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言惑眾之二】逃之夭妖 by 蕭如瑟

來源: 寒渡鶴 2009-08-31 19:09:20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81793 bytes)
本文內容已被 [ 寒渡鶴 ] 在 2009-09-08 17:51:08 編輯過。如有問題,請報告版主或論壇管理刪除.


【內容簡介】

  人類群居的地方,也就是妖魔棲息之處。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它們所渴望的一切。
  本公司竭誠為您服務,險種包括:
  吸血鬼險
  處女懷孕險
  人體自焚險
  外星人劫持/傷害/強暴險
  另有多種特殊保險產品,條款麵議

【正文】

  密閉的小空間,稱不上寬敞,但是四人兩兩對麵而坐還是頗為舒適。十六七歲的秀麗金發少年端坐著,另一名看來年紀相仿的少年枕在他的腿上舒適地熟睡,臉上蓋著的報紙隨著呼吸起起伏伏。對麵的一男一女稍為年長,大約二十三四歲的模樣,服裝整潔嚴謹,像是上班族,女子也正旁若無人地靠在男子肩頭沉睡。
  清醒著的二人卻並不交談。
  金發少年的雙手神經質地握著一頂印有卡通鯨魚圖案的棒球帽,男子的臉孔則被眼鏡遮去了大半表情,令人無法判明他的目光焦點何在。
  “鎮魂,我、我有點怕……究竟怎麽樣他們才能不尖叫呢?”少年的聲音顫抖著,不安地擰緊秀麗的金色眉頭,眉下有一顆殷紅的寶石眉釘發出微光。
  看似瞌睡的女子稍稍挪了挪臉,睜開一隻眼睛。“你脫掉那一身喬治奧阿瑪尼的衣服,爬上車頂,現出真身,不要說人啦,方圓十裏內飛禽走獸都會立刻安靜下來。你家十四叔這麽做的時候,整整一座城的人都看見他了,硬是鴉雀無聲哪。”
  鎮魂身邊戴銀框眼鏡的文雅男子淡然開口:“不過,5秒鍾後通常會有另一波完全不同的尖叫爆發,那個基本上就很難控製了。”這是鎮魂的同事捕夢。
  “我十四叔?”少年疑惑地偏了偏頭:“你是說敖晟?”
  捕夢平靜接口道:“當年有位葉老先生愛龍成癡,敖晟殿下年輕頑皮,幹脆現出龍身跑去人家家裏,沒想到那葉老先生痛哭流涕承認錯誤,請殿下速速回東海去。殿下很掃興,在人家門口啐了一口,走了。”
  “真的?你怎麽知道?”少年一時忘記了恐懼,好奇地將俊美臉龐伸向捕夢。
  “這個事件很有名,一度被編入了語文課本,叫做葉公好龍。”捕夢文雅地將眼鏡摘下擦拭,失去鏡片遮掩的雙瞳犀利惑人。“後來敖晟殿下那灘幹掉的口水被葉老先生拿去賣了個好價錢,這一點典籍裏倒是沒有記載。”
  “口水也可以賣錢?那我不要做偶像歌手了,去賣口水好不好?”金發少年滿臉放出異樣光彩,幾乎要現場製造幾毫升樣品來看看。
  “龍的口水能賣錢,因為那是龍涎香(注一,傳說是這麽說的,其實是抹香鯨的腸胃分泌物^^)。雖然蒲牢和囚牛都是龍子,但是你們的口水就隻是口水。”鎮魂額角青筋微微暴起。“雲從,你也給蒲二補習一下常識。”
  被點到名的人橫倒在同伴的膝上,睡得依然很香甜,蓋臉的報紙底下露出一把咖啡色的亂發。
  鎮魂伸手推推熟睡少年的肩膀。“雲從,雲從,馬上到了。”
  名為雲從的少年惺忪地抬起臉,露出清秀鼻翼上釘著的一顆米粒大的藍水晶,以及清晰地印在眼下肌膚上的睫毛膏痕跡。
  “粉底沒有泛油光,眼線清爽,眉粉沒有化開,潤唇膏顏色也很可愛……”蒲二捧著一麵圓鏡,仔細端詳自己的臉龐,終於漸漸鎮定下來。“嗯,沒問題。來,雲從,粉底借你。”
  雲從順手接過海綿,仔細塗抹,遮去臉上的汙痕。
  捕夢戴上眼鏡,恢複了溫和無害的外觀,指指車窗外。“先決定要怎麽下車吧。”眼前麵積不過半平方米的車窗玻璃上,十幾張年輕興奮的麵孔正如同糯米丸子一般被反複搓圓搓扁。
  他們乘坐的加長型房車在少男少女的簇擁下緩緩滑行至碼頭客運貴賓休息室門口,有如被千萬螞蟻蠕蠕包圍的一塊骨頭。
  鎮魂頹然歎了口氣。“幸好車窗是單向玻璃的,要讓這些歌迷看見你們塗粉底的樣子,看他們還會不會為你們這些臭小鬼要死要活。”
  蒲二調皮湊近車窗擺出鬼臉,忽然全身一縮,像是受了莫大的驚嚇。原來是一個男孩被擠得整個人趴伏在車窗上,T shirt上的卡通鯨魚圖案恰好貼到蒲二眼前。這隻被父母不負責任地簡單命名為“蒲二”的蒲牢,名字雖然寒酸,卻是東海龍王敖廣的外孫。當然,無論出身如何高貴,蒲牢就是蒲牢。這種動物的原形和龍十分相似,隻是幾乎比成年龍的體型小了整整一倍,鳴叫聲優美宏亮——特別是在被鯨魚追逐的時候。人類惡意而創造性地利用了蒲牢畏懼鯨魚的特性,寺廟內的大鍾上通常鑄有蒲牢的紋樣,並將撞鍾的長木雕成鯨魚狀,據說這樣鍾的聲音可以遠達數裏開外。自人類航向大海以來,所有關於咆哮的海怪、海妖之類的文字記載,其實絕大多數是被鯨魚追逐得慌不擇路的蒲牢。在龍及其近親一族中,蒲牢算是最膽小的一種。
  “雲從,你們不是已經幫他做過適應特訓了麽?”鎮魂蹙眉道。
  雲從聳了聳肩:“前後花了兩個月,總共耗費半噸新鮮鮪魚作為獎品,現在他已經能夠麵不改色地說出‘鯨魚’二字,還可以看鯨魚記錄片堅持10分鍾不叫出聲來,好像已經達到極限了。”
  “當初為什麽不幹脆把這個通告推掉?這種程度還遠遠不夠應付嘛。”
  “沒辦法。”雲從一笑,鼻翼上的藍水晶就閃出魅惑的光芒。“有人就是這麽衰運,第一次開演唱會踩斷音箱線、第一次坐摩天輪遇見雷公爺爺、第一次接吻是跟動物園的麋鹿,第一次上知識問答節目大獲全勝,獎品就是這個慈善通告。隻有我能陪他來,蒲大和蒲三隻好幫我們買意外保險,恪盡兄弟的友愛之情。”他頑皮指指從人群中艱難擠過來準備打開車門的工作人員——工作人員也全體穿著印有鯨魚圖案的T shirt,頭戴鯨魚棒球帽。
  蒲二不發一語地戴上同款棒球帽,英俊的麵孔上充滿悲憤。
  
  車門一開,尖叫四起,少年少女們瘋狂地蜂擁過來,其中不少更在人海中艱難舉起寫有“攝氏400度”的標語牌子。
  “烤焦麵包”樂隊的官方歌迷俱樂部名叫“攝氏400度”,烤箱溫度設定在攝氏400度的話無論什麽樣的麵包都會烤得焦黑,無疑也就表達了對“烤焦麵包”的忠貞不二吧。
  視覺這種東西是帶有選擇性的,總是會首先看到最心愛或者最恐懼的東西,所以,此刻在蒲二看來,眼前這一片歡呼的人群其實是一片鯨魚的海洋。但是偶像就是這樣一份工作,要求你即便衣不蔽體出現在萬人麵前,都必須展開鑽石般璀璨的笑容——那是營業用的,與劍客的劍、糖炒栗子的鏟子一樣,都是吃飯的家夥。
  蒲二與雲從在踏出車門的瞬間雙雙亮出清爽帥氣的營業笑容,隔著工作人員的人牆向歌迷們頻頻揮手致意。車子停靠的位置離貴賓休息室不過三米,卻足足動用了八名工作人員才將他們一行四人安全送達。一進貴賓休息室,鎮魂與捕夢皆不自覺鬆了口氣,蒲二卻發出小小的哀鳴。從休息室的落地大玻璃窗中,已經能夠看見碼頭的全景。本次活動要搭乘的豪華客輪“佩伽索斯號”安靜地停泊於碧藍的港灣中,舷側掛有巨幅橫幅,上書“與鯨魚一同徜徉大海!2005年度觀鯨夏令營,人氣組合‘烤焦麵包’全程解說”,並且用十幾枚直徑一米的卡通鯨魚徽章精心裝飾了舷梯,船方代表們已經身穿潔白的製服列隊在甲板上預備迎接乘客登船。
  七日觀鯨夏令營由某跨國財團長期讚助,每年都由東南亞航線的森托羅斯號搭載1400名中小學生前往公海觀賞鯨魚與海豚,學習海洋環保知識。今年由於森托羅斯號在5月的航行中發生了意外至今尚未完全修複,該財團緊急調來了它的姊妹船佩伽索斯號。佩伽索斯號是1995年在芬蘭建造的豪華郵輪,船籍巴拿馬,每年春季都提供孟買到杜拜的印度洋非洲航線,此次奉公司急召,由補給港直接趕往相葉港,接替森托羅斯號。
  按照慣例,每次觀鯨夏令營都會邀請當紅的年輕藝人出任形象代言,向青少年講解有關鯨魚的知識。蒲二上次參加的知識問答節目是海洋主題,自然大獲全勝,然而因為事先並沒有確認過勝利的獎品內容,短暫的喜悅過後,他隻得強壓著內心的苦澀,在數百萬電視觀眾麵前接過鯨魚棒球帽和“鯨魚大使”的頭銜,並且,按照節目主持人的說法,“情不自禁地發出了興奮的歡呼”。
  由於蒲大和蒲三為他們時運不濟的兄弟購買了巨額的短期人身意外險,長纓保險相葉市特別部派出了機動科僅有的兩名職員,全程陪同蒲二的觀鯨之旅。在這一周期間,鎮魂的公開身份是“烤焦麵包”樂團的經紀人,而捕夢則是雲從與蒲二的貼身保鏢。
  “走吧。”捕夢輕輕拍拍蒲二,碰觸到他僵硬的肩膀的同時,卻讀出了他心底如黑洞般的恐懼。眼鏡後的銳利雙眼迅速抬起,瞥了一眼那滿麵燦爛笑容的妖獸少年。
  
  “沿著這種潔白的舷梯走上去,真有貴族的感覺呢!”鎮魂眯起眼睛,一麵向上走著,一麵喃喃自語道。
  “如果身邊有個古板的未婚夫,胸口再掛這麽大一塊海藍寶石就完美了。”雲從回過頭來,雙手在胸前比了個雞蛋大的圈。
  鎮魂瞥他一眼:“那倒是把你的龍珠借我呀。”
  雲從吐吐舌頭,不再說話。身為囚牛的雲生,與蒲牢們是堂兄弟的關係,同樣具有一半龍族血統,也持有象征高貴身份的龍珠。自古以來,囚牛就是是彈撥樂器的守護神獸,彝族龍頭月琴、白族三弦琴上都常常雕有囚牛的形象,毫無疑問,在樂隊中雲從負責的部分是吉他。
  踏上甲板的那一瞬間,捕夢忽然毫無預兆地停下腳步,鎮魂收步不及,整個人被撞開,向舷側的欄杆歪倒過去,捕夢卻似乎渾然不覺。在鎮魂就要撞上欄杆的前一瞬,一道白色的人影箭步向前,及時攔在了鎮魂與欄杆之間,同時拉住了鎮魂的手腕使她保持平衡。
  雲從吹出一聲響亮的口哨。
  港口上空有數隻海鷗乘著清新的海風悠遊地滑翔著。這海風同時也將鎮魂的栗色卷發與裙裾高高揚起,而她的一隻手腕還在這男子有力溫熱的掌握中,形成一個鬥牛舞式的造型。
  一旦確認鎮魂能夠自行站穩,那男子便有禮地放開了她的手腕。鎮魂狼狽中伸手撥開遮蓋了臉孔的亂發,才看清了麵前的這個人。
  那個人的身材十分高大,身穿挺拔的白色製服,領章是銀色的展翅飛馬紋樣,無疑是佩伽索斯號的高級海員之一。就相貌來說,健康的巧克力色皮膚和碧藍的眼睛形成微妙的反差,明顯是數次黑白混血後的產物,既有白色人種清晰洗練的輪廓,也有熱帶人種的濃密眉睫,在男性中可謂是帶有濃鬱異國風情的一種。
  鎮魂的身高隻到年輕男人的胸前,因此立刻就發覺他的製服清晰地印上了她的粉紅唇膏印子。
  “抱歉……請讓我付幹洗費用可以嗎?”鎮魂的麵孔上飛起少有的紅暈。
  男人倚在船舷欄杆上,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微笑道:“這是一件幸運的衣服,我想我不會再洗它了。”英文雖然算是流利,卻帶有少許法文腔調。
  “克雷蒙先生的運氣永遠是我們中間最好的。”船長握著雲從的手說道。雲從露出莫測的笑容,眼神卻向一側滑了開去。船長順著雲從的視線看去,原先不知為何呆立在原地的隨行保鏢先生忽然猛醒了似的,很快就決定了下一步行動。
  捕夢大步向鎮魂與那名英俊的混血男子走去。
  鎮魂覺得肩頭被人向後一扳,後背便貼上了捕夢的胸膛。她惱怒地低聲說道:“現在才想起來要拉我一把,不覺得太遲麽?”
  捕夢低下頭在她耳邊輕聲答道:“也就是說,即使放任我的搭檔的裙子像降落傘一樣飄起來,你也沒有意見麽?”不等鎮魂反駁,他自顧抬頭向那名年輕船員說道:“謝謝,先生,我們得到艙室去了。”
  “輪機長夏爾·儒勒·克雷蒙,祝二位有個愉快的旅程。”混血青年毫無芥蒂地一笑,毫不誇張地說,整齊如編貝一般的牙齒簡直會在人的視網膜中留下閃光的烙印。
  
  午後三時,佩伽索斯號鳴笛起錨離開相葉港,預計在明晨八時離開本國海域,進入公海水域。在此前的十七小時航行中,參加夏令營的1400名中小學生分批由船員帶領熟悉船內環境,然後回到艙室休息或使用船上的各種娛樂設施,等待晚上八時開始的船長歡迎晚宴。
  佩伽索斯號排水量77502噸,船身長達280米,寬度33米,擁有近千間客房,是一座海上的移動城堡。船主訂造它與它的姊妹船森托羅斯號時,即下定“建造巡洋艦一般快速、女皇一般高雅的郵輪”的決心,從決定性的船體設計、推進器配置到淡水製造設備與娛樂生活設施均采用最慷慨昂貴的方案,使得佩伽索斯號的航速達到25節,當然,所謂商品交易必然存有對價關係,通俗來說就是一分錢一分貨,為了養育這一對出身高貴的姊妹花,航運集團也付出了總共七億九千萬美元的代價。
  佩伽索斯已經起航2個多小時,隨著大陸架漸漸向洋底俯衝,海水的顏色在明顯地變得深湛。現在的時間是下午五時三十分左右,夏季的晚霞剛剛展露了絢爛的緋紅色,離預定的晚餐時間也還有二個多小時,船內四處充斥著孩子驚喜的喧嘩笑鬧聲,無論是參觀船頂的簡易小天文台還是高級虛擬三維遊戲中心,甚至是餐廳外甲板上陳列的的半人高國際象棋棋子,無不引起他們的好奇與歡樂。適合成人的娛樂項目其實也很豐富,互動電影、酒吧、書店與健身館一應俱全,因為這次的夏令營是麵向青少年,本來到公海後就要開放的賭場便停止了營業。
  然而,在這樣一艘仿佛海上遊樂園般的高級大型郵輪上,依然有著一小撮鬱鬱寡歡的人物。
  “烤焦麵包”一行二人,加上名義上的年輕女經紀人、相對於職業要求來說顯得意外纖細的男性保鏢,總共占據了三間相鄰的行政套房,每間均有獨立的豪華浴室與露台,在船上的來賓中無疑是最高級的待遇。觀鯨夏令營本來是受到航運財團讚助,中小學生均可免費申請的暑期活動項目,雖然每年中選的幾率相對於申請人數來說達到2%之低,但是今年特別例外,據說有家境優渥的少女歌迷公然拍出五萬元收購參加觀鯨之旅的資格,就是為了能與“烤焦麵包”中的兩位成員在同艘郵輪上共度七天的假期。這個提議當然是被拒絕了,以教育公益活動為噱頭的航運財團不至於為了區區五萬元就壞了名頭。不過想來轉而由側麵請托關係混入活動的歌迷不在少數,此時“烤焦麵包”若是貿然到外麵去活動的話,無疑會招來不必要的騷動,在晚餐來臨之前,他們都聚集到雲從和蒲二的房間內,在露台上觀賞晚霞消磨時間,順便為蒲二做最後的衝刺特訓。
  今天使用的教材是鯨魚的歌聲。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軍用潛水艇意外發覺了鯨魚會在水下發出優美的歌聲,尤其以冬天的繁殖季節為甚。1977年,兩艘“航海家”太空船將地球上搜集到的各種代表性的音響送上外太空,其中有巴赫的音樂,也有鯨魚的歌聲。這種水下錄音經過混音和配器加工之後,發行了不少唱片,令那些以環保為時髦的小布爾喬亞階級趨之若騖。但是,罔顧藝術鑒賞與維護生物多樣性的雙重意義,蒲二苦著臉坐在露台上,抱著腦袋上的耳機,以受刑的心情聆聽著這悅耳的歌聲。即使雲從不斷地遞給他冷凍鮪魚作為獎勵,他也隻是露出加班過度的馬戲團海獅一般懨懨的表情。
  “再這樣下去,他會形成條件反射,連鮪魚都害怕起來的。”在心理學與靈魂學方麵都有深刻造詣的專家捕夢斷言道。
  雲從挑了挑眉:“蒲大會很高興的,他一直嫌夥食費的開支太多了。”一麵將一條較小的冰鮪魚垂直地放入口中咀嚼,再拔出來的時候隻剩一副魚骨。
  龍族在傳說中是在天空行雲布雨的神獸,自古以來,在任何地形地勢下都有不少龍的目擊報告,不過龍的居住地點通常被認為是在四海的龍宮內,也就是說以深海為根據地的四支海洋皇族,統領著俗語所說的蝦兵蟹將的水族軍隊。囚牛和蒲牢作為龍子,童年時期也都是在海中度過的,海上對他們來說算是固有的領地。雖然尚未到達外海,前來向皇族致意的小型水族紛紛在佩伽索斯號的四周聚集起來,進行禮節性的參拜之後立即忙不迭退走,因為龍也好,龍子也好,畢竟都是以魚蝦為食的神獸,能被看中進入龍宮服役固然前途無憂,不過萬一被看上的不是才幹而是肥美程度就不妙了。匆忙往來的魚、水母、蝦蟹等等在佩伽索斯號四周形成了直徑大約3公裏的活躍水族群,也成為了船上的孩子們快樂的來源。
  如此說來,蒲二身為東海龍王的嫡孫之一,若是對應到人類的封建社會中,這種身份很有可能被分封為王侯之類的稱號,何以王侯會如此畏懼區區臣民之屬的鯨魚呢?這是他自己都難以論證的命題,不過大凡高貴之物必然有其致命的弱點,這是各民族的共識。無敵的力士參孫失去頭發即被非利士人捉拿,屠龍的齊格弗裏德死於肩胛上的一片樹葉,而貴為神子刀槍不入的阿喀琉斯也不能承受足踝上的輕輕一擊,從而使阿基裏斯腱成為一個不吉利的詞語。總之,平時在海中活動的蒲牢總會刻意避開鯨魚出沒的地區,再加上海疆廣大,除了偶爾的狹路相逢,相遇的機會並不多。然而這一次的旅程完全不同,名為觀鯨夏令營,自然就是要到鯨魚最為密集的地方去,對於蒲牢來說,是類似於將青蛙丟進蛇群中央的殘忍舉動。
  “說起來,捕夢,你不覺得這艘船很幹淨麽?”鎮魂啜飲著檸檬蘇打水,這樣問道。
  捕夢微微苦笑起來:“是麽?”
  “從上船到現在,什麽精魅都沒看見,莫非龍王轄區內的治安果然比土地公公來得有力?”
  “這艘船上確實什麽精魅都沒有,但是它讓我覺得很不舒服。”捕夢斟酌著詞句慢慢說道。“鎮魂,你看得見妖獸和精魅,但是很少能看見夢魂和死靈對不對?”
  他的女同事沒有立即回答,因為她知道這並不是一個意在得到回答的問句。她的容貌隻能算是中等清秀,但是因為她有著銳利冷靜的眼神,在某些時刻卻非常耀眼,比如說現在。“你看見了什麽?”
  “影子。”捕夢的聲音不高,卻令人膽寒。“上船的時候就看見了,高大的灰色影子在四處遊蕩。數目與形體都不大確實,但是聲音卻能夠聽得十分清晰。”
  隔著眼鏡,誰也無法確實看見他眼中的神色,不過經過一年多的合作,鎮魂已經基本上可以推知他的想法。
  “什麽樣的聲音?”
  “垂死的哀聲,數百個——又可能是上千個。”
  鎮魂輕輕敲擊著杯子。“可是根據資料,佩伽索斯號船齡不足10年,一向沒有鬧鬼的紀錄,也沒有發生過大規模傷害與死亡事件。”
  捕夢摘下眼鏡,揉了揉眉心。“它們並不像是有什麽惡意,隻是……你知道,那種聲音令人痛苦。”
  “有時候把接收天線拔掉也不錯。”
  “如果有妖獸趁你拔掉天線的時候在你麵前傷害了人,你能坦然接受麽?”捕夢揚眉。
  他的搭檔臉色頓時灰暗下來。
  “這也算是擁有能力者的一種悲哀吧。因為別人看不見,所以你必須時刻警惕著,一瞬也不能放鬆。”男子用一種溫潤以至稍微缺乏個性的聲音緩慢地說著。
  露台的另一端,蒲二依然苦惱地抱著頭聽鯨魚之歌,而雲從又吞掉一條凍鮪魚,將魚骨丟進海裏。海中的水族很習慣吞食同類的屍骨,於是大型魚類一窩蜂湧上去爭搶,一串海膽慌亂中撞上了鯊魚的鼻子,引起下層甲板上孩子們的哄笑。
  
  門上響起了有禮的敲擊聲,既然沒有聽見什麽喧嘩,想必是經過船方保安人員的許可,捕夢於是前去應門。
  進來的是一個十八九歲的男孩,名字叫做葉飛廉,自我介紹是專業海洋生物學的大學生,也是本次觀鯨夏令營的解說員。
  葉飛廉送來了未來一周的解說稿子。夏令營雖然說是由“烤焦麵包”做解說,實際上稿件由葉飛廉與另幾名同學撰寫,並協助“烤焦麵包”的解說工作,一旦出現預料之外的情況,即由他們予以補救。因為以前的活動中曾經出現過請來講解的明星在攝像機鏡頭中指著海豚叫鯊魚的狀況,主辦方也算是考慮周詳的了。
  葉飛廉雖然語言有相當條理,看起來卻像是個不擅交際的人,雲從活潑地從露台上跑過來道謝,他也隻是微微地點了點頭而已。捕夢順手接過葉飛廉遞來的稿子,兩人的手無意觸碰到的瞬間,捕夢忽然抬眼又仔細地看了看他的臉。
  那不過是很平凡的因為打工而曬得黝黑的大學二年級男生的模樣而已,單就容貌而言,還帶有幾分稚氣。
  “鎮魂,也許這回的航行真的不會平安結束。”捕夢關上門後沉默了一會,直到葉飛廉的腳步聲遠去,才向鎮魂這樣說道。
  雲從與鎮魂疑惑地看著他,而他卻搖搖頭,再也不肯多說什麽,徑自走到露台上,將那個經曆了2小時極度精神折磨之後沉沉睡著的蒲二抱了進來。



--------------------------------------------------------------------------------
逃之夭妖 II



  摩天樓群如一把石筍桀驁地指向天空,無數玻璃幕牆與金屬尖頂反射著刺眼的夏日陽光。一隻短尾信天翁平平展開巨大的翅膀,像一架輕盈的小型飛機借著上升氣流的力量滑翔,掠過海港都市的繁華地帶上空。它眨了眨烏黑明亮的眼睛,迅速判別了方位,然後收起翅膀,象隻梭子一樣向下垂直俯衝。
  “哇,那隻鳥!”某座大樓樓頂,正在修葺隔熱冷卻層的工人們驚訝地叫喊起來。
  起初隻是一個小小的黑點,隨著急速的自由落體下墜,在視野中變得越來越大,到最後能夠判斷大小的時候,他們發現那是一隻翼展在兩米以上的大鳥。
  他們發現信天翁的同時,信天翁也發現了他們。在即將降落到樓頂前,美麗的海鳥猛然張開了翅膀,在空中微微劃動,很快就停止了下墜的趨勢。在工人們的腦袋上猶豫地轉過幾圈之後,它悻悻地看了他們一眼,離開了樓頂平台,繞到70層高的大樓側麵,稍稍拉開一段距離,在空中擺好了衝刺的姿態。
  “要、要衝過來嗎?”工人們麵麵相覷。
  信天翁以實際行動做了回答。它大力撲打著翅膀,像炮彈一樣直衝過來。
  工人們發出驚惶的叫喊聲,紛紛逃散,然而預期中的攻擊並沒有降臨。飛到天台旁邊時,信天翁將尾巴一抬,腦袋向下,漂亮地改變了姿態,向大樓最高的70層觀景餐廳撞了過去。
  “會撞到牆上的……”每個人的心中,同時閃過了這樣的念頭。回答他們的是一片沉寂,隻有高空的風呼嘯著,帶來一點街市的喧囂。
  工人們躊躇了片刻,沒有聽見預料中的碎裂聲,疑惑之下,終於鼓起勇氣慢慢地靠近了天台邊緣。
  70層的玻璃幕牆完好無損,空氣中也沒有散落的羽毛,向下看去,令人眩暈的車水馬龍依然奔湧著,不見任何停頓的跡象。
  那隻大鳥,就這樣消失了。
  “——幻覺嗎?”沉默許久之後,終於有人開口說道。
  “不、不是說這長纓大廈裏有個鬧鬼的71樓嗎?會不會……飛進71樓去了?”年輕的工人聲音顫抖。
  年長的同事啪地一巴掌拍在他的腦袋上。“少胡說,我們不就是坐電梯到70樓然後走樓梯到天台的嗎?哪來的什麽71樓?”
  
  長纓大廈71樓。
  這裏是長纓保險相葉市分公司特別事務及特別理賠部,理論上不應存在的樓層,與理應不存在的部門。
  短尾信天翁輕盈地飛進了敞開的窗戶,險些撞到了一個從辦公室裏徑直穿牆而出的東方術法二課職員,又急速升高閃避一對無人自浮的牡丹燈籠,拐了個彎,從正在廝打的河童和山猿之間穿了過去,終於從氣窗鑽進了部長辦公室,降落在辦公桌上,兩翼掀起的強勁氣流扇得桌上的紙張嘩啦啦飛舞起來。
  它一本正經地麵對著部長責難的眼神,歉意地歪了歪腦袋,輪流抬起兩爪,把頭低到胯下,好看清自己腳下到底踩著了什麽。
  部長一把捉住信天翁的背脊,將它提起放到一邊,繼續對桌子對麵的年輕人說道:“如果你確認已經完全沒問題的話,就可以簽字了。”
  年輕人清秀纖細,有一種介於男女之間的特殊美麗。他興奮地深深點頭,然後在印著信天翁爪印的合同上簽下自己的名字。
  “說起來,自從上一任捕夢調職以後,機動科科長的位置已經空缺了一年多了啊。也就是說,這次機動科終於湊足了最低編製,可以任命科長和副科長了。”部長交叉雙手說道。這樣吧,你直接去跟他們會合,順便傳達口頭任命,捕夢零九晉升機動科科長,鎮魂一五晉升副科長。他們現在的位置是……”
  部長的視線向右一掃,發現信天翁已經用爪子打開了辦公室一側的衣櫃,拖出一件綠色的粗糙的長鬥篷,然後鑽到了鬥篷下。年輕人驚訝地看見鬥篷下那個生物的形狀發生了奇妙的改變。鬥篷忽然高高揚起,兩隻纖細白皙的人類的手從袖口分別鑽了出來,接著出現的是一顆腦袋。那不再是信天翁,而是個身材高挑、生氣勃勃的銀發青年,很顯然在那件長鬥篷下什麽也沒有穿。
  “怎麽樣,捕夢和鎮魂到了哪兒了?”部長問。
  銀發青年聳了聳肩:“現在他們已經經過了虎獠列島,繼續朝正東北方向前進,是艘大船,醒目好找。”他的鬥篷明顯是舊了,左腋下開了一條大縫,幾根銀白色的羽毛從那裏露了出來。
  “這是西方巫術科的風訊一一,風訊是他的職位,一一代表他是相葉市的第十一任風訊,平時叫他風訊就可以了。今後在特別部內,請照這樣以職位來稱呼同事。”部長手中的筆一轉,又指向呆立在一旁的年輕人:“這個是機動科的新人,見習生二五三。”
  見習生二五三有點膽怯地伸出右手,風訊友善地伸手回握時,他卻忍不住大喊起來,用力抽回刺痛的手。
  風訊不好意思地拉了拉鬥篷:“真抱歉,這衣服是蕁麻織的,可是我白天不穿這個的話就沒辦法保持人形了。”
  “啊!你是天鵝王子!”見習生二五三嚷道。
  “信天翁。”風訊好脾氣地糾正道。
  “我看過那個錄影帶!十一隻天鵝王子的錄影帶,他們的妹妹為他們織蕁麻衣服好讓他們變回人形!我看了二十遍以上!”
  風訊兩手一攤:“這麽說可能會讓小朋友們失望,但是安徒生的近視確實很嚴重。”
  “那麽,見習生二五三,你現在就出發去跟你的上司們會合吧。”部長嚴肅地說。“讓風訊送你去公司專屬的遊艇碼頭好了。”
  “那麽,見習生二五三,你現在就出發去跟你的上司們會合吧。”部長嚴肅地說。“讓風訊送你去公司專屬的遊艇碼頭好了。”
  “咦?”見習生吃了一驚。啊,畢竟長纓財團的勢力龐大,作為職員也不能太寒酸吧?即使是搭高速遊艇去追趕豪華郵輪,也得安之若素,不能顯出沒見過世麵的小市民嘴臉。這麽想著,他清秀的臉孔上顯出了堅定的表情,跟著風訊退出了部長的辦公室。
  
  “等我一分鍾,我穿衣服。”銀色頭發的高大青年把見習生二五三領到了西方巫術課辦公室,示意他坐在沙發上稍等,接著就開始在箱子中翻找起來。
  見習生秀麗的麵孔上是困惑:“現在離晚上還有一段時間吧?白天不穿蕁麻衣服的話,不是不能保持人形嗎?”
  “我變成信天翁是因為巫術的原因,所以必須用蕁麻來克製巫術。可是你的變身是基於你自身的能力,所以你白天隻要戴上公司配發的狸貓樹葉,也可以保持人形。”風訊從箱子裏拽出一雙帶馬刺的哈雷戴維森靴子,接著穿上LEVI\\\'S 501牛仔褲。“隻穿一件長鬥篷出門,人家會以為我是準備作案的暴露狂,所以要適當加一些裝飾。”他一邊說,一邊從衣架上扯下鑲綠鬆石的寬牛皮腰帶在鬥篷外扣好。
  “嗯?發膠沒有了?”風訊搖了搖空罐子,眼珠一轉,走到辦公室一角,揭開小爐子上的坩鍋,用銀匙舀取了一些粘稠的紫色液體,耐心吹涼。
  見習生敏銳地嗅到了令他恐懼的氣味,連忙捂住鼻子。
  “那是什麽?”
  “我同事熬的魔藥,她是伯明翰流派的,基本配方裏總有魚膠,用來做頭發造型還挺不錯的。”風訊用手指沾了粘銀匙裏的藥,仔細地把自己的銀發弄蓬。“雖然上次她的藥讓我的頭發變成了綠色,但是你知道嗎,那之後城裏就很流行染綠頭發了。”
  在脖頸上係上五、六根長短不一的咖啡色係皮繩、臉頰貼上小小的一次性閃電形刺青之後,風訊儼然已經是個流連於最熱門夜間玩樂場所的耀眼青年。“走吧,見習生二五三,我送你去遊艇碼頭。”
  從市區駕車半小時,就抵達了長纓財團專用的遊艇碼頭,然而,此時的碼頭空空蕩蕩,不見遊艇的蹤影。
  “好了,你快點脫衣服,我得走了。”風訊跳下車來,打開後箱,拿出大塑膠袋。
  “脫衣服?!”見習生抱緊了雙肩,飽受驚嚇的表情。
  風訊一臉的理所當然。“不脫衣服怎麽遊泳?”
  “不是坐遊艇去嗎?”
  風訊拍了拍額頭。“對了,你是新人,還不知道出差的規定。你看,我是羽族,所以一切空中交通費用都不予報銷,公司也不提供空中交通工具。而你的原型是魚,對吧?也就是一切的水上交通費用不能報銷,公司也不提供水麵交通工具。”
  “那……”見習生張口結舌。“這兩百海裏……”
  風訊露出一個同情的表情,張開了塑膠袋的袋口。“來,我幫你把衣服帶回去。”
  見習生幾乎要哭出來:“可是,為什麽要特別跑到這麽遠的碼頭來下水呢!”
  風訊溫柔地摸了摸他的頭:“因為相葉市又沒有天體海灘,裸體下水會引起轟動嘛。碼頭是公司的地盤,不會有外人看見的。來,快點,我好不容易預約了新開的泰國餐廳呢。”
  五分鍾後,見習生二五三窘迫地縮起自己的腳趾頭,感覺到清涼的海風從光溜溜的兩腿間穿梭進出。
  “變回原型可能會比較雅觀。”風訊好意提醒。
  見習生瑟瑟地點點頭,摘下脖子上掛著的狸貓樹葉。在陽光照射下,他的身體外形開始發生微妙的變化,皮膚上漸漸浮現了明亮的鮮紅鱗片。風訊將衣服收拾好之後,見習生二五三已經變回了一條一人多高的巨魚,用尾鰭勉強支撐著身體站立在碼頭上。
  風訊上下打量著它,眼睛一亮。“啊,見習生,原來你就是城裏的那條橫公魚呀。托你的福,東方術法科的生意最近蒸蒸日上,市民排隊搶購買驅邪的符咒,因為謠傳說城裏最近出現了那種專門在淩晨時分埋伏在樓梯上襲擊晨練老人的凶惡的千年魚妖呢。”
  巨魚本身的顏色就是純正的胭脂紅色,因此即使漲紅了臉,也很難發覺。它努力擺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岔開話題:“誒,一般市民也可以到公司來嗎?”
  “當然不是呀。東方科在定國寺、南禪寺、圓真觀和白雲庵都有外賣攤點,明白吧,就好像麥當勞也有專門賣冰淇淋和派的甜品站啊。”風訊拋出手中的石子,打了一個漂亮的水漂。“時間不早了,出發吧。你現在動身,也得明天早晨才能追上佩伽索斯號呢。衛星定位係統不防水,你就多問問路吧。”
  橫公魚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而後縱身躍入海水中,向風訊揮了揮鰭,便潛入水下,向東北方向進發。




--------------------------------------------------------------------------------
逃之夭妖 III



  高級郵輪配備樂師,這是自大西洋旅行時代以來便流傳下來的慣例,連曲目都因襲守舊,不是維瓦爾第四季,就是友誼地久天長。歡迎晚宴上,因為夏令營的客人們多是孩子,就換成綠野仙蹤Over the Rainbow,並且連酒精飲料也不供應了。
  “啊……真是無聊。”雲從在說話的同時不動聲色地打了個小小嗬欠。
  “是麽?我覺得很不錯啊。”蒲二精神奕奕地喝著草莓奶昔,一麵四處張望——因為歡迎晚宴的裝飾品隻有銀餐具和西洋插花,一直穿著鯨魚T shirt的孩子們也換回了便裝的緣故。葉飛廉遠遠從人群中向他們打了個招呼,而後走了過來。趁此機會,鎮魂好好地打量了他。葉飛廉的外表十分平常,抽取一萬個19歲少年,取其平均值組合成為一個模本,差不多就是葉飛廉的模樣,或許在膚色方麵會稍稍比平均值黑一些而已,值得注意的是葉飛廉的眼睛和手指。他的眼睛明亮銳利,手指上則有著三兩處城市孩子身上不多見的陳舊傷痕,氣質格外精悍。時下少年們普遍地不是過分軟弱就是過分狂躁,於是葉飛廉在同齡人中便顯得有些出眾。然而,鎮魂沒有從他身上感受到任何妖獸的氣息,這絕對隻是個普通的年輕人類罷了。
  那麽,捕夢究竟在葉飛廉身上感受到了什麽?鎮魂眼光一轉,發覺捕夢的視線正若有所思地追隨著什麽。循著他的眼光軌跡看去,那不過是一堵尋常的牆壁。鎮魂疑惑地盯著捕夢,覺察到他的額角已經滲出了微微的汗。於是她飛速向四周一瞥,發覺葉飛廉與蒲二相談甚歡,趁著這個空隙,她低聲問道:“怎麽了,不舒服?”
  捕夢無言地搖了搖頭,同時稍稍移開了一步,像是躲閃空氣中什麽無形的東西。
  “還是那些影子和聲音?”鎮魂端詳著他的臉色。
  捕夢點頭:“那大概隻是一種意念的殘留,但是……既強烈,又慘痛。”
  鎮魂擔憂地看著他。捕夢的精神天賦過於強大,就像一台過分靈敏的收音機,隻要睜開雙眼,便可以看見各種靈體;接觸到對方的肌膚,便可以讀取對方的思維;甚至可以捕捉夜半遊蕩於人間的那些夢魂。在便利店付款時感應到收銀員正在因久治不愈的雞眼而苦悶,或者意外讀出抱著孩子的年輕爸爸正在盤算夜間與情人幽會,這些也都還罷了,說不定有些好事者還會認為值得羨慕吧?可是,倘若是在下班高峰的公共汽車上和一位中年太太背對背擠在一起,被迫陪同那位太太一起花費45分鍾時間反複思考論證她家今晚的豬排是香煎還是紅燒的時候,這種天賦就不折不扣地成了一種巨大的痛苦負擔。
  “蘿絲,你的傑克來了。”雲從捅捅鎮魂。年輕的輪機長夏爾·儒勒·克雷蒙在一群小女生中間向他們舉了舉手中的酒杯。
  鎮魂望著他,微微點頭致意,一麵露出空前溫良的微笑,一麵從牙縫中悄聲對雲從發話:“閉好你的烏鴉嘴!這艘價值三億九千五百萬美元的船可是在長纓保險投的保。要是在這回的航程中沉了的話,總公司一定會把整個相葉分公司特別部減薪三十年,全體發配到埃塞俄比亞去開拓新市場。”
  蒲二又驚又笑,向捕夢問道:“唬人的吧?”
  捕夢亦微笑著搖了搖頭。“巴拉特核電站泄漏之後,我們就有了特立尼達和多巴哥分公司,內爾森總理遇刺之後成立的是不丹分公司,自由女神像被盜之後,整個紐約分司特別部的職員全部減薪五十年,被派遣到洪都拉斯去了。”
  雲從聞言一驚,忽然眼光一轉又精神振奮,扯扯鎮魂的衣角:“啊,真的來了。”
  “誒?”鎮魂尚未弄清狀況,便被捕夢不動聲色地拉到了身邊。“你在做什麽?”
  捕夢將唇貼近她的耳邊,露出一貫的溫和笑容:“離這個人遠一點,如果說佩伽索斯號真的會沉的話,那一定是因為他。”
  鎮魂凝視著正向他們走來的巧克力膚色的高大青年,而後眼波流轉,朝捕夢嫣然一笑:“確實,‘英俊’也算得上是一種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嘛。”
  “如果隻有你一個人會被調去埃塞俄比亞種玉米的話,”捕夢攬住鎮魂肩膀的手上施加了三分力氣,臉上卻依然是天使般的溫煦神情,“別說這艘船沉入太平洋,哪怕它飛出太陽係我都不介意。”
  “晚上好。”夏爾·儒勒·克雷蒙已經走到他們麵前,友善而坦直地向鎮魂微笑。“打擾二位了麽?”
  “完全沒有。”鎮魂輕巧地從捕夢的手臂中脫身出來。
  就在那一瞬間,她感到一道冰冷毒辣的視線擦過她的臉頰,投向克雷蒙。鎮魂反射性地看回去,正看見葉飛廉轉頭與蒲二說笑。
  是錯覺嗎?
  鎮魂飛快地瞥了捕夢一眼。
  他正遠遠凝視著人群中的葉飛廉,一言不發。


--------------------------------------------------------------------------------
逃之夭妖 IV



  自古至今,會在旅行途中攜帶幹糧的動物隻有人類而已——或許這就是人類大量繁殖,並且飛速進化的根本原因。
  沂南努力擺動著尾鰭,頂著錯綜複雜的海流頑強向東北方向進發,一邊後悔著剛才不該啃食路邊的那些海菖蒲,海裏的食物口味太鹹,他十分懷疑自己會成為史上第一條因攝入過多鹽分而罹患高血壓的淡水魚。
  離開相葉港不過三四個小時,他已經以驚人的速度向東北方向推進了三百多海裏。經過虎獠列島後,佩伽索斯號的蹤跡已經很難確定。
  在虎獠燈塔附近,他看見一條美麗的小黃花魚坐在珊瑚叢裏嗑海瓜子,便上前問路。“請問,您昨天有沒有看到過一艘大郵輪經過這附近啊?”
  她瞥了他一眼,用一種輕快的口音反詰道:“啥郵輪啊?儂尋郵輪有啥事體啊?”
  “我、要找那郵輪上的兩個人……”
  “海裏地方老大格,不比呐鄉下淡水河,鬧猛的不得了呃。每天咖西多大船經過,我哪能記得嘮。儂要找人,去岸上派出所去找好來。”
  沂南被她一氣搶白,不由得慚愧起來,訥訥點頭道:“這……謝謝啊。”
  “誒誒。”她忽然用她金色的胸鰭拍了拍身上的海瓜子殼,從珊瑚叢裏跳起來叫住他:“格末你問問看燈塔下頭那些海膽和珊瑚呶,伊拉大概看到過格。”
  沂南呆楞點頭。
  “除了這些勿曉得遊泳的赤佬, 啥魚會吃飽飯天天觀察船隻啦。”她細聲細氣地說著,一擺尾巴消失在珊瑚叢中。
  從燈塔底座上的牡蠣和鮣魚那裏打聽到了佩伽索斯號的大致方向,沂南稍微修正了航向,朝轉向十一點鍾方位。很快地,他離開了上升洋流密集、食料豐富的水域,除了一些老邁耳背的螃蟹與水母之外,幾乎看不見其他的生物。
  到了第二天早上,沂南凍餓交加,並開始擔心他會就此迷失方向客死海中。他精疲力竭地鑽進一團鹿角菜,打算無論如何先睡一覺恢複體力,等醒來再把這床被子吃掉不遲。
  就在他迷糊睡著的前一秒鍾,一個陰影緩緩從他身上移過,他以為那是一條小型漁船,抬頭一看,卻發現那是一個恐怖的生物,沒有魚身也沒有尾鰭,乍看起來就像一個大得不可思議的魚頭在遊動。那魚頭在水中懸停了一會,然後拖著巨大影子向他沉下來。
  就在沂南決定飛速逃走的前一秒鍾,他終於看清了那條怪異的魚,體型像座小山,卻仿佛被人攔腰斬斷,僅有背鰭與臀鰭各一片,看起來就像是很難保持平衡的樣子。啊……原來是條翻車魚,他安心地歎了口氣,忽然想起問路的事來。
  翻車魚已經很衰老了,皮膚失去光澤,一雙灰色的眼珠在堆疊的皺紋中微微轉動,居高臨下地看著那條金紅色大魚丟開鹿角菜,嘩啦一聲跳了起來。
  沂南結結巴巴地說:“大爺,跟……跟您打聽一下,您見過這個……”
  翻車魚歪了歪頭,龐大的身軀隨著水流輕巧地翻了個個兒,頭頂朝下地懸浮在水中,再也翻不回來,沂南連忙用鰭一推,幫他翻過身來。翻車魚可以重達一噸,卻僅有兩片魚鰭,遊動速度極其緩慢,天氣好的時候就幹脆浮到水麵將背鰭當作風帆使用,隻要水流稍微強勁一些,他便隻有隨波逐流的份。
  他有點惱怒地咳了兩聲。“急赤白臉的趕勞什麽呢?投胎也有個點兒呀。慢慢兒說,吧唧吧唧的,磕棗兒呢還是問路呢。”
  “請問,您、您昨天見過一艘郵輪經過沒有啊?”
  翻車魚灰暗渾濁的眼裏忽然射出嚴厲的光。“嘿,小夥子,你找郵輪兒幹什麽呀?你呀,看你年紀輕輕兒的,千萬別不學好,跟海豚似的一個勁兒追著人的船跑,要當魚,就得有個當魚的範兒,知道不?”
  “大、大爺……”沂南努力想插上一句,卻被翻車魚不耐煩地揮了揮鰭打斷。
  “人報紙上說了,海豚不是魚,是那什麽,哺乳動物來著,咱是魚,比那海豚啥的早好幾百萬年呢,不能學他們呀。嗨,我說呢,看他們那些大锛兒頭,那都是反骨啊。……對了,你找郵輪兒幹什麽呀?”
  “我找那上麵兩個人……”
  “人?什麽人?”翻車魚又被水流推得打起轉來,眼睛卻始終炯炯地審視著麵前口音陌生、衣裝華麗的外地訪客。
  沂南再次扶住了他,一麵答道:“是我上司……”
  “呦,我說你穿得這麽花俏,敢情你是水族館的呀?”
  “不是不是,我找了份工作,現在得去跟我上司會合,辦點事……”
  “我說你呀,凡事得多長個心眼兒。那些從淡水河出來打工的魚我見多了……”翻車魚拍了拍沂南的腦門。
  “大爺,這郵、郵輪……”
  話音未落,一股強勁的海流突然襲來,沂南被猛推到一邊,慌亂中緊緊抱住礁石。老翻車魚卻隻來得及發出低沉遲鈍的一聲“啊”,便像個紡錘一樣打起滾來,轉眼間被卷出了數十米開外。
  “大爺,大爺——”沂南驚恐地呼喊著。
  過了一會,從遙遠的海底深處,傳來了微弱的回答。
  “郵輪——我看見郵輪了——”





--------------------------------------------------------------------------------
長纓保險員工檔案 一(密)



  編號:CNP57015
  姓名:[密]
  種族:人類
  身高:162cm
  體重:48kg
  職務:相葉鎮魂一五,機動科副科長
  專長:妖獸學
  妖獸捕獵檢定:8級
  東方符咒術檢定:6級
  助理會計師職業資格
  特種車輛駕駛執照
  備注:[密]
  
  編號:CNP39009(原編號:CNYZSP39013)
  姓名:[密]
  種族:人類
  身高:181cm
  體重:72kg
  職位:相葉捕夢零九,機動科科長
  專長:靈魂學、讀心術、催眠術、捕捉夢境
  催眠術檢定:8級
  靈魂學檢定:7級
  讀心術檢定:7級
  東方符咒術檢定:4級
  南美巫術檢定:4級
  吸血鬼捕獵:4級
  心理治療師職業資格
  備注:[密]
  
  編號:CNP99253
  姓名:沂南
  種族:橫公魚
  職位:見習生二五三,機動科職員
  專長:變形為人類、遊泳、潛水、刀槍不入
  變身術檢定:6級
  高級潛水員執照
  國家二級運動員(遊泳)
  中級秘書職業資格
  備注:外型可以隨意變化,大部分時間固定為女性外觀,身高169cm,體重56kg
  
  編號:CNP85011
  姓名:[密]
  身高:188cm
  體重:79kg
  種族:人類
  職位:相葉風訊一一,西方巫術科職員
  專長:白天變形為信天翁、情報搜集、遠距離飛行、蕁麻纖維手工紡織
  變身術檢定:5級
  西方巫術檢定:3級
  情報學碩士研究生在讀
  刑事偵察學學士
  滑翔翼職業教練執照
  業餘鋼琴10級
  西點師執照
  備注:夜間才能保持人形,白天如果不穿蕁麻鬥篷的話,便會變成翼展2米以上的太平洋短尾信天翁。

--------------------------------------------------------------------------------
逃之夭妖 V



  話音未落,一股強勁的海流突然襲來,沂南被猛推到一邊,慌亂中緊緊抱住礁石。老翻車魚卻隻來得及發出低沉遲鈍的一聲“啊”,便像個紡錘一樣打起滾來,轉眼間被卷出了數十米開外。
  “大爺,大爺——”沂南驚恐地呼喊著。
  過了一會,從遙遠的海底深處,傳來了微弱的回答。
  “郵輪——我看見郵輪了——”
  沂南忽然感受到,那個方向有一陣勾人魂魄的香氣在蔓延,即便是逆著水流,那香氣依然有著強大的魔力。不會錯的,那是牛肉的味道!
  
  “咦?真的可以海釣?”鎮魂把半個身體探出船尾平台護欄,小臉放出耀目的幸福光芒。“可是,隨便垂釣不會傷害到鯨魚嗎?”
  葉飛廉微笑著回答道:“雖然說這是鯨豚洄遊繁殖的海域,但每次出海能與它們相遇的幾率通常低於50%。而且我們用的方法是小型魚鉤延繩釣,傷害不到他們。實際上,即使是專門的觀賞鯨魚活動,也很難看到像自然記錄片一樣精彩的場景,所以才安排了海釣、觀賞海鳥這類消遣活動,預防冷場和疲勞。”他一麵說著,一麵從絞輪上解下釣繩:“躲遠點,小心魚鉤。”
  葉飛廉有力地揮動手臂,近百米長的釣線與連綴其上的百來個釣鉤便劃出漂亮的弧線甩入海中。待釣線末端的浮球浮出海麵後,他示意鎮魂握住絞輪的手柄。“每隔10分鍾搖一搖,如果變得很重,或者浮球有劇烈動作的話,就把繩子絞起來。”
  “你這種人啊,就算到了熱帶雨林麵對毒蛇猛獸,也一樣活得下去吧。”鎮魂眯起眼睛看著眼前無邊無際蔚藍的海麵。
  膚色黝黑的男孩探頭看看甲板的另一端,笑道:“那種沒有人類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呢。”
  雲從與蒲二身處數百名未成年人類的包圍圈中,向攝像機擺出V型手勢,戴眼鏡的臨時保鏢先生則眉頭緊鎖地站在他們身後——對精神感應力量強大的捕夢而言,人群擁擠氣氛熱烈的地方比毒蛇的巢穴更加可怕。
  “你說得對。”鎮魂露出一言難盡的表情。
  葉飛廉忽然拍拍她的肩:“喂,浮球,浮球動了!好像是個大家夥!”
  鎮魂緊張地問:“我該怎麽辦?”
  “兩手握緊手柄,慢慢地轉動絞輪,把繩子收起來就可以了。”
  鎮魂點點頭,開始搖動手柄,隨著繩子一米一米收緊,水麵下有個黑影逐漸清晰起來,隱約可見點點金光閃爍。鎮魂的眉頭卻越蹙越緊。
  “不要急躁。”葉飛廉道。
  “你能過去幫我把保鏢先生叫過來麽?”鎮魂轉頭向他說道。“請快一點。”
  葉飛廉見鎮魂臉色嚴峻,便二話不說向人群跑去。
  很快,捕夢便擠出人群來到船尾。
  “葉飛廉呢?”
  “我讓他代替我照看一下蒲二他們。”捕夢問道:“什麽事?”
  鎮魂看看四下無人,指了指釣繩的盡頭。“那裏,好像有妖氣。”
  捕夢無言地揚起眉。
  “你看。”鎮魂將繩子猛然絞緊一圈,水下黑影吃痛躍起,金紅的脊梁在陽光下劃出絢麗的光弧。
  “這不是上次……”捕夢的眉頭也擰了起來。
  繩索迅速收緊,釣繩上的漁獲物脫離了海麵,露出了全部形體。那是一尾色彩如晚霞般濃豔耀目的活蹦亂跳的鯉魚——如果這世上真有一人多長的鯉魚的話。
  “不能就這樣拉上來,太醒目了。”鎮魂搖頭,停下了手。
  捕夢將頭探出護欄外,向下看了看。“已經夠醒目了。”
  從海麵到佩伽索斯號甲板的垂直距離約有三層樓高,那條巨魚就這樣被懸在大約一層半的高度上,因疼痛而狂亂地拍打扭動著。所幸眾人的注意力始終集中在雲從與蒲二身上,並沒有人注意到船尾發生的一切。
  “奇怪,你看它的尾巴,那上麵掛著一片穩定變身形態用的狸貓樹葉耶。”鎮魂扯了扯捕夢的衣袖。
  “可是那個東西要掛在脖子上才有用啊。”
  鎮魂躊躇滿誌地點頭,而後對捕夢道:“來,幫我把繩子絞上來。”
  他們與那條魚的距離正在縮短。漸漸地,那條魚放棄了掙紮,而是睜大烏溜溜的眼睛絕望地看著他們。它永遠也不會忘記,就是這兩個人在一個月前夤夜闖入它租住的房子,毀了它平靜自在的浴室生活和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
  那一天,橫公魚沂南下定了決心要進入長纓保險工作,依靠他卓越的變身能力,化身見習生二五三,去找出這兩個罪魁禍首、人形的厄運、披著保險推銷員外皮恐怖分子,並向他們複仇。等著瞧吧,科長和副科長不會袖手旁觀地看著他陷入困境的,隻要找到科長和副科長……
  年輕女子從口袋裏摸出一片狸貓樹葉,努力伸長雙臂掛在巨魚的腦袋上。看著它逐漸褪去鱗片痕跡,變化為清秀的年輕男性模樣,鎮魂俯下臉,對那條魚小聲說道:“喂,你買了保險沒有?”
  沂南露出疑惑的神情。
  鎮魂親切地微笑道:“現在買還來得及哦。”
  “咦?”迷惑於女子純潔清朗的笑容,化為人形的沂南發出了小小的疑問聲。
  鎮魂笑意更甜。“記得來找機動科,我們會給你特別折扣的。”同時,她乍然鬆開雙手。
  繃緊的繩索瞬間放鬆,絞輪瘋狂地倒轉,沂南尖聲驚叫著,從三層樓的高度連同繩索一起墜向海麵,心情亦隨之墮入地獄深處——這兩個人,這兩個人竟然就是機動科僅有的兩個職員,也就是他未來的頂頭上司——機動科的科長,與副科長。
  “啊——海裏有遇難者!”在鎮魂指著沂南高呼的同時,百多米外的船首人群裏響起了另外一波驚叫。
  “鯨魚,有鯨魚!”





--------------------------------------------------------------------------------
逃之夭妖 VI



  鏡頭急劇晃動著擠出人群,緊緊追隨女主持人輕快的腳步,向船尾奔去。
  “觀眾朋友們,這次的觀鯨之旅真是充滿意外!現在的時間是上午十點二十三分,我們的船已經進入公海海域,1分鍾前,船頭方向約一千米處出現了鯨魚噴出的水柱,觀鯨夏令營的孩子們都感到非常驚喜。可是,緊接著在船尾的釣繩上,我們發現了一名遇難者!”
  順著女主持人手指的方向,攝像機調整了焦距,給出特寫鏡頭。
  “船員們正在努力要把這位遇難的少年拉上船來。現在我們可以清楚地看見遇難者,看起來很年輕,好像沒有嚴重外傷,不過可能是因為在海裏漂流了太久,除了腳踝上拴著一片樹葉,身上幾乎沒有衣物……呃,導播請給一個技術處理。據隨船醫師表示,這位少年似乎受過巨大的精神刺激,雖然神智清醒,但是拒絕回答任何問題。”
  “奇怪,攝影機都到船尾來了,雲從他們怎麽還不趕快過來做個慰問秀?提升公益形象的大好機會啊。”鎮魂忙著用水手送來的大浴巾把沂南包裹起來,無心嘟囔一句。
  捕夢聞言向船頭甲板處瞥了一眼,卻發覺那裏一團騷亂,雲從在人群中舉高雙手,企圖安撫這些情緒激動的少年少女。他與鎮魂一同架起裹好浴巾的沂南,隨著醫生到了船上診所。
  艙室的內線電話響起,醫生示意他們先把沂南安頓一下,便去接聽電話。
  “你就乖乖在這裏呆著,哪也別去。”鎮魂低聲交代完畢,便將沂南丟到病床上交由醫生處置。他們正要走出艙室,卻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
  “那我在這裏準備,你們先把雷歐送來好了。好的。”醫生擱下電話,轉頭便看見捕夢回頭以銳利的眼神盯住了他。
  捕夢眯起眼睛問道:“雷歐怎麽了?”
  醫生一頭霧水地聳肩。“說是在甲板上昏倒了,正往我這兒送呢。”
  “雷歐是誰?”鎮魂隨口問道。“你認識?”
  捕夢沉默了一秒鍾,臉色鐵青地說:“雷歐就是蒲二的藝名。”
  鎮魂也沉默了一秒鍾。
  “我這輩子從來沒這麽恨過鯨魚。”她呻吟一聲,猛然推開房門向甲板狂奔而去。
  主甲板上的孩子們已經平靜下來,簇擁在雲從與幾名負責解說的大學生身邊,驚奇地注視著海中遠遠翻騰的黑亮尾鰭,海風吹來鯨魚呼吸中夾雜的濃厚腥味。
  鎮魂閃過攝像機鏡頭,從人群中揪出雲從來。“蒲二人呢?”
  “他剛看見鯨魚噴出來的水柱就昏倒了。”雲從尷尬地笑了笑。“葉飛廉送他回房間去了。”
  聽見葉飛廉三字,捕夢與鎮魂不由得對視一眼。
  捕夢歎了口氣,以命令的口吻對雲從低聲說道:“盡量設法讓這些孩子呆在你的身邊,不要讓他們分散開,也不要讓他們回客艙去,那裏很危險。”
  雲從稍稍一愣,隨即點頭表示明白。
  鎮魂與捕夢穿過連接主甲板與咖啡廳的強化玻璃自動門,回頭望了望那些歡笑的孩子。
  “1400名快樂的小朋友。”捕夢說。
  “還有一艘價值三億九千五百萬美元的隨時可能沉沒的船,由我們承保。”鎮魂發出痛苦的呻吟。
  捕夢側過身子,鎮魂知道他是在躲閃那些看不見的灰色影子。
  “你喜歡埃塞俄比亞的天氣嗎?”他說。
  她從工裝褲袋裏摸出銀酒壺,小呷一口雄黃酒。“我想我得換SPF指數50以上的防曬霜。”
  他們已經走進船內的大廳,鎮魂四下張望之後,指向某條寬闊得如同道路一般的楓木地板走廊,它通往船尾。“蒲二在那裏,我開始感覺到他的氣息了,不過很微弱。”
  捕夢看著走廊一側的指示牌:“那裏是美容院和芬蘭浴中心。”
  “不,那裏。”鎮魂指向五十米外的走廊盡頭,食指又向下一頓,“下麵。”
  “那是輪機控製室。我告訴過你那個輪機長不是善類。”捕夢加快腳步向前走去,一麵脫下昂貴的西裝外衣,解開領帶和襯衫領扣。“我跟他握手時讀到了他的回憶碎片,滿是血腥。”
  鎮魂跟在後麵,不自在地扯著連身工裝褲的吊帶。“你早說嘛。”
  “我說過不止一次。”捕夢在走廊盡頭一扇貼有“遊客止步”字樣的白色鐵門前停下,試著轉動把手,而後直接推門走了進去。
  “嘿,這兒不開放參觀。”一個黑人船員說著帶有殖民地法語腔調的英文從轉椅上站了起來,另兩個也轉回身來狐疑地看著鎮魂與捕夢。
  捕夢張開右手,啪地一聲,一道漂亮的金鏈從他的手指間垂落下來。“喔,你看,我的懷表好像停了。”他說著,一麵輕輕搖晃著那隻懷表,好像要炫耀它的巴洛克式花紋。
  “夥計,你和你的懷表都不該出現在這——”那個船員說著說著,聲音急速地小了下去,盯著懷表的眼神逐漸發直,最終翻了個白眼,像座山一樣轟然仰天癱倒在地板上。
  “聰明人絕不會盯著一個八級催眠師的懷表看,特別是當他叫你來看的時候。”鎮魂嘟囔著踢中那個剛剛掏出手槍的船員,令他丟開了槍,痛苦地抱著脛骨跌坐下去。
  捕夢則攔腰抱住第三名船員,一手牢牢地捏住他肥胖的下巴,迫使他與自己對視。過了幾秒鍾,捕夢帶著厭惡的表情鬆開雙手,那個被催眠的船員立刻臉朝下癱倒在他的同事身上。
  輪機室裏唯一一名清醒的船員依然抱著被鎮魂踢傷的脛骨,烏黑的額頭上滿是冷汗。當捕夢在他麵前蹲下,向他伸出手的時候,他發出恐怖的尖叫,鎮魂立刻掏出一個小瓶子向他嘴裏一噴。他遲鈍地眨了眨眼睛,而後昏死過去。
  “那是什麽?”捕夢看著鎮魂把空瓶子丟開。
  “嘯月上回用剩的麻醉藥。”
  嘯月是長纓保險特別部中負責狼人事務的職員,通常他們自己也是狼人。每個月圓夜晚到來之前,便會請同事把自己麻醉捆綁起來,以免自己失去控製變身傷人。由於狼人的體質特殊,使用的也是特製的強力麻醉藥,據說一噴就可以放倒二十個喜馬拉雅大腳野人。
  “他會睡多久?”捕夢從昏倒的船員身上解下鑰匙,嚐試打開一扇通往輪機艙的防火門。
  鎮魂思索了一下:“至少要四個月吧。”
  “真糟糕,他一覺醒來就會發現自己錯過了聖誕節。”他終於打開了防火門,門後是一道向下延伸的鋼梯。
  “蒲二在下麵嗎?”捕夢回頭詢問鎮魂。
  鎮魂閉目冥思了一會,重新睜開雙眼。“下麵,左邊,大概50米遠處。”
  “走吧。把他的槍帶走。”捕夢點頭。
  鎮魂低身從船員身邊撿起手槍,掂了掂。“哦,Walther P22,5.56mm口徑, 彈容量10發。”
  “你會用嗎?”
  鎮魂給他一個白眼。“我進長纓保險之前可是個警察。”
  “你是警察?那我還是個牧師呢。”他還她一個白眼。
  昏暗的燈光下,他們沿著鋼梯向下跑去。他們仿佛進入了一個小型煉鋼廠。挑高十餘米的寬敞房間,四壁上都有巡視用的鋼製走道,並由數道鋼梯分別連接到地麵與樓上的輪機控製室,在鐵壁與鋼梯圈出的空間中,龐大的推進係統正在工作,炙熱的空氣朝他們臉上撲來。
  “這裏就像北歐噴火龍的巢穴。”鎮魂抱怨著跑下樓梯,踏上巡視走道,扶著欄杆俯瞰整個房間,疑惑地歪了歪頭。
  捕夢蹙眉問道:“蒲二呢?”
  鎮魂試著集中精神,而後向左麵的牆壁一指:“那裏,左麵50米。”
  “整個輪機艙大約才30米長。”捕夢好脾氣地說明。
  鎮魂晦氣地挑眉:“所以,他在牆壁的另一邊——哦!”她忽然驚跳一下,詫異地看著一片灰暗稀薄的龐大影子徑直穿過鍋爐,向左麵的牆壁走去,然後消失在那裏麵。“我也開始看見你說的那些灰色影子了。”
  “你看見了多少?”
  “一個,嗯,現在是三個。”
  “我看見的至少有四十個,而且已經非常清晰,連它們皮膚的皺褶都能看清。它們寄生的地方,大概也就在那道牆壁的外麵。”捕夢眺望著那麵鐵壁,口吻平淡,眼鏡後的雙眼卻深不可測。“我們沒有時間再上到主甲板尋找那邊的入口了。就算炸也要把它炸開。”
  鎮魂率先向通往地麵的鋼梯走去。“捕夢,這是整艘船的動力中心,那些管道裏充滿燃油和致命的高溫蒸汽。”
  “我知道。”這就是她所得到的回答。
  鎮魂不再說什麽。她知道她的搭檔是個溫和的老好人,但是在某些情況下,她寧可去馴服一條暴怒的兩百米長的魔鬼烏賊,也不要招惹到捕夢。她從口袋裏取出衛星手機,關閉了電源,向捕夢微微一笑。“從現在開始,我們和公司正式失去聯絡。”
  他們在那麵牆壁上發現了一個單扇的逃生門。捕夢用從船員身上拿來的鑰匙試了試,沒有任何一支能夠打開門鎖。
  “讓開。”鎮魂簡單地說。“站到鍋爐後麵去。”她打開那支Walther P22的保險,向著門鎖連開三槍,昏暗中火花四迸。她在附近的地上找到兩隻白線手套,用它們包住滾燙的門把手,用力拉了幾下,又補上一槍,門緩慢地開了。出現在他們麵前的是一個麵積三倍於輪機艙,高度卻隻有5米左右的房間,高大的鋼鐵架子與木箱一直頂到天花板,角落裏停著一輛小型叉車。在那些無生命的物體中間,鎮魂看見數十個灰色的影子穿行著,輪廓似乎更清晰了些。
  “這是貨艙?”捕夢說。
  鎮魂點了點頭,單手握住她的槍,循著蒲二的氣息尋過去,終於在兩個貨架中間找到了那隻被捆綁著丟在地板上昏迷不醒的年輕蒲牢。她鬆了口氣,幸好他沒有真的現出原型。




--------------------------------------------------------------------------------
逃之夭妖 VII



  “為什麽他會在這兒?”鎮魂輕輕踢了踢蒲二的腿,低頭檢查他的呼吸,不曾提防一團灰影如風一般徑直穿過她的身體。那團影子在它的同類中算是小的,卻比她還高些,當它穿過她的那瞬間,又濕又冷的觸感令鎮魂輕輕地打了個寒戰,幾乎以為她的血管已經結冰了。那影子奔向對麵的貨架,就在它消失在板條箱子裏的前一秒,鎮魂忽然辨認出了它粗壯的四條腿和一條歡快的小尾巴。
  她把槍塞進背帶褲口袋,大踏步向那箱子走去,稍加檢視,隨即走向倉庫角落,拿來一隻接好電源的起釘器,利落地卸開箱蓋上的釘子。她深吸一口氣,將沉重的箱蓋踢到一邊,撥開填充用的泡沫棉珠。
  堅硬光滑的乳黃色骨質瘦長圓柱體,長達一百八十厘米,末端逐漸收細彎起,最終形成鐮刀般美麗銳利的形狀,隻要稍經打磨整理,就能成為無瑕的昂貴擺設品。從原產國的偷獵販子手中買來,或許隻需要500美金,到了東亞國家,則至少可以在黑市上賣出百倍的價格。
  鎮魂微微地眯起了眼,這是質地極為細膩的成年非洲象原牙。
  她環視四周,同樣的大板條箱子大約有五六十個,貨物名稱標示都是五金零件,目的港孟買。“這裏大概有兩噸多象牙,至少五百根。”
  從1989年到2002年,整整13年期間,非洲隻有三個國曾經獲準一次性銷售庫存象牙,總數也不過60噸。
  “佩伽索斯號每年1月從南美洲出發,途經南非,3月抵達地中海,進行檢修後,4到5月則從杜拜開往孟買。也就是說它每年固定會經過南非和孟買,前者是全球最大的走私象牙集散地,而孟買的工匠能夠加工出最精美的象牙佛像,這是世界公認的。”捕夢若有所思。“今年5月森托羅斯號發生了意外,所以臨時被調來接替的佩伽索斯號隻在孟買停留了一周就駛向相葉港。也許他們來不及卸貨,也許他們打算直接把這些未經加工的原牙在西太平洋上交給誰,要知道,在東亞賣出原牙的利潤比在孟買出手要高得多,這次臨時改變航路,可以讓他們獲得額外——大約十倍的利潤。”
  “但是……他們把蒲二弄到這兒來做什麽呢?”鎮魂轉回蒲二身邊,以食指觸摸他金色眉毛下那顆殷紅的寶石眉釘。豆大的寶石在她手指下發出火焰般的光芒,蒲二發出模糊的呻吟,眼睫翕動。
  “好在龍珠沒有損壞。”她拍拍兩手站起身來,“現在隻有等他自然蘇醒了。”
  “從當初蒲大和蒲三幫他投保的金額來看,我們至少得為這次未遂誘拐和昏迷事件賠付五十萬。”捕夢進行了大略的心算後說。
  鎮魂不以為然:“喂,有時候簡單的催眠術能夠發揮意想不到的作用。你不妨把他那些在漆黑的倉庫地板上昏迷四十五分鍾的記憶,替換成——呃,和一個可愛的少女歌迷在哪裏談談心之類的?”
  倉庫的鋼質安全門發出沉重的響聲,蒼白的光線從逐漸拓寬的門縫中投射進來。“談心?真是個好主意。”一個含笑的聲音在門外說道。
  門口的男人身材高大,挺拔的白色海員製服,笑起來的時候,潔白整齊的牙齒就在昏暗的環境中閃出微光。葉飛廉被他用左手挾製在身前,他的右手裏則有一支槍,正抵著葉飛廉的太陽穴。
  “該死,是克雷蒙。”鎮魂低聲嘟囔。
  男人碧藍的眼睛裏閃爍著愉快的光芒。“叫我夏爾就可以了,我喜歡別人用教名稱呼我。”他的中文帶有濃重的粵語腔調,外籍海員們的中文通常如此。
  “那麽,夏爾,這些箱子都是你的,對不對?”
  克雷蒙不置可否地偏了偏腦袋,輪廓分明的唇角勾起笑意。“我的朋友們看見這小鬼從我們的寶藏裏出來……所以我來看看發生了什麽事。應該說我阻止了一樁罪案發生不是嗎?這小鬼想綁架你們的歌手呢。”他用槍輕輕拍了拍葉飛廉的麵頰。
  葉飛廉冷冷地側目瞪視巧克力膚色的英俊混血男子,從牙縫間一字一字說道:“你這個殺人犯。”
  “有時候不讓人們流點血,他們就不肯認真傾聽你的意見。”克雷蒙悠閑地微笑。
  鎮魂驚奇地凝視他幾秒鍾。“你是馬莫塔西亞的夏爾嗎?”
  克雷蒙聳了聳肩:“在馬莫塔西亞,十個男人裏有五個叫做夏爾,這是個很尋常的名字。”
  “是嗎?”鎮魂銳利地逼視著他。“1998年,南部非洲小國馬莫塔西亞的獨裁政府被一支自稱暴風革命軍的反對武裝徹底推翻。我記得在他們五年的內戰期間,暴風革命軍的重要領袖出現在公共場合時總是蒙著麵,也從不透露全名。反對武裝稱他們的首領為米凱爾,他最信任的副手名叫夏爾。米凱爾現在是馬莫塔西亞的實質統治者,而夏爾近幾年很少出現,不過聽說他從不離身的自衛武器”,鎮魂瞥了瞥抵在葉飛廉太陽穴上的槍,“就是FN公司生產的28發5.7mm。這種軍用手槍不適合私人防身,價格昂貴,產量也少。馬莫塔西亞並不富裕,能買得起這麽一支好槍的夏爾實在不多。 ”
  “知道馬莫塔西亞這個國家的歌手經紀人也不多。”克雷蒙的碧藍眼睛頑皮地眨了眨,視線隨後轉向被壓製在他身前的少年。葉飛廉沒有躲避他的視線,眼裏不甘與憤恨幾乎要化為冰的刀刃噴射出來。
  “不,親愛的小朋友,我不想知道你為什麽這麽做,也不想知道你究竟是誰。”克雷蒙用槍輕輕拍了拍葉飛廉的臉頰,他的微笑幾乎可以說是迷人的。“好奇心會帶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昏暗空間裏的濕冷幻影逐漸增多,它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互相摩擦四肢,甩著長鼻子嬉戲玩耍。克雷蒙用眼角謹慎地掃視倉庫的每一個角落。雖然他與葉飛廉都一無所見,卻也感到了那些緩緩流動的陰風。鎮魂甚至覺得空氣冰冷得已經凝凍起來。
  她向捕夢瞥了一眼,見他正摘下眼鏡,將它收進襯衫口袋裏。他的眼睛低垂著,但是她知道那裏麵蘊藏著危險的光。


--------------------------------------------------------------------------------
逃之夭妖 VIII



  她向捕夢瞥了一眼,見他正摘下眼鏡,將它收進襯衫口袋裏。他的眼睛低垂著,但是她知道那裏麵蘊藏著危險的光。
  如果這裏有另一個捕夢在場的話,就會注意到他身邊的空氣已經開始產生輕微的扭曲,像沙漠地麵蒸騰的熱氣。在尋常人的眼中,卻隻能看見一個年輕的男子沉默地站在黑影中。鎮魂知道,她得為他爭取一些時間,至少不要讓克雷蒙現在就注意到他……她發出輕微的冷笑,開口說道:“我不知道革命軍也兼營走私生意。”
  克雷蒙稍稍聳肩:“白人當權的時候總是驅使黑人去獵殺大象,然後把象牙奪走賣給外國人。我們隻不過是推翻他們,接手了這門生意……”他一麵說著,一麵將葉飛廉猛力向他們推來。鎮魂接住了葉飛廉的身體,以免他撞上捕夢。而在這幾秒鍾內,克雷蒙此時已從他身旁貨架上某個不曾釘死的木箱子中取出了他要的東西,並輕巧地使用單手將它架在肩上。那是一支一米多長的金屬物體。
  “當然,我們也開發了一些新興產業。”克雷蒙露出他漂亮的牙齒,笑了起來。
  鎮魂諷刺地甜笑道:“哦,多豪華的手電筒啊。”
  這是前南斯拉夫聯邦供應采購局的拳頭產品M80式44mm口徑肩扛式火箭筒,輕巧堅固操作簡便,附送紅外夜視儀和氚光源照明,連續八年榮登“最受雇傭兵歡迎的經濟型火箭筒”投票評比TOP 10,“地下武裝基本裝備指南”雜誌四顆星推薦,實乃一款居家旅行送禮自用均相宜的步兵單兵作戰型重火器。
  “如果各位有什麽不合宜的舉動的話……容我提醒各位,這支‘手電筒’已經裝好了破甲彈,可以擊穿0.4米厚的鋼板,而且,那道牆後麵就是輪機艙。”克雷蒙簡短地向鎮魂與捕夢身後的那道牆點了點頭。“想想看,如果穿甲彈點燃了那些重油,水密艙也無濟於事,九十分鍾內,佩伽索斯號就會徹底沉沒。而在那之前,還會有數百個小孩死於踩踏,推擠,煙霧——當然還有爆炸。”
  鎮魂危險地向他眯起眼睛:“那是謀殺。”
  “小姐,容我告訴您,我一生中有那麽幾年,”克雷蒙向他們走近了兩步,“殺人的次數比刷牙還要多。所以,各位最好就待在那兒別動,我會叫人來照看你們。”
  鎮魂看了看克雷蒙那口令牙醫無從下手的潔白牙齒,想:“我的天,他一天至少刷兩次牙。”
  葉飛廉已經直起身來,轉身瞪視著克雷蒙,咬著牙說道:“我不會讓你逍遙法外。你的行為不可饒恕。”
  “你去過馬莫塔西亞嗎?”克雷蒙以眼角掃視葉飛廉緊握在身體兩側的拳頭,不再說中文,而是換回了他的母語。
  鎮魂沉默地聽著。她懂法語,隻是克雷蒙這種帶有濃厚殖民地口音的法語,理解起來相當費力。從葉飛廉的表情上看,他或許比她更懂得這種語言。而捕夢,他甚至不需要語言。克雷蒙明顯是憤怒了,他的額角逬起了青筋,語氣急促,這樣強烈的心理波動,已經足以讓捕夢涉入他心中思想的河流。
  “我們的國家,在革命之前,那些貧窮的白人獨裁者統治著更加貧窮的黑人,整個國家就像大洪水退去後的地麵一樣,什麽也沒有。我們的鄰國可以靠出賣物產和礦產生活,但是我們不行,我們的土地既幹旱又貧瘠,連香蕉樹都難以生長,山脈裏也沒有鑽石或者黃金。沒有雨的年份,孩子和大人都瘦得像蜘蛛,薄薄的黑肚皮裏盛著內髒,鼓凸出來,走路的時候就晃晃蕩蕩。”他側著頭,睨視著眼前站立著的三個人。“而在您的國家,一個女孩子願意付出五萬元去跟她的偶像見麵,”他把火箭筒的發射口向下,朝蒲二躺著的方向指了指,語氣越來越強烈,“因為捕殺動物,人們甚至會被丟進監獄。這就是我們和你們的區別,吃得飽的人和吃不飽的人的區別。我們有一條河,雖然旱季裏它的水量還不如佩伽索斯號的淡水管道,但是還好歹維持著一片草原,還有大象。謝天謝地,是它們讓我們不曾餓死。”
  不知是錯覺還是什麽,鎮魂覺得船艙裏漸漸溫暖起來。那些灰色的龐大影子已經失去了輪廓,在空氣中融為一片濃稠灰霧,幾乎能夠在皮膚上留下濕潤的痕跡。她的睫毛上凝聚了水氣,使視線變得模糊。
  克雷蒙結束了他的演說,深深吸了口氣,以緩慢而咬牙切齒的語氣說道:“所以,您有什麽資格來饒恕我們?”
  葉飛廉發出短促的冷笑,高聲用同一種語言說道:“馬莫塔西亞至今仍有人死於饑餓。而你,你盡可以陶醉在自以為是救世主的幻想裏。”


--------------------------------------------------------------------------------
逃之夭妖 IX



  “是的,依然有人在挨餓。因為那些富裕的白人國家,他們不準我們用象牙換糧食,為了讓那些愚蠢的大肉團活下去,寧可餓死他們的同類!”克雷蒙牽動臉部肌肉,扯出一個歪斜的、神經質的笑容。“他們都瘋了。”
  “瘋了人的是你!”回答他的,是葉飛廉狂怒的聲音,“1994年,馬莫塔西亞內戰期間,瘧疾流行,‘希波拉底聯合會’,一個國際醫療救濟組織,派遣誌願醫療隊到馬莫塔西亞提供緊急救援服務。可是你們並不信任這些外國醫生,擔心他們是白人獨裁政府的同夥……暴風革命軍襲擊了醫療隊的營地,搶走了發電機和藥品,還向營地內投擲土製手榴彈。”
  “我們需要發電機。而且我們是軍人,不是牧師。”克雷蒙漠然地回答。
  鎮魂蹙著眉頭,觀察少年的表情。他就像個正在倒計時的炸彈。
  “你們殺死了我的父親,他就在那個營地裏,他是一個曾經治療過幾十個馬莫塔西亞人的醫生!而你,就是當時襲擊者的頭領。”
  “哦……現在我記起來了。”克雷蒙碧藍清澈的眼睛上下打量著葉飛廉。
  “醫療隊的司機是個非常忠實善良的當地人,我父親治好過他小女兒的急性闌尾炎。他一直設法寫信給我,把他能打聽到的所有消息都告訴我。我學習你們的語言,拚命打工,希望有一天能攢夠錢到孟買去,搭上佩伽索斯號,找到你……”葉飛廉深深呼吸,仿佛就要被自己喉嚨裏噴發出來的語言噎住一樣。“自從知道你離開馬莫塔西亞,潛入佩伽索斯號的那一天起,我就這樣盼望。當我知道佩伽索斯號將代替森托羅斯號到這兒來的時候,我知道上天在暗示我,是時候了。”他佝僂著背,一瞬間鎮魂以為他是要向前跌倒,但是下一瞬間她就知道自己錯了。葉飛廉從寬鬆牛仔褲腿下的軍靴裏拔出了一支輕巧的武器。Smith&Wesson 9毫米口徑手槍,便於攜帶、彈量十足。
  克雷蒙將發射筒指向麵前憤怒的少年,像是隨時都會噴射出死亡的火焰。“在你開槍前,我就會把你轟成粉末。”
  “我不介意!隻要你死,我什麽都不介意!”葉飛廉的臉漲得通紅,聲音卻不再破碎,他笑了起來。“你不敢用那支火箭筒,克雷蒙先生。如果你向我發射火箭彈,引發的爆炸會把你自己也殺死。而且,倘若你還不想放棄你的貨物,就得保證這艘船平安到港,每一個人都完好無缺才行。如果一個——比如說,一個當紅歌手在船上失蹤,一定會有警察上船搜查的,那會讓你很為難,是不是?”
  “小子,你試試看。”克雷蒙一度愉悅而溫柔的聲音突然變得嘶啞。“我並不怕死。”
  葉飛廉冷笑道:“如果你敢用它的話,剛才我根本不會有機會把話說完,也沒有機會拿出我的槍。你不敢。”他停頓了一下,貨艙內死寂得可怕。他繼續笑道:“但是我敢。”
  他手中的金屬製品發出極其細微的哢噠聲,他打開了保險。作為回應,克雷蒙稍稍抬高了發射筒。
  鎮魂緊張地向她的同事瞥了一眼,就在這時,一大滴水幾乎是砸在了她的鼻子上,絲絲生疼。其他水滴三三兩兩地落到她腳邊的鋼質地板上,濺開許多硬幣大的深色痕跡。她驚愕地抬頭看天。
  沒錯,不是天花板,是天。
  頭頂的天花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濃厚濕潤的雨雲,被狂暴的高空氣流推動著,撕扯著,變化萬端,雲層縫隙中隱隱可見閃電的裂痕。
  有一種遊戲是這樣的,把一些空白紙條平均分成4堆,在第一堆的紙條上分別寫下不同的時間,餘下三堆分別照樣寫好地點、人物、事件,然後從每堆中隨意抽取一張紙條,組合成一個句子。這種遊戲很有趣,時常能夠組合出“台風登陸的夜晚/瑪麗蓮·夢露和墨索裏尼/在高壓電線上/駕駛拖拉機”之類的荒誕句子。
  “暑假的某一天/一個拿著火箭筒的走私犯、一個持槍的少年、兩個保險公司職員以及一隻昏死的蒲牢/在輪船貨艙裏/被大雨淋濕了。”鎮魂茫然地想,這也是一個好句子。
  像是有誰像清水內滴入一滴牛奶,空氣中的水分微粒逐漸凝聚成肉眼可見的薄霧,帶有陌生的清新植物氣息。不斷變濃的乳白霧靄中,雨點猛烈拍擊著地麵。雨點的聲響忽然從清脆變為模糊,仿佛落在了某種比地板更柔軟的表麵上。同時,鎮魂感到她的鞋子稍稍下陷了一兩厘米。她腳下不再是鋼質地板,而是茂盛的野草,葉子的尖端被洗得閃閃發亮,顯露出濃鬱而美麗的綠色。草葉下麵是柔軟的淺褐色土地,被雨水浸得表麵成了一層泥漿,使每個站立在上麵的人都覺得步子不穩。沒有四壁,沒有天花板和地板,貨艙全然消失,他們站在一片大霧彌漫的雨季草原上。蒲二不省人事地躺著,耀目金發沾染了泥漿。
  鎮魂看著捕夢。
  捕夢安靜地站在她與葉飛廉的身後,臉色略顯蒼白,雙目緊緊閉合,俊秀的眉宇擰結著。
  鎮魂曾經從案卷檔案中讀到過一種高級幻術。那是以巨大的精神力量,將催眠師腦海中的幻象暫時化為實體,建造出一個小小的獨立世界。他說要有電,就有電;他說要有光,就有光——捕夢就是這個小小世界的造物主,而其他人都是闖入這個世界的外來者,他隻要動一個念頭,就可以輕易地毀滅他們的思想與肉體。
  他們都置身於捕夢的心之風景中,像是畫幅長卷中的如豆小人。
  長纓財團於19世紀中期由一家中國銀莊、一個英國船運公司、一所意大利溫泉療養院、一處南非金礦、一家北美報社與一個俄國大學共同投資組建,近200年後,這些機構大半已經倒閉或合並,它們的人脈、資料與聲譽卻由長纓保險特別部全數繼承下來。根據它們留存下的資料,鎮魂知道,在公元元年之後,能夠長時間使用這樣規模的幻術的催眠師總共不過三四人。
  但是,捕夢……
  鎮魂在心中無聲而懇切地說著:“所有使用過大規模幻術超過十五分鍾的催眠師,沒有一個能在催眠結束後活過三個月的。這種幻術的消耗太大了……你不能這樣冒險。”她知道,他聽得見她。
  捕夢沒有回答。他的意識在急速流動,鎮魂能感到他正全神貫注於某些事物……她不敢再驚擾他。





--------------------------------------------------------------------------------
逃之夭妖 X



  葉飛廉沒有改變姿態,也不曾改變視線的方向,然而,從眼角餘光內看見的奇異景象,已經使他持槍的右手微微顫抖。
  克雷蒙卻幾乎忘記了自己現在身處何地。這是幻覺,是幻覺……他用力眨了幾次眼,四下環顧,發出喃喃的低聲詛咒:“這到底該死的是怎麽回事……”
  他熟悉這亂暴零落的雨,熟悉空氣中苦澀的青草氣味,熟悉這半霧半雨的奇異天氣,熟悉他腳下草叢中那些寒傖的細小黃花。這是他的家鄉,是馬莫塔西亞的雨季草原。但他不該在這裏。他此刻應在遠離家鄉的北半球,西太平洋,一艘巨型豪華郵輪的第三層底艙內;天氣該是晴好,東南風,浪高3到4米,而不是對流降雨加局部有霧。
  他忽然快速轉動眼珠,驚疑地看向濃霧深處。在那深邃不可知的流動的白色中,傳來微弱但清晰的聲音,是茂盛草叢在動物腳步下倒伏又立起。燈塔霧角般的深厚聲音自遠方傳來。四麵八方,數十個同族的聲音前後應答,此起彼伏。它們一步一步地聚攏來,把他們圈在中心。模糊視野中漸漸有了影子,一尊尊莊重如山,偶爾揚起鼻子摟一摟身邊幼崽,巨耳懶洋洋扇動,驅趕潮濕天氣裏孳生出的營營蚊蚋。
  他怕自己是在瀕臨瘋狂的邊緣。他熟知的世界忽然消失無蹤,仿如陷入無法醒來的惡夢,唯一可以信任,且實實在在掌握在手中的東西……隻有這具火箭筒。
  打碎這個世界。打碎它。
  他甚至不需要思考。多年的遊擊生涯,使得本能反應的速度快過頭腦運轉,他的手指,他的腳,他的槍與匕首,都像是具有獨立意誌,可以自主行動,卻又協調敏捷。他們這樣性命朝不保夕的人才知道,就是憑著這種直感,他們才能活下來,超越一切概率與平均數,一直活到戰爭結束。
  連捕夢都沒能來得及讀出他的思想。在鎮魂有所反應之前,克雷蒙已經猛然將火箭筒抬起,向著混沌難解的天空發射了一枚破甲彈。光與煙瞬間將世界漂白,人眼暫時失去視力。驚人轟響過後,他後仰的身軀也不曾因為後座力稍見搖晃。畢竟,在這方麵他是個專家。
  停了片刻,自陰霾天空深處再次傳來巨大的碎裂與爆炸聲,每個人都本能地抬手遮住了臉,被撲麵而來的嗆人熱流推得稍稍後退。
  鎮魂忽然驚愕地揚起眼睛,她聽見某種物體高速墜落撕裂空氣的呼嘯聲由遠及近,自上而下。一個小黑點出現在剛才破甲彈消失的地方,而後急遽變大……不,是急遽下跌。
  她與克雷蒙同時向後一跳,不明物體呼嘯著砸在他們中間的草地上,濺起不少水珠與塑料碎片,彈跳幾次後,終於靜止下來,鎮魂才看清了它殘破的結構。從斷麵上淒慘地露出焦黑的電線、金屬和半融化的塑料,還有一包半燒焦半結霜的冷凍肉類卡在內部的架子之間。那是半個被爆炸撕裂的冰箱。
  那麽,另外半個呢?
  鎮魂再度向天空看去。巨大沉重的雨滴之間,她看見數個,不,數十,不——上百個黑點,向他們墜落下來。
  已經打開的蘆筍罐頭在空中瘋狂地旋轉著,它的內容物呈拋物線四處播撒。緊隨其後的是另外半個冰箱,外殼融化得不成樣子的遙控器、幾個500毫升的生理鹽水袋、大大小小的碎鋼片與棕色玻璃片,接著是半片吐司麵包、兩三盒燃燒著的一次性注射器,最後是一支響聲清脆的鋼製調羹。
  天空深處傳來第三次爆炸聲。雖然距離遙遠,卻震耳欲聾。這一次爆炸的威力並不小於克雷蒙發射的那顆破甲彈。鎮魂一瞬間感到驚慌。是不是佩伽索斯號的引擎爆炸了?她嚐試著鎮靜下來,迅速運轉她的思維。他們目前的實際位置是在輪船的第三層底艙,輪機艙在他們的水平隔壁,引擎、傳動與海水淡化係統的主體結構位於更下層的第一與第二層底艙。而發生爆炸的應該是位於他們頭頂的第四層,是工作人員與最廉價的艙室所在的樓層,再向上,才是主甲板與第五層。她稍稍鬆了口氣,佩伽索斯號的推進和供水係統目前還是安全的。但是連續爆炸後,主甲板上的孩子們或許已經開始騷亂,克雷蒙的同夥們也許已經發覺了輪機控製室內被催眠迷昏的那三個人……
  “捕夢,你沒事嗎?回答我。”她在心中輕聲呼喚。
  捕夢依然沒有回答。小股氣流迅疾穿梭著,她能感到他的憤怒、憂慮與猶豫。忽然,她再度聽見了物體跌落的呼嘯聲,夾雜著尖銳恐慌的叫嚷,如流星一般向他們的世界墜落下來。一道強勁無形的力量攬住她的腰,將她向邊上猛力一拉,那個物體噗地落在她原來的位置上,濺了她滿身泥水。那物體看起來像是一堆床單,鎮魂剛想細看,卻聽見了金屬滑動撞擊的聲音。
  “巫師……我想,你死了以後,世界就會恢複原樣了吧?”克雷蒙眼中閃爍著狂熱的光,將重新裝填完畢的火箭筒指向了捕夢。克雷蒙已經半瘋狂了,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依然很敏銳。
  鎮魂全身的血液仿佛都衝進了腦袋裏。捕夢的身後,濃霧掩蓋的小小世界盡頭,就是輪機艙的隔牆。倘若讓火箭彈擊穿那裏,後果不堪設想。捕夢當然能夠阻止克雷蒙,這是他自己的世界。他可以在一秒鍾內建造起一座鋼鐵的城堡,或者召喚雷電,將克雷蒙殛為灰粉——但是這一切,不是沒有代價的。這個用精神力量建築起來的世界可以無際無涯,逼真龐大,然而,在它急速生長的同時,也在吞噬著它的造物主的神智。人類畢竟是人類,一旦精神力的消耗超出肉體所能承受的極限,隨之而來的結果便是四大分離,土崩瓦解,在精神灰飛煙滅之前,肉體便已停止運轉。若是捕夢抵擋不住克雷蒙,他立即就會死去;即便他擋住了克雷蒙,他過度消耗的身體也支持不了多久——無論如何,捕夢隻有死路一條。
  她探手從口袋中拔出她的槍,飛快打開保險,瞄準克雷蒙的手腕,一氣用完了剩餘的7發子彈。如果不能阻止克雷蒙發射破甲彈,至少她要試著改變破甲彈的方向。葉飛廉也開槍了,橫飛的子彈從他們周圍大象的身體中穿過,那些一度清晰的形象再次模糊起來,成為濃鬱的灰色霧氣。
  但是來不及了。
  克雷蒙的雙臂鮮血淋漓,大腿上也中了一槍,他靜靜地站立著,臉上帶有滿意的笑容。
  破甲彈曳著火光與濃煙,向捕夢飛去。
  捕夢陡然張開雙眼,茶色的清澈瞳仁內煥發出奇異的光,整個幻術創生的世界黯然失色。
  方才從天空中跌落的那一堆床單騰空而起,懸浮在他身前,旋即承受了破甲彈的猛烈撞擊。觸發,爆炸。白熱的能量挾帶著金屬碎片聚為一線,全數向前噴發,成為足以擊穿數百毫米坦克裝甲的聚能射流,向那堆床單深處摧枯拉朽地刺穿進去。同一瞬間,捕夢稍稍抬起雙手,在空氣中輕捷地劃出一個圓。盤旋在地麵的灰色霧氣隨之強烈旋轉,颯颯立起,築成一道比刀鋒更銳利、比鋼鐵更堅硬的氣流壁障,四迸的金屬碎片全被圈在牆內,在氣態的壁麵上敲擊出尖銳的嘯鳴,瘋狂地將床單撕裂成纖維與粉末。
  在半透明的灰霧圓筒中,織物與金屬被攪成漩渦,越來越細碎,直到肉眼不可分辨。他們仿佛正在目睹一台無形巨大的強力食品粉碎機的工作過程。旋轉的速度逐漸減緩,那些碎末也隨之沉澱下落,在風牆的中心,一個完整的形體奇跡般顯露出來。
  鎮魂頭暈目眩地瞪視著。
  那個懸浮著的形體很難辨認。它是個漆黑的近似橢圓柱體,約兩米多長,兩頭尖,中間粗些,接近地麵的一端有個扇形的薄片結構,無望地扭動著。風速已經慢到支持不住它的身體,於是它啪地一聲跌到了地上,隨著風牆解體,重新凝聚成灰暗的霧氣,鎮魂驚訝地聽見,那個焦黑的東西正躺在草地上大聲咳嗽,根據聲音的來源,鎮魂猜想道,它的頭部是沒有扇形結構的那一端。而後,那東西抬起一隻胸鰭,拍了拍腦袋。雨還在下著,從它身上洗下一道道灰燼和焦痕,露出原本鮮紅光亮的鱗片,從它那扇形的尾巴上,落下一片看起來曾經是樹葉形狀的烏黑東西。那是被燒毀的狸貓樹葉。橫公魚沂南掙紮著支起身體,一對眼睛神智不清地眨巴著。它是刀槍不入的妖獸,可以自由幻化為人形,更改容貌,唯一的弱點是不可用烏梅與沸水烹煮。不過,這並不代表它不會被薰黑。
  





--------------------------------------------------------------------------------
之二 逃之夭妖 XI



  鎮魂仰頭看了看天。至少現在可以確認樓上爆炸的房間是診所,該是沒有什麽傷亡。她歎一口氣,轉頭見捕夢的頭發全被打濕,眼簾重又垂下,遮蔽了清亮的眼神。她在心裏喚了兩聲捕夢,心知道他是不會答的,眼裏酸澀,仿佛是要湧上淚來。
  可是,出乎她的意料,她在自己的腦海深處聽見了他的聲音,捕夢的聲音,清晰而低沉。像是拿她沒有辦法似地,歎了一聲。“鎮魂,我還在。”
  “捕夢,停手吧。”她小心翼翼地眨著眼,將淚水逼了回去,她不想在他麵前哭出聲來。“你會死的。”
  捕夢的思維驟然波動,她回頭看去,見葉飛廉搶前一步,他手中的槍穩穩指住克雷蒙的額頭:“別動。”
  克雷蒙早已支持不住火箭筒的重量,脫手將它掉到了地麵上,卻還勉力支撐著站立的姿態,血水混著雨水淋淋漓漓,在一身雪白的製服上浸出驚心的紅,受傷較輕的左手停留在身側,隻差三兩寸就夠到腰後的槍。
  “你非死不可。”葉飛廉的聲音顫抖,持槍的手卻越發穩健。
  克雷蒙的眼睛如夜行獸般在濃霚中閃光,他用染血的手拭去眼睫上的水珠,在麵孔上橫抹出一道淺淡的紅色。“會有人紀念我的……馬莫塔西亞的人民愛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們。我不怕死。”
  葉飛廉唇角勾起冷笑。“你的妹妹茱莉安娜,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正在奧地利的一家大學進修音樂。米凱爾的兒子據說患有先天哮喘症,在瑞士療養,其實那孩子健康得很。你也知道,馬莫塔西亞至今還有人死於饑餓。別再說漂亮話了,什麽為了馬莫塔西亞的人民……你們不過是用象牙來兌換金錢、武器、奢侈品和特權。”
  克雷蒙沉默了許久,終於說道:“沒有象牙換來的糧食,會有更多的人餓死。”
  葉飛廉也沉默了。過了片刻,他低聲說道:“至少,我的父親,他不該死。”
  少年扣在扳機上的手指緩緩施加壓力。克雷蒙無言以對,似乎在沉默中達成了某種協定。他的眼睛一瞬不瞬,等待著力量超過臨界點的那個時刻,一顆子彈將他了結。
  葉飛廉終於還是沒有開槍,不是他不想。如同空氣中有一隻無形的手,溫和而堅定地抵抗著他手指拉動的力量。他因用力而漲紅了臉,卻無論如何扣不下扳機。有個聲音自他的思想深處說道:“你不該這樣做。”他想要掙紮,但身邊的空氣仿佛凝凍住了,將身軀禁錮在透明的牢籠內。
  “放開我!”他嘶聲大吼。
  克雷蒙的麵孔上露出了欣喜的微笑。這個威脅著他的少年顯然已不能行動了,他不知道是什麽原因,但他知道這是他的機會。他極快地伸出手去想要奪取葉飛廉的槍,然而鎮魂快他一步。她丟開了自己那支已經沒有子彈的槍,從葉飛廉僵直的手指間輕巧地取下了他的槍,重新指向克雷蒙。
  那個聲音卻依然沉靜,不急不慢地在葉飛廉的腦海中說道:“你得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代價。”
  葉飛廉壓低了聲調。“他殺了我的父親,他也得為此付出代價。”
  “那是別人的職責。”那聲音平靜而不容置疑地說道。
  “你要我眼睜睜放過了他?”少年的嘴唇如孩子般緊緊抿著。
  “活下去,做一個值得尊敬的人,像你父親一樣。這就是紀念他的最好方式。”
  少年再度沉默。記憶的河流開始解凍,挾裹著尖銳的冰淩,徹骨寒冷的黑暗水脈開始流動。
  父親是他的英雄。在幼年的記憶中,每隔三五年,父親便要遠行,一去至少數月,回來時總是笑嘻嘻的,又黑又皺的臉龐上一對眼睛灼灼有神,胡子長得像個野蠻人。父親的職業是拯救人命,無論國界與信仰,他的敵人是戰爭、災難與流行病。父親總是凱旋歸來。直到葉飛廉十三歲那年夏天,有人告訴他,父親死在遙遠的非洲,不再回來了。父親最終還是回來了,裝在一個用衣物仔細包裹起來的白瓷小罐子裏。
  久蓄的淚水在眼眶中引起疼痛,最終沿著少年的麵頰淌下,灼熱的兩行。“別對我說教!”他一字一句說道。“我父親在離家萬裏的地方獨自死去,我最後見他一麵,是在一個骨灰罐裏。你沒有經曆過,你什麽也不了解。”
  沒有回答。就在他以為那個聲音終於放棄說服的努力時,它又無聲地響了起來。“你怎麽知道”,那個聲音頓了頓,變得冷硬,“我不了解?”風速瞬間淩厲起來,割得他臉頰生疼。
  鎮魂聽不見他們的對話,卻感覺得到捕夢的感情起了波動。當你立足的世界是建築在旁人的意識中,你很難不感受到他的情緒,它包圍著你,構成這個世界的一草一木,風雲塵埃。空氣中的灰霧有如一道道蜿蜒模糊的蛇,聽從了某種無聲的命令,紛紛貼著地麵向克雷蒙的方向逶迤流去。當它們擦過鎮魂的腳踝時,她再次感到了那種能夠令血管凍結的冰冷。圖像、色彩、光與影,無數陌生的回憶和感觸穿過她的身體。捕夢說得對,那些灰色的影子,它們不是鬼魂,隻是回憶,因為過於痛苦,所以難以消散。這是那些動物的回憶。
  它們攝食、嬉戲、日漸成長,在清涼的泥潭裏打滾,在非洲草原壯麗的暮色中成群漫步,將新降生的小象圍在中間。可是死亡突如其來。它們憤怒地號叫著,想要擺脫子彈的追襲,然而沒有成功。它們絕望地倒在帶有日照餘溫的土地上,感覺到自己的血液和體溫急劇流失。人類髒汙的靴子和光腳謹慎地走近一些,彎下腰來確認它們究竟死了沒有。他們看著它們美麗的長牙,眼裏閃爍著貪婪的濁光。
  一秒鍾內,她仿佛作為一隻非洲象,活過了一生。
  那些霧氣的蛇悄悄遊過,在她心裏留下了粘膩的痕跡——久違多年的情緒,像是死囚腳上拴著的鐵球,是沉重的恐慌。她在意識中急切地呼喚道:“捕夢,不要再——”
  無數道霧靄靜靜聚集到克雷蒙腳下,捕夢豎起右手食指,它們便如真正的毒蛇一般隨之昂起了頭。
  “捕夢,克雷蒙現在沒有武裝,我有槍,我可以把他捆起來。求你,快點停下,別再這樣了。”鎮魂咬著唇,痛苦地想道。
  一陣和暖的風向她湧來,輕柔掀動發梢,仿若捕夢平日的溫煦微笑。“別擔心我。”他在她的意識內低語。
  就在同時,一條接著一條,霧氣的蛇開始無聲地鑽進克雷蒙的身體。克雷蒙似乎並沒有立即覺察,他隻是呆立著,困惑地眨了眨眼睛,血汙的臉上有驚愕與哀傷的神情摻雜。隨著那些灰霧消失在他的身體內,他們身邊的世界開始解體。沂南小小地尖叫了一聲,在它的身下,翠綠的草地間開始現出斑斑駁駁的鋼板。天空像個壞掉的淋浴花灑,晴雨交替;而四周的霧氣正一道道地抽離,有如拚圖逐片剝落,在霧氣與天空的縫隙中,他們可以重新看見貨艙的金屬構造,與天花板上那一個破甲彈撕出的觸目驚心的大洞。
  葉飛廉腿上的無形桎梏消失了,他猛然向前邁出一步,可是他的手與軀幹還被固定在空中,幾乎失去平衡。
  克雷蒙的眼球,恍如一對空心的玻璃珠,通透水藍的顏色中有黯灰煙霧升騰上來,逐漸填充了整個瞳仁與虹膜,使他原先美麗的碧眼最終變得混沌無光。他的額上沁出了薄薄的汗,雙拳緊握,因緊咬了牙關,顎骨在麵頰上凸現出來。大量不屬於他的記憶湧入腦海,深濃毒厲的痛苦使他的肉體僵直,仿佛一尊雕塑。
  捕夢輕輕抬了抬手,雲消霧散,葉飛廉的雙手忽然重獲自由,地麵上的最後一株草也消失了,顯露出平整的鋼質地板,隻有蒲二、沂南和克雷蒙的火箭筒遍身泥水地躺在那裏。望著鎮魂,他蒼白地微笑著,開口說道:“放下槍吧。我想,他還得在這兒站上幾天。”
  他的同事隻是站在那裏凝視著他,看神情倒很像是克雷蒙的同伴。於是捕夢繼續說:“我沒事,這不是幻術,而是記憶擴大術。我把那些大象的記憶都整合為一體,可以造成非常逼真的觸感……上次因紐特人的薩滿參訪團來我們分公司的時候,電梯壞了,部長就叫我偽造了一段,那些北極薩滿一直以為他們是搭電梯上來的,其實他們是站在一塊大馬士革飛毯上從通風管道裏浮上來的……很輕鬆的,隻是需要極度集中精神,不能被幹擾。現在那些記憶幾乎都被耗盡了,剩下的部分都在他的身體裏,”他向克雷蒙側了側頭,“我想足夠讓他錯亂一個星期。我是說……鎮魂,你辨認不出來是很正常的,你又不是專業的催眠師……”
  身材嬌小的年輕女子一手握著槍,以一頭被激怒的犀牛的氣勢向他大步走來,用力朝他的膝蓋踹了一腳,立即又轉身同樣大步地走開。
  “呃啊——鎮魂!”捕夢捂住痛處,脫口喊道。
  “混蛋!你早說啊!”這就是他得到的回答,在貨艙內鏗鏘回蕩。
  過了一會,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從他腳下傳來。“科長,你還好嗎?”
  捕夢看著地板上紅黑交錯貌似巨型熱帶魚的新進下屬,無聲歎息。





--------------------------------------------------------------------------------
逃之夭妖 XII



  鎮魂邁著筆直的步子走在最前,滿頭濕透的長卷發一路滴水,葉飛廉的槍隨著她手臂的動作危險地大幅甩動。而那槍的主人已經被捕夢抹消了過去數小時的記憶,與克雷蒙一同被遺棄在貨艙內,人事不醒。捕夢左肩架著步伐不穩的蒲二,右手拎著一名清秀青年,一語不發地跟在她身後。清秀青年赤著雙足,身上胡亂穿了克雷蒙那套血汙斑斑的白色船員製服,滿麵煙熏火燎,每有新的汗水流下,就在臉上洗出一條白痕,如果說十分鍾前他看起來還像條熱帶魚,現在已經變回人形的他倒像一匹斑馬。
  這支小小的狼狽的隊伍迅速離開貨艙,滴落著泥漿與水珠,謹慎地向上潛行。然而很快,他們就發現沒有那個必要,並沒有人前來阻止他們,船內此刻出奇地寧靜。
  他們很快抵達了位於第七層船艙的最前端,鎮魂抬手阻止了他們,獨自閃出通往觀景小甲板的玻璃門,伏低身體,從欄杆間俯瞰兩層之下的主甲板。轉回頭來的時候,玫瑰色的唇已然擰成了不悅的弧度。
  下午時分的天氣依然晴朗得令人愉悅,一望無際的寶藍海麵上,兩隻鯨魚正在嬉戲追逐,豎起它們龐大的尾鰭和烏黑閃亮的脊背,一頭紮入海中,又歡快躍上,斷斷續續地將水柱噴向空中,動作雖然不及海豚輕盈,卻也優雅莊重。換了平日,孩子們早該歡呼雀躍,將手中的照相機與DV一同對準這難得的奇景,可是,此刻他們卻出奇地沉默。
  千餘名孩子,最大不過十四五歲,都坐在甲板上,規模堪比一個小型學校。他們全被勒令雙手抱頭,大部分在哭泣,卻不敢出聲。約有二十名男子,幾乎都穿著船員製服,手持武器在甲板上逡巡。主甲板完全被克雷蒙的同夥控製了,甲板的另一頭,雲從、攝像師、外景主持人,除葉飛廉以外的九個講解員、不當班的船員,以及咖啡廳、餐廳、洗衣房、廚房、客房部的全部職員,船上的三百餘名成年人都被捆綁起來,其中有十幾個明顯受了重傷。
  就連剛剛甦醒的蒲二也不由得發出輕微的驚呼。
  鎮魂焦慮地咬著嘴唇。“這支槍裏大概隻剩幾顆子彈了,根本不夠用。我猜艦橋裏也有他們的人,不過目前船的航向還沒有改變,看來船長已經把導航駕駛係統鎖閉起來了,他們還沒能問出密碼。”鎮魂看看野戰手表上的微型指南針,“可是這個談判不會持續多長,很快船長或者大副就會屈服,把密碼交出來,這些家夥手裏有1400多個孩子呢……”她仰頭問捕夢。“你有什麽辦法麽?”
  捕夢想了一秒鍾,回答:“催眠20個人並不難,可是現在他們混在甲板上近2000個人之間,很難精確定向。除非把這些人和他們一起催眠,否則不可能。”
  “那你能同時把這2000個全部都催眠嗎?”蹲踞著的年輕女子頭也不回問道。“如果他們注意到同夥出了問題,恐慌中也許會殺傷那些孩子。”
  “——除非一個一個來。”
  “捕夢,這些武裝分子不會排隊等著跟你握手,他們隨時會開始殺害人質。”鎮魂的眉頭緊緊糾結,煩躁地說。“我希望他們從雲從開始下手。”
  “怎麽?”捕夢微微揚高了清拔的眉。
  蒲二倚在他的肩上,虛弱地說:“我們龍族,如果沒有提交過變身申請書,是不可以隨意現出原型的,那個申請書有五十多頁,除了一些愛賣弄的老人家,我們都不會自找麻煩去填它。可是,如果我們保持人形,身體就與人類同樣脆弱,容易受傷。所以,為了應付突發事態,龍族的所有成員都有一顆龍珠防身。”他指指自己眉下那顆殷紅的寶石眉釘,“如果龍珠的主人受到強烈的驚嚇或遭遇生命危險,龍珠就會使他現出龍身,除了天雷和地火,龍身絕不會受其他東西的傷害,我和雲從這種半龍身都可以對付洲際導彈之類的東西。但是雲從的膽子太大了,很難被嚇著,他這五六百年內從來就沒有現出過真身。”
  鎮魂與捕夢飛快地對視一眼。捕夢猶疑了數秒,再向主甲板上的孩子們掃視一眼,終於微微點頭。
  蒲二左右轉動眼珠看著他們交換眼神,忽然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仿佛恨不能將方才說出口的話再塞回去似的。他鬆開手,結結巴巴地說:“哥、哥哥他們幫我買了人身意外險,鎮、鎮魂,我出了問題你們要賠的……”
  “賠一件半損總比賠2000件全損來得合算。”鎮魂眼疾手快地把蒲二重新按住。“跟那一億多的賠付金額比起來,你這一、兩百萬還算小損失。”
  捕夢輕鬆躲開蒲二亂踢亂打的手腳,將他纖細的身軀攔腰扛上自己的肩膀。“真的要扔麽?”他看著鎮魂,語氣不是質詢,而是確認。
  鎮魂聳肩。“不扔的話,就被公司發配到格陵蘭;扔下去的話,也許隻要去越南。”
  話音未落,捕夢已經運用過肩摔的動作要領,猛然發力將肩上的少年拋向了天空。
  擁有半龍血統的尊貴少年,兼人氣高漲的偶像歌手,藝名雷歐,本名蒲二的妖獸蒲牢,就此如一顆人形的尖叫著的流星,以漂亮的拋物線軌跡越過主甲板的上空,越過1400名仰望著的孩子、20名驚呆的武裝分子以及他的堂兄雲從的頭頂,恰恰摔落到船舷上,身體稍稍彈跳過後,一麵絕望地企圖抓住欄杆,一麵繼續無助地向海中墜去。
  鎮魂與捕夢開始拔足向樓下飛奔。
  一千米開外的海麵上,兩尾鯨魚悠然翻動尾鰭,掀起幾道浪花。
  剛跑出幾步,鎮魂又掉頭回來,用力將還在原地呆若木雞的新下屬拖走。
  五秒鍾後,澄澈的海麵下開始隱隱透出紅光。幾名匪徒奔到舷旁向下張望,幾乎相信他們看見了世界末日的征象。
  海水沸騰了,鯨魚們驚慌地翻身潛入水中。自深海湧出的水沫中,一片紅光疾速上升,映亮了男子們的麵孔。
  隨著如雷的巨響,強光噴薄而出,在數公裏範圍內灑落一陣急雨般的碎浪。風生雲起如萬軍縱橫奔突,最終降到海麵上,卷成雷雲的漩渦。自那漩渦中,有什麽東西從海下躍了出來。那些強壯的男人們露出了宛在夢中的表情——它像是蛇,像鐵水般通體赤紅的蛇,然而鱗片皆有碗口大小,身軀粗達四五米。隨之露出海麵的是一對銳爪,與身軀相比,算是嬌小的爪子,實際尺寸卻如同普通冷飲攤子使用的落地涼傘,每一鉤趾甲,不論是形狀還是大小,都酷似山民的大砍刀。
  一名手持短槍的男子驚恐地仰視這龐然的巨物,他覺得他已經受夠了。可是那東西還沒完。它的頭部已然高過全高10層的佩伽索斯號,沒入雲中,隻現出兩對虯張的爪子,而尾部竟然還垂在海中。有鱗的修長身軀在空中狂亂擺動,它那卡車大的生有鹿角的腦袋猛地自雲霧中探出,詭紅如熾熱岩漿的雙眼俯瞰著渺小張皇的人類們。神獸向佩伽索斯號低下頭,發出聲震百裏的咆哮。
  “龍啊!”
  原先驚呆了的孩子們忽然喊叫起來,不顧匪徒早先的威脅,全數站起身來向船艙內逃去。即使是麵對著這樣非自然的場景,仍有兩名匪徒打算開槍阻止孩子們奔逃,仿佛可以拿這些人質來威脅那條上古神獸似的。沒等他們真的有所行動,迎麵飛來的兩顆子彈已分別貫穿了他們持槍的手。鎮魂靈巧穿梭於瘋狂的人群中,身形如風掠到他們麵前,一手持槍逼住其中一人的額頭,另一手已經拾起了他們丟下的槍,又拋給捕夢一支。捕夢凝視著兩名匪徒,他們也恐懼地瞪視著他。片刻,兩名匪徒先後失去意識,軟倒在甲板上,許多穿著涼鞋的孩子的腳慌亂地踏過他們的身體。
  橫公魚化身的青年不知何時已經失蹤了。
  鎮魂與捕夢繼續混雜在人群中,趁著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空中那尾怒吼——看似怒吼的紅龍吸引的機會,逐個解決眼下所能找到的所有匪徒。找到這些匪徒其實並不困難,他們大多數都聚集在船舷前,徒勞地向巨龍開槍射擊,子彈在鮮紅的龍鱗上跳躍,造成的損害隻不過相當於小學生互相投擲的橡皮粒和小紙團。龍看起來像是被激怒了,鞭子一般有力的尾巴向他們掃來,七八名匪徒發出慘叫,遍身鮮血地向後飛出。其餘的匪徒正在驚惶後退,卻半途受到截擊,或遭一名年輕女子用槍托猛敲太陽穴而昏死,又或是在那女子的同伴麵前無故昏倒,很快,主甲板上的近20名匪徒被全數解除了武裝。
  同一時刻的艦橋內,佩伽索斯號的大副正在忙亂地為昏迷在地的船長解開領口,希望能使他清醒過來。看守他們的那兩名叛變船員,有一名緊貼在艦橋側麵的落地窗上,以恐怖的眼神觀察同伴的遭遇,雙手食指交叉成十字,喃喃地念著什麽,而另一名則以顫抖的手持槍指著大副,歇斯底裏地喊叫:“快點把密碼鎖打開,改變航向!改變航向!”
  大副顫抖著下唇,剛要開口說些什麽,艦橋的艙門被打開了。持槍的船員立刻將槍口轉向門口,看清來人後,睚眥欲裂的恐慌表情才漸漸放鬆。
  “夏爾!我們怎麽辦?”
  黑白混血的前輪機長克雷蒙似乎也是經曆了一番波折才來到這裏,潔白的製服外衣敞開著,染滿血與泥的痕跡,襯衫扣錯了扣子,碧藍的眼睛內毫無平日的諧趣與自負。他沉默地搖了搖頭,向他的同夥伸出手,拿過那支槍,稍稍猶豫,而後狠狠地反手用槍托砸在同夥的太陽穴處。在窗邊的那名船員本能地向舉止怪異的克雷蒙開了槍,子彈正中臉頰,卻並沒有如預期那樣穿透克雷蒙的腦袋,它隻是撞進了克雷蒙的皮膚,而後又沮喪地被彈了出來。年輕的走私團夥頭目伸手在空中一撈,隨意將那顆彈頭捉住,又順手拋棄。在子彈擊中的皮膚上,幾片胭紅的鱗片一閃即逝。
  目睹這詭異的一幕,開槍的船員如他的同伴一樣翻出眼白,昏死過去。
  克雷蒙鬆了口氣,“啊……好累。”巧克力膚色的青年男人脫口說了一句字正腔圓的中文,閉目稍稍集中精神,容貌身姿竟然都如同雕塑家手下的泥,開始發生顯著的變化。膚色漸淺,鬈發漸直,深邃迷人的希臘式眼睛再度張開時,已是碧清秀長的中式丹鳳眼,橫公魚沂南以人類的形象出現在克雷蒙的製服裏。
  他擦著額上的汗,環顧左右。艦橋內,船長與兩名船員都昏迷著,隻餘大副與他麵麵相覷。大副定定地看了他幾秒鍾,滿麵木無表情,一派空白,接著轟然仰麵倒地。現在艦橋內清醒著的人,就隻剩下沂南一個了。
  沂南苦惱地抓抓頭發,向側窗外看去,正看見雲從身上的繩索已被解開,正站在船舷前拿著喇叭向那條翻騰咆哮的赤龍大聲呼喊:“蒲二——別怕——哥哥在這裏——哥哥替你把鯨魚趕跑了——”
  而他的堂弟仍然在空中恐懼地上下飛竄,發出宏亮的尖叫聲。
  沂南疑惑地眨眨眼。他終於明白,極度恐懼與極度憤怒,有時候是很容易混同的兩種情緒。





--------------------------------------------------------------------------------
逃之夭妖 尾聲



  “喂,捕夢,你還活著嗎?”鎮魂粗魯地拍打同事的俊秀臉龐。
  捕夢的頭枕在她的膝上,稍一轉側就頭暈目眩,隻能隱約看見風暴過後的明澈藍天,還有雲從與恢複人形的蒲二俯身看著他的麵孔。過了幾分鍾,他終於意識到,自己是倒在了甲板上。
  捕夢痛苦地蹙緊了眉,輕聲問:“完了嗎?”
  “科長。”他的新下屬湊過來,謹慎地說:“船員和乘客共1827人,全部確認處理完畢。”
  捕夢精疲力竭地點頭道:“那麽我先睡了。”
  “科長……”
  沂南剛想說些什麽,鎮魂輕柔地伸出一手阻止了他。
  “讓他睡吧,他剛剛抹消了差不多2000個人的記憶呢。”
  蒲牢、囚牛與橫公魚不約而同地搖了搖頭,不願再想起那慘不忍睹的八小時。
  佩伽索斯傷痕累累地漂浮在相葉港內,如同一隻長途旅行歸來的疲倦海鳥。在警方記錄上,部分船員在公海上企圖劫持佩伽索斯號,未遂。警員們並在船底貨艙內發現了重達三噸的走私非洲象牙與小量軍火,逮捕了所有參與劫持與走私的船員,其中大部分都還處於昏迷狀態,清醒著的則精神恍惚,無法複述事件過程。
  經過問訊,大部分小乘客已收拾了行裝,匆匆下船投入父母的懷抱,雖然有一些孩子還希望能夠獲得“烤焦麵包”組合的簽名,在警察的勸阻下,他們也隻得悻悻離去。誰也不記得這個倒在主甲板上昏昏睡去的年輕男子,曾在過去的八小時內與他們所有人一一握過手。與所有的走私犯和船員一樣,他們甚至已不記得航行的最後一天中發生過什麽事。
  走下舷梯的人群中,不時這裏那裏地傳出孩子們的呼痛聲,似乎有隻刺蝟正在人群中穿行。很快地,他們就看見了那個高大英俊的銀發肇事者。風訊向他們走來,依然穿著他那件會紮人的蕁麻大衣,頭發新梳成莫希幹式樣,似乎又多了幾個鼻環。
  鎮魂向他勉強笑了笑,“總公司董事會昨晚一定開了通宵緊急對策會議吧?”
  風訊回以爽朗的笑容。“他們估算了賠付金額。蒲二的事件,加上船身的損壞折算,大概總共是八百萬元左右。律師團正在努力把這次事件定義為敵對行為、武裝衝突或海盜什麽的不可抗力後果,這樣船體保險的賠付額就會減少到三百萬左右——畢竟我們公司做的不是普通業務,不可抗力這個理由並不那麽好用。雖然錢不算很多,但董事會還是震怒了……”
  “好吧。”身材嬌小的年輕女子露出聽天由命的表情,一手輕撫著她膝上沉睡男子的頭發。“我們是要被發配去蘇門答臘呢,還是去阿留申群島?”
  風訊臉上的笑容迅速消失。“哪兒也不去。實際上,比全體調職到南極還要糟糕。”
  機動科的新進科員驚訝地發現,他那英勇得近乎蠻橫的副科長此刻臉色慘白,完全像是一個飽受驚嚇的尋常女子。
  “風訊,不會是……”
  風訊悲哀地深深點頭。“是的,總公司的視察團已經啟程了,明天就到。”
  鎮魂呻吟道:“上一次他們到相葉市來視察已經是光緒年間的事情了,直到上個月,檔案室裏那隻千年蠹蟲聽見‘視察團’三個字還會癲癇發作……天哪,我能不能現在去辭職?”
  風訊默默地以沉痛的眼光注視著她。過了片刻,鎮魂揉著自己的眉心歎了口氣。“我明白了。”
  橫公魚有種強烈的預感。一場新的雷暴,正在他們的頭頂暗暗聚集。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

發現Adblock插件

如要繼續瀏覽
請支持本站 請務必在本站關閉/移除任何Adblock

關閉Adblock後 請點擊

請參考如何關閉Adblock/Adblock plus

安裝Adblock plus用戶請點擊瀏覽器圖標
選擇“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安裝Adblock用戶請點擊圖標
選擇“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