺和取笑居多的九阿哥,此時對著他也一副笑意盈盈的樣子,讓錫若硬生生地愣是打了一個擺子。
  
  八阿哥見錫若一臉不自在的樣子,便招了他到自己身邊坐下,親切地看著他問道:“如今也是有家室的人了,又當了協辦大學士,以後多少也要穩重些,不要招了人的話柄去。”
  
  錫若擺出一臉嚴肅的神氣說道:“八爺說的是。前次被皇上罰跪,錫若已經吸取教訓,在聖駕麵前老實多了。”
  
  十四阿哥卻挾了一筷子冷豬肝片兒,在旁邊說道:“八哥你又聽他胡扯呢。我可沒見著他現在在皇阿瑪跟前兒,就老實到哪裏去了。剛還聽他府上的小廝說,他又從皇阿瑪那裏誆了一把連珠火銃!”
  
  錫若聽得眼睛一瞪,凶巴巴地反詰道:“這是皇上送我的新婚禮物。怎麽又說是我誆來的?!”
  
  “新婚禮物?”幾個皇阿哥互看了一眼,都是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錫若揮揮手,擺明了是一副“你們都很土”的樣子,結果被十四阿哥狠狠地拍了一記後腦勺,腦袋差點磕到了盤子裏。
  
  靠!你們這一家子,果真都是霸王!錫若在心裏對著十四阿哥張牙舞爪了半天,惜乎八、九、十幾個阿哥在前,他也不敢發威,隻好悶頭苦吃,還專門挑貴的吃,一邊吃一邊在心裏惡狠狠地想道,我吃我吃我吃吃吃!我吃垮你這個十四霸王!
  
  八阿哥幾個見錫若和十四阿哥的目光在空氣中來回交鋒,看得又是詫異,又是好笑,也就趁興喝酒談笑了起來。喝到月上柳梢頭的時分,眾人都已經有了七八分的醉意,十阿哥更是沒有節製,早已拎著酒瓶打起了醉拳。唯有八阿哥因為還在母喪期間,不過略微讓酒沾了沾唇。
  
  錫若見八阿哥臉上雖然帶著笑,眉目間卻仍舊有悲苦之色,心中不忍,便借著酒勁兒笑道:“前兒個我接待大西洋國(葡萄牙)來的使臣,聽了個洋笑話兒。”
  
  幾個喝到半醉的阿哥一聽見有洋笑話,立刻來了精神,都催著錫若快講,八阿哥也是滿臉含笑地望向錫若,似乎已經猜到了他的心思。
  
  錫若咂咂嘴,右手晃著一隻景德鎮官窯出產的桃花杯,不緊不慢地說道:“這次大西洋國來的使臣裏,有一個著名的酒鬼。有一天,他來到一個陌生的城市,在一家酒樓用過晚飯,喝了不少酒。剛走出酒樓,他突然看見一個人站在路中間。這個人看樣子也剛從酒樓出來,而且似乎比還他喝更多。那個人拚命地仰著脖子看天上,似乎看到了什麽奇怪的東西,用手往天上一指。”
  
  錫若說著也舉手往天上一指,幾個阿哥下意識地隨著他的動作往上看,卻又聽見錫若問道:“對不起,請問,那是太陽還是月亮?”
  
  十四阿哥愣了一下,隨即笑罵道:“當然是月亮!你拿爺們窮開心呢!”說著又作勢要拍他的腦袋。錫若撥開十四阿哥的手,卻仍舊慢慢悠悠地說道:“那個大西洋國的使臣,卻不是這麽個答法兒。”
  
  十阿哥奇道:“不是月亮,難道還能是太陽?”
  
  錫若看了看十阿哥,然後搖搖頭,一臉嚴肅地說道:“不知道,我也不是本地人。”
  
  幾個皇阿哥靜默了一下,這才回過味來,卻都跌足拍桌地大笑,八阿哥也不禁莞爾。錫若主要就是為了讓八阿哥開懷,見到他真的露出笑容來,心裏不免有幾分得意,眼角卻瞥見何可樂目瞪口呆地站在後花園門口,連忙招手把他叫了過來,問道:“你怎麽找來了?”
  
  何可樂有些膽怯地給幾個皇阿哥都請了安,這才拉過錫若說道:“公主娘娘問您什麽時候回去呢。”
  
  錫若剛想答話,十阿哥卻把他和何可樂的對話聽了去,大聲地笑道:“九哥,還真被你說著了。這小子成親以後,就會被十六妹吃得死死的!”
  
  九阿哥卻搖動著手裏的荷花杯,打量著杯身上以青花描繪出的水紋和用紅彩描繪出來的荷花,見荷葉之間還藏著一對鴛鴦,便凝眉念起了燒在花葉之間的詩句,“方床石枕眠清畫,荷葉荷花互送香。”
  
  十阿哥瞪大了眼睛看著九阿哥說道:“九哥,你怎麽突然念起詩來了?”九阿哥卻不搭理他,自己轉過頭對著十四阿哥說道:“十四弟,時候也不早了。我們還是早些散了吧。明天還要上早朝呢。”
  
  十四阿哥見八阿哥點頭,就招過外麵侯著的小廝來,各自伺候幾位阿哥起身。錫若自覺酒也有些喝多了,便扶住了石桌想要站起來,卻聽見剛好經過自己身前的九阿哥說道:“你是個有福之人。九爺真羨慕你。”
  
  錫若聽得一愣,正想開口說點什麽,卻見九阿哥已經親自攙著八阿哥出了亭子,又和八阿哥一道轉過頭,對著錫若笑了笑,十阿哥則緊緊地跟在他們身後。十四阿哥親自起身送了他幾位哥哥出去,不一會,幾兄弟連同他們身邊的小廝,便去得遠了。
  
  錫若一時間酒勁有些上來,又怕著了風,就仍舊在石桌邊坐下了。不一會,十四阿哥轉了回來,見錫若撐著腦袋在石凳上養神,連忙也坐了下來問道:“喝多了嗎?你昨天就喝得不少,原不該灌你。隻是十哥今天無論如何要我做這個東道,所以隻好向十六妹借了你來。”
  
  錫若睜開眼睛,看著十四阿哥調侃道:“那一百兩銀子,你備好了沒有?回頭我娘子可是要查賬的。對了,今天還在我的婚假期間,三百兩!”說著還伸出三根指頭晃了晃,斬釘截鐵地說道:“一文也不能少!”
  
  十四阿哥氣得把錫若的手往旁邊一掃,笑罵道:“你還真是棺材裏伸手――死要錢!難怪我皇阿瑪罰你跪禦書房!”
  
  錫若咋舌道:“你知道了?”
  
  十四阿哥露出一副好笑的神氣知道:“知道了!知道了以後,覺得自己為你討情,還陪著你罰跪,真冤!”
  
  錫若幹笑了兩聲,忽然想起剛從九阿哥的神情,便朝十四阿哥問道:“我看剛才九爺的樣子,仿佛是有心事?”
  
  十四阿哥接過小廝遞來的茶碗,搖搖頭說道:“九哥喜歡的小妾,接二連三地歿了幾個。說起來,九哥這人也真怪。他除了嫡福晉董鄂氏,身邊竟連一個側福晉和庶福晉都沒有,卻討了一堆的小妾。弄得兒子女兒生了一大堆,卻連一個有封號的都沒有。我和八哥、十哥都催著他再娶幾個有身份的格格,來作側福晉或是庶福晉呢。”
  
財神爺的苦惱

錫若聽得直發愣。他知道皇子福晉的來源通常有兩種:一是皇帝賜婚;二是皇子自己奏請皇帝冊封。這九阿哥自己不娶其他福晉,老康似乎也沒什麽表示,也沒見給胤禟指一個千金大小姐,卻又不知是什麽緣故。
  
  照理說,九阿哥的額娘宜妃位份也不算低。她是滿洲鑲黃旗人,佐領三官保之女。康熙十六年冊為宜嬪;二十年就晉了妃位,是當時後宮裏為數不多的幾個主位娘娘之一。根據錫若在宮裏多年的觀察,宜妃在老康跟前還很得寵,平常就算在德妃這些其他各宮主位麵前,也頗有幾分傲氣。她一共生了五阿哥胤祺、九阿哥胤禟和十一阿哥胤禌這三位皇子。如今五阿哥已經是恒親王,九阿哥也封了貝子,都可以說是出息了。隻不過皇十一子胤禌在康熙三十五年就亡故了,年僅十二歲,錫若並沒有見過。
  
  錫若顛三倒四地想來想去,仍舊不得要領,想得多了,腦門子反倒開始疼了起來,不由得用力去掐自己的眉心。
  
  “再捏,你就要把腦門子捏出條縫兒來了!”十四阿哥看著又是擔心又是好笑,便轉頭讓人趕緊送醒酒湯過來。錫若卻一擺手止住了,站起身來說道:“你家到我家才幾步路?我溜達著就回去了。回頭多喝了你幾口好茶,你又該心疼了。”
  
  “爺有這麽小氣嗎?!”十四阿哥被激得跳了起來,一把撈過錫若的辮子就想開揍。好在錫若眼明手快,“哧溜”一下又把辮子從十四阿哥的手裏搶救了回來,心裏卻咬牙想道,遲早要除掉這根礙事的“尾巴”!一邊想卻一邊踉踉蹌蹌地避開了十四阿哥的突襲,那樣子倒活像是在學十阿哥打醉拳,情急之下隻得大叫了一聲,“停!”
  
  十四阿哥被錫若的叫聲嚇了一跳,果然停下手來,不過看表情他這明顯隻是“暫停”,隻是挑高了一邊眉毛等著錫若的下文。
  
  錫若千辛萬苦地在石桌後麵舉起雙手道:“我投降。今天太困了,下次再打。”
  
  十四阿哥想了想,放下拳頭接受了錫若的停戰協議,嘴裏卻說道:“停戰可以,不過今天那三百兩銀子我不付了!”
  
  靠!果然不愧是雍親王一奶同胞的兄弟。那副小氣的德性簡直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不過就不知道是老康的模子多一點,還是德妃的模子多一點了……
  
  錫若直到第二天上早朝,還在心疼昨晚無端端打了水漂的三百兩銀子,不想九阿哥卻從後麵趕了上來,一拍他的肩膀問道:“發什麽呆呢?老遠就看見你一副被人割去了二兩肉的模樣兒。”
  
  錫若一見著這財神爺,越發覺得肉疼,便把昨天和十四阿哥約定了租金、結果又被他賴賬的事說了一遍。結果九阿哥聽得“嗬嗬”直笑,更讓錫若覺得無地自容。他在九阿哥麵前,可真是小財奴遇到了大財神,不得不服氣呀!
  
  錫若偷眼打量了一下九阿哥。以往他並不很敢和這位主兒對眼,隻是經過昨晚的事以後,他卻對這“八爺黨”裏的財神爺生出了幾許好奇心,便頭一次細細地打量起胤禟來。
  
  隻見胤禟那張清水一樣的臉蛋上麵,一雙黑玉似的眸子瑩然有光,顧盼間散發出來的伶俐神采,跟他身上那種與其他阿哥們都不大相同的商人氣息很是協調。錫若暗想道,這人要是擱在二十一世紀,說什麽也得是一個大集團的老總,至不濟也是個金領一族,和他這種畢業以後還要為工作發愁的可憐大學生是截然不同的。隻可惜這個人卻生錯了朝代和地方。士農工商,在這個時代,商人的地位是最低的……
  
  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說九阿哥胤禟最適合經商,那麽四阿哥胤禛最適合幹的行業,無疑是國家稅務部門了。就衝他追債時候那份衝勁兒、狠勁兒與投入勁兒,隻要把他放到稅務局,那絕對是二十一世紀偷稅漏稅企業和暴發戶的頭號噩夢……
  
  胤禟見錫若與平常表現迥異地盯著自己傻瞧,過了一會兒又開始自顧自地傻笑,不覺嚇了一跳,連忙低下頭去看自己身上是否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錫若回過神來見對麵的九阿哥在身上東掏西摸的,倒是愣住了,連忙問道:“九爺丟了什麽東西?”
  
  胤禟停下手裏的動作,略微有些光火地對錫若說道:“不是你使勁盯著爺瞧的嗎?難道是爺的哪個紐子扣錯了?”說著又低頭在自己身上找。
  
  錫若聽得啞然失笑,不過也第一次覺得其實九阿哥和他的兄弟們一樣,也有很好玩的地方,甚至比他的其他兄弟們還要好交際。他老早就發現了:隻要有九阿哥在的地方,幾乎從來都不用擔心會冷場的問題。因為胤禟總能找到最合適的話題來帶動氣氛。
  
  隻不過錫若以前見到九阿哥的時候,一來是因為他自己心裏有鬼,結交八阿哥的時候抱了一個大樹底下好乘涼的心思,所以自己先生出了幾分戒心;二來胤禟也一直因為八阿哥的緣故,對錫若頗有微詞,所以才會讓錫若覺得胤禟不容易相處。
  
  想通了這些關節,錫若破天荒地在麵對著九阿哥的時候變得輕鬆了起來。他臉上那種跟中了頭獎一樣的燦爛笑容,卻又把胤禟嚇了一大跳。胤禟左右瞅瞅,發覺最了解錫若的十四阿哥和比較了解錫若的八阿哥都不在,自己那個總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好兄弟十阿哥,偏巧昨晚又喝多了,剛才在紫禁城外頭碰見他府裏的下人,說是十爺告病!
  
  這時更脫線的事情發生了。那個以往見到他不是笑得諂媚,就是閃得飛快的納蘭錫若,竟然主動地伸出了一隻爪子搭在他肩膀上,而且用的還是自己平常聽慣了的他和十四弟的說話語氣,大言不慚地說道:“九爺有什麽煩惱就說出來吧。錫若雖然沒多大本事,不過當一個合格的聽眾還是夠格兒的。保證不把九爺的秘密說出去。”說著還向他眨了眨那雙很容易引起誤會的桃花眼。
  
  隻是胤禟又發現,納蘭把這副語氣用在自己身上的時候,怎麽聽怎麽像大街上勾搭良家婦女的小太保!呸呸,這是什麽見鬼的聯想?爺可是堂堂大清皇朝的九皇子,愛新覺羅. 胤禟!
  
  胤禟把自己的底氣打足,這才拿出平常的九爺派頭,朝納蘭錫若說道:“爺能有什麽苦惱?你又是哪裏聽來的風聲?”
  
  那雙據說在紫禁城裏惹火無數的桃花眼,相當“哀怨”地看了胤禟一眼,隨即便露出了同情的神色,一副“我知道你有苦衷,但是想哭就是哭不出來。有空的時候,不妨出來喝喝酒,談談人生和理想”的樣子,差點沒讓胤禟當場暴走。
  
  好在這時候上朝的王公大臣們都陸陸續續地出現了,胤禟和錫若都有大把大把的招呼要打,這才結束了剛才那種詭異的局麵。
  
  下朝的時候,胤禟刻意地避免和那個表現詭異的納蘭錫若走在一條道兒上。他可堅決不承認自己是怕了那個“紫禁城裏的小混混”,不想轉眼便看見那個如今已經是自己“十六妹夫”的家夥,和十四阿哥一道有說有笑地走過來。真不知道十四弟怎麽總是和他有那麽多話說!兩個人的府邸都恨不能貼在一塊兒了,一見麵還是有說不完的話!簡直比他和老十還粘乎……呃,是感情好!
  
  果然那個叫納蘭的小子一看到他,立刻就像發現了什麽寶貝一樣,拉著十四弟一道樂顛顛地朝這邊跑過來。誰能告訴他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為什麽他這個堂堂九貝子的威信和威懾力,在經過了短短一晚上之後,就直線下降到接近於零的地步?
  
  啊!他是多麽地懷念那段納蘭一看見自己就躲的美好時光呀!
  
形象工程
錫若奔到九阿哥身前,見到胤禟臉上那副大事不好的表情,益發證實了自己原先的猜測:這九阿哥一定是有心事!他回頭拋給十四阿哥一個“我就說吧”的眼神,立刻又開始發揮起他當老康家保姆多年的本能,關心起九阿哥的心理健康狀況來了。
  
  終究還是兄弟連心。十四阿哥在仔細地看了看他九哥的神色之後,拉開錫若嘀咕道:“我怎麽覺得他現在的煩惱是你?”
  
  錫若嚇了大大的一跳,瞪了十四阿哥一眼說道:“飯可以亂吃,話不可以亂說!我明明是在關心九爺,怎麽會成了他的煩惱?”
  
  十四阿哥聽錫若語氣這麽篤定,不禁也有些懷疑起自己的判斷來,轉回頭瞟了他的九哥一眼,卻見胤禟跟見了鬼一樣早已飛奔出去很遠,而眼前的這幕情景居然似曾相識……
  
  十四阿哥皺著眉頭使勁想了一會,終於恍然大悟似的說道:“我說九哥怎麽見了你就臉色不對,原來你現在的樣子……”
  
  錫若莫名其妙地問道:“我現在的樣子怎麽了?”
  
  十四阿哥瞟了錫若一眼,有些頭疼似的說道:“你剛才看九哥的樣子,很像十六妹!”
  
  ……?呸呸!怎麽能把他跟聶小青那個“淫賊”,啊,不是,是他的親親但是有點……好吧,是非常色的娘子相提並論!他敢向觀音如來耶穌安拉聖母瑪麗亞在內的所有神明發誓,他看向九阿哥的目光是絲毫不摻雜邪念的,純粹是出於階級兄弟般的情誼(他們現在都是大地主階級!)……和一點點八卦的心態啦!不過真的隻有一點點啊。蒼天哪,千萬不要讓九阿哥誤會自己對他有莫名其妙的興趣啊,那事情可就大條了……
  
  十四阿哥一臉嚴肅地對錫若說道:“雖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什麽樣的鍋配什麽樣的蓋……那個,物以類聚,但是你可不要完全把十六妹那套學過來啊。不然非但九哥會見了你就跑,隻怕連其他人也……”
  
  錫若哭笑不得地看著十四阿哥,心裏卻暗道,娘子啊娘子,你的殺傷力實在太大了。讓你的這些皇兄皇弟們,直到現在都還保留著巨大的心理陰影,連帶著你老公我都跟著背了黑鍋。看來以後是應該在紫禁城裏搞搞他們家的形象工程了,不然往後他在紫禁城裏苦心經營了多年的“陽光健康青年”的形象,隻怕就要被毀於一旦了……
  
  十四阿哥見自己說完了那幾句話之後,錫若就一直嘴角抽搐表情扭曲地思索著,忍不住皺了皺眉頭,同時並不太有誠意地反省自己剛才的話是不是說重了。想了想,他伸手拍了一下錫若的肩膀,正準備安慰他的時候,卻被錫若攥緊拳頭的一聲大吼嚇著了。
  
  “我不是色狼!”
  
  乾清宮前麵的廣場上頓時鴉雀無聲。饒是十四阿哥平常自信過人,此刻也隻覺得滿臉發燙,恨不能眼前突然裂開一條地縫來,好讓自己鑽進去。不過在那之前……爺要先把旁邊的這個罪魁禍首踹下去!
  
  “十四弟,你們兩個怎麽在這裏發起宏願來了?”雍親王帶著一副看戲看到麻木的表情走到自己的同胞手足麵前問道。
  
  十四阿哥氣得渾身都在哆嗦地指著錫若說道:“是他,不是我!”
  
  錫若卻抖了一下,回過神來向著雍親王頗為“外交”地一笑,讓雍親王的眉頭立刻打了一個結,斥道:“別拿那副對洋鬼子的嘴臉出來對付本王!”
  
  錫若縮了縮脖子,暗自咋舌道:“雍正大大果然厲害!連這是我的哪張臉皮都分得出來。”
  
  十四阿哥卻狐疑地打量了錫若一眼,嘀咕道:“對洋鬼子的嘴臉?我怎麽看不出來?”
  
  雍親王冷冷清清地一笑道:“他從來不用這副臉皮對著十四弟,十四弟自然是不知道的。”
  
  十四阿哥扯扯嘴角,說道:“四哥哪裏話?是老十四不如您有眼力價兒罷了。”
  
  雍親王目光一寒,眼看就要發作。錫若連忙“大智大勇”地往這親哥倆身前一插,自己都覺得自己笑得很南極洲帝企鵝風格的天寒地凍,往宮門外指了指說道:“二位爺的車馬隨從都在外邊侯著呢。”十四阿哥和雍親王同時轉過頭來瞪著他,一直把錫若瞪到自發地露出“我是路人甲,請大家無視我存在”的表情,才又轉回去繼續以眼力互相較勁。
  
  錫若拎起袍服的袖子,“呼啦啦”使勁扇了幾下,心裏暗想道,TNND,小爺這塊夾心餅幹做得可真難受,偏偏還是塊一頭受熱一頭吹風的煎餅!他扇了兩下,決定還是回家去享受他大清朝公務員的福利待遇,不在這地方當塊夾心的煎餅。
  
  偏巧這時隆科多又不知從哪個門裏鑽了出來,一見到錫若和兩位正在鬥法的阿哥,卻遠遠地避開了這方向走。錫若心念一轉,上前幾步一把拽住隆科多笑道:“隆大哥,您升了步軍統領,就不認得兄弟了?”
  
  隆科多隻得停步,卻趕緊朝錫若擠出一個笑臉說道:“賢弟哪裏話?你如今是和碩額附,又是協辦大學士和理藩院左侍郎,趕你這熱灶的人太多了,愚兄不敢輕易巴結才是真的。”說著眼風又有意無意地向雍親王和十四阿哥那邊一掃。
  
  錫若在心裏罵了一聲“老狐狸!”,臉上卻笑嘻嘻地說道:“隆大哥這不是要我去找地縫兒鑽嗎?隆大哥如今管著的可是提督九門巡捕五營步軍統領衙門,我又算哪門子熱灶?燒火的時候能不堵著灶眼兒就不錯了!”
  
  那邊十四阿哥和雍親王見錫若和隆科多攀談上,便停止了打擂台,目中的神色卻是各異。雍親王是微訝中略帶警惕地看了錫若一眼,十四阿哥卻是目光一閃,大跨步走了過來便拖住錫若說道:“剛一轉眼你就不見了,卻在這裏和新任步軍統領大人稱兄道弟起來了。”
  
  錫若張口剛要答話,卻見隆科多早已誠惶誠恐地對著十四阿哥打下千去,口中連說自己剛剛上任,還要十四爺多多提點雲雲。十四阿哥卻早已收起了方才和雍親王打擂台的那副神氣,微笑著和隆科多聊了幾句軍務。隆科多忙都小心翼翼地回答了。十四阿哥如今被老康派了兼管兵部的差事,也算是隆科多的直屬上司,也難怪老隆絲毫不敢怠慢。
  
  錫若看得好笑,卻也不打攪他們聯絡感情,隻是在回頭的時候碰上了雍親王明滅不定的眼神,心裏不覺寒了一下,連忙拽了拽十四阿哥的衣袖。十四阿哥轉頭瞟了他一眼,又往後瞟了雍親王一眼,臉上卻露出不屑一顧的神氣來,仍舊自顧自地和隆科多說話,看得錫若心裏直發急。他原本不過是為了轉移十四阿哥和雍親王的注意力才找上了隆科多,沒想到卻弄巧成拙,讓這兩位心高氣傲的皇阿哥加倍地較勁。
  
  錫若正急得無計可施的時候,遠遠地看見十三阿哥和雍親王的嶽父右衛將軍費揚古走了過來,連忙朝十三阿哥閃了個眼風。十三阿哥先是一愣,後來見到錫若身邊的這幾個人,立刻明白了是怎麽回事,朝身邊的費揚古耳語了幾句。兩人便一齊走向雍親王,彼此見過禮之後,拉著雍親王慢慢地走遠了。
  
  錫若這才鬆了口氣,偷著向十三阿哥拱了拱手道謝,不想又被十四阿哥轉身看見了,卻挨了他狠狠的一瞪。錫若心裏歎氣,便不再管十四阿哥和隆科多的攀談,自己耷拉了腦袋往前走,心裏想的卻是我可真是雞婆。他們自己親兄弟兩個,要吵要打,要殺要砍,他們的老子老子娘都還沒怎麽樣,自己倒比他們還生氣著急。真是TNND皇帝不急,急死小爺!
  
  錫若越想越上火,等到十四阿哥放開隆科多趕上來,還是陰沉著臉不跟他說話,出了宮門自己就翻身上了馬。十四阿哥一把將他從馬背上扯了下來,瞪著眼睛說道:“爺還沒找你的麻煩呢,你倒先給起爺臉色看來了!你真當我是泥捏的不成?由得你搓扁揉圓的?”
  
打金枝……她哥
  錫若哼哼了一聲,卻反詰道:“哪有你這麽硬的泥巴?奴才敢搓揉您老,還不得把手硌了?”
  
  十四阿哥氣得渾身發抖,一把拖住錫若就往前走。錫若被他拉得趔趄了一下,心頭也“噌”地竄起一股火來,隻是礙於這是在宮門前麵,不想讓十四阿哥難堪,便由得他拖了自己一路,不然依他本來的性子,早已跳起來和十四阿哥幹上了。
  
  錫若一直等到十四阿哥累得再也走不動時,才一把拂開他的手,自己卻走到路邊找了塊幹淨的石頭方,撣撣袍角坐下了。十四阿哥見錫若翹著二郎腿卻不說話,臉上的神情也是似惱非惱,一時間吃不準他是什麽意思,倒安靜了下來。
  
  兩人無言地對峙了半天。最後還是十四阿哥憋不住勁,站到錫若身前橫眉豎目地說道:“你有什麽脾氣,盡管發出來好了。這麽不陰不陽的,爺看著別扭!”
  
  錫若卻仍舊垂著頭說道:“那是你們兄弟之間的事,我不過是個外人。十四爺覺得我說得有幾分道理,就聽兩句;覺得我是瞎扯淡,那就不聽也罷。我又有什麽好生氣的?”
  
  十四阿哥怒極反笑道:“好!好!你頂撞得爺好!這麽多年了,你今天這遭兒,是頂得最妙。你不過是個外人,所以進退自如,隨時都可以抽身退步,是不是?難怪這麽多年來,你一會兒向著這個,一會兒又跟那個交好……”
  
  隻聽見“啪”的一聲,錫若和十四阿哥都愣住了。錫若有些不敢相信似的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後又看了看十四阿哥臉上那清晰可見的指痕,下一刻便被十四阿哥一腳踹翻在地。
  
  十四阿哥臉上漲得通紅,追上來一把揪住錫若的前襟就想一拳揍下去,卻見錫若仍舊隻是傻愣愣地看著自己,連偏頭閃避都不知道。十四阿哥臉上紅了又白,白了又紅,終於還是給了錫若一拳,手上的力道卻不自覺地放輕了。
  
  錫若摸了摸自己被十四阿哥打中的地方,仍舊是一臉難以置信地問道:“我剛才……打你了?”見十四阿哥又要惱起來打自己,連忙舉起一隻手格住他的拳頭,另一隻手卻抓了抓自己的腦袋說道:“我剛才真不是故意的。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打上你了。你要是覺得還不解氣,就打回來好了。我、我決不還手!”說著便坐在原地不動,心裏卻又有些怕十四阿哥真的憋足了力氣打上來。
  
  十四阿哥的力氣錫若再清楚不過,心裏不禁胡亂地想道,這回怕是要被小霸王打斷幾顆牙……莫非這是自己當日誆十五阿哥吃小核桃的報應?果然舉頭三尺有神靈!嗚……
  
  十四阿哥見錫若一副誠心道歉又怕痛的樣子,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冷了臉放開錫若就走。錫若滿心不安地在他身後跟著,一時間也尋不出來話說。
  
  也不知過了多久,兩個人竟一直走到了十四貝子府門口。十四阿哥頭也不回地往貝子府裏走去,錫若本來想跟進去,卻聽見十四阿哥在裏麵大聲道:“關門!”
  
  錫若嘴角扯了一下,暗道下一句不會是放狗吧?他記得十四阿哥府裏還真有幾條體壯膘肥的大狗,要是挨個給他來上一口,他可真要變成肉包子了,於是忙不迭地朝旁邊的公主府跑去。
  
  跑了幾步,錫若見後邊沒有大狗追上來,這才放了心,心裏仍舊有幾分後悔剛才的莽撞,不想何可樂卻幾步趕了上來,麵無人色地說道:“爺,您剛才嚇、嚇死奴才了!竟然、竟然對十四爺……”說著嘴唇直哆嗦,連後麵的話都扯不出來了。
  
  錫若有些擔心地朝十四貝子府看了一眼。他雖然也怕自己打了十四阿哥的事傳到老康或是德妃耳朵裏――畢竟現在已經不是小時候,十四阿哥如今已是有封爵的成年皇子,可不是一句打布庫下手重了就可以糊弄過去的――不過更擔心的還是十四阿哥的情緒。
  
  根據以往的經驗來看,小霸王起碼得有三個月不會給他好臉色看,說不定還會從此就讓他吃了閉門羹,或者幹脆讓老康把他送到午門上去觀光?
  
  ……好吧,這個應該還不至於。不過如果自己就此和十四阿哥鬧崩的話,何不直接帶了福琳跑路?說不定再趕上個天漩地漩的,就“嗖”地一聲穿回二十一世紀去了。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是吃錯什麽藥了,竟敢動手打起那個小霸王來了。算了,終歸也是一個巴掌拍不響,他要不說那話……
  
  錫若悶著頭胡思亂想,連自家門口早就站了個人都沒注意,心裏還暗想是那個小廝這麽愣,杵在門口當門神?錫若正想要繞過那個人進府,卻聽見那人笑了一聲說道:“四叔想什麽呢?想得這麽出神?”
  
  錫若聽見這個聲音,猛地回過神來:年羹堯!他定了定神,回過身來的時候,臉上已經換成了平常的笑容,還略微加了點新婚之人應有的喜氣,眉開眼笑地看著年羹堯說道:“年大巡撫怎麽有空上我這裏來了?”
  
  年羹堯瞄了錫若一眼,竟“唰”地一甩馬蹄袖,沒等錫若反應過來就給他打了一個千,口中卻說道:“奴才年羹堯,給十六額附爺請安!”
  
  錫若嚇了一跳,連忙彎腰攙起年羹堯說道:“年大人客氣了。我早說了,您是封疆大吏,你我又同朝為臣,應該平輩論交才是。怎麽反倒更加地多禮起來了?”心裏卻想道,乖乖,無端端地給我行這麽大禮,看來今天年羹堯有不小的麻煩事找我。眼睛轉了轉,錫若一邊把年羹堯讓進府裏,一邊凝神等著接他的招兒。
  
  果然,年羹堯在客廳落座之後,又和錫若客氣了幾句,這才說道:“奴才這次從四川來京述職,除了帶了點不成敬意的禮物給四叔恭賀大婚之喜,順帶賀喜四叔晉升協辦大學士和理藩院左侍郎以外,其實還有一件事……”說到這裏,年羹堯朝四周看了幾眼。
  
  錫若學著電視劇裏常有的場景,咳嗽一聲朝周圍揮了揮手,何可樂立刻心領神會地帶著家丁們都退了出去,卻見年大將軍擺出一副新媳婦的小扭捏模樣,期期艾艾地說道:“奴才這次來四叔府上,其實是想向四叔討個主意。”
  
  錫若聽得一愣。這年羹堯可是出了名的殺伐決斷的狠角色。找自己拿主意?拿什麽主意?難道是找自己給他算一卦、他什麽時候高升?他可不記得自己在清朝客串過神棍哪!
  
  錫若想了想,端起茶碗撥了兩下蓋子,腦子裏回憶著平常內閣裏老爺爺們的風采神情,自覺很有老奸巨猾相地幹笑了兩聲問道:“年大人有事盡管說。隻是出謀劃策我可不敢當,聽聽您的煩惱事兒,再幫您參詳參詳,合計合計還是可以的。”說著不動聲色地呷了一口茶。
  
  年羹堯連忙離座站了起來,卻語氣誠懇地說道:“四叔千萬不可這麽說。我早聽說四叔年紀雖輕,卻是個極有本事的人,年紀輕輕就得到皇上的器重,平日裏又和各位阿哥們都交好,最難得的是還心善。這件事情我也是實在沒有法子,又不知道該找誰謀劃好,才來求四叔指點一條明路。”
  
  錫若心道,果然給我猜中了,好話說了一車子,末了的確不是什麽善茬兒,就是不知道又扯到了哪幾個阿哥身上……便隻低了頭,慢慢地撥弄著茶碗裏的沫子說道:“有話坐下說。咱們怎麽說也是親戚,能幫忙的我一定幫,要是我幫不上忙的,你也別怪我無能為力就是了。”
  
  年羹堯連忙說不敢,這才一五一十地把他的煩心事說了出來。
  
年大將軍的煩惱
年羹堯見錫若沒有再推辭,眼中閃過一抹喜色,卻在椅子上略微坐正了一下身子,這才一臉肅然地說道:“四叔也知道,我是四爺的門人,妹子又蒙四爺不棄,收作了側福晉,原本不該再攀別的高枝兒。”
  
  錫若心說,你也知道,那你還爬來爬去的幹什麽?可見是自尋煩惱!連忙又喝了一口茶,免得讓年羹堯看出自己的不以為然,心裏卻自嘲道,再這麽喝下去,等年羹堯把苦訴完,自己都不知道要跑多少遍廁所了。
  
  年羹堯看了看錫若的臉色,又接著說道:“不瞞四叔說,我外放四川巡撫,保舉我的人卻不是四爺,而是八爺。”
  
  錫若這才有些驚訝了。他隻知道年羹堯是康熙三十九年的進士,不久授職翰林院檢討。翰林院號稱“玉堂清望之地”,庶吉士和院中各官一向絕大多數由漢族士子中的佼佼者充任,年羹堯能夠躋身其中,也算是非同凡響了,卻並不知道在年羹堯外放四川巡撫的背後,還有八阿哥胤禩的身影。
  
  錫若也約略地猜到了年羹堯煩惱的來由,和他來自己這裏所謂討主意的原因。眼下自己在明麵兒上,的確是兩邊都不得罪,而且和兩邊關係都還算不錯,和年羹堯也占著姻親這一層關係。年羹堯來自己這裏賀喜,也是再名正言順不過的事情,應該不至於招了那兩位心思都異常敏銳的皇阿哥的猜忌。
  
  年羹堯見錫若依舊沉吟著不說話,便苦笑了一下說道:“四叔必定覺得我是個風吹兩邊倒、毫無主見跟立場的人。可這也是沒有法子的事情。我……奴才哪邊兒都得罪不起呀!”
  
  年羹堯這麽一說,錫若倒是深有同感。他這些日子當夾心餅幹早當出了一肚皮的火氣,以至於剛才還失手打了十四阿哥,自己一腦門子的官司還沒理清爽呢,倒真和年羹堯有些同病相憐,便放緩了聲調說道:“你是四爺的門人,八爺肯保舉你,想必也是愛惜你的才能,覺得你能勝任這個差使。你也不必妄自菲薄,妄加揣度。”
  
  錫若嘴上這麽說,心裏卻不禁歎息道,這八阿哥胤禩果真非同小可。自己是知道曆史的後續發展,才對年羹堯有所注意,他卻老早就看出了年羹堯的價值,在雍親王身邊下了這一子。隻可惜到最後還是失了先手……
  
  年羹堯聽見錫若的話,卻麵露詫異之色地說道:“四叔果真了解八爺!當日奴才離京,八爺對奴才說的正是這些話。他要奴才好好辦差,說奴才倘若能把四川治理好,就是對他舉薦之恩的回報了。”
  
  錫若有些無奈地扯了扯嘴角。這還真像是那個“八賢王”會說的話。他想了想,又朝年羹堯問道:“那年大人現在煩惱的,可是應該先去哪位爺的府上拜望?”
  
  年羹堯忍不住又離座站了起來,竟朝錫若作了一揖說道:“四叔真乃神人也!奴才現在最苦惱的,就是這件事情。四爺是奴才的本主,雍親王府奴才自然是必去的;隻是奴才又聽說八爺對門下人約束甚嚴,最不喜幾處鑽營的人物,所以特地來求四叔的指點。他們二位的府上,奴才到底應該先去哪家呢?”
  
  錫若心道,年羹堯啊年羹堯,你找我還真是找對人了。這些人,我爬牆都快爬成專業戶了。也不知道是哪位高人指點了你來找我,看在你我同做夾心餅幹的緣分上,小爺就指點你一下爬牆的技巧吧。要知道,這年頭,爬牆也是個高危技術工種啊!一個不小心,是會掉下來把PP摔成八瓣的,弄不好還會把腦袋給摔沒了……
  
  錫若輕咳了一聲,止住了自己不著邊際的跑神,看著年羹堯表情懇切語氣真誠地說道:“年大人,有句話咱們就私下裏說說,這兩位爺,還真都是心細如發,你要想既討好這頭,又巴著那頭兒不撒手,隻怕是很難。你瞧著我像是兩邊都不得罪,其實我說不定早已經把兩邊都得罪光了。”說到這裏,他想起下午和十四阿哥的那一場衝突,臉色不覺一黯,看著倒像是真有幾分傷感。
  
  年羹堯卻聽得連連點頭道:“四叔真是個再明白不過的人。眼下奴才最苦惱的,就是……”他說著抬眼看了錫若一下,像是下定了決心似的說道:“就是不知道該選定哪一邊才好。”
  
  錫若此時卻在心裏犯起了躊躇。他既然不知道年羹堯和八阿哥的這一場交易,自然也就不知道他們最後以什麽方式中止他們的“合作”。倘若自己現在出主意讓年羹堯去八阿哥府上拜望,會不會促成他們更進一步的合作?也就是說,會除掉雍正登基時的一隻有力臂膀?如果沒有了控製四川的年羹堯的支持,雍正繼位的時候必定會忌憚那時擁兵在外的十四阿哥揮戈東進,進京勤王。那曆史的走向……
  
  錫若猛地打了一個寒戰,卻被年羹堯誤以為他不敢給自己出主意。眼見著年羹堯露出難以掩飾的失望神情,錫若略微沉思了一下,便順水推舟地笑道:“你問我的事情,幹係太大,我也不敢給你瞎出主意。我就問你,你外放出京的時候,是先去的哪一家?”
  
  年羹堯愣了一下,很快地答道:“八爺家。”見錫若看著他笑,又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說到:“當時八爺剛剛舉薦完奴才,奴才是想著怎麽也要去八爺府上道個謝。結果八爺隻讓奴才磕了個頭,又對奴才說了前麵那幾句話就走了。”
  
  錫若卻笑嘻嘻地說道:“那你何不怎麽來的,就怎麽回去?也不差這前後腳的功夫。”他表情輕鬆地這麽說著,手心裏卻攥出了一把冷汗。如果讓雍親王知道今日之事,隻怕他小命難保。
  
  年羹堯若有所思地看了錫若一眼,忽然跪地拜謝道:“多謝四叔指點。”錫若也吃不準他到底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沒有,隻好含含糊糊地說道:“不敢當。趁著天色還早,你趕緊出去辦你該辦的事吧。”說罷便端起茶來送客。
  
  送走了年羹堯以後,錫若隻覺得心裏像是做了一個兔子窩,有好多隻小兔子在來回地蹦躂。一會兒是十四阿哥大怒的神情,一會兒是雍親王那張冰冷的麵孔,過了一會,眼前卻又出現了八阿哥那副寂寞的笑容。他隻覺得心裏熱一陣,寒一陣,晚上睡在福琳房裏的時候,便有些不踏實,半夜還蹬了被子。
  
  結果錫若第二天早上一起來,就覺得天旋地轉的,竟是感染了風寒。錫若在心裏暗自嘲笑自己沒出息,隻不過幹了一點壞事就寢食難安,不過倒是樂得向老康告個貨真價實的病假,卻又怕把感冒傳染給福琳,便掙紮著讓何可樂把自己挪到了外院。
  
  迷迷登登地睡了一會,老康派來的太醫就登門了。錫若隻好從床上坐起來,穿好了衣服以後讓太醫請脈。太醫看過以後,也不過斷定是發燒感冒,開了幾劑中藥之後,福琳便把他叫過去領賞。錫若就又拉上被子倒頭大睡。
  
  足足睡到天黑時分,錫若覺得肚子餓得咕咕直叫,卻又懶得爬起來叫人,便賴在床上發呆,心裏想著也不知道年羹堯最後到底去誰家的府上巴結了。正作沒理會處,被子卻猛地一下被人掀了開來。錫若愣了一下,睜眼之後卻不怒反笑,看著站在床前的人說道:“我還以為你最少得有三個月不理我呢。”
  
  十四阿哥眼睛一瞪,罵道:“不過才趕了你一回,你就敢拿腔拿調地裝病,連太醫都請過來了!”
  
  錫若連忙叫道:“十四爺明鑒,奴才的確是病倒了。不信的話你可以去問太醫。”
  
  十四阿哥歪著腦袋打量了錫若兩眼,又把被子扔還給錫若,說道:“瞧著像是真的。這次爺就饒了你,要是再敢有下次……”
  
  “絕對沒有下次了!”錫若連忙舉起手表忠心道,“以後絕對不敢再動十四爺的半根汗毛。”心裏又補了一句,您老一根汗毛,說不定就要了我一條小命啊!的確不能再亂動了。
  
  十四阿哥瞅了錫若兩眼,問道:“昨兒個還好好的,怎麽一下子就病了?我聽說昨天年羹堯來過你這裏了?你們平常並沒有多少交往,他怎麽一回京就上你這兒來了?”
  
  錫若在心裏一歎,暗道如今這十四也是越來越不好糊弄了,便一五一十地把昨天年羹堯的來意說了出來,隻是不敢說自己慫恿他去八爺府上的深層次原因。
  
  十四阿哥聽得露出了驚訝的神色,說道:“難怪八哥今天跟我說,年羹堯進京述職,頭一個就到了他府上請安。他還覺得有些奇怪呢。”
  
  錫若聽得額頭上直冒冷汗,暗想道但願這步棋是走對了。十四阿哥見他額頭上冒汗,因為他身體又不舒服,倒是沒有再追問他後麵的事情,囑咐了幾句讓他好好養病之後,自己又出門回家去了。
  
  
內鬼
  錫若生完這場病,又依舊回到內閣裏當差。他這個協辦大學士,說白了就是個皇上的秘書,主要職責是負責替老康看折子寫節略,然後被老康問到的時候,說上幾句自己的意見。
  
  因為重要的事情,老康同誌都會自己拿主意,比較重要的事情,有其他的幾位老爺爺拿主意,到錫若這裏,就是些重要性級別比較低的事情了,而且一般都有前例可循,他在內閣裏行走了這半年下來,多少也摸著了門道,從一開始總被老康教訓翻譯本章錯誤,到後來屢屢受他的表揚,錫若心裏也不是不得意的。隻是他想起先前一場差點跪廢掉自己兩條腿的處罰,心裏便覺得後怕,所以差事上倒是格外地盡心。
  
  進了四月,剛剛回到內閣沒多久的致仕大學士陳廷敬又歿了,新的大學士一時敲不定人選,無形中錫若在內閣當中的分量就又重了。沒過多久,錫若瞅準機會向老康討了個內務府大臣的差事,果然一討一個準,而且自那之後,府裏的那幫老嬤嬤們果然對他客氣了很多,他再進福琳的內院,也不敢再伸手向他亂討銀子了。
  
  錫若知道這些老嬤嬤們忙活了一輩子,好不容易熬到現在出了宮,現在也就指著在福琳身上發點老財,便索性把明珠遺傳到他的名下、京城裏的幾處生意交給這些老嬤嬤和她們的家人打點,同時跟她們約法三章,實行承包責任製,每年定下一個他己覺得合適的利潤標準,多退少補,讓她們各顯神通發財去,他樂得坐地收銀,也少花費了些心思在打理產業上麵,每年多出來不少進項,有空便進宮去敬孝敬惠妃、成妃和德妃這幾位平日裏照顧過自己和福琳的主子娘娘。隻可惜往日裏對自己頗為關照的良妃娘娘已經仙逝,不然也能給她送點兒好東西過去。
  
  這麽幾番折騰下來,錫若竟把福琳這座公主府裏的人,收拾得服服帖帖。這治家有方的名聲還傳進了宮裏,被老康招過去大大地表揚了一通,還說了好一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大道理,錫若自然連連說是,心裏想的卻是,隻要家裏頭不後院起火扯我後腿兒,我就心滿意足了!
  
  隻是不想千提防萬提防,家裏最後還是出了事。這一天,錫若剛把一堆奏章抱進老康的書房,就看見自己有陣子沒見到的雍親王坐在裏頭,眼皮子不禁微微地跳了一下,連忙把奏章擱到了老康桌子上,自己屏息靜氣地站在一旁,巴望著老康快快地批完這些折子,好讓自己遠離了雍親王冰寒徹骨的“氣場”。
  
  不知道是不是他心虛的緣故,錫若總覺得今天雍親王看他目光分外地犀利,簡直每一眼都像是一把小錐子,要在他身上戳出一個洞來。錫若一邊在心裏叫老康你快點,不然我就要被你兒子的眼神兒戳成篩子了,一邊卻又絲毫不敢動彈,簡直跟大學軍訓時站軍姿一樣,連褲腿袖邊兒都沒顫動一下。
  
  老康看了一會折子,又跟雍親王對了幾句話,抬起頭見到錫若這副大氣也不敢出的模樣,不禁詫異道:“你今天倒老實!”
  
  錫若連忙抖抖臉皮擠出一個笑來,說道:“皇上和雍王爺說正事兒呢,哪有奴才插嘴的份兒?”
  
  老康聽得一笑,指著錫若對雍親王說道:“他自打成親了以後,倒真是穩重了不少。不枉朕罰他那場!”
  
  雍親王淡淡地看了錫若一眼,讓錫若覺得身上“噗”地又多出來一個小洞,這才朝老康說道:“確實是穩重了不少,也老成了不少。”
  
  錫若隻覺得雍親王若有所指,越發想要快快地逃離這裏,簡直恨不能衝上去抓住老康的手來批奏章蓋戳兒。好容易熬到老康把一堆折子都看完了,也批示完了,錫若連忙上前一步把奏章都抱了起來,飛快地說了一聲“奴才告退”之後,就等著老康放自己一條逃路。不想雍親王也在這時站起身來,說道:“那兒臣也就不打攪皇阿瑪休息,先行告退了。”
  
  錫若隻覺得心裏一寒,又拚命巴望著老康再生出點什麽事來留下自己,偏生老康這次出奇痛快地一揮手,說道:“你們都下去吧。”
  
  錫若壓抑住滿心滿肺的苦意,抱著奏章小心翼翼地跟在雍親王身後,打定主意不管他說什麽自己都決不同他頂嘴,隻要平平安安挪進了內閣裏,就是他的勝利,耶!
  
  隻可惜錫若從來就沒有打小算盤打贏過雍親王的紀錄,這次當然也不例外。眼看著內閣就在眼前,錫若正要在心裏放炮慶祝的時候,雍親王卻冷冷地來了一句,“你進去放了奏章再出來。我有幾句話要問你。”
  
  錫若的心情頓時從天堂跌到了穀底。他表情淒慘地進了內閣,又在諸位老爺爺詫異的目光當中,拖著仿佛灌了鉛一般沉重的雙腿,一步一步地蹭出了內閣值房的大門。雍親王見他出來,隻是略略地朝他點了點頭,便當先往禦花園裏走。
  
  兩個人無言地同走了一陣,一直走到那一年錫若和十五阿哥來看小鬆鼠的地方,雍親王才停了下來。錫若下意識地瞅了瞅當年太子跟鄭貴人偷情的方向,扯了扯嘴角暗想道,這地方還真是塊風水寶地。什麽“好事”都趕這兒來了!不過下一刻雍親王的話,卻讓他連半點開玩笑的心思都沒有了。
  
  雍親王停下腳步,直盯著錫若的眼睛問道:“我聽說年羹堯這奴才回京來,先到你府上去了?”
  
  錫若心裏一抖,強自鎮定地問道:“四爺聽誰說的?”雍親王瞟了他一眼,語氣平板地說道:“現在是我在問你話。”
  
  錫若默了一下。他知道這皇城根兒裏,天子腳下,根本就沒有什麽真正的秘密可言,但是他現在拿不準的,是雍親王知道了多少,便拿捏著說道:“年羹堯說要給奴才恭賀新婚和晉升之喜,又說是奴才的姻親,所以進城之後先順道兒上了奴才那裏一趟。”
  
  雍親王冷笑一聲,說道:“你家在西直門內大街上,十四貝子府邊兒上。年羹堯走朝陽門碼頭水路進的京,他順的哪門子的路?!”
  
  錫若聽得渾身一抖,強笑道:“奴才不知道年羹堯走的那條路進京,也是……也是聽他這麽說的。”
  
  雍親王聞言,臉色稍緩,默了默以後,卻又問道:“他和你說什麽了?我不信他會為了送幾匹蜀錦和一點玉器,就在你府裏耽擱那麽長的時間。”
  
  錫若心裏“咯噔”一下,雍親王竟然連年羹堯送給自己的賀禮內容都知道了!他的眼皮急速地跳動了兩下,心裏卻在一刻不停地尋思道,是誰透露出去的?不會是年羹堯自己,那不是他身邊的人走漏了風聲,就是自己府裏出了內鬼!那自己和年羹堯的談話內容,雍親王是不是也已經知道了呢?
  
  錫若抬頭瞟了一眼雍親王的神情,卻始終無法從那張萬年冰封雪蓋的臉上看出什麽端倪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撐著不回話,心裏一橫決定賭他一把,便定了定神說道:“年羹堯問奴才,皇上有沒有在奴才麵前,提起過他的名字。奴才不敢隨便把皇上的話外傳,就胡謅了幾句敷衍了事。”
  
  雍親王轉過身來,打量了錫若一會之後,突然冷哼了一聲,差點沒把錫若嚇得兩腿一軟、直接坐在了地上。下一刻雍親王卻自顧自地說道:“我回去會提醒他,別再到處鑽刺找門路了。”
  
  賭對了!
  
  錫若隻覺得短短時間裏自己死去活來了好幾遍,簡直連痛哭三聲的心都有了,卻仍舊不敢在雍親王麵前有絲毫的大意,就勉強打起了精神說道:“總歸是奴才平日裏不夠謹慎,才會讓他有這種探口風的心思。以後奴才會多留神的。”
  
  雍親王看了錫若兩眼,卻搖頭道:“你也別太過老成了。沒意思,都不像你了。”
  
  這句話倒是讓錫若聽得一愣。這個平日裏最穩重不過的王爺,呃,至少人前的時候是這樣,現在居然跟他老子兩個口徑。一個是皇帝現在時,一個是皇帝未來時,自己又該聽誰的,走活潑路線還是穩重路線好呢?真真難辦呀!
  
弘春
錫若回到公主府裏,仍舊覺得兩條腿有些發飄。方才和雍親王的那一場對談,真是殺死他腦細胞無數,所以一回到家,錫若立刻四仰八叉地倒在了外院新添置的搖椅上,有氣無力地喊道:“老婆,出來看老公了!”
  
  正在院子裏忙活的下人,聽見錫若這毫不正經的招呼,都忍不住掩口而笑。福琳聞聲,“噔噔噔”地從內院裏走了出來,卻一巴掌拍在錫若的腦袋瓜子上,笑斥道:“你又不是流星雨,還招呼這個那個地來看!”
  
  錫若賊笑著一伸手,把福琳拉得倒在自己懷裏,這才笑道:“難道你老公,還比不上一陣破石頭?”
  
  福琳奮力地撐起身體,卻終究拗不過錫若的牛勁,最後還是倒在了他懷裏,忍不住伸手掐了錫若的臉一把,說道:“就知道自己在外邊風流快活,每天都天黑了才回家!”
  
  錫若被福琳捏得“哎喲”叫喚了兩聲,連忙伸手壓住福琳的手,露出一副出奇正經的神氣說道:“你皇阿瑪都說了,要我勤奮辦差,一天的折子壓下來,都快把我埋了。哪裏還有精神出去風流快活?”
  
  福琳眼睛一瞪,問道:“那就是說如果有精神的話,你還是會出去風流快活?”
  
  錫若眼睛轉了轉,笑道:“人不風流枉少年!”隨即眼明手快地擋下了福琳的“血刃飛爪”,拉過她一臉疼愛地說道:“等過兩天我得閑了,帶你到郊外去好好玩玩。這些年也把你悶壞了。”
  
  福琳聽得兩眼放光,恨不能抱著錫若就親上一口,隻是礙於旁邊滿院子的人,便隻“咯咯”地笑著起了身,自己親自去看晚飯安排得怎麽樣了,又囑咐身邊的丫頭去打熱水來,等水送來了一會,自己又挽起熱毛巾給錫若擦臉解乏。
  
  錫若一臉柔和地任由福琳動作有些笨拙地給自己洗臉。他知道聶小青在二十一世紀,也是個不愛幹家務活的,穿到這邊來以後,更是萬事都不用她自己動手,如果她願意,完全可以像一個貨真價實的清朝公主那樣,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就算她不伺候自己,也沒有人敢說一句閑話,隻會覺得本該如此而已。
  
  可是福琳卻總說那樣沒意思,從搬到新府邸的第一天起,就耐心而又快樂地布置著他們的小窩,今天琢磨該在這裏擺張躺椅,明天又想著該在那裏架一個秋千,完全是一副標準的幸福小妻子的模樣,起初的時候都讓看慣了她那副刁蠻鬼馬模樣的錫若感到很不習慣,後來也就慢慢地適應了,不由得暗自慶幸自己娶了個好老婆。
  
  兩個人正卿卿我我的時候,冷不防十四阿哥卻一腳跨進院子裏來,見到他們這副毫不避諱的親熱模樣,立刻瞪圓了眼睛。福琳難得的麵上一紅,連忙從錫若身前站了起來,朝著十四阿哥福了一福,又笑問道:“十四哥怎麽得空過來了?”
  
  錫若仔細地相了相十四阿哥的臉,又悠閑地躺回椅子上笑道:“瞧他這烏眉灶眼兒的,臉上還帶著幾道抓痕,想必是跟他媳婦兒慪氣,被趕出來了!”
  
  十四阿哥麵色一紅,幾步趕了過來就要揪住錫若出氣,卻被錫若伸手擋住了他的拳頭,耳邊又聽見他低聲笑問道:“是哪一位福晉把你趕出來的?”
  
  十四阿哥推開錫若,自己往搖椅上一躺,氣咻咻地說道:“除了她還有誰?!”
  
  錫若微一愣神,隨即便猜到十四阿哥說的必是那位自己見過的側福晉舒舒覺羅氏。十四阿哥的嫡福晉完顏氏溫柔嫻淑,自從成婚以後便與十四小霸王相敬如賓。縱觀十四阿哥全府,也就隻有這位側福晉敢給十四阿哥這小霸王排頭吃了。錫若自己拖過一張旁邊的躺椅,坐下之後問道:“她又怎麽給你氣受了?”
  
  十四阿哥哼哼唧唧地說道:“前兩天你不是問我九哥為什麽一副有心事的樣子嗎?昨天我抽空問了問,才知道他是舍不得那個過世的小妾,成天對著一屋子那小妾留下的東西長籲短歎的。”
  
  錫若愣了一下。他沒想到九阿哥這個人前人後都不肯示弱的財神爺,居然還是一個這麽多情的人,倒是有些驚訝,想了想便朝十四阿哥笑道:“你九哥為了他的小妾傷心,又關你跟你側福晉什麽事?居然也能為這吵起來。佩服佩服。”
  
  十四阿哥狠狠地給了錫若一拳,見他疼得直抽冷氣,這才又氣鼓鼓地說道:“我說我勸九哥再娶兩個側福晉,或是喜歡的小妾也成,別整天耷拉著個臉了。結果那女人就跟我說什麽男人都是薄情寡義,喜新厭舊的。我……我靠!”
  
  錫若被十四阿哥突然蹦出來的最後兩個字,逗得哈哈大笑,蜷身在躺椅上笑得直抽,旁邊福琳卻驚訝地張大了嘴,過了一會定定地看向錫若,眼睛裏分明地寫著“近墨者黑”這四個字。
  
  錫若隻當作沒看見福琳的神色,又憋著笑朝十四阿哥問道:“那你怎麽跟她吵起來的?”
  
  十四阿哥沒好氣地說道:“爺就說她們女人是頭發長,見識短,結果她就……她就抓了爺的臉一把!”
  
  “哈哈!”錫若笑得在椅子上打跌,見十四阿哥又跳過來要打自己,連忙繞到福琳身後,探頭笑道,“不是我說,你那頭發,其實也比你媳婦兒短不了多少。你怎麽能說她……哇,老婆救我!”
  
  福琳這次頗有女中豪傑風範地往十四阿哥身前一站,挑高了眉毛朝十四阿哥問道:“照十四哥這麽說,我們的皇祖奶奶孝莊文皇後她老人家,見識也是短的了。”
  
  “這……”十四阿哥不禁語塞,見福琳仍舊是一副柳眉倒豎的樣子,想了想又回到搖椅上躺了下去,卻哼哼唧唧地再也不肯說話。
  
  錫若見十四阿哥這樣就投降了,心裏覺得好玩,反倒又踮了過來逗他道:“那今晚這張椅子就送給你當床了?”
  
  十四阿哥果真又從搖椅上一躍而起,攥緊了拳頭喝問道:“你非得讓爺揍你一頓你才踏實不成?!”
  
  錫若笑著擺擺手,頗有幾分同情之色地說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不過是可憐你有家卻難回罷了。”
  
  十四阿哥哼哼道:“誰要你可憐!”
  
  錫若搖搖頭,正想去吩咐廚房多加幾個菜來招待這個小霸王的時候,轉頭卻看見一個小號的十四跑進了自家的大門來。小小十四進門以後眼珠子骨碌碌一轉,立刻朝十四阿哥這邊跑了過來,嘴裏喊道:“阿瑪阿瑪!”
  
  錫若見到這個小號十四,喜得一推十四阿哥說道:“接你回家的人來了!”說罷不等十四阿哥從搖椅上坐起,自己就先迎了上去,一把抱起那個小小十四說道:“小弘春來了!”
  
  小小十四正是十四阿哥的第一個兒子弘春,是康熙四十二年的時候得來的,今年連九歲都還不到,母親正是側福晉舒舒覺羅氏。錫若到現在都還記得十四阿哥剛剛得到這個孩子時那副手足無措的樣子,因為那時候他自己也還不過是一個十五歲的孩子。因此父子兩個之間的感情,有時候倒更像是兄弟。錫若就時常取笑十四阿哥的小霸王氣,跟他兒子有一拚。
  
  不過錫若自己卻相當地喜歡弘春,有事沒事地就愛帶上他出去逛逛,以至於十四阿哥有時候會不無嫉妒地說,在弘春眼裏,他這個阿瑪還不如錫若這個“姑夫叔叔”。
  
  “姑夫叔叔”這個稱呼,是弘春這裏叫出來的。以前錫若還未迎娶福琳、又跟弘春混熟了以後的時候,弘春就主動地叫起他叔叔來了。等到錫若娶了福琳、搬到十四貝子府隔壁,弘春卻不肯改口叫他姑夫,最後隻好兩下合一,由得弘春“姑夫叔叔、姑夫叔叔”地亂叫,有一次還被十三阿哥聽到了,被他大大地笑了一場。
  
  不過今天弘春被錫若抱起之後,卻兩腿亂蹬地說道:“姑夫叔叔,你快放我下來。我額娘要我先把阿瑪領回去,然後才讓我跟你玩兒!”
  
  錫若“哈哈”笑了一聲,將弘春放下地來,自己又領著他走到十四阿哥身前,笑看著身下的人說道:“你兒子來招領失物了,快別賴在我家蹭飯了。趕緊回你自己的家去!”
  
老康微服私訪記
  十四阿哥被錫若說得有些不好意思,卻仍舊賴在搖椅上不肯起身,眯著眼睛對弘春說道:“回去告訴你額娘,我今晚就住在你十六姑這兒了!”
  
  錫若見十四阿哥還在賭氣,就索性撇開了他不理,自己領著弘春到院子另一邊剛剛做好的花木馬上,又抱起他放了上去。弘春喜得跟什麽似的,早把他額娘的囑咐忘到了一邊,心花怒放地騎在花木馬上搖動了起來。
  
  過了一會,十四阿哥也踱了過來,有些奇怪地看著兒子騎著的那個東西,問道:“這又是個什麽玩意兒?”
  
  錫若笑了笑說道:“這叫花木馬。是福琳為了我們將來的孩子預備的。”
  
  十四阿哥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問道:“十六妹……有喜了?”
  
  錫若難得地臉上紅了一下,卻搖頭道:“哪有這麽快?你當我是……”他瞟了弘春一眼,決定還是把後麵的話咽下去,免得給大清少年兒童的健康成長造成不良影響。
  
  這時福琳卻走了過來,眼睛朝大門的方向一瞟,笑道:“請人請不回去,改抓人的來了。”
  
  十四阿哥聞言,連忙轉頭往大門的方向看去,果見舒舒覺羅氏亭亭玉立地站在門口,身上穿著一件淡青色的旗袍,外麵配一件白底繡粉紅色蓮花的坎肩兒,雖然已經是四個孩子的母親了,身材居然還保持得很不錯,比起尚未婚嫁的少女來,反倒多了股少婦所獨有的動人風韻,再加上眉目姣好,遠遠望去倒真像是一枝風姿綽約的白蓮花。
  
  十四阿哥一見著舒舒覺羅氏,原本囂張的氣焰立刻下去了一半,臉上那幾道指痕卻似乎變得更加火辣辣了起來。好在弘春機靈,見錫若朝自己使了個眼色之後,立刻爬下了花木馬,很有“義氣”地拉住十四阿哥的手說道:“阿瑪,額娘來接我了。我們回家吧。”
  
  錫若見十四阿哥還站在原地扭捏,忍不住從後麵蹬了他一腿,笑斥道:“還不快回去?難道真等你媳婦兒過來揪你?”
  
  “她敢?!”十四阿哥受了這一激,立刻又發起飆來。錫若輕笑著不說話,卻見舒舒覺羅氏蓮步輕移,轉眼間便來到十四阿哥麵前,卻盈盈一福道:“妾身剛才狂悖無禮,誤傷了爺,請爺責罰。”
  
  弘春卻立刻鬆開了他老子的手,一把摟住舒舒覺羅氏,回身看著十四阿哥說道:“阿瑪不要責罰額娘!”十四阿哥卻隻陰沉著臉不說話。
  
  錫若見局麵一時僵住,連忙又朝福琳歪了歪腦袋。福琳立刻會意地走了過來,一手挽起舒舒覺羅氏笑道:“嫂子難得來一趟,趁著十四哥和弘春都在,要是不嫌棄的話,就在我這裏用個便飯再走吧。我這府裏雖說沒什麽好東西,倒是剛巧這兩天莊子上進了些鮮貨,就不知道十四哥和嫂子吃不吃得慣。要不讓錫若去把另外幾位嫂子也請過來?”
  
  十四阿哥卻一揮手道:“就我們三個吧。回頭浩浩蕩蕩地來了一大家子,你的這個小氣相公又該抱怨我打他秋風了。”
  
  錫若在一旁嘻嘻笑道:“難道你平日裏打得還少了?罷了,今天看在嫂子和弘春的麵子上,就讓你再打一回吧。”
  
  十四阿哥卻一把揪過錫若,以一副標準的地頭蛇模樣說道:“我知道你是個財主,以後少在我麵前哭窮。惹急了爺,回頭就讓皇上抄了你的小金庫!”
  
  錫若咋舌道:“合著你是連吃帶喝還帶打砸搶――土匪的路數啊!”
  
  十四阿哥正想反唇相譏,旁邊的弘春卻跳了起來喊道:“阿瑪是土匪!”
  
  錫若喜得又一把抱起了弘春說道:“好小子!敢說實話!”
  
  十四阿哥臉色一綠,正想拉過弘春來教訓一通的時候,卻聽見舒舒覺羅氏在耳邊柔柔說道:“爺,我們早些用過飯,就回家去吧。他們小兩口新婚不久,我們也不好老在這裏打攪。”說著拿起手裏的帕子,輕輕地拭了拭十四阿哥臉上被自己抓出來的傷痕。
  
  十四阿哥臉上一紅,一把推開了舒舒覺羅氏,故意粗聲粗氣地說道:“我知道了!”
  
  不想弘春又在錫若的挑唆下,大聲地叫道:“阿瑪臉紅嘍!”
  
  “你們兩個給我站住!”十四阿哥在滿院子的笑聲當中,又開始了他幾乎注定是徒勞無功的教子行動……
  
  錫若直到第二天進乾清宮送折子的時候,想起昨天的事情,臉上還情不自禁地帶上了笑。老康見他一副心情好得不能再好的模樣,摘下水晶老花眼鏡問道:“又碰到什麽開心事了?讓你樂得跟撿了個大元寶似的?”
  
  錫若見老康似乎心情不錯,就一五一十地把昨天十四阿哥一家在自己家蹭飯的事說了一遍,隻不過略去了十四阿哥被側福晉抓傷的事,省得又生出什麽是非來。老康聽得搓了搓手,忽然問道:“朕這兩天一直坐在屋子裏,也有點憋得慌。這樣吧,今天你回家的時候,朕同你一道去瞧瞧你跟十六格格的新府邸。”
  
  “嗻……啊?!”
  
  錫若不想自己幾句玩笑話,竟把老康招到自己家裏去了。他低頭琢磨了一下,又回憶了一下老康當年突然造訪明珠府時的情形,覺得老康並不是個過分挑剔的主兒,隻要提前打發何可樂回去,通知福琳準備準備,問題也應該不大,便笑著說道:“奴才和福慧公主的府裏如今全是些稀奇古怪的小孩子玩意兒,都沒處落腳,就怕皇上看了嫌亂。”
  
  老康一聽卻越發來了興致,沒等天黑就催著錫若帶他去公主府裏瞧新鮮。錫若看了看一路上毫不掩飾好奇之色的老康,暗笑道這老康可真是童心未泯,返老還童了。
  
  一進門,錫若卻看見自己府裏上上下下連同福琳在內,全部都穿戴得整整齊齊,見到老康進來就烏壓壓地跪倒了一地。眾人說完了“萬歲”以後,偏又不倫不類地加了一句“歡迎皇上視察”,而且整齊得就像是事先排演過一樣。錫若下意識地朝福琳看去,果然見她抿著嘴在那裏偷樂。
  
  老康也是聽得一樂,上去親自攙了福琳起來,上下打量了幾眼之後,回過頭對錫若笑道:“朕的這個女兒是越發地漂亮了。倒是便宜了你!”
  
  錫若嘿嘿笑著不說話,臉上卻是一副美滋滋的表情。老康自己負手在院子裏走了一會,一會兒在秋千架上坐坐,一會兒在搖椅上躺躺,一副愜意得不行的樣子。錫若還真怕他跟十四阿哥一樣,喜歡上賴在這裏的感覺,那自己跟福琳以後的小日子就甭過了,天天伺候著老康就夠他們倆受的了。
  
  恰巧這時弘春又跑了進來,身後還帶著他的弟弟弘明。弘明是十四阿哥的嫡福晉完顏氏所生,剛過了七歲的生日,和弘春的感情卻是非常地好,錫若也老早就習慣了他們把公主府當作自己家裏一樣地進進出出。
  
  不過今天情況特殊,錫若見弘春和弘明兩個滿眼裏都隻有花木馬和秋千,壓根兒就沒有看見他們的皇爺爺也在這裏。錫若急忙叫住了小哥倆,又指了指自己旁邊的老康。
  
  弘春在看見老康的時候卻渾身哆嗦了一下,似乎本能地想要往回跑,這時老康卻從搖椅上坐了起來,朝他們兄弟兩個招了招手,還叫出了他們兩個的名字。弘春隻得垂了頭,拉著弘明一道來到了老康的身前。弘明到底年紀還小,見到他許久未見的皇爺爺,卻隻知道歡喜,居然還敢大著膽子要老康的抱抱。
  
  錫若在一旁看得直笑,見弘春仍舊緊張地咽口水,便把他拉到了自己身邊站著。因為弘春和十四阿哥長得最像,所以總讓錫若不自覺地想起十四阿哥小時候的模樣。不過他心裏暗自比較了一下,覺得還是十四阿哥小時候比較有霸王風範,如今都已經是二十四歲的人了,還是會時不時地耍耍他的惡霸脾氣,而弘春卻多少還有他額娘的那種體貼溫存的味道,因此身上的霸王氣難免打了些折扣,不過也讓錫若覺得更加地有趣。
  
  弘春平常也樂意親近這個總是能想出好玩東西來的“姑夫叔叔”,久而久之連福琳都取笑弘春倒像是他的兒子。十四阿哥知道了福琳的這句笑語之後,卻哇哇大叫錫若占了他的便宜,連連說等到錫若也有了兒子,他便要討回個公道。
  
  隻是眼下這個外表像極了十四阿哥小時候的弘春,卻隻是眼巴巴地看著老康抱起弘明又說又笑,自己隻敢躲在錫若身旁偷偷地看著。錫若心裏一歎,暗想道終究弘春隻是外表上像十四阿哥多些。大概像胤禎這樣天生就膽大妄為的小霸王,以後都很難再有了吧?
  
天倫

  不知道是不是錫若歎氣的聲音引起了老康的注意。老康逗了一會弘明,回過頭來剛好看見弘春眼巴巴地望著自己,心裏卻是一樂,立刻朝弘春招了招手。錫若見弘春還是期期艾艾地不敢過去,索性俯身抱起他,遞到了老康身前。
  
  老康坐在搖椅上,一把將弘春接過去,又掂了掂,仰起頭笑著對錫若說道:“這孩子的模樣兒最像胤禎小時候。”錫若連忙點頭說是。
  
  恰在這時十四阿哥一腳跨進院來,抬眼看見老康正抱著自己的兒子親熱,不覺愣了一下,連忙趕了過來給老康請安。老康看看十四阿哥,又看看弘春和弘明,眼中流露出錫若很少見到的慈愛神情來,揮揮手就讓十四阿哥起來了,還問起他臉上的傷是怎麽回事。十四阿哥隻好推說是讓貓抓傷的。這幅父慈子孝的的畫麵,真讓錫若難以想象老康在盛怒的時候,居然差點拔刀斬了十四阿哥。
  
  老康今天的興致似乎格外地好,坐在搖椅上逗了兩個小孫子一陣之後,還意猶未盡,又親自領著他們兩個去坐花木馬和蕩秋千,還親自站著弘春的身後給他推秋千架子。院子裏時不時地便會響起祖孫三人玩得不亦樂乎的笑聲。
  
  趁老康沒注意,十四阿哥挪到錫若身側,壓低了聲音問道:“老爺子怎麽突然上你這兒來了?”錫若對著他搖搖頭,又聳聳肩,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哪根“天筋”抽著了。
  
  十四阿哥瞪了錫若一眼,罵道:“天天待皇上身邊兒都不知道,真笨!”
  
  錫若反瞪了十四阿哥一眼,嗤笑道:“你聰明,你問去?”
  
  “你們兩個在那邊嘀嘀咕咕什麽呢?”老康跟兩個小孫子玩得額頭上冒汗,抬頭見十四阿哥和錫若又大眼瞪小眼,便在院子另一邊招呼了起來。十四阿哥和錫若連忙走了過去,一人一個把弘春跟弘明從抱了下來,免得兩個小東西把他們的皇爺爺給累壞了。老康扶著腰看著他們,嘴裏“嗬嗬”地笑著說道:“朕是真的老了。才陪著他們玩了這麽一會兒,就開始腰酸腿疼起來了。”
  
  一直守候在旁邊的李德全,聞聲立刻讓小太監把院子裏的躺椅抬了過來,自己又小心翼翼地扶著老康坐下了。錫若一手抱著弘春,一邊卻笑道:“皇上說的哪裏話?別說是您,就我個歲數的人,跟在小家夥們後麵跑上一陣,也是累得不行呢。他們太能鬧騰了!”
  
  老康笑著擺擺手,又抬起頭看著錫若跟弘春說道:“這孩子跟你倒親近。反倒不怎麽粘著他阿瑪。”
  
  錫若笑看了露出毫不掩飾的嫉妒神情的十四阿哥一眼,逗著弘春說道:“奴才說句該打嘴的話,小阿哥跟十四爺,還不知道誰更像小孩兒呢!”
  
  十四阿哥氣得不行,便挑唆著手裏的弘明攥拳來打他這個壞“姑夫叔叔”,不想弘春卻主動地一挺身,把弟弟的拳頭撥了開去。錫若卻隻躲在弘春的後麵壞笑。老康見到這幅情形,越發笑得不行,連連要李德全給他撫背順氣。
  
  這時福琳卻腳步輕盈地走了過來,抿嘴笑著朝老康說道:“皇阿瑪,晚飯已經備好了。您要不要在這裏用過膳再走?”
  
  老康又連連說好,朝四周看了一眼之後,仍舊眼帶笑意地說道:“朕看這個院子就很好。擺在這裏吧。”
  
  福琳連忙應了聲是,又回身去指揮人抬桌子搬凳子。老康看著她忙碌的背影,對錫若說道:“總覺得福琳嫁了你之後,變得穩重了不少似的。像個大戶人家當家主母的樣兒!”
  
  錫若卻笑嘻嘻地說道:“回皇上,那隻是她在人前故意裝出來的穩重,私底下還和從前一樣,是個怎麽也長不大的小孩兒。”說著瞟了十四阿哥一眼,又故作嚴肅地說道:“倒是和她的某位兄長差不多。”
  
  十四阿哥簡直恨不能拎著錫若的耳朵胖揍一頓,卻礙於老康的麵不敢發作,隻好頻頻地用目光警告錫若不要仗著老康在這裏,就盡討些嘴上的便宜。錫若在心裏吐了吐舌頭,心道可不能把這小霸王得罪得狠了,不然他真的可能會在老康走後動起私刑來,那可是大大地不妙,到時候隻怕天王老子也救不了自己了。
  
  錫若想到這裏,連忙又朝十四阿哥露出一個狗腿的笑,還放下了弘春,哄著他去粘他那個小氣的阿瑪,自己卻走到福琳的身邊去幫忙。福琳笑著看了他一眼,嗔道:“舍得過來啦?就知道成天和小孩子們鬧騰,還是大學士呢!”
  
  “協辦的,協辦的。”錫若舉起一個盤子擋住福琳順手敲過來的一把筷子,諂笑著說道,“老婆別幹這些粗活兒了,仔細傷了手。”
  
  “我還立白洗滌靈呢!”福琳聽得又好氣又好笑,忍不住又拿筷子“當當”地敲了錫若麵前的盤子兩下。錫若見福琳嬌聲笑語婉轉動人,心裏越發喜歡,便由得她敲個痛快。老康從院子裏踱過來,見到這副情景不禁詫異地笑道:“你們隻是幹什麽?難道也算是琴瑟和鳴?”
  
  錫若和福琳相視一笑。想了想,錫若對著福琳耳語了幾句,福琳笑著點了點頭,卻轉身朝老康說道:“還真讓皇阿瑪說對了。我們方才敲的,就是一首歌。”
  
  十四阿哥原本跟了過來,滿心想著要諷刺錫若兩句,拆拆他的台,聽見福琳這話也不覺愣住了。錫若笑看了十四阿哥一眼,示意福琳拿起盤子和筷子開敲,自己卻敲著桌子應聲唱道:
  
  “滄海一聲笑
  滔滔兩岸潮
  浮沉隨浪隻記今朝
  蒼天笑
  紛紛世上潮
  誰負誰勝出天知曉
  
  江山笑
  煙雨遙
  濤浪淘盡紅塵俗事幾多驕……”
  
  老康和十四阿哥先開始還指指點點地笑著,聽到後來卻聽住了,等到錫若一曲唱完,竟都有些發呆。錫若不禁得意地晃了晃腦袋,暗道不枉我這麽愛看《笑傲江湖》。令狐大哥,俺可讓您愛唱的歌兒,早發揚光大了幾百年!
  
  十四阿哥回過神來,卻說道:“想不到你唱歌居然不跑調兒了!”錫若聽得往下一跌,差點沒從撐著胳膊的桌子上滑落到地下。
  
  老康卻點頭道:“原來你還有這個本事。往常朕教你音律,總覺得是在對牛彈琴呢。原來還藏著這麽一手兒。以後可不許再藏私了。什麽時候朕煩悶了,就給朕唱上幾首吧。”
  
  錫若這回差點直接跌到了桌子底下。靠,把小爺當人體功放啊!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老爹不厚道,兒子也……哼哼哼……
  
  福琳見錫若一臉鬱悶的樣子,便挽起他說道:“我皇阿瑪誇你唱得好呢,還不趕緊討他的賞?”
  
  錫若一聽見“賞”字,便兩眼發亮,連忙討好地朝老康看過去。老康被他那副小狗盯著骨頭一樣的眼神看得實在受不了了,想了想,解下腰間掛著的九龍玉佩遞給了他。錫若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在被十四阿哥戳了一下之後,連忙伸手接了過來。
  
  老康見錫若抱著玉佩那副小心翼翼唯恐打碎了的表情,卻笑著朝福琳問道:“他平常也是這麽愛惜東西的?”
  
  福琳撇撇嘴,說道:“才不是呢!除了他那兩塊一模一樣的銀懷表,別的東西從沒見他這麽小心過,都是不拿東西當東西使的,前兒個還摔碎了我一隻陪嫁來的玉碗……”
  
  十四阿哥在聽見福琳說“兩塊銀懷表”的時候,猛地轉過頭來盯了錫若一眼。錫若隻覺得臉上像是挨了他一巴掌似的,立刻發紅發燙了起來,心裏卻狂喊道,“露餡兒了!露餡兒了!”
  
  那邊福琳卻渾然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麽話,見到他們兩人這種奇怪的樣子,連忙問道:“怎麽了?難道他也打碎十四哥什麽東西了?”
  
  十四阿哥悶哼了一聲,冷冷地說道:“他倒是沒打碎我什麽東西。隻是多了些不該有的東西!”
  
上朝
“三天了……”
  
  錫若看著對麵依舊緊閉的十四貝子府大門,忍不住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自從那天福琳捅破了兩塊銀懷表的事兒以後,十四阿哥就再也沒和他說過一句話,甚至連陪老康吃飯的時候都刻意避免和他交談,弄得老康那頓飯都吃得有些莫名其妙,臨走的時候還特意多看了錫若兩眼。
  
  錫若一邊無精打采地上了馬,一邊暗想道,早知道會這樣,還不如當初一咬牙接了十四阿哥那塊禦賜的金懷表,就什麽破事兒也沒有了。都怪他當時太膽小了。其實後來在乾清宮裏,他打破老康的東西可真不是一回兩回了,也從沒見老康真的把他送到午門上去砍頭,最多也就罰他抄抄字帖,或者跪跪書房外頭之類的。
  
  一邊暗歎著自己的失策,錫若在到了宮門外頭的時候,仍舊是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不想卻被久未上朝的八阿哥看見了,立刻把他招了過去。
  
  八阿哥下了自己轎子,和錫若一道往乾清宮的方向走去,一邊打量著錫若問道:“怎麽了?看你精神有點不濟,是不是夜裏沒休息好?”
  
  錫若勉強扯出一個笑容說道:“多謝老大關心。夜裏睡得倒還好,就是……”
  
  “就是和我十四弟吵架了,是不是?” 九阿哥胤禟不知道從哪裏冒了出來接口道。也不知是十四阿哥的那套“再娶幾房小妾來改善生活”的建議被他聽進去了,還是他又在哪裏發了一注大財,總之這位前陣子一直躲著錫若走的“財神九”,居然主動地拍了拍錫若的肩膀說道:“昨兒個我就瞧出十四弟氣色不對,一問果然是跟你有關係。你呀,還真是個人物,把我們兄弟幾個都耍得團團轉!”
  
  “九爺這是哪裏話!”錫若立刻叫起撞天屈來,眼下分明是十四阿哥把他耍得團團轉吧?
  
  九阿哥卻搖頭道:“我看十四弟這回是真的氣得不輕。你到底怎麽得罪他了?”
  
  錫若咽了口口水,打死也不敢把自己收了雍親王一塊銀表的事情說出來,心裏卻哀叫道,果然拿人的手短,以後再也不敢亂向人伸手討賞了!
  
  八阿哥胤禩病後顯得清減了不少,聞言便揚起那張和他額娘良妃益發相像的細致臉孔,問道:“莫非是和我四哥有關?”
  
  “老大,你真乃神人也!”錫若在心裏佩服得五體投地地暗想道,見八阿哥和九阿哥都盯著自己,隻好哭喪著臉點了點頭。
  
  八阿哥眉頭難易覺察地一皺,下一刻卻微微笑道:“十四弟打小就性子倔。過兩天自己就會好了,你不用太擔心。”
  
  九阿哥卻有些不以為然地對錫若說道:“你也別總跟老四他們混在一塊兒!別說十四弟,連我看了都覺得心裏犯堵。”
  
  錫若“嗯”了一聲,心裏卻暗想道,你這樣擺明了和雍親王勢不兩立,也難怪他日後會那樣針對你了。阿其那,塞思黑,我卻半點也不想讓那兩個醜陋的名字,加諸到你們這樣的兩個人身上,唉……
  
  八阿哥見錫若愁眉緊縮,以為他還在擔心十四阿哥不肯原諒自己,便寬慰道:“待會兒看見十四弟,我去替你求個情兒好了。不管你怎麽得罪了他,他總還要聽我這八哥兩句。”
  
  錫若連忙向八阿哥道謝。九阿哥卻在一旁搖頭道:“八哥,你也別太縱著他了。回頭他真的要鬧不清楚,自己究竟應該向著哪邊兒了。我看是得讓十四弟治治他。”
  
  錫若苦笑了一聲,暗想道,財神九啊財神九,枉我這麽關心你的心理健康了,你居然給我玩了一招落井下石?正尋思著日後怎麽從財神九身上找補回來的時候,錫若後背上又被人重重地拍了一把,隨即聽見十阿哥胤礻我粗聲大氣地說道:“聽說你把我十四弟給得罪了,十爺我特地來揪你去給他賠罪!”
  
  錫若連忙往八阿哥那邊靠了靠,心裏卻不無憤慨地想道,怎麽個個都是不問緣由就給小霸王撐腰的?難道自己素日裏的品行就這麽不端嗎?
  
  八阿哥仿佛瞧出了錫若的不滿,立刻攔下了十阿哥還想來揪錫若的手,隨即伸手朝乾清宮一指道:“老十,別鬧了。回頭誤了上朝的時辰,皇阿瑪又該責罰了。”
  
  十阿哥卻哼了一聲說道:“罰就罰!他罰我們還少嗎?”
  
  “老十!”八阿哥臉色一沉,喝道,“不可胡言亂語!”
  
  不想迎麵太子就和雍親王、十三阿哥走了過來。太子見到八阿哥斥責十阿哥,卻笑道:“八弟怎麽在這裏教訓起人來了?”
  
  八阿哥連忙轉身向太子等人行禮,錫若也跟著他向幾位“太子黨”行禮。九阿哥和十阿哥卻隻是懶懶地動了動,給太子行了一個不怎麽周正的禮,對雍親王和十三阿哥更是幾乎沒有什麽表示。
  
  九阿哥依舊不陰不陽地笑道:“兄弟感情好,八哥日常訓導幾句也是自然。”十阿哥也在一旁幫腔道:“就是就是。我哪天不被八哥教訓幾句,還覺得渾身不舒坦呢!一般人教訓我,我才懶得搭理他!”
  
  錫若隻覺得自己都能從太子背後的雍親王身上看出成型的寒氣來,太子的臉上更是青一陣白一陣,十三阿哥則在對麵別開了目光不說話。錫若正想著怎麽緩和一下氣氛的時候,卻聽見身後及時地響起了十四阿哥的聲音,卻說道:“你們怎麽都站在這裏?後邊兒上朝的人都進不去了!”
  
  錫若聽見十四阿哥的聲音,隻覺得心裏一鬆,連忙也說道:“十四爺說的是。請太子爺先移步進殿。”說著往旁邊一讓。胤礽看了他一眼,倒是沒說什麽就進大殿去了,雍親王卻專注地盯了他一眼,十三阿哥則是在他身前頓了頓,這才跟著太子和雍親王邁進了大殿。
  
  九阿哥和十阿哥的哼聲幾乎同時響起。錫若隻覺得頭痛,卻聽見十四阿哥站在自己身側說道:“你還杵在這兒?等著爺踹你進去不成?”
  
  錫若聽得一笑,連忙偏身讓八、九、十幾個阿哥先進去,自己卻落在後麵對十四阿哥低聲問道:“想通了?肯和我說話了?”
  
  十四阿哥卻又哼了一聲,憤憤地說道:“我是嫌你杵在這兒,擋了爺的道兒!”
  
  錫若眼珠子一轉,笑道:“是是是,那十四爺先請。小的絕不敢和您搶道兒。”說著真的往旁邊站開一步,躬身做出一個“請”的動作。十四阿哥霸氣十足地看了他一眼,邁著在錫若眼中絲毫不遜於“開封府包大人”氣勢的八字步晃進了乾清宮正殿,卻聽見身後傳來一聲悶笑。
  
  十四阿哥眉頭一皺,正想回身去收拾錫若,眼角卻瞥見老康的近侍們已經從後麵走了出來,隻得走到皇子的序列裏站好,轉頭又瞧見錫若早已擺出一副“老成持國”的神氣,站到了一幫內閣老臣的身後,心裏不禁暗罵他奸詐。
  
  過了一會,老康終於在眾人的翹首期盼中,緩緩地從錫若熟悉至極的那道門裏走了出來,臉上卻帶著微微的戚容。滿朝文武皆是一愣。錫若皺眉一想,估摸著是致仕大學士陳廷敬的喪事又觸動了老康的哪根情腸。
  
  果然老康剛坐上龍椅,就宣布派命皇三子胤祉代他前往吊唁陳廷敬,代奠茶酒,順賜禦賦挽詩。錫若暗想,這皇三子誠親王,簡直要成祭奠專業戶了。看來書讀得太好也不是什麽好事,一天到晚老得往有喪事的人家跑,還得配合地擺出一副莊容來,真是不吉利呀不吉利。他偷眼瞟了誠親王一下,果然看見他臉上有微微抽搐的表情。
  
  這時老康又加派了南書房翰林勵廷儀、張廷玉前往陳廷敬家齎焚,予治喪銀一千,諡陳廷敬為文貞。錫若聽見“張廷玉”這三個字,精神不覺一振,暗道雍正朝的重量級人物要來了,這可是將來雍正的首秘啊,一定要好好見見,好好見見……
  
小狐狸的春天
錫若睜大他的桃花眼,朝人群中出列接旨的兩個人看去,辨別了一下,卻實在認不出來哪個翰林是張廷玉。
  
  老康的南書房,等於就是他的高級秘書處,和錫若所在的內閣基本上是兩套班子,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有分奪國議和內閣的權力,以加強皇權的意思。隻可惜老康的南書房裏麵沒有漂亮的小秘,隻有一大幫年齡和形態各異的大男人。
  
  來到這裏以後,錫若知道除了二十一世紀影視作品裏常常提到的高士奇以外,還有張廷玉的父親張英和那個火器製作的奇才戴梓也曾是老康“機要秘書”班子的成員,此外還有不少清初著名文人學者入直過南書房,如王士禎、查慎行、朱彝尊、方苞、沈荃、何焯等等。
  
  不過眼下錫若最關注的,自然還是被他偷偷地封為“萬言萬當,不如一默”派掌門的張廷玉。這個日後要成為“康雍乾盛世”三朝元老的重臣,此時看來倒不怎麽起眼,以至於他以前紮在人堆裏,錫若都沒有怎麽留意到。不過這倒是挺符合他“不如一默”的風格。幹機密工作的,自然是越不起眼越好,果然是個值得學習的榜樣,以後要多親近親近……
  
  散朝了以後,錫若一直傻笑到十四阿哥拍了他的後腦勺一記,這才回過神來,想起自己跟他的那場官司還沒了結,連忙擺出一副“負荊請罪”的嚴肅模樣,等著小霸王問他那兩塊懷表的事情。
  
  不想十四阿哥居然放過了那個話題,反倒朝錫若問道:“你怎麽對張廷玉那麽大興趣?早朝的時候我看你對著他,哈喇子都快流出來了。一個翰林而已,犯得著對他露出這麽仰慕的表情嗎?”
  
  錫若露出一副“佛曰不可說”的表情,結果自然是腦袋瓜子上又挨了小霸王一記打,隻好委屈地摸著額頭說道:“我說了你也不會明白的,所以就不說了。”
  
  “又給爺來這套!”十四阿哥不知為何語氣有些焦躁地說道,“你為什麽總有事瞞著我?”
  
  錫若瞟了瞟故意站得遠遠的八阿哥他們,知道這回隻能靠自己過關,隻好抓著後腦勺說道:“其實是因為張廷玉說過一句話,讓我很上心,所以對他格外注意。”
  
  十四阿哥奇道:“什麽話?”
  
  錫若拿不準張廷玉那句話是什麽時候說的,隻好咬咬牙說道:“萬言萬當,不如一默。”
  
  十四阿哥聽得一愣,咂摸了一下之後,又問道:“你和張廷玉素無往來,他說的話,你怎麽會知道?”
  
  錫若隻好胡謅道:“我也是從別人那裏聽來的,覺得有點意思,就對說這話的人上了心。”
  
  十四阿哥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過了一會又問道:“那兩塊表是怎麽回事?”
  
  錫若在心裏呐喊道,來了來了,小霸王終於問起了!他倒不是怕十四阿哥從此以後不罩自己了,而是真怕小霸王又和自己玩“冷戰戰術”。都在一塊兒混了十幾年了,像前幾天那樣見麵卻不說話,實在別扭得要死,感覺實話實說道:“是在四爺府上下棋得來的。”
  
  十四阿哥卻哼了一聲,說道:“往常他總說我不愛惜額娘給的東西,如今他還不是隨手就把這隻此一件的寶貝給了你?”
  
  錫若巴不得十四阿哥以為雍親王是“隨手”給的,連忙拚命地點頭附議。就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的頭點得太殷勤,所以十四阿哥反倒有些懷疑地問道:“真的隻是下棋得來的?”
  
  錫若心裏一跳,連忙賭咒發誓地說是下完棋以後雍親王給的,卻打死也不敢提當時還是四貝勒的雍親王後麵的話。十四阿哥端詳了錫若兩眼,這才露出了一絲笑容,卻一哂道:“就這麽件玩意兒,也值得你藏著掖著瞞了我這麽久。”
  
  錫若在心裏狂喊道,就為了這麽件玩意兒,那個關起大門跟我冷戰了三天的人又是誰?!不過他也知道,在這小霸王麵前,根本就沒處說理,隻好自歎倒黴。
  
  八阿哥他們見十四阿哥展顏,這才慢慢地走了過來,卻絕口不提他和錫若之間的那場冷戰,隻是商量後天隨聖駕去熱河的事情。
  
  老康這一趟去熱河,不但準許隨駕的皇子大臣們帶上自己的家眷出行,還特地準許部分能騎馬的女眷跟著圍獵。錫若回家以後,立刻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福琳,差點沒把福琳樂瘋了,簡直恨不能連夜不睡地收拾包裹,最後總算讓錫若連哄帶騙地帶著睡了。
  
  幾天以後,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地進駐熱河行宮。十四阿哥除了帶上側福晉舒舒覺羅氏以外,還帶上了弘春和弘明這兩個大一點的兒子,讓錫若直取笑他是拖兒帶女。
  
  福琳如今和舒舒覺羅氏已經混得很熟,剛到熱河,姑嫂兩個就把各自的老公撇開了,自己帶上丫頭小子們去草原上當采花大盜。弘春和弘明這對小哥倆卻一人粘牢一個,跟在錫若和十四阿哥身邊就像兩條小尾巴似的。弄到最後被九阿哥嘲笑錫若和十四阿哥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有兒子共帶”了。
  
  初夏的草原,繁花似錦,草色如茵,連帶著來這裏的人的心情,似乎都明朗了不少。錫若帶著弘春,每天隻是騎馬射箭,有時候便是載了福琳在草原上奔馳,覺得似乎又回到了自己剛來清朝時那段無憂無慮的日子,隻需放開胸懷來擁抱這藍天碧草,和他懷裏情投意合的愛人。
  
  福琳這次出門,還特地把小狐狸小光帶了出來。不想幾天以後,小光竟然帶著一隻漂亮的小白狐狸出現在他們麵前。福琳和錫若都是既詫異又好笑,不過也悟道,小光的春天也來啦!
  
  福琳猶豫了很久,最後還是決定讓小光跟它的“愛人”一道回到大草原上去。她擔心小光和那隻小白狐狸會被狩獵的人誤傷,便把自己收著的一對麂皮項圈,分別套在了兩隻狐狸的脖子上,希望狩獵的人看到它們的項圈,會當作是家養的動物放它們一馬,不過心裏終究還是覺得不安。
  
  錫若安慰了福琳幾句,親自領著弘春還有聞訊趕來的十五阿哥幾個,把小光放歸了草原。小光臨走的時候繞著錫若和福琳打了好多個圈,最後才發出像狗一樣的“汪汪”聲,帶著它的愛人朝草原深處跑去。
  
  那之後的幾天,福琳情緒一直很低落,錫若便盡量待在她身邊,想盡了各種法子逗她開心,不想這天錫若帶著福琳出去騎馬散心的時候,迎麵卻撞上了八福晉和十福晉姐妹兩個。
  
  錫若多年不見這對姐妹了。隻知道當年被自己叫做小白粉的郭絡羅.如月,過門以後很得十阿哥的寵愛,雖然府裏還有一位嫡福晉是阿霸垓博爾濟吉特氏,是烏爾錦喇普郡王的女兒,但是郭絡羅氏在敦郡王府裏說話卻極有分量。
  
  隻是錫若見著這對姐妹,多少有些尷尬。他當年和郭絡羅.如月的那些過節和後來的一段恩怨,他隻是模糊地向福琳提起過,也不知道福琳究竟知道了多少,便想寒暄幾句就掉馬離開。不想郭絡羅.如月一見到他和福琳在一起,卻仍舊露出了夾雜著憤恨和鄙夷的神情。
  
  福琳有些奇怪地看了錫若一眼,心念一轉,大致明白了是怎麽回事,卻笑著向兩位福晉問候了起來。八福晉和十福晉倒也不敢在福琳麵前放肆,隻好偏身下了馬,各自朝著福琳和錫若福了一福。
  
  錫若看著當年曾要自己給她請安的郭絡羅.如月,心裏卻是百感交集,便擺擺手讓郭絡羅.如月起身,自己又朝八福晉看去。他知道老康申斥八阿哥的時候,曾經說過“胤禩又受製於妻,妻為安郡王嶽樂甥,嫉妒行惡,是以胤禩尚未生子”的話,等於把八福晉的善妒和未生子也列作了八阿哥的罪狀,心裏不禁為胤禩叫屈,此時見到這位神態仍舊倨傲的八福晉,心裏不覺為八阿哥歎息了一聲。
  
  福琳看出錫若的尷尬,就不肯和兩位福晉多說閑話,問候的禮數到了之後,立刻讓錫若帶著自己上草場的另一邊去。錫若心裏感激,等和兩位福晉離開有一段距離的時候,立刻伸手把福琳拉到了自己的馬上,片刻也等不及似的親吻著她說道:“我真慶幸自己娶的是你。”
  
  福琳瞟了錫若一眼,突然伸出雙手捏住他的臉頰,故意凶巴巴地說道:“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我的“野蠻”老婆
  “哎喲喲,我招我招。我招還不行嗎?!”
  
  錫若死活也想不明白,為什麽前一刻還溫柔體貼的福琳,轉眼間就變成了“我的野蠻老婆”,隻得大歎女人心,海底針,簡直比老康的“聖意”還難以捉摸。他一邊摸著快被福琳捏成杭州小籠包的臉,一邊還得小心翼翼地駕馭著那匹雍親王那裏換來的,鬼知道啥時候會突然暴走一把的坐騎,心裏小心的掂量著說起了當年和小白粉的一段公案。
  
  福琳一臉嚴肅地聽著,那樣子讓錫若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幾百年後應該算是他後人的葉赫那拉氏慈禧太後,而自己每次一被她叫“小席子”的時候,簡直就像是慈禧太後身邊的……呸呸呸,小爺是她名正言順的老公,她是小爺明媒正娶的媳婦兒!
  
  想到這裏,錫若也就沒有那麽緊張了,說起當年和小白粉的官司時,嘴角甚至還噙了一絲笑意,眼角眉梢俱是一股沉浸在年少時回憶當中的溫柔。他這副風流討喜的樣子,看得福琳又愛又恨,忍不住抱起錫若的脖子,又狠狠地啃了一口。
  
  “哎喲!”錫若果然立刻從美好的回憶當中清醒了過來,摸著脖子哭笑不得地看著福琳說道,“你還真把我當肉包子啦?”
  
  福琳哼哼了一聲,卻又抱住了錫若的脖子,有些幽幽地說道:“難道你就不記得我們小時候的事了嗎?”
  
  錫若愣了一下,眼前卻立刻閃現出無數他當年被聶小青捉弄的畫麵,嘴角抽搐了幾下,說道:“記得是記得,可是我每次想起來,不知道為什麽都很想哭……”
  
  “哈哈!”福琳樂得在馬背上一顛。錫若連忙伸手摟緊了福琳,唯恐她樂過頭摔下馬背去。這時身後卻傳出兩聲悶笑,錫若愣了一下,隨即若無其事地轉過身去,看著十五阿哥和十六阿哥兩個,不慌不忙地問道:“笑什麽?沒看過老公老婆感情好的?”
  
  十五阿哥和十六阿哥本來滿心想看錫若尷尬,卻不料他如此大方,甚至連他懷裏的福琳,也是一副“你們兩個真沒見過世麵”的樣子,倒是自己鬧了個大紅臉。
  
  終究還是十五阿哥老練些,咳嗽了一聲說道:“我們是代皇上來傳旨的。”
  
  “啊?”錫若這回可不敢再托大,連忙帶著福琳下了馬準備接旨。十五阿哥含笑看了他們一眼,朗聲說道:“聖諭!錫若你別隻顧著陪你媳婦兒,也來陪陪朕,欽此!”
  
  我倒!
  
  錫若和福琳對望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無奈之色。難怪人家都說老人家是越活越小,老康居然又跑來跟他女兒搶人玩兒了。
  
  十五阿哥頗有些幸災樂禍地說道:“額附大人,趕緊接旨侍駕去吧。”錫若狠狠地瞪了這個不厚道的大蘿卜頭一眼,又托十六阿哥把福琳送回營地去之後,自己和十五阿哥急急忙忙地打馬朝老康圍獵的地方趕來。
  
  此時獵場上早已是一片煙塵滾滾,喊聲震天。老康被一群人簇擁著圍在一個土坡上,一看到錫若和十五阿哥過來,立刻招手讓他們過去。錫若連忙奔到老康身前,正想下馬請安,卻被老康一揮手止住了。老康抬手興致勃勃地指著遠處說道:“朕的皇孫們正在比試圍獵,你要不要也上去湊個熱鬧?”
  
  錫若聞言連忙順著老康手指的方向一看,果然看見愛新覺羅家的小蘿卜頭們,正“呼呼哈嘿”地在草原上亂跑。錫若心道,我參加這些蘿卜頭的比賽,贏了也是勝之不武,輸了更大大地丟臉,便搖頭道:“奴才不敢和小阿哥們較勁,還是陪著皇上在這裏看看好了。”
  
  老康卻聽得哈哈大笑,朝身後站著的人說道:“你聽聽,這還是昔日的‘滿洲第一勇士’呢,居然說出這樣沒骨氣的話來了。”他身後的人卻仿佛幹巴巴地笑了一聲,回答道:“回皇阿瑪,他這叫藏拙,不與皇孫們爭鋒。”
  
  雍親王,小爺……小爺跟你勢不兩立!……偶爾啦,嗚……
  
  錫若剛把目光瞪向雍親王,立刻就被那絕對零度以下的目光殺滅了氣焰,隻好把身下原本屬於雍親王的坐騎當作是他,運足目力使勁地瞪了那個四隻蹄子的家夥一會,卻隻見那馬回過頭來異常無辜地看著自己,一時氣悶,隻得又別開腦袋去看愛新覺羅家的小蘿卜頭們比試,結果剛好看見雍親王的兒子弘時和十四阿哥的兒子弘春正在爭獵一匹小鹿。
  
  錫若心裏一動,轉頭去看雍親王,果然見他的眉頭微微地蹙了起來。錫若知道,弘時比弘春還小一歲,而且在他出生以後大約四個月,胤禛唯一的嫡子弘暉就夭折了。當時胤禛膝下僅有弘時和弘昀二子,特別是在弘時的同母弟弘昀在康熙四十九年殤逝之後,一直到康熙五十年八月弘曆出生之前,他都是雍親王的獨子,所以雍親王也一度將幾乎全部的心血投注在了他的身上,對弘時寄予了很大的期許和冀望。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弘時卻不怎麽討老康的喜歡,盡管他是雍親王所寵的側福晉李氏所出,而雍親王的嫡福晉烏拉那拉氏也沒有再生養,可是作為雍親王實際上的嫡長子的弘時,仍然沒有按慣例被冊封為世子。
  
  錫若琢磨著,這事多少讓雍親王有些難堪,以他那種凡事不肯落於人後的性格來說,多半會責怪自己教子無方,說不定還會遷怒於弘時。不過眼下看起來,雍親王似乎對弘時還沒有完全失望,聽說還為他延請飽學之士為師,想來希望他能夠成為符合老康要求的合格皇孫。
  
  錫若正在心裏嗟呀感歎,抬起頭卻看見弘春和弘時兩個一人扯了一隻鹿腿,正吵吵嚷嚷地往這邊走過來。他往左右看了看,發現十四阿哥這個正經的老爸卻不知跑哪裏打獵去了,隻好打起精神來幫他照看兒子。
  
  錫若注意到老康臉上雖然還帶著笑,眼神卻有些冷了下來,急忙朝弘春丟了個眼色,又微微地搖了搖頭。弘春頗為委屈地扁了扁嘴,卻還是把抓著的鹿腿鬆開了。
  
  老康這才眼神轉暖,彎下腰看著弘春問道:“怎麽?和弘時吵起來了?”
  
  弘春看了一眼在老康身後笑眯眯的錫若,覺得心裏安定了些,便壯起膽子說道:“回皇爺爺的話,這鹿是我和弘時弟一人射了一箭。因為皇爺爺先前說了,誰能獵到這鹿,就賞一柄玉如意給他,所以弘春有些舍不得放手,並沒有和弘時弟吵起來。”
  
  老康似有若無地朝身後瞟了一眼。錫若連忙立正站好,臉上擺明了寫著“此事與我無關”。老康哼了一聲,轉向他孫子的時候,卻又變得和顏悅色了起來,讓錫若大歎他的變臉功夫好得簡直可以去演川劇。
  
  老康看了仍舊緊緊攥著鹿腿不放的弘時一眼,卻又朝弘春問道:“那你後來為什麽又放手了?”
  
  弘春撓撓頭皮,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說道:“姑夫叔叔說過,當哥哥的搶弟弟的東西,就是這個。”說著用手指比了一個爬的姿勢。
  
  “這是什麽?”老康不覺愣住了。
  
  弘春顧不上錫若在老康身後做殺雞抹脖子的動作,老老實實地回答道:“小王八。”
  
  “噗……哈哈哈哈!”
  
  老康仰頭大笑不止,錫若卻嚇得臉色發白,暗道弘春啊弘春,枉我平常這麽疼你,這回可要被你害死了,壓根兒就不敢去看雍親王現在是什麽臉色。錫若心知肚明,這雍親王可是個絲毫不在乎搶弟弟東西的狠角色,自己這麽說,不啻於提前打了他一巴掌,日後他要是回想起這段故事來,不扒了自己的皮才怪!
  
逐鹿
好在雍親王忙著教訓兒子,似乎倒沒有怎麽注意到錫若這句“不成體統”的話。
  
  老康卻笑得直顫悠,末了還摸著弘春的頭說道:“你這個‘姑夫叔叔’的話雖然粗鄙了些,不過道理還是不錯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原是天地倫常。好孩子,你讓得對,讓得好!”
  
  老康此言一出,所有的人都聽住了。連雍親王都停止了教訓兒子,抬眼卻朝錫若看來。錫若隻恨不得腳下突然來了百十隻獾子,合力打出一個大洞來,好讓自己立刻消失在眾人、尤其是雍親王的眼前。
  
  這時老康卻又發話了。他先是令人取來兩柄如意,各自賞給了弘春和弘時,接著又說道:“看孩子們跑得盡興,這樣吧,你們這些大人也都不要閑著了,各自陪著孩子一道上去,沒有孩子的就帶一個別人的孩子,每隊連同從人不得超過十五人,再比試一回吧。”
  
  錫若巴不得話題快點轉移開,便湊趣地問道:“那這回的彩頭是什麽?武器上又有沒有什麽限製?”
  
  老康指著錫若大笑道:“你就記得彩頭!”
  
  錫若故意作出一副窮酸的模樣說道:“小家小戶的,就指望著皇上打賞過幾天好日子呢。”早把自己先前立下的不再討賞的誓言忘記了。
  
  老康笑著搖搖頭,卻命身後的人抬出一座半人高的紅珊瑚樹,對眾人說道:“這就是今天的彩頭!武器上沒有什麽限製。刀槍劍戟,弓箭獵網,由得你們用!”
  
  錫若聽得高興,連忙招手把弘春叫了過來。這時十四阿哥和其他的皇子們聞訊也都趕回來了,最後確定是雍親王帶著弘時,十四阿哥帶著弘明,八阿哥帶著他的兒子弘旺,其他皇子也都各自挑了個身手相對矯健的“弘”字輩上場。一時間圍場上人聲馬嘶,刀劍林立,頗有幾分肅殺之氣。
  
  錫若悄悄地朝粘緊了自己的弘春問道:“你怕不怕?”
  
  弘春用衣袖擦擦額頭上剛才跑出來的汗珠,一挺身道:“我是愛新覺羅家的子孫,不怕!”
  
  “好小子!”錫若喜得一把將弘春抱上了馬背,然後自己也翻身上了那匹黑馬,意氣風發地說道,“那我們今天就把那座珊瑚樹抱回家吧!”
  
  “呀嗬?你這回很有自信嘛。”十三阿哥胤祥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身後跟著他七歲大的兒子弘昌,見錫若和弘春一團親熱的模樣,便調侃道,“帶別人的兒子你也這麽來勁,你就不怕為他人作嫁衣裳?回頭贏來的珊瑚樹進你府裏,還是進十四弟的府裏都不知道呢!”
  
  錫若瞪了十三阿哥一眼,怪叫道:“你這就來分化我們的革命陣營了?居心叵測啊居心叵測!”
  
  “什麽陣營?”十三阿哥一時沒聽明白。弘春卻有些氣憤地對著他說道:“十三伯,我家和姑夫叔叔家那麽近,擺誰家裏不都一樣?”
  
  十三阿哥聽得哈哈大笑,對錫若說道:“難怪人家都說你把十四弟的兒子給搶了。今日一見,果真如此!”
  
  錫若不無得意地晃了晃腦袋,結果迎麵就接收到了十四阿哥警告的目光,那眼神分明是在說,兒子是我的,你別打歪主意!錫若隻當是沒看見,轉頭吩咐了何可樂幾句之後,自己哼著“我得意的笑,又得意的笑”的小調,樂顛顛地帶著弘春朝指定的比賽地點馳去。
  
  沒過多久,一聲號角響起,眾多參賽選手一擁而出,那感覺讓錫若覺得無比像當年校運動會上發令槍響起後的情形。不過大彩頭當前,他也顧不上自己窮開心了,連忙帶上弘春和精心挑選出來的十三名侍衛裏的好手,帶著十四的兒子就騎馬縱躍而出。
  
  弘春一邊緊緊地跟在錫若身側,一邊揚起臉有些焦急地問道:“姑夫叔叔,我們用什麽工具行圍啊?網子,還是刀箭?”
  
  錫若一邊指揮侍衛們驅趕獵物,一邊朝弘春笑道:“咱們用槍!”
  
  “槍?”弘春有些不明所以地問道,“可是投槍?”
  
  錫若搖搖頭,隨即接過何可樂呈上來的兩把連珠火銃,又對弘春笑著說道:“這個來不及教你怎麽使了。我先給你一支小的,你就照著我的架勢,先找幾隻獵物試試準頭。反正彈藥有的是。”說著把先前從十三阿哥那裏得來的那隻昂裏亞國比較小的連珠短銃給了弘春,自己卻負起了老康賞的那支長槍,不慌不忙地往侍衛們趕攏來的獵物堆裏走。
  
  “阿彌陀佛,今天不得已要殺生。佛祖和幾百年後的動物保護協會,請你們原諒我吧。”錫若口中念念有詞,手下卻一刻也不停地舉起了長槍瞄準。他在二十一世紀的時候本來就學過實彈射擊,雖說這古人造的槍不是那麽好使,好在有侍衛幫他把獵物驅趕到一個小圈子裏,射擊距離很很近,倒是省了不少事。
  
  隻聽見“砰砰”數響,錫若已經接連命中了好幾隻麂子和黃羊一類的大動物,有些沒有被他一槍擊斃的動物也被周圍的侍衛們很輕易地捕捉到了。弘春興奮地連聲大叫,自己也學著錫若的樣子,舉起手裏的短銃瞄準。他本來就常年練習騎射,準頭相當不錯,過了一會兒居然也開槍打中了一隻獾子,開心地“咯咯”笑個不停。
  
  錫若一邊開槍射擊,一邊在口中報數,“ONE,TWO,THREE,FOUR……”裝填彈藥的動作也是熟練無比。因為他平常有事沒事就會背著長槍到郊外去練習射擊,所以對戴梓留下來的這把二十八發連珠火銃早已使得得心應手。雖然福琳老抱怨說,這種古代槍械安全性能堪憂,一旦走火了會很危險,錫若卻依舊樂此不疲。
  
  一圈圍獵下來,錫若和弘春這對拍檔毫無意外地成了今天比賽的冠軍。眾人看向他們的目光卻都有幾分詫異。最後還是老康代表群眾問出了心聲,“錫若啊,從剛才起就一直聽見你們那邊動靜奇大,竟像是拉過去了幾尊紅衣大炮。你們姑侄兩個搞的什麽鬼,啊?”
  
  錫若和弘春都笑著揚了揚手裏的連珠火銃。老康看著他們身後堆積如山的獵物,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這時反倒是太子胤礽在旁邊插了一句,“皇阿瑪,這珊瑚樹隻有一座,可是他們卻分屬兩家,究竟應該賞給誰好呢?”
  
  老康回過神來,也不禁皺起了眉頭。錫若和弘春卻相視一笑,齊聲說道:“我們一起抬回去!”
  
  “啊?”發出這一聲來的,卻是弘春的正經老爸十四阿哥。眾人頓時哄堂大笑。
  
  十阿哥笑得直拍十四阿哥的後背,連聲說道:“被拐跑嘍,被拐跑嘍。十四弟你兒子被人拐跑啦!”九阿哥也在一旁笑道:“一把短銃換走一個兒子,十四弟這買賣可虧大了!”眾人又是一陣狂笑。
  
  老康好不容易止住笑聲,立刻豪氣幹雲地一揮手道:“來人,把這棵紅珊瑚樹賞給十六額附和十四貝子的大阿哥弘春!”
  
  弘春高興得在原地直跳,錫若見他如此歡喜,心裏也著實高興,便低下頭對他說道:“你今天表現得真不錯,是個好幫手。姑夫叔叔把這座紅珊瑚樹讓給你!”
  
  弘春卻搖搖頭,拉著錫若的手說道:“在姑夫叔叔家裏和在我家裏是一樣的。我想起來的時候過去瞧瞧就成啦!”其他人又是一陣起哄。
  
  十四阿哥聽得又好氣又好笑,一伸手揪過弘春的腦袋教訓道:“多早晚把你送到他家裏去!”不料弘春竟回過頭,一臉喜色地問道:“真的可以嗎,阿瑪?”
  
  “你……!”十四阿哥一時氣結,伸手按住弘春的腦袋就想開始蹂躪,不想卻被錫若一把又搶了回去。錫若看著十四阿哥笑嘻嘻地說道:“他今天歸我,十四爺可不要亂動。”
  
  十四阿哥在眾人似乎止不住的笑聲當中,表情扭曲地大吼道:“有本事你自己生一個!”
  
  錫若卻故意睜圓了他那雙桃花眼,一臉驚詫地反問道:“男人要怎麽生孩子?奴才還真是沒有研究過。不如十四爺教教奴才?”
  
  “哎喲……”老康笑岔了氣,唬得李德全連忙上去給他捶背順氣。李德全一邊伺候著老康,一邊笑著朝錫若說道,“額附爺,您悠著點兒貧。回頭萬歲爺的身子要經受不住了……”
  
  錫若從小到大就不知道被李德全說過多少回,聞言連忙收斂了那副貧相,領著弘春規規矩矩地站到了一旁。十四阿哥卻若有所思地看了他們一眼。
  
  “朕哪有這麽不中用?笑幾下就受不住了?”老康一口氣順過來,卻仍舊滿臉笑容地說道,“不過你把紅珊瑚樹讓給了朕的孫子,朕也不能一點表示都沒有。來人,賞……十六額附一串紅珊瑚朝珠!”
  
天生我材必有用
  行圍結束之後,老康前腳剛轉身,十四阿哥後腳就一拳砸在了錫若肩膀上,笑斥道:“我皇阿瑪賞你的那串紅珊瑚珠子,色澤豔紅,幾乎一點瑕疵都看不出來,少說也值個幾萬兩銀子。倒便宜了你!”
  
  錫若揉著肩膀笑道:“你兒子給你掙了一棵紅珊瑚樹,你也不虧呀!”
  
  十四阿哥見人群漸漸散去,一時間卻安靜了下來。錫若覺得有些不習慣,便往他那邊靠了靠,問道:“怎麽突然不說話了?”
  
  十四阿哥難得露出有些靦腆的神情,垂頭說道:“我突然覺得,一家人這樣歡樂祥和的時候,似乎很久沒有過了。”
  
  錫若深知十四阿哥和他的那些兄弟們,沒有一天不為老康“龍臀”底下那把龍椅煩惱,想了想,便拉著十四阿哥一道上了馬,嘴裏說道:“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十四阿哥一夾馬腹跟在了錫若身側,迎著草原上的小風有些奇怪地問道:“去哪兒?”
  
  錫若微微一笑道:“我在這裏建立的秘密巢穴。”十四阿哥一挑眉,倒也沒有再問下去。
  
  兩個人縱馬馳騁了一會,不一會來到了一個小小的窩棚旁邊。十四阿哥率先下了馬,有些詫異地指著那個窩棚說道:“這個是你搭的?”
  
  錫若搖搖頭,也下了馬說道:“我幾年前圍獵的時候發現的。可能是以前這裏的獵戶搭的。”
  
  十四阿哥朝四周看了看,皺眉道:“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要在這裏幹嗎?”
  
  錫若一邊蹲下來在地上挖著什麽,一邊笑問道:“怎麽,怕有土匪還是野獸?”
  
  十四阿哥哼了一聲,也跟著蹲了下來,一言不發地看著錫若在地上刨坑。過了一會,他卻覺得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識,便有些懷疑地問道:“你不是……要在這裏烤地瓜吧?”
  
  “答對了,加十分!”錫若說著站起身來,竟然真的從馬背上掛著的袋子裏掏出幾個紅薯來,隨後又轉身走進了窩棚。沒過多久,錫若從窩棚裏出來的時候,手上卻多了一個酒壇。
  
  十四阿哥一掌拍開酒壇上的封泥,立刻聞到一股濃烈的燒刀子味道,忍不住脫口讚道:“真有你的!”說著忍不住仰起頭就灌了幾口。
  
  錫若卻蹲在剛才刨出來的坑前麵叫道:“別光顧著自己喝酒。過來幫忙!”
  
  十四阿哥眉頭一剔,不過還是放下了酒壇,跟著錫若合力把紅薯埋好,又把火生了起來。兩個人隨即都像小時候那樣,帶著點興奮又帶著點饞勁,瞪大了眼睛看著那堆火,唯恐把紅薯烤糊了。
  
  過了一回,錫若掏出懷表來看了一眼,斷然道:“挖出來!”
  
  十四阿哥連忙手忙腳亂地把火撲滅了,錫若跟上來用一根粗樹枝撥開上麵的浮土,一股誘人的香氣立刻傳了出來。
  
  “我先嚐嚐!”十四阿哥也不怕燙手,伸手就揀了一個大紅薯出來,卻燙得他直“噝噝”地吹氣。
  
  “用這個包著。”錫若隨手扔過去一塊包袱皮,隨後又從袋子裏掏出兩隻酒碗來,看來是早有準備。
  
  十四阿哥接過包袱皮,裹住紅薯以後一邊剝皮一邊問道:“你怎麽突然想起幹這個來了?”
  
  錫若愣了一下,隨即端著酒碗笑道:“想幹就幹,需要什麽理由嗎?”
  
  十四阿哥完全不知道錫若現在腦子裏想到的是“想唱就唱”這個版本,點點頭說道:“好一個想幹就幹!來,幹!”說著舉起手中的酒碗,和錫若的碗重重地碰了一下,隨即高唱道,“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錫若聽得一樂,心道怎麽你反倒“想唱就唱”起來了?也就胡亂跟著十四阿哥哼唱了起來,“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
  
  十四阿哥唱完一曲,啃完了一個紅薯,又一口幹盡了碗中酒,一副暢快得不行的樣子。錫若卻忍不住一手托著酒碗,一手撐在膝蓋上,歪起腦袋打量著十四阿哥說道:“十四,我還是喜歡你這副樣子。”
  
  十四阿哥抓起酒壇又給自己和錫若各倒了一碗酒,這才問道:“什麽樣子?”
  
  錫若眯起眼睛一笑道:“大碗喝酒,大口啃地瓜的樣子!”
  
  十四阿哥聽得雙眉都上揚了一下,隨即搖頭道:“你可真古怪。難道我還能一輩子和小時候那樣,跟著你胡鬧不成?”
  
  錫若輕輕地歎了一口氣,看著酒碗裏的那枚月亮說道:“我倒情願是那樣。”
  
  十四阿哥靜默了一下,忽然說道:“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錫若有些驚訝地看了十四阿哥一眼,卻見他臉上是一副往常從未見過的沉靜表情,想了想之後,又舉起手裏的酒碗笑道:“想幹就幹,想唱就唱!”
  
  十四阿哥舉碗和錫若一碰,又自己伸手往火堆裏去掏紅薯。錫若愣了一下,連忙撲了上去大叫道:“你的份都被你吃光了。剩下來的是我的!”
  
  “囉唆!爺要想吃就吃!”十四阿哥一把推開錫若,硬是把最後一個紅薯搶了過來。錫若氣得直哼哼道:“你這個霸王……”
  
  十四阿哥卻眼睛一瞪,用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說道:“廢話!我不霸王,難道還能輪到你霸王?”
  
  “算你狠……”錫若帶著一臉受挫的表情坐回了原處。十四阿哥見他那副含恨不已的樣子,眼中卻透出一絲笑意來,手上一用力,便將最後那個紅薯掰成了兩半,又將其中的一半遞給了錫若。
  
  錫若大喜過望地接了過去。陪著老康圍獵了大半天,加上又烤了半天的紅薯,他的確是餓急了,也就顧不得跟十四阿哥客氣,風卷殘雲般地把最後那點紅薯也吃光了。
  
  喝光了壇子裏最後一點酒,兩個人又情不自禁地變得安靜了下來,仿佛都有些舍不得離開這個地方,也舍不得放開那些記憶裏那些沒有和權力沾上邊的無憂歲月。最後還是錫若先站了起來,勉強笑道:“該回去了。不然你兩個兒子該找阿瑪了。”
  
  十四阿哥瞪了錫若一眼,說道:“你怎麽不說十六妹會找相公?”
  
  錫若聞言卻大驚失色地說道:“壞了!忘了讓何可樂跟她說一聲了。趕緊走趕緊走。”說著跳起來就準備上馬。十四阿哥卻忽然在他身後說道:“我八哥說,太子離二次被廢不遠了。”
  
  錫若哆嗦了一下,回過身來見十四阿哥定定地看著自己,深吸了口氣說道:“應該是不遠了。”
  
  十四阿哥目光一閃,頗有些驚訝地問道:“你知道?”
  
  錫若苦笑了一下,舉目四顧了一下,確定周圍沒有其他人之後,這才說道:“皇上複立太子,原本就是迫於當時形勢,不得已而為之的舉動。現在太子黨的人屢屢犯事,處置政務的時候,也時常挾私憤報複先前保舉八爺的人,早已不得人心。皇上廢他,隻怕是遲早的事。”說到這裏,他心裏又不覺一歎,可惜自己並不知道太子二次被廢的確切時間,不然也可以讓十四阿哥及時做好準備了。
  
  饒是這樣,十四阿哥也不禁因為錫若的話而動容道:“看你平常懶懶散散地,竟將朝局看得這般透徹!”
  
  錫若搖搖頭說道:“我不過是胡亂猜測罷了。”心裏卻想道,我最多算是個事後諸葛亮,否則的話可沒法子看穿眼前的這團迷霧。說起來,雍親王府上的戴鐸能夠在不知結果的情況下,準確預測出事態的發展,那才是真正的高人……
  
  十四阿哥屏息注視了錫若一會,忽然問道:“那我該怎麽做才是最好?”
  
  錫若聞言一愣,看向十四阿哥那雙仍舊和小時候一樣黑得發亮的眼睛時,卻被他的目光刺了一下,忍不住閉了閉眼睛說道:“韜光養晦。別再和八爺一樣,勢力大到招了皇上的忌……”
  
二廢太子
康熙五十一年九月三十日,老康在巡視塞外後回京的當天,當即向諸皇子宣布:“皇太子胤礽自複立以來,狂疾未除,大失人心,祖宗弘業斷不可托付此人。朕已奏聞皇太後,著胤礽拘執看守。”
  
  十月初一,老康又以禦筆朱書向諸王、貝勒、大臣等宣諭重新廢黜胤礽的理由,主要是:“第一,從釋放之日,乖戾之心,即行顯露;第二,數年以來,狂易之疾,仍然未除;第三,是非莫辨,大失人心;第四,秉性凶殘,與惡劣小人結黨。”
  
  同時老康要求諸臣:“各當絕念,傾心向主,共享太平。後若有奏請皇太子已經改過從善、應當釋放者,朕即誅之。”十一月十六日,老康終將廢皇太子事遣官告祭天地、太廟、社稷。皇太子胤礽的被廢,至此已成定局。
  
  不過鬧到最後,錫若也沒弄清楚老康是否知道了胤礽和鄭貴人偷情的事情,不過在太子倒台了之後,他是真的再也沒有見過那位鄭貴人了。他問過十五阿哥,胤禑賭咒發誓地說他沒把這事抖摟出去。錫若便和十五阿哥約定,兩個人都把那天晚上的事爛在肚子裏,省得再給老康添堵了。
  
  雖然老康在二廢太子的時候,愣充好漢地說他自己“毫不介意,談笑處之”,不過錫若卻從他腦袋上驟然多出來的白發和額頭上又加深了不少的皺紋,知道他這個曾經那麽疼愛和維護那個太子的老爸心裏好過不了,那幾天就變著法兒地逗老康的悶子。
  
  一會兒是英吉利貢上來的會唱歌打鼓的小人兒,一會兒又是九阿哥那裏拎過來的會說“皇上好帥”的巧嘴鸚鵡。有時候錫若還接老康去他和福琳的那個如今簡直被建設得跟北京歡樂穀有一拚的公主府裏去玩,愣是把老康逗得一天至少一樂。
  
  當然錫若自己也沒蝕本。用十四阿哥的話說就是:我皇阿瑪那裏的好東西,都跟長了腿似的往你府裏跑!錫若卻翻著白眼想道:你這分明是眼紅。有本事你也哄著老康把好東西都塞給你,哼!
  
  這一年的十月,還發生了一件對錫若來說算是有點關係的事,那就是他的二哥揆敘被老康點了左都禦史。為了祝賀揆敘升官發財,錫若還特地帶上老婆回了一趟納蘭府,把個揆敘高興得合不攏嘴。
  
  錫若看著這幾年來加速老化的揆敘,卻不禁暗自搖頭想道,家裏都有花不完的銀子了,還蹦躂什麽呢?好好地摟著老婆孩子一塊過不好麽?揆方死後,他的兩個兒子永福和永壽都過繼給了揆敘,再加上明珠留下來那幾百萬的家產,照理說揆敘同誌也是老婆孩子熱炕頭了,錫若實在是無法理解他那種削尖了腦袋也要擠進八爺黨裏當幹部的熱忱。
  
  太子一倒台,各路皇子的人馬立刻開始瘋了一樣地上躥下跳。不過老康也真行,數月之後,針對有的官員奏請冊立皇太子,老康答複說:“宋仁宗三十年未立太子,我太祖皇帝並未預立皇太子,太宗皇帝亦未預立皇太子。漢唐以來,太子幼衝,尚保無事;若太子年長,其左右群小結黨營私,鮮有能無事者……”那意思就是,皇帝爺我打定主意不再立這個勞什子太子了,你們也就別蹦躂了,讓我過幾天太平日子吧!看來是徹底想明白了。
  
  不過更讓錫若感到頭疼的是,八阿哥胤禩在太子被廢之後,明顯又加緊了他謀奪儲位的步伐。十一月老康去盛京謁陵的時候也帶上了他,這似乎讓八阿哥和他的擁護者們,又看見了他登臨大寶的希望,而與之相對的雍親王卻益發深沉老練了起來,每天不是悶頭苦幹他的差事,就是在家裏閉門誦經,看得錫若隻能在心裏搖頭歎氣。
  
  與此同時,十四阿哥也越來越受到他的老爹和兄弟們的注意。他如今正是指點江山風華正茂的年紀,自己也確實有才幹,在軍務上的表現和見解尤為突出,再加上他也有心結交各色人物,慢慢地在他身邊聚攏的人也開始多了起來,還落得了一個“禮賢下士”的名聲。
  
  錫若知道,小霸王肯如此折節下交,對往常他根本就看不上眼的人和顏悅色,所圖必大。錫若隻能眼看著圍在十四阿哥身邊的人越來越多,十四阿哥臉上虛假的笑容也越來越多,心裏隻覺得憋氣,有意無意地就和十四阿哥有些疏遠。
  
  直到有一天,十四阿哥黑著臉踹開了公主府的大門,錫若知道自己躲不過去,隻好裹著大衣站在雪地裏看著他。公主府裏的下人一看架勢不對,早都識趣地躲了開去。
  
  十四阿哥不知道是從哪裏帶兵回來,身上還穿著甲胄,一見錫若把自己裹得暖暖和和的,心裏不知道為什麽益發來火,虎著臉說道:“你為什麽躲我?”
  
  錫若心裏轉過了好幾個理由,最後還是緊了緊大衣的毛領說道:“我看十四爺最近挺忙活的,不敢隨便找你瞎聊,怕耽誤了你的正事。”
  
  十四阿哥麵色一寒,幾步趕了過來揪起錫若的前襟問道:“我忙活又礙著你什麽事了?還是你怕我礙著別人什麽事?”
  
  錫若一愣,下意識地反問道:“別人?別人是誰?”十四阿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發狠似的說道:“我四哥!”
  
  “你!”錫若隻覺得有理講不清,又不想再為這事和十四阿哥翻臉,便一使勁掙開了胤禎揪著自己衣領的手,扭開頭道,“我隻是不太想看見你同他們變得一樣。”
  
  十四阿哥愣了一下,慢慢臉上的怒意變得淡了下來,使勁地看了錫若幾眼之後,搖頭道:“你怎麽還是這麽天真?你以為我不爭,別人就會放過我麽?”
  
  錫若聽得又是一愣,遲疑著說道:“他總歸是你的同胞親兄弟……”
  
  十四阿哥狠狠地踢了一腳地上的雪,像是壓抑著什麽一樣低吼道:“事到如今,還有什麽同胞不同胞?你太不了解這個人了!”
  
  錫若臉上猛地僵了一下,喃喃道:“我怎麽不了解?我要是不了解,就不會這麽想要阻止你們兄弟……”
  
  十四阿哥劈手又抓過錫若的衣領,正想說什麽的時候,弘春卻領著弘明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手裏丟出來的一個雪團還砸中了十四阿哥的盔甲。弘春扔完雪球以後抬起頭一看,立刻被他老子的臉色嚇了一跳,結結巴巴地說道:“阿、阿瑪。”
  
  十四阿哥低下頭喝道:“亂跑什麽?看我回去不抽你!”
  
  弘春嚇得哆嗦了一下,下意識地便往錫若的懷裏鑽。十四阿哥越發覺得心裏的那股邪火拱了上來,一把拉過弘春就要打,旁邊的弘明卻立刻哇哇大哭了起來。
  
  錫若隻覺得又好笑又尷尬,正想把弘春從他那個霸王老爹手裏搶回來的時候,福琳卻“咣當”一聲推開了內院的大門,氣勢淩人地看著十四阿哥說道:“十四哥這是要拆了我這座公主府呢?”
  
  十四阿哥愣了一下,下意識地便鬆開了揪住弘春的手。弘春這小家夥也機靈,一看福琳比他的“姑夫叔叔”更能鎮住他老爹,立刻“哧溜”一聲就滑進了福琳懷裏,還張嘴大叫道:“十六姑救命啊!”
  
  錫若看得在心裏讚了一聲,“好!不愧是我的幹兒子!”
  
  福琳見兩個孩子都被十四阿哥嚇得麵無人色,索性牽著弘春“噔噔噔”地走到十四阿哥身前,仰起頭看著他說道:“在外頭受了別人的氣,卻回家來拿孩子撒氣,算什麽英雄好漢?”
  
  十四阿哥看看福琳,又看看錫若,憋了半天才憋出來一句,“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什麽?!”錫若和福琳夫妻同心地大吼了一聲。
  
  “沒、沒什麽……”十四阿哥再也不敢逗留,一手牽起他的一個兒子就飛奔了出去。
  
  錫若眼望著小霸王難得落荒而逃的背影,臉上的笑容卻又漸漸地消退了。
  
老康的兒子們
福琳“趕跑”了十四阿哥以後,回過身看著錫若問道:“怎麽了?難得看你一副愁容滿麵的樣子。”
  
  錫若歎了口氣,拉著福琳進到他們溫暖的小窩裏,把閑雜人等都摒退了以後,這才低聲訴說起自己對幾位皇子奪嫡爭位的擔憂來。
  
  福琳默默地聽著,末了卻伸出雙手來,使勁地拍了一下錫若的臉,讓他又情不自禁地 “哎喲”一聲叫了起來。
  
  “幹嗎又打我?”錫若摸著被福琳福琳拍紅的臉抱怨道。
  
  福琳卻哼了一聲,說道:“誰要你不自量力,妄想著當救世主來著?”
  
  “我不自量力?想當救世主?”錫若先是聽得發怔,後來卻露出一絲無奈的笑意來,點頭道,“你說的對了一半。我的確是不自量力,可我也不想當救世主。我想救的,隻不過是……”
  
  福琳使勁地推了錫若一把,嘟著嘴說道:“你一天到晚就想著救這個,救那個,怎麽不想想怎麽救你自己?”
  
  錫若呆了一下,反問道:“誰要害我?”福琳伸出食指,在錫若額頭上狠狠地戳了一記,說道:“你還嫌你得罪那位未來的大BOSS,得罪得不夠深嗎?”
  
  錫若偏頭想了想,忽然又歎口氣抱緊了福琳,把腦袋埋在她的肩窩裏,竟有幾分撒嬌意味地說道:“小青,實在不行了,我們就跑路了吧。”
  
  福琳聽見這聲久已未曾聽過的“小青”,卻情不自禁地渾身顫抖了一下,默了默神之後方才說道:“我是沒什麽問題,你說去哪兒就去哪兒。可你呢?你真能放得下這些人,這些事嗎?”
  
  錫若隔了好一會沒說話,過後卻摟著福琳使勁地耍起無賴來,逗得福琳又笑又叫,沒過多久也就把剛才的話頭給忘了。
  
  康熙五十二年除夕的時候,錫若陪著福琳進宮赴家宴,再度體會到了老康的這個“家”究竟有多大。到這一年的時候,老康家光是兒子就生了二十二個,活到現在的有十八個,女兒也生出來二十個,隻可惜大部分都早殤。然後老康兒子和女兒們又各自有了孩子,有些甚至連孩子都生出了孩子,讓錫若不由得不佩服老康是“老當益壯,寶刀不老”,也難怪他至今都拿不定主意到底要把那把椅子傳給誰了。
  
  錫若送著福琳進了宮眷吃酒賞戲的地方,自己退出來以後,原本準備和其他幾個額附和國舅們一起湊一桌,卻被十四阿哥直接拎到了他們那席上。錫若抬眼一看,見這桌上坐著五阿哥恒親王胤祺、七阿哥淳郡王胤佑、八阿哥胤禩、九阿哥胤禟、十阿哥胤礻我、十四阿哥胤禎、十五阿哥胤禑和他的親弟弟十六阿哥胤祿,其他的皇子們卻又分開坐了兩席。
  
  錫若在心裏掂量了一下,偏身坐在了末席的位置。不想十阿哥卻指著他笑道:“你又裝什麽新姑爺不好意思?你和十六妹大婚那天,我們哥兒幾個都被你跟十四弟聯手騙了,今天可不能放過你們兩個!”
  
  錫若有些吃驚地看了十四阿哥一眼,見他朝自己雙手一攤,表示他也不知道怎麽走漏的風聲,不覺有些頭皮發麻。錫若知道自己不善飲,所以上次婚禮的時候才會讓十四阿哥偷偷地把酒換成了水,卻又不知這草包十是從哪裏聽來的消息。
  
  錫若想了想,很快就把目光鎖定在了十五阿哥臉上,果然見他對自己露出一副訕笑的表情,心裏不禁對這個愛新覺羅家的大蘿卜頭恨得咬牙切齒。十五阿哥見狀連忙說道:“好餓好餓,吃菜吃菜。”
  
  錫若惡狠狠地瞪了今年也該到弱冠之年的十五阿哥一眼,將他看得不自覺地哆嗦了一下之後,這才悶頭吃自己的飯。
  
  九阿哥的同胞兄長恒親王胤祺見狀,卻有些詫異地笑道:“十六妹夫倒能收服得了十五弟。我聽說這兩年宮裏頭的混世魔王易了主,還以為十五弟和十六弟已經天不怕地不怕了呢。”
  
  十五阿哥扮了個鬼臉說道:“我和十六弟哪比得上十六妹夫和十四哥當年的威風,不過小巫見大巫罷了。”
  
  錫若聽見十五阿哥大咧咧地叫自己“妹夫”,忍不住又瞪了他一眼,差點沒讓正要喝湯的十五阿哥噎著。恒親王看得哈哈大笑了起來。
  
  錫若偷眼打量了一下這位眉眼和九阿哥頗有幾分神似的親王,暗想道平日裏總聽人說這老康家的老五心性和善,為人敦厚。當初老康拔刀要砍十四阿哥,第一個撲上去攔住老康的就是這位恒親王。如今看起來,他和那個說話刁鑽、又滿肚子花花腸子的財神九,雖說是打一個娘胎裏爬出來的,倒真是兩副脾氣跟性情。
  
  不想這時候恒親王剛好轉過臉來,見錫若的目光來回地在自己和胤禟之間逡巡,微微地愣了一下之後,立刻明白了過來,卻微笑著朝錫若問道:“怎麽樣?我和我九弟像不像?”
  
  錫若嚇了一跳,見滿座的人都看著自己,隻好摸摸鼻子說道:“五爺和九爺乍看是有點像,不過仔細看看,又覺得不是很像。”
  
  “哦?怎麽說?”這回連九阿哥胤禟也來了興致,在桌子的另一側斜眼看著錫若說道,“你若是不編出個好理由來,九爺今天就要罰你的酒了!”
  
  錫若心道,壞了,這可真是好奇心害死貓啊!自己今天是吃錯什麽藥了,竟主動去招惹那個往常最讓自己頭疼的財神九?他擦了擦額頭上冒出汗來的汗珠,尋思著說道:“五爺想必是上過戰場的,所以神色雖然和藹可親,卻仍舊有一股天然的威武風範,讓人心生敬畏;至於九爺麽……”
  
  錫若瞟了一臉玩味地看著自己的九阿哥一眼,斷然說道:“九爺一看,就是在金銀財寶裏打滾的主兒!”
  
  “哈哈哈哈!”
  
  滿座響起的狂笑聲,把其他桌和老康的注意力都招了過來。錫若見老康在遠處的座位上笑看著自己搖頭,連忙把腦袋一低,巴望著身前的十四阿哥能擋住自己。不想十四阿哥卻往旁邊一讓,反倒朝九阿哥笑道:“九哥,他就交給你發落了。兄弟我今天決不插手。”
  
  胤禎,我記住你了!
  
  錫若見九阿哥獰笑著提起酒壺走來,剛想找個借口離席去避難,卻發覺退路早已經被十五阿哥和十六阿哥很有默契地聯手擋住了。錫若不由得在心裏頭大肆抱怨起老康了來,你說你弄出來這麽多個兒子來也就算了,還個個都這麽不厚道!
  
  錫若被九阿哥連著灌了好幾杯酒下去之後,臉上頓時燒了起來,隨即又被十阿哥以各種由頭罰了幾杯,看人的時候都開始帶重影兒了。他用力地撐住桌子晃了晃腦袋,卻見眼前有兩個十四阿哥,都似笑非笑地說道:“以後還敢不敢再隨便消遣我們兄弟了?”
  
  錫若舌頭都有些打結地說道:“我、我沒隨便消遣你們!我……我是很認真地在消遣你們!”
  
  “好哇,老十,咱們再灌他!”財神九和草包十立刻一左一右,拎住錫若的耳朵就想接著灌他,其他人也都跟著起哄。
  
  錫若心裏一涼,心道今天可真要被人抬著回去了,耳邊卻忽然聽見十三阿哥的聲音說道:“諸位哥哥弟弟們喝得好熱鬧啊,我老十三也來湊個熱鬧。”
  
  錫若他們那桌的笑聲頓時安靜了下來。九阿哥和十阿哥撇撇嘴,卻各自走回到自己的座上,誰也不和十三阿哥碰杯。恒親王和淳郡王見氣氛不對頭,連忙站了起來和十三阿哥碰了一杯,又寒暄了幾句。好在這時候八阿哥也端著酒杯站了起來,氣氛總算緩和了下來。
  
  錫若見十三阿哥來到自己身前,連忙也撐著站了起來,舉著酒杯的手卻在發抖。十三阿哥笑看了他一眼,說道:“今天就先不為難了你了。改天再補上這杯。”說罷就想走回自己那桌。
  
  十阿哥偏在這時陰陽怪氣地說了一句,“收買人心!”
  
  十三阿哥眉頭一剔,最後還是強忍了下來。不想九阿哥又在一旁笑道:“老十,你這可就說錯話了。老十三是出了名的‘俠王’,這人心哪兒還用得著收買?現如今不知多少人趕著巴結他呢!咱們兄弟忙活半天,在軍營裏比不了人家的小指頭勾上那麽一勾。”
  
  “胤禟!”
  
  突如其來的怒喝聲讓錫若嚇了一跳,酒也有些醒了過來,卻發覺斥責九阿哥的,居然是他那個老實的哥哥恒親王。
  
鹹安宮
  九阿哥見恒親王發怒,扁扁嘴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一旁的八阿哥也看著他和十阿哥搖頭。
  
  錫若連忙推了還站在原地的十三阿哥一把,低聲道:“走吧。方才多謝你解圍了。”十三阿哥回身看了他一眼,點點頭走回了自己的座上。
  
  錫若隻覺得胃裏一陣酒勁湧上來,也顧不得看對麵九阿哥和十阿哥的白眼,自己跌跌撞撞地走到乾清宮外麵,找個角落大吐了一場之後,方才有氣無力地靠在乾清宮後麵的外壁上喘息。
  
  “額附爺,您擦擦。”
  
  錫若睜開眼睛,見七喜不知從哪裏端了一盆熱水來,正擰了塊熱毛巾遞給自己。錫若衝七喜笑了笑,也就不跟他客氣,接過他手裏的毛巾沒頭沒臉地亂擦了一把,又用他遞過來的熱茶漱了口,這才覺得好過了不少,心裏暗道老康的那群兒子可真不好對付。他探頭往乾清宮的方向看了看,見那裏還是一片燈火輝煌,人聲鼎沸,又覺得還是暫時不進去的好。
  
  這時七喜卻在一片幽暗當中說道:“額附爺,您要是實在難受,就讓奴才攙著您回您原來那間廡房裏歇歇吧。那屋裏的地龍一直燒著,奴才再給您搬個熏籠進去,一定不會讓您凍著的。回頭等公主主子出來了,奴才再叫您起來。”
  
  錫若想了想,老康的家宴上明刀暗劍的,自己倒真不如像七喜說的那樣,躺在那間小廡房裏圖個清靜,便依七喜所說進了自己原來的宿舍,又脫鞋上了炕。不料他剛閉上眼睛,就聽見遠處隱隱有人的號叫聲傳來,嚇得連忙坐了起來,叫住正準備出門的七喜問道:“什麽人在叫?”
  
  七喜凝神細聽了一下,安慰錫若說道:“是被囚禁在鹹安宮裏的廢太子在叫。往常他都是這乾清宮家宴上的重要人物,想來今晚心裏不好受。”
  
  錫若聽得皺起了眉頭,一點睡意頓時了無蹤跡,想著想著便歎了口氣,對七喜說道:“你趕著回去當值嗎?”
  
  七喜搖搖頭,說道:“我方才跟出來的時候,李諳達就叫我好好伺候額附爺。不妨事的。”
  
  錫若聞言,就拍了拍自己旁邊說道:“你也上來坐吧。下頭冷。”
  
  七喜愣了一下,終究拗不過錫若的意思,終於斜簽著身子坐在了炕邊上,卻再也不肯往裏挪一步。
  
  錫若在心裏歎了口氣,靠坐在炕上養了一會神,突然聽見七喜問道:“額附爺……和公主成親以後過得好麽?”
  
  錫若睜開眼睛,目注著有些局促不安的七喜,輕笑了一聲說道:“挺好的。並沒有像戲裏演的倒黴駙馬那樣,被公主欺壓。”
  
  七喜聽得“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搖頭道:“額附爺還是這麽逗趣。乾清宮少了您,都變得冷清了不少――連萬歲爺都時常這麽說呢。說句不怕您打嘴的話,先前額附爺大婚的時候,奴才們背地裏都偷著說,萬歲爺竟像是一口氣嫁出去了兩個那麽傷心!”
  
  “是麽?”錫若想著自己在乾清宮度過的那些年,不禁笑了笑說道,“你們往常不是總嫌我上躥下跳,鬧得乾清宮裏一刻不得安寧麽?”
  
  七喜咬了咬下嘴唇,說道:“有句話,奴才不知當講不當講。”
  
  錫若眉毛一挑道:“你說就是了。幹嗎老是吞吞吐吐的?”
  
  七喜歎了口氣,又留神傾聽了一下外麵的動靜,方才說道:“額附爺年紀輕輕就身居高位,眼下又聖眷正隆,原本是件可喜可賀的事情,可是也該想著點以後。俗話說,一朝天子一朝臣……”
  
  錫若聽得目光一閃,壓低了聲音問道:“你是說我押錯了寶?”
  
  七喜的臉色蒼白了一下。下一刻他卻使勁地搖著頭說道:“奴才不是這個意思。奴才的意思是,您別光顧著替別人謀劃,卻把自己給忘了。奴才瞧著您……不像是押寶的意思。”
  
  錫若看著七喜啞口無言。他怎麽也沒有想到,七喜竟會把自己的心思看得這樣透徹,那像八爺和雍親王這樣的人……
  
  七喜見錫若的臉色陰晴不定,以為自己說的話他不愛聽,便又婉言勸慰道:“奴才不是說您對十四爺和八爺的支持不夠,奴才的意思是……”
  
  “行了,我知道你的意思。”錫若打斷了七喜的話,卻在炕上伸了個懶腰,盤腿坐著說道,“我也有我一定要護著的人,不會稀裏糊塗就跑去送死的。”
  
  七喜點點頭,又迅速溜下了炕說道:“奴才替您去瞧瞧公主主子那邊的情形,順道兒告訴主子您在這裏等她。”
  
  錫若點點頭,等七喜出去帶上門之後,又閉目靠坐在炕上養起神來。過了一會,他又聽見一聲門響,以為是七喜折了回來,睜開眼睛正要問是什麽事,卻見十三阿哥一身酒氣地站在門口,連忙坐直了身體問道:“你怎麽也跑出來了?”
  
  十三阿哥不回答錫若的話,反倒也走了過來,身子一歪就倒在了炕上,嘴裏還哼哼唧唧的嘀咕。錫若見他有點醉酒的意思,連忙自己爬下了炕,走到桌邊拎起七喜留下的茶壺,倒了一杯濃茶塞在十三阿哥手裏。
  
  十三阿哥有些饑渴似的把茶一口氣喝幹,卻又嚷嚷著還要。錫若連忙又給他倒了一杯。十三阿哥接連喝了三大杯熱茶,這才又倒在了炕上,卻一聲不吭了。
  
  錫若瞧十三阿哥像是滿腹心事的樣子,便試探著叫道:“十三爺?”
  
  十三阿哥在炕上懶懶地答應了一聲。錫若想了想,又問道:“你心裏不痛快?”
  
  十三阿哥重重地哼了一聲,又含混不清地說道:“二哥一直在那裏鬼哭狼嚎的,我痛快個屁!”
  
  錫若愣了一下,明白了十三阿哥今晚暢飲無度的根源,想了想便隻好在十三阿哥旁邊坐下說道:“你當初盡心盡力保他,連身家性命都可以不要。如今他弄成這樣,也是他咎由自取,和你又有什麽關係?”
  
  十三阿哥轉過身來,定定地看著錫若問道:“你真的這麽想?”
  
  錫若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像優秀的推銷員一樣可信,用一臉嚴肅得不能再嚴肅的表情點了點頭。十三阿哥輕籲了一口氣,忽然又朝錫若問道:“那你呢?”
  
  “我?”錫若一時間有些反應不過來。
  
  十三阿哥翻身從炕上坐起,也用一種史無前例的莊重表情看著錫若說道:“他日若是你想保的人出了事,你會怎麽辦?”
  
  錫若臉上僵了一下,下意識地說道:“生死……與共唄……”
  
  十三阿哥的目光猛地顫動了一下。錫若驚覺自己似乎說了不該說的話,卻見十三阿哥目光炯炯地說道:“好!爺總算沒有看錯你!”
  
  錫若苦笑了一下,暗想道我若是真的為了十四阿哥來對付你的四哥,你還能說出這句話來麽?
  
  十三阿哥卻像是醉意全消,往左右看了看以後問道:“你這裏有沒有棋?”
  
  錫若愣了愣,說道:“我記得我還留了一副圍棋在這兒。你等等。”說著便起身在櫃子裏翻騰了起來,不一會果真找出兩盒棋子來了。這邊十三阿哥已經主動把棋桌搬上了炕。
  
  錫若將一盒黑棋遞給十三阿哥,口中隨意地問道:“怎麽突然想起找我下棋來了?”
  
  十三阿哥摩挲著手裏那顆光潔潤澤的棋子,笑了笑說道:“老聽我四哥說你圍棋下得不錯,所以想要討教討教。”
  
  錫若聞言卻立刻露出了一臉苦相說道:“我的棋藝,有一半就是你四哥這裏偷師來的。你直接找他下不就結了麽?反正我從來也沒贏過他。”
  
  十三阿哥卻擺擺手,自己先下了一子之後方才說道:“四哥的棋,那是國手級別,我就不去自取其辱了。就在你這個偷師弟子這裏,領教個滋味兒就成了。”
  
  錫若聽得一笑,也就不再客氣,打起精神和十三阿哥在棋盤上拚殺了起來。兩個人落子都很快,一盤棋快要下完的時候,剛好趕上七喜進來說道:“宮裏的宴會結束了,公主主子讓奴才來找額附爺。”
  
  七喜看見十三阿哥也在裏麵,卻是不自覺地一愣。錫若低頭在棋盤上數了數,抬起頭笑道:“是我贏了一子半。”
  
  十三阿哥豪爽地一笑,丟了一把黑子在棋盤當中說道:“果真有兩下子。”隨即斜睇著七喜問道:“怎麽?沒見過你十三爺?”
  
  七喜連忙躬身往後退了一步,連聲說不敢。十三阿哥也就不再為難他,轉過頭朝錫若笑了笑,自己打開門先出去了。錫若看著棋盤上半殘的棋局,又有些發起呆來。
  
  
要命的差事
新春剛過,老康就詔封後藏班禪胡土克圖喇嘛為班禪額爾得尼,隨即又判編修戴名世以著述狂悖棄市,進士方苞以作序幹連,免死入旗,不久又赦免了他出獄。一場文字獄終告塵埃落定,錫若也多少鬆了口氣,暗自慶幸不用再看見人頭如同砍瓜切菜一般被刈割下來的場麵。
  
  快進三月的時候,老康同誌又移駕到了他最喜歡的暢春園辦公。錫若自然也樂得跟過去享福,而且由於他老婆是公主,他還比其他的內閣大臣們多了一項好處,那就是能帶上家眷在園子裏混吃混喝,時不時地兩口子還能從老康和皇太後、各宮嬪妃那裏騙點好東西回家,讓十四阿哥都不間斷地眼紅錫若那美滋滋的小日子。
  
  這天錫若又非常“忠勤王事”地送了一堆折子進老康的書房,正在感歎自己越來越像個肯德基送外賣的小弟時,卻看見雍親王一臉憂國憂民地站在老康身邊,一問方知是又有人奏稱太子乃國本,應從諸皇子當中,擇賢能者冊立太子。
  
  錫若在心裏苦笑了一聲,心道這些古人也真夠執著的,難道看不出來老康是打定主意不再立太子這個擺設了嗎?所謂天無二日,國無二主,他先前讓胤礽監國,導致朝中出現了兩個權力中心,也變相削弱了皇權的局麵,甚至還要擔心自己是不是會被兒子謀弑或是逼宮,這樣的事情英明如老康者,是肯定不會讓它發生第二次的。
  
  錫若一邊感歎著皇帝難當,一邊偷眼去看對麵那位皇帝未來時。左看右看,他倒是覺得雍親王是挺有威嚴的,感覺他站在老康身邊,就跟雍和宮裏後來供在佛祖旁邊的怒目金剛差不多……
  
  “好看嗎?”雍親王不知何時來到錫若的身後問道。
  
  “唔,馬馬虎虎……哇啊!”錫若嚇得把手裏的奏本掉了一地,結果不出所料地換來了老康一個白眼。錫若有些委屈地趴在地上撿著奏折,心裏暗想道,要不是你兒子神出鬼沒地,小爺怎麽會鬧了個“君前失儀”。他隨即又想道,好在現在的皇帝是老康!要是以後換成了他身後的這位當皇帝,那他再玩一個“君前失儀”,說不定就要上午門去觀光一把!
  
  想到這裏,錫若隻覺得額頭上冒汗,撿起奏折以後放在老康書桌上的動作也格外小心細致,妄想著能給身後的那位未來BOSS留個“五講四美知識青年”的良好印象。
  
  老康從老花眼鏡後麵看了錫若一眼,問道:“你今天怎麽這麽小心翼翼的?”
  
  錫若幹笑了一聲,答道:“回皇上的話,奴才是在為剛才的‘君前失儀’懺悔。”
  
  老康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雍親王卻若有所思地看了錫若一眼,眼神中竟透露出一抹稀薄得如同珠穆朗瑪峰上的空氣一般的笑意。
  
  錫若簡直快要佩服死自己現在察言觀色的功夫,不禁暗想道,將來要是被老康解雇了,還可以考慮著去當個算命先生什麽的養家糊口,就不知道這年頭流行不流行心理治療了……
  
  在整個批示奏折的過程中,錫若數了數,老康歎氣N遍,皺眉N+1遍,然後垂詢顧問旁邊的雍親王N+2遍,這是不是代表老康在國事上,越來越倚重這個沉穩幹練的雍親王了?錫若的心又沉了下去。
  
  這時老康卻轉過頭來問道:“年前讓你們內閣辦理免直隸、江南、山東、浙江等省二十三州縣災賦的事情,你們辦得怎麽樣了?”
  
  錫若心裏一驚,連忙收回跑馬差點跑到地中海的精神,思索著回答道:“回皇上,年前就已經明發上諭了。各處的督撫衙門回奏上來說,百姓們都很感念皇上的恩德和朝廷的體諒。開春的種子已經按照上諭的要求分發下去,災民過冬的賑濟也都基本發放到位了,目前各地雨水尚屬正常,百姓們都指望著今年能有一個好收成。”
  
  老康一邊聽,一邊點頭,末了對錫若說道:“光是一道上諭還不夠。你再擬一道朕的旨意,務必要各受災州縣的地方官定期視察轄區的狀況,如有災異要即刻上報。餓死凍死了一個百姓,朕就要摘了他們的烏紗頂戴!”
  
  錫若在心裏吐了吐舌頭,連忙應了聲是,想了想又問道:“皇上的這道旨意是仍舊明發上諭,還是廷寄給各省督撫?”
  
  老康毫不猶豫地一揮手道:“明發!就是要受災沒受災的地方官員,都知道朕的這個意思!”
  
  錫若連忙又應了一聲“嗻”,見老康推過筆墨來,又躬了躬身子坐在了老康斜對麵,提筆凝思了一會,頃刻間便筆走龍蛇,擬了一道上諭出來,又呈給老康“禦覽”。老康接過錫若擬的諭旨看了看,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才掏出自己的小印來蓋上了,又吹了吹交還給錫若。
  
  錫若恭恭敬敬地把諭旨接了過去,見老康沒有別的吩咐,轉身就想抱著他的“外賣盒子”回內閣去發布。偏這時老康又想起了一件事來,叫住了錫若之後,輕叩著桌子說道:“朕的萬壽節就要到了。”
  
  錫若一聽,暗想道,莫非你要我給你操辦一個生日PARTY?這事兒我在二十一世紀倒是幹過,就不知道能不能辦得合你的心意。
  
  老康卻又看了雍親王一眼,最後下定了決心似的說道:“你和雍親王一道籌劃籌劃這個事兒。”
  
  錫若差點沒聽得一交跌倒在禦前。他偷眼瞟了雍親王一下,見他仍舊是那副麵無表情的樣子,隻好咽了口口水說道:“奴才……領旨……”
  
  老康沒有留意到錫若的猶疑,又自顧自地說道:“生日年年都過,大操大辦就不必了。隻是朕每次還京,見到各處為朕保釐乞福者,不計其數,實在覺得有些慚愧不安。每年各省進京來祝壽的老人又極多,總難免會有幾個抱恙的,可令太醫及時給他們看治。朕準備在十七日進宮經棚,讓老人們都可以從容瞻覲。十八日正陽門行禮,就讓他們不必再至龍棚了。讓各省漢官傳諭告知吧。”
  
  錫若一邊聽一邊應是,心裏卻暗想道當個皇帝也真不容易啊。每年都得當國寶,被人觀瞻個無數遍,還要配合群眾的感情做出傾心感動狀,進行良好的“君臣互動”。二十一世紀的天皇巨星,感覺也不過如此了吧?想來以後的雍正,也逃不脫這種煩惱了……想到這裏,他又忍不住有些同情地看了雍親王一眼,倒史無前例地把那位冷麵王看得一愣。
  
  錫若心裏一樂,便故意做出一副嚴肅的模樣說道:“皇上既然如此體諒這些老人家,不如擇日在這個園子裏賜下一筵,也讓那些進京賀壽的老人們吃頓好的再回去。日後等到他們回了鄉,必定盛讚皇上的養老尊賢之意,讓百姓對皇上加倍地景仰。”心裏卻又說道,反正老康你銀子多,辦幾桌壽酒也吃不垮你,就讓你那幫虔誠的粉絲也都沾沾你的君恩雨露吧。
  
  老康聽了錫若的主意,卻連聲說好,又對雍親王說:“他鬼主意多,你就在一旁給他把把關,其他的由得他去折騰。”
  
  雍親王應了聲是,看向錫若的時候卻是目光閃爍,不知道在打什麽主意。錫若此時連大哭三聲的心都有了,心裏哀歎道,老康啊老康,你說你這麽聖明的一人,怎麽就看不出來我和你這個兒子不對盤,非要塞了這麽個要命的差事給我呢?嗚……
  
  如同趕赴刑場一樣地出了老康的書房,錫若抱著一盒子的奏章,臉上仍舊是一副苦相。雍親王看了他一會,突然抬手“嘣”地彈了他腦門兒一記,嚇得錫若一個哆嗦,險些又把手裏的奏本和聖旨灑了一地。
  
  “和我一道辦差,就讓你這麽不自在,嗯?”雍親王明顯相當不爽地問道。
  
  錫若用力地把狂跳的心摁回了原處,躬著身子老老實實地答道:“奴才打小就被四爺教訓,所以有些緊張。”心裏卻又呐喊道,雍正大哥啊,人家都說宰相肚裏能撐船,那您這未來皇上的肚裏想必能裝得下一艘航母,這次就大人有大量,放小弟一馬吧!您看您老爹多大肚啊,要不怎麽人人都誇他聖明呢……
  
  雍親王有些好笑地看著錫若麵如土色外帶念念有詞,撥弄了一下自己手腕上掛著的那串佛珠說道:“你要是實心辦差,我又有什麽好教訓你的?”
  
  錫若連忙頭如搗蒜地說道:“是是是,四爺說得極是。奴才一定用心辦差,不給四爺拖後腿。我就是拚了老命,也不敢把這趟差事辦砸了!”
  
  雍親王臉上卻又現出一絲笑意,居然調侃道:“你今天才多大?就老命老命地叫起來了?”
  
  錫若在心裏一扁嘴,暗想道這也要挑我的錯,真真是難伺候,連忙又點頭哈腰地說道:“奴才一時嘴快,是小命,小命哈。”
  
  雍親王嗤笑了一聲,臉上仍舊維持著那種讓錫若後背上“嗖嗖”直冒冷汗的笑容,撇下他自己出園子去了。
  
財神爺的禮物

萬壽節這天,老康特定從暢春園殺回了紫禁城,先是到慈寧宮拜了拜國寶級的老太後,然後自己又晃到太和殿人受賀和供人觀瞻,緊接著又下了一大堆的恩旨,大意都是憐老惜貧之意。
  
  錫若這個負責操辦老康生日PARTY的人忙得腳不沾地,另外一個同樣被老康派來操辦這事的家夥,卻顯得十分悠閑得自在,主要任務就是陪各路朝賀人馬喝喝茶,聊聊天,順帶給錫若挑挑毛病,讓錫若恨得牙直癢癢,偏生又不敢發作,隻好悶著頭跑進跑出,陽春三月的天,竟愣是熱出了一頭大汗。
  
  錫若此時方知老康的內務府大臣是不好當的。每一件事情看起來都很簡單,可偏偏就是全擠在一塊兒來,還有彼此打架扯皮的時候,一會兒是鑾儀衛的馬蹬著了圍觀的百姓,一會兒又是哪裏的棚子塌了壓著人了,同時還要顧慮著古代人亂七八糟繁瑣至極的禮儀,一天下來,早已累得上氣不接下氣,還攢了一肚皮的火氣無處發作,忙到晚間的時候竟然眼前一黑,兩腿一軟,一腦袋就磕在了乾清宮的柱子上,把跟著他的菠蘿嚇了一大跳。
  
  錫若緩過一口氣來,這才想起自己一整天都沒吃飯,連水也沒顧得上喝幾口。他摸著額頭上鼓起來的大包,真是有點哭笑不得,暗想道自己第一次賺來的大包,是被四阿哥拿藥瓶兒砸的,如今這第二個大包,卻也多少同他有關,真是應了德妃如今總是掛在嘴邊的那句話,冤孽呀冤孽!
  
  菠蘿又好笑又擔心地過來給錫若揉額角,本來就細的眼睛更是眯成了兩條縫。錫若見狀不禁笑罵道:“再眯縫點,你就沒眼睛了!”
  
  菠蘿聞言卻臉色一變,居然縮回手跪了下去,連連磕頭道:“奴才該死奴才該死!奴才不該取笑額附爺!奴才這就自己掌嘴……”說著竟真的左右開弓打起自己的耳光來,下手來真不輕,一時間看得錫若直發愣。
  
  “喲,這是怎麽了?”九阿哥胤禟不知從哪裏逛了出來,見到這副情景嘴角卻扯出一個笑來,說道,“難得看見你發作下人。今天九爺倒要瞧個新鮮的。”
  
  錫若一把扯起菠蘿,沒好氣地說道:“我又沒說要挖你眼珠子,你窮緊張什麽!”
  
  九阿哥卻在一旁看得嘖嘖說道:“納蘭家的,你這收買人心的功夫,和老十三有一拚。”
  
  錫若聽得心裏有些不是滋味,忍了幾下終究是氣鼓鼓地說道:“九爺在裏麵吃飽喝足,倒拿我這個還餓著肚皮的人來窮開心!”
  
  九阿哥見錫若發火,倒覺得更加有趣,就朝菠蘿說道:“還愣在這裏幹什麽?還不趕緊去給十六額附弄點吃的?難道還真等他來挖你的眼珠子不成?”
  
  菠蘿一聽,連忙跌跌撞撞地跑開了。九阿哥看著他的背影輕笑道:“真是個沒眼力價兒的奴才。”說著又覷了覷錫若的臉色,笑道:“今天是辛苦你了。我來代我皇阿瑪酬謝你一回吧。”
  
  錫若愣了一下,暗道今天這個財神爺怎麽這麽大方?往常要他送點禮,總跟割了他一塊肉似的,這會兒卻主動說要酬謝我。莫非其中有詐?!
  
  九阿哥見錫若一臉將信將疑的神色,有些不滿地說道:“你這是什麽臉?難道九爺還能誆了你不成?”錫若連忙說不敢,不過臉上懷疑的神色卻仍舊未去半分。
  
  胤禟看得哼哼了一聲,果真伸出手來在懷裏掏摸。錫若見他的樣子認真,不覺也跟著好奇了起來,倒把肚子餓的事情暫時丟到了一邊。
  
  九阿哥掏到最後,居然從懷裏掏出來一個玉鐲子遞給錫若。錫若拿著那個明顯是女性飾品的玩意兒哭笑不得。九阿哥看出他的心思,卻“嗤”了一聲說道:“這個不是給你的。”
  
  錫若愣了愣,問道:“那是給誰的?難道是給我老……呃,福慧公主的?”
  
  九阿哥卻又搖了搖頭,咬著細白的牙齒笑道:“這個是宜妃娘娘要我賞給我三女兒的,原本是一對。我現在給你一隻,將來你看著誰家的小子合適,就替九爺把這隻鐲子給出去。”
  
  錫若白眼一翻,暗道搞半天,原來是要我替你做媒!明明是你家老太太派的任務,還非說成是給我的酬謝,果真是財神爺兼鐵公雞本色,一樁賠本買賣也不做啊!既然這樣……
  
  錫若想了想,卻對九阿哥抖出來一個同樣商業化的笑容問道:“那九爺可得答應我一件事。不然這鐲子我可不敢接。”
  
  這回輪到胤禟露出一臉戒備的神情來,見錫若果真又把鐲子遞了回來,低下頭想了想說道:“你且說來聽聽。”
  
  錫若先是在心裏叫了胤禟一聲鐵公雞,然後舉著鐲子不緊不慢地說道:“九爺既然將這挑女婿的活兒給我了,那日後我指誰是誰,可不許九爺反悔。不然豈不是讓我自打嘴巴?”說著堅決地把鐲子遞到了胤禟身前,一副你不答應我就撒手的架勢。
  
  胤禟猶豫了半天,最後似乎是覺得要給那麽多個女兒一口氣找上好親事的任務太過艱巨,終於還是點了點頭。錫若這才把他給的鐲子揣回了懷裏,肚子卻是“咕――”地叫了一聲。
  
  胤禟聽得一笑,抬眼又見菠蘿拎著食盒走過來,便拍了拍錫若的肩膀說道:“吃你的飯去吧。回頭餓壞了,我十六妹該心疼了。”
  
  錫若苦笑了一下,暗道今天才剛開始呢,同時無比後悔自己攛掇老康在暢春園裏擺壽酒的事情。早知道風光的都是老康,累死的卻是自己,打死他也不提這種餿主意了。
  
  果然接下來的幾天,錫若又忙著操辦暢春園的壽宴,忙得連家都顧不上回,好在福琳非但沒有抱怨他,反倒抽空給他送過來了愛心便當,讓錫若在忙亂之餘,心裏卻生出一絲甜蜜來。隻是他捧著便當盒時那副幸福的傻樣子卻碰巧讓雍親王看見了。
  
  當錫若看見雍親王臉上那副詫異的神情時,頓覺幾分尷尬湧上心頭。他記得雍正這個未來BOSS很喜歡扣人薪水,連忙一邊說著“我真的不是在偷懶”,一邊飛快地抱著便當盒閃去了雍親王看不見的角落,這才放心地享用起老婆的愛心來。
  
  好不容易熬到了老康在暢春園賜宴這天,錫若心滿意足地看著老康在自己搭好的台子上,激情四溢地發表著演說,錫若自動翻譯過來就是“古來以養老尊賢為先,假如人人都知道這一點,那風俗就淳厚啦。你們回去以後一定要記著這麽告訴你們的左鄰右舍哦。還有昨天剛下了場大雨,地裏的莊稼雨水很足,你們趕緊吃完飯就回家,免得耽誤了農活兒……”
  
  老康的演說前麵倒還沒什麽,不過最後一句卻讓錫若有些疑心是他擔心這些參加壽宴的老爺爺們會一直賴在暢春園裏吃自己這個大戶,忍不住“哧”地一聲笑了出來。正在錫若前麵視察老人用餐情況的雍親王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立刻把錫若心頭的那點笑意彈壓了下去。難怪如今連老康都說,雍親王才是唯一鎮得住他這隻皮猴兒的人。
  
  錫若想起那年十四阿哥說自己要做如來佛祖,要把他壓在自己的五指山下的戲言,卻覺得有些笑不出來,心裏暗自祈禱千萬別好的不靈壞的靈,讓自己真的像孫大聖那樣被壓在清宮裏翻不過身來。他還想帶著老婆和將來可能會有的孩子,去江南過他的逍遙小日子呢……
  
  宴會進行到中段的時候,老康也親自走到酒桌中間來,令席間的氣氛一時間達到了高潮,也讓錫若的緊張情緒達到了高潮。今天這園子裏少說也有上千號人,光是八十以上的老爺爺就來了五百三十八個,九十歲以上的也有三十三個。老康要是出點什麽岔子,他這個操辦人就是有九顆腦袋也不夠砍的。
  
  好在老康一圈走下來,前來參加壽宴的老爺爺們都表現得老實得很,也沒有出現“天地會”反清複明的高人的易容和刺殺事件,最多不過是老爺爺們把激動過度的口水和淚水滴在了老康的“龍袍”和“龍袖”上而已,錫若這才在心裏鬆了口氣。
  
  不想就在壽宴快圓滿結束的時候,一件讓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老康的生日PARTY
  老康結束了一圈巡視,正要重新登上他的主座時,衣袖卻忽然被人拉住了,讓他頓時一個趔趄,有些驚怒地回過頭來。
  
  一直保持著高度警惕跟著老康身邊的錫若立刻上前一步,伸手抓住了那個拽著老康衣袖不放的人,定睛一看卻是一個顫顫巍巍的老爺爺。錫若疑心有詐,一邊叫守候在四周的侍衛上來,自己卻仍然揪著那個老爺爺不放。不過他眼角瞥到雍親王仍然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心裏卻立時一鬆。
  
  這時老康已經鎮定了下來,打量了那位老爺爺幾眼之後,突然問道:“你不是宋犖嗎?”
  
  那位須發皆白的老爺爺立刻露出激動的神情來,使勁地點了點頭,卻看得錫若一臉的莫名其妙。老康卻嗬嗬一笑,拍了拍錫若的肩膀說道:“沒事的,撒手吧。他是朕的老臣,想是太久沒見到朕,所以激動得有些過頭了。”
  
  那位叫宋犖的老爺爺聽見老康的話以後,卻又急急忙忙地點頭,其速度之快,讓錫若真的有些擔心他的脖子會不會搖斷了……
  
  老康卻親自攜了宋犖老爺爺上主座,又滿臉笑容地問起了他“退休”以後的生活。見是一場虛驚,會場很快恢複了剛才的熱鬧景象。
  
  錫若抹了一把額頭上方才驚出來的細汗,卻聽見雍親王在身後說道:“方才那個人要是刺客,你的一條胳膊可能就保不住了。”
  
  錫若轉過身去,對著雍親王笑了笑說道:“方才那個人如果是刺客,你就不會站著不動了。”
  
  雍親王有些驚異地看了錫若一眼,隨即眼中又流露出他所特有的稀薄笑意來。錫若看得在心裏一歎,暗想道如果自己不是打定了主意要幫十四阿哥,和雍親王也未必不能做個知音人。他不願意再往深裏想,又見壽宴很快就要結束,便拍了拍手,讓周圍的太監送上早已準備好的禮物。
  
  隻見一個足有半人高的壽桃被運進了會場。老康停下和宋犖老爺爺的交談,又把錫若叫過去,有些詫異地看著他問道:“這是個什麽?”
  
  錫若嘿嘿一笑,卻將一把早已準備好的大木錘舉到了老康眼前,對他說道:“請皇上砸金桃。”
  
  老康一愣,立刻問道:“這是什麽典故?”他注意到錫若的嘴角相當可疑地抽搐了一下,立刻低下頭用充滿威嚴的聲音說道:“說實話!”
  
  錫若縮了縮脖子,說道:“裏麵有奴才和福琳為皇上準備的壽禮。”
  
  老康將信將疑地看了錫若一眼,最後還是挽起了袖子,在眾目睽睽之下高舉大錘朝那個大壽桃砸了下去。隻聽見“砰”的一聲,在老康反應過來之前,他的頭上和身上已經灑滿了各色花瓣。那樣子,呃,果然很像花仙子……
  
  錫若拚命地捂住嘴,以防自己笑出聲來,結果卻見到老康回過頭來,臉頰抽動地看著自己問道:“這就是你和福琳給朕的壽禮?”
  
  錫若卻上前一步跪倒在地,按照福琳事先擬好的台詞朗聲道:“奴才和碩額附納蘭錫若攜福慧公主一道,恭祝皇上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年年都如春花之燦爛,歲歲都像鬆柏之長青!”
  
  “好!”台下早被錫若收買的侍衛和小太監們立刻轟然叫好,其他人不明所以,也都胡亂地跟著叫了起來。老康向台下看了幾眼,終究也分不出來那些人是被錫若收買先叫好的,隻好狠狠地瞪了他這個脫線的女婿一眼,低聲道:“晚點朕再同你算賬!”
  
  錫若卻帶著一臉相當可疑的無辜表情問道:“皇上不喜歡奴才和公主的壽禮麽?這可是奴才兩口子合計了半個月才想出來的主意呢。”
  
  老康哼哼了兩聲,卻忽然說道:“回頭朕把你交給雍親王發落!”然後果然滿意地看見錫若的表情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方才那種暗暗的得意神情早已被真實的害怕表情取代了。
  
  老康看得微微一愣,下意識地問道:“你就這麽怕雍親王?”
  
  錫若咧開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說道:“奴才……奴才真的隻是和皇上開個玩笑……”老康帶著思索的神情看了他一眼,擺擺手示意自己不再追究此事。錫若連忙叩頭謝了恩,又忙著去張羅發放紀念品的事情,結果又讓他的助手們拎進來一筐又一筐的桃子。
  
  老康一時好奇,便從筐子裏拿出一個桃子來看,下一刻臉上卻露出忍俊不禁的神情來。原來那些壽桃都是用蠟鑄成的,再點上了桃紅色和碧綠色的顏料,倒也做得活靈活現,最搞怪的地方在於,每個桃子上還刻了兩行金字,正麵的是“福祿壽喜來”,背麵刻著的卻是“康熙五十二年暢春園萬壽宴留念”。
  
  老康連忙叫過在人群裏興衝衝地分發著壽桃的錫若,勉強壓抑著笑意問道:“你這是在給朕省錢?這東西最多不過一兩銀子一個吧?”
  
  “哪裏哪裏。”錫若一本正經地搖頭道,“我和營造司的人砍了價,五分銀子一個就夠了。如果不是要刻那麽多個金字,還要便宜呢!”
  
  老康咳嗽了一聲,又說道:“朕不是撥給你那麽多銀子籌辦壽宴了麽?你犯得著這麽小氣?”
  
  錫若卻又擺擺手說道:“皇上此言差矣。每次賑濟水患區災民的時候,皇上都要從大內調撥自己的體己銀子出來,奴才還聽說皇上上回掏了幾百萬兩的銀子給那些鬧虧空的有功之臣還國庫的債。皇上的家底再厚,也禁不住這麽花呀。還是省得點好,唔……”其實他心裏真正想的是,老康要是提前破產,肯定會怪自己給他大操大辦壽宴,而且以後自己的紅包也肯定會變少,所以還是幫他控製點預算好!
  
  老康聞言卻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來,倒教錫若看得亂慚愧一把的,幾乎要開始認真反省起自己的人品來了。好在雍親王這時走了過來說道:“皇阿瑪,我看天色不早了,您也累了一天了,要不這就散了吧。”老康立刻點頭說好。
  
  錫若覺得這簡直是雍親王和他協力辦差以來做得最上道的一件事情!同時注意到現在老康對雍親王的意見有越來越重視的跡象,不覺又在心裏為十四阿哥歎了口氣。
  
  十四阿哥現在待在軍營裏和八爺府裏的時間越來越多,他們除了在老康的朝賀禮上匆匆地見過一麵之外,已經有好幾天沒見過了。錫若曾經開玩笑地對十四阿哥說過,如今他們兩個住得雖然近了,見麵的機會反倒不如從前他住明珠府的時候多,結果換來的卻是十四阿哥的一聲歎息。
  
  錫若眼看著當年那個總喜歡纏著額娘撒嬌和動不動就發飆的小霸王,一步步地蛻變為他所說過的日後要馳騁在西北大漠和青藏高原上的人,卻有些笑不出來。他隻覺得光陰流逝得很快很快,快得讓他根本就抓不住的感覺,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周圍這樣的驚濤駭浪當中,究竟應該緊握住哪一片船帆才能真正地做到無愧於心。
  
  “你又在發什麽呆?人都散了。”雍親王的聲音突兀地出現在錫若身側,把他嚇了一跳。錫若抬起頭來看著這張和十四阿哥有幾分相似的麵孔,勉強扯出來一個笑容說道:“忙了這些天突然就鬆弛下來了,有些不習慣。”
  
  雍親王定定地看著錫若,突然又一字一句字正腔圓地說道:“你還真是個騾子命。”
  
  錫若聽得往下一塌,隨後卻突然振奮了起來,反倒看著雍親王笑道:“四爺難道不是麽?這些天你看似很敷衍萬壽節的籌辦,實際卻是在為春耕時節有些災民分不到足額種子的事情奔走,是麽?我都聽內閣的人說了。”
  
  雍親王有些驚訝地看了錫若一眼,隨即扭開頭說道:“這些天來辛苦你了。”
  
  錫若先是被雍親王的道謝嚇了一跳,過後卻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說道:“本來就是皇上交代下來的事情,如今你卻跑來謝我,倒是有些奇怪。”
  
  雍親王看了錫若一眼,突然又用手裏的佛珠串子砸了他的腦門一下。
  
  “我又說錯什麽了?”錫若摸著又遭受無妄之災腦門抗議道,暗想這個人果然是說翻臉就翻臉的,情緒變化之快簡直全無蹤跡可循,比老康可真是難伺候多了,看來以後還是離他遠點為妙。
  
  “送給你了。”
  
  “咦?”錫若這才發現原本一直戴在雍親王手腕上的紫檀佛珠落在了自己手裏,連忙追上去說道,“喂,我又不念青菜豆腐的。”
  
  “什麽?”雍親王回過身來問道,眉頭已是皺了起來。
  
  錫若咽了口口水,自己都很鄙視自己地說道:“奴才是說,謝四爺賞……”
  
人間四月芳菲盡
康熙五十二年清明的時候,錫若被老康放假回家去祭奠他的父母和先人。一番儀式過後,錫若領著福琳從納蘭家的家墓裏走出來,正準備陪著福琳換個地方踏青的時候,卻遇上了同樣出來祭奠亡母的八阿哥胤禩。
  
  錫若連忙趕到八阿哥身前請了一個安,抬眼覷了覷他的臉色,覺得氣色尚好,這才放了心。良妃是一直拖到這一年的二月才奉安的,錫若深知八阿哥對這位亡母的感情,因此一直很擔心他的情況。好在時隔一年多以後,八阿哥似乎已經接受了母親過世的事實,良妃奉安的時候雖然悲痛到仍需人攙扶,倒也沒有再出現不支倒地的情況。
  
  八阿哥看了錫若身後的福琳一眼,問道:“能不能陪我走走?”
  
  錫若見福琳微笑著朝自己點了點頭,自己又領著一幫小丫頭和小廝走遠了,便轉過頭對八阿哥說道:“八爺想去哪裏散散心?”
  
  八阿哥轉頭朝四周看了看,說道:“這裏就挺好。清幽冷曠,雖未見得有多富麗堂皇,卻是個寄托哀思的好地方。”
  
  錫若不敢接八阿哥這話,就笑了笑轉開話題說道:“八爺是在熱鬧的地方待多了。就好比吃慣了大魚大肉的人,偶爾吃上一口清淡的,便以為是難得的珍饈。其實真要天天的青菜豆腐,隻怕……隻怕要吃出和尚氣來!”
  
  “嗬嗬……”饒是八阿哥心情沉重,也不禁被錫若這句不著邊際的話逗笑了,卻又自己轉身往一片桃花林的深處走,口中漫吟道,“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錫若跟在八阿哥的身後,先是默不作聲地聽著,到後來實在憋不住了,一臉苦相地說道,“老大,我對詩詞超級不靈光的。你同我吟詩,可真是對牛彈琴,牛不知音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八阿哥愣了一下,隨即忍不住眯起眼睛看著錫若,一臉懷疑地說道:“你竟然也在上書房裏念了這麽多年的書?”
  
  錫若摸著頭幹笑了兩聲,說道:“那詩詞上頭我就是不開竅,又有什麽法子?”八阿哥有些哭笑不得地看著他,搖頭道:“難為你長了一副這麽鍾毓靈秀的模樣,骨子裏竟是一副粗豪不羈的武人風範。真不知道你那個文采風流的大哥泉下有知,又會作何感想?”
  
  錫若心道,這個殼子原本是我借來的,表裏不一自然也不出奇。原來的那個納蘭錫若倒是鍾毓靈秀得很,自己看過他做的為數不多的詩詞,很有乃兄當年風流婉轉的風範,隻可惜在你們身邊這個處處刀槍的紫禁城裏卻生活不下去,隻好留下我這個大老粗陪著你們一塊兒混日子,唉……
  
  八阿哥見錫若眼珠子亂轉地卻不說話,以為他難得地被自己打擊到了,忙又安慰他道:“你自有你的長處。我方才不過是說幾句閑話,你不要往心裏去。”
  
  錫若望著八阿哥那副和良妃一樣溫柔細膩的眉眼,又聯想起他在奪嫡之爭裏的深謀遠慮殺伐決斷,隻覺得陣陣矛盾之感湧上心頭,忍不住又歎了一口氣。八阿哥卻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問道:“你真這麽在意自己的詩詞造詣不行麽?”
  
  錫若聽得一愣,知道八阿哥想岔了,也懶得再解釋,就朝他問道:“老大最近忙不忙?好像很少看到你進宮來給皇上請安。”
  
  八阿哥臉色暗淡了一下,不過很快又恢複成裏日常那副平靜似水的模樣,語氣淡淡地說道:“反正凡事有我四哥替他老人家操辦,我進宮不進宮的,也就那麽回事。”
  
  錫若心裏暗道,好酸好酸,想不到八阿哥心裏也揣著好大一瓶醋,原以為隻有十四阿哥才喜歡犯這毛病呢。說來說去,還是計劃生育好啊,唉……
  
  不過想想也是。八福晉善妒,再加上她娘家勢大,八阿哥偏又母家卑微。據錫若所知,八貝勒府中的事情至今仍是由八福晉全權掌管。弄得八阿哥一介皇子卻膝下單薄,兒子隻得弘旺一人,還是沒什麽地位的侍妾張氏所出,落在滿腦子“多子多福”思想的老康眼裏,自然又成了八阿哥的不是。從努力造人這一點上來說,年紀輕輕就已經有了四子五女的十四小霸王,倒是跟他老爹合拍得很。
  
  錫若滿腦子胡思亂想著,抬眼卻見八阿哥折了一枝桃花在手裏,把玩著朝自己問道:“你如今還是和從前一樣的心思?”
  
  “什麽心思?”錫若莫名其妙地反問道。八阿哥瞟了他一眼,垂眼看著手裏的桃花說道:“支持我十四弟的心思。”
  
  錫若心裏吃了一驚,臉上還努力維持著原來的表情問道:“我不是一直都跟著十四爺跑的麽?”
  
  八阿哥使勁地盯了錫若一眼,點點頭說道:“那就好。想必你也明白,如今皇上與我的情分日淡,可對十四弟卻日益信重。我知道你同我交好的緣由裏,一多半恐怕也是因為十四弟。如今情勢變化,我願意退居幕後,輔佐十四弟以成大業,那麽你呢?”
  
  錫若聽得心裏雪亮。“八爺黨”在八阿哥日益不見喜於老康之後,改變了鬥爭策略,漸漸開始把十四阿哥推到台前來當他們的旗手,而十四阿哥明顯也是雄心萬丈,已經決意與他的親哥哥雍親王一爭高下。
  
  隻是錫若心裏也明鏡似的清楚,眼下八阿哥雖然這麽說,心裏卻並未真正斷絕對皇位的想念,甚至不排除他借十四阿哥之力鬥倒了雍親王之後,會有過河抽板的可能。眼下十四阿哥雖然沒有明確地說出這層意思,可是錫若從他努力地發展專屬於自己的勢力這點,就看得出來他對八阿哥也不再是毫無保留地信任與支持。在八阿哥經曆了幾起幾落之後,昔日看似牢不可破的“八爺黨”,也早就不是鐵板一塊了。
  
  錫若隻覺得一陣說不出來的撓頭,有些煩躁地跺了跺腳下被雨水打落下來的桃花瓣和泥土。他是真的不願意把眼前這個人往那些奸險的方向去想,可是此情此景,又如何容得他再龜縮在自己刻意營造出來的世外桃源裏,不理會身邊這些一道長大的人的爭鬥?看來十四阿哥說得不錯,的確是他自己太天真了……
  
  錫若沉悶了許久,最後還是說道:“十四爺我固然要保,可是我也自知不是擎天保駕的材料兒,隻能盡人事聽天命。八爺也不用對我期望太高了。眼下我雖然還混得不錯,可是富貴榮辱不過是皇上的一句話,一樣是把腦袋別在褲腰上過活的人……能混一天是一天吧。”
  
  八阿哥看了錫若兩眼,點頭道:“這是實在話。我們的富貴榮辱,不過是皇上的一句話。可就是因為這樣,我才不甘心一輩子都被人擺布!都一樣是皇阿瑪的兒子,我又為什麽要讓自己的將來也被人擺布?我為什麽就不能爭一爭?如果我額娘期盼自己的兒子有出息都是罪,那整個後宮裏,誰敢說自己無罪?!”說著竟“啪”地一聲折斷了手裏的桃花枝。
  
  錫若吃了一驚,下意識地看著八阿哥說道:“八爺你……”卻又見八阿哥臉上帶著一種深沉的痛苦與憤恨表情說道:“你知道嗎?我額娘臨去之前,親口對我說道,你的皇阿瑪因為我出身微賤,所以常以我為題來斥責你,所以我現在情願一死,免得留在世上一日,便拖累你一日。因此我額娘染病之後也不肯服藥,這才撒手而去的!”
  
  錫若聽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能傻愣愣地看著八阿哥。他雖然隱約猜測到良妃的死和死後久久不肯奉安的事情另有隱情,卻沒有想到那位看起來總是那麽溫柔慈祥的宮妃,性情竟是如此地剛烈。
  
  這時八阿哥回過神來,有些自失地笑了笑,說道:“竟在你麵前失態了。這是第幾回了?”
  
  錫若鬆了口氣,故作嚴肅地想了想道:“哪怕算上你威脅我要絕交那次,也才第二次而已。不多不多。”卻故意不提良妃薨逝那天的事情。
  
  八阿哥深深地看了錫若一眼,低聲說道:“如果你當初是我的伴讀就好了。怎教十四弟先挑中了你呢?”
  
  錫若愣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心裏卻想道,其實我來這裏以後,遇見的第一個皇子就是你,可是後來真正投緣的還是十四。可見人與人之間的“緣分”二字,是半點也勉強不來的……
  
  錫若正對著八阿哥有些尷尬的時候,卻聽見身後傳來一聲小男孩的清亮聲音“小叔叔在這兒!”緊接著後腰便被人抱住了。
  
永福
錫若聽見這個聲音,心裏一喜,連忙低下頭去看著抱住自己的小男孩,笑問道:“你怎麽跑來了?”
  
  小男孩圓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看眉眼卻和錫若頗有幾分相似,聞言便“咯咯”笑著說道:“我和永壽打賭,一定是我先找著小叔叔來著。”
  
  八阿哥見這小男孩一臉機靈調皮的樣子,很有幾分錫若當年的風貌,便笑問道:“這是你的小侄子永福?”
  
  永福聞言卻扁扁嘴說道:“我是小叔叔的大侄子,永壽才是小侄子。”
  
  錫若聽得哈哈大笑,伸手刮了一下永福的鼻子說道:“什麽小叔叔大侄子的,說繞口令哪?”
  
  永福本來是揆方的兒子,因此和錫若格外親近,見錫若取笑他,便使勁地纏住他撒嬌,要他給自己找好玩的東西。錫若被纏得沒有辦法,隻好虎起臉指著八阿哥問道:“你知不知道他是誰?”
  
  永福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八阿哥幾眼,突然說道:“知道!他是小瓔子的八伯伯!”
  
  錫若和八阿哥聽得俱是一愣。八阿哥卻有些遲疑地問道:“你說的小瓔子,難道是九貝子府上的三格格瓔珞?”
  
  永福連連點頭,又拉著錫若問道:“小叔叔,我是不是應該給小瓔子的伯伯磕頭啊?”錫若又點了一下他的鼻子,笑著點了點頭。
  
  永福連忙鬆開錫若,對著八阿哥正正經經地打了一個千下去,口中卻說道:“奴才納蘭永福,給小瓔子的八伯伯請安。”
  
  錫若和八阿哥被永福逗得哄然大笑。八阿哥指著永福連連說道:“你們家又出來一個作怪的!”
  
  錫若一把攬過永福,卻一臉疼愛地說道:“我還巴不得他別像我二哥那樣無趣呢!”
  
  永福聽見這句,卻睜開了錫若的懷抱,氣呼呼地說道:“不許說我阿瑪的壞話!”
  
  錫若和八阿哥愣了一下,卻又都撐不住笑了起來。八阿哥故意拍著錫若的肩膀笑道:“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如今的江湖,早已不是你的江湖嘍!”
  
  錫若眉頭一挑,卻反過來取笑八阿哥道:“八爺如今怎麽也是一口的江湖話?虧人家還說您是什麽皇室裏的翩翩公子呢!”
  
  八阿哥搖頭道:“這叫近墨者黑。跟你在一起的時候多了,沾惹上一點江湖匪氣也是沒法子的事情。”
  
  錫若被八阿哥說得一噎。永福卻又跑了過來,凶巴巴地盯著八阿哥說道:“也不許你欺負我小叔叔!”
  
  八阿哥被永福嚇了一跳,下一刻看著他的目光卻多了幾絲玩味,彎下腰朝永福問道:“我是小瓔子的伯父,也是當朝貝勒爺。得罪了我可是要打板子的,你怕不怕?”
  
  永福臉色變了變,卻又挺起了小胸膛說道:“怕。可你要是欺負我小叔叔,我就是不依!”
  
  “好孩子……”八阿哥聽得一歎,想了想,從懷裏掏出一個玉觀音的墜子,親自塞到了永福手裏,又說道,“初次見麵,這個就當是見麵禮吧。”
  
  錫若見到那件玉觀音的時候,卻吃了一驚。他清楚地記得那是良妃留給八阿哥的遺物,便想阻止永福伸手去接,不想又被八阿哥擋開了手。
  
  “是我願意賞他的。你別插手。”八阿哥淡淡地說道。
  
  錫若隻好訕訕地收回了手,眼見著永福和八阿哥相視而笑,卻不知該作何表情,隻好在心裏默念道永福啊永福,你可要先選準了大樹再抱上去,不然以後煩惱多多,提心吊膽的事也多多,別怪小叔我沒提醒你……
  
  好在這時永壽的聲音在林子外麵響了起來,正在大喊道:“永福,你找到小叔叔了嗎?”
  
  永福聞聲,立刻停止了和“小瓔子的八伯伯”聯絡感情的舉動,卻一邊答應著一邊跑了出去,早把禮節什麽的丟到了一邊。
  
  錫若看著永福的背影,有些無奈地對八阿哥笑道:“這孩子被我二哥慣壞了,八爺別怪他。”
  
  八阿哥不以為忤地搖頭笑了笑,卻說道:“最難得是年少天真。這份天真你有過,我也曾經有過,隻是如今卻再也沒法子尋回來了。”
  
  錫若聽得心裏百般滋味縈繞,便搖搖頭說道:“永福永壽來了,想必我二哥也已經來了。八爺要不要見見他?”
  
  八阿哥卻擺擺手說道:“你們一家人難得團聚一回,我就不打攪了。你出去以後叫何柱兒進來找我吧。我還想獨自在這裏待一會。”
  
  錫若隻好點了點頭往外走,走出去幾步又下意識地回頭去看八阿哥,卻見他仰頭站在那片盛開的桃花底下,臉上的神情似喜似悲,這麽一眼望去倒真像是個“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的詩人。
  
  隻是錫若知道這人心裏的感與恨,每一分每一毫都沒有半點的虛假,甚至也沒有絲毫的浪漫可言,滿腦子都是他的雄圖大業和不知多少人的身家性命,生死榮辱,又如何瀟灑得起來?
  
  錫若有時候忍不住也會想,假如八阿哥胤禩不是生在老康家裏,他又會是個怎樣的人?大概真的會是一個風流灑脫、與三五好友往來唱和的浪漫詩人吧?
  
  踏完青回到公主府以後,錫若遠遠地就看見公主府門口圍了一圈的人,看服色都是宮裏的禁軍侍衛,臉色不覺一變,正想打發誰先過去看一眼是什麽事,卻見何可樂遠遠地奔了過來,急急忙忙地打了一個千之後,又說道:“萬歲爺駕臨府上了!”
  
  由於老康最近時不時地就來公主府裏晃悠兩下,蹭頓飯吃,所以公主府裏的人也就慢慢習慣了他的出現,從一開始的顫栗不安慢慢地也就變成了泰然處之,隻有這何可樂還是喜歡一驚一咋的,每次都把錫若嚇一大跳。
  
  想到這裏,錫若忍不住用馬鞭敲了一下何可樂的腦袋,斥道:“都是三個孩子的爹和公主府的大管家了,還是這麽慌裏慌張地,跟沒見過世麵一樣。回頭讓人笑話!”
  
  何可樂委屈地摸著頭說道:“奴才哪有四爺的膽子?在皇上爺跟前還敢說說笑笑的,有時候還敢拿他老人家尋開心?而且……”說著說著就瞪大了眼睛。
  
  錫若見旁邊的丫頭小廝都在偷著樂,連忙咳嗽了一聲,故作嚴肅地朝何可樂說道:“胡說八道些什麽?我對皇上那可一向都是,唔,恭敬愛戴,誠惶誠恐得很,什麽時候拿他尋過開心了?”
  
  “是嗎?朕可不覺得你留在這裏探頭探腦地張望,有多恭敬愛戴,誠惶誠恐了。”
  
  “誰說的?……啊,皇上!”
  
  錫若眼看著突然從自己身後冒出來的老康,頓時傻了眼,隨即忙不迭地朝何可樂看過去,卻見他一臉無奈地朝自己擺了擺手,意思是自己是無辜的,剛才本來想提醒他老康偷偷地站在了他身後雲雲。
  
  錫若心裏大歎倒黴,卻適時地擺出了一副驚喜交集的樣子,看著老康問道:“皇上今天怎麽有空逛到奴才這裏來了?”
  
  老康哼了一聲,明確地表示對錫若打馬虎眼的小伎倆不屑一顧,不過還是回答道:“朕到郊外踏青回來,剛好路過你這裏,所以過來討杯水喝。怎麽?連一口茶都舍不得孝敬給朕?”
  
  錫若聞言連忙說不敢,自己躬身引了老康往府裏去,卻留意到老康有意無意地看了隔壁的十四貝子府一眼,心裏不覺一動,果然下一刻老康就問道:“朕聽說胤禎的府上最近很熱鬧,是麽?”
  
  錫若眼皮微微地跳動了一下,隨即笑著回答道:“奴才也不常在府裏,隻是聽下人們說十四爺出去辦差的時候多了,來府裏找他回話的人也就跟著多了。奴才府裏守門的人時常看見他從府裏進進出出的,都沒個準點兒,有時候天都黑透了才從外麵辦差回來。十四貝子府裏的福晉們都心疼著呢。”
  
  老康聞言卻停下了腳步,看了錫若一眼,又看了十四貝子府一眼,突然說道:“你們這個鄰居倒是做得好。互相還能給把風通氣。”
  
  錫若聽得嚇了一跳,心道老康好精明,這兩府裏的情形、尤其是十四貝子府的情形,怕是沒有他不知道的,卻又故意拿著話來套我。哼哼,小爺好歹也跟在你身邊不下十年了,豈能這麽容易就鑽了你的套兒?便又笑著說道:“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嘛。皇上萬壽節的時候,不是也提倡大夥兒要鄉鄰和睦嗎?奴才這好歹也算是謹遵聖訓吧?”
  
  老康卻聽得臉一板,斥道:“朕的聖訓這麽多,你怎麽就單隻記住了這一條?朕教你的‘君子不黨’,你怎麽就沒有記住?”
  
  錫若猛地吃了老康一個排頭,心裏不覺發毛,暗道老康看來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如今對皇子拉幫結派的事情是越發忌諱了。自己可別一個不小心,光顧著給十四說好話,卻把自己給填了進去,連忙對老康說道:“皇上這句話,奴才也記著呢。平常沒事從來不到處亂鑽,隻在府裏陪著老……唔,公主。”
  
  老康哼了一聲,又徑自抬腿進了公主府。錫若在他身後吐了吐舌頭,連忙也跟了進去。
  
西線無戰事
  老康進了公主府,神氣還是有些不對。錫若覷著他的臉色有些陰鬱,心裏琢磨了一下,覺得大約是這清明的日子,勾起了老康的不痛快,便咂了咂嘴說道:“皇上,奴才有事呈奏。”
  
  老康瞟了錫若一眼,也開始玩起了簡約風格,嘴裏隻吐出來一個字,“說。”
  
  錫若晃晃腦袋說道:“奴才那天在暢春園的萬壽宴裏,仔細地觀察了幾位最高齡的老者,發覺他們身上有一些共同之處。”
  
  “哦?是共同之處?”老康果然聽住了。
  
  錫若在心裏比了個“V”字型,臉上卻仍舊一本正經地說道:“首先,他們胡子都很長……”
  
  老康臉色頓時一黑。錫若見老康有把他拖出去打板子的意思,連忙舉起雙手做了個投降的姿勢,這才又一板一眼地接著說道:“他們個個都神態祥和,輕易不流露出大喜大悲之色,即便是在皇上親視他們飲酒、甚至是端酒給他們喝的時候,也未表現得激動過度,而仍舊是禮儀周到,舉止有度。奴才後來私下裏向人打聽,方知他們平日裏也是這樣豁達安詳地度日,輕易不會讓周圍的人事影響到自己的情緒,即便遭逢了大的變故,也能自開自解,順利渡過難關,故而能有長壽之福。”
  
  老康認真地聽錫若鬼扯了一通,末了卻歎了口氣說道:“你的意思朕明白。隻是朕貴為天子,卻難以有他們那種安享晚年的福分,還要為著這群兒子的事操心。朕近來時常夢見世祖章皇帝和孝莊文皇後,每每感到愧悔不安,覺得他們仿佛都在責怪朕沒有處理好皇位繼嗣的問題。”
  
  錫若萬料不到自己胡謅出來的幾句閑話,竟招出了老康這麽大一篇文章。他突然覺得眼下自己和老康一樣,最不願意聽人提起的就是這個話題了,偏偏這個話題卻如影隨形地跟在他的身側,總在不經意地時候冒了出來,讓他大皺眉頭。他不由得在心裏苦笑道,果然天子無私事。他的家事不先料理清楚,恐怕這偌大一個國家裏,誰也別想自在。
  
  錫若想了想,覺得老康這話自己沒法接,便又笑道:“皇上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興許世祖章皇帝和孝莊文皇後隻是得空了回來瞅瞅您,或者盼著您清明的時候去瞅瞅他們呢?您這麽愧悔不安的,說不定倒教他們二位不安心了。”
  
  老康聞言便笑了起來,拍拍錫若的肩膀說道:“不枉朕將你帶在身邊十年。朕的這番心思,原本也不好同誰說去,今天倒同你給捅破了。”說著卻又板起臉來,對錫若告誡道:“你可不要把朕的這番話到處亂傳,沒得又讓一些人生出無知的念想,以為朕又琢磨著要立太子了。”
  
  錫若連忙使勁地點了點頭,心道你就是給我四萬萬兩大銀,我也不會無聊到把這種惹火上身的話往外傳,我還想留著這條小命和我的親親老婆多溫存兩年呢!老康又對著他笑了笑,然後自己在院子裏慢慢地散起步來。
  
  錫若看著老康明顯不如自己初見他時那麽挺拔的背影和花白的發辮,心裏突然一陣說不出來的難受。他捫心自問,其實在所有的大樹小樹裏,老康真正是從來沒有虧待過他,見到他那一刻起,就是賞多罰少,平常他捅了什麽婁子,隻要不是什麽特別嚴重的事情,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去了,甚至連板子都沒打過他的,最嚴重的也不過就是禦書房外罰跪那回了,過後還特定跟自己說明了緣由。老康平常待人接物也是以理服人,以情感人的時候多,皇帝當到他這份上,也真是很不容易了。
  
  錫若左思右想,看向老康的目光不覺又多了幾分柔和。偏巧這時老康回過身來,看見他那副感激的樣子,不覺愣了一下,笑道:“你這是怎麽了?剛才還好好的,這會兒卻兩隻眼睛紅得跟兔子一樣?”
  
  錫若嚇了一跳,連忙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胡亂地說道:“沙子迷了眼。”
  
  老康聞言卻斥道:“又胡說了。連一絲風都沒有,哪裏來的沙子?”
  
  錫若見老康不肯鬆口,便有些難為情地說道:“奴才是想起這些年皇上對奴才的好,有些……有些走了神。”
  
  老康聞言便露出一副慈和的神態來,招手把錫若叫過去,又像往常那樣拍了拍他的半光頭說道:“朕不後悔當日把你召到身邊來。雖然沒能讓你在父母身前好好盡孝,可是自古忠孝難以兩全,你侍奉好了朕,想來明珠和你額娘也不至於責怪你。”
  
  錫若聽老康提起覺羅氏,眼睛越發地發酸,連忙使又勁地揉了揉眼睛,故意粗聲大氣地說道:“奴才能在皇上跟前侍奉,不知是多少人盼也盼不來的好運氣。我阿瑪額娘早就囑咐過我,伺候好了皇上,就是給他們二老盡孝了。”說到這裏,他自己卻又有些發愣。果真掉到這裏來侍奉這千古一帝,就是好運氣嗎?
  
  老康見錫若發怔,以為自己勾起了他的傷心事,正想安慰他兩句,眼角卻瞥見十四阿哥胤禎匆匆地推門走了進來,立刻打住了話題,卻看著胤禎默不作聲。
  
  十四阿哥走到老康身前,幹淨利落地叩頭請過安之後,站起來看著老康說道:“兒臣到處找皇阿瑪呢,想不到您在這兒。”
  
  老康淡淡掃了眼前這個被他派去主管兵部的年輕皇子一眼,聲調沉穩地問道:“有事就奏吧。”
  
  十四阿哥連忙應了聲是,說道:“川陝總督殷泰因病免職,兒臣特來請示皇阿瑪的旨意,派誰去接任這個總督職位才好。如今西北方雖然暫時沒有戰事,但是準噶爾軍隊已經四次東進喀爾喀,青海台吉們又拒絕建立對付策旺阿拉布坦的聯盟。川陝總督統理四川和陝西兩省的軍政大事,和西寧護軍統領、四川提督、鬆潘總兵一道嚴密注視察罕丹津和羅卜藏丹津等人的動靜,實在是一天也不能缺人的職位。兒臣懇請皇阿瑪聖心早定,派一個得力可靠的人去接任川陝總督一職。”
  
  老康凝神聽著十四阿哥的呈奏,最後卻轉過頭來看著錫若問道:“你也是內閣裏的協辦大學士,你說說,朕該派個什麽樣的人去好?”
  
  錫若心裏一動。他知道這川陝總督的職務和日後十四阿哥的那場大戰,實在有些莫大的關係。他拿不準自己應該舉薦一個什麽樣的人,才會對十四阿哥最有幫助,便拿捏著說道:“奴才以為川陝總督一職責任重大,裏麵又牽扯到和西藏、青海以及蒙古各部的關係,必須要派一個忠心和才具都要足夠,又通曉軍政民務的人前去才行,最好還要有署理同樣級別事務經驗才好。皇上不妨看看其他地方的總督巡撫裏頭,有沒有合適的人才。”
  
  老康聽得點了點頭,自己又低頭細思了一會,對十四阿哥說道:“朕準備派湖廣總督鄂海去接任,你看怎麽樣?”
  
  十四阿哥聞言點頭道:“鄂海不錯。兒臣記得康熙三十二年,皇阿瑪親征噶爾丹的時候,就命鄂海前赴寧夏儲備牲畜。他擔任湖廣總督時,鎮筸邊外紅苗為亂,又令總兵張穀貞等召苗人頭領宣諭,毛都塘等五十二寨、盤塘等八十三寨,先後薙發歸化,是個合適接任川陝總督的人!”
  
  錫若見十四阿哥親自保舉鄂海出任,心想這個鄂海應該和十四阿哥關係還不錯,日後十四阿哥出征西北的時候,想必不至於扯他後腿才對,這才放下心來,卻見老康又轉頭看著自己說道:“既然這樣,那你現在就替朕擬一道旨意,著鄂海即刻接任川陝總督一職,湖南總督額倫特接替他的湖廣總督職務。朕看過以後蓋上印璽,就交給十四阿哥去傳旨吧。”
  
  錫若連忙應了聲是,又接過旁邊的蘇拉小太監遞過來的折子和筆墨,在院子裏找了張石桌鋪開,照著老康的意思寫了一道旨意。老康接過去仔細地看了看,點點頭又翻出自己的隨身小印蓋上,這才交給了十四阿哥。
  
  十四阿哥恭恭敬敬地接過他老子的旨意,臨走的時候又瞟了錫若一眼。錫若當著老康的麵不好和他打招呼,便隻微微一笑,目送著十四阿哥捧著聖旨步履匆匆地出門去了。
  
肯德基姑姑
  老康在公主府發布了兩位總督的委任狀之後,又再坐了一會才走。錫若送走了這父子兩人,自己卻坐在院子裏出神。福琳不知何時來到他的身後,伸出手不輕不重地揉捏著他的肩膀問道:“正事都辦完了?”
  
  錫若一把將福琳拉到自己懷裏,壞笑道:“咱們倆的正事兒還沒辦呢!你什麽時候也給我生個大胖小子或是閨女,讓我過過當爹的癮啊?”
  
  福琳罕見地沒有掙動,卻抬手撫著錫若的臉頰說道:“你越來越忙,人都瘦了。”
  
  錫若抓住福琳的手,在她的指尖上親吻了一下說道:“就算是在二十一世紀,男人要養家糊口也不輕鬆啊。”說著又忍不住幽了自己一默,露出一臉喜滋滋的表情說道,“我如今這份工作,收入算是不錯了。還附贈了一個老婆、一所大房子和幾十騾車的嫁妝!”
  
  福琳聽得笑個不住,正想伸手去捏錫若臉頰的時候,卻聽見身後有人咳嗽了一聲。錫若心裏不由得大歎這個時代雖然沒有電,電燈泡卻無處不在!隻得鬆開福琳站起身來,轉過頭去卻看見十四阿哥一臉尷尬地站在那裏,不覺愣住了,問道:“你這麽快就傳完旨了?”
  
  十四阿哥“唔”了一聲,眼睛卻看著福琳。福琳知道他必有什麽要事等著和自己的老公商量,隻得自嘲道:“回頭真該管皇阿瑪多要點加班費。”
  
  “加班費?”十四阿哥露出一臉莫名其妙的表情。錫若連忙轉移開他的注意力,笑著問道:“你不在兵部裏當你的掌部皇子,怎麽有空跑這兒來了?”
  
  十四阿哥把手裏的馬鞭扔到一旁,自顧自地在錫若旁邊的椅子上躺了下來,又說道:“今天是清明,很多人都趕著回家祭拜先人去了,部裏的事兒不多。”
  
  錫若見十四阿哥如今變得益發沉穩,便瞅著他唇上新蓄起來的小胡子笑道:“難怪讓你浮生偷得半日閑了。你就沒有想要去拜祭拜祭的人?”
  
  十四阿哥搖搖頭,又側過身來看著錫若問道:“你去拜祭你父母和你三哥了?”
  
  錫若點點頭,想了想又說道:“回來的時候我碰到八爺了,還聊了會兒。”
  
  “哦?”十四阿哥的目光立刻一閃,卻又懶懶地躺了回去問道,“我八哥和你說什麽了?”
  
  錫若垂下頭說道:“他要我支持你。”
  
  十四阿哥聞言先是笑了一聲,隨即目光又變得深思了起來。他瞟了一眼錫若臉上的神情,又問道:“他是不是跟你說,他也準備輔佐我?”
  
  錫若點點頭,心裏卻暗想道原來十四阿哥早就知道了八阿哥那點心思,看來這老康的兒子,個個都是天生的政治家啊!自己是白為十四阿哥這鬥爭專家操心了,嗐!
  
  十四阿哥看了錫若兩眼,忽然說道:“看來你對我還真是死心塌地。”
  
  錫若聽見這句,立刻把剛剛喝下去的一口茶噴了出來,沒命地咳嗽了幾聲之後,朝十四阿哥怪叫道:“你這是什麽話?我什麽時候給你使過絆子了?”
  
  十四阿哥搖搖頭說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我八哥和四哥這麽拉攏你,你都沒倒戈投向他們,倒真是不容易。將來我要是……”
  
  錫若聽得臉色一黑,抬腿朝十四阿哥的躺椅踹了一腳說道:“你怎麽也弄得跟他們似的?活像要哄著別人把自己賣給你才甘心。”
  
  十四阿哥聽得呆了一下,卻轉過臉去說道:“我本來就和他們是一樣的人。是你自己把我想得太好了。”
  
  錫若呆了一下,隨即便撓著頭說道:“其實我從來都沒覺得你這人有多好。脾氣又壞,又霸道,又小氣……”
  
  “你給爺再說一句?!”十四阿哥猛地回過頭來,臉上已是換作了咬牙切齒的表情。
  
  錫若從藤椅上一躍而起,嘴裏卻接著說道:“對了,有時候還很自以為是,還喜歡動不動就擺譜兒……”
  
  十四阿哥氣得渾身直哆嗦,一腳踢開錫若原本坐著的藤椅就撲了過來。錫若嘿嘿一笑,卻伸手將他的拳頭一帶,隨即反身就是一個掃堂腿下去,直接讓十四阿哥絆了個趔趄。
  
  十四阿哥大叫道:“你還說你不給我使絆子?!”
  
  錫若卻理直氣壯地說道:“我這是在替皇上檢查你這個兵部管事阿哥身手有沒有退步!要不然豈不是很丟他老人家的臉?”
  
  十四阿哥牙齒咬得格格作響,獰笑道:“那你可不要後悔。”說罷便虎虎生風地殺了過來,一招一式居然毫不留情。
  
  錫若見十四阿哥來勢洶洶,眼睛卻是一亮,也使出真功夫來和他鬥。兩個人拳來腿往,打得好不熱鬧,弄得兩府裏的人都漸漸聚攏了來,到後來居然還有人在旁邊鼓掌叫好的。弘明和弘春小哥倆更是帶頭叫得最起勁,隻不過一個喊的是“阿瑪加油”,另一個喊的卻是“姑夫叔叔打得好!”
  
  十四阿哥聽見弘春這一聲,差點沒直接背過氣去。錫若卻樂得哈哈大笑。他側身閃過十四阿哥飽含憤怒的一腳飛踹之後,眼角瞄到何可樂抱著他最小的兒子,一邊看還一邊興奮地指指點點,心裏不禁笑罵道,他爺爺的,把小爺和十四當天橋練把式的了?便朝十四阿哥擺擺手說道:“不打了。白便宜了這幫子看熱鬧的,都不買門票!”
  
  十四阿哥聞言也收了手,卻瞪起他那雙本來就不小的眼睛,朝那幫看戲的家夥吼道:“還看?等著爺們過來討賞嗎?!”
  
  見十四霸王發怒,兩府裏跑來圍觀的人頓時作鳥獸散,最後隻剩下福琳和十四阿哥的老婆孩子還站在原地,卻是個個都笑得東倒西歪。
  
  十四阿哥眼睛又是一瞪,可惜這回卻幾乎沒有收到什麽效果,他隻好又瞪向向自己對麵的那個罪魁禍首,企圖找回點威嚴,結果卻發現錫若笑得好像撿到了金元寶一樣開心。十四阿哥不覺愣了一下,依稀覺得眼前的這副情景似曾相識,想了想,自己也忍不住搖頭笑了起來,有些無可奈何地看著錫若說道:“又鑽了你的套兒!你是早就想跟我動一次手了吧?”
  
  錫若笑嗬嗬地說道:“偶爾打打,促進消化嘛。”
  
  十四阿哥忍不住笑罵道:“消化個屁!爺連晚飯都還沒吃上呢!”
  
  錫若聽得皺了皺眉頭,隨即卻揚聲朝福琳問道:“老婆,咱們家還有飯嗎?要不先給他一碗?”
  
  十四阿哥不等福琳答話,早就一腳踹了過來,卻是含恨又含笑地說道:“爺又不是要飯的!”
  
  偏偏弘春和弘明兩個一聽見吃飯,卻立刻朝福琳跑了過去,一個嚷道:“十六姑,十六姑,我要吃炸薯條!”另一個卻大聲反駁道:“炸薯條有什麽好吃的?炸雞腿才香呢。弟弟真笨!”
  
  “我才不笨!上回說雞米花難吃的不就是你嗎?”仗著有十四阿哥在現場撐腰,弘明立刻不甘示弱地還擊道。
  
  弘春眼睛一瞪,頗有十四小霸王氣勢地回吼道:“那是十六姑確實做得難吃!”
  
  ……
  
  福琳一邊無奈地念叨著“弘春,你這小沒良心的”,一邊卻果真領著小兄弟兩個往廚房裏走,看樣子是默認了自己這個“肯德基姑姑”的地位。
  
  這邊十四阿哥早已放棄了聽懂這一家裏那些奇談怪論的努力,隻是見到自己的兩個兒子一臉的饞相,隻覺自己的肚子也跟著“咕咕”地叫了起來。錫若笑著走了過去,一拍他的肩膀說道:“走吧,嚐嚐你十六妹的手藝。這回看在你辦差辛苦的份上,不收你的飯錢!”
  
  十四阿哥卻哼哼了一聲說道:“你這個積年的守財奴。早晚讓我皇阿瑪罰你的俸祿一回!”
  
  錫若卻有模有樣地跟著十四阿哥哼哼了一回,搖頭晃腦地說道:“你這個常年吃霸王餐的。早晚讓你硌著牙一回!”
  
  “你!”十四阿哥又好氣又好笑,正想追上去找錫若麻煩的時候,卻被舒舒覺羅氏扯了一把,聽見她笑道,“吃人家的嘴短。爺就省著這一肚皮的火氣,待會兒多吃兩口兒吧!”
  
  十四阿哥看了前麵那個全然不顧“君子遠庖廚”的聖訓,主動鑽進廚房裏去幫老婆忙的家夥一眼,嘴邊卻露出一個舒舒覺羅氏好久都未曾見過的輕鬆笑容。
  
  舒舒覺羅氏看了自己的丈夫一眼,低頭說道:“爺還是常來這府裏坐坐吧。”十四阿哥聞聲轉過頭來,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問道:“這話怎麽說?”
  
  舒舒覺羅氏看著不遠處正傳出歡聲笑語的廚房,低聲道:“因為爺也需要休息。”十四阿哥忍不住多看了她兩眼,突然湊到她耳邊說道:“晚上我去找你休息。”
  
  舒舒覺羅氏的耳根子頓時紅了起來。十四阿哥卻毫不避諱地牽起了她的手,一邊大踏步地朝廚房走去,一邊說道:“爺今天就吃垮這個守財奴!”
  
西湖蓴菜湯

  隔天下了朝。
  
  八阿哥老遠就看見錫若獨自一臉苦相地走在皇宮裏,連忙趕了幾步上去和他並肩而行,一邊覷著他那副含悲忍痛的樣子問道:“你這是怎麽了?怎麽一副痛不欲生的表情?”
  
  錫若聞言朝八阿哥看了一眼,嘴裏卻喃喃道:“怎麽會那麽能吃,怎麽會那麽能吃……”
  
  八阿哥詫異地問道:“誰那麽能吃?”
  
  錫若舉起兩隻手,一隻比了個“1”,另一隻手卻伸出了四個指頭。
  
  八阿哥越發驚奇地問道:“我十四弟食量很驚人嗎?以前沒聽說過啊。”
  
  錫若又露出一臉悲憤的表情說道:“他一個人的食量當然不驚人。可是他把全府上下幾十口人都叫去別人家裏吃飯,簡直就是令人發指!對了,連他們家打掃茅房的人都去了!”
  
  八阿哥聽得一個趔趄,險些在青磚地縫裏崴著了腳,回過身卻似笑非笑地看著錫若問道:“那個別人家,莫非是你和十六妹的公主府?”
  
  錫若一臉沉痛地點了點頭,同時伸出一隻手拍了拍八阿哥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道:“以後千萬不要隨便招這個人到你家裏吃飯了……”
  
  “啪!”
  
  “我說我怎麽從昨晚上起就不停地打噴嚏呢。果然是你在背後數落我!”行凶打人的人非但沒有一點悔意,反倒義正詞嚴地說道。
  
  錫若摸著後腦勺上新鼓起來的小包,看向十四阿哥的時候眼裏不覺又添了幾分新仇舊恨。八阿哥見他們兩人立刻就有要動起手來的意思,連忙插進中間解勸道:“不就是一頓飯嗎?回頭我做個東道,同時請你們兩個!”
  
  “那就不必了,八哥。”十四阿哥一口回絕道,“十四弟我就專愛吃得那些守財奴掉眼淚。”
  
  錫若一聽,氣得舉步就往前衝,卻又被八阿哥一手挽住了說道:“擇日不如撞日。我今天就請你們吃頓便飯吧。你們也好久沒在我府裏吃過飯了。剛巧九弟十弟今天也打外邊兒回來,大家就一塊聚聚吧。我不怕被你們吃垮,嗬嗬。”
  
  錫若和十四阿哥對望了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原來真正的財主躲這兒貓著呢”這意思,又都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想想也是,有財神九這麽個財大氣粗的弟弟在後邊兒孝敬,八阿哥的小荷包自然也是肥得流油的。
  
  不吃白不吃!錫若暗想道,反正眼下也算是他們家親戚。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想到這裏,又聯想起昨天被十四阿哥全家胡吃海塞了一頓的切膚之痛,錫若益發覺得應該在同姓愛新覺羅的家夥身上吃他一頓好的回來。呃,隻要不是雍親王府上那樣的青菜豆腐就行,不然就虧大了……
  
  不過真等到了八阿哥府上,錫若卻多少有些後悔了起來。八、九、十這個鐵三角一湊,明顯就沒他多少說話的份兒。本來還有個十四阿哥可以說說話,偏巧又因為昨天那場過節,兩個人都還拿著勁兒,卻是誰也不給誰好臉色看。倒是九阿哥見到他們這副情景之後,笑了一聲問道:“他們倆這又是怎麽了?難得看見他們跟對兒烏眼雞似的?”
  
  八阿哥搖搖頭,忍著笑把錫若和十四阿哥昨天的那場過節說了一遍,卻讓九阿哥聽得笑個不住,十阿哥則是瞪大了眼睛朝錫若問道:“你真就這麽小氣?”
  
  錫若差點沒氣歪了鼻子,心道不然讓他領著一大家子上你們家吃吃看?更別提他動不動就上自己家來蹭飯,還吃霸王餐吃得理所當然,一副“爺吃你們家的飯是給你麵子”的樣子了!
  
  十阿哥卻又轉頭對著十四阿哥,搖頭晃腦地說道:“你白對他這麽好了。如今他連一頓飯都要跟你計較,連十哥都替你抱屈。”
  
  八阿哥見錫若恨不能撲上去咬十阿哥一口的模樣,連忙打圓場道:“十四弟和錫若打小玩笑慣了,不過是互相逗個趣而已,哪能真就因為這樣的小事犯了生分,是吧?”說著又朝錫若看了一眼。
  
  錫若暗自咬了咬牙,自勉道大丈夫能屈能伸,愣是擠出一個笑容說道:“八爺說的是。”見十四阿哥麵露得意之色,又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想來改天我要是攜敝府和我二哥府裏的家人到十四爺府上拜望一趟,他也是不會介意的了。大家都這麽熟了嘛。”
  
  十四阿哥冷冷地瞥了錫若一眼,完全是一副“不要裝作跟我很熟”的德性,讓錫若差點沒咬碎了自己的鋼牙。十四阿哥卻穩如泰山地朝九阿哥問道:“九哥十哥這次從哪裏回來?似乎有陣子沒見著了。”
  
  九阿哥和十阿哥對望了一眼,最後又似有若無地瞟了錫若一眼,見八阿哥微微頷首之後方才說道:“到江南清查一些賬目去了。”
  
  錫若心知江南是“八爺黨”的小金庫,九阿哥的門人緊著在那裏給他們弄錢,當作政治活動的經費和籌碼。這要是擱現代,沒準兒還能釀成一“賄選”的醜聞。隻可惜老康壓根兒就不給他們拉票和發表演說的機會……
  
  想到這裏,錫若又情不自禁地看了十四阿哥一眼,卻見他老神在在地喝著八阿哥府上的佳釀,心裏不由得佩服他如今那份爐火純青的演技,明明他私下裏對自己說過,不知道老九他們怎麽弄到那麽多錢的……
  
  想到這裏,錫若帶著大於百分之八十五點七的真心對九阿哥說道:“要說起理財,九爺還真是紫禁城裏的一把好手。枉我時常被人罵作守財奴,可是生錢的本事和九爺比起來,那可真是寒磣得很。九爺有空的時候,能不能也提點我一二,讓我跟著發點小財啊?”
  
  九阿哥聽得瞟了錫若一眼,卻搖頭笑道:“想發大財?你不成。”
  
  錫若這回是百分百地驚奇了,又有些不甘地問道:“我為什麽就不行?”其他人也不覺停下了手裏的杯箸,都感興趣地朝九阿哥看去。
  
  胤禟摸了摸手上帶著的翡翠大戒指,說道:“因為你膽子太小,不敢伸手。大事上頭,我皇阿瑪叫你往東,你就不敢往西,哪裏還輪得到你發橫財?”
  
  錫若先是聽得一愣,隨即便搖頭苦笑了起來。十四阿哥卻突然在一旁說道:“他倒也不是完全沒膽量,隻是沒用在這條道兒上罷了。”
  
  十阿哥卻又哼了一聲說道:“你又替他說起好話來了。還真是經年的壞習慣,改都改不過來了!”
  
  十四阿哥卻搖頭道:“十哥這回可說錯了。兄弟並不是在替他說好話。有時候我倒是希望他膽子能小一點,這樣就不會總是氣得我想揍人了。”說著頗具威懾力地看了錫若一眼。可惜錫若隻當是沒看見,徑自端著酒杯和八阿哥談笑風生。這回自然又輪到十四阿哥恨得牙直癢癢了。
  
  九阿哥往左右各看了一眼,搖頭道:“如今我可算是明白了一句話。”
  
  “什麽話?”錫若回過頭來見到九阿哥搖頭晃腦的樣子,不禁好奇地問道。
  
  九阿哥輕咳了一聲,一臉嚴肅地說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錫若心裏一動,卻朝九阿哥笑道:“九爺說的這話,可是要趕我走?”
  
  九阿哥怔了一下,反問道:“此話怎講?這是我八哥的府上,為什麽說我要趕你走?”
  
  錫若眯了眯他那雙桃花眼,似乎很沮喪地垂下了頭,隻是嘴角卻有些可疑地抽動著說道:“這桌子上除了我,全部都姓愛新覺羅。九爺若是要來個‘物以類聚’,哪我豈不是唯一的那個異類?而且……”
  
  “而且什麽?”九阿哥沒聽明白,又連忙追問道。
  
  錫若抬起頭,臉上終於泄露出了他壓抑很久的笑意,語速飛快地說道:“而且剛剛有一隻蒼蠅掉進了那碗西湖蓴菜湯裏了,除了我,你們都喝了一口。我不像幾位爺那樣愛喝蒼蠅湯,自然也是異類了……”
  
  “嘔……”
  
  大清那四位在朝野也算是翻雲覆雨、叱吒風雲一時的皇子,立刻動作整齊地把剛喝下去的湯都吐了出來,卻仍舊覺得惡心,差點沒把膽汁都吐了出來,然後才看見錫若鎮定地舀了一勺那碗西湖蓴菜湯說道:“原來我看差了,不過是湯裏邊飄著的一片菜葉子。”
  
  十四阿哥已經吐得連站起來揪住錫若的力氣都沒有了,隻好看著這個一臉輕鬆地抹了抹嘴的人,施施然朝八阿哥作了一揖說道:“多謝八爺今日的款待。錫若還有公事在身,不能再在這裏叨擾了。”說罷不等幾個皇阿哥跳起來報複,就立刻腳底抹油地在四道充滿殺氣的目光當中溜之大吉。
  
外出公幹
錫若逃出八阿哥府,想起方才幾位皇子的樣子,忍不住“哈哈”地大笑了幾聲,把正在外麵守候他的何可樂嚇了一跳。
  
  何可樂小心翼翼地瞅了瞅錫若的臉色,問道:“爺,什麽事這麽可樂啊?”
  
  錫若一聽,越發笑得止不住,連連拍著何可樂的肩膀說道:“可樂可樂,真可樂,哈哈……”說罷竟自顧自地揚長而去。何可樂跟在他後麵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過了一會卻突然恍然大悟似的說道:“爺一定是因為今天吃回來了一頓高興!”
  
  正在登馬錫若一聽見這句話,差點沒一腳踩塌從馬鐙上摔了下來,氣得瞪圓了他那雙桃花眼朝何可樂罵道:“爺是這麽沒品的人嗎?”
  
  “沒品?”何可樂愣了一下,隨即卻搖頭道,“爺現在是比一品還大的官兒,怎麽會沒品?”
  
  錫若聽得又好氣又好笑,忍不住又伸手敲了何可樂的半月亮頭一記,笑斥道:“有空的時候也多念幾本書,省得人家說我府上的大管家沒學問!”他見何可樂抱著腦袋委屈地看向自己,嘴邊忍不住又浮出了笑意,騎著馬走了一小段時候,卻聽見身旁有人冷冰冰地說道:“你倒是心情好,一天到晚都喜笑顏開的。什麽事這麽好笑,也說出來讓我樂一樂。”
  
  錫若大驚失色地轉過臉去,果然看見雍親王騎著那匹原本屬於自己的棗紅馬,不知何時把何可樂給替換下場去了。錫若本能地哆嗦了一下,正想勒住韁繩給雍親王行禮,卻被他擺擺手免去了。錫若隻好小心地打量著雍親王的臉色問道:“四爺怎麽也上這邊兒來了?”
  
  雍親王不答反問道:“托合齊、齊世武的會飲案你忘記了?還記得他們是怎麽死的嗎?”說著不等錫若回答,自顧自地說道:“原刑部尚書齊世武是‘以鐵釘釘其五體於壁而死,托合齊是死後‘剉屍揚灰,不準收葬’。如今皇上雖然對你恩寵有加,也看著我十六妹的麵子,可托合齊當日也是步軍統領,定嬪娘娘的兄長和十二阿哥的舅舅。你的後台比起他來,又能硬了幾分?”
  
  錫若聽得冷汗涔涔而下,初夏四月的天氣,後背上愣是汗濕了一大片,連忙在馬背上朝雍親王真心實意地拱了拱手,說道:“多謝四爺指點。是我自己太不注意了。”
  
  雍親王見錫若道謝,臉色倒是難得地和緩了一下,自己又騎馬走在前麵說道:“你回家去收拾收拾。皇上派了你,明天跟我一道去告祭泰山。”
  
  錫若聽得又差點從馬背上摔了下來。老康如今這眼神兒是怎麽了?怎麽專門派他去跟雍親王一道辦差?自己是不是在無意中得罪過老康了……
  
  雍親王見錫若不回話,反倒在馬背上摸著下巴作一臉沉思狀,不覺有些失笑。他看著眼前的這個人,不過二十四歲的年紀,卻已經官至內閣協辦大學士和理藩院左侍郎,身上穿著的是五爪二蟒的和碩額附補服,腦袋上頂著的是紅寶石頂子和四顆顫巍巍的東珠,後邊還拖著兩眼璀璨的孔雀花翎,朝冠下的那張臉孔卻是俊秀裏透著英氣,一雙桃花眼似乎永遠帶笑,卻一點都不會讓人覺得女相,腦袋裏更是不知有著多少奇思妙想和鬼主意,心裏也不由得暗暗稱奇。
  
  錫若回過神來,見雍親王用一臉看著“異型”的表情看著自己,這才省起自己還沒對他的話做出什麽回應,連忙點頭哈腰地說道:“能跟四爺一道出去辦差是奴才的榮幸哈。奴才剛才是太高興了,所以沒顧得上回您的話……”他偷眼看了一下雍親王喜怒難測的表情,又連忙狗腿地說道:“四爺大人有大量,一定不會跟奴才計較的吧?”
  
  雍親王冷哼了一聲,卻不緊不慢地說道:“如果我就是要計較呢?”
  
  錫若心道,完了完了,他今天又犯上擰了,連忙小心翼翼地問道:“四爺想罰奴才什麽?奴才今天騎的馬還是四爺賞的,如果四爺想要回去,奴才這就下馬。”說著就想從馬背上爬下去。
  
  雍親王伸手一攔道:“我沒說要沒收你的坐騎。”
  
  錫若心裏大歎倒黴,好死不死地總被這個冷麵王揪著了小辮子,隻好又苦著臉坐回馬背上,臉上卻是一副大難臨頭的表情等著雍親王發落。
  
  雍親王看了錫若兩眼,居然破天荒地大發慈悲說道:“這次就先記下了。你早點回去收拾東西,明天卯初二刻我在朝陽門碼頭等你。晚到了依舊要罰。”
  
  錫若連忙恭恭敬敬地答了聲是,心裏卻暗道,乖乖,六點不到就要我奔到朝陽門,明天又沒懶覺睡了。看來自己遲早不是被十四阿哥吃垮,就是被他親哥罰到破產,真是上輩子欠他們家的……不過他也知道雍親王是個常年早起的,又覺得他沒叫自己半夜出發,已經是額外開恩了。
  
  回到家,錫若一頭鑽進福琳房裏,忍不住又唉聲歎氣了起來。福琳正在指揮著小丫頭插屋子裏的花瓶,一見錫若這副愁眉苦臉的模樣,不禁詫異地問道:“你這又是在哪裏惹了麻煩回來了?怎麽一副明天要去高考的樣子?”
  
  錫若聽見“高考”二字,卻“哧”地一聲笑了出來,走到福琳身後攬著她的腰身說道:“不是去趕考,是要去出差了。”
  
  福琳吃了一驚,回過頭來問道:“去哪裏?去多久?”
  
  錫若露出不舍的神情挽了挽福琳鬢邊的發絲,低聲笑道:“怎麽?舍不得我?”福琳使勁地掐了他一把,嗔道:“說實話!”
  
  錫若歎了口氣,眉宇間又現出愁容來說道:“皇上派了我跟雍親王去泰山祭祀,沿途還得陪他視察視察民情,少說也得一個月吧。”
  
  福琳咬咬下唇,問道:“我不能跟你一起去麽?”
  
  錫若愣了一下,隨即搖了搖頭,說道:“我這是去辦差,四爺又是出了名的規矩大,恐怕不會同意讓我攜帶家眷同行。這會兒再去請皇上的旨意也晚了,宮門都下鑰了。”
  
  福琳一聽便耷拉了頭,自己走到小丫頭剛剛插好的花瓶麵前瞎擺弄。錫若知道她心裏頭不痛快,便比平常益發添多了幾分細心和溫存來逗弄她,又立下了絕對不在外邊采野花的軍令狀,總算逗得福琳轉了臉色,又抱著她說了一晚上的體己話兒。
  
  等到第二天早上何可樂來叫錫若起床的時候,他簡直恨不能讓人把自己抬到朝陽門去。他把何可樂趕走,又在床上和福琳廝磨了一小會兒,這才戀戀不舍地起了身,卻又按著福琳躺下了,讓她再多睡一會兒。
  
  不過福琳終究還是掙紮著爬了起來,眼睛紅紅地親自送了錫若出門,又一直站在門口看著他走遠了。錫若騎在馬上也是一步三回頭,心裏跟被貓抓了一樣難受,簡直恨不能眼淚汪汪地來上一曲《十八相送》。
  
  一直到看不見福琳了之後,錫若這才領著何可樂和年八喜,打馬往朝陽門碼頭飛奔。等他趕到碼頭的時候,剛好是卯初二刻過一點點。錫若老遠就看見雍親王跟一根標杆兒似的立在棧橋上,心裏不由得有些發毛。好在雍親王隻是看了他兔子似的眼睛一眼,點點頭說道:“上船吧。”
  
  錫若心裏大呼僥幸,忙不迭地讓何可樂他們拎了行李上船。雍親王看著他為數不多的箱籠,有些奇怪地問道:“東西這麽少?”
  
  錫若愣了一下,反問道:“少嗎?就我一個人,還要帶多少東西?”
  
  雍親王這回是真正呆住了,指著何可樂和年八喜問道:“他們不跟去?”錫若抬眼望了望雍親王,半天以後憋出來一句,“他們的差旅費,朝廷管報銷不?”
  
  雍親王的嘴角抽搐了兩下。就在錫若以為他要把抬起一腳把自己踢到運河裏去的時候,雍親王卻語聲沉悶地說了一句,“管。”
  
  錫若愣了愣,又想了想,回身對年八喜說道:“你跟我去吧。衣服什麽的可以先買,反正我隨身的銀子應該帶夠了。”不想年八喜卻變戲法似的從身後舉起一個大包袱說道:“公主娘娘早就吩咐奴才帶上行李了。還說如果爺舍不得掏奴才的差旅費,她來給奴才買單。”
  
  錫若一聽見這話,簡直恨不能掉頭就竄回家裏,再抱著福琳的小臉兒親上兩口兒。不過在雍親王森寒目光的鎮壓下,錫若終究還是動作飛快地跳上了官船的甲板,又對著運河裏漂浮著的幾片爛菜葉灑了兩滴相思離別淚,卻立刻被雍親王揪著領子拎進了船艙,據說是為了避免他進一步敗壞大清官員和皇親國戚的形象……
  
小白菜呀,地裏黃啊
  第五天了……第五天了!
  
  錫若蹲在官船的甲板上,一邊在心裏想念著他的親親老婆,一邊忍受著背後傳過來的嗖嗖涼氣。他不就是在吃飯的時候說了句“為什麽菜裏肉這麽少”麽?那雍親王犯得著用一臉“你這個不知民間疾苦的敗家子”的表情、從通惠河一直冷凍他到現在麽?他也不嫌這免費空調當得太耗體能,靠!
  
  好不容易熬到船靠了岸要打尖,錫若立刻從船頭一躍而下,用力捂了捂自己的小荷包,確定裏麵的私房錢都還在之後,他理直氣壯地對雍親王說道:“我要上岸去查看一下民風。四爺要是累了,就現在船上休息吧。”說罷就預備著不等雍親王回答,直接以最快的速度竄到馬背上去。
  
  可惜錫若的兩條腿,究竟還是沒有人說話的速度快。雍親王在電光火石之間,已經冷冷地飛砸過來兩個字,“站住!”
  
  錫若恨得牙直癢癢,卻也隻能忍氣吞聲地轉過身去。眼下明顯是雍親王帶的人多,他帶的人少,這勢單力薄地要是鬥起來,沒準兒雍親王會直接在荒郊野外把他做掉,然後報一個“十六額附路遇匪盜不幸身亡”,說不定還會在折子上添上一筆,“他是為了保護本王才與歹徒英勇搏鬥,最後不幸壯烈獻身”雲雲,那可真是做鬼也慪死了!
  
  以冷麵王那種時常天外飛來一磚把人砸懵的不厚道性格,錫若絕對相信他幹得出來這種事情。早知道朝廷也管隨從的報銷,他說什麽也要多帶幾個小弟出來,免得最後連個揭露他真實死因的人都沒有,嗚……
  
  “你又在編排本王些什麽?”雍親王果真不愧是隱藏的大BOSS,立刻透過錫若看似恭敬的表皮、看出了他正在心裏拚命腹誹自己的事實,簡直比他老爹康熙還來得神目如炬。
  
  錫若又是本能地一個哆嗦,暗道再這樣下去,自己離打擺子的那天也就不遠了,便愣是挺直了腰杆兒站在原地,等著雍親王砸出他的第二磚。因為根據他以往的經驗來看,雍親王每次說出“站住”兩個字以後,他多半都會有點小災小厄,要不就是破點小財。
  
  他爺爺的,反正跟都跟出來了,就當是買彩票沒開中,那錢全捐給福利事業了!要讓小爺再跟著你頓頓青菜豆腐鹹蘿卜幹兒,小爺不幹!小爺要吃肉,肉,香噴噴肥嘟嘟的肉!嗷!
  
  雍親王隻有一邊眉毛動了動,問道:“你想吃肉?”
  
  這下錫若對雍親王徹底拜服,連忙頭如搗蒜地點起頭來。他旁邊的其他人雖然沒有跟著點頭,但是眼睛裏也都露出了跟他類似的渴望,隻差沒有來一個超級男聲大合唱:“小白菜呀,地裏黃啊;沒有肉啊,要我命呀……”了。
  
  幸好雍親王沒有再搬出他那套“肉食者鄙”的歪理來,錫若不太厚道地估摸著,他興許也是怕犯了眾怒,在荒郊野地裏被人群毆一頓然後棄屍……呸呸,誰有那麽大的膽子。小爺沒有小爺沒有……
  
  雍親王邁著據他後世的粉絲說是龍行虎步的威嚴步伐,也跟著錫若從船頭上跳了下來,隻不過落地的時候衣角被船頭的一個釘子勾了一下,因此姿勢相當之不優美,事實上距離“嘴啃泥”也就隻差那麽一點點了……
  
  錫若在心裏拚命地告誡自己,為了即將到嘴的肉,一定不能笑出聲來。旁邊的年八喜卻好死不死地“嘻”了一聲。錫若立刻看見雍親王的臉變綠了。他直覺小白菜又在朝自己招手,立刻轉身踢了年八喜一腳,嘴裏非常沒義氣地罵道:“誰讓你亂笑了?”
  
  年八喜委屈地揉了揉身上的鞋印,倒是立刻安靜了下來。不過錫若此時倒真慶幸自己帶出來的不是那個“凡事皆可樂”的何可樂,要不然雍親王非讓他一路吃白菜吃回北京去不可!看來他當年無意中給他們安上的名字,居然還挺合適,嘿嘿。
  
  雍親王撣了撣袍角,臉上又恢複成了平常那副喜怒不形於色的模樣。錫若心裏鬆了口氣,見雍親王也跟自己似的換上了常服馬褂,知道自己是甩不開他這個超級華麗大條的尾巴了,隻好強打起精神問道:“四爺想去哪裏視察視察?”
  
  雍親王舉目四顧了一下,指著前麵某一處有幾道炊煙升起的地方說道:“就去那邊看看吧。不要騎馬了,在船上悶了這麽久,就當是散散步。”
  
  錫若點點頭,立刻把手裏的韁繩交給了年八喜,自己卻落後半步跟在了雍親王身側。雍親王一邊走,一邊呼吸著田野間所特有的氣息,臉色益發變得平靜深沉了起來。錫若不言聲地跟在他側後方看著,心裏卻不禁拿他和自己最熟悉的十四阿哥比較了起來。
  
  這親兄弟兩個,都是心高誌大脾氣硬,隻不過一個偏文,一個偏武,但在錫若看來,又都是有真才實學也肯踏實辦事的,也算得老康這麽多兒子裏拔尖兒的人才了。不同的是,十四阿哥脾氣張揚些,雍親王脾氣卻是深沉裏帶著一團火,就好比一個是一團明火,另一個卻是潛藏在地底深處奔湧的岩漿。隻是究竟誰的能量更大,眼下是還看不出來的……
  
  這時雍親王已經一腳踏進了一塊麥子地裏,一邊小心地擇步而行,一邊說道:“這些麥子看著長勢喜人,可是穗子卻結得不夠飽滿,看來今年也難得豐收啊。”
  
  錫若看著那個在麥子地裏鑽進鑽出的人,有些詫異地笑道:“四爺還懂莊稼?”雍親王直起身子看了他一眼,挑眉道:“朝廷裏的人都四體不勤,五穀不分,誰來體諒稼穡之人的難處?”
  
  錫若聽得一默,想了想也撩起長袍想進麥子地裏去,卻被雍親王一擺手止住了。雍親王皺眉看著他說道:“你總是毛手毛腳的,回頭把人家地裏的莊稼都踩壞了。就站在那兒看吧。”
  
  錫若不由得愣了一下。雍親王剛才那樣的語氣和神情,有一瞬間竟讓他想起老康來了。他有些啞然地注視著那個小心翼翼地行走在麥田裏、時不時地彎腰下去抓起一把泥土來看看的人,心裏卻突然湧上來一陣迷茫。也許眼前的這個人,果真是最適合接替老康來坐個泱泱大國皇帝位置的人?老康三番五次地派自己跟著他出來辦差,又是什麽意思呢?
  
  雍親王在麥田裏檢視了一圈下來,發覺錫若站在壟邊發呆,心裏一動,便不動聲色地繞到他身後問道:“想什麽呢?”果然錫若的第一反應是呆呆地回答:“在想你和皇上還真是有點像……啊!”
  
  錫若慌慌張張地回過神來,立刻伸手搗住了自己的嘴,又明顯有幾分害怕地朝雍親王看了過去。雍親王看得在心裏一歎,接過從人遞來的帕子擦了擦手裏的泥土,又對錫若說道:“再上前麵村子裏去看看吧。平常哪有機會聽到老百姓的真心話?”錫若小心翼翼地瞅了瞅他的臉色,很快應了聲是,舉步再走的時候,卻又落後了雍親王半步。
  
  雍親王眉頭一皺,轉過身來問道:“你為什麽總走在我後麵?”
  
  錫若愣了一下,下意識地說道:“四爺是王爺,奴才自然不能和您並肩而行。”
  
  雍親王卻一哂道:“都出來了,還記掛著這些虛禮幹什麽?你又不像是我的長隨,這樣子反倒讓人生疑了。”
  
  錫若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往前跨了半步,變成了雍親王並肩同行了。雍親王臉上立刻露出了滿意的神情,不過也隻是稍縱即逝。這時遠處卻跌跌撞撞地跑過來一個人,一見到這邊站著幾個人,居然又轉頭朝他們飛奔了過來。
  
  錫若眉頭一皺,立刻閃身擋住了雍親王身前,衣袖裏揣著的匕首卻立刻落入了手中,這才朝來人斥道:“站住!”
  
  來人聽見錫若的這聲“站住”,非但沒有真的站住,反倒覷了覷他們的樣貌打扮,一把直撲到錫若腿下說道:“好漢救我全家性命!我來世一定做牛做馬報答您的大恩大德!”
  
  錫若護著雍親王往後一退,低下頭看著眼前這個看打扮是個莊稼漢的男子,見他雖然正當盛年,臉色卻有些發青,似乎平日裏營養不良,便放緩了聲音問道:“有什麽話你起來再說。”
  
  那個男子一臉驚慌地朝自己逃來的方向看了一眼,卻跪在地上仍舊不肯起來,便就著趴在地上的姿勢,說起了自己奪命狂奔的緣由。
  
趙家莊
那個自稱“趙智青”的男子,原來是前麵趙家莊裏的佃戶。他的故事倒也沒有多少出奇之處,隻是家裏有一塊祖傳的好玉,被莊主趙英覬覦已久,多次勸說趙智青家的人賣給他,卻都被趙老爹拒絕了,因此這次就接著他家的租子沒有交清,索性直接上門來搶了。趙智青隻身一人跑了出來,他的老爹和妻女、連同那塊美玉卻全部都被趙莊主帶走了。
  
  錫若在心裏歎道,這可真應了“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這句話了。一旁的雍親王卻聽得皺緊了眉頭,轉過頭對自己的侍衛戎敏吩咐道:“你去點一百個隨行護送的官兵過來。我和納蘭先過去看看。”
  
  戎敏先是吃了一驚,卻不敢違抗雍親王的命令,便朝錫若說道:“那就勞您先保護四爺了。如果起了什麽衝突,請務必等到我帶人過來。千萬千萬不要孤身涉險!不然奴才真是粉身碎骨也難辭其咎了!”
  
  錫若緊了緊手裏的匕首,對戎敏笑道:“我知道了。你快去快回吧。”戎敏這才打了個千,轉身飛快地朝官船停泊的方向跑去。一直趴在地上的趙智青聽了他們的對話,卻約略猜到了雍親王和錫若都是大官兒,越發賣力地磕起頭來,懇求起他們去救自己的家人出來。
  
  錫若見雍親王聽得眉頭緊縮,唯恐他真的一時頭腦發熱,帶上自己就去上演一出“欽差駕到”的好戲,那自己這條小命怕是也要跟著搭進去了。雖說仍舊掛著禦前侍衛的頭銜,可他一點也不想在這裏壯烈殉職,嗚……
  
  不知道是不是雍親王聽到了錫若心裏的呐喊,他倒真的沒有魯莽地跑進趙英的莊子裏充當梁山泊好漢,反倒耐心地詢問起那個趙莊主的背景來。想不到不問還好,一問出來,雍親王的臉上卻又立刻變了臉色。
  
  原來那趙英自稱是八阿哥的門人,老爺子做過哪裏的布政使,大哥又正做著江蘇什麽地方的知府,他自己的莊子裏卻養了不少的門人食客和護院保鏢,也算得上是一方豪強了。
  
  不過雍親王倒沒有把趙英這個土財主放在眼裏。錫若知道他真正在意的是“八阿哥的門人”這幾個字,心裏不由得有些發急。他很怕雍親王回京之後,會拿這事作由頭,狠狠地參上八阿哥一本,讓那個好不容易又看到了一點希望的人,再度落回到絕望的深淵裏去。
  
  雍親王看了錫若一眼,臉色益發地冰冷,又轉頭朝趙智青說道:“他們的目的既然在那塊玉,擄人應該隻是順勢為之,不過是想嚇唬嚇唬你們,免得你們節外生枝。隻是你剛才所說的話,將來在公堂之上,敢不敢和那趙英當麵對質,簽字畫押?”
  
  錫若聽得心裏一跳,卻見趙智青昂首挺胸地說道:“敢!”
  
  錫若心裏頓時一沉,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卻見戎敏已經領了一部分隨行官兵和侍衛打馬趕了過來。他心裏暗想道,眼下也隻能走一步算一步,先把趙智青的家人救下來再說了。
  
  雍親王見戎敏他們過來,立刻迎了上去,說了幾句話之後,便解下自己的一塊腰牌遞給了戎敏。戎敏恭恭敬敬地接了雍親王的腰牌過去,隨即便轉身上了馬,帶著護送欽差的官兵和趙智青往趙家莊趕去,不過卻細心地把幾個的雍親王貼身侍衛留了下來。
  
  錫若見狀鬆了口氣,卻見雍親王走過來說道:“我們也過去看看!”
  
  錫若心裏又是一沉,但也不敢違背雍親王的意思,隻好同他一道上了侍衛牽過來的馬,追著前麵戎敏他們揚起的煙塵而去。
  
  到了趙家莊門口,錫若不由得在心裏叫了一聲“好氣派!”隻見那土財主家裏的房子連成了一大片,光是大四合院就不知道有幾進幾出,門口也是雕梁畫棟十分講究,倒不像是個暴發戶的神氣。錫若見趙家莊門上還高懸著一塊“德惠鄉裏”的牌匾,瞅著那字有點眼熟,踮起腳辨了辨之後,認出那竟是老康的禦筆,不覺呆住了。
  
  這時趙家莊裏出來的家丁,已經和戎敏帶來的官兵對峙上了,當中為首一人態度卻是十分地倨傲,見了官兵不但沒有慌亂,反倒大聲責問他們是哪裏的兵,竟敢圍了他們家主人的莊子。
  
  錫若知道戎敏是年羹堯手下帶出來的沙場悍將,殺人就跟砍瓜切菜一樣地麻利,眼見他被趙家那人刺激得額頭上青筋直跳,還真怕他火一上來就帶兵屠了這個趙家莊,連忙朝雍親王打了個手勢,自己卻走到戎敏和趙家莊的人中間,朝領頭的那個趙家人拱了供手問道:“不知這位仁兄怎麽稱呼?”
  
  領頭的趙家人移眼打量了錫若一下,見他身穿一套湖水藍色的長袍馬褂,外麵套一件銀紅色的巴圖魯背心,一張英秀逼人的鵝蛋臉上,生的卻是一雙笑眯眯的桃花眼,又見他站在路手持兵刃、殺氣騰騰的人馬中間,絲毫也不見慌亂,知道這人多半有些來頭,便放緩了臉色,也朝錫若拱了供手說道:“鄙人是趙家莊的管家趙福。不知這位公子怎麽稱呼?
  
  錫若擺了擺手,依舊笑嘻嘻地說道:“我是誰不要緊。隻是我聽說你們家莊主喜歡美玉,不知道這樣的玉,他可曾見過?”說著從長袍底下翻出一塊玉佩來,伸到了趙福眼前。
  
  趙福將信將疑地把腦袋湊過去打量了一眼,待看清楚那塊玉佩上的九龍花紋以後,卻嚇得渾身一個激靈,連忙躬身退後幾步,又伸手拽過來一個小廝讓他去請莊主。
  
  雍親王見打戲無法開鑼,現場暫時冷場,便走到錫若的身後低聲問道:“你又在搗什麽鬼?”
  
  錫若回過頭,朝雍親王眨了眨眼睛說道:“我怕微服出門有不方便的時候,特地把老爺子賞的一塊玉佩帶出來了。”
  
  雍親王目光一跳,正想要說什麽的時候,卻見趙福派去的那個小廝領著一個微微發福的中年人走了過來,料想這就是莊主趙英。他不想跟這仗勢欺人的土財主打交道,便仍舊退到錫若的身後,一言不發地看著錫若料理眼前的這樁糾紛。
  
  這時戎敏後來點起的步軍官兵也趕到了。一百來號人整整齊齊地站在趙家莊門口,全部長刀出鞘,長槍倒下,刀鋒和槍尖一律衝著趙家莊的方向,讓場麵立刻變得肅殺緊張了起來。
  
  錫若在心裏念了聲佛,暗想道但願能不流血地解決這件事情。他見那個微微發福的中年人朝自己走來,便站在原地朝他問道:“閣下可是莊主趙英?”
  
  那個中年人仔細地看了錫若一眼,點頭道:“正是。不知這位大人怎麽稱呼?”
  
  錫若轉頭看了雍親王一眼,見他搖頭,便轉回頭來看著趙英笑道:“聽說趙莊主喜歡收藏美玉,我手裏的這塊玉,想請莊主賞鑒賞鑒。”說著把那塊九龍玉佩遞了過來。
  
  趙英接過那塊玉佩,隻是相了一眼,便立刻將玉佩交還給了錫若,隨即跪下來說道:“趙某人該死,不知欽差大人大駕光臨,有失遠迎。不知大人帶了這麽多弟兄過來,有什麽吩咐?”說著瞟了四周的官兵一眼。他見錫若把玩著那塊玉佩不說話,便又壓低了聲音說道:“小的是八爺的門人。若是小的手下無意間衝撞了大人,還請大人看在八爺的麵子上高抬貴手,放小的一馬。大人若是有什麽吩咐,小的一定照辦!”
  
  錫若聽得眉頭一皺,看來這人果真和八阿哥有些牽扯。他顧忌著身後的雍親王,便想早點把這事解決,就朝趙英揚聲道:“我從你地裏經過的時候,遇見一個佃戶,自稱因為交不起租子,家裏的老爹和妻女都被你押來了莊子裏。我已經查問清楚,他上一年的租子已經結清,你這把人放了,讓人家一家團圓吧。拿了人家什麽抵扣的東西,也早點還回去是正經,免得對不起你家門上的這塊牌匾。”說著又看了趙英一眼。
  
  趙英先開始還一邊聽一邊點頭說要照辦,聽到最後一句的時候,卻露出為難的神氣朝錫若說道:“那塊美玉是我預備著孝敬八……”
  
  錫若眼睛一瞪,打斷了趙英的話低聲斥道:“不瞞你說,八爺他是我大舅子!八爺素有‘八賢王’的美譽。要是讓他知道你在外邊打著他的牌子,強索人家的傳家之寶,不用等官府發傳票,他就會立刻派人鎖拿你進官府裏去。”
  
  趙英大驚失色地看了錫若一眼,躬身道:“原來是額附爺駕到。小的有眼無珠,還請額附爺恕罪!您的吩咐,小的這就去辦!”見錫若朝自己微微頷首,連忙屁顛屁顛地回莊子裏放人還東西去了。
  
告祭泰山
錫若在心裏歪了歪嘴角,暗想到底還是借了老婆大人的光,唉。他有些擔心雍親王知道自己搗鬼,便偷偷地轉了身子去看,不想雍親王已經來到他的身側,正好迎麵碰上他那雙刺心透骨的眼睛。
  
  錫若隻覺得自己像是又要被雍親王的目光戳成一張篩子,連忙偏頭避開了他的目光。好在這時戎敏趕了過來請示雍親王的意思,錫若聽見雍親王吩咐他等趙智青的家人和他們家的傳家寶被送出來了就退兵,心裏倒是鬆了一口氣。
  
  回到官船上,錫若仍舊不敢接觸雍親王的視線,便又準備蹲回船頭去做他的“辟水神獸”,這時忽然又聽見外麵傳來敲敲打打的聲音,連忙探頭往官船外麵看去。不想這一看卻把他樂得眉開眼笑。
  
  原來是趙英拐彎抹角地打探到了這一船人的身份,為了將功補過,帶著莊子裏出產的東西來巴結了,嘴上卻說是得知欽差從本地經過,特地趕來孝敬勞軍的。他要是送別的,錫若還不覺得怎樣,可是他一看見跟在趙英後邊兒的那幾口大肥豬,卻仿佛看見了肥嫩嫩的紅燒肉在向自己招手,差點沒把哈喇子流了下來。
  
  不過雍親王似乎是真的存心和錫若過不去,他老人家一見趙英又是豬又是羊又是雞鴨鵝地趕一路過來,卻吩咐外麵的戎敏把他們勸回去。錫若高叫了一聲“慢著!”,自己卻回過身來眼巴巴地看著雍親王,過一會兒又去瞟一眼外麵的那幾口大肥豬,嘴唇無聲地翕動著說道:“肉,肉……”,隻盼著雍親王能聽見自己的心聲。
  
  雍親王宛若木胎泥塑一般端坐在榻上安然不動,過了一會又朝探頭進來請示他意思的戎敏揮了揮手。錫若就隻能哭喪著臉,眼看著趙英又趕著他的雞鴨鵝羊大肥豬,浩浩蕩蕩地從原路上退回去了。
  
  錫若他心裏已經顧不上害怕雍親王,而是滿心滿肺都對這人敢怒不敢言的意思,便氣呼呼地走到船頭蹲下,準備到下一站靠岸的時候,無論如何也要上岸去找點肉來打打牙祭。哪怕……哪怕是肉包子也行!
  
  過了一會,船艙的簾子一動。錫若立刻聞見了一陣饞人的肉香味,肚子緊跟著就很不爭氣地叫了起來。他擦擦嘴角站了起來,轉頭卻看見戎敏端著一盤香噴噴的紅燒大肘子看著自己,臉上一副笑嘻嘻的神氣。
  
  錫若幾步飛竄到戎敏跟前,使勁地聞了一下肘子的香味之後,朝戎敏一臉猴急地問道:“哪兒來的?是給我的麽?”
  
  戎敏黑紅的臉上透出一絲爽朗的笑意,壓低了聲音說道:“是四爺賞給額附爺的。他說你這些日子跟著他辦差辛苦,所以船一靠岸就打發親兵去弄了這個。弟兄們沾額附爺的光兒,也都分到了一碗呢!”
  
  錫若聽得臉上一抽一抽地,實在琢磨不透雍親王的思維方式,最後索性就撂到了一旁,謝過戎敏之後,端著盤子走到船頭,也顧不得什麽形象,抓起肘子就胡吃海塞了起來。
  
  戎敏見錫若饞成這樣,便“嗬嗬”地笑著說道:“額附爺看著斯斯文文的,吃起肉來倒像是我們帶兵打仗的人。”
  
  錫若朝戎敏扮了個鬼臉,一手抓著肘子搖頭晃腦地說道:“我活動量大,所以無肉不歡。肚子裏沒油水,怎麽有精神跑腿兒辦差,被四爺折……呃,為國效力呢!”
  
  戎敏一手擊掌道:“額附爺此言極是!說老實話……”他偷眼瞥了一眼船艙裏的動靜,確信雍親王不會聽見之後,挨近了錫若說道:“其實這些天的青菜豆腐,早吃得我嘴裏都淡出鳥來了!”
  
  錫若不想這個平日裏看似木訥的戎敏還有這麽大膽的一麵,忍不住“哧”地一聲笑了出來。他抓著肘子看了看船艙的方向,也壓低了聲音說道:“別怕。下回等船一靠岸,我們就輪流安排專人去找肉。總之一定要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保證頓頓菜裏都有肉……大塊兒的!”
  
  戎敏聽得兩眼放光,激動地朝錫若一伸手道:“好,一言為定!”
  
  錫若看了看自己吃得油乎乎的爪子,見戎敏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樣子,也就痛快地和他擊掌定約。
  
  有了戎敏的合作,錫若覺得接下來的旅程變得再也不那麽難熬了。他每天都心情頗佳地坐在船頭觀賞兩岸的風景,一到飯點就避開雍親王,捧著飯盆兒去找戎敏湊桌子。一來二去的,隨行軍營裏的官兵大都認識他了,見他年輕又沒有什麽架子,漸漸地也就少了規矩,有些大膽的還會跟他勾肩搭背地說上幾句話,倒讓錫若有些想起以前柔道社裏大家嘻嘻哈哈打打鬧鬧的時光。
  
  這趟出門,錫若特地帶上了幾副魯菲船長他們孝敬的撲克。他見軍營裏的官兵玩的都是色子和牌九,便突發奇想地要教他們打撲克。結果幾天下來,喜歡賭錢的兵大都選擇了鬥地主,而喜歡開心的兵則幾乎全選了拱豬。於是浩浩蕩蕩的欽差官船和隨行兵船裏,時不時地會傳出“我是豬”,“我真的是豬”,“我真的真的是豬”的詭異呼聲……
  
  雍親王先開始還不在意,直到有一天晚上他看書看悶了,自己踱到船頭去散心的時候,卻被突然蹦到自己跟前來叫“我是豬”的錫若嚇了一跳。
  
  錫若本來是閉著眼睛蹦出來的,因為他跟戎敏賭的就是朝第一個走出船艙來的人說“我是豬”,結果一睜開眼睛就發現自己樂極生悲,一腳踩中了最大的地雷。錫若下意識地吞了口口水之後,轉身就想飛奔回剛才的船艙,結果身後那條礙事的辮子又被人揪住了。
  
  錫若在心裏第無數次地抱怨清朝的這個爛發型,一邊心驚膽戰地回過頭去看著雍親王,祈禱他老人家不會因為一時不快,就真要自己頂著一個豬頭上岸去遊街。那他也沒臉再在大清朝混下去了……
  
  “你又在搞什麽名堂?”雍親王臉頰抽搐了一下之後問道。
  
  錫若舉了舉手裏還攥著的撲克牌,哭喪著臉說道:“拱豬。”
  
  雍親王眼瞼又快速地跳動了兩下,問道:“什麽是拱豬?”
  
  錫若耐著性子又壯著膽子給雍親王解釋了一遍拱豬的規則,見他沒什麽反應之後,正想偷偷地抽回自己的辮子溜走,卻聽見那個冷麵王語氣不變地說道:“教我。”
  
  “嗻……啊?!”
  
  於是接下來的那幾天,錫若的生活又陷入到了不見天日地深淵狀態。白天他累得跟狗一樣地跟在雍親王後麵跑前跑後,視察民情,晚上還要陪著下一任的皇帝大人玩拱豬。也不知道是錫若撞了什麽邪,還是他雍親王天生就是個千王之王,總之從那之後錫若就沒有再贏過這款名叫“拱豬”的遊戲,於是隨行的官兵侍衛每天都可以不出意外地看見,大清朝的第十六額附爺臉色發紅發白甚至是發綠發黑地跑到船艙外麵來大叫:“我是豬!”
  
  等好不容易熬到了泰山腳下,錫若換上額附的吉服,憋足了一口氣就往泰山頂上躥。在成功地把所有人都甩在了腳下之後,錫若站立在泰山之巔,深深地吸了一口東嶽頂上清新的空氣,氣運丹田聲如洪鍾中氣十足地霹靂一聲大吼道:“我不是豬!不是不是,真的不――是――!”他的回聲在泰山的山穀裏回蕩著,久久不曾停息……
  
  等到雍親王帶著所有人馬爬上山頂的時候,錫若發現他們每一個人的麵色都不大對頭,尤其是陪祭的山東本地官員在看向他的時候,更是一副下巴要掉到地上的表情。不過他總算把積攢了N天的怨氣發泄了出來,也就管不了那麽多,很瀟灑地對著群眾揮了揮手,示意雍親王隨時可以開始他的主祭工作。
  
  話說回來,錫若覺得雍親王真的是很適合在這種嚴肅場合擔任大會主持人的。要是換一個人上去,比如他,光是念那些冗長拗口的祭文,多半會讓人真的睡過去一片。
  
  可是端凝冷肅的雍親王往台子上一站,那感覺就完全不同了。且不說他的姿態和語聲有多莊嚴,多適合眼前的氣氛,多讓人覺得自己睡過去真是一種罪惡,光是他那道讓人從頭到腳都發自內心地冒出寒氣的目光,就讓現場沒有一個人能頂著這樣的嚴寒睡過去。
  
  祭祀大典結束之後,錫若剛想摘下腦袋上的那頂沉甸甸的額附帽子來扇扇風,卻被一群大頭兵擁上來圍住了。錫若先是嚇了一跳,還以為他們要鬧嘩變,末了才明白過來原來他們都是拱豬的受害者,一致同意錫若剛才在泰山之巔的那一嗓子,吼出了他們的心聲。
  
  錫若露出一副“同誌們,我知道你們也受苦了”的表情,情到真處還伸手拍了拍靠自己最近的兩個兵,意氣風發地說道:“走,我帶你們下山去吃肘子!”
  
狐狸之家
  祭祀完泰山以後,雍親王和錫若沒有直接回京,卻轉奔到熱河行宮去向老康繳旨。一進避暑山莊,他們正好趕上老康在和蒙古族的老人進行老幹部聯誼活動,那位愛新覺羅家國寶級的老太後也到場助興,看起來可真是熱鬧非凡。
  
  錫若老遠在人堆裏一眼望見了福琳,簡直恨不能直接衝過去把她抱起來,奈何眼前的電燈泡實在太多,還都是瓦數超群的,隻得暫且按捺下滿腹的相思之情,規規矩矩地跟在雍親王身後去見老康。
  
  一個多月不見,錫若覺得老康好像又變老了一點,不過精神頭兒看著還好。老康一見到他們回來,也是高興得很,又是賜座又是賜酒的,因見錫若總眼巴巴地往福琳那邊看,現場又不是個說話的地方,便額外開恩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你跟著雍親王辦這趟差辛苦了,先下去休息休息,好好洗洗身上的風塵吧。晚些時候朕再派人來宣你覲見。”
  
  錫若在心裏大呼“老康萬歲”,忙不迭地起身給老康磕了個頭,臨走時見雍親王也沒有別的話,這才放心地從老康身邊退開,然後撒腿就往福琳那邊跑去。
  
  不想剛跑了沒幾步,身後的辮子又被人攥住了。錫若無可奈何地回過身去,卻見十四阿哥滿臉笑容地看著自己,心裏隻覺得一暖,便朝十四阿哥笑道:“你也來了!”
  
  十四阿哥點點頭,又朝福琳的方向看了一眼,忽然鬆開了手說道:“你先去吧。回頭我再來找你。”錫若感激地朝他點點頭,又轉過身朝親親老婆大人飛奔而去。
  
  福琳早從人群裏擠了出來,一見到錫若,兩個人卻都歡喜得不知該說什麽好,便隻拉著手走到人少的角落,這才絮絮叨叨地說起別後的事情來。說了一陣之後,錫若見四下裏無人,便抱住福琳又開始耍起賴來。
  
  也許是因為隔了一段日子沒見、彼此都太過想念的緣故,福琳這次出人意料地沒有拒絕錫若的請求,由得他對自己予取予求。福琳見錫若興奮得像個孩子一樣,忍不住伸手捧起他又消瘦了幾分的臉頰,心中有些不忍地說道:“不是要你好好地照顧自己嗎?怎麽又瘦了?”
  
  錫若一聽見這句話,眼前立刻湧現出了雍親王飯桌上的青菜豆腐,扯了扯嘴角說道:“還不都是跟著某位素食主義者鬧的。好在你老公我荷包豐厚,這才找補了點油水回來。”
  
  福琳想象著錫若跟在雍親王身邊那副無可奈何的神氣,忍不住笑軟了身子,卻又被錫若趁機揩了不少油過去。兩個人正粘乎著的時候,冷不防旁邊的草叢卻“簌簌”地響了起來。福琳嚇了一跳,連忙坐起身來,一臉緊張地盯著作響的草叢,錫若卻立刻將她拉到自己身後,跟著又拔出了靴筒裏的匕首。
  
  草叢裏響動了一陣,卻鑽出一個火紅色的影子來。福琳和錫若臉上都是一喜,同聲叫道:“小光!”那團火紅色的影子卻已經自發地跳進了福琳懷裏。
  
  如今已經長成一隻漂亮大狐狸的小光,一會兒舔舔錫若的手,一會兒又鑽到福琳懷裏去撒嬌,過了一會卻又從福琳膝蓋上跳了下去,回身到草叢裏領出它的白狐狸老婆和一群小小的狐狸來。
  
  福琳看見那一堆小狐狸,毛色卻是有紅有白,有一隻居然還是黑色的,喜歡得簡直不行,抱起那隻最小的黑狐狸親了又親。錫若本來還想提醒她小狐狸可能沒有和人親近過,不要被它們抓傷或是咬傷了,不然這裏沒有防疫針可打,怕是有些危險,隻是見那隻小黑狐狸竟也很親福琳,就笑笑沒有作聲,自己坐在了一旁逗弄和檢視起小光來。對於自己一手抱回來、又曾經當過自己媒人的小光,錫若始終是最喜歡的。
  
  和小光的狐狸一家嬉戲了一會之後,老康打發來找錫若的人就到了。錫若從草叢裏探出頭去一看,發覺來的是七喜,立刻站了起來朝他笑道:“怎麽傳個話還讓你來?打發個徒弟過來就是了。”他知道七喜如今在李德全手下益發受到重用,故而有此一問。
  
  七喜小心翼翼地站在草叢外麵,見到錫若的時候,臉上也透出一個笑容來,卻畢恭畢敬答道:“是奴才想著有陣子沒見到額附爺了,主動向皇上討了這個差使。”
  
  錫若微微一愣,見七喜那副恭謹得有些過了頭的神情,料想他是有話和自己說,便回身牽起福琳說道:“我先送你回去吧。”
  
  福琳搖搖頭,說道:“我跟你們順道兒走到有人的地方就行了。你別誤了皇上的召見。”錫若見她如此體貼入微,忍不住又拉她入懷,躲著七喜親了福琳的嘴唇一記,見福琳麵色羞赧,忍不住又賊笑了起來
  
  不過錫若心裏到底惦記著七喜要跟自己說的事,便沒有再和福琳胡鬧,老老實實地送了福琳到有人的地方,又招過來幾個自己相熟的侍衛,囑咐他們好好送福琳回去休息,這才和七喜一道朝老康的行宮走去。
  
  七喜一直領著錫若走到一個僻靜無人的角落,方才開口說道:“八爺要我提醒您一聲,小心四爺!”
  
  “什麽?”錫若有些費解又有些驚訝地問道。八阿哥怎麽會突然提起這茬兒來了?莫非是看他最近老跟雍親王在一塊辦差,所以……
  
  七喜仿佛看透了錫若的心思,又把聲音壓得更低了說道:“您府裏,有人是從四爺府上出去的。”
  
  錫若怔了怔,眼前卻立刻閃出了年羹堯的那張禮單。他閉了閉眼睛,問道:“是誰?”
  
  七喜的聲音仿佛是從地底裏鑽出來的一樣幽冷地說道:“張望鄉。”
  
  錫若想起那張年輕而又忠厚的麵孔,腦子裏瞬間閃過幾個字眼:黃河發大水,逃難,四爺,從黃泛區經過……他隻覺得心裏一陣刺痛,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七喜見錫若臉色陣陣發白,趨前了一步說道:“額附爺,我早說過,您的心太軟了。這樣的禍害不能留在你身邊,如果您下不了手,不如我去回稟了八爺,讓他……”
  
  “別!”錫若下意識地拉住了七喜的衣袖,見七喜仍舊一臉憂色地看著他,咬咬牙說道,“我來打發他。你就別讓八爺操這個心了。回頭我親自去謝過八爺的提點。”
  
  七喜定定地看著錫若,忽然歎了口氣,卻搖搖頭什麽也不說了,自己又領著錫若進了老康的書房,這才無聲無息地退了出去。
  
  錫若滿腹心事地進了老康的書房,一抬頭發覺他正在臨帖。老康見錫若進來,便朝他招了招手。錫若請完安立刻走了過去,探頭一看發覺老康臨的卻是一首唐代李益的《夜上受降城聞笛》。老康的字寫得很不錯,他常說“寬懷隻有數行字”,經常練字到深夜,仍然是“象管揮時在正心”,說是希望能在習字的過程當中達到靜心養氣的效果。
  
  這要擱平常,錫若畢竟會順手拍上老康幾記馬屁,可是眼下他實在沒有這個心情,便隻輕輕地念起了老康臨的詩句:“回樂烽前沙似雪, 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處吹蘆管, 一夜征人盡望鄉。”念到“望鄉”二字的時候,卻又不覺發起怔來。
  
  老康等了半天沒有等到錫若的例行表揚,不覺有些奇怪地轉過頭來,見到錫若臉上那副怔忡的樣子,便伸手拍了他的腦門一記問道:“發什麽呆?”
  
  錫若回過神來,這才省起自己沒有及時拍老康的馬屁,正想著說幾句好詞的時候,卻又聽見老康說道:“總覺得你近來心事仿佛多了起來似的。都煩些什麽呢?來,同朕說說。”
  
  錫若苦笑了一下,想了想便問道:“皇上這輩子有沒有被人騙過?”
  
  老康抬眼看了錫若一下,又低下頭端詳著自己的那幅字說道:“怎麽沒有?”
  
  錫若舔了舔唇角,又問道:“那皇上怎麽對付他們的?把他們都砍了麽?”
  
  老康凝神在字帖上端端正正地蓋了個自己的小印下去,這才籲了口氣說道:“要能都砍了,朕倒省心了。”
  
  錫若聽得一笑,點頭道:“也是。皇上常說要講究聖人的‘忠恕之道’,自是不會將他們都給砍了。”
  
  老康卻搖搖頭,說道:“也不全是因為這個。”
  
  錫若又愣住了。老康卻抬起頭來,盯著他的眼睛說道:“有些人是因為朕不能砍,不便砍,可有些人,卻是因為朕不願意砍。但願這些人,不會有讓朕決意砍他們的一天。”
  
  錫若隻覺得冷汗又順著脖子一路滑到了後背上,腦子裏卻似乎凝固住了,完全無法像平常那樣轉動起來。這時老康卻舉起了手裏的那幅字,朝錫若一遞道:“賞給你了。”
  
兄弟
  康熙五十二年中秋,錫若早早地辦完了手頭積壓的公務,又向老康討了個恩典,先回家去陪陪老婆,再兩口子一塊進來赴皇室的家宴。他前腳剛出了內閣的值房,後腳就在煙波致爽殿附近撞見了雍親王,連忙打了一個千下去,心裏卻不禁想起了幾個月前被自己打發到遠處莊子上的張望鄉。
  
  錫若在接到八阿哥的警告之後,當晚就打發了年八喜回公主府去宣布這個決定。據說張望鄉走的時候,對著他的書房磕了幾個響頭,又流了好一陣子眼淚才上了馬車。錫若聽完年八喜的轉述之後,隻覺得心裏陣陣發緊,便再也不願意去過問這件事情。
  
  一個月以後,張望鄉在莊子裏染病身亡的消息傳來,卻讓錫若心裏覺得一陣陣發冷。他派人去打聽了張望鄉的弟妹在何處,囑咐何可樂把他們安頓好,這才覺得心裏稍微踏實了一點。這些事,他都沒有向福琳提起,也特地囑咐何可樂他們不要在福琳麵前說起。他不願意福琳和自己為數並不多的相處時光,還要因為這樣的事情而蒙上陰影。
  
  隻是現在再見到雍親王,錫若的心情難免又變得複雜了幾分。他突然有些懷念兩個人剛剛碰麵的時候,自己那種單純地想要巴結大BOSS的心情,那樣的話,眼前的這個人究竟是個怎樣的人,根本就無關緊要。可是現在……
  
  雍親王如今益發地顯得深不可測。錫若知道他在這場權力的角逐過程當中,已經不露聲色地開始占了上風,老康也不止一次地在他麵前提起,雍親王是多麽地可靠與能幹,而對自己同樣讚賞過的八阿哥,卻幾乎不怎麽提起,反倒有時會提起十四阿哥又長進了不少來。
  
  錫若也就日漸明白,這對一母同胞的親兄弟,距離手足相殘的那天也就更近了一步。他隻覺自己就像是坐在了一顆定時炸彈上麵,雖然明知道這顆炸彈到點就會爆炸,卻仍舊因為各式各樣的考慮而沒有挪窩,真是半點也沒有小寶哥當年的瀟灑勁頭兒,唉,自己先來鄙視自己一個。
  
  雍親王目光明滅不定地看著錫若,淡淡說道:“有陣子沒見著你了。”錫若不敢說自己又是故意躲著他跑,想了想便回答道:“前些日子奴才被皇上派了監修律算書的差使,沒怎麽在皇上身邊待著,所以四爺看不到我。”
  
  雍親王“嗯”了一聲之後,又問道:“如今都修好了?你懂的東西倒是不少。”
  
  錫若點點頭答道:“都差不多了。其實我也不過是坐在旁邊當個監工,主修的都是欽天監的人。”同時不由得懷念起待在欽天監那段悠閑的時光來。那時候他每天隻是和欽天監裏的中外官員磕磕牙,喝喝茶,晚上還看看天象進行一下天文研究,要不就是鑽進欽天監的庫房裏擺弄大一大堆形態各異的儀器,也沒有大堆的公文和折子要看要送,舒服得身上都長回來好幾斤肉。
  
  雍親王見錫若臉上一副神往的樣子,明顯是把自己又晾到了一旁、自顧自地跑他的神,多少也有些無奈,便揮揮手讓他去了。結果錫若果然露出一副如蒙大赦的表情,匆匆地打了一個千以後就跑開了。
  
  “四哥覺得他這人怎麽樣?”不知何時站在了雍親王身後的十三阿哥胤祥聲調平穩地問道。
  
  雍親王略微愣了一下,卻不願意讓胤祥看出來,便挽了挽根本手上就沒有鬆開的袖口說道:“算是少年得誌吧。”
  
  胤祥卻又步步進逼地問道:“能用不能用?”
  
  雍親王聽得又是一愣,眉頭卻已經皺了起來,半晌後方才說道:“不怕老十三你笑話,我到現在都沒有完全看透這個人。說他在上書房裏隻是混日子,偏生懂得東西又比誰都多;說他八麵玲瓏見風使舵,偏生又緊抓著十四弟不放。能不能用,還得再看。”
  
  十三阿哥默了一下,開口道:“四哥,我們時間不多了。老八他們的人步步緊逼,明裏暗裏地都在給咱們下套兒。這個時候,咱們是一步棋也不能走錯。十四弟那邊,我看如今也未必真跟老八他們是一條心,您是他親哥哥,倒不妨……”
  
  雍親王打斷胤祥的話說道:“說來說去,你還是要保他?”
  
  胤祥拿不準雍親王說的這個“他”,是十四阿哥還是錫若,便隻好點頭道:“什麽都瞞不過四哥。可也是我的心裏話。”
  
  雍親王目注著胤祥,臉上卻露出一個隻會對他露出的笑容,慢慢地說道:“我知道。不過你也不要光想著保別人,自己如今也要加倍地小心。”
  
  胤祥聽得臉色有些泛白。康熙四十七年一廢太子的時候,他和皇太子、皇長子一道被圈禁,但並沒有像外界有些人誤解的那樣,認為皇十三子胤祥從此就被長期監禁。事實上,他不久就被釋放出來了,翌年還跟著康熙巡塞外。
  
  隻是自那之後,胤祥就再也沒有得到過康熙毫無保留的信任,甚至成了年長皇子裏唯一沒有受封的人。這對小時候極受父親鍾愛的他來說,的確是一個莫大的打擊,甚至因為心情太過抑鬱而一度患上了足疾,很長一段時間行走不便。雍親王此時對他的提醒,盡管是善意的,可也等於是揭開了他的舊瘡疤。
  
  胤祥隻覺得心裏一陣陣焦躁尷尬,便掉開了頭說道:“多謝四哥提點。我知道我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之人,但也的確不願看見四哥與同胞手足相殘。”
  
  雍親王聽得臉色一陣陣晦暗,用力地捏住了胤祥的肩膀說道:“有四哥在的一天,就有你老十三在的一天!你放心,四哥絕不會再讓災厄降臨到你的頭上!”
  
  兩個人正相對無言的時候,冷不防樹叢裏卻竄出一個十七阿哥胤禮來。胤禮今年剛滿十六歲,偷聽了他兩個年長哥哥的密談之後卻毫無懼色,反倒笑嘻嘻地說道:“都說四哥疼十三哥,我原來還不信。如今看來,這些流言蜚語也不盡是謠傳了。”
  
  胤祥有些擔心地朝雍親王看過去,卻見他不怒反笑道:“十七弟如今是越來越調皮了。竟然也學會了聽人壁角兒。”
  
  胤禮擺擺手說道:“這裏連麵牆都沒有,哪兒來的壁角兒?我不過追著一隻兔子剛巧經過這裏。要是換成別人,興許還真有些麻煩,可我曆來是向著四哥和十三哥的,要不然也不會主動現身了。”
  
  雍親王聽得臉色稍緩,朝十七阿哥點了點頭說道:“四哥沒有怪你。隻是你現在歲數還小,謹慎些沒有壞處。將來……”他說著瞟了十三阿哥一眼,又對十七阿哥說道:“將來再出來為朝廷效力不遲。”
  
  十七阿哥聽得麵色肅然,竟鄭重地朝雍親王和十三阿哥各自施了一禮之後,方才說道:“多謝兄長們的指點。但願我將來也能像二位哥哥那樣,成為朝廷的棟梁之才。”
  
  十三阿哥聞言便走了過去,伸出手拍了拍胤禮的肩膀說道:“十七弟放心。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你能有這份為朝廷出力的心思,將來準有你施展抱負的機會”
  
  十七阿哥眨動著他那雙單眼皮的眼睛看著十三阿哥,伶俐地點了點頭說道:“全賴四哥和十三哥的栽培提攜。”說罷又朝他們兩個欠欠身子,自己挽著弓箭走開了。
  
  雍親王見十七阿哥走遠了以後,又確認了一下周圍再沒有別的人偷聽,這才對十三阿哥說道:“十七弟也長大了。看著倒是比十五弟和十六弟還更有思量些。”
  
  十三阿哥卻仍舊看著胤禮的背影出神,有些怔忡地說道:“是麽?我倒情願他們別這麽快長大了。人一長大,煩惱就多了,小時候的情分,往往也就淡了……”
  
  雍親王卻不以為然地一哂道:“你如今怎麽越來越婆婆媽媽起來了?人又不能一輩子抱著小時候的事情不放。身為愛新覺羅家的子孫,該做什麽的時候,就得做什麽!”
  
  十三阿哥卻回過身來,緊盯著雍親王說道:“我知道四哥是活在當下、隻爭朝夕的人,也一直很欽佩四哥的這一點。可是四哥,您難道就沒有過午夜夢回,卻無人可以訴說胸中苦悶的時候嗎?我不信四哥真能做到您說的那樣果決無情。人人都說您是個冷麵王爺,可是十三弟卻比誰都清楚,您麵兒上雖冷,心裏頭卻有一團火!”
  
  “別說了,十三弟!”雍親王再度打斷了十三阿哥的話,罕見地有些煩躁地背過身去,聲調冷硬地說道,“眼下還不是我們可憐別人的時候。你要保誰都好,起碼也等到我們都不用顧慮自身安危的時候再說吧。”
  
  “四哥……”十三阿哥追上去還想再說什麽,卻見雍親王背朝著自己揮了揮手,就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月有陰晴圓缺
錫若一溜小跑回到自己跟福琳下榻的地方,進門就給了福琳一個大大的擁抱,然後抱著她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哆嗦道:“你四哥真嚇死我了!”
  
  福琳捏了錫若的鵝蛋臉一把,卻笑道:“可算有個能治得住你的了!”錫若卻可憐兮兮地看著她說道:“我不是早就被你治住了麽?”
  
  福琳哼了一聲,嘴裏卻嘀咕道:“你一天到晚地在外頭亂竄,誰知道你是真被我治住了,還是暗地裏被別人降住了?”
  
  錫若故意擺出一臉的苦相來說道:“要說降住我的,除了你,還真有那麽幾個。”
  
  福琳杏眼一瞪,問道:“都是誰?!”
  
  錫若撓了撓頭,扳著手指頭數道:“皇上算一個,雍親王算一個,十四霸王算一個……”
  
  “你又在背後數落我!”
  
  還沒等福琳笑出聲來,錫若的後腦勺上就挨了狠狠的一個鑿。十四阿哥提著馬鞭,一身戎裝地出現在錫若身後,眉宇間卻是英姿勃發,已經隱約有日後大將軍王的氣勢。
  
  錫若心裏暗歎最近流年不利,剛剛撞上雍親王,回來又被十四霸王抓了一個現行,隻得摸著後腦勺回過身去,臉上訕笑著說道:“十四爺從哪裏來?這一身好威風啊。”
  
  十四阿哥哼了一聲,先大咧咧地找了張太師椅坐下,這才用馬鞭蹭了蹭靴子上的馬刺說道:“剛從張家口練兵回來。趕晚上那場中秋宴呢。”
  
  錫若聞言朝十四阿哥進來的方向看了一眼,問道:“福晉們跟孩子們沒一道來?”
  
  十四阿哥眉頭一皺,有些煩躁地說道:“弘春和弘明都病了。我讓她們在家好好看孩子。”
  
  錫若吃了一驚,連忙問道:“什麽病?”
  
  十四阿哥搖搖頭說道:“兩個都是上吐下瀉地,不知道吃壞了什麽東西。皇上派去的太醫說怕是瘧疾,有些凶險。”
  
  錫若從椅子上一躍而起道:“如果真是瘧疾,我記得皇上那裏還有西洋傳教士貢上來的金雞納霜,治療瘧疾有奇效。我這就去求皇上賞賜!”
  
  十四阿哥卻從椅子上伸出手來,一把拖住了錫若說道:“我皇阿瑪早派人送藥過去了,哪還用得著你這會兒去求?兒子是我的,我這阿瑪也未見得就糊塗到這份兒上。”
  
  錫若這才放下心來,卻又幹笑了兩聲說道:“你那兩個兒子我是真喜歡。尤其是弘春,真像你小時候的模樣兒。反正你兒子多,要不把弘春讓給我作兒子?”
  
  十四阿哥聽得又好氣又好笑,抬腿便踹了錫若一腳,罵道:“滾你的!又想占爺的便宜!”
  
  偏巧福琳在這時候又走了進來,聽見錫若管十四阿哥要兒子的話,眉頭卻微微蹙了起來。錫若見狀,心裏暗叫不妙,連忙走過去攬住了福琳說道:“算了。還是等我們自己的寶寶出世好了。”
  
  十四阿哥卻沒什麽神經地問道:“十六妹還沒懷上?”錫若瞪了他一眼,心裏卻不禁歎息了一聲。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和福琳所占用的都不是自己的殼子,成親都兩年多了,福琳的肚皮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
  
  不過錫若倒是想得很開,所謂“人有旦夕禍福,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這種事勉強不來。隻要他和福琳平平安安和和美美地相守到老,比起那些最後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可憐人,已經是幸福太多了。
  
  十四阿哥看了錫若和福琳兩眼,終究不忍再提起納妾的事情,便岔開了話題朝錫若問道:“你這裏有沒有多餘的朝珠?有的話借我一掛,我出門走得急,忘帶了。”
  
  錫若想了想,卻讓人把那年行圍時老康賞的那串紅珊瑚朝珠找了出來,又親手捧給了十四阿哥,臉上卻露出心疼的苦笑說道:“得得得,不但那棵紅珊瑚樹進了你府裏,連這盤朝珠最後也還是落到了你手裏。”
  
  十四阿哥接過朝珠來原本還想道謝,聽見錫若這一句,卻嗤笑道:“難怪我皇阿瑪總懷疑,你上輩子竟是個乞丐投胎過來的。如今都已經是個和碩額附了,見著了好東西還是走不動道兒。”
  
  錫若愣了一下問道:“皇上真說過這話?”
  
  十四阿哥一邊讓人伺候著換朝服,一邊點頭道:“難道我還會假傳聖旨不成?這話不但我聽見了,連我四哥和老十三也都聽見了,當時還痛笑了一場呢。”
  
  錫若又呆了呆,想象著當時老康和三個阿哥笑得前俯後仰的樣子,嘴角不由得抽搐了一下。不過他聽十四阿哥提起雍親王的時候,似乎不像以前那麽冷漠了,嘴角甚至還噙了一絲淡淡的笑意,心裏倒是沒來由地一鬆。這些年在他有意無意的勸解之下,十四阿哥與雍親王之間,至少表麵上是和氣了許多,也許是因為十四阿哥真的成熟了,也許……
  
  十四阿哥換好衣服回過身來,見錫若又犯了呆愣,便又抬腿踹了他一下,說道:“晚宴就快要開始了。還不趕緊拾掇拾掇?”
  
  錫若被十四阿哥一腳踢醒,隻得無奈地拍了拍朝服上的腳印,一回頭卻見福琳已經親手捧著吉服吉冠過來給他換,連忙走過去接了過來,又對她笑道:“辛苦你了。你也趕緊去收拾吧,這邊讓小廝們來就行了。”
  
  福琳抿嘴一笑,果真自己挑簾進了內室去換衣服。十四阿哥卻看得目瞪口呆,朝錫若哇哇叫道:“你這個額附當得太舒服了!竟敢讓公主親手伺候你!”
  
  錫若一邊讓年八喜換著衣服,一邊扭著頭笑道:“她是我老婆,拿套衣服給我又怎麽了?也值得你這麽大驚小怪的。”
  
  十四阿哥認認真真地看了錫若一眼,搖頭道:“身在福中不知福。”
  
  錫若眼睛一瞪,怪叫道:“誰說我不知福了?我都恨不能找張福字兒來貼在你後背上呢!”
  
  十四阿哥莫名其妙地反問道:“幹嗎要貼在我背上?”
  
  錫若套上吉服以後轉過身來,左手托著額附的吉冠,右手卻在十四阿哥背上一拍,說道:“上朝的時候你老站在我前頭。貼你背上,我才看得見哪!”
  
  “你這個……”十四阿哥氣得想揪住錫若臭揍一頓,卻早被錫若滑溜地鑽進了福琳的閨房。十四阿哥停在外麵不敢進去,隻好聽見錫若在裏麵得意地哈哈大笑,簡直恨不能把眼前的這堵牆給拆了。
  
  等到福琳換好衣服出來,錫若終究還是挨了十四阿哥一拳,不過大餐在前,他也就懶得計較。用他的話說就是:帶上老婆跟大舅子,浩浩蕩蕩地殺回去吃老丈人。一個字:爽!
  
  今年的中秋,老康又安排在了熱河行宮裏過,不知道是不是乾清宮裏的中秋宴,會勾得他許多不快的回憶。錫若仍舊被十四阿哥拉去了他們那桌,偷眼打量的時候,發覺比自己第一回參加皇室家宴的時候,已經少了被幽禁的大阿哥和二阿哥,卻又多出來了幾個小阿哥,陣容絲毫也不見變小,反倒又壯大了幾分,頓時覺得老康一直堅持“多子多福”,也有他幾分道理,就是可憐了那幾個被他們的老子刻意遺忘的阿哥了。
  
  想到這裏,錫若忽然覺得自己回北京以後,應該抽空去看看惠妃。不管怎麽說,她也算是“自家人”,而且一直對自己照料頗多,眼下她唯一的兒子被關得不見天日,她一手帶大的八阿哥又失了勢,連帶著她的宮裏也變得分外地冷清,實在很該去探望探望她。
  
  錫若正這麽琢磨的時候,忽然抬眼看見對麵的八阿哥也是滿腹心事的樣子,心裏不覺一動。恰巧這時八阿哥也朝他看了過來。兩個人一對眼,都是微微一怔,隨即又都是一笑,便各自舉起手裏的酒杯來,遙遙地碰了一杯。
  
  這時有乳母抱了年方兩歲的二十一阿哥胤禧過來。胤禧生於康熙五十年正月,母親陳氏是漢人的女兒,因此老康隻封了她個貴人,和其他皇子們的母親比較起來,地位顯得很卑微。因此胤禧既沒有資格像幾位年長的哥哥那樣去爭奪儲君之位,也不能奢望能成為佐理朝政的顯貴勳王。不過這對胤禧本人來說,倒未嚐不是一種福氣。
  
  錫若還是頭一回見著這個最小的阿哥,便好奇地伸長了腦袋去看。十四阿哥連忙在他腦袋上拍了一記,又斥道:“探頭探腦的,難看死了。哪有點額附爺的尊貴模樣?”
  
  錫若摸著被十四阿哥拍疼的地方,齜牙咧嘴地回過頭反駁道:“你那年在前門大街上看見人耍猴兒,脖子抻得比我還長呢。這會兒就忘記了?”
  
  旁邊的恒親王聽見他們兩個的對話,頓時哈哈大笑了起來,引得其他人都朝他們這邊看了過來。錫若連忙一縮脖子,暗道可別又招來一堆過來灌我酒的,這時卻聽見老康說道:“朕有些乏了,你們接著熱鬧,朕就先回去安歇了。”
  
塵緣

  滿座的人聽說主角老康要退場,都不覺一愣。錫若偷眼打量了老康一眼,發覺他真是一副疲倦不已的表情,暗歎這千古一帝如今是真的老了。往常有這種難得的家宴,他都一定會堅持到最後的。
  
  錫若再去看周圍的皇子,卻是表情各異,不過都無一例外地站了起來恭送老康離去。錫若也連忙跟著站了起來,目送著老康牽著走路都還有些不穩的二十一阿哥往後堂走去,不知為何眼裏忽然有些發酸。他用力地揉了揉眼睛,正想坐下來接著享用這頓中秋大餐的時候,卻見隔壁桌上的雍親王也正目光幽幽地看著老康離去的方向,心裏卻又湧起了當時在麥田裏看著雍親王時的那種茫然感。
  
  “你怎麽又發起呆來了?”十四阿哥的聲音,適時地把錫若跑出去的思緒拉了回來。錫若朝十四阿哥笑了笑,連忙坐下來悶頭苦吃。這時其他的皇子卻因為他們老爹的離去,頓時變得活泛了起來,聲音也比方才大了許多。
  
  錫若一邊吃著他最喜歡的禦膳房肘子,一邊看著這些平日裏鬥得你死我活的皇子互相敬酒拍馬屁,倒覺十分有趣,不知不覺間大半個肘子就下了肚,這時卻聽見旁邊有人失笑道:“你怎麽這麽能吃?都快趕上豬八戒了!”
  
  錫若聞聲也笑了起來,擦了擦嘴之後慢條斯理地說道:“十六爺說的哪裏話?豬八戒已經遁入佛門,又怎能和我一樣享受大啃肘子的樂趣?再說了,那不是啃他的親戚麽?”
  
  周圍的人聽見這一句,頓時哄堂大笑。恒親王連連搖頭地看著錫若笑道:“看來以後吃飯不能坐在十六妹夫旁邊,不然非得被嗆著不可。”
  
  九阿哥卻在一旁笑道:“五哥,他比這更搗鬼的時候,你還沒見著呢。我記得那年他在八哥府裏,愣是把老十的側福晉給氣哭了。”
  
  十阿哥聽得臉色變了變,隨即便端起一杯酒皮笑肉不笑地朝錫若走了過來。錫若心裏暗道不妙,心裏拚命地埋怨財神九哪壺不開提哪壺,卻也隻得端著酒杯站了起來,
  
  十阿哥一直走到錫若身前半步的地方才停了下來,卻斜眼打量著錫若說道:“那時候誰也沒想到你能混成現在的模樣兒。就為了你這份兒能耐,來,十爺敬你一杯!”
  
  錫若被十阿哥這不倫不類的祝酒辭弄得有些哭笑不得,不過他很慶幸十阿哥沒有再翻起那些陳年舊賬,連忙爽快地和他碰了一杯,正想擦嘴坐下的時候,卻見八阿哥正支頤在桌子對麵衝著自己笑,看他眉宇間的神情仿佛是想起了那時候的事情。
  
  錫若心裏一動,就著端酒杯的姿勢,又讓人給自己斟了兩杯酒,親手捧了到八阿哥身前,看著這個在老康刻意的忽視下日益顯得憔悴的人說道:“我敬老大一杯。感謝老大這麽多年來的照料和提點。”
  
  八阿哥用那雙黑得不見一點雜色的眼睛緊緊地盯著錫若,自己卻慢慢地站起身來,接過錫若遞來的酒杯,仰起脖子一飲而盡,還做了一個杯幹見底的動作。錫若對著笑了笑,也仰頭把杯子裏的酒喝幹了。
  
  “好!”十阿哥猛地喝起彩來。九阿哥和十四阿哥看向錫若的時候,目光裏卻都有深思之色。錫若假裝沒有看見那些含義不明的目光,帶著喝幹了的酒杯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又隻顧著埋頭享用起老康家的福利來。
  
  “你再吃,就要把自己的肚子撐破了。”十四阿哥在一旁語氣悠閑地說道。錫若抬起頭來無奈地看了他一眼,低聲道:“不吃就要喝酒說話。那我還是情願把肚子撐破。”
  
  十四阿哥垂眼道:“你能逃避到什麽時候?”
  
  錫若怔了一下,有些煩惱地戳著盤子裏的肉筋說道:“我本來就不會喝酒。上回還喝得在乾清宮外邊吐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十四阿哥卻轉過頭來,定定地看著錫若,然後用隻有他們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說道:“你究竟要跟誰,再不拿定主意的話,恐怕就沒有機會拿主意了。”說著還有意無意地朝隔壁雍親王那桌瞟了一眼。
  
  錫若聽得更加氣悶,便撂了筷子坐在椅子上發呆。十四阿哥卻一步也不肯放鬆地緊盯著他,仿佛一定要他今天做出一個決定來。
  
  九阿哥胤禟卻適時地踱了過來說道:“喲,你們兩個這是怎麽了?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們要打起來呢。”說著也舉起了手裏的酒杯,卻對著十四阿哥說道:“十四弟聰明絕世,才德雙全,我弟兄們皆不如。來,九哥敬你一杯。”
  
  十四阿哥眼中掠過一絲驚訝之色,卻也很快地端著酒杯站了起來,對著九阿哥笑道:“九哥這話,要讓十四弟我找條地縫兒去鑽了。不敢要九哥給我敬酒,這杯酒應當是我敬給九哥的才對。”說著不等九阿哥回答,自己就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九阿哥嗬嗬一笑,也把手裏的酒喝了個幹淨。錫若低著頭坐在他們兄弟之間,忽然站起來說道:“十四爺,我不勝酒力,先告退了。各位爺慢喝。”十四阿哥微微偏頭看了他一眼,點頭道:“去吧。”
  
  這時八阿哥卻也站了起來說道:“我也喝得差不多了。各位兄弟慢飲。”說著便越過錫若朝外麵走去。錫若愣了一下,隻得跟在八阿哥身後走了出去。
  
  十四阿哥目光一閃,卻被九阿哥一手挽住說道:“難得今天高興,十四弟陪著九哥多喝兩杯。你這陣子總在外麵練兵,實在有好久沒跟九哥十哥暢飲了。”十阿哥見狀也走了過來,和九阿哥一道給十四阿哥勸酒。
  
  錫若和八阿哥走到行宮外麵,情不自禁地放開心胸來呼吸了一口夜晚草原上的空氣。走在前麵的八阿哥卻回過頭來,看著他問道:“陪我走走?”
  
  錫若點點頭,卻不言聲地走在了八阿哥旁邊。八阿哥一邊慢慢地趟著地上的青草,一邊問道:“十四弟方才是不是在逼你選定一方?”錫若愣了一下,頓時看著八阿哥說不出話來。
  
  八阿哥淡然一笑道:“十四弟從小就是這樣的性子。自己喜歡的東西,絕不輕易讓給別人,所以一點都不奇怪。倒是你,真的下得了這個決心麽?”
  
  錫若隻覺得心裏陣陣發苦,他看著八阿哥,嘴唇翕動了好幾下,卻仍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八阿哥的眼睛在滿天的星光底下仿佛也在發光,緊緊地鎖住了錫若的眼睛。錫若聽見他用一種淒冷得仿佛已經不屬於這個世界的聲音說道:“我額娘走後,我原本的心也就死了一大半。照如今的情勢看來,那份心是不死也得死了。所以你不用再苦惱了。我,還有九弟和十弟他們……會傾力支持十四弟。”
  
  錫若看著仿佛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說出最後幾個字的八阿哥,忽然很想脫下身上這身原本不應該屬於自己的禮服,連夜奔回明珠府的後花園去。如果他來到這裏,隻是為了把這群人更快地推向他們的末路,那老天爺又為何安排自己同他們相識、相知,最後還成為了莫逆之交?
  
  “我要投訴……”
  
  八阿哥詫異地看著錫若突然抱住腦袋,然後一臉苦相地蹲在了草地上,心裏又是好笑又有些憐憫,便也一撩長袍在他身邊坐了下來,想了想又說道:“其實你也不必太過憂心。這些年我越發覺得,人生一切繁華起落其實皆有定數,非人力所能扭轉。凡事雖然要盡人事,可也要學著去接受天命。不然就隻會被自己所苦,一生都活在不甘與憤恨之中。”
  
  錫若聽得轉過頭來。他看著眼前這個因為生母出身卑微而飽嚐了人情冷暖的大清皇子,發自內心地問道:“你真能做到麽?”
  
  八阿哥愣了一下,隨即搖頭苦笑道:“我是真的很想變得這麽豁達,隻可惜……”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錫若有些小心地問道。
  
  八阿哥點點頭,看向錫若的目光卻又變得溫暖了起來,說道:“我聽說你很會唱曲。能否為我也歌上一曲?”
  
  錫若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說道:“我的那些歌都是大白話,就怕你這個有品位的人聽著不習慣。”
  
  八阿哥眼中含笑地說道:“你放心唱吧。我絕不取笑你。”
  
  錫若點點頭,又想了想,卻唱起了一首《塵緣》:
  
  “塵緣如夢
  幾番起伏總不平
  到如今都成煙雲
  情也成空
  宛如揮手袖底風
  幽幽一縷香
  飄在深深舊夢中
  繁華落盡
  一身憔悴在風裏
  回頭時無風也無雨
  明月小樓
  孤獨無人訴情衷
  人間有我殘夢未醒
  漫漫長路
  起伏不能由我
  人海漂泊
  嚐盡人情淡薄
  熱情熱心
  換冷淡冷漠
  任多少真情獨向寂寞
  人隨風過
  自在花開花又落
  不管世間滄桑如何……”
  
  八阿哥拈了一根草棍兒在手裏,先是抱著膝蓋聽著,後來便往後躺倒了下去,閉上眼睛跟著輕哼道:“一城風絮,滿腹相思都沉默,隻有桂花香暗飄過……”
  
變態辣
中秋節的那場家宴過後,老康的精神頭兒倒是好了很多,不久就帶著他的一大家子人又浩浩蕩蕩地殺回了北京城。
  
  錫若回到闊別已久的公主府,正想在自家香噴噴軟乎乎的床上,抱著福琳好好地打上幾個滾兒的時候,何可樂卻很煞風景地跑了進來,還用一臉大事不妙的表情說道:“不好了不好了,十四爺在外麵跟人打起來了!”
  
  “什麽?!”錫若從床上一躍而起,連忙拽住何可樂問道,“他跟誰打起來了?”
  
  何可樂被錫若的神氣嚇了一跳,見他瞪著自己,忙不迭地說道:“跟……跟十三爺!”
  
  “這倆家夥又在搞什麽啊?真要命!”錫若一邊抱怨著一邊跑出了公主府的大門,果然看見十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又各自揪住對方的衣領,正在十四貝子府門口鬥雞似的互相瞪著。
  
  錫若走到那對冤家兄弟麵前,下死力才把他們兩個人拉開,不禁有些好氣又有些好笑地問道:“你們多大了?還在家門口兒打架?也不怕你們的孩子笑話!”
  
  原本躲在門後的弘春一見到錫若過來,連忙跑了出來拉住他說道:“姑夫叔叔,是十三伯先和我阿瑪吵起來的。”
  
  錫若愣了一下。往常這兩兄弟要是動手,多半都是十四阿哥挑起來的,想不到這回卻是十三阿哥找的十四霸王的麻煩。他低下頭拍了拍弘春說道:“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亂插嘴。你的病剛好,也不要在外麵亂跑。”說著便把弘春交給十四貝子府裏的人帶回去,自己卻轉過身來看著那兩個仍在互相瞪眼的兄弟問道:“你們還要在這裏給人免費觀瞻多久?大清朝的皇子當街打架,連張門票都不收的話,實在太浪費了。要不你們等我先去找一麵銅鑼來收錢?”
  
  “去你的!”十四阿哥和十三阿哥都被錫若的話逗得麵上再也繃不住,異口同聲地啐了他一句。
  
  錫若連忙舉起衣袖擋住臉,過後又從衣袖後麵探出頭來問道:“你們不打了?不打了我請你們吃肯德基套餐。”
  
  “什麽雞?”十三阿哥一臉疑惑地問道。
  
  十四阿哥則是眼睛一瞪。就在錫若以為他要說不吃的時候,卻見十四霸王氣呼呼地說道:“不要那個變態辣的雞翅!”
  
  錫若聽得差點沒笑出聲來。上回福琳擅自更改了肯德基的配料,整出好幾款口味獨特的小吃來。其他的也就罷了,偏巧十四阿哥從他兒子手裏搶了一根變態辣的雞翅,結果接連上了好幾天的火,連牙齦都腫了,老康還關切地問他是不是為兵部的是太過操心了,一旁的錫若卻憋笑憋得差點沒昏過去。
  
  十三阿哥見到錫若那副詭異的表情,隻覺得後背上颼颼發冷,便擠出一臉的笑容來說道:“下次吧下次吧。其實我這回來,是想找你商量點事情。”
  
  錫若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十三阿哥問道:“你來找我商量事情,怎麽打到別人家門口去了?”
  
  十四阿哥聞言卻在旁邊重重地哼了一聲。十三阿哥看了他一眼,說說道:“我看見他站在貝子府門口,好心地叫了他一聲,本想同他閑聊幾句,他卻為了什麽練兵方法非要跟我理論,末了還動起手來了。”
  
  錫若聽得啞然失笑。這兩位帶兵的阿哥,倒是很有當年他柔道社裏那群哥們兒的風範,談不攏了就擼袖子開打,打完了又一塊坐下來喝酒。他看著眼前這兩個年歲甚至是相貌都很相仿的兄弟,索性一手拉起一個,拖著他們就往自己的府裏走,一邊走還一邊說道:“難得我今天想主動請客,你們就別假模假式地客氣了。過了這村兒,可就沒這店了……”
  
  福琳見錫若一個人出去,卻拖了兩個人回來,先是愣了一下,待等問明了經過緣由之後卻笑彎了腰,倒把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笑了兩個大紅臉出來。錫若怕他們兩個難堪,連忙推著哄著福琳出去準備她的獨門套餐,自己卻又回過身來,看著十三阿哥笑道:“你平常少來我這府裏,不像某些人,隔三差五地就上門來蹭飯,也沒機會嚐嚐你十六妹的手藝。”說著偏頭躲開了十四阿哥飛來的一拳,又接著說道:“今天就跟這兒好好嚐嚐。我敢打包票,跟你日常裏吃慣的,肯定不是一個味兒!”
  
  十三阿哥一聽,不由得也被勾起了好奇心,連剛才要跟錫若商量的事都暫且撂到了旁邊,一心一意地等著吃福琳的新奇套餐。十四阿哥見狀便朝錫若使了個眼色說道:“我去瞧瞧十六妹是怎麽弄出來的,回頭好叫我府裏的廚子也學著弄。省得老上這兒來,吃得你這鐵公雞橫眉豎眼的。”
  
  錫若笑著朝十四阿哥點了點頭,等他出門去了以後,又轉朝十三阿哥問道:“十三爺找我有什麽事?”
  
  十三阿哥沉吟了一下,說道:“其實我是替我四哥來找你的。”
  
  錫若吃了一驚,下意識地朝十四阿哥的背影看了一眼,問道:“四爺有什麽吩咐?”
  
  十三阿哥擺擺手,說道:“吩咐談不上,我四哥說了,隻是想請你替他辦一件事。”
  
  錫若在心裏掂量了一下,又見十三阿哥一臉誠摯的表情,料想雍親王不是要自己去幹什麽壞事,便點頭道:“十三爺盡管說。能辦的事我一定替四爺辦。”
  
  十三阿哥讚賞地看了錫若一眼,說道:“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除了你,這事別人還真不好辦。”便一五一十地說起了雍親王的托付。
  
  原來近來民間又開始流行天花。雍親王擔心自己的幾個孩子,尤其是剛剛兩歲的弘曆染上天花,又聽說錫若在欽天監的時候曾與西洋人一道,給孩子們接種過牛痘。雍親王不放心讓不熟悉的西洋人給自己的孩子種痘,便想請錫若親手為他們接種。
  
  錫若卻聽得愣住了。他在欽天監的時候,不過因為一時好奇,才試著給一些民間的孩子種了幾次牛痘,可說是個完全的新手,想不到雍親王竟要把這麽重要的事情交托給自己,尤其裏麵還有未來的乾隆大大。這要是有個什麽差錯……錫若的額頭上頓時沁出來幾滴冷汗。
  
  十三阿哥見錫若不言語,以為他不願意,便想再勸他幾句,卻見錫若又抬起頭來,露出一副下定了決心的表情說道:“可以是可以。但是隻有四爺答應我一件事,我才給他們接種。”
  
  十三阿哥一挑眉道:“你說。隻要能讓我四哥的孩子不染上天花,別說一件事,就算十件百件,爺也先替他答應下來!”
  
  錫若心裏一動,他原本想說如果自己把小阿哥小格格紮哭了,雍親王不能怪他,可是見到十三阿哥答應得如此堅決,心念一轉便說道:“我要四爺以後答應我一個請求。”
  
  十三阿哥聽得愣住了,反問道:“什麽請求?為什麽要以後才答應?”
  
  錫若垂眼笑道:“因為現在還用不上。不過你放心,我請求的一定是四爺能辦到的,而且不會有礙他的大局。”
  
  十三阿哥有些驚異地看了錫若一會,良久之後方才點頭道:“你這個要求太特別,我要回去問過我四哥,才知道他願不願意答應下來了。”
  
  錫若隻覺得心裏一陣狂跳,臉上卻維持著剛才的笑容說道:“那就有勞你多跑一趟了。”十三阿哥卻看著他笑道:“十四弟說你是隻一毛不拔的鐵公雞,果真一點也不假。”
  
  錫若還沒顧得上回答,十四阿哥卻在門外揚聲笑道:“十三哥所言極是。這個人平日裏一毛不拔,今天我們一定要在他府上吃個痛快!”說罷舉著幾根烤好的雞翅就過來了。
  
  錫若在心裏暗罵十四霸王不厚道,卻也忍不住他手裏令人垂涎欲滴的雞翅的誘惑,又料想他不會讓給自己,便跳了起來朝親親老婆的廚房飛奔了而去。
  
  十四阿哥分了兩根雞翅給十三阿哥,又看著錫若的背影笑道:“有他住在隔壁,倒是多了不少樂趣。”
  
  十三阿哥接過雞翅咬了一口,立刻讚不絕口地附議道:“趕明兒我也在你們兩家旁邊蓋所房子,天天就賴在這兒不走了!”
  
  十四阿哥聽得目光一動,卻笑道:“那好啊。我天天都可以和十三哥討教兵法了。”
  
  十三阿哥把手裏的兩根雞翅啃完,卻翻了個白眼說道:“然後又跟我大打出手?敬謝不敏了。”
  
  十四阿哥聽得哈哈大笑,眼角卻瞥到錫若從廚房裏端了一大盤的雞翅雞腿出來,朝這邊張望了一眼之後,卻轉頭往院子的另一邊跑去。
  
  “你給爺站住!想獨吞嗎?”十四阿哥立刻竄出門去。十三阿哥愣了一下,跟著臉上也露出笑容來追了出去。
  
種痘
送走了十三阿哥之後,錫若瞥了還賴在自己家裏喝茶的十四阿哥一眼,走到他旁邊坐下,也捧起一盅茶來撥了撥碗蓋說道:“是你四哥要我去給他的孩子種牛痘。”
  
  “哦。”十四阿哥那副明明是在等著自己發、話卻又故意裝作不在意的樣子,讓錫若簡直恨不能踢他一腳。
  
  十四阿哥瞟了錫若一眼,又說出一句讓錫若更想踢他的話來,“你會免費給人幹活兒?倒是少見。”
  
  錫若心道,我替你這小霸王幹活免費兒都不知幹了多少回了,別人說這話我也就忍了,至於你……眼睛轉了轉,他卻又端起茶碗來,一言不發地看著十四阿哥。
  
  十四阿哥等半天沒等到回話,轉眼卻見錫若一臉肅然地端著茶坐在那裏,不由得奇道:“你在幹嗎?”錫若瞪了他一眼,說道:“端茶送客,你沒聽說過嗎?”
  
  “你!”十四阿哥氣得拍桌而起道,“竟然趕起爺來了!”
  
  錫若嘿嘿賊笑了一聲,說道:“你再不回去,側福晉就該上門來‘請’你了。被我趕回去還是被側福晉‘請’回去,精彩二選一,你挑一個吧。”
  
  十四阿哥哼哼了一聲,見錫若仍舊端著那個茶碗,隻得踢開門往外走,看樣子是真不想被他側福晉給“請”回去。
  
  第二天,錫若剛起床,就接到了雍親王派人送過來的一封親筆信。他抽出信紙一看,卻不禁樂了,裏麵用雍親王端凝的小楷寫著:你要求什麽我知道。我答應你。過來幫我兒子和女兒種痘吧!遲到了罰你的銀子!
  
  錫若這下再也不遲疑。等到下午的時候,他瞅空在老康麵前告了個假,自己騎馬趕到欽天監找西洋人要了針筒、消毒器具和牛痘疫苗,又再三地問明了注射方法以後,還是覺得不夠牢靠,便又派人找了一個英國商館裏的醫生跟著,這才到雍親王府上去登門拜訪。
  
  一進雍王府,錫若發覺雍親王和他的福晉早已等候在裏頭,看起來對這次種痘也極為謹慎。錫若朝他們兩個請了安,這才細細打量起雍親王的幾個孩子來。弘時是自己早就見慣了的,但是這兩歲大的四阿哥弘曆和隻比他晚了一個時辰出生的五阿哥弘晝,自從他們出生時錫若到雍王府宣旨以來,還是第一次見到,不由得多打量了幾眼。
  
  小哥倆歲數差不多,模樣卻不大一樣。日後的乾隆皇帝弘曆是雙眼皮,一雙眼睛又圓又大,也特別喜歡笑,是個很逗人的孩子;反觀他的弟弟弘晝卻是一雙和他老爸雍親王如出一轍的單眼皮眼睛,小眼睛忽閃忽閃的,卻總能把弘曆手裏的好東西搶走。錫若看得在心裏悶笑,原來未來的乾隆大大,小時候也有這麽吃癟的時候。
  
  錫若讓雍親王的孩子們從大到小地排好,然後就開始了艱難的種痘過程。從第一個被針紮到鬼哭狼嚎的弘時算起,到紮完最小的弘晝,錫若隻覺得自己經曆了一場前所未有的艱巨戰役,旁邊的英國醫生也不知喊了多少聲的“OH MY GOD”。
  
  末了,錫若拍了拍身上被這群龍子風孫們蹬出來的無數小腳印,勉強扯開一個笑容,對著雍親王聲調顫悠悠地說道:“四……爺,都……都種完了。”心裏卻在呐喊“你們家的蘿卜頭為什麽這麽精力過剩啊啊啊啊啊啊!”
  
  雍親王仿佛聽見了錫若心底裏的呐喊,居然罕見地對他露出一個依稀包含著感謝之意的微笑,讓錫若簡直受寵若驚到把手裏的針筒砸在了腳背上。好在四福晉烏拉納拉氏還是個良善人,見錫若和那個英國醫生都累得滿頭大汗,連忙招呼人端了涼水過來給他們淨手擦汗,又讓人端了冰鎮的酸梅湯過來給他們解渴。
  
  錫若也顧不得客氣,端起酸梅湯就“咕咚咕咚”地暢飲了一氣。他嫌雍王府的小廝打扇子的動作太秀氣,便一把搶過他手裏的蒲扇,“呼啦呼啦”地狠命給自己扇了幾下,這才覺得又活了過來。這時剛剛紮針時表現最好的弘曆卻追著弘晝跌跌撞撞地從他麵前跑了過去。
  
  錫若定睛一看,發覺又是弘晝搶了弘曆的小玩具,正想挪遠一點免得衝撞了未來的乾隆大大跟和親王的時候,弘曆卻一腳絆倒在了他的跟前,扁了扁嘴以後立刻哇哇大哭了起來。錫若見雍親王和四福晉都不在跟前,心裏一歎隻得撂下蒲扇抱起了弘曆,見他哭得好不傷心,忍不住點著他的鼻子逗弄道:“剛才打針都沒哭,這會兒卻砸金豆兒,豈不是很虧?”
  
  弘曆眨巴著那雙漂亮的雙眼皮眼睛,也不知道聽懂了錫若的話沒有,卻果真止住了哭聲。錫若心裏不禁暗想道,看來這未來的皇帝大大果真是不一樣,心裏能走得起一艘泰坦尼克!也難怪老康日後會這麽疼這個既不是老大又不是雍親王嫡子的孫子了。
  
  這時雍親王又跨進院子裏來,見錫若抱著弘曆,眉頭卻微微一挑。錫若忙不迭地把弘曆放了下來,免得雍親王以為自己又要巴結他的這枚心肝寶貝。
  
  不過雍親王這回倒是沒說什麽,反倒很大方地過來邀錫若和英國醫生去吃飯。隻是錫若一想起他們家那一桌子的青菜豆腐鹹菜幹兒,就立時沒了胃口,連忙瞎編了個理由,扯著那個一臉莫名其妙的英國醫生閃出了雍王府。
  
  打發人送了英國醫生回商館,錫若又塞了些體己銀子給他作為酬勞,這才爬上自己的馬背,慢慢悠悠地騎著往家裏走。年八喜從後邊趕了上來,騎著一匹母馬跟在錫若身後問道:“四爺是哪裏學來的這些本事?奴才怎麽瞧著,這天底下就沒有四爺不會的事兒哪?”
  
  錫若好笑地敲了一下年八喜的腦袋,說道:“你這拍馬屁的功夫見長啊,都快趕上何可樂了。什麽叫沒有我不會的事兒?帶兵打仗我就不會!”說著不覺又鬱悶了起來。他本來滿心想要跟著十四阿哥在軍營裏過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日子,可是老康非說什麽眼下沒有什麽戰事,讓他安心在內閣裏頭曆練,將來出兵放馬有的是機會,任憑錫若磨破了嘴皮子也不答應他的請求,也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來了他實際是奔著肘子、燒刀子和撲克牌去的心思。
  
  年八喜見錫若又鬱悶了起來,以為自己才從說錯了話,連忙打了自己一個嘴巴,諂笑道:“我渾人說渾話,四爺別往心裏去。爺要事辦差辦得辛苦,不如……”說著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了起來。
  
  錫若見年八喜賣起關子來,不由得問道:“不如什麽?”年八喜趕著馬靠近他的身側,又附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錫若先是聽得一愣,後來卻用馬鞭抽了年八喜一記,笑罵道:“要讓公主知道了,仔細她扒了你的皮!”
  
  年八喜聞言嚇了一跳,連忙退開去說道:“四爺饒命!小的隻是看您日夜操勞,想給您找點兒樂子。您可千萬別告訴公主娘娘啊!”見錫若笑著不說話,便又大著膽子說道:“四爺如今也是大老爺了,出門找點兒樂子也不算什麽。奴才保管給您辦得幹幹淨淨,絕對不讓公主娘娘知道,如何?”
  
  錫若眉頭一皺正想說話,卻聽見身後有人笑道:“好哇,你手下的奴才竟敢挑唆你去眠花宿柳,看我回頭不告訴我十六妹去!”
  
  錫若一聽見這個聲音,立馬兒回過頭反擊道:“你要是不怕我把你養在的小丁香胡同的那房小妾跟你嫡福晉抖摟出來,就隻管去告狀。”他身後的十五阿哥胤禑一聽見這話卻慌了神兒,連忙一抽馬屁股趕了上來,覷著錫若的臉色陪笑道:“我不過隨口說說,你怎麽就當了真了?”
  
  錫若看著十五阿哥哼哼了兩聲,又不陰不陽地說道:“難怪你總跟密嬪娘娘說,內務府撥給你的銀子不夠使,原來都是拿去孝敬你的小老婆了。要不要我去回了皇上,讓他專門兒撥一筆款子給你養小?”
  
  十五阿哥知道自己這回點了個大炮仗,連忙把周圍的閑雜人等都趕開,一伸手挽住了錫若的韁繩笑道:“我請你喝酒賠罪行不行?別埋汰我了。你真要這麽去回皇上,他老人家還不得讓我跪穿上書房外的地板?”
  
  錫若眼風斜斜地掃了十五阿哥一眼,又低下頭琢磨了很久,直到讓十五阿哥心裏好一陣七上八下地,這才勉為其難似的點了點頭,差點沒讓他的十五大舅子氣得把他一腳蹬下馬背去。
  
  十五阿哥狠狠地瞪了錫若一眼,發泄似的朝自己的小廝說道:“走,去八寶齋!”
  
八寶齋
  錫若跟著十五阿哥進了名為“八寶齋”的酒樓,立刻就被眼尖的跑堂兒迎到了雅座隔間裏頭,還一口一個“十五爺”地問候,看來十五阿哥已經是這裏的常客。
  
  錫若轉頭打量了一下“八寶齋”裏的陳設,發覺還真是個下了血本裝修的地方,奉上來的茶也是極品的雨前龍井,心裏明白十五阿哥那些淌水似的花出去的銀子都去了哪裏。他斜眼看了正在點菜的十五阿哥一眼,笑道:“你可真闊氣。這裏一頓飯,怕是夠普通人家吃上好幾個月了吧?”
  
  十五阿哥把菜譜遞給錫若,嘴裏卻忍不住抱怨道:“想著請你吃頓好的,你倒又拿腔拿調地擠兌起我來了。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這時“八寶齋”的小二卻又湊了上來,看著十五阿哥賊眉賊眼地笑道:“要不要小的再找幾個唱曲兒的來伺候十五爺?”十五阿哥不答他的話,卻瞟了錫若一眼,笑道:“今天不了。他們家規矩大,我怕他回去挨捶。”
  
  小二聞言連忙稱是,又打量著錫若問道:“恕小的眼拙,這位爺是……”
  
  十五阿哥大咧咧地一拍錫若的肩膀,滿臉得色地說道:“我的十六妹夫!”
  
  錫若差點沒被他的十五大舅子拍到茶碗裏去,抬起頭來的時候卻是一臉的無奈。說起來他娶了福琳以後,最慪的就是這件事了。居然每次讓十五蘿卜都堂而皇之地叫自己妹夫,偏偏還不能還嘴,真是氣死小爺了!
  
  十五阿哥見錫若臉色不對,卻笑得越發地開心。這邊小二早已識趣地拎了茶壺上來給錫若添水,一邊巴結道:“原來是額附爺和十五爺一道大駕光臨,小店真是蓬蓽生輝啊!不知道額附爺都喜歡吃點什麽?小店的招牌是風味淮揚菜。不是小的瞎吹,小店的大師傅切出來的嫩豆腐絲可以穿繡花針。額附爺要不要賞臉嚐嚐?”
  
  不想錫若一聽見“豆腐”兩個字,臉色頓時變了,倒把小二嚇了一跳,連忙閉了嘴有些不知所措地退到一旁。
  
  十五阿哥卻看得哈哈大笑道:“我方才見你從我四哥府裏頭出來,想是被他那裏的青菜豆腐嚇怕了。”說著又轉頭對小二說道:“給爺挑肉多的菜上。別看我這十六妹夫生得秀氣,他是個秀才的殼子殺豬匠的裏子――就是要吃肉!”
  
  錫若聽得又好氣又好笑,猛地操起十五阿哥擱在桌上的扇子,照準他的腦門兒就來了一記,嘴裏還笑罵道:“你才是個殺豬的!”卻讓一旁的小二看得臉色發白,見錫若又瞪了他一眼,趕緊連滾帶爬地出去下單子了。
  
  十五阿哥一邊摸著腦袋上被敲疼的地方,一邊抱怨道:“你如今的脾氣是越發地大了。居然連皇子也是說打就打的。”
  
  錫若眼睛又是一瞪,看著十五阿哥說道:“你明明從小就被我敲慣了的。什麽叫我如今的脾氣越發地大了?”
  
  十五阿哥隻能摸著頭苦笑,想了想終究覺得不甘心,就哼哼道:“你要真有膽子,就去敲我四哥試試。我看別說是我四哥,連我十四哥並其他的阿哥們,你也不敢說敲就敲的。單隻欺負我一個,算什麽好漢……”
  
  錫若見十五阿哥一副委委屈屈的樣子,心裏覺得好笑,就象征性地摸了摸自己剛才敲中他的地方,嘴裏卻調侃道:“我這就算是為你的福晉們討回公道了。省得你一個人在外邊兒風流快活,她們卻在家裏獨守寂寞空閨!”
  
  十五阿哥卻聽得怪叫了一聲,一掌拍開錫若的手說道:“難道要個個都跟你似的?除了進大老婆的房門,平常就老實得跟個和尚一樣?真不知道你當年那個風流名聲是怎麽混出來的!”
  
  錫若狠狠地瞪了十五阿哥這個有理講不清的古人一眼,笑罵道:“你不怕得病,我還怕呢!”
  
  十五阿哥又是一聲怪叫道:“反了反了,居然敢咒你十五爺!”
  
  錫若一把抄起小二剛剛送上來的野鴨菜包往十五阿哥嘴裏一塞,大笑道:“美食當前還要聽你聒噪。吃你的吧!”卻又讓上菜的小二看了個瞠目結舌。估計他還是頭一遭見到這麽霸道兼混不吝的額附,匆匆地把菜盤擱下以後,就跟有誰拿鞭子在後頭趕他似的跑了出去,連賞錢都忘了要。
  
  錫若也不去管那個落荒而逃的小二,樂得敞開肚皮來享用十五阿哥做的東道。十五阿哥見錫若吃白食吃得不亦樂乎,忍不住又故意慪他道:“我說妹夫,雖說我不該勸你去那些煙花之地留連,可你和我十六妹成婚也有兩年了,卻至今無嗣,我就不信你心裏頭一點兒都不著急。”
  
  錫若焉能不知十五阿哥的心思,老神在在地夾了一筷子芙蓉雞片放進嘴裏,又很享受似的細細咀嚼了一會,方才說道:“我跟她都還年輕,又有什麽好急的?倒是你,成婚也有段時間了,幾個福晉至今還沒傳喜訊兒。仔細將來把種播在了外頭,看皇上怎麽收拾你!”
  
  十五阿哥聞言卻大喇喇地一笑道:“你以為誰都跟你那樣怕老婆?我看這宗室皇親裏頭,隻有一個人能跟你有一拚。”
  
  錫若翻了翻白眼,不準備接十五阿哥這話茬兒,不想十五阿哥還是一臉同情地說道:“要論怕老婆的程度,你和我八哥倒是同病相憐……”
  
  錫若簡直恨不能又塞一個包子在十五阿哥嘴裏,可惜那盤野鴨菜包都被他自己吃沒了,隻好又胡亂地敲了十五阿哥的腦門一記。
  
  飽餐了一頓之後,錫若和十五阿哥在“八寶齋”門口分道揚鑣,回到家裏的時候福琳已經睡下了。他想了想,準備回到外院去睡,卻聽見福琳在錦帳裏問道:“怎麽才回來?”
  
  錫若摸了摸頭,轉回身說道:“被十五阿哥拉去吃飯了。”
  
  福琳在帳子裏“嗯”了一聲。錫若見她半天沒動靜,以為她又睡著了,正想躡手躡腳地出房門去時,卻又聽見福琳說道:“他是不是……也勸你納妾?”
  
  錫若聽得心裏一動,想了想,走到床邊掀開帳子鑽了進去,用力地抱住福琳說道:“傻丫頭,又在胡思亂想些什麽?我什麽時候說過要討小了?”
  
  福琳在枕頭上扭過頭去,悶了一會之後說道:“我知道你喜歡孩子。”
  
  錫若越發用力地抱緊了福琳,貼著她的耳朵說道:“你怎麽也跟古人一個想法了?你才多大?十八歲!這要擱現代那才剛成年。我倒是想等你再大些再要孩子呢,這樣我才放心。”
  
  福琳扭過頭來,卻咬著下唇說道:“可你不是老說要子孫滿堂麽?”
  
  錫若把腦袋埋進了福琳的肩窩裏,悶笑著說道:“那我還說要夜夜春宵呢,怎麽不見你依我?”
  
  福琳聽得害臊了起來,使勁地掐了錫若一把。錫若一邊喊疼一邊親吻著福琳說道:“你就安心地先跟我過幾年逍遙日子吧。想要孩子,那就……”
  
  第二天,錫若神清氣爽地跑去上朝,老遠卻看見十三阿哥衝著自己樂。他想了想,小跑過去問道:“十三爺樂什麽?說出來也讓我樂樂。”十三阿哥卻偏頭看著他身上整潔挺括的朝服笑問道:“你身上的腳印都洗幹淨了?”
  
  錫若這才明白十三阿哥是在笑他昨天在雍王府裏受到的“熱情款待”,正想閑扯幾句昨天的混亂情形時,卻聽見十三阿哥壓低了聲音問道:“你到底管我四哥要什麽了?我問他,他卻跟我打起啞謎來了。”
  
  錫若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下一刻卻笑嘻嘻地說道:“四爺既然這麽說,那就是‘佛曰不可說’的意思了。十三爺不妨好好參詳參詳。”
  
  十三阿哥深深地看了錫若一眼,轉開頭笑道:“四哥喜歡參禪,怎麽連你也跟著他打起機鋒來了?罷罷罷,我是個帶兵的粗人,不跟你們這些高人瞎攪和了。”
  
  錫若仍舊衝著十三阿哥嘻嘻一笑,又同他一路說笑著上朝去了。
  
春去春又回
康熙五十三年,新春的腳步來得很快。地上的殘雪還未化盡,宮裏頭已經是一片張燈結彩慶賀新春的熱鬧景象。
  
  這天錫若起了個大早,特地趕在內閣開始辦公之前,繞到惠妃的宮裏頭去請安。他剛一踏進惠妃的寢宮,就聞見了一陣濃烈的香火味。自從大阿哥被圈禁了之後,惠妃的宮裏就常年香煙繚繞,人跡卻越來越稀罕。
  
  錫若在宮門口停了停,守門的太監劉全兒一見是他,立刻迎了上來,卻再也沒有以前的那份機靈勁兒,隻是朝他問候了一聲,就沉默地在前頭引路。錫若仍舊塞了一塊銀子給他,他接過去以後也隻是道了聲謝,也再沒有多餘的話。
  
  錫若在寢宮門口頓了頓,聽見惠妃在裏麵叫他名字的時候,這才邁步走了進去。惠妃倒和他去年見到時的樣子差別不大,但是比起錫若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已是老了許多。錫若一想到這位為老康生下了兩位皇子,又一手撫育了兩位皇子的宮妃,晚景卻是如此地淒涼,心中不覺一歎,便誠心實意地甩下馬蹄袖,恭恭敬敬地給惠妃請了一個安。
  
  惠妃在薄紗屏風後麵注視著錫若,忽然說道:“把這屏風給我撤了。他是我的娘家人,不需要這些裝神弄鬼的東西!你們也都給我退下去。”說著竟親自離座,繞過屏風扶了錫若起來,等到屋子裏服侍的人都下去了之後,卻又怔怔地看著錫若不說話。
  
  錫若就著惠妃的手勁站起來,卻站在原地連大氣也不敢吭一聲。這時惠妃卻又說話了。她的聲音在這座華麗而徒有其表的宮殿裏突兀的響起,卻帶了一縷讓錫若意想不到的柔情,喃喃地說道:“那一年我被阿瑪送進宮裏來,他看著我說,惠兒,你哪怕為了你自己,也要好好地在宮裏頭過下去。隻要熬到被放出宮的那一天,就是你自由的時候。可是沒等我熬出宮,他自己就先去了……”
  
  錫若隱約猜到惠妃說的那個人是誰,卻越發不敢接茬,隻得憋著一口氣站在原地,聽惠妃繼續說道:“我們納蘭家闔族上下,都沒有一個人比得過他。我阿瑪說他原本是文才武略,驚才絕豔的一個人物,可惜卻太重感情,最後是自己害死了自己。可我當時就跟我阿瑪說,他為他鍾情的人傷心了半世,如果那就是他想要的結局,又有什麽不可以?”
  
  錫若越聽越知道自己猜的沒有錯,惠妃說的那個人正是自己的大哥容若,而且看惠妃的樣子,當年竟像是對容若有情。隻是他們分屬同宗,是注定不可能有什麽結果的了。錫若見惠妃仍舊神情怔忡地盯著自己,心裏苦笑了一下,連忙輕咳了一聲。
  
  惠妃果然悚然一驚。她也是在後宮嚴酷的鬥爭當中經年曆練出來的人,不過片刻的功夫就收回了心神,又變成了老康身邊一位端莊而有位份的妃子。錫若順勢扶著她坐到了旁邊的椅子上。
  
  惠妃指了指身邊的椅子,示意錫若也坐下之後,看著他神態慈和地說道:“我聽說你的差使辦得很好。皇上特地在我跟前兒誇過你,說你成親以後益發地可靠,日後可望成為國家棟梁之才。皇上還說我們納蘭家的男人,不出則已,每出來一個,就是會引人注目的。你的阿瑪和你的哥哥們都是這樣,如今怕是要輪到你給納蘭家掙回臉麵來了。”
  
  錫若想不到老康還在背地裏這麽狠狠誇了自己一把,倒覺得很不好意思。他約摸知道葉赫那拉一族和愛新覺羅一族的恩怨,聽說過葉赫部是被清太祖努爾哈赤所滅,彼此既是仇國,又是世代姻親。因此,名門望族繁多,名人也出了不少。
  
  除了錫若自己所在的明珠這一支以外,還有清太祖的孝慈高皇後,康熙初年的四大輔政大臣之一蘇克薩哈和日後把持中國政局將近半個世紀的慈禧太後,和愛新覺羅家族可以說是對“歡喜冤家”。如今惠妃卻說出要他這個雀占鳩巢的家夥,來給這樣一個古老的家族掙回臉麵的話來,實在讓他在倍感壓力之餘,又覺得多少有些滑稽,連忙又咳嗽了一聲說道:“娘娘所言極是。錫若一定謹記娘娘的教誨,小心勤勉地替皇上辦差,替娘娘,呃,咱們納蘭家爭光。”
  
  惠妃聽得臉上露出了一個滿意的笑容。錫若生怕她又說出更加對自己寄予厚望的話來,連忙裝模作樣地打量了一下寢宮四周,琢磨著說道:“娘娘宮裏頭的陳設都有些年歲了,雖說古董是值錢,可是偶爾換換也能帶來點新鮮感。回頭我就叫內務府的人換過一些吧。”
  
  惠妃聞言卻搖頭道:“不用你來操這個心。先前八阿哥說要給我這裏換擺設,我也沒答應呢。”說著又拉起錫若的手說道:“我如今沒有別的指望,隻要你和八阿哥兩個在外頭好好的,就是我的福分了。其他的時間,就讓我來為大阿哥念經悔罪吧。這些身外之物,新或者舊,對我而言已經沒多大分別了。”
  
  錫若聽得心裏一顫,忙又堆起了笑臉說道:“我聽說八爺也時常來探望娘娘?”
  
  惠妃點點頭,卻歎道:“難為他還有這份心思。他自己的親娘過世了以後,就說從今往後要把我當作他的額娘來孝敬。不管旁人怎麽說他的不是,我始終當他是我這宮裏頭出去的那個好孩子。”
  
  錫若聽得一愣。他知道惠妃所說的這個“旁人”,竟是連老康也一起掃了進去,更別提八阿哥的那些政敵了。他心裏有幾分佩服惠妃的膽色,卻也忍不住說道:“娘娘這話同我說說也就算了。其他人麵前……”
  
  “我當然不會說。”惠妃露出一臉了然的神情說道,隨即又垂眼看著自己手上的那串蜜蠟佛珠說道,“我聽說你跟胤禩近年來也有些生分,又是為了什麽?”
  
  錫若心裏一跳,下意識地問道:“娘娘聽誰說的?”
  
  惠妃淡淡一笑道:“不用別人說起。隻要看你和胤禩總是錯開時間來看我,我就知道了。”
  
  錫若心裏暗道佩服,嘴裏卻拿捏著說道:“如今皇上特別忌諱皇子與大臣結黨,我不和八爺走得太近,也是存了這份顧慮。”說著便偷眼去看惠妃的臉色,卻見惠妃隻是不言聲地數著手裏的佛珠,一直等到最後一顆撥過去的時候,方才起身說道:“你們如今都大了,事情也不是我管得了的。可是旺哥兒,有句話我要提醒你。”
  
  錫若聽惠妃又提起自己那個久已不聞的小名,連忙跟著站了起來,躬身聽著惠妃說道:“你同別人再親近,也不要忘記胤禩從小到大是怎麽照顧你的。他當初看見你的時候,可未必能預見到你會有今天,更別提用你為他辦事了。有些事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你不要等到無法挽回的時候才來後悔。等到那時候……就太遲了……”
  
  錫若呆若木雞地看著惠妃走進內室,腦子裏卻來來回回地翻滾著她方才的那幾句話。他和八阿哥之間,一直以來利用和被利用的人,究竟又是誰呢?他真正應該要保的那個人,又……
  
  一直到走出惠妃的寢宮,錫若仍舊覺得腦子裏亂糟糟的,胸口也是一陣難言的憋悶,這時卻聽見有人在身後說道:“這才多早的時候,居然地上就有草芽兒冒出來了。果真是春去春又回了麽?”
  
  錫若聽見這個聲音,猛地回過頭去,卻見八阿哥胤禩正蹲在樹叢的另一麵,撥弄著雪地下的一點新綠,臉上笑意晏晏地對著身後的何柱兒說著話。錫若隻覺得眼眶猛地一陣發澀,竟不敢向那個在自己麵前幾乎永遠言笑溫存的人走過去。
  
  “……我雖然沒有你原來想象的那麽好,卻也沒有你後來想象的那麽壞。你不妨站遠一點,等好好看清楚了我這個人,再決定要不要與我相交也不遲……”
  
  “……他日我若是登基,必定以你為首輔。……”
  
  “……我們的富貴榮辱,不過是皇上的一句話。可就是因為這樣,我才不甘心一輩子都被人擺布!都一樣是皇阿瑪的兒子,我又為什麽要讓自己的將來也被人擺布?我為什麽就不能爭一爭?……”
  
  ……
  
  錫若隻覺得往日胤禩說過的每一句話,如今都像是紮在自己心口上一根芒刺,鮮血淋漓地提醒著他刻意的忽視與忘卻。這時對麵的八阿哥卻似乎感覺到了他這邊傳來的目光,抬起頭看了過來,緊接著又站了起來,還朝這邊走了一步。
  
  錫若猛地回過神來,竟想也不想地拔腿就跑。一直到跑出了後宮的範圍,錫若這才停下來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冷不防肩膀上卻被人拍了一下,隨即便聽見十四阿哥在身後問道:“你在後宮裏頭瞎跑什麽呢?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看見什麽不該看見的東西了。”言語之間卻很是不滿。
  
黴頭

“十四……”
  
  錫若轉過頭來看著那張熟悉的麵孔時,一時間卻不知道該拿什麽樣的表情來麵對著這個人。
  
  十四阿哥有些奇怪地皺了皺眉頭,仔細地覷著錫若的臉色問道:“你這是打哪裏來?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錫若勉強收拾起心神,朝十四阿哥露出了一個笑容,正想說話的時候,卻被十四阿哥粗暴地打斷了,“不想笑就別笑。爺不想看你這比哭還難看的假笑!”
  
  錫若咬咬牙,掉頭就往宮外走。十四阿哥也仿佛賭上了氣,竟不言聲地一路跟著他出了宮,然後兩個人就那麽一直走路走到了西直門內大街上。錫若看了公主府的大門一眼,眉頭一皺,又掉頭往城外走去。十四阿哥居然也就這麽跟了上去。隻是苦了身後牽馬跟著他們的小廝,已經走得兩隻腳都磨起水泡來了,卻一聲也不敢抱怨,唯恐觸了這兩個神色明顯不對的BOSS的黴頭。
  
  一直快走到他們當年打架的地方,錫若終於再也走不動了,就隨便找了一塊地方坐下,也不說話,隻是死死地盯著眼前的黃土路,似乎要把那條路盯出一個窟窿來。
  
  十四阿哥早就走出了一肚皮的火氣,卻居然按捺著沒有發作,耐著性子一直等到錫若又站起身來,這才終於憋不住地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吼道:“你還有完沒完?要死要活你放句話出來,爺也好給你一個痛快!”
  
  錫若怔了一下,看著十四阿哥表情憤怒的麵孔問道:“誰說我要死要活了?”
  
  “那你……”
  
  “我最近缺乏鍛煉,走路健一下身不行?”
  
  “砰!”
  
  錫若摸著嘴角站起來的時候,嘴裏立刻嚐到了一絲腥甜的血腥氣。他眼神黯了一下,忽然衝過去一腳將十四阿哥踹翻在地。後麵跟上來的十四阿哥的隨從立刻大叫了一聲,就想上來拉住錫若,卻被十四阿哥怒罵著趕開了。
  
  十四阿哥從地上爬了起來,摸了摸肚子上被錫若踢中的地方,突然揮拳把正想過來查看他傷勢的錫若打得後退了好幾步。錫若狠狠地吐了一口含血的唾沫,那雙總是狹長含笑的眼睛裏竟然露出十四阿哥往常從未見過的彪悍神情來,下一刻已經以旁人難以想象的速度扣住了十四阿哥的手腕,又一個彎腰把十四阿哥整個人都摔得飛了出去。
  
  十四阿哥躺在地上呻吟了一聲,正想掙紮著再爬起來的時候,卻見錫若追了上來跪在自己身前,右腿的膝蓋狠狠地撞上了他的胸口,把他頂在地上,一隻手卻鎖住了他的咽喉,讓十四阿哥的呼吸立刻變得急促了起來。
  
  旁邊的侍衛見事情演變到這種局麵,再也不敢怠慢,正想一擁而上把錫若拉開的時候,卻聽見十四阿哥聲調艱難地說道:“你們……都給我滾開!”
  
  侍衛們愣了一下,彼此看了一眼之後,終究還是退開了兩步,卻再也不肯走遠,都露出萬分緊張的神情看著突然變得暴怒起來的十六額附。
  
  錫若表情木然地看著十四阿哥的臉色漸漸變紅,最後甚至現出青色來,突然哆嗦了一下,猛地鬆開手往後退了一步,隨即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倒在地上拚命捂著脖子咳嗽的十四阿哥。
  
  “你他娘的……下手真狠……”十四阿哥一邊咳嗽一邊罵道,“難道真想要爺的命?”
  
  錫若聽見十四阿哥的這句話,又不自覺地打了一個寒戰,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十四阿哥看了他一眼,忽然爬起來對著隨行的人喝道:“今天的事,誰也不準說出去。誰說出去我要誰的命!”
  
  “嗻!”
  
  侍衛們整齊的吼聲又讓錫若渾身一個激靈。他使勁地看了十四阿哥脖子上自己留下那個烏青手印一眼,忽然往後退了幾步,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十四阿哥讓所有的隨從和侍衛都站開,自己卻摸著脖子走到錫若身邊問道:“怎麽?這會兒知道怕了?剛才打我的時候,怎麽想不起來怕?”錫若瞪大眼睛看著他,扯了扯嘴角,忽然又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來。
  
  十四阿哥摸摸脖子,動作有些艱難地在錫若身邊也坐了下來,卻朝錫若一瞪眼道:“你長了幾顆腦袋?居然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我?”
  
  錫若也學著十四阿哥摸了摸脖子,卻一手撐在身後笑道:“就長了一顆。不過你如果想要,隨時都可以拿去。”
  
  十四阿哥氣悶地瞪了錫若一眼,轉開臉問道:“你讓我白白挨了一頓打,總該告訴我是為什麽了吧?”
  
  錫若搖搖頭說道:“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麽。總之就是突然很想揍你。”
  
  “你!”十四阿哥一時間被氣得說不出話來,又見錫若臉上是一副再認真不過的表情,隻得氣悶地扭開頭說道,“爺認識你,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黴了!”
  
  “彼此彼此。”錫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說道,“我認識你,才真是把幾輩子的黴都倒透了。但願我從今往後否極泰來,下輩子,不,下下下下輩子都不用再倒黴了。”
  
  十四阿哥左思右想,終究還是狠狠地給了錫若幾拳出氣。錫若被他打得胸口一陣氣悶,不過心裏倒覺得舒服了些。他們兩個坐在以前也幹過架的那片草地上,一時間倒是都沒有話說。
  
  過了一會,錫若爬起來說道:“回去了。”卻見十四阿哥仍舊坐在草地上不動,有些詫異地問道:“天都快黑了。難道你要在這裏過夜?”
  
  十四阿哥聲音有些發悶地說道:“以前總覺得你不想長大是傻,現在卻覺得有幾分道理。”錫若見他突然說出這樣一句話來,隻好又挨著他坐下,問道:“怎麽突然這麽想?”
  
  十四阿哥眺望著遠處天邊就快要消失的最後一抹夕陽餘暉說道:“小時候,父子是父子,兄弟是兄弟,朋友……是朋友。”錫若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問道:“我什麽時候說過不做你朋友了?”
  
  十四阿哥搖搖頭,又一直沉默地等到最後一絲日光消失了,方才從地上站了起來,卻見錫若抱著胳膊站在旁邊,又是一副凍得不行的模樣。十四阿哥不禁笑道:“真不知道你這麽多肉都吃去哪裏了。居然還是這麽怕冷。可見是暴殄天物!”
  
  錫若無可奈何地說道:“我天天在暖屋子裏待著,突然跑到這大野地裏來,又沒太陽曬了,覺得冷又有什麽出奇?”
  
  十四阿哥眼睛一瞪道:“又不是我要來的!”錫若怕他又翻起剛才的那筆帳,連忙陪笑著說道:“是是是,都是我不好。我們這就回去?”
  
  十四阿哥哼了一聲,轉身朝侍衛牽過來的馬走去,卻一邊走一邊說道:“多早晚爺不是被你氣死,就是被你發起瘋來打死!”
  
  錫若連忙幾步跟了上去,小心翼翼地說道:“我哪兒敢哪……”十四阿哥上馬之前又回過頭來瞪了他一眼,罵道:“打都打了,你還有什麽不敢的?”
  
  錫若知道今天千錯萬錯都是自己的錯,便打定主意不再跟十四阿哥頂嘴,任憑他說什麽都點頭說是。就這麽一路提著小心跟十四阿哥回到了西直門,錫若在望見比鄰而建的十四貝子府和福慧公主府時,心裏不由得感慨萬千,正想轉過頭跟十四阿哥道別的時候,不想背上卻挨了他一鞭子,頓時疼得抽了一口冷氣。
  
  錫若撫著後背回過身去,剛想開口說什麽的時候,卻聽見十四阿哥甕聲甕氣地說道:“這一鞭子就算是把今天的事情一筆勾銷了。將來你我都不許提起。誰提起來,誰就是……我府裏的那個!”說著用手比了一個爬的動作。
  
  錫若隻覺得又是感動又是好笑,連忙點頭答應了下來。十四阿哥這才臉色稍緩,騎在馬上朝他點了點頭說道:“回去早點歇著吧,明天還上早朝呢。你安心跟著我,就什麽破事兒也沒有。別老成天想東想西的了!”說著就勒轉馬頭進了十四貝子府。
  
  錫若自言自語道:“就是因為跟著你,才破事兒一大堆呢。”說著又站在原地看了十四阿哥的背影好一會,搖搖頭,轉朝公主府門口一臉詫異的何可樂走了過去。
  
收官

  康熙五十三年正月,戶部請禁小錢。老康批示曰:“凡事必期便民,若不便於民,而惟言行法,雖厲禁何益。”卻是不準,然後辦完這事又借巡幸之名,光明正大地溜出了紫禁城去郊遊。
  
  錫若仍舊每天抱著一大堆的奏章盒子跑來跑去,越發覺得自己像肯德基麥當勞的送餐小弟。他偶爾看見那位“萬言萬當,不如一默”派掌門張廷玉,卻願意停下來同他說幾句話。因為他知道這是日後雍正身邊最得力的首秘,現在先學著點,也算是早投名師了。
  
  一來二去地,張翰林對錫若也十分客氣,偶爾還會提點他一些應該注意的細節,尤其在文稿方麵對他幫助頗多,看樣子倒還沒有完全養成日後那種“惜言如金”的作風,也讓老康對錫若越來越純熟的文字功夫有些驚異。錫若多少有些得意地晃了一下腦袋,暗想道小爺說什麽也是上書房畢業,雖然成績隻是一般,多少也給我撈著了一點學問,結果自然又換來了老康在腦門子上的一拍。
  
  這天錫若又照例抱著他的“外賣盒子”進了老康的行宮,抬眼就看見刑部尚書張廷樞坐在裏頭,腿肚子立刻本能地一陣轉筋,扶著門框定了定神,這才貓著腰走了進去。老康老遠就看見了他那副躲躲閃閃的模樣,一見他進門就笑斥道:“又在作什麽怪?一個內閣協辦大學士,走路倒活像個拎雞賊!”
  
  張廷樞一聽見這話,忍不住也微笑了起來。錫若見這位活閻王樣子看著倒和氣,也就沒有剛才那麽害怕了,小心翼翼地把奏章盒子放在了老康的書桌上,這才聽見張廷樞說道:“皇上仁心寬厚,詔停今年秋審,配流以下,減等發落。矜疑人犯已經審理完畢,名單具奏呈皇上禦覽。”(注:矜疑,舊司法術語,意為其情可憐,其罪可疑秋審入矜疑。——清?方苞《獄中雜記》),
  
  老康一邊聽一邊點頭,錫若也在心裏輕籲了一口氣,暗道今年總算可以少幾顆人頭落地了。這時老康又轉過頭來看著他問道:“你這邊有沒有什麽特別著急的事情要奏?”
  
  錫若回過神琢磨了一下,從盒子裏抽出一封奏折來說道:“甘肅巡撫樂拜奏請皇上派遣欽差大臣,賑濟本地災民!”
  
  老康點點頭,沉思道:“救災如救火,的確是一刻也不能耽擱。這樣吧,派工部侍郎常泰和……大理寺少卿陳汝鹹一道前往甘肅,即刻辦理賑災事宜!陳汝鹹去年招撫過海盜陳尚義,又曾遍曆苗疆,審度形勢撫馭之策,是個能吏。你替朕傳個話給他們,朕把賑災的事宜全權交托給他們,甘肅要是再餓死一個人,朕唯他們是問!”
  
  錫若一邊答應著,一邊在心裏暗想道,看來在老康心裏排上了號兒也不是什麽好事,攤到頭上的都是些煩難要命的差事。果然老康手底下的官兒是不好當的……老康瞥了他一眼,又問道:“還有什麽要緊的事?”
  
  錫若偏頭又想了想,說道:“前尚書王鴻緒進明史列傳二百八十卷,敬請皇上禦覽。”
  
  老康揮手道:“先存到史館裏去,朕得空了就過去看。”
  
  錫若連忙又應了一聲“嗻”,見老康沒有別的話,就想告退出去傳賑災的旨意。老康卻又叫住了他,指了指身前的一杯奶子說道:“這個朕還沒喝過,賞給你了。喝完了再出去傳旨。”
  
  錫若多少有些莫名其妙地接了那碗奶子過去,心裏卻胡思亂想道老康該不會在裏頭加了點什麽料,想要惡整自己一把吧?可既然是老康賞下來的東西,他就算明知道裏邊兒有瀉藥,當著他的麵也得喝下去,隻得“咕嘟咕嘟”地幾口喝幹了以後,運了運氣覺得肚子沒什麽不適,這才放下心來,挽起袖子擦了擦嘴,卻又聽見老康說道:“瞧你跑得這滿頭大汗的,喝個東西也跟有人跟你搶似的,連頭上的帽子都是歪的,哪像個協辦大學士的樣子!”
  
  錫若連忙抬手扶正了腦袋上那頂沉重的官帽,心裏卻暗想道老康如今是越發地嘮叨了,果真是老人家嘴碎麽?自己又說救災如救火,卻還在這裏挑剔他的儀容……
  
  錫若正瞎琢磨的時候,老康卻突然伸出手來又扶了扶他的帽子,仔細地端詳了他兩眼之後,方才說道:“去吧。傳完了旨意再回這裏來。朕還有事要吩咐你去辦。”
  
  錫若心裏“咯噔”一下,卻半點也不敢耽擱地快步出門而去。他快馬加鞭地趕到工部和大理寺傳完了旨,又仍舊飛馬趕回行宮時,已經是老康的晚膳時分了。錫若餓得前胸貼後背地繞到老康進膳的暖閣外麵,聽見老康叫進之後,突然想起他早上挑剔自己儀容的話,連忙扶了扶頭上的官帽,又拍了拍身上的塵土,這才邁著方方正正的老爺步從李德全打起的簾子裏趟了進去。
  
  一進暖閣,一陣溫暖的氣息裹挾著飯菜的香氣撲麵而來,錫若的肚子立刻應景地“咕――”叫響了,剛才刻意端起來的協辦大學士架子一下子全垮了。老康瞟了他一眼,點了點自己對麵的座位說道:“賞你跟朕一道進膳。”
  
  錫若心裏大叫“康師傅是個好BOSS”,一邊撩起袍角偏身坐在了桌子的下首,眼睛卻直勾勾地朝桌子上那幾盤大肉掃了過去。老康早知道他是個肉食動物,搖頭一笑後便讓七喜把那幾盤肉菜挪到了錫若身前。
  
  錫若一來是餓極了,二來他在老康麵前吃飯也是常有的事,倒不像一般的臣工甚至是皇子在老康麵前用餐這麽拘謹,也懶得再管它什麽儀容不儀容,一把抓起離自己最近的一隻乳鴿,稀裏呼嚕地就開吃了。老康見他吃得忒香,連帶著自己的胃口也被帶了起來,竟一口氣吃了兩小碗米飯,還喝了一碗湯,把李德全高興得眼睛都眯縫了起來,湊趣地說道:“皇上以後還是多賜十六額附爺幾回飯吧。奴才看他進得那麽香,自己的肚子都覺得餓了起來。”
  
  錫若嘿嘿笑了一聲,卻仍舊速度不減地往自己肚子裏填“禦膳”。他琢磨著老康無事獻殷勤,後麵必定有棘手的差事要自己去辦,所以先多吃他幾口,吃得飽飽兒的,準錯不了!
  
  果然老康見錫若吃得差不多的時候,就召過七喜他們端上水盆來給自己和錫若淨手,自己卻捧著一盅茶坐到了旁邊的椅子上。錫若連忙站了起來,等著老康給自己下達指示。
  
  老康用茶碗蓋撥了撥水麵上的沫子,狀似無意地問道:“你進內閣行走也有兩年多了吧?”
  
  錫若心知老康的正題兒馬上就要揭出來了,連忙又添上了幾分小心地回答道:“奴才是康熙五十年秋天被皇上提拔進的內閣,五十一年和公主大婚的時候,被皇上賜的協辦大學士職銜。”
  
  老康點點頭,又低下頭琢磨道:“當時是內閣裏實在缺人手,朕也就事急從權,把你這個毛頭小夥子給放了進去幫手兒。”
  
  錫若聽得心裏一跳,聽老康這意思,是想把這個協辦大學士的官兒收回去?他在心裏掂量了一下,覺得自己本來就不是很喜歡這種公文累牘的生活,如果老康現在解了自己的職,倒是真的可以回去摟著福琳,從此以後過他的逍遙日子,也省得每天被淹沒在奏章的海洋裏,拿的那點薪水還不夠他打賞用的。再說現在錢也已經多得幾輩子都花不完,房子也整治得舒舒服服的,大可以嚴肅地和福琳規劃一下他們的造人大計,等有了孩子,還可以名正言順地再搜刮搜刮老康的家底……想著想著臉上竟透出幾絲喜氣來。
  
  老康見錫若這副活像是撿到寶的表情,倒是愣住了,敲了敲手邊的桌子問道:“朕說的話,你真的聽進耳朵裏去了嗎?”
  
  錫若回過神來,連忙點頭哈腰地笑道:“聽見了聽見了。皇上要是想把奴才的協辦大學士頂戴收回去,盡管收盡管收。奴才自知才疏學淺,不敢戀棧占位哈。”
  
  老康卻又聽得愣住了,看著錫若問道:“朕什麽時候說要摘你的頂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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