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言惑眾之一】不可救妖 by 蕭如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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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言惑眾之一】不可救妖 by 蕭如瑟

【內容簡介】

  人類群居的地方,也就是妖魔棲息之處。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它們所渴望的一切。
  本公司竭誠為您服務,險種包括:
  吸血鬼險
  處女懷孕險
  人體自焚險
  外星人劫持/傷害/強暴險
  另有多種特殊保險產品,條款麵議

【正文】

正文 第一話 不可救妖 I
(更新時間:2004-5-13 22:26:00 本章字數:8573)


  一早醒來,就看見討厭的東西。
  在睡夢中沒有任何東西能滋擾她,然而,一旦從夢境中醒來,就如同浮出深海,聲,光,溫度,形體,一一展現。鎮魂看著天花板,歎了口氣。

  朝陽透過窗簾的縫隙漏在地板上,而陽光不到的陰暗之處,一隻小小的薔薇精竭力地向她伸出枝蔓,吸取著人類睡眠時逸散的少許精氣。

  修行淺得連陽光都害怕,卻還在白天冒險地保持著幻形,想盡一切辦法吸取精氣--為什麽連植物的精魅都這麽貪婪。鎮魂煩惡地從被子裏伸出手,摸到了床頭朱砂瓶子裏的一支地圖筆,向牆角的薔薇精擲去。鐵質的筆頭帶著朱砂穿透了薔薇精,於是那小小的精魅發出細小而淒慘的尖叫,瞬間消失了。

  她起身嘩地拉開窗簾。

  陽光驅散了道行尚淺的鬼怪魔物,所以,遊弋在清晨的天空中的,盡是些醒目的大玩意。鎮魂一邊刷牙,一邊看著一隻紅鬃的火焰狻猊坐在電線杆上,伸出爪子向一些在樹上飛舞的半透明的小東西亂抓,那是夜露凝成的短命精魅,不到中午就會被蒸發,但如果被人趁天亮前捕捉飲用的話,卻有明目延年的功效。

  出門前,鎮魂從外套中摸出一個銀質酒瓶,以手指蘸酒,在額頭上劃了幾筆。再不快的話,就要遲到了。她叼著一片海苔餅幹,驅車上了高速公路,向市區方向駛去。

  這是個晴朗的早晨,陽光明媚,天色澄藍。她輕吐一口氣,神清氣爽地伸手擰開廣播,電台DJ年輕甜美的聲音正在播報本地天氣。鎮魂變換車道,連續超過幾輛車。那些車輛內多半是近郊的住戶,清晨舉家趕往城內上班上學,車窗裏常看得見一張孩童的小臉興奮地向外張望。

  忽然,空氣中的異常震動令她心頭一寒。那是巨大的羽翼在鼓動。她一手抹去額上的雄黃酒符,卻隻來得及看見一道華麗的黑色尾羽迎麵掠在她的車前擋風玻璃上,而擁有這尾羽的魔物,已越過車頂徑直向後飛去。一聲爆響旋即傳來。從後視鏡裏可以看見,那魔物直接沒入了後麵的一輛轎車,那車立刻在超車道上打滑失控,直撞向中央隔離欄,橫滾在地。後車躲避不及,接二連三地撞成一團,橘紅的火焰與濃煙中,一隻黑色大鳥拖著扇動磷光的羽翼直衝而出,毫不停留地向天際飛去。那是傳說中亡靈化成的凶鳥,"煞",來去無常,從她聽見"煞"的振翅聲到現在,不過十秒而已。

  鎮魂將車停在緊急停車道,掏出手機撥通急救熱線,在她說明事故情況的間隙中,一隻平日行動遲緩的沼精急匆匆地經過她的麵前,接著是三五隻還未修成人形的白鼬先後躍過沼精的頭頂奔跑而去。她向它們移動的方向看去,隨即厭惡地移開眼光。那裏,大大小小的精魅或從地底鑽出,或從天而降,興高采烈地擁向車禍現場,舔食血跡與殘餘的人類肢體。這些膽怯的東西大多靈力微薄,畏懼人氣和強大的同類,不敢在醫院等場所攝食,膽子極大的也隻能伺機絆倒正在行背運的人,冀望於人類跌傷後流出的那點血而已。所以,這樣的事故現場,長久以來已被默認為它們盛宴的餐桌。如果強行製止它們的話,饑餓反倒會迫使它們鋌而走險,危害生者。她隻能眼睜睜看著它們貪婪地號叫著,互相踐踏推擠爭奪撕扯,在血食堆中陶醉地舔著各自奇形怪狀的手指。

  在大多數人看來,雖然在高速路上目睹了一場連環車禍,但這個早晨仍不失為一個晴朗新鮮的好天氣。他們看不見鎮魂所看見的一切。在她抹去額上雄黃酒符印的那一刻,視野中原本碧藍的天空頓時變得灰暗混沌,魔物四現。道路盡頭的地平線上,更有一團濃厚的黑氣在緩慢翻湧。那就是相葉市。人類群居的地方,也就是妖魔棲息之處。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它們所渴望的一切。

  終於掙脫了上班尖峰時段噩夢般的交通,鎮魂將車子停入長纓大廈附設的地下三層停車場,從助手席上的紙盒裏拿出一雙細高跟鞋,歎了口氣,認命地穿上。誰叫她是個上班族。

  這棟大廈總高七十層,屬於長纓財團所有。地下二層到地上九層租賃給百貨公司以及銀行,財團下屬的本地證券、廣告、金融與保險等子公司依次分布於第十到六十八層,六十九與七十層則建成玻璃壁麵的觀景餐廳。停車場內的高速電梯共有八部,根據一旁張貼的說明,1號電梯通往地下二層至地上九層的百貨公司,2號至7號分別專屬於長纓財團各個下屬分公司及觀景餐廳,而最後的一部電梯則沒有任何文字說明,也似乎極少有人使用。鎮魂走向8號電梯,將手指伸向指令按鈕下方一個小小的不起眼的海螺形裝飾浮雕,電梯門立刻向左右滑開,門內的指令板上隻有一個樓層選項:71層。

  一個孩子跑到她的身後,好奇地觀望著。母親喊了他一聲,他便回頭問道:"媽媽,大樓不是隻有70層嗎?第71層在哪裏?"

  那名穿著標準OL套裝和高跟鞋的女子閃身走入電梯,電梯門隨即合攏。

  母親愣怔了一下:"71層……大概就是天台吧?"

  孩子伸出手指,猛力按著門旁指令板上的海螺形裝飾浮雕,但8號電梯卻再也沒有任何反應。指令板上,樓層數字漸次變換,最終停留在"71"。

  正如那名母親所說,第70層豪華觀景餐廳的頂上,就是大廈的天台,有時一些愛擺譜的訪客也會搭乘直升飛機降落在那裏。大廈建成近10年來,前後收到過兩起關於71層的投訴,當事人都聲稱說是無意中搭上了8號電梯,誤闖到第71層,據說那裏的格局與10-68層的寫字樓完全一樣,門口的銅牌上寫著"長纓保險相葉市分公司特別事務及特別理賠部"。然而眾所周知,無論是從大樓的外觀或設計圖紙上來看,都完全不存在所謂71層,長纓保險相葉市分公司也根本沒有設置"特別事務及特別理賠部"這個部門,兩名目擊者於是順理成章地被認定是產生了臆想或幻覺。無論如何,"神出鬼沒的71樓"從此作為無聊的辦公室傳說之一在本大廈的上班族之間口耳相傳,保留了下來。

  叮。電梯輕響。金屬門隨即左右滑開,正對麵,接待前台背後的影壁上,赫然是"長纓保險相葉市分公司特別事務及特別理賠部"幾個大字。

  鎮魂繞過影壁,走廊裏如任何一天一樣人頭攢動混亂非常。吸血鬼及蝙蝠事務科的白牙科長大踏步地直衝出來,黑風衣颯颯飄動——這老頭追捕了一輩子的吸血鬼,到頭來他打扮得比誰都更像他狩獵的目標。降頭科的女職員端著大托盤險險閃過白科長的來勢,托盤裏整齊擺放著小束的人類毛發,至少超過六種顏色——被施法人的毛發是降頭術的重要道具。

  妖獸二科的辦公室門開著,鎮魂經過時看見他們的客戶,一隻雄狐狸正在憤怒地說著什麽。道行淺的狐狸們所采取的變形方法,大多是到義塚或亂葬崗去撿一個人類的頭蓋骨,頂在頭上對著十五的滿月跪拜,隻要拜完三次骨頭不掉下來,就可以牢牢地粘在狐狸頭頂,狐形也就化成人形。相應地,如果把腦袋上戴著的頭蓋骨取下,便會恢複狐狸的原形。那隻狐狸說著說著,經常將那片骨頭像帽子似地摘下來叩叩地敲擊桌子,一會又惱火地戴回去,於是他的模樣就詭異地在中年微胖男子和一隻毛發蓬亂的老狐狸之間反複變化。

  繼續向前是妖獸三科、蠱毒科、東方術法一科二科、西方巫術科、西方魔法科、非洲大洋洲及南美術法科、丹藥石散科、外星人事務科、異次元科的辦公室。他們的工作性質特別,所以辦公室並不采取開放式,而使用老式的全封閉房間布局,雖然悶一點,但是能有效隔離各自危險的工作——有時候也不是那麽頂用,她剛看見不知什麽東西從蠱毒科辦公室裏飛了出來,蠱毒科的化蠱小姐一手抓著缽子一手高舉一瓶桃樹精油噴霧在後拚命追趕。

  經過西方巫術科的時候,鎮魂聽見外籍職員杜瓦勒拉先生正在好聲好氣地講著電話:"是的,如果您騎乘的不是吸塵器而是舊式普通掃帚的話,我們不能為您辦理機動車輛保險,這樣的狀況我建議您直接到本樓第47層辦理財產險,對,47層是對一般市民服務的,所以請不要穿著長袍來。"

  人壽保險、養老保險、財產險、機動車輛保險、貨物運輸保險、責任險等一般險種並不包括在特別事務及特別理賠部的業務範圍內,他們所處理的險種是本市獨家的吸血鬼險、處女懷孕險、人體自焚險、外星人劫持/傷害/強暴險,另外還有許多可以麵議條款的特殊保險產品,都由相應的科室負責。

  而走廊的盡頭,隻有一間緊閉大門的房間,門上語焉不詳地掛著牌子:“機動科”。那就是鎮魂與另外一名同事共用的辦公室。

  所謂機動科,其實是在其他科室人手不夠的情況下接手外勤工作的科室,如果某些個案實在難以歸入其他科室業務範圍,接待處大多也會把單子丟給機動科來做。機動科是一間接近200平方米的套房,進門迎麵便是會客區,有著270度的全景玻璃,可以俯瞰整個都市中心商務區,這並非因為他們的職位特別高或是機動科特別重要,而是因為他們的工作需要“瞭望”。會客區的左右則是他們各自的辦公室,由於外勤工作特別多,所以兩個辦公室都附設更衣室及儲藏室,寬敞得近乎奢侈。

  剛推開門,便聽見右手那間辦公室內傳來狂暴的撞擊聲,連特別加固過的桃木門板都為之震動。接著,門被砰然踹開,一匹黑馬的前半個馬身衝了出來,似乎被人揪住了尾巴,高高尥起前蹄,那蹄子上竟然各生著一對小翅。鎮魂沒來由地覺得心頭煩悶頓生,退了一步,揮開四處飛揚的紙張,大喝道:“捕夢,你這又是什麽玩意!”

  門內的人聲嘶力竭喊道:“對——不——起——!”,似乎還隱約拖著哭腔。隨著那聲音,一道繩索從門內拋出,套住了怪馬的脖子,不管它如何噴鼻跳踉,硬是將它拽回辦公室內。

  一陣紙張散落,器皿碎裂的聲音響過之後,房間裏終於靜了下來。鎮魂探頭進去,那馬已經被繩索捆了個大概,一名溫文俊秀的年輕男子正手腳並用,呈大字形壓在它身上,表情極之苦悶。

  “早安,捕夢。今天的晨練內容是騎馬?真是貴族風範呀。”

  “早安,鎮魂……”捕夢抹去臉上的淚痕,眨著眼睛說:“你知道我的眼鏡在哪兒嗎?”

  鎮魂抬抬眉毛,走進捕夢的辦公室,從地板上散落的資料堆裏拾起破碎的眼鏡,蹲身戴回捕夢臉上。

  “你看,這真是太棒了。”捕夢雖然這麽說著,麵孔上卻看不出絲毫“太棒了”的表情。他謹慎地挪開一隻手,讓鎮魂看那匹馬的眼睛。那奇異的紅色瞳仁,其中浮遊著深紫的血絲,像沼澤吞噬著一切光明與幸福的感情,與此同時,恐懼、壓抑、厭煩,種種負麵情緒的碎片全數從記憶深處翻湧而出。

  捕夢迅速地將馬的雙眼重新捂上。“血統真的很純正,你也感覺到了吧?是我昨晚捉到的,大概是目前世界上血統最純正的‘夢魘’。隻要靠近它,就能感受到那種強烈的灰暗和恐怖,簡直叫人喪失一切信心……鎮魂?”他忽然說不出話來。

  鎮魂空洞的眼睛裏流下了兩行淚,而她自己卻似乎並無覺察。

  一個小小的,毫無感情的聲音繼續在資料堆裏響著,那是被打落在地的收音機:“……23公裏處發生連環車禍,目前為止共五死二傷,事故原因正在調查中。本台在此提醒諸位司機朋友,高速公路行車敬請小心謹慎……”

  鎮魂低聲說:“都是因為我。我不想在非工作時間看到那些東西,所以在額頭上畫了空明符。要不是那樣的話,我早該看見那隻‘煞’,說不定就能救他們……”她突然哭出聲音,將頭埋進雙手中。

  捕夢迅速摸出一片銀葉,撚成粉末,在那匹夢魘身上劃出符咒,夢魘應手化為一道黑氣,被捕夢裝進了銀質小瓶。

  “不要受它的影響!這是夢魘啊!”捕夢將小瓶收入口袋,捉住鎮魂的肩膀,用力搖晃。

  “夢魘……”鎮魂喃喃地說。自從捕夢在她的房間安放了幾件東西之後,她再也沒有被任何噩夢滋擾過。

  “對,血統純正的夢魘就是這樣紅色眼睛,蹄上生著小翅的黑馬,在夜裏,它們在屋頂與窗戶之間輕盈穿行奔跑,所到的每一個地方,人們都會在睡夢中感到無比的驚懼與痛苦。而那些輕微的、不成型的噩夢,都是夢魘和普通的夢雜交而生下的混血。”捕夢說著,從地板上拈起一根黑色的馬鬃。“你的意誌力已經夠強了,普通人家的地板上要是有這樣一根馬鬃,能讓全家人做好幾個月的噩夢。”

  鎮魂逐漸鎮定下來,抹了抹淚濕的臉,腦子已經開始飛快地運轉起來,很快達到最大轉速:“捕夢,你說我們可不可以利用這根毛私下開辟一個‘讓你的仇人做噩夢,買1小時送20分鍾,加量不加價’的業務?捕夢,喂,捕夢!”她看著捕夢清朗的眉宇間漸漸聚集了陰雲,突然有種不妙的預感。

  捕夢凝視著手裏的黑色馬鬃,眼裏滾動著淚光:“你知道,從莉莉絲死了以後,我就再也沒有養過兔子……我不該給它洗澡的,我真的不知道兔子那麽怕水……”——顯然,那根鬃毛又在發揮著它的力量。

  “嗯……這裏就是機動科嗎?”一個女聲在門外響起。來人大概是看見了他們辦公室內的混亂景象,明顯有些猶豫。

  鎮魂當機立斷,一把奪過那根鬃毛,強忍內心的不適,將它裹進一張銀葉子中,塞入口袋。如果任由這根毛的力量發揮的話,大概可以趕走他們所有的客戶。轉回頭來,她看清了來人的模樣。

  那女子約莫二十五六年紀,長得不壞,尤其一雙眼睛明豔動人,抱著個巨大無比的紙袋,在門口探頭探腦。鎮魂一骨碌爬起來,展現職業性的笑容,一麵將客人往會客區的沙發上讓,一麵用穿著名貴高跟鞋的腳淅瀝嘩啦把紙張碎玻璃都掃回捕夢的辦公室內,砰地踹上捕夢的門,同時上身還保持著端正文雅的姿態,仿佛那些混亂都與她毫不相幹。關門的氣流掀起了幾張紙,翩翩落在脫力地躺在地板上的捕夢頭上。

  過了片刻,捕夢的門再度被粗魯地打開,鎮魂那布滿晦氣的臉伸了進來,說:“出來幹活,是個請求認定損害事實的。”捕夢歪歪腦袋,拿掉臉上蓋著的紙,痛苦地坐起來。今天大概是他的試煉日,想想看,他剛剛徒手製服一匹夢魘,現在又要麵對保險業者最不歡迎的工作內容。所謂認定損害事實,是指在保險理賠之前,對保險標的所受的損害進行數量、程度或性質上的確認,簡單來說,就是確定客戶受到的損失值不值得賠錢。

  那個女子——梁小姐剛在沙發上坐定,就捉住鎮魂的手絮絮說起來。

  “那個,Alec說,如果他有什麽事情,就讓我來這裏找機動科。現在他真的出事了,我,我不知道怎麽辦……”

  “他出了什麽事呢?”捕夢在鎮魂身邊坐下。

  “Alec,他,他不見了……”梁小姐嗚咽著擦了擦眼睛,手法很是技巧,眼線並沒有被弄糊,“他在你們這裏保過綜合人身意外傷害險的,他說你們會知道的。”

  真奇怪,我沒有任何印象。鎮魂暗自想道。“您說的那位……呃,Alec先生,他的全名叫什麽?”

  “大家都叫他Alec,他的中文名,好象是……叫做周金文。他已經失蹤五天了,手機也都不聽,我到處都找了,就是不見他的人……”

  鎮魂同情地點點頭,手上不住敲擊著電腦鍵盤,將周金文的名字輸入客戶查詢係統。片刻,她抬頭說:“我們的資料庫裏隻有一份合同與周金文先生有關,周先生是被保險人,而保險人與受益人都不姓梁。”

  梁小姐的眉毛擰成一團,憤憤地說:“哼,一定是關沫這個老女人!”

  鎮魂不置可否地抬抬眉毛。

  “那麽……您既然不是合同中的任何一方,那麽除非您是周先生的直係親屬或指定代理人,否則不能領取賠償金。”捕夢謹慎地說。

  “賠償金!”梁小姐呼地站起身,雙手握拳,大聲尖叫。“誰要你的賠償金!我是要你們去救Alec!隻要1秒鍾就可以殺死一個人,這五天足夠Alec死多少次!”

  “腦死亡的話,理論上來說隻能有一次……呃,不是,我是說我們衷心表示遺憾……但是周先生已經失蹤五天的話,可以請警方協助調查啊。”捕夢怯怯地向一邊縮了縮,以免被梁小姐揮舞的雙手打到。

  “你不明白嗎?”梁小姐把臉逼向捕夢,那上麵清清楚楚地寫著“瘋狂”二字,“Alec完全蒸發了。上周三他離開春駒美發沙龍以後,再也沒有人見過他,警方也沒有發現任何線索,如果你們不趕快去救他的話,他死了,你們就要賠一大筆錢——關沫這老妖精一定給他買了一份很大的保單!”

  “這個保單是47樓的普通業務部門賣出去的,要賠也是他們賠。我們71樓的財務是獨立的,根本不用我們來清償。”鎮魂優遊自得地在轉椅上轉著圈。

  “但是——我會給你們錢。Alec既然說過要我來找你們,那自然有他的道理。我會給你們很多錢。”梁小姐一麵說,一麵將手伸進她帶來的巨大紙袋裏,拎出一個A3尺寸的密碼箱,往麵前的茶幾上一送,茶幾被那重量撞得搖晃不已。“都是全新的百元鈔票,不連號。”

  捕夢與鎮魂對視了一眼。鎮魂毫不客氣地說:“您的錢來源正當麽?我們可不想被動洗錢,您知道監管部門也不傻。”

  梁小姐臉色遽變,好一會才忍住脾氣說:“我叫梁之因,我的父親是梁正。”梁正經營著本省最大的有機蔬菜與茶葉生產企業,他的女兒手邊有些錢財,也不奇怪。

  鎮魂沉思一會,再次展開營業用的笑容:“人命關天,事不宜遲。梁小姐,您能不能提供一些更加詳細的周金……呃,Alec先生的狀況呢?這對我們尋找他很有幫助。”說著,她將茶幾上裝滿現鈔的公事包不露痕跡地轉移到自己腳邊。

  梁之因也不羅嗦,雙手提起她帶來的巨大紙袋,往茶幾上嘩啦啦一倒。如洪水一般奔湧出來的上百張照片瞬間覆蓋了整張桌麵,還有一些滑落到地上。照片裏還夾雜著幾十版大頭貼,三本電話簿。捕夢伸手摸了摸,找到四支手機,二支小靈通,另外還有不少酒店客房與酒吧、DISCO、餐廳的貴賓卡與折扣券。照片與大頭貼大多數是情侶合影,男主角固定是一個年輕英俊的男子,頭發齊肩,做了時髦的挑染,而女主角則大約有二十多個,部分照片背麵還謹慎地用原子筆注明女子的名字,與一些意義不明的時間地點。

  “蓓蓓,2003年11月25日,阿胖介紹,麻將,火鍋。”捕夢納罕地念出來。“這是什麽意思?”

  “是小抄。女朋友太多怕忘記。”梁之因一字一頓地說道,眼裏燃燒著可以媲美地獄硫磺火焰的怒氣。

  周金文,27歲,通常自稱為Alec,是春駒美發沙龍的美發師。半年前梁之因去做頭發護理時與他相識,接著便開始交往。Alec手藝不錯,容貌清秀,一向很受城內闊太太們的關注,甚至有為他爭風吃醋的事件發生。關沫便是這些闊太太之一。不過據Alec自己的說法,自從他與梁之因交往之後,連關沫到美發沙龍來指名要他服務,他也是盡量躲避的。盡管多少有些不相信,梁之因還是和他交往著,當然少不了贈送他名貴的禮物。自從上周三之後,Alec突然與外界失去了一切聯絡。一直將關沫視為頭號情敵的梁之因,此時自然懷疑他是被關沫窩藏起來了。在等待了兩天之後,她忍無可忍地闖入Alec獨居的公寓,卻發現一臉淚水,穿戴考究的關沫正在那裏拚命地用錘子敲打一麵石膏板牆壁。牆壁內藏有一個簡單的暗櫃,裏麵不僅有著照片手機等物品,還有一些明顯是別的女人贈送的,富有情調,很能引動綺思的紀念物。一直互相視為情敵的兩個女子,到這時候才沮喪地發現,竟然有這麽多對手在同時分享著她們的愛人。而她們的愛人,簡直是一個被和平時代埋沒了的間諜奇才,他的四支手機中,有兩支分別貼著梁之因與關沫的大頭貼,與她們倆的其中一人約會時,就選用貼有約會對象大頭貼的那一支,讓約會對象充分感受到他愛情的堅貞與忠誠。而小靈通上也零散貼著一些不相識的女人的照片,想必這伎倆是大受歡迎而廣泛應用的。

  兩名女子雖然極其憤怒,但終究還是對他難以割舍。Alec的衣服物品都留在公寓內,廚房裏還有一鍋沒有動過的培根炒飯,怎麽看都是沒有計劃要出走的樣子。而他常去的聲色場所她們也都找過,除了由梁之因出麵報警,關沫還雇傭了一名私家偵探,卻沒有找到蛛絲馬跡——或者應該這樣說,因為可以追查的線索太多又太含混了,所以反而沒有任何進展。第五天,梁之因忍無可忍地將所有線索物品從私家偵探手中奪來,找到了長纓保險特別事務及理賠部機動科。

  “總之,事情就是這樣。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這30萬是訂金,就算是先期活動經費。”梁之因說到憤怒處便大口喝水,鎮魂頻頻為她續水,最後將事由敘述完畢時,梁之因已經喝幹了一瓶2升裝的礦泉水。

  “那麽,梁小姐。”鎮魂向她挪了挪,輕柔地握住她的手,道:“我和我的同事會立刻行動起來,請您不要采取其他行動,在家裏等待我們的消息。”

  送走了梁之因,捕夢往沙發上一靠,仰天吐了一口氣:“怎麽辦?單就情殺一條,就有幾十個嫌疑人,且不說還有沒拍照片的,從哪裏下手啊——”

  鎮魂翻檢著照片,微微搖了搖頭:“不……城市裏的妖怪再多,也總比人少。為了30萬,我願意費點工夫。”

  “什麽?妖怪……”

  “那幾隻手機上,有妖氣。”鎮魂的眼神閃爍著貓一樣的光芒。“我去換個衣服,我們就出去調查。”她站起來,伸了個懶腰,走進自己的辦公室。

  捕夢拿過那幾隻手機,閉眼凝神,果然感到一絲殘餘的妖氣。他起身拿過一個相冊,開始把照片逐張收入。聽見高跟鞋叩叩敲擊地板的聲音,捕夢抬頭一望,愕然看見一雙穿著豹紋高跟鞋與黑色大網格絲襪的美腿,向他款款走來。

  




正文 第二話 不可救妖 II
(更新時間:2004-6-4 13:25:00 本章字數:3508)


  美發沙龍的氣味永遠稱不上“美妙”。洗發精、潤發素的曖昧香氣,染發、燙發藥水直逼沙林毒氣的刺激味道,與電吹風的熱風混雜在一起,造成一種與龍的鼻息相比也毫不遜色的怪味。
  捕夢縮著脖子,屏住呼吸,窩在沙龍內的小咖啡廳裏看報紙。然而,對話的聲音還是頑強地鑽進他的耳孔裏。

  “真的嗎?真的會約你去泡溫泉?”

  “是啊,不過她臉上粉塗那麽厚,我怕她一下水,溫泉會變成牛奶浴哦!”

  “Dony,你的嘴好毒哦!”女子被她的美發師逗得咯咯嬌笑,抬起戴滿飾物的纖手捂住紅唇。

  “咦,不會呀,大家都誇我嘴甜呢!”名為Dony的美發師一邊為女客上發卷,一邊洋洋自得地說。

  “胡說,我朋友都說Alec的嘴最甜。”女客眨眨塗了咖啡色睫毛膏的眼睛。

  Dany非常地不忿:“Alec現在都不上班了,換我排第一啦!”

  “他跳槽了啊?去哪一家了?”

  “沒有啦,應該不是,他前個星期才剛和老板談好,要把我們沙龍整個頂下來呢,怎麽會這時候跳槽呢?不過如果他那些鶯鶯燕燕的被梁小姐關女士抓到,一生氣不給他錢了也說不定哦。”Dony搖著他的雷鬼發辮說。

  “啊、這裏不要吹得那麽卷!”女客湊近鏡子,大驚小怪地嚷嚷。

  鎮魂啊,你也未免太入戲一點。捕夢無聲地咧咧嘴,無聊地看著清潔工勤快地打掃落在地板上的頭發。頭發是人類精氣的重要所在,也是施行多項術法必須的材料。這個小工要是會下降頭,那可真不得了。

  “這還差不多……”鎮魂終於對發型感到滿意,婀娜地站起來向他招呼一聲,自顧走來把手插進他的臂彎內,一起走出春駒美發沙龍。

  捕夢立刻問道:“怎麽樣?”

  鎮魂聳肩:“妖氣很雜亂,也很薄弱,跟一般的公共場所沒有什麽區別。我看他是凶多吉少。”

  “那麽,接下來我們怎麽辦?”

  “Dony說他最經常去的是獨眼傑克酒吧。梁之因她們提供的單子裏可沒有這一家。”鎮魂嘩嘩地翻著記事本,“真奇怪。”

  “一點也不奇怪,哪個小白臉喜歡被女金主知道自己去脫衣舞酒吧啊?”捕夢隨口嘟囔。鎮魂的目光銳利地向他掃來,感受到鎮魂異樣的目光,捕夢的聲音越來越小。

  “……你好象滿有經驗的嘛。”鎮魂啪地合上本子,大踏步向前走去。

  “去哪,鎮魂?”捕夢趕上去問。

  “去吃飯,然後去打電動遊戲。”

  “啊?電動遊戲?”

  “獨眼傑克那種地方,要從晚上10點以後才開始熱鬧吧?所以先去周金文平時打電動遊戲的店裏看看。”鎮魂東張西望,指著街對麵大廈上的大型電視幕牆,壓低聲音說道:“你看,那幾個歌手!”

  雖然完全不明所以,捕夢還是跟著壓低聲音回答:“我知道,是最近紅起來的搖滾新人組合,叫做‘烤焦麵包’,他們的CD我也有買。”

  “主音、鼓手和貝司,這三兄弟都是蒲牢。”

  “蒲牢啊……那不是一種很能鳴叫的妖獸嗎?!”捕夢瞪大眼睛。

  鎮魂繼續說:“然後他們的吉他手是一隻囚牛。囚牛特別有音樂天賦,所以做吉他手剛剛好。”

  捕夢發呆地看著那個大電視幕牆,樂隊成員們對著鏡頭露出燦爛的微笑。

  兩名機動科職員在周金文常去的“鯨魚電玩中心”逗留到晚上9時,走出大門的時候,兩人喜笑顏開地抱著絨布鯨魚玩具、鯨魚圖案馬克杯、鯨魚圖案充氣枕頭、鯨魚圖案紙巾和一大堆鯨魚鑰匙圈,除此以外,在情報方麵完全一無所獲。

  “啊、一時好勝心起……”捕夢困惑地抓抓頭發。

  “我也有責任,我本該阻止你的,但是我真的想要這個杯子很久了……”鎮魂側身用小指從口袋裏勾出車鑰匙。

  將戰利品丟入汽車後座之後,他們追隨周金文的日常活動路線,繼續轉戰獨眼傑克酒吧。午夜的所謂熱舞表演時間還沒有到,酒吧內的舞台上隻有一個五人小樂隊演奏著怡人的爵士樂曲。鎮魂與捕夢在二樓找了個角落坐下,取出裝滿周金文先生及其女朋友們合影的相冊,人手一冊,逐個查對酒吧內的女客。十五分鍾過去,捕夢合起手中的相冊,鎮魂也望著他,兩人相對搖頭。

  服務生端著托盤來到他們桌旁送上飲品,接著將托盤挾回腋下,後退一步鞠躬如儀,有禮地說道:“祝二位愉快。”

  鎮魂倏地抬起眼光。

  是個女聲。

  服務生身材瘦高,波浪卷長發紮成清爽的馬尾,穿著男式製服,若不是聲音嬌細,險些誤認為男孩。細看麵孔,很是清麗,且有些熟悉,更重要的是,對視的那一瞬間,鎮魂在她瞳孔中捕捉到一絲熟悉的妖異神采。鎮魂輕輕按住捕夢的手,捕夢也點頭示意。待服務生走遠後,捕夢攤開他手上的相冊,翻出某頁,果然,確是這名女服務生與周金文的合影,抽出照片翻到背麵,周金文的標注是:“林依,獨眼傑克”,並附有一個電話號碼。下麵的空白處,同樣是周金文的筆跡,以另一種顏色的筆潦草寫道:“可怕,可怕”。

  “這個林依一定脫不了幹係。”鎮魂沉吟著說。“妖氣隱藏得很好,不知道究竟是什麽東西。”

  捕夢眼看著鎮魂臉上的鬥誌越燒越高,隻好低聲嘟囔:“我想多叫一杯咖啡。”

  “啊?”

  “眼看就要加班到下半夜的勞苦階級,總有權利要杯咖啡喝吧?”捕夢苦著臉回答。

  淩晨四時,捕夢裹緊外套蹲在樓頂天台上,發呆地看著一個漂浮在他頭頂的夢境。城市的夜空裏,無數的夢像水母一樣漂浮遊動,大小與內容都大異其趣。他們頭頂的這個夢是一個虛幻的泡泡,裏麵有著各式各樣活動的景象,在這個城市裏,通常隻有捕夢一個人能看見夢的存在。鎮魂偶爾也能看到一些,就像捕夢能隱約感受到妖氣一樣。

  “這都是什麽啊?”鎮魂這回顯然是看清楚了這個夢,夢的泡泡裏,一隻貓跳到杜賓狗的頭上,對那隻倒黴的狗飽以亂爪,製服了剽悍的大狗之後,那貓從狗的頭頂上以高台跳水般優美流暢的動作躍進狗的飯盆,將自己淹沒在小山也似的食物中縱情大嚼。鎮魂看得興起,對著右手食指指喃喃念了捕夢教她的幾句簡單咒語,向那五彩泡泡戟指一戳,泡泡便砰然迸碎,蕩然無存。

  樓下的民居窗台上,好不容易夢到一頓美餐的野貓突然驚醒,繼而向著泛白的天空發出憤怒的嚎叫。

  “奇怪,臥室、客廳和廚房裏都沒有人。”捕夢又向對麵的公寓樓探看片刻,放下望遠鏡。

  “有什麽奇怪,如果是蝙蝠精的話就倒掛著睡覺,蛇精的話就盤成一團縮在床底唄。白天做人已經夠累了,晚上還要老老實實穿上睡衣,喝杯牛奶上床睡覺?那妖魔和人還有什麽區別?”

  “她進浴室大概有一個小時了。”

  “她在浴缸裏遊泳嗎?”春夏之交的破曉時分還是相當寒冷,鎮魂用勁地吸著鼻子。

  “不知道,以我們目前的位置,隻有浴室是看不見的。如果要進去的話就趁現在,天快亮了。”

  兩人以貓般的輕盈步伐溜下樓,預備向街對麵那隻名叫“林依”的妖物的住所進發。鎮魂一路走一路不知在思忖著什麽,到了林依家樓下時,她忽然煞住腳步:“等一下。”轉身指向路口的二十四小時便利商店:“我去買點中藥。”

  “艾草和雄黃我都有帶,朱砂也夠用。”捕夢困惑地說。

  “都不是……還是小心一點好,等我五分鍾。”鎮魂說罷便向路口跑去。回來的時候,也沒見她身上多了什麽東西,隻管把手抄在褲袋裏,向捕夢擺頭示意:“走吧?”

  到了六樓林依的住所門前,捕夢自動自覺麵向樓道,用身體遮掩鎮魂的行動,鎮魂則取出一套精巧的工具,使用其中一件毫無聲息地探入鎖孔,謹慎轉動。十數秒後,鎖內輕響一聲,鎮魂將袖子拉長包住手指,打開大門。

  林依的居所是典型的單身公寓,房間分割緊湊,從客廳一眼可以看進不大的臥室和廚房。浴室的門掩著,裏麵亮著燈,傳來“嘀、嘀”的電子聲音。

  捕夢與鎮魂躡足走近浴室,對視一眼,捕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踹開房門,鎮魂同時在他身後飛速畫出真火符咒為他掩護。無形的符咒在空氣中獵獵燃燒,急速放大爆裂,煞是驚人,一般的妖物早該失去行動能力。然而,捕夢看清浴室內的景象後,不禁呆立在那裏。鎮魂繞過他,探頭一看,也登時驚呆。

  房子的其餘部分都設計得小巧實用,而單這一個浴室的麵積,竟然已經超過其他三個房間的總和,擺設有電視、DVD、小冰箱、電腦、小型書報架子,琳琅滿目的浴鹽與沐浴露,還有擺著薯片與可樂的矮腳餐桌。作為這一切布置的中心,豪華按摩浴缸有兩個人左右的長度和與之相稱的寬度、深度,水麵上漂浮著橡皮鴨子和青蛙玩具,但最最驚人的還數浴缸內的“東西”——那是一條長達兩米左右的巨魚,左鰭握著遙控器。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靜靜地透過窗戶,灑在同時受到巨大震撼而愣怔了的三人——不,兩個人與一條魚——的身上。

  




正文 第三話 不可救妖 III
(更新時間:2004-6-4 13:25:00 本章字數:2803)


  倘若魚類王國裏也有好妒的王後與誠實的魔鏡的話,恐怕此時魔鏡正在對王後說:“王後陛下,您很美麗,可是相葉市琴湖路173號6015房的浴室裏,有一條魚比您更美麗。”
  而假如是魚類學家、漁民或魚生餐館的老板得到這樣一條魚,怕是做夢也會笑醒。

  隻見它形如錦鯉,體形卻是普通鯉魚的數十倍,修長優美。通身胭脂色的鱗片都有孩童巴掌大小,在清新的朝陽下泛出耀目的金光,不知是什麽厲害的妖物。

  “你,認識周金文嗎?”捕夢試探地向那條巨魚問道。

  巨魚沉默不語。

  捕夢補充道:“他的英文名字叫Alec,是個美發師,你認識嗎?”

  巨魚翕張著透明的紅色鰓片,瞄了捕夢一眼——魚這種沒有眼皮的動物居然也能擺出睥睨的表情!

  “別羅嗦了,刑訊逼供吧。”鎮魂冷冷看著那條魚,手指上玩弄著一小簇淨火。

  “可是,鎮魂,這樣不好吧!”捕夢的道德感總是在不恰當的時候膨脹。

  “本來嘛天不亮撬門潛入民宅就不是什麽值得誇耀的事。所謂一不做二不休,再加一條罪名也差不多啊。”

  那巨魚對他們的對話完全充耳不聞,繼續按動遙控器,開始換電視頻道。

  “這麽大的魚,做魚片粥能做幾十臉盆吧?”捕夢虛張聲勢地說。

  巨魚終於轉過頭來,微笑著說了一句:“水煮活魚比較好,我喜歡辣椒浴。”

  鎮魂搖搖頭,將燃起淨火的指尖浸入浴缸,輕輕一彈,純白得如同花蕾般的小小火苗便脫離了手指,如同活物一樣四處遊動。很快,那火苗感受到巨魚的妖氣,開始猛烈燃燒,幾十秒後,浴缸內的溫水冒出小小的氣泡,繼而咕嘟咕嘟地滾沸起來。

  巨魚舒服地翻了個身,自言自語地說:“可惜不是礦物溫泉啊……”

  鎮魂在口袋裏一陣亂掏,摸出一個小油紙包,將紙包的內容攤在手心,遞到巨魚麵前:“那麽,加點草本精華如何?”

  捕夢不敢置信地看著那條魚刷地一下從通體胭紅變成蒼白的顏色——這個,就叫做麵如土色吧?“這是什麽啊,鎮魂?”

  鎮魂歪著腦袋,平凡清秀的臉孔上綻開一個無賴的笑容:“傳說在終年結冰的石湖裏有一種名叫“橫公”的魚,長七八尺,形如鯉而赤,晝在水中,夜化為人,刺之不入,煮之不死。要殺死它隻有一種辦法,那就是——以烏梅二枚煮之,不僅能煮成一鍋烏梅橫公魚湯,而且吃了還可以祛除邪病哪。《神異經》都沒有念熟,員工考核你到底是怎麽通過的啊?”

  “烏梅……你剛才去便利商店買的嗎?”捕夢呆呆問道。

  “還好世界上有24小時營業的便利商店,也還好商店有附設小藥房,總而言之,幸虧是在都市啊。”鎮魂擺擺手,渾然忘記手上還有二顆烏梅。

  橫公魚眼睜睜看著烏梅從鎮魂手掌上滾落,直向自己的浴缸裏墜下,終於發出淒厲的喊聲:“你們到底想知道什麽,我全都說!”

  鎮魂輕巧反手,一把在空中撈住兩顆烏梅,握成拳頭,正停在橫公魚的眼前。她向捕夢使個眼色:“你來問。”

  捕夢於是說道:“再問你一次,你認識Alec嗎?你最近見過他嗎?”

  橫公魚不甘願地回答:“認識,但是已經有2個月沒有見過了。”

  “你是在酒吧當侍應生的時候認識他的吧?”

  “對。”

  捕夢亮出巨魚化身為林依的時候與Alec的合影,又將照片翻過來,給那條魚看照片的反麵上Alec的筆跡。“你對他做了些什麽?他為什麽會寫下‘可怕,可怕’這幾個字?”

  “……”橫公魚拍動尾巴,並不做聲。

  鎮魂將握著烏梅的那隻手翻過來,手心向下。見橫公魚還是不說話,她將拳頭一點點張開,動作極慢,神色卻極邪惡。

  “我說,我說總可以了吧!”橫公魚見狀嚷道。

  鎮魂停住了手上的動作。

  “因為有一天我喝醉了,他開車送我回家,但是他趁我睡著,把車開到郊外,想非禮我,所以……”魚吞吞吐吐地說到這裏,又停住了。

  “所以?”鎮魂饒有興致地追問。

  “所以我一怒之下,呃,在他麵前露出了本體。”

  “哦,可憐的人哪。”捕夢喃喃說道。雖然男人有時難免也發發綺思希望女朋友是條美人魚什麽的,但是親眼目擊“美人變成魚”,怕是要對周金文先生的世界觀產生毀滅性的衝擊,難怪他要在照片背麵備注“可怕可怕”。

  “接著呢?”

  橫公魚嘟起嘴說:“接著……接著他就昏死過去了,然後我把他丟在郊外,自己沿著護城河遊泳回家了,到了菩度橋那一段,水真是臭得……”

  捕夢打斷了它,繼續問道:“那麽,你覺得周金文的失蹤可能是什麽原因?”

  橫公魚張開嘴,無聲地笑起來:“你應該去問那隻饕餮,是不是她發現被Alec欺騙了,然後大發雷霆把他給吃了?”

  鎮魂將烏梅在水中浸了一浸:“你應該在第一句話就告訴我們,周金文有一個女朋友是隻饕餮。”

  橫公魚幾乎要哭出來:“對不起……”

  “饕餮叫什麽?住哪裏?”

  “她的英文名叫Jovany,中文名我不知道。住哪裏我也不知道……但是,但是!”魚瞪大眼睛看著鎮魂翹著蘭花指將烏梅向它伸來,加快了語速:“但是我知道她是榮光銀行鼓樓支行的櫃員,我在那裏見過她!”

  “你敢保證你說的話是真實的麽?”捕夢沉下臉孔。

  “是、是的……”魚結巴著說。

  “你的名字是什麽?”鎮魂冷冷地問。

  “林、林依。”

  鎮魂將臉湊過去,輕柔而危險地說:“我是問你的真名,那個可以拿來對天起誓的名字。”

  “沂南,我生在沂水之南。”橫公魚畏縮地說。

  鎮魂點點頭,站起身對捕夢說:“剛好天也亮了,我們去吃個早餐,就到銀行去找那隻饕餮。”

  橫公魚看出他們要走,頓時鬆了口氣,安心地把臉埋進水裏。再度浮出水麵時,它突然又看見近在咫尺的鎮魂的臉,不禁喊了一聲:“啊!”

  “沂南,你真不喜歡周金文麽?”鎮魂露出促狹的微笑。

  “喜歡?”橫公魚像是遇到什麽奇恥大辱一樣喊叫起來:“我堂堂一條雄魚,怎麽可能喜歡男人!……幹嗎?那樣看我幹嗎?”

  捕夢用指尖拎起藤籃裏準備換洗的一件蕾絲裙子:“堂堂,雄魚?”

  “沒有辦法,我急著找工作,剛好撿到那個叫做林依的女人的身份證……”它百口莫辯地解釋,然而兩名不速之客明顯沒有耐心聽它說完,已徑自消失在門外。

  “唉……真命苦。”既然已經是白天,就無法再化成人形了,名叫沂南的橫公魚隻好認命地跳出浴缸,依靠尾鰭向敞開的門口蹦去,剛要把家門關上,忽然聽見一陣清脆的金屬響聲。一個空汽水罐當啷啷地從門外的樓道上滾到它的麵前。魚轉動眼珠,呆滯地仰頭向上看去。樓梯上,一名早起的老人家正瞠目結舌地俯視著它,手中的垃圾袋已經掉落在地。

  又要搬家了。又要重新裝修布置浴室了。而老人家已經昏倒在地,它必須去打電話叫救護車。下次還是訂做整體浴室好了……沂南絕望地雙鰭抱頭,靠著門慢慢蹲了下來。

  




正文 第四話 不可救妖 IV
(更新時間:2004-6-4 13:26:00 本章字數:5598)


  一輛淺綠色小型房車在車流中老老實實地排隊行進,這樣的駕車風格無疑屬於捕夢。至於那個能把這輛猶如玩具的可憐小車當悍馬越野來開的危險女人,此時已經在助手席上抱著捕夢的外套,安寧地睡著了。
  每個城市的長纓保險分公司都設有特別事務及特別理賠部,簡稱特別部,也都設有機動科。特別部的員工招募以推薦與招考結合的方式進行,經過統一培訓後向各地分公司派遣。所有員工的真實身份與名字對外保密,甚至同事之間也原則上保密,以職務為名相互稱呼。所以,幾乎每個大中型城市都各有一名鎮魂與一名捕夢存在。

  相葉市的前任捕夢是一位和藹的中年婦女,也是當時機動科的科長。自從去年她的外孫出生後,她忙於照顧小嬰兒,便申請調任檔案室主任,當然這隻是呈現在調職申請報告上的表麵原因而已。妖獸一科科長主動提出,可以借一隻富有經驗和愛心的田螺姑娘給前任捕夢,替她照顧外孫;而西方術法科也主動提出可以派一隻家宅精靈為她分憂。在這樣的同事情誼關懷下,前任捕夢不得不吐露了真實的請調原因:“跟鎮魂一起出外勤,經常會心動過速,還是換個年輕人來支援她吧,我這把老骨頭撐不住了”。企圖勸服她的人們立即都啞口無言,如此終於調任成功。接替她的現任捕夢去年從外地調任到相葉市,時年27歲。

  陽光透過車窗照在鎮魂臉上,她閉眼皺眉抱緊外套,向捕夢身邊縮了縮。捕夢彈去在她身邊嗡嗡繞圈的一個小夢,接著用手指在她額上畫了一個安眠符。看著鎮魂臉色漸漸舒緩,他摘下眼鏡,扯鬆領帶,驟然加快車速,從一輛集裝箱貨車和一輛大型巴士之間飛掠而過,以蛇形路線在龐大的車陣中靈巧穿行起來。捕夢微微歪著頭,劉海散落下來,仿佛是將麵前的道路視為有待征服的敵手一般,那雙一向溫文寧靜的眼眸裏,迸出了幾顆野性的火花。

  猛然響起的手機鈴聲打破了車內的寧靜。捕夢本能地伸手摸摸自己的口袋,旋即發現是鎮魂的手機在響,便在她額頭上輕輕一揮,解去安眠符。一旦失去符咒的保護,鎮魂立刻蹙緊眉頭,卻又不甘心睜開眼睛,閉著眼在手袋裏摸索了一會,終於找著了不屈不撓發出鈴聲的手機,剛要接起,鈴聲卻十分不識相地停止了。緊接著,大概是來電者立即換打捕夢的手機,這一回是捕夢的口袋裏發出了鈴聲。

  “喂?”捕夢將手機夾在左肩上,並以左手戴上眼鏡,注意傾聽著:“是,我們昨晚已經見過它了。”

  又是片刻沉默。

  “饕餮嗎?”捕夢不耐煩地皺起眉頭,“是榮光銀行鼓樓支行,我們現在正在去見它的路上。”接著,他掛斷電話,專心開車。

  “是誰?”鎮魂問道。

  “還有誰,就是那個專放馬後炮的妖獸三科,煞有介事地說什麽‘緊急發布最新妖獸信息,琴湖路附近新近有橫公魚目擊報告,性別不明’,他們的辦公室裏大概有個喜歡吃報告的時空黑洞吧?”

  鎮魂微微一笑:“難得你也有這麽尖刻的時候嘛。”她注意到車流逐漸滯塞,道路上越發擁擠,於是探頭一看,發現前方有交通警察正在設置隔離樁,隔出一條緊急通道。接著尖銳的嘯聲擦身而過,數輛警車、救護車與消防車相繼超過他們,魚貫駛入緊急通道。

  正在播放輕音樂的車載廣播臨時中斷,播音員的聲音響起:“現在插播路況報告,鼓樓區永豐大廈頂樓天台發生緊急事態,一位女性受警察圍捕,現正以跳樓自殺要挾警員不得靠近,導致永豐大廈附近路段交通不暢,請駕駛員朋友盡量繞道行駛。”

  鎮魂與捕夢對視一眼。永豐大廈,即是榮光銀行鼓樓支行所在的大廈。鎮魂迅速從車後座拽出一個袋子,將袋中物品取出,唰地撕開底部的不幹膠紙。

  “開車吧!”鎮魂將手臂繞出車窗,把那東西按到車頂上,同時打開開關,那東西立刻發出刺眼的藍光與紅光,並警鳴不已。

  鎮魂看捕夢不動,詫異地推推他:“開車啊?”

  “那是什麽東西?!”捕夢抿緊了嘴問道。

  “山林巡邏用的應急照明燈,遇到危險,按這個按鍵還可以發出聲光報警訊號。上次去加拿大開會的時候在野營用品店買的。”

  捕夢將車子拐出車流。“那你為什麽預先就在燈底下貼上不幹膠紙?”

  “呃……”

  “你從一開始就是想拿它冒充警燈吧。”從捕夢的語氣來看,這並不是個疑問句。“那你當初也好歹買一輛藍白色的車子,現在這樣子實在像郵政速遞車。”他一邊淡然地說,一邊以與語氣毫不相稱的猛力加速,小巧可愛的淺綠色車子橫衝直撞闖入緊急通道,銜在消防車的隊尾,向事故現場駛去。

  車子剛在永豐大廈樓下停穩,鎮魂便跳出車外,一把摘下車頂的應急燈,仰頭向上看去。在樓頂天台臨街的大廣告牌下,有一個如豆的小小人影抱緊廣告牌的支架,半個身體外露,想必那就是被警察包圍的女性犯罪嫌疑人。

  現場一片混亂,消防車徒勞地伸出雲梯,但是隻能夠到5層左右高度,由於犯罪嫌疑人所處位置在25層大廈的天台,也無法從上方神不知鬼不覺地接近,所以陷入無可用武之地的消防員多半忙於在地麵鋪設救生軟墊。與此同時,急救人員似乎通過對講機得到指令,同時進入待命狀態,開始再度確認儀器與藥品狀態。

  捕夢眼尖地發覺到,大樓的透明觀景電梯懸停在10樓左右,並有數名醫務人員抬著擔架進入電梯,迅速向1樓下降。

  他繞到銀行營業廳門口,恰好與擔架擦身而過。擔架上的人是個中年男子,臉色鐵青,嘴邊有嘔吐過的痕跡,而谘詢處的女職員都擠在門口看熱鬧。捕夢正了正鼻梁上的眼鏡,露出保險業務員的招牌笑容湊過去說:“我是長纓保險的客戶經理,今天的受害者應該是我們的團體壽險客戶,您能幫我們確認一下身份嗎?”

  “那還不就是個人理財部的田科長嘛。”年輕的女職員同時也好奇地打量捕夢。

  “請問,他今天是由於什麽原因而變成這樣的呢?”原來那個中年男子姓田,捕夢暗自記下。

  女職員們互相交換著眼色,露出曖昧的笑容。“那是因為他的茶裏被人下了殺蟲劑。”

  捕夢登時驚呆:“他都喝不出來的嗎?”

  “那有什麽奇怪,我們公司47樓那些招待普通客戶用的茶葉,就算在裏麵攙胡椒粉都不足以改變茶水的味道。”鎮魂從他背後冷然地插嘴。

  女職員們深有體會,有誌一同大力點頭:“對啊對啊,那種7塊錢一公斤的劣質茶葉,哪怕倒醬油和芥末進去都喝不出來。”

  “他是不是得罪了什麽人?”捕夢作詭秘狀輕聲詢問女職員們。“比如……黑道什麽的。”

  “婚外情咯。”女職員之一也同樣四處張望後作出回答。“田科長他啊,和部裏一個名叫陸臻的女職員有婚外戀情,聽說陸臻懷孕了,但是田科長完全不想和妻子離婚,也不想負任何責任,所以陸臻就在他的茶水裏下了殺蟲劑,然後把他關進鐵門20厘米厚的檔案室裏,被救出來的時候,聽說吐得滿地都是,還失禁了呢。”

  “啊……好肮髒……”群女齊聲嬌喊起來。

  鎮魂點頭:“這種始亂終棄的男人就應該這樣處置。”

  “可是陸臻把檔案室鎖好以後,就跑到天台去準備自殺了……”女職員之一向門口踏出兩步,指著天台上依然與警察對峙著的小小身影。

  鎮魂臉色一變,捉住捕夢的手就往外走。

  “對了,櫃員Jovany小姐呢?上次她還說打算跟我買一份組合養老險的。”捕夢一麵被鎮魂向外拖,一麵不忘回頭問道。

  “Jovany今天不當班——”這就是他得到的回答。

  而鎮魂已經全速奔跑起來。

  數不盡的階梯展開在他們麵前。鎮魂已經撇開捕夢不理,自顧向上飛奔。捕夢看不見她的臉,不過可以想見,那個女人一定是咬住蒼白的嘴唇,細眉緊蹙,眼裏卻閃出灼熱的光。那是她憤怒的一貫表情。

  “鎮魂,鎮魂!”捕夢幾次拽她的手,卻完全不能阻擋她的速度,終於忍耐不住,將她從身後攔腰抱住。

  鎮魂喘息著,試圖用力掰開他的手,捕夢的氣力卻大得出乎意料。她猛地擰回頭瞪視著他:“放開,我要去阻止她。”那張臉竟是他不曾見過的冷肅。

  “鎮魂,你先冷靜一下!”捕夢加重了手上的力量,搖撼著鎮魂。“要是放你就這樣子上去,我看你八成就要當眾召喚什麽妖獸出來救人了!”

  捕夢的話,仿佛是施加在繃緊的弦上的最後一點致命的壓力。他幾乎可以聽見鎮魂的靈魂深處“錚”地一聲,迸斷了一道無形的弦。她的身軀忽然軟了下來,毫無生氣地依附在捕夢的手腕上,靈魂的波動也全部停止。那瞬間,一種荒謬的錯覺如蛇一樣冰冷地滑過捕夢的脊背——鎮魂她,是不是已經死了?

  過了片刻,她終於抬起頭來,瞳仁裏已經恢複了神光:“你說得對。”

  “我們不能違反公司的規定,當眾展示異常能力,會造成民眾騷亂的。”捕夢輕聲說道。

  她的臉色依然慘白,唇邊卻泛出一絲微笑。“……現在可以放開我了嗎?”

  捕夢無言地鬆開困住她的雙手。以夢、靈魂與精神為專攻的他,其實有很多別的辦法可以讓鎮魂安定下來,但是他並不想對她使用那些符咒、藥物與催眠術,鎮魂不是客戶也不是病人,她是他的搭檔。

  他們繼續向天台奔去。由於電梯已經封鎖,以備隨時運送傷員之用,各路援救人馬及聞風聚攏的媒體人員都隻能通過樓梯爬到25樓天台,整個昏暗的樓梯間裏,漸漸充滿了晃動的人影與雜遝的腳步聲,間中也有兩條扛著攝象機的大漢疾步超過他們,身後跟著新聞女主播,一個在用吸油麵紙整理妝容,一個邊跑邊紮頭發,都堪稱神乎其技。眼看離天台隻有半層樓,鎮魂的腳步卻越來越慢。

  “怎麽?累了嗎?”捕夢抬頭問她,卻正對上她愕然轉回來的臉孔,她的目光,正投向他的身後。

  一陣風似地,幾名穿著灰色銀行職員製服的人簇擁著一名便裝女子向上跑來,自他們身邊一掠而過,人群來勢甚急,掀起的氣浪微微撩動了鎮魂的頭發,一晃之下,捕夢隻注意到,那名便裝女子的唇邊,生著一顆頗有魅力的痣。而鎮魂就那麽呆滯地站著,與捕夢麵麵相覷了幾秒鍾,才猛地掉轉頭大步向上跑去。

  天台上已經人滿為患,警察、消防員、醫護人員們身穿各色製服穿梭不定,所有的通風口均已被來自不同電視台的攝像師作為戰略製高點占領,主播們在人群中擠擠挨挨地叫喊著,企圖捉住一名警官或心理醫師來接受現場采訪。然而,即使是在這種隻有章魚或者壁虎才能站穩腳跟的,擁擠而混亂的平麵上,依然有著一小塊扇形的空白地區,那是在天台的一角,巨型廣告牌下以企圖畏罪自殺的女職員陸臻為圓心,直徑約有七、八米的一塊直角扇形。

  陸臻緊緊抱住廣告牌的鋼架支柱之一,危險地將身體的大半重量懸在護欄之外。本來應該是頗為秀麗的女子,如今麵容灰敗不堪,長發已有大半從銀行職員傳統的圓髻中散落在肩頭,隨著高空的疾風飄動。

  “你們,都不準過來!”因她的厲聲喝止,眾人都不禁退了一小步。在這一退之間,密集人叢裏,一個正奮力前進的身影便顯得尤為突出。那正是在樓梯上遭遇過的小批人馬中,唯一的便裝女子。

  “小臻?”那女子終於擠到前列,揚聲喊道。

  陸臻立時抬頭尋找聲音的來源。視線一接觸到那女子,便像個飽受委屈與驚嚇的孩子一樣,流下淚來,一麵哽咽著哭訴:“怎麽辦,我殺了人了……我那麽愛他,可是我殺了他了,怎麽辦……”

  那女子排開人群,直向陸臻奔去,圍觀民眾頓時為她的危險舉動爆發一陣驚呼聲,誰想陸臻卻也放開廣告牌支柱,一頭撲向女子的胸前。女子卻強行將陸臻推離自己的懷抱,迫使她與自己對視:“小臻,你聽著,田清和沒有死,他還活著!”

  陸臻睜大淚眼,灰白的嘴唇顫抖著:“姐,你騙我……他不可能還活著,我給他喝了殺蟲劑呀!”

  女子再度抱住陸臻,拍撫著她纖細的肩背,溫言安慰道:“真的,田清和很快就被人從檔案室裏救出來,現在已經在洗胃,聽醫生說明天就可以出院了,你並沒有殺掉他。”

  陸臻終於雙腿一軟,抱緊姐姐放聲大哭起來。“我不是怕被警察捉……我隻要一想到清和他死了,我也覺得活下去沒有意思了……”

  女子低下頭,絮絮地安慰著妹妹。

  危機一旦解除,人群便如同潮水一般向相擁著的姐妹倆湧去,閃光燈此起彼伏,警員們奮力以身體阻隔著記者們的麥克風和照相機。

  鎮魂與捕夢站在稍遠處看著這番場景。“這些記者,活像禿鷲和鬣狗在爭食。”鎮魂冷淡地說。

  “禿鷲和鬣狗朝這邊過來了。”捕夢拉了拉她,兩人閃到一邊。警方已經基本取得局麵的控製權,兩名女警押著陸臻向樓梯走來,記者們依然糾纏不休,包圍著押解的行列,不斷地發問及拍照。

  人群經過鎮魂二人的身邊時,陸臻忽然停住腳步,回頭在人群中尋找著什麽。

  “怎麽了?”女警詢問道。陸臻卻似乎充耳不聞。

  陸臻的姐姐艱難地擠到陸臻麵前,淚流滿麵地伸手撫摩妹妹的臉頰。陸臻抬起扣著手銬的雙手,握住了姐姐的手:“姐姐,你不是騙我的吧?”

  “傻小妞,姐姐答應你的事,哪一次沒有做到?”女子抹著淚答道。

  陸臻卻微微一笑,“那我就放心了。”

  “走吧。”女警輕輕拍拍陸臻的肩膀。陸臻低下頭,深吸一口氣,似是忍淚,終於還是帶著一點笑意抬起頭,說了聲:“姐姐,我走了。”

  “陸臻小姐,請問您對田先生的妻女有什麽話要說嗎?”

  “請問您使用的是什麽牌子的殺蟲劑?”

  “陸小姐,您覺得您的父母會對您的行為有什麽感想?”

  “聽說是田先生主動追求您的,他為您交納房屋貸款是嗎?”

  嘈雜的聲音,再度翻湧起來。攢動的陌生臉孔中,隻有那女子立在原地,完全無視包圍她的那一小撮記者,唇邊的痣,隨著肌肉的緊繃,幾乎不能察覺地跳動著。

  “請問您是陸臻的姐姐嗎?您覺得陸臻的童年是否缺乏溫暖——”記者的問話乍然停止,那是因為陸臻的姐姐伸手接過他的錄音筆,張開小巧的唇,仿佛要說些什麽。然而,她隻是端詳了一下手中精細的電子製品,接著揮動手腕。

  錄音筆反射著正午的陽光,在高樓林立的城市上空劃出一道優美拋物線,消失在煙塵蒙蔽的天空中。

  




正文 第五話 不可救妖 V
(更新時間:2004-6-4 13:27:00 本章字數:7008)


  田清和這時候很想抽一根煙,不過也就是想想而已。醫生說,他這兩天隻能吃流質食物,並定時大量輸液,以衝淡體內吸收的毒素。雖然他已經辦好了提前出院手續,但是說實在的,他還寧願在醫院裏多呆幾天,畢竟在醫院裏老婆不會當眾打他的耳光。
  他穿上外套,走到老婆身邊,怯怯看著她。老婆冷著臉,別過頭去往外走。女兒在外地讀大學,大約還不知道家裏發生了什麽事。去年有一回他與陸臻吃飯被女兒撞見,小丫頭半個月不理他,後來他保證再不與陸臻來往了才算完。這一回,還不知道要鬧成怎麽樣。

  其實陸臻也不是多麽美,當初隻是看她清秀文靜做事認真,偶爾逗一逗她。沒想到大學畢業了的女孩子還那麽認死理,聽他雙目含淚說了幾次老婆把帕司卡當作帕瓦羅蒂,便一門心思一腔柔情愛上了他。玩玩也罷,居然一聲不吭便懷了孕。陸臻麵皮薄,還沒有找上門去跟老婆說,隻是把他說要離婚的昏話都當了真,要他給一個交代。他能怎麽辦?大不了把陸臻調到別的支行,或者給她一筆小錢讓她離職,時間久了自然就蓋過去了。誰知道那麽乖巧的女孩子,竟能在他的茶水裏噴了殺蟲劑。

  車子晃蕩著,田清和眼前浮現那時的情景。

  那天,也就是前天早上,陸臻照例送來新沏的茶水,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將茶杯放回桌麵時,發現陸臻還沒有離開他的辦公室,而是站在他的桌前,以一種奇異的眼神盯視著他。他的心底浮上不祥的預感,卻一時說不清自己究竟感受到了什麽。陸臻緩緩向他俯身過來,雪白的麵孔上毫無異色,隻是伸出纖手,從桌麵的盒子裏抽取一張紙巾,輕柔擦拭他的額頭——他這才發覺自己出了一身冷汗,腸胃像受驚的蛇,在腹腔內緊緊糾結成團,全身的力量仿佛被瞬間抽空,他開口想要說話,嘴裏卻湧出一股泡沫。

  回想至此,田清和打胃裏翻起惡心的感覺,舌根發緊,大約是體內殘餘毒素的作用,他搖搖頭,把緊了方向盤。

  “這裏停車。”老婆突然說。

  “這裏?”田清和詫異而謹慎地問道。

  老婆的聲音立即提高了一個八度:“這裏停車!就這裏!”

  田清和沉默地將車停在路邊,老婆拎著手袋甩上車門,自顧向某棟大廈走去。他記得她聘請的代理律師的事務所就在那棟大廈。他頹然向後仰靠在椅背上。

  他進了家門,便直接倒向睡床,陷入深沉的睡眠,再次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黑透了。他是被餓醒的。還有點眩暈,他躺著看了會天花板,想試試能不能再睡著,可是饑餓感簡直就像個活的生物一樣在他的胃裏翻滾著,不把他鬧騰起床絕不罷休。田清和努力撐起身體,走向廚房。冰箱裏滿是塑料袋,他挨個打開瞧瞧,有小蔥大蔥蒜頭生薑蝦皮黑白胡椒,就是沒有一樣能填肚子的。保鮮區深處有個磨砂塑料瓶子,裏麵的內容物是乳白色,他急切地把瓶子摸出來,就著冰箱裏的小燈一看:美白保濕去皺精華。田清和頹喪地歎氣,就勢坐在地板上,發了一會兒呆,終於站起來,摸摸口袋,有幾十塊零碎錢,決定出門去買些吃的。

  春夏之交的夜晚還是冷,田清和縮著脖子走在馬路上,遠遠看見便利商店的卷簾門已經下到一半,抄著手慌慌張張跑過去,五分鍾後心滿意足拎了方便麵和冷凍水餃走出來,急不可待地尖著手指剝一個滾燙的茶葉蛋,一麵吹氣。剝畢,擦了擦蛋殼末子,一口就咬去大半個,也不細嚼就吞下。誰想咬的恰是蛋黃那一頭,頓時哽住了,結結實實塞在食管裏,眼前有些發黑,連忙在人行道上坐下,直著脖子吞了兩吞,又多虧好心路人幫他拍了會背,才順過一口氣來。

  田清和定下神,發現自己原來已經走進了社區道路,再拐兩個彎就能到家。隻不過新建的社區住戶極少,四下樓房的窗口多半是暗著的,他身後不知是誰家的陽台燈開著,把那位幫他拍背的好心人的影子投射在他身邊,那影子看起來頗窈窕可人。他直起身子扭回頭打算道謝,這一眼看去,卻不禁渾身一戰。那好心人正稍彎著腰的臉逆著光,輪廓身材乍一看像極了陸臻。但一秒鍾後他就鎮定下來,那是陸臻的姐姐,他記得是營業部的櫃員。無非是要求他不起訴陸臻罷了,他還多少有點家底,不工作打一年半年官司也拖得起,心裏並不虛。

  陸臻的姐姐卻也不像是要向他求告,在幽暗的光線下,牽動唇邊的痣,微微笑著。那種笑法他很熟悉,是他們銀行高薪聘請了培訓師來集體培訓的標準八顆牙微笑,據說可以傳達最溫柔的善意,並且那笑容還在逐漸擴大著。奇怪的是,那一瞬間,恐懼驟然從骨髓深處膨脹起來,他的氣力仿佛全被抽離,隻有那一口蛋黃的梗塞感,還在滯重而清晰地向他的胃囊滑下去。

  無論如何,那已經不能稱之為一個“微笑”了。陸臻的姐姐並沒有發出任何笑聲,上下唇之間的距離也始終不曾超過文雅的1厘米,然而她的嘴角卻緩慢而持久地咧開,直向耳後繞去,裂痕是溫潤粉嫩的紅色——唇黏膜的顏色,事實上,與其說那是一道人類麵孔上的裂痕,倒不如說那確實是一張不斷拉寬著的嘴唇。隨著嘴唇的張啟,露出了多得不可思議的整齊細密的牙齒,約莫在正常女子生酒窩的位置上,一對寸許長的犬齒閃著冷冽光芒。與此同時,女子的身形麵容也在起著顯著的變化,最終,當她的形態靜止時,她成為一匹奇異的獸,看起來像條巨型的狼,嘴出奇地長而大,蒼青色毛皮在暗夜裏泛起白光。

  犬科動物歪著頭打量獵物的時候,通常都顯現出頑皮的表情,這一隻也不例外。陸臻的姐姐——如果這樣的姐姐真的可以去參加母姐會的話——正以這樣的神色打量著田清和,似乎正在盤算從哪裏下口最為美味。它看見獵物深吸了一口氣,似乎從深度的震驚中回過神來正要尖叫,便立刻揮爪向他拍下。田清和被極端的恐怖攫住了,他張開嘴,卻不能發出任何聲音,隻能眼看著銳利如刀的指爪遮住了他的視線。他本能地皺起臉,雙臂抱頭。

  然而,他的皮膚並沒有如預期中一樣被撕裂。

  “這樣就對了,乖一點,就活得久一點。”從異獸的森森白齒間,傳出女子甜美,甚至稍帶笑意的聲音——蒼青色的狼歎了口氣。“如果不是答應了小臻,哪用得著那麽多麻煩呢?就地吃掉得了,幹淨又簡單。”

  田清和立刻意識到怎樣的命運在等待著他,一聲絕望淒厲的喊叫衝口而出。蒼青色的狼立即再次揮動巨爪,爪落之處,妖豔濃烈的紅色在黑暗中爆裂,但那並不是血,而是光。她清晰地感受到爪背上傳來的尖銳痛楚,詫異地看了看自己的爪子。上一次感到“疼痛”,是有一次她在深山裏生吞下一隻五百多歲的犰狳,被那老犰狳的爪甲抓傷了口腔。那是什麽時候了?她想了一下,但是不很確定,她對時間的觀念很淡漠,隻記得那時候似乎有兩個皇帝正在爭奪的皇位。

  “Jovany,你不能殺人。”他們的背後,有一盞燈亮起。二樓的一戶人家陽台上,站著一男一女兩條人影。

  “你們是道士也好,法師也好,我不會把這個人交出來。我答應了我妹妹,要讓這個男人完全屬於她。”異獸冷冷地說道,眼睛始終沒有離開獵物。

  “你是饕餮,饕餮不會幻術,也不會下蠱。你要怎麽讓這個男人完全屬於她?”

  饕餮依然以年輕女子的聲音輕柔地說道:“聽說過這麽一句格言嗎?清白的良心可以安撫一個人的靈魂,一頓飽食也可以。”

  “你要讓你妹妹吃了他,這樣他就完全屬於她。”捕夢點點頭。“我現在知道結婚蛋糕上麵為什麽要有新人娃娃了,因為要象征性地互相吃掉。”

  饕餮似乎是笑了。“所以,你們最好不要插手。我得把他完好地帶走,別逼我現在就把他殺掉。我不喜歡妹妹吃冷凍肉,沒有營養。”

  “你的妹妹是人類,她和你不一樣。”鎮魂一麵說,一麵將手探進口袋捏住符咒,做好隨時攻擊的準備。

  蒼青色毛皮的獸物霎了霎她銀灰澄澈的眼睛:“人也好,饕餮也好,都是一樣的。愛一個男人愛到極點,就想把他據為己有,完完整整吃掉,一點也不丟棄,一點也不浪費。”

  “周金文好吃嗎?”鎮魂突然發問。

  名叫Jovany的饕餮帶著一點詫異的神情笑起來:“你們不是道士——你們是長纓保險的人。真是自作自受。告訴他長纓保險71樓的存在的,是我自己呀。”

  “為什麽?”

  “那是因為有一天他淩晨開車到我家來,似乎受了很大的驚嚇,說遇到了妖怪,是一條比人還長的魚。”饕餮的笑容加深了,“他招惹了那麽多女孩子,裏麵有三五個妖精也不奇怪。所以,我教他可以去你們那裏買保險。保險的金額很大,他沒有那麽多錢,大約是關沫替他買的。想他也不敢帶關沫到71樓去,所以隻是在47樓買了普通保險,為了以防萬一,又囑咐哪個女人說有事可以找71樓的機動科吧。”

  “周金文欺騙你,你不恨他嗎?”

  饕餮沉默片刻,抬頭說道:“我不恨。吃他,不是因為他好吃,而是因為愛他。即使不好吃,也還是不願意放棄啊。為了不讓他在冰箱裏變得不新鮮,我用了兩個小時把他吃掉,連衣服和眼鏡,都灑上椒鹽,一邊看電視一邊慢慢吃掉。可是,也許小臻說得對,他真的不是好人。那天晚上我腹瀉了一整夜,就像吃了什麽壞掉的東西。”

  鎮魂也不由沉默了片刻。“可是你妹妹並不想吃掉田清和。你該知道,她隻是普通的人類,你會令她害怕。”

  “小臻她真的愛著這個混球。等我把他養一養,把他體內殘存的毒素清除掉,加上枸杞、老薑和玉竹,就可以拿來煲湯了。”饕餮的麵孔上綻出了奇異的微笑。她伸爪拍拍田清和的腦袋:“我每天都會給小臻送湯去,她在拘留所裏,根本不會,也根本不需要知道自己喝了什麽。她把湯全部喝完的那一天,世界上就再也沒有這個男人的存在——他的一切,已經都屬於她了。”

  “這個男人雖然不長進,卻也罪不至死。你妹妹明知他有妻子兒女,還是介入他的婚姻,並不是沒有錯處。”

  “你們是人,你們不會明白。我不是法官,也不是好管閑事專吃惡人的獬豸。這不是在宣判他們的死刑,這隻是因為愛。”饕餮的語氣不由激烈起來。“我欠小臻的,隻要能滿足她的願望,多麻煩的事我都願意做。至於令她難過的事情,我也都會掩埋得好好的,不會讓她知道。”

  “有件事,我一直覺得奇怪。”捕夢突然插了一句。“陸臻是人類,她過世的父母也都是人類。為什麽,惟獨你不是?”

  饕餮的微笑裏,漸漸攙雜了溫柔的神色:“我不是陸九畹。我隻是吃了陸九畹,然後變成了她的模樣。”

  她陷入深遠的回憶中,完全沒有注意到腳下的獵物已經倒臥在地仿佛失去知覺,也沒有注意到,午夜清寒的空氣中,捕夢的額角沁出了細密的汗珠。

  “那是五年前的夏天。陸九畹還在讀大學,是業餘登山隊的成員。她和隊友結伴穿越一個200公裏長的峽穀,也就是那時我居住的峽穀。我發現她的時候,她剛剛斷氣,許多魔獸與妖物圍繞著她,正準備把她吃掉。當然,它們都怕我,我一出現,它們就四散逃走。我問了它們才知道,因為當時整支登山隊迷失了方向,食物全部吃完,而陸九畹又不慎摔斷了腿,發起高燒不能行動,於是就那樣被隊伍遺棄了。她的背包裏有她的證件、手機和一張報紙,我看了幾版廣告和娛樂新聞,決定要到人類聚居的地方生活。雖然我不喜歡吃死食,但是陸九畹很美,不吃實在可惜。所以我仔細地把她吃掉,一麵吃一麵用舌頭記憶她的模樣。全部吃完以後,我變成她的模樣,走出了山穀。到了山下村子裏的搜救中心,登山隊所有幸存下來的人,見了我都像見了鬼一樣,其中兩個人甚至向我下跪。小臻那時候還在讀高三,哭得滿臉通紅,就像顆炮彈一樣向我衝過來,一把抱住我斷斷續續地說:‘姐姐,我隻有你了。’”

  饕餮的眼裏,有瑩亮的水波閃動。“雙親早就不在人世,是我把小臻帶大的,沒有我在,誰能照顧小臻?誰幫她熨百褶裙,誰替她熱牛奶?”強悍而美麗的妖獸渾然忘記了聽眾的存在,喃喃自語,仿佛在吃下陸九畹的同時,也一並消化了她對妹妹的溫柔記憶。

  捕夢俯瞰著饕餮,似乎驟然被某種痛苦襲擊,緊緊地合了合眼,眉間糾結成一團。鎮魂冰冷的手無聲握住他的手腕。經過極短的瞬間,他的眼睛再度睜開時,已經與鎮魂一樣,沒有任何表情。捕夢伸出左拳,凝視片刻,仿佛下了什麽決心,將手一攤。一縷青藍的光霧自他手心飄出,在夜風中嫋嫋升騰凝結,赫然是陸臻的模樣。那是捕夢攝來的陸臻的魂魄,一直被禁製在他的手心。

  “小臻……”饕餮不由低呼,聲音中無法自抑地流露出慌亂。

  陸臻的魂魄已經結成人形,輕輕一蹬,飄離捕夢的手心,乘風落在饕餮的麵前,一言不發,直視著饕餮。

  饕餮在妹妹冷然的瞳仁裏看見了自己獸形的倒影。那副模樣,在山林中總能令百獸爭相走避或臣服,是她一向引以為傲的。可是,在她數千年的生命裏,她第一次因為自己的真實模樣,因為自己不是人類而感到窘迫。在人類看來,她隻不過是個……

  “……怪物。”

  終於,少女的魂魄張開了唇,緩慢而清晰地吐出兩個字。

  那聲音,像是兩顆冰霰跌落,帶著冷洌的痛楚直接穿透饕餮的心髒。是不是,以人類的模樣生活得太久了?因為把自己埋沒在人群裏,朝九晚五熙來攘往,三餐匆忙簡單,每天等待擁擠的電梯,漸漸忘記了自己能比獵豹奔跑得更快。這樣的日子過得太久了。已經迷失了渴食的本性,反而變得,隻對“愛”貪婪嗎?

  “吃掉姐姐的怪物。”陸臻說著,向饕餮走近一步。

  饕餮不由得,退了一步。

  “每天半夜起來關燈的、每天早晨準備早餐的、在我傷心的時候抱著我痛哭的……都不是姐姐,都是假的,是你這個,吃人的怪物。”陸臻那青藍色光霧的麵頰上,淌下一道淚。她又向前邁進一步。懸垂在下頜上的虛無的淚水跌墜下來,在夜晚的空氣中散為細碎的星芒。“怪物,把姐姐還給我。”

  饕餮已經無法言語。她無從辯白。或許她離開山林的那一刻,就已開始了無可挽回的錯誤。有時她看著鏡子裏女子柔美的輪廓,會恍然覺得自己生來就是陸九畹,二十七歲,喜歡威化餅幹和紅色的圍巾,喜歡名叫Alec的美發師,從來不曾離開人類的世界,十年來,姐代母職地看顧著嬌弱可愛的妹妹長大——然而那都是臆想中生出的幻象。時間流逝,幻象越發清晰實在,而過往千年歲月中那些吞噬與暴食的記憶,卻變得虛幻起來。她忘記了,溫柔的姐姐,和永不饜足的食人獸,是不可能並存於一個軀體之內的。在她看來,愛就是吃,吃就是愛。可是,現在她終於明白,她和人類還是不一樣。在人類看來,吃和愛,是完全南轅北轍的兩種舉動。

  “你辯解啊……你說給我聽啊……說你是我的姐姐,不是吃人的怪物!”魂魄的聲音細弱而高亢。陸臻流著淚,淚水所過之處,留下縱橫班駁的刻蝕痕跡,她的魂體正如蠟燭般漸漸融化委地。夜風吹過,青藍色光霧一道一道隨風揚起,向饕餮纏繞過去。那風拂麵微涼,風裏夾雜著隱約的聲音,如同耳語,糾纏不去。

  饕餮在光霧的包圍中狂亂地一口咬住自己的前肢,狠狠一撕,鮮血“唰”地噴湧出來。撕下的一道皮肉垂在她的獠齒間,靜靜滴落著血。她昂起頭,眼裏閃過淒涼的光,猛然將自己的血肉甩了出去,“啪”地一聲脆響,那血肉貼附在對麵公寓樓的外牆上,又緩緩地向下滑去,劃出一條猩紅的垂直線。

  捕夢深吸了一口氣,眉間漸漸糾結起來。鎮魂的聲音若有若無地飄過他耳邊:“如果不忍心,就不要看。”

  捕夢背轉身子依靠在欄杆上,從外套內袋裏摸出香煙,翻開打火機外蓋,彈出叮地一聲脆響。

  鎮魂說道:“原來你會抽煙。”她依然扶著欄杆俯瞰樓下,眼神平靜無波,甚至在說話的時候,她的眼光都不曾轉向他。

  他低頭點煙,什麽也沒有回答。

  “我們不是法官,不能審判人類的罪愆。保險公司的職員所能做的,就是做好自己的生意,如果非要說我們有什麽不同,也不過就是我們有能力去保護保險人,盡量減少公司的損失而已。”幾乎當鎮魂每說出一個字,便有一簇新的血痕綻開在捕夢的視野內。不必轉回頭去,他也知道,這傷心欲絕的妖獸正在以銳利的牙齒肢解它自己。

  “哪怕是,那樣的保險人?”捕夢側過頭,看了昏迷在地的田清和一眼。

  鎮魂微不可聞地歎了一口氣。“哪怕是那樣的保險人,哪怕隻是他的女兒在47樓為他買的一份普通人身安全險,也都是特別事務部的職責。我知道你的心情,如果不是饕餮這樣強大的妖獸,我們不會用攝魂這樣不入流的手段來攻擊她的弱點,更不會對她施加自殘的催眠。”

  “……我沒有催眠她。還沒來得及。”捕夢張開左手,手心憑空燃起一小朵金黃火焰。無數縷青藍色光霧像夏夜的螢火般翩翩聚集而來,繞著火焰劃出美麗的弧光,它們經過捕夢耳邊時,他聽清了風中夾雜的不眠不休的魂之語。

  “怪物,把姐姐還給我……”

  那些光點最終都投入火焰,融為一個小小的光球。捕夢握緊左手,再度張開手掌的時候,那上麵已經空無一物。

  他們倆雖然並肩站在陽台欄杆前,視線卻向著截然不同的方向。午夜的上弦月將微妙的光與影投射在他們的身上,樓下道路上,中年男子依然昏迷不醒,殘餘的饕餮頭顱與髒器血汙狼藉在月光下現出深濃的紅色。而嗅到了血氣的各色大小精魅,正在聚攏過來,發出欣喜的叫喊。

  次日清晨,裝修工人經過這條路的時候,路麵看起來整潔幹淨,與昨天並無不同。沒有人知道,昨夜,這裏曾有一場多麽盛大的狂歡之宴。

  田清和在近午時分從噩夢中醒來,發現自己滾到了床下。他稍稍直起腰來,骨節便發出疲憊的喀喀聲,渾身筋肉酸疼,仿佛在長途客車上顛簸了一夜。昨夜的噩夢使他手腳虛軟,然而他又無法確鑿地回憶起,那究竟是些什麽夢。

  從那以後,噩夢如同龐大的馬尾藻群般,一直糾結著,每一晚都將他拖下暗黑的恐懼的海底。

  




正文 第六話 不可救妖 尾聲
(更新時間:2004-6-4 13:28:00 本章字數:465)


  
  “啊——好可愛喲,真想一口吞掉!”少女歡喜地從店門內跑到馬路上,對著正午的陽光仔細端詳少年的大頭貼紙。

  少年隨後從店內走出,取笑地說道:“別人是用心髒來愛,你是用腸胃來愛啊?”

  “那又怎麽樣?”少女俏麗地歪著頭,“我的胃好得很,什麽都能消化!”

  聽到少年少女的對話,一對情侶模樣的年輕男女不由得對望了一眼,卻什麽也沒有說。沉默了片刻之後,鎮魂拉了拉捕夢的手臂,湊近他的耳邊鄭重其事地輕聲說:“告訴你一件不得了的事,那天晚上把田清和拖回家的時候,我把那根夢魘的鬃毛放在他的床下了。”

  捕夢稍稍一怔,垂下眼睛,唇邊露出一線笑容,拍了拍鎮魂的頭。鎮魂壓抑不住得意,也笑起來。

  走了幾步,捕夢搭著鎮魂的肩,低下頭狀似親昵地對她耳語:“我也告訴你一件不得了的事,好不好?”

  “嗯?”鎮魂疑惑地看著他的眼睛。

  “就在剛才說話的時候,我們把那隻得過華南變身比賽四連冠的怪盜狸貓,跟丟了。”捕夢微笑著揚了揚眉毛,悲涼的聲音卻與表情完全不符。“這個月的績效獎金,泡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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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言惑眾之二】逃之夭妖 by 蕭如瑟 -寒渡鶴- 給 寒渡鶴 發送悄悄話 寒渡鶴 的博客首頁 (81793 bytes) () 08/31/2009 postreply 19:09:20

【妖言惑眾之三】本日妖聞 by 蕭如瑟 -寒渡鶴- 給 寒渡鶴 發送悄悄話 寒渡鶴 的博客首頁 (95840 bytes) () 08/31/2009 postreply 19:10:17

【妖言惑眾之三】本日妖聞 by 蕭如瑟 -寒渡鶴- 給 寒渡鶴 發送悄悄話 寒渡鶴 的博客首頁 (95840 bytes) () 08/31/2009 postreply 19:11:13

【妖言惑眾之四】妖妖無期 by 蕭如瑟 -寒渡鶴- 給 寒渡鶴 發送悄悄話 寒渡鶴 的博客首頁 (63343 bytes) () 08/31/2009 postreply 19:13:04

挺有意思的文。好看,謝lz! 另外,作者在起小標題的時候還是下了一番功夫的啊 -nofearatall- 給 nofearatall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9/04/2009 postreply 08:06:09

回複:【妖言惑眾之一】不可救妖 by 蕭如瑟 -jamesir- 給 jamesir 發送悄悄話 (10 bytes) () 09/20/2009 postreply 21:28: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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