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言惑眾之三】本日妖聞 by 蕭如瑟

來源: 寒渡鶴 2009-08-31 19:11:13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95840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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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人類群居的地方,也就是妖魔棲息之處。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它們所渴望的一切。
  本公司竭誠為您服務,險種包括:
  吸血鬼險
  處女懷孕險
  人體自焚險
  外星人劫持/傷害/強暴險
  另有多種特殊保險產品,條款麵議

【正文】

悉悉娑娑的聲音如同小獸的爪子一般搔動聽覺神經末梢,將不安的脈衝從耳膜傳遞至腦海深處。男人抬起視線,再度看向辦公室的天花板,眉頭緊鎖。
那聲音像是在拖動樹枝,又像是一條大得不可思議的蛇正粘膩地滑過樓上的地板——如果,真的存在所謂“樓上”的話。
男人的辦公室位於相葉市的繁華商務中心區,長纓財團大廈頂樓70層的觀景餐廳內,再向上,就是大樓天台,其間並不存在所謂71層。本大廈建成近10年來,除了兩起自稱誤闖71層的奇異報告以外,誰也不曾親眼見過這神出鬼沒的71層,然而親耳聽見過它的人卻不在少數,尤其是他們這些在70層工作的職員。今天,那看不見的71層聽起來似乎特別忙碌。
同事從隔板彼端探過頭,壓低聲音對他說:“你知道嗎,我小時候住在頂樓,半夜經常會聽見天花板有彈珠落地的聲音,還有拖櫃子的聲音呢。我外婆說,那是屋魅在搬東西……”
不等同事說完,男人的脊梁上雞皮疙瘩已是顆顆立起。恰在此時,頭頂上傳來金屬與水泥摩擦的尖銳噪聲,仿佛有誰拖著長刀在樓上的走廊裏飛奔而過。他猛然跳了起來,用顫抖的手指抓起馬克杯,大步走出辦公室,幾乎是立刻又後悔了。餐廳現在不是營業時間,沒有茶水供應,而員工用的茶水間就在陰暗的樓梯近旁,那樓梯正通往天台。
男人深深呼吸,猶豫著要不要退回辦公室去。幾秒鍾後,男性的自傲終於戰勝了恐懼,他鼓起勇氣,繼續向茶水間進發。當他經過那扇通往樓梯間的小門時,忽然聽見幾個清脆的女聲在門外合唱般整齊同聲喊道:“啊呀,糟糕!”他一怔,停住了腳步。緊接著門外傳來嘩啦啦細物紛紛落地彈跳的聲音,聽來像是撒了一地珠子,繼而寂靜的樓梯間內便紛亂起來,從腳步聲判斷,在幾秒鍾內,已有十多人不知從何處闖進了樓梯間,且人數還在持續增多。
男人疑惑之下,不假思索伸出手去,轉動了通往樓梯間的門把手。門剛打開一尺多寬,他的手便僵住了。大腦的運轉終於跟上了本能動作,急速向主人發出警告:平日樓梯最頂端通往天台的出口都是鎖著的,可是現在,那些奔走的腳步聲卻分明是自上而下經過70層樓梯間的——很顯然,它們來自71層。他本可以平安地端著一杯紅茶什麽的回到辦公室去的。然而自古至今,從潘多拉的盒子到藍胡子的秘密房間再到圖坦卡蒙法老的陵墓發掘,有許多令人扼腕的災禍,都是從“打開了不該打開的東西”這一幕開始上演的,這次也不例外。
是立刻關上門,撒腿跑回辦公室呢,還是大聲喝止眼前的詭異景象呢?男人還沒來得及決定下一步行動,一名打扮奇特的年輕男子便從那尺許寬的縫隙裏跌了出來。前胸插著一柄寒光凜凜的樸刀,刀尖自他的後背透出。年輕男子轟然倒在門板上,徹底將門撞開,並將男人撞得跌坐下去,刀尖擦過男人的臉頰,留下長達兩寸的淺淺傷痕。男人驚恐地推開倒在自己身上的年輕男子,發現他雙眼圓睜,顯然已經死了。這具屍體身穿灰褐色粗布斜襟衣衫、小腿裹有綁腿布條,頭頂挽著一個粗糙的髻子,乍一看很容易認為是道士,更奇異的是,屍體胸口的傷痕卻沒有滲出絲毫血跡。男人剛要發出恐懼的尖叫,另一種別樣的恐懼卻奪去了他的聲音。他身上的那具屍體,連同屍身上穿胸透背的樸刀,一瞬間全然消失,數十公斤的重量和正常人類軀體的體積,像蒸汽一般在空氣中融散無痕。
而他麵前的樓梯間內,一幅魔幻主義的畫卷已然展開。狹窄的長方空間內,數十名同樣身穿灰褐色粗布斜襟衣衫、小腿裹有綁腿布條的年輕男性正在混戰,使用的武器有戈也有刀,約有一半的人穿著原始的金屬甲胄,另一半的布衫背後則寫有巨大的黑色“勇”字,字樣周圍還用一個寬闊的黑色圓圈加以裝飾。雖然男人的曆史知識貧乏得就像禿子的頭發,難以判別這種裝束究竟屬於何朝何代,卻也得出了一個未必正確,卻很直觀的印象——
他似乎來到了一群活生生的秦俑中間。
時空錯亂了嗎?男人電光石火間想起女兒十幾歲時沉迷的漫畫《泰伯河女兒》,大致是講述一名現代少女跌入泰伯河後回到西羅馬帝國時代,同時被西哥特、汪達爾-阿蘭、勃艮第諸國的英俊國王們愛慕,最終成為西羅馬帝國皇後的故事。
不過,眼前的景象看起來無論如何沒有那麽華麗。一名古代士兵揮舞著消防水龍頭向對手砸去,被砸到的士兵發出慘叫倒下,立刻也不見了蹤影,原先被他遮擋住的一名美人就暴露在男人的視線內。
那確實是如假包換的美人,身材姣好熱辣,容貌豔麗,身著一件銀灰與苔綠交織的深開領剪裁洋裝,正慌亂地用雙手分別捂住兩張櫻唇——不錯,兩張。事實上,美人的洋裝領口開得那麽大是有原因的,在那線條優美的鎖骨上方生有八道修長柔軟的頸項,每條頸項上,不用說,長著一顆容顏絕色的頭顱。既然有八顆頭顱,自然就有八張櫻唇,然而身體卻像常人一樣隻有兩條手臂,隻能捂住兩張嘴,另外的六顆頭顱都在說話,一顆喃喃自語,三顆正在閑聊,一顆向士兵們高呼:“住手!不要打了!”而離樓上最近的那顆則焦急地仰頭喊著:“鎮魂,鎮魂,快拿黑狗血來!”
神啊,如果這是夢的話,請你讓我立刻醒來吧。男人眨巴雙眼,用力掐住自己的大腿,疼得抽了一口冷氣。
樓上遠遠傳來另一個年輕女聲的回答:“八歧,你等一下,冰箱裏找不到黑狗血!”
閑談的三顆頭之一猛然直立起來說:“一定是被吸血鬼及蝙蝠事務科的家夥們偷去喝了!”
一分鍾前那幾個齊聲高喊“糟糕”的女聲,原來是來自同一個軀體,那些關於71層的傳說原來都是真的……男人的精神載荷已經到了極限,中樞神經果斷采取緊急防禦措施,命令他的肉體幹脆俐落地昏倒在地麵上。失去意識的前一秒鍾,又一個士兵在他麵前被斬下了頭顱,屍身同樣化為烏有,不,這回他終於看見了,那個士兵並沒有憑空消失,而是化為一顆小小的黃豆,跌落在他昏亂的眼前。
“到底是誰把茅山牌撒豆成兵罐頭和聽裝啤酒放在一起的!”美人八歧的咆哮,昏迷中的男人並沒能聽見。“怎麽辦,總公司的檢查團再過三個小時就要到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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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日妖聞 II



“看膩了恐怖電影?遊樂園鬼屋已經熟到閉著眼睛也會走?讀史蒂芬金恐怖小說會打嗬欠?人生平淡缺乏樂趣,渾身皮癢癢?何必撞車、嗑藥、開煤氣,挖空心思體驗“地獄一日遊”,既冒風險又傷身體,不如造訪長纓大廈71層,親身體驗前所未有的精彩刺激!”
機動科新上任的女性副科長眯起雙眼,仿佛看見一道寫有上述標語的大紅橫幅在頭頂展開。自她腳下伸展出去的那道近百米長的走廊,無疑是此刻人間最近似於阿鼻地獄的場所。
對於身材矮胖的部長來說,新熨整過的筆挺三件套西裝與其說是衣服,倒毋寧說是一種刑具,把他的肚腩和呼吸牢牢束縛起來。盡管他遠在走廊另一頭,隔著無數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視力良好的鎮魂依然能夠看見他戴了袖套的雙手在半空揮舞。
根據墨菲定律,黃油麵包落地的時候,一定是塗了黃油的那一麵落地;一年逃課一節,就唯獨這一節教授要點名。同理可證,檢查團駕臨長纓保險相葉市分公司特別事務及特別理賠部的這一天,必然是特別部最混亂的一天。
東方術法二科的八頭蛇精八歧不慎打開了兩聽不同批次的撒豆成兵罐頭,導致豆子士兵在70層樓梯間內展開混戰,幸虧都是50顆裝的小包裝,鎮魂很快便清理完畢,與精疲力竭的八歧一同回到特別部所在的71層。然而,71層也不太平。
五年前,異次元科的同事在走廊的所有垃圾筒內開通了1053號異度空間的入口,這種通往異次元的垃圾筒永遠不會裝滿,永遠不需要清理,使用便利,唯一的注意事項是“切勿將手腳伸進筒內”。經過推廣,受到全球各地長纓保險分公司特別部的普遍歡迎與讚譽。可是,看起來墨菲定律即便不是全宇宙通用,至少在1053號異度空間也是成立的。因為就在今日淩晨四點,有三個入口突然自行轉向成為出口,像機關槍一樣向外噴射著過去五年間吞下的垃圾,等到部長得到消息,召集起人手來對付這些嘔吐的垃圾筒時,它們已經吐出了一種兩年前就停止生產的酸奶包裝盒。西方魔法科臨時給二十支掃帚施了魔法,勉強清掃出一條通道來供人行走,異次元科的搶修隊正企圖用強磁力障壁來堵塞空間出口,卻把八歧八顆腦袋上的五十多支發夾全都吸走了。
鎮魂撐開傘,貓腰躲過垃圾噴泉的洗禮,向走廊深處的機動科辦公室進發。
檔案室的門緊閉著,傳出嚶嚶的啜泣聲。鎮魂可以想見那隻老蠹蟲正像孩子咬手指甲一樣把六隻腳輪流塞進嘴裏,以鎮定情緒。
外星人事務科的辦公室內紙張飛揚。他們最近忙於處理一批赤腹鬆鼠的星際出口活牲畜保險。據說波江座ε星係第七行星的居民們厭棄了騎乘土產蛤蟆,希望進口一些皮毛柔軟且跳躍靈活的騎獸。出口公司送來了幾隻樣品,但是由於拆封過於草率,眼下職員們不得不丟開手頭的工作,試圖用餅幹誘捕那些在辦公室內四處逃竄的配有微型鞍韉的鬆鼠。
鎮魂輕巧轉身,閃過兩副正相擁跳起狐步舞的西洋古董鎧甲,橫跨一步繞開部長,打開機動科的門。
“鎮魂,今天你和捕夢一起留在公司。” 盡管冷氣開足馬力,部長半禿的腦門上依然布滿亮晶晶的油汗。
鎮魂沒好氣地回答:“今天我們有五位客戶要拜訪。”
部長停止大聲向走廊內奔忙的下屬們發出指令,抹著臉向鎮魂轉過來:“你們兩個去年一整年總共隻上門拜訪過三位客戶。”
“部長——”
部長揮了揮手打斷她:“檢查團可能想見你們。除非出人命,否則不準走。記住,除非出人命,否則不準走!”
她翻了翻白眼,走進辦公室,砰然關上房門,隔著門板仍然能聽見部長的咆哮:“喂八歧!把你的頭發梳梳整齊!”
鎮魂向辦公室內掃了一眼,不由得微微一怔。會客區一角新添了一張桌子,她還不大適應。機動科空缺已久的秘書職位最近終於得以填補,新招的職員是一條名為沂南的橫公魚。數年來機動科第一次湊足了編製人數,捕夢與鎮魂也得以分別升任機動科的科長與副科長職務。
新任科長從報紙裏抬起頭來與鎮魂麵麵相覷,兩人不約而同地歎了口氣。
“聽說他們可能想再見見我和你。”捕夢說。
鎮魂搖搖頭,剛要說些什麽,桌上的電話響了起來。她接起電話,聽著聽著,唇角揚起了危險的弧度。

五分鍾後,部長聽見身後門鎖響動,回頭一看,鎮魂再次闊步走出辦公室,不禁吃了一驚:“喂,你們……”
嬌小的副科長笑靨如花,腳步卻一刻不停。“剛才有位客戶打來電話,說是要出人命了。”
“我們可以走了吧,部長?”捕夢跟在她身後,刷地撐開一把巨大的黑色陽傘,恰好為她擋開垃圾筒噴射過來的一枝舊鞋刷。
“……”部長眼睜睜地看著新任的機動科秘書沂南投來一個歉意的苦笑,踩著高跟鞋匆匆跟隨兩名上司走遠。
雖然沂南是條雄魚,卻能夠隨意變化外形,他的新造型就是由鎮魂親自指定的。身高近170公分,曲線玲瓏的黑色套裝,烏直長發嫵媚飄逸,外貌堪稱無懈可擊,可怕的是美人如彼,因為不習慣腳下鑲嵌水鑽花紋的細高跟鞋,隻好用豪邁的外八字腳步態來保持平衡。

經過接待前台時,鎮魂特意看了看影壁上的工作日曆,凝重粗大的魏碑體赫然印著:
2005年8月2日
諸事不宜
另有朱砂筆潦草備注:總公司檢查團一行擬於今日午後二時抵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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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靜得出奇。
“大概就是那裏吧。”鎮魂對照著手中的記事本,指了指前方地平線上浮現出的一座小型建築物。和周遭清新質樸的風景形成強烈的反差,三層的扁平建築物刻意分出左右兩翼,中間部分近似長條形,前有鈍圓的玻璃頭部,後有水泥築成的垂直尾翼狀,顯然是對大型客機外形的拙劣模仿,建築外牆上貼飾的藍白瓷磚在盛夏陽光下反射出廉價的光芒。恐怕是這個偏僻公路旁的休息區撥不出聘請建築設計師的預算,幹脆自己動手畫的草圖也說不定。
淺綠色小車拐出公路,在休息區前的空地停下。左翼是加油站,右翼是24小時便利商店與公用洗手間,機身部分是乏人問津的餐廳,廚師、服務生和兩個加油站員工端坐在店堂內玩紙牌遊戲,看起來不像是在工作場合,和樂悠閑的氣氛倒像是養老院。
“哪一個是客戶?”捕夢轉頭詢問。
鎮魂聳肩。“都不是。打電話來的是個中年歐巴桑,可是這裏的女孩子都很年輕。”
“那麽她說了些什麽?”
“她說,她投保的被保險人,今天會有生命危險,如果我們不設法保住他的命的話,就要全額賠付。”
“把我們當成鏢局了麽?”捕夢蹙起形狀挺秀的眉頭。
鎮魂再度聳肩。“如果不是為了出來避難的話,大熱天的誰會為了這種事情跑一趟……”她嘩啦啦翻動記事本,“她說她和被保險人會在下午一點左右到便利商店來跟我們碰麵。”
捕夢無言地看了看表,現在的時間是中午十二時五十分。
“去買個冰來吃吧!”鎮魂幹脆地說道。沂南順著副科長的手指看去,便利商店內雖然隻有一名店員,不過顧客比店員還要少。
五分鍾後,三個人已經並排坐在便利商店門口的長椅上,麵對向日葵、藍天、正午杳無人跡的公路和天際線上大朵大朵的潔白浮雲,吃著西瓜口味的枝仔冰。
十五分鍾後,三個人依然並排坐著,手中換了綠豆口味的枝仔冰。
三十分鍾後,三個人還是並排坐著,便利商店的中年男店員不時向他們投來好奇的目光。在他看來,這是一幅值得豔羨的景象——正襟危坐的年輕男子,左右肩上分別靠著一名沉睡的年輕女性,姿色不惡且各有風情。
由於精神天賦過於強大,隻要周圍人群的情緒波動稍為強烈,捕夢就能夠聽見他們的心聲。此刻店內隻有店員一人,幾乎沒有任何雜波幹擾,即使沒有特別集中注意力,捕夢也已感受到那個中年男子心中發散出“年輕真好”、“想當年我也有過青春歲月”之類的粉紅色思維。他用力搖搖頭,從腦海中強行把店員叔叔年輕時手持棕櫚葉在黃昏沙灘上與女友追逐嬉戲的回憶驅趕出去。
這個動作驚醒了鎮魂。她在捕夢肩頭稍稍轉側,抬起臉迷迷糊糊地說道:“她來了嗎?”
捕夢低聲答道:“還沒。”忽然,他揚起了眉。
從遙遠的公路盡頭,傳來了某種異樣的聲音。起初細微模糊像是蟬鳴,接著力道漸漸強勁,數秒鍾後,這聲音的來源物出現在地平線上的同時,已成為一種令人難以忍受的金屬咆哮。鎮魂探出頭去,抬手遮住正午直射的陽光,凝視著熱氣蒸騰的路麵上駛來的龐然巨物。起初她以為那是一輛造型特別的小型貨車,但是她很快發現自己錯了——世上哪有兩輪的貨車?
那隻是一個人類,騎著一輛摩托車。人類顯然是男性,遠望過去,穿著短袖白襯衫和砂黑色沙灘褲,一派溫良恭順的打扮,規規矩矩地戴好了安全帽,除了體積是常人的數倍以外,沒有任何異常之處。一個XXXL尺寸的模範青年而已。
捕夢的漂亮雙眼在鏡片後銳利地眯起。
“啊,這家夥是個暴走族。”
“什麽?”鎮魂揉著雙眼,沂南也伸展著懶腰直起身來。
捕夢扶了扶眼鏡,一麵仔細傾聽著摩托車的引擎聲,一麵說道:“避震器肯定改過了,手柄調整得比較緊……嗯,車子龍骨也重燒了,改裝得不錯。”
他的搭檔狐疑地盯住他溫文俊秀的側臉。“喂,你不是說,進公司之前你是個牧師嗎?”
捕夢微笑著聳了聳肩。
這時候,一道陰影遮蔽了他們三人。那輛大得驚人的摩托車在他們麵前停下了。騎車的人摘下安全帽和太陽鏡,露出一張令人望而生畏的麵孔。此人約莫30上下的年紀,右顴骨上有道猙獰的傷疤,即使是身高超過180公分的捕夢,軀幹直徑也隻有他的六分之一。
巨漢的眼神掃過長椅上的三人,沂南無聲地往後縮了縮。
埋頭整理口香糖的中年店員頭也不抬地招呼道:“阿學,今天有點遲哦!”
阿學抬起刺有刺青的粗壯手臂,抹抹鬢角下的汗水,麵孔上橫肉開始牽動,顴骨上的陳舊疤痕被擠往側麵。鎮魂下意識地將手探進放有符咒的褲袋內,屏息觀望著。忽然,她倒抽了一口涼氣。捕夢順著她視線看去,正撞見那熊羆般的男人咧開一個單純而孩子氣的笑容,靦腆似羔羊。既不詭異,也不醜惡的景象,隻是由於對比度極端強烈,已足以令初次見識的人們一陣寒栗淌下脊背。
名為阿學的巨漢在沙灘褲上擦擦手,憨笑道:“睡過頭了,家裏一包貓糧也不剩,非非硬把我給撓醒了。”仿佛是要反駁他的話似的,他的褲子口袋內有什麽東西開始蠕動,一個小小的、毛茸茸的貓腦袋從袋口探了出來。正常人,除非是魔術師,否則誰的口袋內也裝不下一隻成年貓。然則從尺寸上來說,阿學顯然不是正常人——他的口袋裏就算裝上一隻乳豬也不稀奇。
聽見“非非”二字,鎮魂黑白分明的眼珠轉了一輪。她貼向捕夢的耳邊,悄聲說道:“打電話給我的那個歐巴桑自稱‘非夫人’,搞不好……”
下一秒鍾這個猜想就得到了確證。那隻貓側目瞪了鎮魂一眼,從淺粉紅的鼻子裏噴出一個短促的“哼”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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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日妖聞 IV



這是一隻具有玳瑁色花紋,白爪白胸的的非純血短毛貓,年紀顯然已經不輕了,身姿倒還靈巧。這一類的貓分布廣泛,散見於田邊灶頭屋頂床底,有時被好事者稱為中華田園貓,不過廣大群眾通常不吃這一套,簡單地把它們叫做“土貓”。
在炎熱的八月正午,人類的褲子口袋實在不能算是一個蔭涼舒適的藏身處,從毛發的混亂和糾結程度判斷,非夫人無疑經曆了一段艱難的旅途。她悻悻地抹平耳朵旁散亂的毛,以貴婦人走下馬車的氣派將兩隻絨白的爪子搭著袋口,輕輕一躍,就離開了悶熱的口袋。剛落到地麵上,她又一縱身,無聲地躥上了長凳的椅背,以高超的平衡技巧在椅背頂端走了幾步,停在沂南背後,抽了抽鼻子:“這是什麽味道?”
沂南蒼白的臉色不可思議地變得更白了,像是有人猛然向一堵舊牆上潑了桶新塗料。
“啊……魚味兒。”貓點點頭,簡短地下了結論,“別擔心,我不是貓,不喜歡吃魚,更別提是有易裝癖的魚了。”她用一隻前爪安撫似地拍了拍沂南的肩膀。
沂南姣好的麵孔上浮現困惑神情。“科長,易裝癖是什麽?”
捕夢沒有回答,隻是無聲地轉開視線,嘴角輕微地扭動著。鎮魂仿佛突然對公路對麵田野裏的第三排第十五棵向日葵發生了強烈的興趣。
在沂南繼續不屈不撓追問捕夢的同時,非夫人輕盈地跳到鎮魂的膝頭上,與她麵對麵地端坐下來。鎮魂從眼角向外一瞥,此刻中年男店員在店堂深處整理貨架,而阿學在認真端詳一顆花椰菜,兩人都不曾注意到店門前長椅上正在發生一場奇特的對話。
“沒關係的,他們隻會聽見我在喵喵叫。對於普通人類來說,我在外型和聲音上都是一隻純粹的貓。”非夫人舐舐爪子。“雖然妖獸之間語言能夠互通,不過他們能看見的也隻是一隻貓。”
鎮魂上下打量著她。“從宋朝開始,不管是野史還是民間傳說,都再也沒有關於你們這個種族的任何記錄……我以為你們已經絕種了。”
“事實上也差不多絕種了,幾百年來我隻見過一隻同類,嗯……你們叫她什麽來著?陳圈圈……不對。陳點點……也不對。”無視於鎮魂狐疑的表情,膝蓋上的貓皺起鼻子,不耐煩地咳嗽一聲。“好吧,小妞,讓我們談談正事。”
鎮魂稍稍扭曲了一下眉頭,開始潦草地填寫客戶拜訪反饋表格,填到“事由”一欄時,她停下了筆。“我們到這兒來,是因為你說你的被保險人王竣學先生今天之內會有生命危險。”鎮魂說著,謹慎地轉頭觀察著阿學,阿學正用他巨大的手掌揉捏一顆奇異果,以確定它到底成熟了沒有。“我覺得倒是那顆奇異果比較危險。”當然,這後半句話她沒有說出口來。
非夫人的杏核眼一瞬間黯淡下來。“你們一定得救救他。”她說,“這個孩子一定得活下來。我看得見,他胸口的生命之燈今天就要熄滅了。我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隻要過了今晚零點,阿學就安全了……”
鎮魂注意到她的聲音在顫抖。這隻貓皮毛雖然平整,卻沒有光澤,胡子尖與稀疏的幾根眉毛都已經發白。現在的她依然態度莊重,但看起來已完全是一隻老貓的模樣。鎮魂知道,某些年老的妖獸可以看見人類胸口燃燒的生命之燈,並預見那一苗小小火焰的熄滅。
鎮魂歎了口氣。“您找錯人了,非夫人,我們是保險公司,不是鏢局。如果他的生命理應在今天結束,那麽我們所能做的就是按照合同賠付給您。”
“如果你們賠付得起的話。”貓揚起臉,顯現出堅定而狡黠的神情。
“非夫人,敝公司在業界內一向以信用卓著、資金充裕著稱,如果您想以賠付金為條件迫使我們去幹涉命運的進程,我可以明確地說,您是不會成功的。”鎮魂一麵說,一麵取出保險合約的副本翻看。“如被保險人在保險期間意外死亡,乙方應向甲方賠付……”她在紙麵上輕快移動的手指忽然停住,“哥斯達黎加野生鮮活金蟾蜍兩打?”
“哥斯達黎加野生鮮活金蟾蜍兩打。”貓滿意地複述,在“鮮活”二字上加重了語氣。
鎮魂蹙起眉。“從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這種動物就再也沒有被人發現過,這個合同是無效的!”
“這份合同簽訂的時間是1979年,阿學出生的那年。”玳瑁貓慢條斯理地說道。“那時候這種滑溜溜金燦燦的小蛤蟆還很多呢。”
鎮魂沉默了一會,貓饒有興致地盯著她看,金色的瞳孔在正午陽光下收攏成一道直線。在這個僵持的間隙中,還能聽見長椅另一端,沂南嘟囔的聲音:“反感自己的性別?我不明白耶,科長。”
雖然本公司的規章製度多達17章155節3021條5874款,結集裝訂成冊之後厚度簡直像一本體麵的詞典,但是鎮魂深深明白,其中心思想歸納起來隻有寥寥數條:第一,能賺多少是多少;第二,能省多少是多少;第三,自己惹的麻煩自己解決。根據上述原則,完全不難想象部長聽說此事後會做何種反應:他們會被立刻派遣到哥斯達黎加去,在沼澤和雨林中尋覓這種很可能已經完全消失在地球上的蹦蹦跳跳的金蟾蜍。這個任務可能會讓他們花費一生的時間,最後作為三個藉藉無名的動物學家,或三個被開除的保險公司職員,潦倒而死。
鎮魂搖搖頭,長歎一聲。“你贏了,歐巴桑。但是我們隻幫你到今晚十二點。”
玳瑁貓——不,具有玳瑁貓外型的老妖獸坐在鎮魂膝頭,愉快地甩動尾巴作為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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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日妖聞 V



鎮魂簡短地向兩名同事說明了狀況之後,三人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現在的時間是下午1時32分。要不要在哥斯達黎加度過他們的餘生,這要取決於在未來的10小時28分鍾內,他們能不能保住王竣學先生的性命。而這個毫不知情的阿學,仍在貨架前苦惱著到底該買什麽牌子的衛生紙。
“目前來說,除非那個店員突然拔刀刺向阿學,否則我完全看不到危險所在。”鎮魂低聲說道。
沂南滿麵愁容:“但是他不可能在這家便利店裏待到午夜啊。我們一直跟著他,他會起疑的。”
捕夢微微苦笑:“看來,我們得去跟他搭訕。”
鎮魂犀利地橫他一眼:“你去?”
“那你來寫事件報告。”捕夢單手扶了扶眼鏡。
鎮魂偏頭疑惑問道:“什麽事件?”
“但凡是你和我一起出任務,有哪一次是沒發生過意外事件的呢?”捕夢已經站起身來,朝她豎起食指晃了晃,“你寫。”
鎮魂聳聳肩,與沂南一同目送捕夢高挺的身形向蹲在貨架前的阿學走去,活像一隻年輕的雄鹿試圖接近水塘內的犀牛。阿學抬起頭來,好奇而和善地看著接近中的陌生人。捕夢漫不經心地從阿學身邊的貨架上拿下一聽啤酒,對他說道:“你的車真不錯,炮管裏麵加了兩個內圈是不是?”
阿學憨憨地笑了起來:“是啊,先是清理過,然後加了兩個內圈,跑起來聲音很有勁的咧。你也有玩車嗎?”
“還好啦,有一回我自己動手把全部的油路都拋了一次……”
“副科長,你知道科長在說什麽嗎?”沂南趴在椅背上,看著他們相談甚歡。
“很多時候我會覺得我根本不認識這家夥。”鎮魂悶悶說道,彎腰從長椅旁拔起的一支狗尾巴草,向非夫人搖晃。非夫人端莊地蹲踞著,對於腦袋上方晃動的草穗並不理睬。
“嘿,你應該像隻貓。”鎮魂悄聲說。
非夫人嗓子眼裏咕嚕了幾聲,憤憤地跳起來,用前爪去夠那根狗尾巴草。
“多可愛的貓啊!我女兒也很喜歡逗它玩。”中年店員一麵清點帳目,一麵慈愛地說道。
非夫人在跳躍的間隙中喘息著叫嚷:“你女兒是喜歡拿我當拖把用!早知道……早知道我當初就選擇變成一隻烏龜……”當然,在店員聽來,這隻是一連串歡快的喵喵聲。
“你扮演一隻正常的貓,我扮演一個正常的年輕女子,很公平啊。”鎮魂微笑地將狗尾巴草越提越高。
十五分鍾後,她聽見捕夢的聲音從店內傳出:“親愛的,阿學請我們去看他整車。”
隻有一種狀況下他會叫她“親愛的”,那就是在任務需要的時候。她在心裏低低哼了一聲,丟開手裏的狗尾巴草,反射性地抬起頭來,隨即綻開營業用的甜蜜假笑:“好啊!”
阿學滿麵笑容從店內走了出來,一手提著采買好的東西,腋下夾捆大蔥,另一手搭著捕夢的肩,捕夢那在一般觀點中屬於“高挑優美”的身材,在阿學的手臂下,看起來就像是另一捆大蔥。非夫人終於擺脫了狗尾巴草的噩夢,飛奔著向阿學迎上去,縱身一跳鉤住了主人的沙灘褲褲管,利索地爬回了口袋內。
鎮魂和沂南走在後麵,鎮魂狀似親熱地攬住沂南的肩,壓低聲音說道:“見習生,聽好,要是讓我聽見一聲‘科長’或者‘副科長’,我就往你的魚嘴裏丟顆烏梅。”感覺到沂南的身體驟然繃緊,她滿意地揚起唇角。

“阿學阿學,”中年店員從店內追了出來,舉高一個塑膠袋。“你要去修車廠了吧?幫我把午飯帶給愛紋。你今天來得太遲了,她會餓壞的。”
阿學溫和地微笑著:“好啊。”

修車廠與便利店之間還有兩三公裏的路途。當他們抵達的時候,修車廠內大部分的人都午休去了,敞開的卷簾門內隻有一個年輕人獨自躺在一輛小貨車的底盤下工作。阿學停下車子,拎起兩袋東西,把大蔥好好地夾在腋下,才邁步走進去。捕夢緊跟在阿學身邊,鎮魂和沂南謹慎地落後幾步。
無論是阿學的摩托車引擎聲隆隆靠近,還是現在這些陌生的腳步聲,那個年輕人都不予理睬,手上依然不停地敲打著。他們看不見這個年輕人的麵孔,隻能看見他穿著的防油防滑靴子和工裝褲,時不時有一隻修長的膚色健康的手臂伸出來,摸索某個零件。
阿學將手上的兩袋東西放下,稍微蹲低身體向車底喊道:“愛紋。”
匡當一聲,一隻很大的扳手被人從車底丟了出來,阿學龐大的身軀敏捷地跳了一跳,扳手從原本腳踝應在的高度上飛過去,直落到門外的空地上。看起來阿學對付扳手已經有了一套自己的經驗。“愛紋……”他繼續不屈不撓地向底盤下叫喊。
底盤下的人稍稍用力,就順暢地從車底下滑了出來——他是躺在一張滑板上的。鎮魂突然很想吹聲口哨。這是一個纖瘦敏捷的人,個子很高,皮膚被陽光烤成漂亮的金褐色,有些地方抹著機油的汙痕。因為是夏天,上身隻穿著一件黑色的寬帶背心,配上工裝褲和工作靴,令人感到一股活力自內而外勃勃散發出來,完全不需要看到麵孔,任何人都能判斷出這該是一個俊美的青年。那個人站了起來,把滑板踢到一邊。正如鎮魂的判斷,他隻比捕夢矮幾公分,有著齊肩的黑發,隨便地紮成馬尾,有幾綹散亂地落在美麗的——是的,美麗的臉龐兩側。
連沂南都不由得發出低聲的驚呼。這並不是一個男子,而是一個年輕女孩,看起來年齡不超過22歲。
“我餓死了。”她皺起眉頭,盯著阿學的手,“你來得這麽遲,就帶了幾根大蔥來給我吃?”
“不是啦不是啦。”阿學一邊說,一邊慌忙蹲下去解著地麵上塑膠袋的繩結。“你爸爸叫我給你帶了午飯。”
女孩抓起搭在肩頭的毛巾擦擦汗,走到阿學身邊也蹲了下來。阿學努力了半分鍾,那些繩結依然不為所動,女孩終於不耐煩地讓他閃到一邊去,從自己腰間的大串鑰匙中找出瑞士軍刀,三兩下割開了那個結,拿出飯盒和筷子,坐在一個廢輪胎上就埋頭吃了起來。捕夢和他的下屬們目瞪口呆地站在門口看著。
她吃得很匆忙,小有狼狽,在咀嚼的同時,偶爾把拿筷子的那隻手背過來,將汗濕的頭發向後攏一攏,模樣既粗魯又可愛。大概真是餓壞了,一大盒豬排飯吃到一小半,突然放下飯盒拍著胸口站起來找水喝。阿學趕緊打開一瓶涼茶遞過去,女孩接過猛灌兩口,才算緩過氣來,有功夫注意到門口站著的那一小排陌生人。她用瓶口指指他們,向阿學問道:“誰啊?”
鎮魂剛要開動腦筋編個小謊,阿學已經很自然地把話接了過去:“是我朋友啦,來看我整車的。愛紋,你幫我把炮管再清一遍吧,輪胎重新充氦氣。”
愛紋狐疑的眼光在身穿職業套裝的沂南身上兜了個圈,轉回阿學的方向。“喂,你有毛病啊,你今晚是要跟我賽車,竟然把車拿到我店裏來整修?”
巨型青年臉上依然是萬年不變的晴朗笑容:“那你今晚跟我賽車,現在怎麽敢吃我給你送來的東西?”
愛紋的咀嚼頓時慢了下來,健康漂亮的臉孔上露出一種仿佛一拳打空似的鬱悶表情。鎮魂猜想,那倒不是因為她突然意識到食物可能不安全,而是阿學的這種無條件信任,令她實在無可奈何吧。
這時候,非夫人再次從阿學的褲袋中跳了下來。愛紋注視著貓,貓也注視著她,二者同時從鼻孔裏發出一個不屑的噴氣聲。深黑和金茶色的眼瞳,互相發射出挑釁的光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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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日妖聞 VI



這時候,非夫人再次從阿學的褲袋中跳了下來。愛紋注視著貓,貓也注視著她,二者同時從鼻孔裏發出一個不屑的噴氣聲。深黑和金茶色的眼瞳,互相發射出挑釁的光線。
“工具都在那裏,你自己動手去。”愛紋用下巴指出一個方向,隨即又埋頭吃起來。
“今晚你們要賽車?”捕夢彎下身來,認真觀察阿學卸下排氣管和消音管。
阿學把取出的螺絲小心放在一旁:“嗯,愛紋找我打賭,如果我輸了,非非就歸她。”
“那若是她輸了呢?輸給你什麽?”
阿學笑著搖了搖頭:“我什麽也不想要啊。而且,非非陪了我這麽多年,我絕對不會把她輸給別人的。”
玳瑁貓原先隻是安靜地坐在車座上,這時候溫柔低啞地叫了一聲,跳下來蹭著阿學的小腿,杏核眼幸福地眯成月牙形。
感受到某種強烈的情緒如毒氣一般從車間的另一端擴散過來,捕夢側頭向那邊看去。愛紋正若有所思地盯著非夫人,顯然是聽見了他們剛才的談話。那種眼神明亮而冷淡,完全不像是一個愛貓愛到要為此夜半賭命飆車的年輕女孩。但那眼神轉瞬即逝。下一秒鍾,愛紋伸出手指抹掉臉上的一顆飯粒,再度埋頭吃了起來。

鎮魂拖過另一個廢輪胎,在愛紋身邊坐下,沂南怯怯地跟了過來。
“你在吃醋嗎?”鎮魂毫無預兆地問道。
愛紋的筷子忽然靜止在空中。她擰起眉毛注視鎮魂,眼裏明明白白閃爍著怒火。
但鎮魂不是那種會被一個眼神嚇退的女人,簡單地說,她從來不知好歹,拋出一個尷尬的問題之後,永遠不憚於乘勝追擊再問第二個。“你在跟貓吃醋嗎?”
愛紋瞪著鎮魂,沉默不語。
“基本上我是理解你啦。”鎮魂自顧自地說下去。“但是你要知道,那並不僅僅是那隻貓的問題。如果不是他的這裏在改變”,她用手掌拍拍自己的心口,“你再怎麽努力都是沒有用的。”
英姿颯爽的少女眼中,驟然閃爍起一點明亮的神采,聲音變得嘶啞。“你知道那隻貓?”


像是從深海漸漸上浮,男子的意識逐漸掙脫了黑暗的桎梏,重新感覺到肉體的存在。背後全是膩膩的冷汗,手腳無力。他稍稍睜開眼睛,看見幾個淺藍的人影圍繞著他。這是什麽地方呢……到處反射著亮晃晃的不鏽鋼光芒。叮地一聲輕響,輕微的超重感令他眩暈。
啊……對了,是電梯。他明白過來,他現在是躺在擔架上。
電梯門左右滑開,醫護人員抬著擔架向外走去,他看著天花板上縱橫的水泥梁柱與管道,認出這裏是長纓大廈的地下停車場。有人注意到他已經恢複了意識,彎下身來附在他耳邊喊道:“先生,你剛才在70樓的樓梯上昏倒了,我們現在立刻送你去醫院接受進一步治療。”
發生了什麽事……我昏倒了,為什麽?70樓的樓梯?男子搜索著記憶,卻一無所獲。
煩亂中,他聽見一輛車子平緩駛入,轉彎,停下的聲音,於是茫然轉動頭部,看見了那輛香檳色的加長名牌房車。那輛車正在進入救護車旁的空閑車位,線條流暢倨傲的車頭距他的眼睛隻有兩米之遙,引擎蓋上豎立著奇特的小小標誌。那是一朵惟妙惟肖的精巧黃金薔薇,花葉上還伏著一隻翅翼半開的黃金蜜蜂,就像是還來不及飛起來,便被人浸入熔化的液態足金內製成的一般。
那輛車的車門開了。隨著主人下車的動作,一片長大的黑袍裾飄垂到地麵上。那想必曾經是極其貴重的織物,經過漫長歲月洗濯,呈現出陰霾的冬夜天空的顏色,一種沒有光澤的、柔軟而陰森的黑色,從頭至腳地掩蓋著連帽長袍裏的形體——如果那裏麵真的還有形體的話。
一陣突如其來的戰栗密密麻麻地爬滿了他的脊背。空氣仿佛瞬間被抽幹,萬事萬物都失去了色彩與聲音。在記憶深處,仿佛有某一個時候,他也曾經體驗過這樣黑暗窒息的恐懼,但是那記憶被一堵冷而厚實的牆遮蔽起來,他膽怯地在腦海中探索著,卻無論如何不能想起那究竟是怎樣的恐懼。
“哦,基奧普斯,你把他嚇著了。”一個帶點異國口音的女聲用英文這樣說著。聲音的主人隨即儀態優雅地下了車,款款走向那個披著黑袍的身影。黑袍波動了一陣,可能這就是他表示憤怒或不屑的方式。
隨車醫生正指揮護士和見習生們把擔架上的男子往救護車裏送,然而男子的目光卻始終追隨著新下車的這個人。她看起來正常多了,他想。她身材美好,穿著白地黑圓點連身真絲洋裝,從發際線到脖頸都用違反季節的厚呢子披巾嚴密包裹起來,一副巨大的墨鏡遮蓋了雙眼,令人聯想起歌劇女伶或者好萊塢明星之類的形象。
接著下車的第三個人看起來還要正常。那是個圓臉盤、好氣色的中年男人,像某些君主立憲製國家的國王一樣,身著剪裁保守的三件式西裝和織有家紋的闊領帶,雖然一望即知價格不菲,色彩的單調程度卻堪比老祖母的襪子,左手還戴著一隻大得出奇的白色絲質手套。
我隻見過一個人這麽戴手套,那就是剛出道的麥可·傑克遜……男子被推入救護車的時候,神思昏亂地這樣想道。還有人陸續從房車上下來,但是他已經看不見了。
隨著救護車廂後門砰然合上的震動,幾瓣破碎的黃豆從男子衣服的褶皺裏落了下來。
目送救護車亮起頂燈,鳴著笛衝出停車場之後,裹著頭巾的女子婀娜走到八號電梯前,塗有淡金色指甲油的美麗手指毫不遲疑地按上了那個小小的海螺狀浮雕。電梯門靜靜打開,內部指令板上,唯一的樓層按鍵赫然入目: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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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日妖聞 VII



2005年8月2日,午後二時正,長纓保險相葉市分公司特別事務及特別理賠部。近百米長的走廊上,各個辦公室門內探出形形色色數十個之多的人頭與獸頭,卻完全一派死寂。
部長雙手提了提褲腿,小心翼翼蹲下,注意著不要在衣料上留下不雅的折痕。他屏氣凝神地觀察著眼前的垃圾筒。它看起來不像別的,就像個正常的、安靜的廉價不鏽鋼垃圾筒。據說馴服野獸的第一要訣就是要與其保持視線接觸,經過長達三十秒鍾的注視,部長終於確認這個頑劣的垃圾筒已被徹底馴服,這才滿意地直起身子。然而,就在他轉身準備離去的那個瞬間,他聽見身後傳來一個深深的吸氣聲和一個清脆的振鈴聲——吸氣聲來自垃圾筒,而振鈴聲來自電梯。
像受過專業訓練的舞台劇演員一般,全體觀望著的職員們齊齊利落旋身消失在門內,三十多扇門板同聲閉合,隻在走廊內留下一個不知所措的部長,一隻正要重新開始嘔吐的垃圾筒,與一扇正在緩慢打開的電梯門。
倘若說眼睛是靈魂之窗,那麽,看來此刻部長的靈魂就要破窗而出了。
垃圾筒卻毫不顧慮他的心情,自顧把光潔的不鏽鋼表麵痛苦地皺在一起,像個晚期肺結核患者似地咳嗽起來,噴出許多可疑的褐綠色黏液,一旦落到黑色的昂貴埃及棉布上,便拖著閃亮的痕跡蜿蜒淌下……
一旦落到黑色的昂貴埃及棉布上……黑色的……昂貴埃及棉布上……
部長的思緒如同跳了針的黑膠唱盤,重複著一個單調的樂句。
敞開的電梯裏,那身冷黑的長袍下,有道凜冽的目光投射過來。窗牅密閉的走廊內驟然起了一陣陰涼迅猛的風,追著那道目光,一直穿過部長矮胖的身體。
部長忽然想起,上回的華東地區部長工作會上,聽說過總公司最近正在考慮在東南諸島上開設流動業務部,簡言之,就是搭乘小型機動船巡回於星羅棋布的小島嶼之間,努力說服島上僅有的三五戶居民投保盜竊險之類吃力不討好的工作。
“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歡迎致詞啊。” 裹著頭巾的女子從黑袍身後探出頭來。
部長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眩暈,耳邊隱約聽見了海鷗的鳴叫聲。不,不行,我還不會遊泳……他絕望地想道。
戴著麥可·傑克遜式手套的中年紳士優雅地伸手,讓另一位女士挽著他的臂彎走出電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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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日妖聞 VIII



這是上一章的小小修訂和大大加新……也許晚上還會更新……也許,我是說也許……

2005年8月2日,午後二時正,長纓保險相葉市分公司特別事務及特別理賠部。近百米長的走廊上,各個辦公室門內探出形形色色數十個之多的人頭與獸頭,卻完全一派死寂。
部長雙手提了提褲腿,小心翼翼蹲下,注意著不要在衣料上留下不雅的折痕。他屏氣凝神地觀察著眼前的垃圾筒。它看起來不像別的,就像個正常的、安靜的廉價不鏽鋼垃圾筒。據說馴服野獸的第一要訣就是要與其保持視線接觸,經過長達三十秒鍾的注視,部長終於確認這個頑劣的垃圾筒已被徹底馴服,這才滿意地直起身子。很好,半小時前還混亂一團的走廊內,現在已看不見任何垃圾、汙水、蝙蝠糞便與西洋盔甲蹭到白牆上的斑斑鏽綠。一切看來十全十美。
然而,就在他轉身準備離去的那個瞬間,他聽見身後傳來一個深深的吸氣聲和一個清脆的振鈴聲——吸氣聲來自垃圾筒,而振鈴聲來自電梯。
像受過專業訓練的舞台劇演員一般,全體觀望著的職員們齊齊利落旋身消失在門內,三十多扇門板同聲閉合,隻在走廊內留下一個不知所措的部長,一隻正要重新開始嘔吐的垃圾筒,與一扇正在緩慢打開的電梯門。
垃圾筒卻毫不顧慮他的心情,自顧把光潔的不鏽鋼表麵痛苦地皺在一起,像個晚期肺結核患者似地咳嗽起來,噴出許多可疑的褐綠色黏液,一旦落到黑色的昂貴埃及棉布上,便拖著閃亮的痕跡蜿蜒淌下……
一旦落到黑色的昂貴埃及棉布上……黑色的……昂貴埃及棉布上……
部長的思緒如同跳了針的黑膠唱盤,重複著一個單調的樂句。
敞開的電梯裏,那身喑啞漆黑的長袍下,有道凜冽的目光投射過來。窗牅密閉的走廊內驟然起了一陣陰涼迅猛的風,追著那道目光,一直穿過部長矮胖的身體。
部長忽然想起,上回的華東地區部長工作會上,聽說過總公司最近正在考慮在東南諸島上開設流動業務部,簡言之,就是搭乘小型機動船巡回於星羅棋布的小島嶼之間,努力說服島上僅有的三五戶居民投保盜竊險之類吃力不討好的工作。
“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歡迎致詞啊。” 裹著頭巾的女子從黑袍身後探出頭來。
部長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眩暈,耳邊隱約聽見了海鷗的鳴叫聲。不,不行,我不會遊泳……他絕望地想道。
黑袍男子與裹頭巾的女子先後走出電梯,於是電梯內的另外兩人就完全暴露在部長的視野內了。戴著麥可·傑克遜式手套的中年紳士優雅地伸手,讓他身邊的女士挽著他的臂彎。
倘若說眼睛是靈魂之窗,那麽,看來此刻部長的靈魂就要破窗而出了。這第四位,也是最後一位巡查官,往往令初次見到她的人失去語言。她的美縹緲動人,猶如清晨穿透樹葉的第一道陽光,或夏季最後一鉤下弦之月,會無端教人聯想起古中國神仙繪卷上,那些衣帶當風顧盼生輝的女神。
但是部長的胸臆裏,此刻沸騰著的並不是對這種出塵之美的讚歎和欣悅,而是痛苦、自怨自艾,以及慌亂。
我們都知道,有一些物體是這樣的,當它們分別出現的時候,所造成的混亂尚在可接受的範圍內,然而一旦它們狹路相逢,殺傷力便會加倍, 譬如說,貓與狗、蛇與鼬、火柴與高能炸藥、兩家敵對報社的征訂員、兩班不同傳銷組織的人馬等等,當你身邊存在著其中一種時,決不會再想要見到另外一種。
部長眼睜睜地看著最後一位巡查官挽著那位中年紳士的手,嫻雅地步入走廊,就好像看見一支點燃的火柴被高高拋向空中,接著朝堆放高能炸藥的倉庫天窗內,直直落了下去。部長的精神發出尖銳的哀鳴。也許東南諸島的空氣能對健康有些好處……
“部長?”戴手套的紅頭發圓臉紳士莊重地將右手伸出:“我看我們還是抓緊時間開始吧?”
“呃……”部長終於回過神來,握住紳士的右手,用左手抹了抹眉毛上豆大的汗珠,又朝走廊左側打了個手勢,“我們就從妖獸一科開始吧。”
“我想,我還是先把外衣脫掉好了。”從黑袍兜帽的陰影中,響起一個緩慢而深沉的聲音。
裹著頭巾的墨鏡女子哈地一聲笑了出來:“基奧普斯,你們不是都用繃帶把兩腳纏在一起的麽,難道你要像中國僵屍一樣跳著往前走?”
黑袍的基奧普斯用一個簡單的動作回答了她——他幹脆扯開了自己的袍子。嘩啦一聲,大幅朽黑的布帛滑落在地,露出內裏的人形。顯然他的雙腿並沒有用布帛捆在一起,實際上,在埃及式的短袍子下露出的是一對修長強健的腿,穿著黃金扣絆的涼鞋。總體來說,這是個具有雕塑般美感的壯年男人,身材瘦削,眉宇深濃,有一種別樣的英氣,頸項、手腕與腳踝上,大量的黃金裝飾環耀人眼目,其燦爛華美足以令任何拍賣行陷入瘋狂,令任何野心勃勃的盜墓賊用自己的手指賭咒,要以此作為引退之作。
“我隻有睡覺的時候才那麽做!”那富有魅力的棕褐臉龐上,一對曜石般漆黑的眼睛閃著憤怒的光,青銅溶液的眼線直描入鬢。“你這個討厭的希臘女人,為什麽不摘掉你的墨鏡,去好好照照鏡子呢?”
女子反唇相譏道:“我又不畫眼線,為什麽要照鏡子?”
“哦,我以為你總還梳頭的。” 基奧普斯傲慢地抬高下頜。“或者喂你的頭發們吃幾隻老鼠,好讓它們安靜點,別再扭來扭去。”
“木乃伊,泡堿把你的眼珠子弄壞了嗎?我的頭發梳得很整齊!”女子唰地拉下頭巾,墨鏡後的雙眼幾乎要噴出火來。
部長低低驚喘一聲。
乍看上去,她似乎是把滿頭的金發梳成了牙買加式的小辮子,再把所有的小辮子結成一條粗大的麻花辮。但那隻是錯覺。她的頭發,是許許多多金色的小蛇,在青銅和琥珀的發圈內不安分地微微蠕動。
在幾十道門縫後,偷窺者們也同聲抽了口涼氣。
就論辯技巧而言,這實在是一場低次元的爭論,然而從另一個意義上來說,這又是一場足可載入史冊的華麗爭論:正方辯友是斯尼費魯法老之子、雷德耶迪夫與哈夫拉兩位法老之父、古希臘人稱為基奧普斯的王者、古代埃及太陽神Ra的化身、最著名的大金字塔主人胡夫法老;反方辯友則是海神波賽東的情人、巨人克律薩俄耳和飛馬佩伽索斯的母親、身體左側的血液是致命毒藥,右側的血液則可以起死回生的三名戈耳工之一、僅用眼光便可將人化為石像的豔麗希臘蛇發女妖美杜莎女士。
對於巡查官的資曆與素質,長纓保險公司向來嚴格要求,慎重篩選,不過,長纓保險巡查官們彼此之間的兼容性之差,這一點實在也是業內知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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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日妖聞 VIII



“那……各位巡查官,我們還是從這邊開始吧?”部長陪著笑臉,再次企圖將四人的注意力轉移到左方的妖獸一科辦公室。這一回,終於如他所願地,檢查團一行開始先後移步走向他所希望的方向。
實際上,視察進行得比部長想象中順利。出於敬畏,或是出於對薪水的執著,職員們都表現得意外乖巧穩重,部長不禁有種錯覺,仿佛先前那個狂亂的早晨已經把一天份的黴運都用光了似的。然而,心底深處,有一個小小的、頑強的聲音不住探出頭來告訴他,事情不會就這麽完了的。
如同開著一輛汽油即將耗盡的車,祈禱著它至少能堅持到爬上坡頂,部長祈禱著,哪怕隻剩下1毫升的好運,至少要在最危急最艱難的時刻,它能夠發揮作用……
很快地,檢查團走訪過妖獸一科、三科與東方術法一科,來到了左首第四間辦公室——西方魔法科。
房門打開的那一瞬間,法老王的眉頭不易覺察地蹙了蹙。
“哎喲,基奧普斯,這不會是你的朋友吧,真是跟你一樣‘栩栩如生’啊。”美杜莎語帶嘲諷地說道。紅頭發圓臉手套紳士依然挽著他的美麗中國女伴,掛著個不置可否的微笑站在稍後的位置,從一個很好的角度上欣賞著眼前的景象。
長纓財團待客的禮數一向周到,但這並不代表他們對於公司財產的愛護沒有達到歇斯底裏的程度。由於營業性質特殊,常會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客人到訪,所以接待前台處總是備有許多特殊裝備,既保證了客人舒適愉快,也能夠保護其他客戶與公司財產的安全。有時候他們會為一位客戶提供五十雙拖鞋,有時候會請客戶戴上嚼子,即使某些客戶需要充滿氮氣與二氧化碳的抗壓服,也能夠得到滿足。
而眼前的這一位客人,前台為他提供的是兩米見方的帶輪子的可移動水族缸。
就連部長,也是第一次見到一個北歐泥沼木乃伊。
這個木乃伊與法老王看起來完全沒有共通之處。為了盡可能地保護自己的身體,他舒適地把自己泡在一缸深綠色的混沌難辨的泥水中,很可能是從他所居住的沼澤裏不辭辛苦地帶到這兒來的。經過多年缺氧冷水的浸泡,以及泥炭蘚多糖的作用,他一度潔白的盎格魯薩克遜皮膚已經變得黝黑油亮,像是享受了很久的日光浴,還擦了幾盎司橄欖油。
泥沼木乃伊友好地從水裏抬起手,向這些不請自來的陌生人揮揮,帶起幾滴泥水。
法老王迅速向後退了一步。他的身體是用泡堿做過脫水處理的,還反複塗抹過鬆脂、蜂蠟和亞麻籽油,正是沙漠的幹熱氣候與金字塔的特殊構造才使他平安度過了數千年漫長時光。成為長纓財團的巡查官後,無論到何地出差,他都攜帶著心愛的黃金棺木,盛滿新鮮泡堿,作為夜間的保健睡床。於他而言,這些水滴能夠造成的傷害無異於人類眼中槍彈所能留下的傷口。
美杜莎抬起塗著淺金色指甲油的纖手,捂住紅豔飽滿的唇,咯咯地笑起來。
部長聽見法老王喃喃地說著什麽,仔細傾聽之下,才依稀辨認出他說的是:“誰會跟這種家夥是同類……應該加個蓋子……”
說實在的,若不是部長心頭始終有個放不下的重擔,他也真的就要笑出來了。
泥沼木乃伊與西方魔法科的員工繼續探討保險合同條款,四位巡查官靜靜地旁聽了幾分鍾,便轉身離開,繼續前往下一間辦公室。

半小時後,當他們抵達外星人事務科的時候,部長確信,他的最後1毫升運氣終於耗盡了。
“又跑了!抓住它!”星槎聲嘶力竭地叫喊著,從辦公桌上猛然一蹦,企圖撲住文件櫃子頂上的那個小活物,沒有成功,反而打翻了雲梭養在桌上的一盆火星豬籠草。豬籠草伸開葉子,以一種少女在大風中按住裙子的姿態將花盆碎片牢牢攏起,一麵憤怒地打開所有花籠的蓋子,朝星槎噴出幾小股幹冰煙霧。
部長痛苦地揉了揉太陽穴——那是準備出口到波江座的赤腹鬆鼠樣品,今天早晨就集體逃亡過一次,現在蹲踞在文件櫃頂上的這一隻,恐怕也是他們所能逮住的最後一隻了。火紅的小動物背上帶著微型鞍韉四處奔竄,靈巧得像顆小橡皮球。
“絕對不能讓它跑了!”雲梭抱起豬籠草,朝星槎咆哮。豬籠草也在他懷裏把葉子握成拳頭,在自己的花冠上方揮舞著。
忽然,一個人排眾走上前來,用一隻指如春蔥的手安撫地拍拍雲梭的肩膀,示意他閃開。雲梭立刻敬畏地退開了。那個人又擺了擺下巴,示意星槎從辦公桌上下來。待到半個辦公室都清空了之後,她隨手拿起桌上的一支筆,朝鬆鼠的方向丟了過去。鬆鼠吃了一嚇,後腿猛蹬,便從櫃子頂上向空調上跳過去。
這一跳沒有成功。
鬆鼠的判斷並不曾失誤,隻是站在眾人最前排的那個人,在這時候摘下了她的墨鏡,把致命的視線向它投去。於是,這個輕捷蓬鬆的小小生物在跳躍的曲線半途中驟然變成了石頭,一尊它自己的,纖毫畢現的石像,從空中直直落了下來,咚地一聲砸在桌麵上。
仿佛被砸斷了聽覺神經似的,整間辦公室內陷入凝凍般的寂靜。穿著白地黑點真絲洋裝的女子背對所有人優雅地聳聳肩,重新戴上她的墨鏡。
“好啦,現在它跑不掉了。”她得意洋洋地轉回身來。
星槎伸出一個顫抖的手指去觸摸那尊鬆鼠的石像。雲梭懷裏的火星豬籠草完全沒了原先不可一世的氣勢,隻曉得用四片葉子死死揪住主人的襯衫,把花冠埋進布料裏。
星槎惶惑地看向雲梭,那眼神似乎在無聲詢問:“怎麽辦?沒有樣品用來測試存活率了,怎麽辦?”
雲梭靜靜地搖頭,同樣用眼神回答他:“這筆生意算是黃了。”
“啊……讓我看看。”那位一直保持良好風度的紳士向他的女伴道了個歉,離開她,走向辦公桌,開始仔細觀察桌上的鬆鼠石像。隻需要看上一眼,他便已經確定這隻鬆鼠已經從裏到外從皮到骨變成了石頭,毫無複蘇的可能。他輕聲歎了口氣。“好吧,我想你們應該得到一些補償,畢竟你們本來應該是能活捉住它的。”紅頭發紳士說著,圓臉上顯現出真誠而遺憾的表情。他隨即做了一件奇怪的事。他摘下了左手的手套,用赤裸的左手食指撫摸著鬆鼠的腦袋。
轉瞬之間,就像剛才他們目睹鬆鼠從活物變成冰冷石像一樣,他們看見那尊小小的石像,在紳士的手指下發出燦爛的金光。有句古老的中國成語可以清楚地說明這個事實——點石成金。
星槎發出一聲壓抑的驚呼:“金手指國王!”
是的,童話中的金手指國王就站在外星人事務科的辦公室裏,翻倒的椅子和飲水機之間,穿著他那身單調可比老祖母的襪子的三件套西裝,露出了天真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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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慢慢發現原來阿學的脾氣比女孩子還好,就開始欺侮他。我跟他家住得近,放學路上總是遇見那幫小痞子騎著自行車追他,朝他扔石頭和泥塊,他隻會躲,從來不還手。我就叫他跟著我一起逃。那會兒這裏還沒有公路,就是那種坑坑窪窪的土路,一下雨,路邊就生出好多蘑菇,青蛙跳來跳去。我們就在這條路上把自行車騎得像風火輪一樣,就算是冬天也全身冒汗,痛快得要命。”
鎮魂不由得轉眼去看那個大個子青年。捕夢盤起一雙長腿席地而坐,專注地用乙炔槍割開什麽零件,防護鏡上反射出火花四迸。阿學和沂南一旁看著,七嘴八舌說話,非夫人站在阿學肩膀上,幾個腦袋湊作一團。
愛紋像是看不見她,也看不見那些吵吵鬧鬧的家夥,隻顧沉浸在自己的記憶中,低低絮絮地說著話。
“後來我就跟阿學混熟了,常常去他家裏玩。他家原本是在城裏做小生意的,因為太實在了,幾乎不賺什麽錢,又被同行排擠,最後弄到破了產,城裏的房子抵了債,舉家搬到鄉下來住,除了一間黑洞洞的小磚房,就隻剩鍋碗瓢盆,還有一隻貓。他爸爸在鎮上的小磚廠做事,有時候幫人補補屋瓦什麽的。做了沒幾年,大概是阿學念初一的時候,他爸爸失足從人家屋頂跌了下來,脊梁摔斷了,全家隻靠他媽媽一個人在假花廠打零工,做假花賺點錢,阿學下了課還幫人開牡蠣,一天開兩大桶,什麽時候手上都有傷口,老也好不了。按說他們家是夠慘了,可是不管是他爸爸媽媽還是阿學自己,永遠都是笑眯眯的,什麽也不愁。我家的景況比他好多了,爸爸媽媽也總有吵架的時候,要不是錢不夠用了,就是飯燒糊了,那時候我就覺得阿學家真好,我更願意做他家的孩子。跟他在一起,總覺得好像世界上沒什麽事情值得煩惱似的,青春痘啦,考試啦,討厭的同學啦,什麽都不要緊。”
“養著這種東西的人家,總是這樣的。”鎮魂突兀而漠然地插了一句,愛紋的話一下子被噎在喉嚨裏,視線跟著飄到阿學身上,笑容就漸漸淡了。
她默默地站起身來,將空的便當盒與筷子一同拿到門外的水槽去清洗,鎮魂便跟在她身後走了出去。午後是夏日中最寂靜的時分,她們倆誰也沒開口,白熱公路上,太陽劈頭蓋臉地燒下來。愛紋動作利落地絞幹抹布,晶瑩刺目的水花在她修長美麗的手指上濺開來。她甩了甩手,看著遠處的向日葵花田呆了片刻。
“那幾年,我還沒發現他們不對勁。” 又停了好一會,愛紋才慢慢地撿起話頭來。“我上初三那年,阿學高三。暑假我去了夏令營,過了半個月回來,就聽說阿學的爸爸沒了。是因為褥瘡感染得厲害,沒錢醫治,最後發起高燒,呼吸衰竭去世了。我馬上跑去阿學家看他。他媽媽去假花廠做事了,家門口貼著喪紙,他就坐在那裏,麵前放著個桶開牡蠣,那隻貓在他腳底下曬太陽。我叫他一聲‘阿學’,他抬起臉來對我一笑,我馬上就哭出來了。我當時還以為……還以為他是難過壞了。”
高挑的少女咬住下唇,迅速眨了幾下眼,睫毛逐漸變得更加濃黑,其間有稀薄的微光。鎮魂知道那是什麽——那是被倔強地忍住的淚水。她專注地看著愛紋,冷靜地說:“那時候你就開始喜歡阿學了。”
愛紋深深吸氣,健康膚色底下有潮紅不由自主湧起來:“我覺得他非常堅強,好像有一顆又溫柔、又堅定、又樂觀的靈魂,什麽也侵蝕不了他。就算世界顛倒過來,他也不會改變、不會退縮,在他身邊,我覺得說不出的安全。直到有一天,他的那種堅定和樂觀忽然變得好可怕。”
說到這裏,她臉上的嫣紅已經全然消褪。
“那是又過了一年,他媽媽去世那一天。她早就得了胃癌,但是沒有人聽過她叫一聲痛,或見過她有一點難受的模樣。直到癌腫擴散,她開始吐血,大家才曉得她是病了。雖然阿學已經高中畢業,開始到海產加工廠工作,但那點工資根本不夠給她治療。很快她就撐不住了,直到去世,臉上還是微笑著的,比壽終正寢的老人還要安詳。聽起來很文藝是不是?但是我在旁邊看著,隻覺得說不出的詭異。阿學跪在他媽媽的床邊,握著她的手,直到她斷氣。我走過去摸阿學的頭,他朝我轉過頭來。我差點尖叫出聲。”愛紋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他在笑。不是那種悲哀的微笑,是真正的笑,很高興的那種笑。你不知道那感覺有多可怕。我一直以為他是個溫柔堅強樂觀的人,不管心裏多麽難過,也會努力微笑,不讓別人為他難過。可是突然我發現,他的笑容不是用來掩蓋什麽的,那下麵沒有藏著什麽溫柔堅強樂觀,隻是單純很快樂,毫不悲傷。就在這時候,那隻貓走了過來,蹭著阿學的褲腿,我不是神經過敏,它確實是用一種警惕的眼神觀察著我。我猛然想起來,阿學的爸爸說過,阿學的爺爺生前很喜歡這隻貓……可是,他爺爺早就去世了,到現在都有三十多年了!一隻貓哪能活三十多年呢?!它根本不是貓,它是個妖怪!”
鎮魂猛然將比自己高出近20公分的愛紋壓在牆上,豎起一隻食指堵住她的嘴唇。
“如果想要我幫你的話,小聲點。”鎮魂悄聲說道,雙眼灼灼發亮。待到愛紋的喘息平靜了些,才漸漸放開她的肩。忽然,鎮魂放鬆了繃緊的臉,笑了起來:“觀察力真不錯,你有沒有考慮過換個職業?”
女孩晶亮的雙眼稍稍轉動:“如果你幫我,我考慮。”
“見鬼,我開始有點喜歡你了。”鎮魂粗魯地擦擦鼻子。“起碼你比那家夥要聰明多了。”她用下巴指指穿著職業套裝和高跟鞋蹲在地下幫忙擰螺絲的沂南。
第一次,她看見愛紋露出了清爽大方的笑容,於是鎮魂也笑起來。
“所以你打算用賽車的辦法把那隻貓贏過來?然後要怎麽處置它?”
愛紋的笑容中仿佛有鋒利的刀刃一劃而過。她伸出兩隻手指,在自己的脖頸處作勢一抹。
鎮魂揚起一邊眉毛。
“這女孩實在很適合跟我一起工作。” 她暗自想著,又向沂南的方向瞥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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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rry!上麵漏貼一點 重來一次:

本日妖聞 IX




“阿學搬到鎮子上來的時候是十一歲。那年我七歲。”愛紋掰著手指算年月。“他第一天到學校就迷了路,走到我們一年級的教室來了。那時候,阿學已經比所有的老師都高啦,也沒有那麽大尺寸的學校製服給他穿,所以他就穿著便服來了。他一進門,我們班長還當是新老師來了,大喊一聲‘起立’,我們嘩啦啦全都站起來扯著嗓子喊‘老師好’,把阿學嚇了一大跳,我們也嚇了一大跳。”她輕輕地笑起來,眼裏像映著一把星星,柔軟明亮。
“起初那些六年級的男生看他個子大,不敢去招惹他,後來慢慢發現原來阿學的脾氣比女孩子還好,就開始欺侮他。我跟他家住得近,放學路上總是遇見那幫小痞子騎著自行車追他,朝他扔石頭和泥塊,他隻會躲,從來不還手。我就叫他跟著我一起逃。那會兒這裏還沒有公路,就是那種坑坑窪窪的土路,一下雨,路邊就生出好多蘑菇,青蛙跳來跳去。我們就在這條路上把自行車騎得像風火輪一樣,就算是冬天也全身冒汗,痛快得要命。”
鎮魂不由得轉眼去看那個大個子青年。捕夢盤起一雙長腿席地而坐,專注地用乙炔槍割開什麽零件,防護鏡上反射出火花四迸。阿學和沂南一旁看著,七嘴八舌說話,非夫人站在阿學肩膀上,幾個腦袋湊作一團。
愛紋像是看不見她,也看不見那些吵吵鬧鬧的家夥,隻顧沉浸在自己的記憶中,低低絮絮地說著話。
“後來我就跟阿學混熟了,常常去他家裏玩。他家原本是在城裏做小生意的,因為太實在了,幾乎不賺什麽錢,又被同行排擠,最後弄到破了產,城裏的房子抵了債,舉家搬到鄉下來住,除了一間黑洞洞的小磚房,就隻剩鍋碗瓢盆,還有一隻貓。他爸爸在鎮上的小磚廠做事,有時候幫人補補屋瓦什麽的。做了沒幾年,大概是阿學念初一的時候,他爸爸失足從人家屋頂跌了下來,脊梁摔斷了,全家隻靠他媽媽一個人在假花廠打零工,做假花賺點錢,阿學下了課還幫人開牡蠣,一天開兩大桶,什麽時候手上都有傷口,老也好不了。按說他們家是夠慘了,可是不管是他爸爸媽媽還是阿學自己,永遠都是笑眯眯的,什麽也不愁。我家的景況比他好多了,爸爸媽媽也總有吵架的時候,要不是錢不夠用了,就是飯燒糊了,那時候我就覺得阿學家真好,我更願意做他家的孩子。跟他在一起,總覺得好像世界上沒什麽事情值得煩惱似的,青春痘啦,考試啦,討厭的同學啦,什麽都不要緊。”
“養著這種東西的人家,總是這樣的。”鎮魂突兀而漠然地插了一句,愛紋的話一下子被噎在喉嚨裏,視線跟著飄到阿學身上,笑容就漸漸淡了。
她默默地站起身來,將空的便當盒與筷子一同拿到門外的水槽去清洗,鎮魂便跟在她身後走了出去。午後是夏日中最寂靜的時分,她們倆誰也沒開口,白熱公路上,太陽劈頭蓋臉地燒下來。愛紋動作利落地絞幹抹布,晶瑩刺目的水花在她修長美麗的手指上濺開來。她甩了甩手,看著遠處的向日葵花田呆了片刻。
“那幾年,我還沒發現他們不對勁。” 又停了好一會,愛紋才慢慢地撿起話頭來。“我上初三那年,阿學高三。暑假我去了夏令營,過了半個月回來,就聽說阿學的爸爸沒了。是因為褥瘡感染得厲害,沒錢醫治,最後發起高燒,呼吸衰竭去世了。我馬上跑去阿學家看他。他媽媽去假花廠做事了,家門口貼著喪紙,他就坐在那裏,麵前放著個桶開牡蠣,那隻貓在他腳底下曬太陽。我叫他一聲‘阿學’,他抬起臉來對我一笑,我馬上就哭出來了。我當時還以為……還以為他是難過壞了。”
高挑的少女咬住下唇,迅速眨了幾下眼,睫毛逐漸變得更加濃黑,其間有稀薄的微光。鎮魂知道那是什麽——那是被倔強地忍住的淚水。她專注地看著愛紋,冷靜地說:“那時候你就開始喜歡阿學了。”
愛紋深深吸氣,健康膚色底下有潮紅不由自主湧起來:“我覺得他非常堅強,好像有一顆又溫柔、又堅定、又樂觀的靈魂,什麽也侵蝕不了他。就算世界顛倒過來,他也不會改變、不會退縮,在他身邊,我覺得說不出的安全。直到有一天,他的那種堅定和樂觀忽然變得好可怕。”
說到這裏,她臉上的嫣紅已經全然消褪。
“那是又過了一年,他媽媽去世那一天。她早就得了胃癌,但是沒有人聽過她叫一聲痛,或見過她有一點難受的模樣。直到癌腫擴散,她開始吐血,大家才曉得她是病了。雖然阿學已經高中畢業,開始到海產加工廠工作,但那點工資根本不夠給她治療。很快她就撐不住了,直到去世,臉上還是微笑著的,比壽終正寢的老人還要安詳。聽起來很文藝是不是?但是我在旁邊看著,隻覺得說不出的詭異。阿學跪在他媽媽的床邊,握著她的手,直到她斷氣。我走過去摸阿學的頭,他朝我轉過頭來。我差點尖叫出聲。”愛紋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他在笑。不是那種悲哀的微笑,是真正的笑,很高興的那種笑。你不知道那感覺有多可怕。我一直以為他是個溫柔堅強樂觀的人,不管心裏多麽難過,也會努力微笑,不讓別人為他難過。可是突然我發現,他的笑容不是用來掩蓋什麽的,那下麵沒有藏著什麽溫柔堅強樂觀,隻是單純很快樂,毫不悲傷。就在這時候,那隻貓走了過來,蹭著阿學的褲腿,我不是神經過敏,它確實是用一種警惕的眼神觀察著我。我猛然想起來,阿學的爸爸說過,阿學的爺爺生前很喜歡這隻貓……可是,他爺爺早就去世了,到現在都有三十多年了!一隻貓哪能活三十多年呢?!它根本不是貓,它是個妖怪!”
鎮魂猛然將比自己高出近20公分的愛紋壓在牆上,豎起一隻食指堵住她的嘴唇。
“如果想要我幫你的話,小聲點。”鎮魂悄聲說道,雙眼灼灼發亮。待到愛紋的喘息平靜了些,才漸漸放開她的肩。忽然,鎮魂放鬆了繃緊的臉,笑了起來:“觀察力真不錯,你有沒有考慮過換個職業?”
女孩晶亮的雙眼稍稍轉動:“如果你幫我,我考慮。”
“見鬼,我開始有點喜歡你了。”鎮魂粗魯地擦擦鼻子。“起碼你比那家夥要聰明多了。”她用下巴指指穿著職業套裝和高跟鞋蹲在地下幫忙擰螺絲的沂南。
第一次,她看見愛紋露出了清爽大方的笑容,於是鎮魂也笑起來。
“所以你打算用賽車的辦法把那隻貓贏過來?然後要怎麽處置它?”
愛紋的笑容中仿佛有鋒利的刀刃一劃而過。她伸出兩隻手指,在自己的脖頸處作勢一抹。
鎮魂揚起一邊眉毛。
“這女孩實在很適合跟我一起工作。” 她暗自想著,又向沂南的方向瞥了一眼。

我左手打開了天,化身為龍~~~~2006-2-4 19:24:00 小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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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日妖聞 X



傍晚時分,阿學終於把他的機車調整到滿意的狀態,於是五人一貓一同到附近的一家小店吃飯。店麵小而清靜,主人養的兩隻柴狗在路旁的草叢裏懶懶打滾。玳瑁貓瞪著那兩隻狗,周身毛發都乍起來,弓背欲撲的模樣。阿學嗬嗬笑著,把玳瑁貓輕輕提起,放在膝上,給她一尾烤秋刀魚。愛紋無聲地看了看非夫人,眼神冷冽。非夫人卻像是毫無所覺,看著麵前的魚皺了皺鼻子,露出食肉動物的挑剔神情。鎮魂忽然對她有了由衷的同情。時時刻刻扮演違反天性的角色,吃著厭惡的食物,還得時刻維持一付歡欣鼓舞的模樣。從這個角度而言,非夫人實在有成為楷模上班族的潛質。
沂南早早找了個借口離開桌子,跑到路旁的向日葵花田裏不知在尋找什麽。
“他怎麽了?”鎮魂疑惑地問,一麵將目光投向具有讀心術天賦的捕夢。捕夢簡單地用筷子指指桌上的烤秋刀魚。鎮魂立刻明白了沂南食欲不振的原因——那盤烤秋刀魚正擺在沂南原先的座位前。想象一下,如果人類在餐桌上見到整隻烤猩猩,他們的反應也許還要更勝一籌。鎮魂的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麵,過了一會,她也微笑著起身告退,向沂南所在的方向走了過去。捕夢顯然已經讀到了她的計劃,他不置可否地揚了揚眉。

“我說,這不是水田,找不到浮萍和泥鰍的。”
聽見副科長的聲音在頭頂響起,蹲在田塍上的豔麗女子——或至少看起來外型是豔麗女子的雄性妖獸,心中浮起不祥的預感。他警惕地看著鎮魂在自己身邊蹲了下來。
“你喜歡Orli牌魚食麽?”副科長漫不經心地問道,沒有錯過沂南眼裏瞬間亮起的光芒。
仿佛是覺察到自己的失態,沂南稍稍咳嗽了一聲。“可是這個牌子都沒有進口耶。”
“上周我在佩伽索斯號郵輪上的免稅商店看到了,以為是Orli牌的花肥,所以順手買了不少。”鎮魂一本正經地說。現在即便沒有捕夢的讀心術天賦,要猜出沂南的心緒也絕不是一件難事,她幾乎可以聽見他軀殼內那些澎湃的心潮在回響。於是她繼續說下去。
“我在想,我並不需要這些玩意,倒是你,”她技巧地停頓了一下,一手親昵地搭上了沂南的肩膀,“我是說,如果你願意為我做點事。你看,現在已經傍晚6點40分了,在今晚零時之前……”她湊到沂南的耳邊,悄聲把剩下的話說完。
橫公魚的臉色一瞬間白得像張衛生紙。他驚慌地搖著頭,一麵企圖從鎮魂的手臂下逃脫出來。當然他的上司並不是這麽容易對付的,況且她是有備而來。她一手牢牢地攬住橫公魚,一手從牛仔褲口袋裏掏出一顆直徑約3公分的皺巴巴的黑色小圓球。
烏梅。
《本草綱目》曰:“梅實采半黃者,以煙熏之為烏梅。”
烏梅,學名Prunus mume Siebold et Zucc,主治下氣,除熱煩滿,安心,止肢體痛,偏粘不仁,去青黑痣,蝕惡肉。去庳,利筋脈,止下痢,好睡口幹。
但這一切對於沂南都沒有意義。當旅人遭遇餓虎時,他還會有心情研究這隻老虎究竟是孟加拉虎還是蘇門答臘虎,額頭上的“王”字長得夠不夠端正嗎?
橫公魚在妖獸中是強大的一種,可在夜間化為人形,得到了穩定變身形態的法寶狸貓樹葉後,更是能夠隨時隨地變化成任何模樣。它的身體刀槍不入,哪怕在沸水中也能優遊自得,但烏梅對它來說是致命的。在它近乎永恒的生命裏,除了烏梅和副科長之外沒有別的什麽能使它畏懼。不幸的是,這二者往往是一同出現的。
這時阿學、愛紋與捕夢已經結了帳,走出小店來尋找他們倆。阿學眯起眼睛,遠遠看著他們兩人在夕陽下的花田邊勾肩搭背,頭靠頭地說著話。
“這兩個人的感情可真好。”他說。
非夫人讚同地喵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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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日妖聞 XI



“阿學——”鎮魂一麵拖著不情願的沂南疾步走過來,一麵朝他們揮動手臂。“小南好像把她的錢包丟在便利店附近了,你可以載她回去找一下嗎?”
“沒問題。”阿學爽快回答。他從機車後箱拿出備用安全帽,揚手丟給沂南。
鎮魂微笑著從阿學腳邊把非夫人抱了起來,“我來幫你照看它,待會你和小南回來就直接到——”她轉頭問愛紋,“你們晚上的賽車從哪裏出發?”
愛紋說:“公路275公裏標誌牌。”
鎮魂接著說道:“你和小南回來就直接到公路275公裏標誌牌那裏找我們吧。”在說話的過程中,她始終溫柔地撫摸著非夫人的貓臉——確切地說,用食指和大拇指不露痕跡地把非夫人的鼻子和下頜捏合在一起,用剩下的三個手指撫摸著它柔軟的耳朵。
沂南磨磨蹭蹭戴上安全帽,琢磨著怎麽把被窄裙包裹住的雙腿跨過摩托車後座,露出滿麵難色。
“小南,順便幫我買瓶酸梅汁,烏梅做的那一種。”鎮魂不失時機地提醒。
沂南聞言咬咬牙,猛然將一條腿跨過車座,捕夢相信他聽見了衣物針腳掙開的小小劈啪聲。

鎮魂和捕夢帶著非夫人開車上了公路。因為高速公路的開辟,入夜後這條舊道上幾乎沒有車輛往來。他們向南走了大約半小時,愛紋騎著她的機車在前麵帶路。在這半個小時裏,天色終於完全黑了下來。
愛紋放慢速度,與他們並行。她打開擋風麵罩,對他們大聲喊道:“翻過這個小坡就到了。”
車子剛開上坡頂,鎮魂忍不住輕輕驚呼出聲。
忽然,世界是銀色的了。
她把車停下來,愛紋也停在她的車窗外。
半輪月亮低懸在海麵上,濕潤微鹹的海風撲麵而來,叢生的蔓草中螢火驚起,擾擾流動。這地方有一種非人間的清涼的美,宛如精靈的居所。在這一切的中間,漫長道路閃爍著銀白微光,向著夏夜的海洋延伸下去。陸地的盡頭探進海中,成為一個半島。公路沿著半島東岸繼續向南推進,在海岬最南端拐了個尖銳的彎,折向西北,假如在拐彎的時候處置不當,高速行進的摩托車很容易就這樣衝出五六米高的懸崖,跌進海裏。過了這個彎之後,道路環繞過整個半島,又回到大陸,沿海岸向西行去。
“這是很危險的賽道。”鎮魂看著道旁的275公裏標誌牌。
愛紋輕笑:“我每周至少都跑一次。”
玳瑁貓靈巧地從後座上跳到鎮魂與捕夢之間。它壓低聲音,黃玉色的眼睛幾乎是閃爍著威脅的光:“你們答應過要保護阿學的安全。”
“隻到今晚零時為止。”鎮魂冷靜地、輕聲地接口。
愛紋迷惑地看著鎮魂。“你在說什麽?”她聽不懂非夫人的語言,但她聽見了鎮魂模糊的低語。
鎮魂微微一笑,道:“我是說,它看起來好像很生氣。”
“我不會把阿學輸給一隻貓。我會把他救出來。”少女說著,淩厲眼神向非夫人一掃,重新合上安全帽的擋風麵罩。
鎮魂忍不住笑了起來。“喂,你們的賭注是這隻貓,不是阿學。”
少女側了側頭,重新發動她的機車,向著半島公路衝了出去。

夜間7時25分,阿學來與他們會合,而沂南並沒有跟他一道回來。
“她扭傷了腳,我把她留在便利店了。”阿學簡單回答。
鎮魂勾起一點微笑,事態正在精確地按照她的安排,順利發展。
“哦,可憐的小南。”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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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日妖聞 XII



檢查團一行剛剛離開檔案室,管理員便虛弱地後退了幾步,整個布滿鱗片與細毛的橢圓形身體靠著借閱櫃台緩緩下滑,終於仰天倒在了地上。它的六隻胸足各自蜷縮在一起,猛烈顫抖著,看起來很像它的遠方親戚蟑螂。
“老蠹,你還好吧?”坐在閱覽桌一角的銀發年輕男子丟開手中的書本,步履輕快地跑到這隻足有一人高的巨型蠹蟲身邊蹲下,伸手拍拍它暴露在外的腹部。
老蠹蟲短促尖銳地叫了一聲,風訊這才想起自己身上還穿著蕁麻大衣,大概是衣料上的纖維刺著了它。他本來應當感到抱歉才是,但他很高興這一刺終於令老蠹蟲那三對毛茸茸的細腿停止了神經質的抽搐。
“你等等……”風訊說著跳起來跑到某個書架前,迅速瀏覽後,他取下一大卷羊皮紙,回到巨型蠹蟲的身邊。“吃點東西怎麽樣?你看,《中世紀女巫審判記錄英國卷》,雖然還沒正式過期,我想偷偷吃那麽一兩頁應該沒關係……”
老蠹蟲沒精打采地耷拉著觸角,張開它強壯的下顎哀號道:“我沒有食欲……一想到那個氣味,我就快要休克了!”
銀發青年愛莫能助地歎了口氣。沒藥、乳香、桂皮、丁香、白鬆香、肉豆蔻,一般來說,這些香料能夠令人感到愉悅。然而,對於蠹蟲來說,這些防腐香料的氣味之恐怖程度遠遠超過沙林毒氣,因此人類才將它們塗抹在木乃伊上,用以保持肉體不朽。一百五十餘年前總公司檢查團的那次到訪,據老蠹說,已經嚴重損害了它的身心健康,這可能是事實,不過據公司上下的觀察,它的食欲始終如一。風訊輕輕搖晃著手中的古老文獻,塵灰和碎屑從紙卷中簌簌抖落。強忍著打噴嚏的衝動,他繼續勸誘道:“金黃酥脆的羊皮紙哦,希臘手工製作。”
老蠹蟲靜了一秒鍾,稍稍挪開蒙著自己雙眼的第一對胸足。
“哦,孩子,感謝你的好意,可是你看錯我了。”老蠹蟲一麵說著,一麵不動聲色地用剩餘的兩對胸足牢牢抓住了羊皮紙卷。“我可不是那種監守自盜的人,我吃的都是按照規定可以銷毀的過期檔案……”
身材高大的銀發青年聳聳肩:“好吧,隨便。我得去東術二科找八歧了。”他起身拉開門,大步走了出去。
老蠹躺在地板上,抬高四腳端詳著那卷羊皮紙,雖然模樣還有些虛弱,表情已是滿心歡喜。它慢慢地伸出空閑的兩隻腳,同時機警地張望了一下無人的室內,從那份珍貴的古代文獻撕下一小角。經過了這樣慘無人道的一天,是該用一點可愛的零食來安慰自己了……它剛陶醉地把紙片剛送進兩片下顎之間咀嚼,檔案室的鐵門又被推開了。老蠹蟲吃了一驚,嗆咳起來。
風訊探身進來,晶亮的深綠眼睛含著笑意。
“看來你恢複得不錯。”
不等老蠹辯駁,他已經抓起剛才丟在閱覽桌上的那本《楚辭》,風一樣又卷了出去。

風訊的年紀尚不足兩百歲,在長纓保險相葉市特別部工作已達110年之久,是外籍雇員中的元老之一。當然從外表上看,他還隻是個高大英俊的銀發碧眼青年而已。據說,在作為正常人類度過的前18年人生中,他曾是北歐某王國的王子之一,因為不幸中了後母的惡毒詛咒,與十位兄弟一同被化為信天翁,隻有夜間才能回複人形。最年幼的公主為了救回他們,再也不能開口說話,晝夜用蕁麻為他們編織外衣,終於救回了哥哥們。某一天,有個戴著眼鏡的年輕人看見這十一隻信天翁從天空中飛過,於是他向空氣和海洋的精靈打聽它們的故事,並將它用紙筆記敘下來。
童話的結局不外如是,國王娶了公主,還有一幫王子大舅子,永遠幸福快樂。童話作家的筆有一種無可比擬的魔力,經過他的筆,一切便不再衰老,在時光無情的流逝中,唯有這些故事與人物像寶石雕琢的花朵一般永不凋謝。然而這位作家的敘述也不是沒有缺憾的:首先,他的近視造就了一個美麗的錯誤,將信天翁王子誤認為天鵝王子;其次,十一位王子其實並沒有就此完全擺脫後母的詛咒,在白晝,他們依然得穿著妹妹編織的蕁麻大衣,才能夠維持人形。至於王子中的某一位是如何輾轉來到相葉市為保險公司工作,甚至偽造身份混入當地某大學,修讀情報學碩士研究生課程——這些違法亂紀的勾當,當然童話中不會再予記載。
無論如何,經過漫長的遊曆,拋棄了他那長達42個音節的異國皇族姓名,這位信天翁王子終於在遙遠的東方大陸港口城市重新找到了人生的意義與挑戰。譬如說上班時間穿鼻環,梳莫希幹發型,到KTV唱RAP歌曲,與部長爭論加班費的標準,又譬如說,選修中國古典文學,被教授要求交出一萬字的關於《九歌》的小論文。
“八歧,你們幫幫我啦……”王子殿下抱著書本駕臨東方術法二科,就是為了這篇論文。
八歧煩惱地抬起右手,輪流搓揉八顆腦袋的太陽穴:“我們也是外籍員工好不好,你怎麽不去問一科那些道士們呢?”
風訊苦惱地說:“他們都去三清山開道教年會了啦。你們是日本來的,多少認識一點漢字啊……”
八顆腦袋同時歎了口氣,很顯然這就是屈服的標誌。八歧拿過風訊手中的《楚辭》,一手托著一顆腦袋,開始講解。“九歌呢,是楚辭中的一組,分別歌頌九位神靈。哪一章你不懂?”
風訊怯怯地指指“湘夫人”一章。
八歧搖晃著她的八道脖頸,像一棵春天的樹在搖晃它豐盈的枝條。“這是以湘水的男性神袛湘君的口吻來敘述他的愛人湘夫人,也就是湘水的女神。你念我聽聽。”
北歐王子皺著眉頭,一字一字結結巴巴地讀道:“帝子降兮北渚,目吵吵兮愁予……”
“是眇眇啦!就是模糊不清的意思。”
“好吧……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登白——白什麽?”
“白薠。”
“登白薠兮騁望,與佳期兮夕張。這什麽意思?這句我一點也不懂。”
“大概就是說……”八歧咳嗽一聲,開始翻譯:
“公主啊來到北岸,俺眼神不好啊心裏愁煩。
小風颼颼那個吹,湖水起浪啊樹葉兒落。
爬到草叢上俺放眼看,傍晚和美人約會啊要好好打扮。”
這時,從近旁的沙發上傳來一聲冷笑。風訊偷眼望去,八歧卻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不要這樣。
“那是來找雙成的客戶。雙成有急事出去了,他已經等了小半天了。看樣子不好惹。”她用兩個腦袋望風,五個腦袋擺出若無其事的表情,掩護著最後一個腦袋向風訊低聲說道。
風訊禁不住又看了那個男人一眼。
誠懇地說,那男人相當俊美。與風訊自身的閃亮耀目不同,與捕夢的溫文雅靖也不同,這是一種如同用狼毫小筆精細勾勒過的無懈可擊的端正美貌。據說古代曾有過一位美男子,每次乘車上街遊玩,姑娘們都懷著愛慕向他投擲果實,導致他每次出遊歸來,車內都滿是水果。倘若今天東方術法二科的這位客人生在那個年代的話,也許會成為一名偉大的水果批發商也未可知。他看來有三十出頭年紀,衣裝非常簡單,白襯衫加牛仔褲,然而一旦拿開了原先遮掩麵孔的報紙,就再也沒有誰能忽略他的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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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日妖聞 XIII



“九歌中的湘君與湘夫人兩章,是分別以兩位神袛為第一人稱的敘事詩。大致的意思是說他們某次在湘江上約會,但不知何故互相錯過,從而產生了怨懟和誤會。”八歧繼續為風訊講解著,艱難地試圖忽略沙發上英俊男士時不時掃過來的冷冽眼神。“你看,湘君一篇的開頭和結尾,就是湘夫人的主要觀點所在。”
“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行兮中洲?”風訊一麵讀出聲來,視線一麵隨著八歧的手指移到了詩歌的結尾,“交不忠兮怨長,期不信兮告餘以不閑。”
銀發的西歐青年猛地將兩掌擊合在一處,發出響亮的聲音:“啊,我明白了!君‘不行’兮夷猶!可是,湘君到底什麽方麵‘不行’呢?”
生有八顆美麗頭顱的東洋蛇妖猛地拍打信天翁王子的腦袋,發出更加響亮的聲音:“你也敢選修古典文學!”
沙發上的客戶一個用力捏扁了手中的紙杯,半溫的廉價咖啡潑濕了他膝上攤開的報紙,那英俊的臉上,有根神經仿佛就要短路了似地抽動著。
“這幾句話不是這麽解釋的啦!”八歧的注意力全然被風訊吸引了去,“這頭兩句的意思是‘說來不來磨磨蹭蹭,半路上被誰家小妮子絆住啦?’,結尾兩句說的則是‘用情不專最討嫌,不守信用還騙人’。”
風訊再度用眼角餘光觀察著那位客戶。所謂“雕塑般的美感”用來形容他真是恰到好處,熨貼妥當,不過這雕塑卻是剛由鋼水澆鑄出來的,通紅而灼熱,肌膚下暗火遊走,眼角眉梢鋼花四迸。風訊有種錯覺,好像隻要稍微朝他吹口氣,這位英俊男子就要熊熊燃燒起來了。幸運的是,在他就要爆出火焰的前一秒,辦公室的門被打開了。



“不要為打翻的牛奶哭泣。”——西方民諺

“智者事前作觀察,愚者事後生追悔。”——薩迦班智達貢噶堅讚

“如果你因失去太陽而哭泣,那麽你又將錯過群星了。”——泰戈爾



準備推開東方術法二科辦公室的房門的那一瞬間,許多名言警句爭相湧入部長的腦海,走馬燈般旋轉起來。
這間辦公室位於走廊右側第三的位置,按照檢查團自左而右的參觀順序,也是他們所要走訪的最後幾間辦公室之一。雖然部長已經使盡了渾身解數與種種手段,企圖拖延甚至阻止這一時刻的到來,但命運的洪流畢竟不可抵抗,他們一行五人終於還是站到了這扇門前。
或許那個人已經回去了呢?或許那個人今天沒那麽固執呢?或許那個人已經認不出她了呢?部長不能阻止這些僥幸的小念頭泥鰍似地四處亂鑽。
“部長?”金手指國王在身後溫和問道。美杜莎女士則不耐煩地用名貴的意大利手製羔羊皮鞋尖輕輕叩擊地麵。
罷了……該來的總歸會來。部長聽天由命地閉了閉眼,轉動門鈕。
看清門內的景象後,他那顆懸在半空的老心劈啪一聲跌到了又冷又黏的地板上,不再跳動,活像隻死蛤蟆。企盼中的僥幸事件,一樣也沒發生,今天果然是諸事不宜的一天。
辦公室內僅有的兩名員工把九顆腦袋湊在一起研究著什麽,沙發上坐著的男性客戶則向新進門來的五個人投去不悅的眼神。但那眼神並沒能維持多久。男人純黑的深邃眼瞳內,逐漸展現出複雜的表情。像是淩晨的海潮退去,露出平滑如鏡的、能夠映出碧藍天空顏色的濕潤沙灘一般,他眼裏厭煩的神色逐漸消退,取而代之的是震愕、驚喜——很快地,又轉為熾熱的憤怒。
部長感到輕微的眩暈。一張端正而清俊的臉本身可以替代許多言語,更不要提它能夠把情緒的感染力放大到何種程度,再加以充分傳達。即便部長已經是個過了知天命之年的人,依然被這男子燦爛的容光照耀得目眩神迷。
男子的目光灼灼地落在總公司檢查團的行列中,神色之專注,仿佛要在人群中用眼光刺出一個洞孔來。又過了片刻,他終於開口了,卻隻說了兩個字。
“是你。”清澈優美的男聲,強壓著肺腑深處的一點顫抖。
被他注視著的人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挽著金手指國王的纖美手臂刹那間變得僵硬。
“是你。”她揚高下巴回答道。
部長絕望地看著他們,仿佛親眼目睹那支火柴終於無聲地點燃了高能炸藥粉末。
數千年來,所有人都知道他和她早晚會相遇,會造成不可挽回的大災難,但是,為什麽偏偏是在相葉市特別部,偏偏是在總公司全體巡查官麵前呢?
古埃及王饒有興致地看看美麗的女同事,又看看眼前沙發上的英俊男人,後者正在慢慢地站起身來。兩位當事人完全無視於周遭六人十三雙眼睛的注視,彼此的視線像是在空中被牢牢打了個結,難分難解。
“這是誰?”美杜莎在一旁不甘寂寞地出聲,好奇的目光在男子臉上遊蕩,“別告訴我這是你失散多年的丈夫啊。”
“他確實是。”另一位女巡查官回答著,但並沒有把視線轉向她,而是依舊瞪視著眼前豐神清儀的男人。
“啊?”美杜莎一驚,趕忙伸手穩住幾欲跌下的墨鏡,“什麽?”
男子的眼裏含著淩厲的冷光,唇角卻勾起了笑。“親愛的老婆,好久不見。算一算……怕也有兩千多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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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三 本日妖聞 XIV



兩千多年前,那還是一個仙人與凡人混雜的年代:空中時時有須發皆霜的老者控鶴飛過;農人在田間勞作時,一不小心就會砸到修行尚未純熟的幼年土行孫的腦袋;一場暴雨過後被困在你家水缸裏的有角小青蛇,也許再一聲霹靂,便會乘著風雷化龍飛去。
在那個時代,湘江兩岸的人們都稱頌他與她的名,向他們祈求風調雨順,地方安泰。他的領地在百裏浩淼洞庭湖上,而她的居所在湘水源頭,每隔一月,方相會一次。那一天沅湘之水必定平展如練,他們各自駕著桂櫂蘭枻的龍船破開雪浪,飛一般駛向相約期會的地點,而他與她各自卓立船首,衣袂翻飛,容華璀璨。那奇麗的景象會使岸邊的所有女子都停下搗衣的砧杵,孩子們奔走追逐。許多年後,盛唐長安街頭,他讀一本筆記小說,看到所謂“神仙眷侶”四字,胸中不由得三分自滿,七分淒涼。那四個字,說的便是早先的他與她,湘君與湘夫人,湘水的兩位守護神。
可是,某一日,她靜靜地消失了。約定之處不曾見她的蹤影,他驅龍船一路逆流向上尋去,她卻如草尖懸垂的朝露在日光下無聲蒸發,不知去向,隻在江心與澧水之濱拾到她慣佩的兩件美玉。他尋遍了蛛網交錯的湘水支流,一無所獲,便毅然離開故地,四處尋找妻子。兩千餘年間上窮碧落下黃泉,朝代變遷,多少次他辨認出荒野上因她步履踏過而生出的芳草,又有多少次聽聞她如驚鴻一瞥現身某地,天下之小,仿佛他總能隱約聽說她的消息,天下又如此之大,他始終尋她不著。宋末元初,他萬念俱灰,回到洞庭湖上,卻聽水族稟報:湘夫人曾來過此處居住過三百餘年,依然等不到他回轉,半月前揮淚而去。他拂袖而起,卻已是追之不及,徒然仰天太息。
時光流轉。
為了行走人間方便,他束過襆巾,剃了額發,結起長辮,過了數百年又剪去長辮,直到現在,他成了一個穿潔白棉布襯衫與牛仔褲的男人,一頭清爽短發,隨身帶著信用卡、手機與車鑰匙,還頗能說幾句梵語、英文和希臘文,遇見外國神仙時也能相談甚歡。
她留下的兩件玉,他原本帶在身上片刻不離,年初聽聖約翰說在紐約仿佛見過她,忙忙買了機票飛去,誰知機場安檢死活不讓他隨身帶著,隻得摘了下來放進托運行李。到想起來時打開一看,玉玦已撞碎了一個角,好在早年他為這兩塊玉投了保,便來尋雙成索賠。那兩塊玉皆是昆侖山雪水中流下的剔透上品,經神匠雕琢,年代也久遠,時至今日價值已不可估量。他眼看著雙成算出賠償數目的時候嚇得臉色發白,心思一轉,便說,若是雙成能為他找到湘夫人,他就不計較這玉玦的事情,放棄追索。雙成為難得要命,隻得天天借故躲著他,指望著他領了賠償款,就此兩清。
隻是雙成算錯了一樣事情:一個拋棄職守、追妻兩千多年的仙人,最不缺的東西就是時間。從那之後,他每天上班時間到,下班時間走,安安穩穩坐在東方術法二科辦公室裏等雙成回來。誰想到,就在這裏,他能見到他失散多年的美麗妻子,挽著一個大餅臉的紅毛男人呢?他眼裏冷冽的火焰燃得更旺盛了。

部長緊張的目光在湘君與湘夫人之間轉來轉去。
湘夫人垂下視線,再抬起來時,眼眶裏已盈得滿滿的都是水光,那楚楚動人的清麗風韻,那柔腸百轉的哀愁情態,還有那千帆過盡皆不是的滿腹委屈,部長隻是一眼瞥過去,整個魂魄立刻轟地一聲灰飛煙滅,就是神情峻厲的湘君看在眼裏,也不由得為之微微一動。
她輕輕從金手指國王的臂彎內把手腕抽了出來,向前走了一步,窈窕的身形戰抖著,淚也在濃黑的睫上懸著發顫,說不出的孤清。
湘君亦向前走了一步,像是要抓住她,好讓她從此不能再脫離他的掌握似的。然而那手停在半空落不下去。他們花費了太多的時光彼此追尋,一次次擦肩錯過,到了真能相見的這一天,已經近鄉情怯。
她開啟了唇,卻發不出聲音,兩行清淚止不住地跌了下來。過了好一會,那對水氣氤氳的杏眼才重新揚了起來,波光瀲灩地盯著他。她猛地吸入一口氣,企圖壓抑即將爆發的感情,但是收效甚微——她看起來仿佛立刻就要放聲哭倒在他肩上。
他微微地、慘痛地搖著頭——他太清楚她的脾性。在旁人疑惑的目光中,他緊緊捂住了雙耳,張開了嘴,紮好馬步,總之,做好了一切抵禦巨大聲響的準備。八歧同時轉動所有的腦袋,與風訊對視了一眼,雖然不明所以,但是他們還是決定照做。不到一秒鍾後,他們知道了這個舉動有多麽明智。
“你個老不死的,你知道老娘找你找得有多辛苦啊!”自那張嬌柔的櫻唇內,驟然爆發出獅子吼般的咆哮。美人伸出柔荑,利落地扯開湘君掩耳的手掌,反手扭住了他的耳朵——當然,是一隻雕塑般完美無缺、處處都符合黃金分割比例的耳朵。
“你!你也好意思說!”盡管飽滿秀麗的額頭上已爆出了青筋,隻能順著妻子的手勁偏著腦袋以免扯疼耳朵,湘君依然憤憤地叫嚷著發表自己的主張,“一聲不吭失蹤了兩千多年,連張紙條也不留,我上天入地到處找你,你倒好,挎著一個紅毛大餅臉——”
“我一聲不吭失蹤兩千年?!我坐在約好的地方等了你整整三天,三天啊,你就是不來!”湘夫人把三根手指杵到湘君的鼻子前,聲音已經突破高音C,以歌劇名伶的氣勢在房間內隆隆回響。“誰知道你半路都幹嘛去了?是不是被哪個狐狸精迷住了?哪個做女人的不會憤而離家出走啊!”
侮蔑、誹謗、譏諷和鄙視,種種情緒全部化成人耳可以接收的音波,經過多姿多彩的修辭法的砥礪,像磨得鋥亮的標槍一般在空氣中颼颼疾飛。
“你胡說!我把湘水、沅水、澧水都找了個遍,找了十多天,你哪兒也不在!”湘君的音量與音高毫不亞於他的妻子,如果瓦格納有生之年有幸遇見他,一定會欣然邀請他作為歌劇的一號英雄男高音,扮演羅恩格林之類的角色。“失約的明明就是你!”
“你能這麽睜著眼睛說瞎話!你給我說清楚你那三天都去哪兒了,老不死的,還敢說什麽找我十多天——咦,等等,你去那些地方找我幹嗎?”湘夫人麵上怒色稍減,疑惑問道,“我們不是約好了,在洞庭湖北岸第三個小汊彎口見麽?”
湘君驚訝地望著她,一手還保護著自己的耳朵。他張嘴像是準備反駁,但立刻又沉默了,許久許久也沒有再開口。
湘夫人揪著他耳朵的那隻手顯著地顫抖著。一種嶄新的可能性呈現在她眼前,使她也暫時失去了正常的語言能力。
過了大概有幾個世紀那麽久,湘君才用一種細微而軟弱的聲音說道:“我們……我們約的……不是觀風亭渡口……麽?”
辦公室內,忽然靜得可怕。
旁觀者們紛紛將臉別開,避免與兩名當事人發生眼神接觸。畢竟,不論是神是人,意識到自己竟然為了個雞毛蒜皮的誤會,白白浪費兩千多年寶貴光陰的時候,最不想看到的東西就是旁人那種憐憫的、憋著笑的表情吧。毫無疑問,法老王是旁人中間最辛苦的一個,他努力地壓抑著大笑的衝動,以免劇烈的胸腔運動將自己的身體震碎,過了很久,他才能開口說話。“這真是一個意想不到的,呃,收獲。”他老氣橫秋地咳嗽一聲,拍拍湘君的肩。“再過幾百年,你們就會發現相處容易多啦,時間是夫婦間最好的黏合劑。”
美杜莎從精致的鼻孔裏哼了一聲:“基奧普斯,這真令人驚奇,世界上還會有女人願意嫁給你?!”
法老王斜了她一眼。“事實上,今年恰好是朕和朕的正妃結婚4500周年。”說罷,他轉頭對瑟縮在一旁的部長說道:“今天的巡查非常順利,我們預定今晚就啟程趕回總部。”
“哪裏哪裏,各位蒞臨指導是我們相葉市特別部的殊榮……”部長慌忙點頭,一麵舒了一大口氣。
法老的下一句話,令部長幾乎將那口氣吞了回去。
“不過,我們這次來巡查,你也知道,主要是為了重新評估‘那個人’。我注意到他的辦公室是鎖著的。”
“啊……那個人出任務去了……我這就打電話叫他回來。”
法老擺了擺手。“我們去任務現場找他好了。”他回頭看看正與湘夫人相對無語的湘君。“你也一起來吧?免得又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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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日妖聞 XV



浩淼海平線上,半輪明月低懸。銀紗般的月色下,少女熟練地為自己戴上賽車手套,麥色的光潔肌膚簡直要自內而外隱隱透出光芒。她穿得很簡單,無袖T shirt,磨白牛仔褲,黑色跑鞋,舉止姿態輕捷、優美而又充滿力量感,令人聯想起古代克裏特壁畫上年輕的女鬥牛士形象。
“不穿賽車服嗎?”鎮魂趴在自己的淺綠色小甲蟲車窗上,好奇問道。
愛紋將頭盔扣起,隻露出一雙生動澄澈的眼睛,透出笑意。“不用啊,這樣就好了,又不是正式比賽。”她蹲下身緊了緊鞋帶,又站起來原地輕輕跳了幾下。
另一方麵,阿學正在試圖擺脫非夫人的糾纏。玳瑁貓用爪子掛住他的沙灘褲,像一團甩不掉的奇特毛皮裝飾品一樣在褲腳上搖搖晃晃,似乎很不讚成他的冒險。鎮魂跑過去,費了一番周折還是沒能將非夫人從阿學身上摘下來,反倒被她撓了一爪。阿學終於向這隻頑固的貓屈服了。他搖頭笑道:“算了,我還是帶著它吧。”他伸手撈起玳瑁貓,把它塞進自己的褲袋內。愛紋看了看他,一語不發地合上頭盔上的擋風罩。
“怎麽跑?”阿學安撫地拍拍非夫人的貓腦袋,一邊重新拉緊賽車手套。
“從這裏出發,繞過整個半島,到老王家的工廠門口路燈下麵掉頭,再回來,跑三個來回,總共27公裏,先到為勝。你要是害怕,”愛紋冷淡地說,“最好現在就認輸,把那貓給我。”
阿學卻不以為意似地笑著,也不生氣。“隻要你想跑,我都會陪你跑。”
愛紋向他轉過頭去,眼神遮掩在擋風鏡下,難以解讀。過了一會,她發動了車子,重新將視線轉回眼前的近海公路。
捕夢熄滅了手裏的煙,從車後座拿出西裝外套,走到路旁。
“準備好了?”他問。
得到愛紋與阿學的手勢回應後,捕夢高高舉起那件外套,猛然向下一揮。
機車引擎高速轉動,發出鋼鐵猛獸般的嘶吼,輪胎卷起的小小塵土還來不及散去,車身已齊齊衝入前方無盡的夜色中。愛紋的反應速度稍快一些,不過跑了數百米,已經與阿學拉開一尺距離。
鎮魂站在公路坡頂,遠遠俯瞰他們。喧囂聲已漸漸遠去,月色下,兩輛機車如兩滴水銀,在微微反射月光與海麵波光的銀灰公路上流暢滑動。
很快地,他們已經到了岬角的大彎處,為了保證安全,愛紋盡可能貼近道路內側,技巧而謹慎地壓低車身,在強大的離心力下靈巧扭轉方向,安全地通過了這個彎道。阿學緊咬其後,為了盡可能縮小差距,取得更高的出彎速度,他沒有使用與愛紋相同的保守戰術,而是大膽沿著臨海的一側路肩行進,直到接近彎道的最突出點,也就是所謂彎心的時候,才開始轉向拐彎。這其實是一般車手都能夠使用的基本技巧,也是公認一般狀況下最好用的路線。然而,在通常的賽道上若是發生打滑或是失控,其結果充其量是撞上擋板與沙包;在這樣突出海麵的五六米高的小懸崖急轉彎道路上,卻隻能稱之為亡命之舉,稍有不妥,就很可能發生連人帶車落入海中的慘劇。
捕夢站在鎮魂身邊,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遠處如豆的兩個小點,眉間越蹙越緊。
過了彎道之後,阿學完全趕上了愛紋,與她並駕齊驅,分秒不差。而賽道的第一個折返點已遙遙出現在他們的視野盡頭。他們所跑的路線並不是頭尾相接的環形,而是在一個巨大的V形路段上往返三次,這就意味著在折返的時候,他們必須高速變換到逆向的車道,實際上就是在路麵上拐出一個極狹窄的U型彎,也就是所謂“發夾彎”。阿學在岬角大彎處取得的額外加速度逐漸發揮出作用,他反超了愛紋,在她左邊領先大約半個車身,率先掉頭折回。但是愛紋並沒有就此被甩下。她把整個車身傾斜得幾乎就要貼上地麵,以此抵消急遽拐彎產生的離心力,通過微妙的操控和身體平衡,做出了一個幾乎不可能實現的漂亮的甩尾漂移動作。
“這是要利用漂移動作來保持高速,一旦回到直線賽道,她的初始速度就比阿學要高。”捕夢若有所思地說。
鎮魂點頭,視線卻始終離不開賽道。
並行的兩輛摩托車如一對尖刀,劃然犁開夜的波浪。強力而狂放的引擎聲混雜在海風裏,一陣陣轟鳴著,向鎮魂與捕夢迎麵撲來。愛紋一騎當先,阿學隨後,兩道雪亮的車燈從坡下爬了上來,晃得鎮魂眯起了眼睛。還沒等她看清,兩台重型機車已呼嘯掠過麵前,在275公裏的裏程牌下先後掉頭,絕塵而去,路旁的草尖被氣流帶得一陣颯颯作響。
“真危險的運動……”鎮魂喃喃說道。
捕夢搖了搖頭。“真正的危險還沒開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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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日妖聞 XVI



一瞬間,鎮魂的神色顯得很迷惑。接著,她立刻就危險地眯起了眼睛。不知何時,那些優遊飛舞的螢火蟲都消失了,夏夜的草甸裏,竟然一聲蟲鳴也聽不見。公路兩邊的草叢仍在搖動,但她知道,摩托車掀起的氣浪是持續不了這麽久的。寬廣的海邊荒地上,近一人高的夏生蔓草全數微微倒向一側,又緩慢直立起來。每隔五六秒鍾,同樣的詭異景象就會重現一遍,隻是那些草搖擺的幅度似乎在逐漸加大。那確實是風,或更加確切地說,是某種遙遠而強大的氣流。漸漸地,草葉搖擺的間隔時間越來越短,也越來越猛烈,像有隻無形的手正拿著扇子拚命扇動似的。鎮魂感到那一股股異樣的大氣流動撲打在她臉上。自海上吹來的風裏,混雜有少量惡膻味——對於初次聞到的人來說,它很模糊。然而對於曾經聞到過這種氣味的人來說,下一次它不論多麽微弱,他們也決不會再錯認。
她猛地轉向海的方向。在她身邊,水一般冷藍的月光下,野草再次浩浩蕩蕩倒伏下去。這一回她終於聽見了那個振翅的聲音,如同遠山傳來的迢遙戰鼓,又像是不祥惡龍的心跳,每一次抽打著空氣,都那樣沉重、殘酷、有力。
她不會忘記那個鼓翼聲,也不會忘記那種鮮血被體溫發酵過的氣味。半爿月輪裏,有個小小的黑點在急速變大,肉眼很快就能分辨出它拍打著的巨大翅膀。波光粼粼的海麵上,出現了一片飛快移動著的黑暗倒影,越來越近,越來越大。
“竟然會是……”捕夢頓了頓,仰望著那烏雲般的碩大影子,開口問道:“你打算怎麽辦?”
她明白他的意思。他們倆是不畏懼這東西,可是阿學和愛紋呢?
身材嬌小的女子亦仰望天空,聲音穩健地說:“我昨晚把嘯月用的麻醉劑偷了一罐出來,以備不時之需,今天果然就派上用場了。”她笑了笑,“現在跟愛紋賽車的根本就不是阿學,是我們那個殺也殺不死的見習生。”她笑,“在阿學載他回去找錢包的時候,他就把阿學弄昏藏起來,自己再變成阿學的模樣出現,這樣既可以保證阿學在飆車的時候不發生危險,又不會讓愛紋覺察到異樣。而且啊,我還給了見習生幾個五虎山牌防禦符咒強力組合超值優惠裝,這樣愛紋也安全了。”
捕夢不發一語地看她一眼。忽然上前一步,伸手緊緊攬住她的腰。
“怎麽了?”鎮魂愕然,麵頰暗暗發熱。
這時候,他們原先的來路上傳來匡當匡當的響動,像是有個鐵匠挑子正往這兒走,間中還夾著鏽澀鏈條的吱扭聲。一寸一寸地,有個狼狽的影子從坡的那一麵翻了上來,緊跟在那影子後麵的是兩道刺眼的光,原來還有輛黑色的豪華加長房車無聲無息地尾隨在後。逆著車燈的照明,一時間鎮魂什麽也辨別不出,過了片刻才看出前麵那影子原來是個披頭散發的年輕女子,身材倒是美好,隻是合身窄裙的縫線已崩裂了,右腳踝腫得發亮,五官因疼痛和用力而扭曲,還費勁地蹬著她那輛零件不全的破自行車。
鎮魂猛地“啊”了一聲,腳下幾乎軟了下去——這才是沂南,真的不幸扭傷了腳的沂南,機動科引以為豪的殺也殺不死的實習生。
捕夢及時握著她的腰,淡淡說道:“我就是怕你站不穩。”
鎮魂怒極,再抬眼看那空中那巨大黑影已逼近海岸,不及發作,連忙轉頭去尋那兩輛摩托車。阿學與愛紋恰好跑完第二個來回,朝他們疾駛過來,正要在裏程牌下掉頭再跑第三次。鎮魂顧不得捕夢還環著她的腰,拚命向他們揮手喊道:“停下來——快停下來!”
可是重型機車的暴烈引擎聲完全吞沒了她的聲音,在阿學和愛紋一掠而過的視野裏,隻能模模糊糊看見一對相擁的人兒朝他們揮手而已。愛紋現在已將阿學甩下將近一個車身,甚至還遊刃有餘地打開擋風罩,朝他們拋下一聲俏皮的口哨。
鎮魂急得跳腳。
那團黑影像腥臭狂暴的風一般向他們卷來,掩星蔽月,鎮魂與沂南的長發驟然亂舞。黑影低低呼嘯而過,仿佛在逡巡著尋找陸地上的什麽。這時沂南終於看清了它的模樣。那是一隻紅爪紅喙的漆黑巨鳥,拖著闊大華麗的黑色尾羽,翎毛間零星閃爍磷光。它的雙眼,像紅熱的煤,在夜空中閃出灼亮的血一般的光——這是傳說中的極凶之鳥,名叫“煞”。
跟在沂南身後的黑色豪華房車停了下來,但並沒有人下車。鎮魂連睬都不睬它,隻管拔腿向半島方向狂奔過去,沂南看著她的背影麵露難色,又悄悄瞄了那台房車一眼,終於還是咬了咬牙,重新騎上她向便利店借來的破車,追著鎮魂向海邊去了。
房車的車窗靜靜降下,一隻塗有金色蔻丹的手探了出來,抬起一隻手指,柔婉地朝佇立在原地的捕夢勾了勾。

凶煞盤旋過一周,複又轉頭飛向半島海岬,它像預備攝食的猛禽一樣平平展開翅翼,向一側滑翔降低高度,最終懸停在半島公路上方。待到愛紋與阿學的機車先後通過它身下之後,它才鼓動雙翼,向他們追了上去。這是賽車的第三個往返,正在返回公路裏程牌的途中。縱然常人的眼睛看不見這隻妖鳥,可是也能感到那種烏雲罩頂似的陰涼與壓迫感,愛紋的本能告訴她,有什麽恐怖的東西正在接近,她得逃。她咬緊牙關,顧不得車身發飄的極限跡象,一氣將油門開到了全速。阿學也隨之加速,但那不是為了逃避,隻是為了取勝——他感覺不到尾隨在身後的暗影。碩大無朋的凶鳥不緊不慢地撲打翅膀,跟隨著他們,仿佛打算細細鑒賞自己的獵物。
感到玳瑁貓在口袋裏不安地蠕動,阿學分出一隻手來安撫地拍拍它。但是它並不理會,而是伸開尖利的爪子,掙紮著用力向外爬。阿學吃驚地低下頭看著它鑽出袋口,沿著他的前胸向上爬去,幾秒鍾後就趴到了他的左肩上。
愛紋在前麵打開頭盔擋風罩,回頭高聲喊道:“阿學,拐彎!”
阿學猛然回神,眼前赫然是道路臨海一麵的路肩,再向外,突出的小小懸崖下,就是浩淼的海麵。他瘋狂地向右扭轉車頭,輪胎在地麵上摩擦出尖銳的聲音,車尾幾乎已有一半甩出了懸崖外。而非非像個技藝高超的空中飛人一般用爪子鉤住他的襯衫,整個身體在空中掄了一圈,又掛回他的肩上。但是它沒有一點受驚嚇的跡象,而是弓起背,死死盯住他身後虛空中的某一點,全身的毛發乍立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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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日妖聞 XVII



如果此時有其他車輛經過這條半廢棄公路的話,車內的人一定會被眼前的滑稽景象所吸引。
一個身材嬌小的女子在路麵上發足狂奔。她穿著條紋襯衫、黑長褲和高跟鞋,跑起來礙手礙腳,栗色的長卷發狂亂地在背後飄舞。而她的身後,還有緊跟著一個身段更加妖嬈、個子也稍微高些的年輕女郎,用她那緊身窄裙包裹下的修長雙腿,艱難地蹬著一輛破自行車。
然而,在目前公路上並排停著的兩輛車之中,一輛是空著的,另一輛內的乘客們所能看到的卻不止於此。他們看得見那隻仿佛是陰雲凝聚而成的凶鳥,以及它飛過的空中留下的隱約瘴氣痕跡。

鎮魂覺得自己很久沒有跑得這麽快過了。她大口喘息著,空氣灌進肺泡裏,引起一陣痙攣的疼痛。
不行……他們絕不能死。不能再有人因為她的過錯而死。鎮魂不會忘記,就在今年年初的某天,她在高速公路上目睹的景象。一隻“煞”從某輛車內穿過,使駕駛者與乘客總計4人瞬間死亡,其中有兩名成人與兩名兒童,打滑的車輛此後引發了連環追尾車禍。那時候她本來可以挽救他們的生命……如果不是她擅自使用了封閉第二視覺的符咒的話。
她死死地咬著牙,不知哪裏咬破了,血腥味在齒縫間酸涼酸涼地擴散開來。手心裏攥著的符咒浸透了汗水,皺成一團。
但是,來不及了。她低低詛咒了一聲。
那個龐大黑影收斂起翅膀,迅疾地向阿學俯衝下去,巨喙眼看就要沒入阿學的身體。
就在那一瞬間,趴伏在阿學肩上的玳瑁貓後腿一蹬,向著後方高高地躍了起來。在阿學看來,他的貓隻是莫名其妙地從他的身邊逃了開去,然而,在現場除了他與愛紋的所有人眼中,那隻黃白相間的小獸物是以一種與體積殊不相稱的勇猛氣魄向妖鳥飛身撲了過去。
非非的爪子準確地陷入凶煞腹部最柔軟的黑色羽毛下,同時巨鳥身上散發的瘴氣與血氣也使這隻玳瑁貓外型的小妖獸發出窒息的痛苦號叫。但是它還不肯放棄。它發狂般地抓撓巨鳥的腹部。巨鳥吃痛,仰頭發出獰厲的鳴叫,奮力拍打翅膀升高,在空中翻滾著企圖把那隻突然襲來的小妖獸甩落下去。它成功地擺脫了非非,將它拋向空中。眼看著非非就要從十多米的高處落入海中,但它在最後關頭成功又抓住了“煞”的爪子,狠狠咬了下去。妖鳥絕望地長唳一聲,那聲音令人毛骨悚然。它猛力抖動爪子,在空中兜出一個大圈,向海平線方向逃去。這一回小妖獸卻被實實在在地甩了出去,狠狠跌落在路麵上,毛茸茸的身體毫無生氣地彈跳了幾下,再也不動了。
“非非!”阿學吃驚地喊了一聲,猛一回頭,車子卻開始向一側打滑。強大的質量和慣性疊加在一起,使他再也控製不住方向。車身幾乎是平貼著地麵向道路內側旋轉著滑去,撞進了草叢內。一切終於靜止下來的時候,阿學壯碩的身軀已被沉重的車身壓在了下麵。愛紋在路麵上轉了個不要命的險彎,馳回阿學身邊,連車都顧不得停下,向旁邊奮力一推,便撲到阿學身邊要替他挪開他的車。
“阿學,阿學!你跟我說句話!”她哭喊著,因為驚嚇,聲音變得格外尖利。
鎮魂奔跑的步伐越發地小,最後終於是完全站定了,不能動彈。一口氣堵在她的胸口,悶得難受。沂南在她身邊停下,擔心地觀察著她的臉色。她像是忘了自己身處的環境,忘了自己的名字——她看起來像個遊魂。
“副科長?”沂南又驚又疑地問道。
“我又殺人了。”鎮魂茫然地、耳語般地說道,不是說給沂南聽的,也不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黑色豪華房車內,車窗邊的人向外仔細地看了看。
“我記得,你這個同事以前犯過類似的錯誤,而且不止一次。”膚色黝黑的男人一麵說,一麵漫不經心地玩弄著自己手腕上文飾華麗的金環。
坐在他身邊的年輕男子沒有答話,視線漫不經心地落在對麵,那對忙於互相怒目而視的神仙夫婦身上。
“嗯……我記得上次她的處分討論委員會,還是我去和她麵談的呢。” 美杜莎玩弄著發辮中的一條小蛇。
金手指國王微笑道:“當時力主減輕處罰的不也是你麽?”
蛇發女妖剜了他一眼,威脅地將那條小蛇朝他送去。國王陛下不慌不忙地脫下手套,將食指向小蛇晃了晃。
法老王繼續問道:“你也殺過人,對吧?”
年輕男子沉默片刻,終於拿下眼鏡,直視著法老,原本文雅的麵貌上忽然煥發出清峻的銳氣。又過了一會,才用低沉而穩健的聲音回答:“對,我殺過人。”

鎮魂抬起一隻手,像是要阻擋什麽恐怖的景象進入視野似地,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她的呼吸變得破碎,像是鼓起了全身的勇氣,才能說出簡單的幾個字。
“我沒有保護好他們,他們的死是我的錯。每一次都是。”
月光洗刷了她臉上的一切血色。那張永遠細致生動的麵孔,一瞬間成了無生命的石膏麵具。

“你是蓄意殺死那些人的。調查報告裏說,你承認了。”法老王的肌膚在車內的昏黃燈光下泛出青銅般的光澤,修長雙手在膝上交叉著,雙目犀利地盯視眼前的年輕男子。
“那個調查報告也是我做的。基奧普斯,我說你真是不折不扣的屍位素餐,早該退休了。”美杜莎用指尖輕柔拍打,安撫著受到驚嚇的小蛇。
年輕男子再度抬起視線,直視著法老細長美麗的雙眼。
“是,我殺了他們。我是蓄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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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日妖聞 XVIII



眼前一片空白。
茫無涯際的霧氣,如時間的渦流緩緩攪動,把她向無盡的深處卷了下去。那稠白的霧裏逐漸凝出一點點粉白顏色,揚揚灑灑落下,有幾瓣棲止在她肩上,酥酥發癢。
那是熙寧六年,正月十五元夕夜,汴梁城內州橋禦街夜市,她獨自一個坐在街口的老梅樹上。下邊一街一衢的花燈鋪陳開去,把女子們臉上胭脂花鈿與盈盈笑影都映得通明雪亮。吃食玩意,唱曲雜耍,萬般喧騰浮華,她隻是藏身在疏朗枝條內,隔著一層如雪如霰的落英,目不轉睛地看。
她看得見這些人胸口裏藏著的一盞盞生命之燈,有的飄搖,有的旺盛。他們都不知道自己的命,隻顧得堆了滿麵的笑,一晌貪歡,隻當這火樹銀花的夜永不會結束。天氣清寒的元夕夜,人群中卻一股股熱氣直撲過來。人間這樣熱鬧。
她又低頭看看胸前——她自己的燈上隻餘一點如豆的火苗,劈啪跳躍著,隨時一陣風來就要熄滅了似的。她焦躁地歎了口氣。
今日是雷劫之日。
凡妖獸者,大多長生不老,數目如此隻增不減,早晚要為患人間。上天因此設下千年一度雷劫,妖獸每滿千歲之日需經此劫,若捱得過去,可平安再享千年歲月,若捱不過去,立時魂飛魄散。
要避雷劫唯有一法,便是設法尋到一個厚德福澤之成人,長隨左右,雷公為著投鼠忌器,便不能擲下雷火。隻要如此過了雷劫之日,就算是平安度過此劫。起初她並不上心避劫之事,自顧貪玩,直到九百九十七歲上才想起該尋這樣一個人來避雷。然而她的眼睛雖能識人壽數,卻不能斷人忠奸,隻得潛入人家住下,暗自觀察,人家亦不防備她。可怕的是偌大一個汴梁,三年內長長短短換了六十餘戶人家,四五百個成人,或是峨冠博帶的權貴,或是鄰裏交口稱讚的忠厚人物,私底下竟全無一個純善福德的。如今夜市上倒是遊人如織,可是誰又知道哪一個才能讓她避過雷劫呢?
遠處聽得女子驚呼,她探頭望去,不由得抽了口涼氣。夜空本來是陰的,此刻越發沉重,遠處起了陣狂風,飛砂走石,將花燈刮熄大半,所到之處景況大亂,恰如幾十匹驚馬在人叢中四下衝撞。她心裏一冷,知道風神與雲將皆是雷公的儀仗前驅,劫數已然不遠。正焦急時,那陣風已卷了過去,滿樹開得清豔的粉白梅驟然離枝紛飛,花雨雜著初春的凍雨,在空氣中亂舞,天際隱約傳來冬雷震震。
雨越下越大,很快打透了梅枝,把她的毛發都濕淋淋貼到身上,寒冷徹骨。她腿彎直打顫,心想左右是躲不過了,不如聽天由命,至多不過一死,幹脆咬咬牙,在樹枝上伏了下來,閉起雙眼,聽雷聲如戰車隆隆從雲層上向這邊碾過來。
忽然她的耳朵轉了轉,聽見有誰撥開花枝,和煦好聽的聲音問了一句:“你是下不來了麽?”
她愕然睜開眼睛,正看進一對溫潤墨黑的瞳仁,裏麵倒映著她自己杏黃的眼。有個人站在樹下,濃黑的眉棱上懸著雨滴,身材比常人都高出一截,一手擋著花枝,一手向她伸了出來。
“來,我抱你下來。” 他極高,一身半濕的書生衣裳穿在他身上,尤其笨拙別扭,可那一對眼睛卻是說不出的澄澈明淨,宛如孩童,教人心裏沒來由地覺得安定。
但她反而向後退了兩步。她的劫數迫在眉睫,又何必拉一個陌生人與她同死?
那個人卻不容她猶豫,徑自伸手上來將她輕輕抱下,揣進懷裏,頂著雨便跑了起來。沒跑幾步,霹靂一響,她在他懷裏怵然一縮,有隻大手隔著衣裳拍拍她,胸腔裏聲音溫厚踏實地傳了過來:“好險,再遲一會,你和我都沒命啦。”
她怕極了。一路上,雷聲始終不遠不近地跟隨著他們,她隻得蜷成一團,強迫自己不再去留意那些令人膽戰心驚的炸響。在溫暖幹燥的內層衣料裏,倚靠著他沉著的心跳,漸漸她安下心來。原來,她這麽多年來要找的,不過是這樣一個人。
他把她帶回了家,將她從懷裏掏出來,裹在一張舊帕子裏,去替她張羅燒水洗澡。滾地雷就在他窗外盤旋,她忙鑽出帕子,從桌上跳下去,緊抓著他的褲腳不放。他笑起來,讓她坐在他肩頭。跳進水盆前那一霎,她照了照自己的影。水麵上映出的是個伶俐可人的小獸物,杏黃的眼閃閃發亮,身形窈窕。
那一千年的雷劫,她是安然度過了。次日他晨起開門,她跟在腳邊歡欣鼓舞奔了出去,外頭滿樹梅花,一夜落盡。
與他住得久了,知道人家叫他王生,是個屢試不中的貧寒讀書人,年近三十,還娶不了妻。她漏夜潛入富戶,偷了兩錠金鋌子,央對街一隻大黃狗替她在院子內刨了個坑埋下,又引著王生去掘了出來。用這一筆意外小財,他終於結下一門親事。
新婦入門那一天,她清早起便端端正正坐在婚床上。他家女眷們笑話他,說這貓倒像是他的新娘子。她聽得心裏有絲絲甜。隻是近午時新娘子迎來了,喜娘來趕她,她便安安靜靜跳下來,偎進灶下的灰堆裏。
她這一族,不似狐狸可以萬般變化,至多隻能變三兩種模樣相近的獸類,譬如貓。終其一生,她亦不能在風露的中宵披一襲紅衣,叩門而入,為他研墨添香。她做不了人,她認命。
二十七年後,他的妻子故去。
五十年後,他死。臨去時,他的兒子還在外地經商,不及趕回,她坐在他枕邊,為他擦去額上的冷汗。她看著他斷了最後一口氣,終於伏枕痛哭。但那場景多可笑。一隻貓坐在床頭為人擦汗,一隻貓伏枕痛哭。
王家的生計總是艱難,孩子多有夭折,這許多年,每一代到頭來都是單傳。
她隻能守著他,還有他的子子孫孫。她不能代代為他們家盜竊財物,那是缺德的事情,為他一人做過,也就夠了。她的法力那樣低微,隻能令他們永遠不再感到煩惱與憂愁。

她頂喜歡他溫暖的手指撫摸自己的腦袋,有一下沒一下替她搔著耳朵,喚她的名字。名字是他給起的,不知為何很接近她的本名,她為此高興了很久。
“……非非,非非……醒過來……”
她蹙了蹙眉,周身重新覺得了疼痛。
“歐巴桑,快點醒過來啦!”纖細的手指,觸感既粗魯又溫柔,與他不同。自稱非夫人的妖獸恍惚睜開雙眼,看見鎮魂與沂南的臉在她眼前晃動。
“阿學他——”
她的話半路被鎮魂幹脆利落地截走:“你家那個傻大個不會死啦。”
非夫人疲弱地舒了口氣。
“歐巴桑,再這樣下去,你會害死他的。”鎮魂轉頭看看幾十米開外的阿學與愛紋。愛紋已把壓在阿學身上的機車挪開,正試著要將他扶起。
“你在他身邊,隻會讓他對危險毫無感覺,那更可怕。他總歸要找到自己的伴侶,過自己的生活的。”
非夫人並不回答,隻是鬥氣地轉開腦袋。
“哼,別嘴硬了,我知道你不喜歡愛紋,你這種心態就像虐待兒媳婦的惡婆婆一樣。”鎮魂不由分說地抱起她,放進沂南的自行車籃子裏。“跟我回去吧,我替你找個好主人。”說著,她推著自行車走向停在遠處的豪華房車。沂南在旁邊一跳一跳地跟著。

“這是什麽玩意?真沒品味。”美杜莎自降下的車窗內望了出來,低頭看著自行車籃子裏的毛球,皺起形狀姣好的眉頭。
“它很優雅,看起來就像朕的宮廷藝術品。”法老刻意揚高了眉,這樣說道。
蛇發女妖即刻回敬:“基奧普斯,我同意你,這玩意如果真有品味,那也就不像是你的宮廷藝術品了。”
“你這個粗俗的希臘女人懂什麽,我們發明了沐浴精的時候,你們還在用刮汙板刮掉身上的體垢和油膏呢……”
另一方麵,湘君與湘夫人還在喋喋不休地爭論,隻是爭論的主題已經從“當初約定的地點到底應該是洞庭湖北岸第三個小汊彎口還是觀風亭渡口”轉變為“要不要養寵物”了。
“呃……各位美麗的,”鎮魂頓了頓,滿意地看見湘夫人與美杜莎女士停下了滔滔不絕的發言,“高貴的巡查官們。”這回連湘君與法老也靜了下來。捕夢從車內專注地看著她,神情複雜。至於紅頭發的圓臉國王,他始終笑眯眯一言不發地看著她。
鎮魂將非非抱起舉高,展示給眾人。
“這是中國產的優質妖獸,性格溫馴,善解人意,現在敝科將它贈送給各位巡查官,作為此次巡查的紀念物……啊對了,這種動物最奇妙之處在於,如果幾位同時給它喂食的話,它還可以評判出誰是最睿智的一位哦!當有幾種食物可以選擇的時候,它隻吃最睿智的人給予的食物。”她麵不改色地說出流暢誘人的謊言——當然這是保險推銷員必備的素質。
法老深思著說:“是嗎?我想我可以喂它一點聖甲蟲。”
美杜莎擺出一付厭惡的表情。“葡萄酒和橄欖沙拉才是最好吃的東西。”
湘君和湘夫人這回倒是一致同意湘江鰣魚是世間最高美味,隻是……
“應該把鱗刮下來,用生絲網兜裝好,和魚一起蒸才能保證鮮美!”
“虧你還是個女人呢,怎麽一點廚藝也不懂……”
鎮魂微笑著,將手中的小妖獸送進車窗,交到了金手指國王手裏。

本日妖聞 XIX




“愛紋……我好痛,我大概快死了。”阿學絕望地睜大雙眼,鮮血汩汩地從他的額頭上流淌下來。
愛紋叫喊著:“別胡說,你隻是受了傷,縫幾針就沒事了!”說著說著,她就流了淚,彎下身去把阿學龐大的肩膀抱在自己懷裏。
“我爸和我媽都死了。他們早就死了,隻留下我一個人。真奇怪……這麽多年,才第一次覺得難過。我肯定也要死了,我從來沒這麽疼、這麽難受過……”鏽死的閥門漸漸鬆動,土石崩壞,一些細小的水流,從這裏那裏涓涓地滲透出來。那些曾經被牢固阻攔在外的悲哀與追思,此時轟然衝破障礙,決堤而下。身材壯碩的青年蜷縮在野草叢裏,雙手抱頭,發出野獸般的號叫。
他內心裏那個小小的、永遠不受悲傷侵擾的空間,被回憶的洪水一瞬間衝毀。他不知該怎樣向眼前這個美麗的哭泣著的夥伴描述他的感受,他不知道怎樣對付這股洪流,他痛苦得不知如何是好。這是阿學懂事以來第一次的淚水,他躺在月光之下,聲嘶力竭地、像個孩子似地哭著,二十多年累積發酵的悲哀奔流直出。他哽咽著,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死人,懵懵懂懂地在陽光下走了這麽許多年,才猛然省悟到自己早就死了——剛打了個愣怔,血肉便化作飛灰,骨架嘩然塌散。
劈啪一聲,火辣辣的疼痛掃過阿學的臉頰,讓他驚醒過來。
是愛紋。
愛紋滿臉縱橫的都是淚,用染了血的手一擦,明秀的麵孔上一道道紅痕。她憤怒地抓住阿學襯衫領子,用盡全身的力量搖撼著他:“不要再這樣了,阿學!做人本來就是會痛、會難過的,這才是真的在活著——”她纖細的手臂努力支持著阿學的重量,想把他扶起來。她的樣子狼狽極了,他卻從沒見她如此美麗過。“你隻是做了個夢,阿學,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啊!”
阿學粗獷的麵孔扭曲著,鼻子和額頭已是通紅。過了好一會,他才緩過氣來,表情如孩子般惶惑茫然,聲音虛弱:“真的嗎,愛紋,你沒有騙我?”
愛紋用她顫抖而堅定的手把阿學的腦袋攬進自己懷裏,用力地點著頭,淚珠子如同熔化的銀水四下飛濺。
“我會陪著你的,一直陪著你。”她喃喃地說,像是在對他保證。
星光無聲灑落在兩輛翻倒的重型機車上。

“走吧?”湘夫人低下頭問道。
非非已經脫去了貓的幻形。它是一隻與狸有些相似的靈巧小獸,周身赭紅,唯有尾巴與鬣毛是雪白的顏色。它安靜地蹲在湘夫人的臂彎裏,專注凝視公路上相扶艱難行走的兩個身影,直到車門關上的前一秒,鎮魂還能看見,那對黃玉般的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光。
它在哭泣嗎?
鎮魂並不想知道。
它是一種令人忘記俗世煩憂的神異獸類,隻要持續飼養,它就會與人類結下盟約,使他們的每一個日子都如座春風,一切悲苦皆不能侵襲。然而,它的飼主也從此成為心靈的盲人、聾子與啞巴,一尊始終微笑的雕像。因為不再痛苦,也不再對命運抵抗。在這些人看來,除了那種異獸帶來的虛幻幸福,其餘萬事萬物都毫無價值,無論失去什麽,他們都不會再心痛。那種終日無憂的甜美感受,是一試成癮的毒藥,沒有人能夠抵擋。為了永遠保有那種愉悅的感覺,即便是曾經戰功彪炳的武將也會不惜陣前倒戈,背棄家國,斷送百萬人命,在史書中遺臭萬年——人們隻曉得他為一個絕色佳人毀棄一世英名,卻不知那名叫圓圓的女子,曾豢養過一隻與她同名的貓兒。某年,那隻貓在一場狂暴雷雨中失蹤之後,這個曾經傾覆一國一朝的美人便失了寵,出家做了道姑。自始至終,那個男人離不開的、為之衝冠一怒的,說到底不是她,而是她的貓。
霍山,有獸焉,其狀如狸,而白尾有鬣,名曰胐胐(音:非非),養之可以已憂。
——《山海經·中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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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日妖聞 XX



黑色豪華房車無聲駛去。
鎮魂向著站在麵前的人露出孩子般無憂無慮的笑容:“喂,宵夜請我吃龍蝦粥。”
捕夢亦微笑著,顯然也很高興再見到她。他說:“關於上周的佩伽索斯號郵輪武裝劫持案,處分已經下來了。你和我,每人罰薪三個月。”
鎮魂的笑容驟然坍塌。
“我們還是先把自行車還給便利商店吧。”捕夢從她手裏接過車鑰匙,在她僵直的眼前晃了晃。

淺綠色的小金龜車笨拙地爬上一個緩坡,短小的車後箱蓋子敞開著,裏麵塞著輛叮當作響的快散架的送貨用自行車。
“我明白了,你是對的。若不讓阿學結結實實冒一回險,那歐巴桑哪裏能離得開他呢。”鎮魂蜷縮在助手席上,懶懶說道。
捕夢微微笑了笑,沒有回答。他知道,她指的是當時他隱瞞了阿學並沒有被沂南迷昏的事。
“副科長,我有件事情不明白耶。”沂南在後座上抱著自己腫脹的腳踝,怯怯地向前排助手席上的年輕女子說道。
鎮魂簡單地回答道:“你說。”
“那個……你吩咐我,把阿學弄昏以後丟到便利商店門口……可是,在我們沒人看管他的狀況下,萬一他遇到什麽意外死了的話……怎麽辦?”
“你成功變成阿學的樣子,那就行啦。反正你又殺不死,隻要那隻老怪貓不知道阿學死了就好唄。”
沂南期期艾艾:“那除非、除非我一直扮演阿學,她才會不知道阿學死了……”
鎮魂幹脆利落地說:“那也沒什麽不好啊。如果阿學死了,你正好可以去代替他,永遠跟老怪貓住在一起,這樣愛紋也就可以頂替你的職位了。”
沂南的臉色瞬間白了兩個色階,顫抖著把求救的目光投向正在開車的科長。科長卻沒有理會他,隻管將車子拐上國道,來到白天的便利商店門前。
令沂南驚訝的是,商店前的長椅上,有個穿著粗糙綠色大衣的銀發青年正在酣睡,腳邊還擱著一隻泡麵空杯。
被小金龜車的引擎聲鬧醒,那銀發青年懶懶揉著眼翻了個身,惺忪地向他們招呼道:“嘿,鎮魂。你不是打電話叫我來這裏等著接一個大個子男人麽?我一直等到現在還沒看見呢。他是不是決定先減完肥再來見我?”
“——副科長!”沂南眼裏閃著喜悅的淚花,看向鎮魂。“原來你沒有打算那樣……”
“別肉麻。”
這就是他得到的冷酷無情的回答。


五天之後,一個體積龐大的木箱子被送進了長纓大廈71層的走廊。
“這是從總公司發來的。”部長認真研究著包裝箱上貼著的標簽,一頭霧水地搔了搔腦袋,“品名是紀念品。”
經過一陣忙碌,箱子起開之後,圍觀的職員們全體發出整齊的驚歎聲。
“看來他們五個人確實都喂過非夫人了……”鎮魂上下打量著那個幾乎是巍峨聳立在走廊中央的紀念品,滿意點頭。
沂南插嘴道:“他們今後不會再吵架了吧?”
“那取決於他們有沒有按時喂食。”鎮魂若有所思地說。“可憐的非夫人,每餐都要吃五份不同的怪食物。”
捕夢眯起眼仔細看了那個紀念品,“不過,合作愉快、充滿默契的視察組……這種詞組總覺得就像‘雪白的烏鴉’或者‘草莓味的餛飩’一樣難以啟齒。”
鎮魂聳聳肩。“今天約定來訪的客戶就快到了,我們回辦公室準備一下?”
機動科三人組於是轉頭擠出人群,向走廊盡頭的辦公室進發。
在他們身後,密集的人叢包圍中,矗立著一尊巨大的妖鳥“煞”的原比例塑像,從喙到爪,每一寸都金光燦爛,胸口還插著一把精美的埃及式黃金短劍,仿佛是一個工作認真細致卻缺乏美感的雕塑家的作品,整尊塑像細節之逼真,簡直就如同一尊足金打造的價值傾城的標本。然而,從藝術構圖來說,這卻隻能能算是無厘頭的不高明作品。那隻凶惡妖鳥保持著一個古怪的造型,用翅膀緊緊捂住兩側耳孔,張開尖銳的喙,甚至雙爪還紮著馬步——就像是正要抵禦某種實際上並不存在的巨大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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