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
作者:書閑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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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序
夏,帝傳到第三任,正是結束了戰亂新皇族坐穩了江山逐漸開始走向盛世的時代。
女子的閨房。雖然裝飾得雅致富貴,但依稀透著空茫的感覺,似乎是空了很久才剛有人入住的樣子,連空氣都潔淨分外清冷。一個麵色憔悴的年輕少婦虛弱的靠在床上,柔弱美麗的麵容上滿是倉惶,緊抓著絹帕的手瘦得隻剩下一把柴,無助的哭泣著。剛大夫診斷說她最近身乏體虛是因為懷有身孕,這本來應該是天大的好事,如果提前兩個月的話。
兩個月前,南安侯府的侯爺、與她結發五年的丈夫以無所出之名將她休了出來。
在女子這樣卑賤的年代,律法規定,妻三年無所出便有義務為丈夫納妾——她的夫君原本風流,這義務倒是不用她費心便早早完成了。可律法同樣寫著,妻三年無所出丈夫有權利休妻——她不用幫他盡義務同樣也攔不住他行使正當權利。況且如世人普通認同的,做男人的要休妻,想休就休了,哪裏需要遵循什麽律法?尤其是像他這樣一個位高權重的男人。
他這樣做雖然是無情了一點,輿論同情歸同情,卻誰也不能說他做錯了,雖然他之所以堅持這樣冷酷的原因並不是真的因為她無所出。
這是一個感人肺腑的愛情傳奇,她不過是不幸的當了這傳奇的背景。
南安侯府風流倜儻的侯爺對一個帶著孩子的寡婦樂師一見鍾情。兩人男才女貌若三生石上刻骨有約,情天恨海,無論如何也不能分開。頂著世俗重重壓力,到底還是情比金堅的破除萬難最終得攜手。
不過,雖然侯府老夫人拗不過早不是可以任由自己搓圓揉扁的兒子,無奈的點頭同意讓這身份卑賤的女人入府,但傲氣的寡婦樂師卻是自有風骨的。真情人眼裏容不得半粒沙子,以愛為名,貌美才高的樂師非常有超前意識的拒不肯與人共夫,寧死不為妾,哪怕背負未婚生子之名……癡情的侯爺為其遣散了姬妾,老夫人最終也沒抵抗住獨子與未來孫子的聯手抗爭,含淚默默由著兒子將她這五年無所出的正妻休了出來。
好一段愛情佳話,浪子回頭,傳奇美人,貧賤寡婦與富貴侯爺,比起千古傳頌的梁祝亦不遜色。
風流男子們調笑著舉杯慶賀叛逆的侯爺最終打破世俗抱得美人歸,閨閣千金們嫉妒又不失羨慕的議論著那個飛上枝頭、沒有三千也有三百寵愛在一身的新侯爺夫人。有情人終成眷屬,南安侯爺為迎娶心愛的女人將婚禮的場麵鋪得極其盛大而華麗。賓客盈門滿堂富貴,滿府上下人人小心奉承伺候著已經開始害喜的新夫人,誰還會去在乎當背景的下堂路人甲?
白發蒼蒼的奶娘送走大夫走進來看到哭得肝腸寸斷的小姐,心中一酸,忍不住也抹起眼淚來。
世事難料,人心叵測。
若非老爺夫人情深,老爺獨自一人辛苦帶大小姐,熬到小姐十五及笄嫁了夫家就放心的撒手隨夫人去了,堂堂將軍府的獨生小姐又怎麽會落到這般境地?
可憐老爺草莽起家,人到中年才娶妻生此一女,夫人也是一落難的飄零人,無親無故。夫妻兩雙雙過世,小姐連個可以做主的娘家人都沒有。人走茶涼,什麽情義都是空的。那南安府老侯爺跟老爺說是救過命的拜把子兄弟,夫人生前跟侯府老夫人也是多年的金蘭姐妹,老爺將視之如珍寶的小姐托了他家,卻遭到這樣的結果。如今那老兄弟兩都在天上,看到這般情景,可心安?
“小姐,你要寬心,先好生把孩子生下來再說。”奶娘擦幹了眼淚,強忍著心痛上前安慰小姐道。
“奶娘——”秋玉絡倒在奶娘懷裏失聲痛哭。
兩個小丫頭也都眼圈紅紅的抹眼淚。
幾個老幼婦人不知如何是好的哭得一塌糊塗,卻絕想不到,這腹中將會誕生出驚世駭俗的怎樣一個孩子來。
活死人傻兒
一群健婦簇擁著一個衣著華麗的白發老婦人從大門匆匆走出來,老婦人懷裏抱著一個用織錦裘鍛裹得厚厚的繈褓。
門口下人見此情景連忙打下轎子,一個婦人緊上兩步去撩起轎簾,老婦人抬腳上轎。後麵傳來一連串焦急的哀求,並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老婦人停了一下,保養得並不見多老的麵容上似乎也有些心痛。最後微微歎了口氣,緊了緊懷中的繈褓,還是上轎了。
下人們趕緊抬起轎子,一行人匆匆離去。
“娘——不行啊!娘,求求您……求求您……”一個披頭散發隻著一身裏衣似乎剛從床上跑下來的年輕婦人跌跌撞撞的追出來。
“求求您……求求您……”眼中流著淚,口裏不斷的嘶聲喊著。
看她踉蹌著不堪重負的樣子,顯然是裹著小腳。似乎也是富貴人家的少夫人,此時卻全然沒有了端莊姿態。滿臉是淚,一臉焦慮的淒惶。追著轎子跑了沒幾步就被小石子絆倒,狠狠跌在地上,卻渾不知疼痛一般,用往日裏自己想都不敢想的敏捷迅速爬起來繼續踉蹌著追上前去:“孩子,孩子還給我……”
隻是一雙小腳顯然有心無力,沒追上兩步又一跤摔到,卻是摔得狠了,婦人支撐幾下都沒能站起來,趴在地上絕望的看著人漸漸遠去:
“我的孩子——”
聲音淒厲,如杜鵑泣血。
“玉娘,是我們木家對不住你……”轎內的老婦人喃喃道,緊抱著孩子貼在臉上,強忍著不回頭去看,也是老眼朦朧。
跟在轎子後麵走的一個仆婦裝扮的中年婦人似乎是不忍,稍退了幾步,拖到後麵來攙扶起年輕婦人,低聲勸慰道:“夫人,您別這樣,自個兒身子要緊。老夫人這也是不得已,都是為了孫小姐。跟著老夫人總還是侯府正經的小姐,不比在您身邊沒名沒份的好?等您身子好了想法子總能看上一回的,日後孫小姐長大了,還能不認親娘?就算是為著孫小姐,您先忍忍……夫人?夫人!”
年輕婦人受不住這樣的悲傷,已然昏厥過去了。
是夜。
秋玉絡從昏迷中掙紮著驚醒,奶娘連忙上前來按住她。秋玉絡愣愣的看著燈火,一下子就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麽事,瞬間,淚水爬滿了蒼白的臉。
“可憐的小姐……”奶娘伸手抱住她,老淚縱橫。
南安侯爺雖然無情,錢財方麵卻沒有克扣,休了秋玉絡後,將她當年的嫁妝也都如數歸還了。發現自己懷有身孕後,她帶著奶娘和幾個老家仆到京郊當年她爹為她娘養病修建的莊子裏躲著安胎待產。沒曾想,孩子生下來才半個月,今日侯府老夫人,她從前的婆婆就帶人闖進來,不由分說的硬將女兒給抱走了。
如果是尋常,像王嬤嬤說的,侯府承認了女兒身份,正經的侯府小姐是比跟著她這下堂人沒名沒份的好。為著女兒將來,怎麽她都得忍著,可是,可是……
秋玉絡失聲痛哭。可是她那可憐的女兒是個天生殘缺的傻孩子啊!
生下來眼睛就睜不開,沒有哭過一聲,就如那頭上受過重創的癱瘓人一般,餓了拉了冷了疼了,自己一點知覺都沒有。侯門深如海,人多事雜,如今又是新人當家。聽聞新夫人也剛生了一對龍鳳,她那苦命的女兒在裏麵要受怎樣的苦?還見不見得著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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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安侯府
六小姐湊過頭看了一眼嬰兒,失聲驚訝道:“娘,我這侄女怎這麽好看?!”
老夫人收了心緒,抱過孩子來打量,也是越看越喜歡,有些傷感的道:“玉娘性子不行,相貌卻是極好的,生的這孩子也招人喜歡。”
眾人都連連點頭稱是。
六小姐的親娘、李姨娘稀罕的伸指來摸孩子的小臉,嘴裏嘖嘖稱奇:“看這皮膚,瑩潤得跟北海珍珠一樣,仿佛透著光呢。從沒見過半個月的娃娃長這樣的,就菩薩懷裏的玉娃娃也不過如此。”
老夫人抱著孩子側身讓開她的手,責怪道:“你蓄的這長指甲,仔細傷著她了。”
李姨娘收了手,不滿的嗔目道:“小心著呢,哪能就傷著了?您眼裏這麽快沒旁人了。”
老夫人看著她笑罵:“你這潑皮,都多大年紀了,還跟我這耍嗔賣乖,沒個長輩樣子!”
旁人皆賠笑。雖然同是老侯爺的妾室,但李姨娘是老夫人娘家的親表妹,情分不一般,故此她能放肆乖張,她們卻不敢沒了規矩。畢竟如今老侯爺不在了,正房夫人的嫡子當家,她們都是生養有兒女的,兒女的前程還在侯爺手裏,隻盼著安分的過完餘生就罷了。
李姨娘湊過來放低了聲音道:“比那邊大?”
老夫人有些不高興的道:“大兩天。”
李姨娘撇了撇嘴,惋惜道:“這要是個男孩就更好了。看那狐狸精樣兒,元齊真是給鬼迷了心竅了!”
元齊就是當今南安侯府的侯爺。也就李姨娘,不光是庶母還是親表姨,才敢在這母子兩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這麽火上澆油般的公開指責他。
老夫人看著孩子,沒有說話。她是給兒子傷心壞了,對那引得兒子如此忤逆的女人,連提都不願意提。原還想,等她孩子一生出來就抱過來,絕不讓那下賤的女人教養,在知道玉娘有孕後,這心思就再也沒有了。雖然玉娘生的隻是個女孩,但老夫人現在兒子都不想多看一眼,對那對雙生子就更厭倦了。上次,兒子討好的抱過來,她一看兒子那樂顛顛的模樣就來氣,一眼也沒多看。
一個大丫環瑟縮著走進來,老夫人一下子收了笑臉,冷聲道:“怎麽說?”
眾人都收斂了歡顏,目下垂視。同一府裏住著,這母子兩鬧了近一年的官司還能沒數?前頭的玉娘性子最是綿軟,當家夫人隻是個名頭,什麽都是老夫人做主。如今的新夫人可不那麽好說話,又剛得了一對龍鳳胎,風頭正盛,侯爺更是整個心都過去了,娘的話就不那麽管用了。
丫頭低聲喃喃道:“侯爺說蘭園夫人身子不好,走不開……”因為老夫人厭惡,至今下人們還不敢在老夫人麵前直呼新夫人為夫人,隻能含糊的以蘭園夫人相稱。
“這狐媚子!”老夫人恨得拍了桌子,桌上茶盞一陣跳動。
見此景,丫頭聲音更小了:“大孫小姐,侯爺說按,按庶出論……”
眾下一陣嘩然。
正經大戶出身的原配夫人生的孩子成庶出了,反到那未婚先孕的再嫁寡婦生的女兒成了侯府嫡小姐,這叫什麽事?!
嫡庶別看就一個字,這差別大了去了,府裏待遇不說,日後找婆家都差一個檔次。說道是庶出的小姐,走哪人家都看低一眼,想嫁正經的高門大戶做正房媳婦那是想都不用想了。
“自己的親生女兒,哪能這麽個狠心法,一定是那狐狸精攛掇的!我找她去!”當下李姨娘跳起來就要衝過去論理。
眾人趕緊攔住。開玩笑,她有這個身份不怕鬧,她們可不好明麵上就得罪侯府夫人,畢竟現在人家當家。
老夫人低頭看著孩子玉一般的小臉,歎了口氣,有些意態消沉的道:“算了,兒子大了,娘都不放在心上了,何況是這麽個小東西。可憐的小東西,也不指著你那沒良心的爹取什麽名字了,就老祖母給你思量思量吧……”
“有的有的!”丫頭像終於能帶來什麽好點的消息一般,有些興奮道:“侯爺有給大孫小姐起閨名。”
“叫什麽?”老夫人稀奇的問道,其他人也都伸長了耳朵,一臉的好奇。
“芙蓉。”丫頭脫口而出。
“什麽?”老夫人以為自己聽錯了。
丫頭吞了吞口水,大著聲音又說了一遍:“芙蓉。芙蓉花的那個芙蓉。”
“芙蓉,木芙蓉……”老夫人看著睡得安然的嬰兒一陣無語。不能說不好,但跟她那異母弟妹琢磨了幾百個名字至今還在三挑四選的是不能比了,蘭園倒是正開著芙蓉花,該不會一眼看見隨口起的吧?
嬰兒可不知道大人在為她惋惜什麽,她閉著眼睛安靜的熟睡著。瑩白的肌膚像羊脂玉一樣仿佛含蓄的揉和著光,漂亮得讓人移不開眼睛。比起尋常半個月大的孩子,確實是不同的。
直到傍晚,才漸漸讓人覺察出異樣來。
首先發現的是老夫人請來帶孩子的奶娘。老夫人白日裏去搶了人家的孩子又生了一頓兒子的悶氣,感到疲倦,連晚飯都沒用就早早歇著了,孩子交給了奶娘跟幾個得體的丫頭就放在隔間照顧。
奶娘開始看孩子這樣安靜,想著一定好帶,心裏頗覺得輕鬆。守著嬰兒,邊跟幾個丫頭細聲說些閑話邊做點針線活,等著孩子睡醒餓了給喂奶。
慢慢等著等著就覺得不對了,這天都黑了,孩子卻一點要醒來的跡象都沒有。午飯前抱過來的,到現在足有兩、三個時辰了吧?依照奶娘的經驗剛出生的孩子不可能餓這麽久。
正覺得奇怪,突然聞到一陣臭氣,匆忙解開繈褓,果然是拉了。可這孩子,一點反應都沒有,照樣睡得很香。
一直到給她清洗完換了幹淨的尿布,孩子依舊淺淺的呼吸,合眼沉睡,連手腳都沒有動一下。
奶娘把孩子抱起來輕輕晃了幾下,未果。又大著膽子在屁股上拍了兩下,還是一點反應沒有。漸漸力氣加大,心裏已經覺得不太好了。
幾個丫頭麵麵相覷,也都有些發寒。奶娘把孩子放在床上,俯身輕輕強行扒開她的眼皮,然後一聲驚叫,猛得像後跌倒,臉色煞白,指著嬰兒結巴得說不出話來。
這孩子竟然隻有眼白,沒見眼瞳……
幾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頭上都開始冒汗。奶娘不死心,又用力扒開了眼皮來看,解開嬰兒繈褓,對著赤裸的屁股狠心用力“啪啪”拍了兩巴掌,嬰兒屁股上都打出紅印了,人依舊安安靜靜的……
老夫人被從床上驚醒,連夜請了大夫來看,幾個大夫看了又看,最後都惋惜的搖頭。
老夫人跌坐在椅子上,這麽漂亮的孩子竟是個天盲的活死人傻兒……
前幾年何侍郎家的三公子說是得罪了什麽江湖人,被人打得也是這般活死人一般,在床上躺了大半年都沒醒轉,最後無奈就這麽讓去了。可這剛出娘胎的娃娃,怎麽也會得此絕症?
“你造孽啊——”老夫人半夜闖進蘭園把孩子甩到兒子身上,衝過去就是一陣亂打:“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你怎麽跟你爹交代!當年你是怎麽答應你秋叔叔的?你讓娘死了怎麽去見我那苦命的若水妹子?!這好端端的孩子,造孽啊!”老夫人邊罵邊打,淚流滿麵。
如果不是母親懷著孕時受了太大的刺激,這漂亮得跟玉娃娃一樣的孩子怎麽會變成這樣?
木侯爺閃躲著母親,好容易才搞清楚了原由。低頭打量著睡得安安靜靜的孩子,心裏也驚了一下。膚如美玉瑩潤珠色,眼細長,五官已經清晰,這娃娃著實漂亮得驚人。而後又皺起了眉頭,重新招了大夫細細來問。
坐月子中的侯爺夫人聽著外間的熱鬧,披了衣服坐起來,想想,還是呆在帳子裏沒有露麵。
可憐天下娘親
晚秋季節難得有這樣的好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滾毛的蜀錦坎肩搭在身上都有些熱了。老夫人搭著丫頭的手在碎石小徑上慢慢走著。園中芙蓉粉白淡紅花開得正豔,一眼看見,剛歡欣了些的神色立刻又黯淡了下來。
老夫人娘家姓葉,跟秋玉絡的娘親正好同姓。年輕時老侯爺跟秋老將軍是八拜之交,常有往來。因此她跟秋夫人關係也很好,又因為同姓更親近幾分,索性結了姐妹。兒女親家也是早早說好的。
秋老將軍跟夫人都是孤苦出身,夫妻伉儷情深。她們老侯爺雖重兄弟義氣,感情方麵卻跟兒子一樣,是個風流情種,妻妾成群。多少也因為跟將軍府兩家往來密切,才不曾冷淡了她這正妻。
秋夫人比老將軍小近二十歲,早年受苦,身子弱,生下女兒沒幾年就去了。老將軍悲傷欲絕,為了女兒才苦苦支撐了這麽些年,才送了女兒出嫁沒幾月就也故世了。
玉娘相貌生得她娘一樣美麗,性子也是一樣如水般的柔弱,卻沒有她娘的福氣。侯府雖然富貴,她那兒子卻不是秋老將軍那樣安分的人。前幾年老侯爺在世時還好,自從老侯爺過世以後,兒子繼承了爵位,就越發不成樣了。
可憐玉娘,素來柔順。老將軍當命根子般的疼,老侯爺在世時對這個兒媳婦也是青眼有加,從前與兒子,雖說不上情深什麽的,但也能將就過下去,不料卻落得這般下場。好不容易得了個孩子又是這樣命苦的……
這幾日京城的名醫都請遍了,連宮裏的禦醫都想法子請了來看,每個人都搖頭。說是也曾聽說有得這類病症昏睡後醒來的,可那也是躺了十年八年後的事,而且萬中罕見其一。更何況他人皆是腦部受到重創才如此,這樣剛出生就患上此症的聞所未聞,醒轉的幾率渺茫到可說是沒有。
王禦醫甚至道,這樣的嬰兒就是日後天幸得醒來,也是一癡傻兒,男兒尚可牽強,這麽一個女娃娃怎堪其苦?何必讓孩子拖著受罪,早做決斷的好。
做爹的沒心思理會,隻丟給老夫人拿主意。
老夫人左右為難,不是不知道禦醫說得是理,可對著這麽一個粉嫩嫩的玉娃娃,怎麽狠得下心?
這幾日她那早逝的若水妹妹的影子總在麵前晃。玉娘這輩子算是完了,再連這娃娃也保不住,她如何有臉去見地下人?
可這麽拖下去又能怎樣?她活著還能維持,她要有個什麽不測,這女娃又能活得過幾日?日後一天天大了,日子怎麽過?
想起這事,又愁上眉頭,也沒心思散什麽心了。還是回去看看孩子吧,怎麽她都不相信,那麽漂亮的娃娃,會就這麽不醒了?
剛要吩咐丫頭回去,一個大丫頭匆匆走進園來,遠遠看見老夫人這行,趕緊小跑了過來,貼近老夫人耳邊細聲一說。
老夫人頓時臉色大變。
前有寡婦進門休了正經的正室,又被人罵造孽,得了一個傻兒,再鬧這麽一出,這南安侯府的名聲是沒法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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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玉絡挺直了背正正跪在南安侯府大門前,奶娘一臉憂心的在旁邊扶著。
她剛生產完還未出月子,又屢受打擊,身子越發虛弱得不成樣子。雖然披著厚厚的白狐鬥篷,卻更顯得人單薄如紙。
臉麵素淨,頭發梳都極妥帖,僅在腦後用一支翡翠金絲鸞釵鬆鬆挽了個墮馬髻。單看相貌,雖是憔悴得沒了人型也仍尚有幾分柔美國色。
在深秋的陽光下,盈盈一弱女子,雪白的白狐鬥篷與華貴的翡翠鸞釵更讓人覺得此情此景不勝唏噓。
觀者指指點點議論紛紛。侯府大門緊閉,門口兩個侍衛一臉尷尬渾身難受。畢竟是從前的主子,她在門前跪著,讓他們怎麽站得住……
秋玉絡神情麻木目光淒涼,對周圍一切似乎渾然不覺。
她人早傷心擔憂得沒了哭泣的力氣,心中除了女兒這一個念想,其他都成一片荒涼。
當了五年南安侯府的正房夫人,卻是第一次如此清晰的看清這座朱門,以她的性子,這樣大膽的事情漫說做,就是想都不曾到想過,可母親這個身份,總可以給人不可思議的勇氣的。
自那日老夫人搶走她孩兒以後,她日夜以淚洗麵。
若是個正常的孩子,在侯府有老夫人疼,她雖然舍不得卻也不擔心,但她的孩子不是啊……想著女兒在侯府中或許已經性命不存,屢屢從噩夢中驚醒過來痛哭失聲,再難合眼,才幾日,便已經沒了人型。
眼看著人奄奄一息,幾無命在了,奶娘焦急大痛,卻一點法子都沒有。
天幸今日有故人尋來,給出了這麽一個主意。知道女兒有望抱回來,秋玉絡如有神助般一下子從床上爬起來,稍加梳妝,顧不得自己病體未愈,急急趕來,就在這南安侯府門前跪下了。
此時的她哪裏還有心思在乎什麽女子德範名門教養。
雖是陽光普照的大晴日,她卻渾身發寒。身子一陣陣顫抖,眼前一陣陣發黑,半倚著奶娘自己用力掐著手掌心,才勉強支撐著。
天下最癡是做娘的心。她可憐的女兒,雖說是個活死人傻兒,可也是娘的心肝寶貝啊,親娘尚在世,又怎由得女兒受苦?寶寶啊,你若不在了,娘也不活了……
可憐也不過是個剛二十桃李年華的弱女子,從小繡樓深閨嬌生慣養的,何曾受過這個苦?她那老父母若是在天上看見了,不知要心疼成什麽樣子。
圍觀人群中尚有記得當年秋老將軍為獨生女兒送嫁,嫁妝連綿十裏紅毯鋪滿長街的盛況的,一臉感慨。歎人情冷暖,世事無常,聽者心皆悲涼。
父母情深莫生女,生女莫養大,十五年掌珠護,一朝嫁為他人婦,生死在別家,縱有箱籠數百,金銀萬兩並托,奈若何?
南安侯府內,得到消息的木侯爺正在大堂大發脾氣。那麽漂亮的女嬰是個活死人傻孩子,他雖然也覺得有點可惜,卻沒怎麽放在心上,畢竟那一對龍鳳嬌兒跟愛妻已經占了他全部心思。卻沒料到他那一向柔弱的前妻為了一個活死人傻孩子,竟有這樣的勇氣。
“去讓她走!”木元齊衝著下麵大吼
管家瑟縮著:“去了幾趟了,夫……她不肯,奴才們也不敢強拉……”
“沒用的廢物!”木侯爺大怒。
侯府下人們皆低頭垂首,誰也不敢吱聲。
木元齊砸了一個茶杯,焦躁的轉著圈子。明年就是三年一次的春闈大試,京中已經聚集了天南地北的不少士子了。這些年輕的書生熱血沸騰最是好事,幾首歪詩流傳出去,他南安侯府從此以後就不用做人了!最要緊的是,前一陣他休妻之事傳到宮裏聽說已經讓太後不喜,這事再要鬧大了,惹來天家過問,如何吃罪得起?
“無知婦人,無理取鬧,豈有此理!”木侯爺拍桌怒道。
大丈夫休妻,天經地義,他侯府的孩兒,自然生死皆由他侯府處置,豈有下堂婦上門討要孩兒之理?明明白白的事情,反到鬧得好像他犯了天大的過錯,真是豈有此理!他是無所謂那麽一個傻孩子,但這麽被女人欺上門,他南安侯爺以後在京中還怎麽混?!
坐在旁邊一直冷著臉沒有說話的老夫人聽他此言突然冷哼了一聲,出聲吩咐丫頭:“去把孩子抱來,把王嬤嬤也叫來。”
下人匆匆把孩子抱上來,王嬤嬤緊跟在後麵也走了進來行禮:“老夫人叫奴婢?”
“嗯。”老夫人不置可否的讓她起身,伸手接過孩子抱在懷裏,看著睡得安安靜靜跟正常嬰兒沒什麽兩樣的女嬰,一臉愛憐的感歎道:“可憐這天下做娘的心……”
說著,邊褪下腕上一串明黃色的珠鏈放在繈褓裏,又理了理包裹孩子的鬥篷,轉身把孩子遞給王嬤嬤,道:“給玉娘抱去,你也跟著去吧,稍後我再讓幾個丫頭也收拾了東西過去,我這大孫女以後就麻煩你了。”
眾人皆愣住,那串明黃的珠子還是當年封誥命時禦賞的,老夫人幾十年不離身,就這麽給了一活死人傻孩子?
王嬤嬤也呆了一下,然後立刻明白過來,屈身行禮,伸手接過孩子。
“站住!”木侯爺喝道。
“快去!”老夫人朝王嬤嬤瞪眼,王嬤嬤躊躇了一下,轉身急急的抱著孩子出去了。
“娘!”木侯爺一臉的不滿。
老夫人臉色也不比他好看:“別叫我娘!你虧待了玉娘,連這麽一個傻孩子都不給她,想要她的命不成?!”
“話不是這麽說……”
老夫人大怒道:“還怎麽說!你自有你的寶貝兒女,那不相幹的便宜兒子都歡喜得不得了,幾曾在乎過這個孩子了?這孩子生下來這樣已經是命苦,當爹的沒良心,自然還有親娘疼,怎麽就不能給?不是你的親生女兒麽,還真想親手掐死她不成?!”
“……反正不行,來人,去給我追回來!”
“你敢!”葉老夫人“砰”的一聲拍桌子站起來,眉眼間猶有當年老侯爺故世後,遣散侯府中未生養的老侯爺諸姬妾的煞氣:“你敢胡來,老婆子也不替你保這張臉麵了,這就進宮奏請太後做主,倒要評個是非曲直出來!順道搜了你那淫婦夫家宗譜出來,沉塘遊街自有她的位置!”
這話說得極重,下人們縮著肩膀小心的屏著呼吸誰也沒敢動。木侯爺坐在椅子上臉色鐵青,氣得說不出話來。
侯府大門外,秋玉絡慌忙接過孩子,緊緊的抱在懷裏,臉貼著臉,喜得淚如雨下。奶娘急忙攙扶起她,連連疊聲道:“這下好了這下好了,阿彌陀佛,謝天謝地,謝天謝地……”一邊偏過頭伸手抹眼淚。
圍觀的眾人都一陣唏噓。
侯府內院高高的一處觀景台,一個衣著華貴的美貌婦人牽著一個四五歲,粉妝玉琢般的漂亮男孩,遠遠的向大門這邊看著。
“銘兒,看見了麽,那就是娘一生的孽債。”
男孩順著母親觀望的方向看去,一臉似懂非懂。
一朝夢醒
姬君長生覺得自己做了一場漫長的夢。
記憶中最後的畫麵是父後跟皇妹流著淚的悲傷的臉,然後就開始陷入一場奇異的夢境裏。
夢裏的她在一個漆黑的空間裏。
睜不開眼睛——她甚至懷疑自己是否有眼睛;
聽不見聲音——她也不確定自己是否有耳朵;
身體沒法動——也許沒有身體……
自己很虛弱,甚至比二十二年來最虛弱的時候還要虛弱,僅僅是憑空想了一下自己在哪裏,就不堪重負的失去了意識。
這就死亡麽?自己在地獄裏?地獄也有如此類似於關禁閉的刑罰?可她堂堂大民帝國一代帝王,雖不敢說自比太祖太宗,總還不算昏庸吧?怎麽可能會落魄在地獄裏?
如此昏昏睡睡了好幾回,她才終於確定了自己不是在地獄裏,而是轉世投胎了——得出這樣的結論需要相當的想象力跟勇氣。感謝她曾度過的二十二年不那麽愉快的時光為她練就的強悍的精神力,換了是嫆和碰到這種事情,最起碼絕對沒法像她這麽鎮定。
不知道出於什麽原因,她沒有看見熬湯的孟“公”,也沒有印象是否了走過了奈何橋,就這樣帶著二十二年的記憶重新投生在了一個孕“夫”的腹中——她對她未來的新父母感到很抱歉。因為如果一直到出生孟“公”都不趕緊把湯給她送來的話,她可能沒有辦法像正常的嬰兒一樣聽話體貼的當一個孝順的孩子……可憐的年輕人,不知道是她的帝國哪個角落裏一對夫妻,她會讓皇妹給她們秘密的補償跟賞賜的。
她沒犯過什麽大罪孽,應該不會投為獸胎吧?這絕不可能!
隨著一次次的醒來,她能感覺到自己正在逐步的具備人型——可喜可賀。仍然是個女孩——甚好甚好。手腳完備,甚至指甲都開始生長,清醒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在她覺得自己稍微可以折騰一下而不是多想一點事情就會失去意識的時候,她做了一個大工程——確定這個腹中除了自己外是否還有別的胎兒存在。
結果讓她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又有點失落。
她做這麽奇怪的事情是有原因的。
姬君長生被人稱頌更被人惋惜的二十二年的人生,唯一的失敗就是那場先天營養的爭奪之戰。全麵潰敗的結果是極其慘痛的。
一胎雙生的一對姐妹,出生時合起來快有十斤重。妹妹六斤七兩,幾乎等同於一個正常的單胎嬰兒,可她這個做姐姐卻隻有可憐巴巴的三斤多一點兒,跟隻大耗子差不多。出生時差點嚇傻了“接生公公”不說,連一向強韌的母皇捧著她在手心裏都膽戰心驚。
先天不足,虛不受補。雖然出於愧疚的心理,同胞妹妹對她百依百順,無止境的讓著她。但病痛人生的煎熬,其中的痛苦不是正常健康人可以想象得到的。那樣的敏感甚至讓她比一般的孩子早熟許多。
如果不是八歲那年強大的母皇驟然駕崩,父後因此崩潰,性情單純率直的皇妹不足以托付。身為皇長女且皇位第一繼承人的她、必須承擔起龐大的帝國和姬君家族的榮耀,她不會拖著病軀登上皇位堅持了這麽多年,直到皇妹成長為可以信任的帝王。
曾經,一次次掙紮在死亡邊緣,無數次想解脫又被父後跟皇妹的眼淚拉回來。
她也曾想過,若是有來生,她不求富貴也不要榮華,隻願有一個健康的身體。可以走遍讓她嘔心瀝血卻無法親自縱橫的大民帝國的大好河山,塞北南疆東海西洋,縱馬放舟滑雪攀山。可以大哭大笑大悲大喜,嚐遍酸甜苦辣天下美食。哪怕還是隻有短暫的二十二年,也一生足矣。
抱著這樣的願望,她於昏昏醒醒的無聊中想起某位直到三百年後還無人可及的武帝的傳說。
傳說那位大師就是因為出生時含著一口先天之氣未散,才早早的成就天人之境,年紀輕輕就打遍天下無敵手被公認為天下第一。
他的禪學經文留在相國寺,可武學道統卻落在了皇家。
曆代姬君家的孩子皆傳承的他的功法習武防身,卻再沒有人能達到他的高度。縱使也出了一些天才,比起他卻總還差那麽一線。
畢竟武道不比文科。
技術可以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持續發展,武學卻是極個人的事情,皆是從零開始,天資勤奮功法缺一不可。
她從前因為體弱,沒有習武,隻學了一套養生的心法。雖然極其的簡單,但聊勝於無,從父“胎”中開始練,說不定也能跟那位大師一樣,天資卓絕,早早成就天人之境,天下無敵呢……
一生受困於破爛病軀壯誌屢屢難酬的長生陛下下了決心,是很可怕的。
從此渾噩不知時日過。
意識沉浸,順著曾經練慣的方式讓內息遊走經絡丹田。一門心思為日後的飛簷走壁努力著,也沒有想過嬰胎蜷縮狀的練功能不能達到盤膝打坐的效果。
不知道已經出生;
不知道因為總是不醒被人診斷為活死人癡傻兒;
不知道沉睡不醒的自己給這世的母親帶來了怎樣的痛苦跟悲傷;
不知道如果不是這世娘親的一腔癡念,早被人給人道主義抹殺了;
不知道因為前幾日開始本來珠潤瑩光異於常人的膚色開始漸漸黯淡下來,嚇壞了娘親,以為她大限已到,再也拖不下去,哭得昏過去了好幾回。
她什麽都不知道,隻知道功德圓滿,沉浸在大功告成的喜悅當中,睜開眼睛就看到一個丫頭俯視下來的表情癡呆的臉,然後看著她像見鬼一般尖叫著衝了出去。她也不在意,坐起身來好奇的打量自己白白嫩嫩的小手小腳,這麽說,她這是已經出生了?
——拜托,陛下您都三歲了!
沒空讓她多想,門口一陣嘈雜,跌跌撞撞的衝過來一個相貌柔美的女人。她扶著門框瞪大眼珠子瞪著她,一臉的驚詫。她後麵還慌慌張張的跟著一堆亂七八糟的人,大家擠在門口,都是一臉不敢置信的癡傻表情。
她平淡的回視著。根據她剛對自己身體的檢查,不像是剛出生沒幾天的樣子,可以理解她們這樣的表現,就不計較她們的無理了。
秋玉絡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那睡了三年不省人事的女兒真的醒了嗎?
坐在床上的這個兩眼又細又長,眼瞳漆黑的女孩真的是她昏睡了三年從來一點知覺都沒有過的女兒嗎?觀世音菩薩啊,她終於求到了這一天。
又哭又笑的摸遍女兒全身,秋玉絡一把抱著女兒痛哭了起來。
三年,她為她流了多少眼淚。
一年前,再受不了新請來的奶娘抱著女兒嫌惡又恐懼的樣子,她開始喂她吃米糊糊。極其難以下咽,一小碗通常要喂上大半天。時時幫她翻身,活動手腳,按摩手腳,抱出去曬太陽,去廟裏求菩薩,找相士問卦,四處打聽神醫靈藥……人都隱晦勸她說,沒用的,算了吧算了吧,就她不死心的堅持著,終於等到了這一天嗎?
秋玉絡哭得傷心,奶娘等人也都陪著紅了眼眶,唏噓不已。還是王嬤嬤有心,掉了一會兒眼淚,看夫人哭得什麽都顧不上,就自做了主張。一麵打發人去請大夫,一麵派人趕緊去通知南安侯府的老夫人。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南安侯府鬆院的寧靜,正側躺著假寐的葉老夫人皺起了眉頭。
她比三年前見老多了。
三年時間,憑著一對子女和相公的寵愛,新夫人坐穩了侯府當家夫人的位置。
雖說兒子還不敢不孝,但她這個做母親是徹底的養老去了。因為對其母親的厭惡,連一對孫兒孫女都不能讓她喜歡。
自從前年送了最小的女兒——六小姐出嫁以後,她就更是不願在這邊府裏呆著,一年倒有大半年是在江南別院過的,難得回京來住幾天。
外頭報是春蘭求見,老夫人一驚,坐了起來,連忙讓快叫。春蘭是她派出玉娘那邊伺候大小姐的幾個丫頭之一,這麽慌忙的求見,可是芙蓉出事了?想著又歎了一口氣,還能出什麽事,就是有事,那也是預料之中的。前幾日就聽人來說了,芙蓉這幾天恐怕就不好了。這麽多年,她早死心了。
“老夫人,大小姐,小姐她,她……”春蘭跑得太急,喘得說不出話來。
果然是……幾許悲涼湧上葉老夫人心頭:“走了嗎?走了也好,也好,少受罪……”轉了一粒佛珠,念了一聲佛號,話音未落,老眼一酸,幾乎掉下淚來。可憐的孩子,這一生何其短暫,看都沒有看過一眼這個世界,也沒有叫過老祖母一聲……
“不,不是……”春蘭慌忙搖頭,急喘了幾口氣道:“是大小姐她醒了!醒過來了!”
老夫人手中的佛珠“啪”的一聲掉在地上,人也站了起來,瞪著春蘭不敢置信道:“你說什麽?芙蓉醒了?真的醒了?!”
春蘭連連點頭:“真的醒了,我們都看見了!還自己坐起來了,一雙眼睛又黑又亮,可有精神啦!”
老夫人急急的走下腳踏:“快,快去叫老吳備轎!等等,轎子太慢了,備車,讓老吳備車!”
且不說這邊老夫人坐著馬車連連催促著駕車人急急忙忙的往秋水山莊趕,那邊不同於歡喜得亂七八糟的秋玉絡等人,姬君長生正一肚子不高興。
她這是投在哪了?看著不是貧苦人家,可把孩子養得也太嬌氣了。
這個女人是她娘吧?就算是高興,可一個大女人這麽哭哭啼啼的像什麽話?也太不成樣子了!
她爹呢?怎麽都是丫頭在內院裏轉悠忙乎?僮兒小廝們呢?
這家人也太沒規矩了!
白粉,胭脂,蔻丹,甚至這一屋子女人都堂晃晃帶著耳環,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
她知道現在有些貴族女兒是越來越不像話了,可這也太荒唐了,豈有此理!
做主子的這樣,丫頭們也沒一個像樣的!
女兒養成這樣,跟少爺公子有何區別?
可想而知,這樣的女人除了天天混在男人堆裏,還能有什麽用?非得好好教訓一下不可!
到底是做了十四年帝王的人,心思深沉,又因為二十二年的養病生涯,控製情緒已經成了本能。雖然心裏不悅,但也還知道目前自己不能表現出什麽特異來,表情一直都維持得很正常,沒讓人看出什麽破綻來。
秋玉絡可不知道她在想什麽。好不容易把眼淚止住了,又上下打量左右摸索著,抱著女兒舍不得撒手,手足無措的不知道該幹些什麽。好不容易想起一件事來,連連聲問道:“芙蓉餓了沒?要吃點東西嗎?”
姬君長生看了她一眼,強忍著被一個哭哭啼啼的女人抱在懷裏的不滿,不動聲色的點了點頭。
見她點頭,秋玉絡沒多想,樂不顛的連聲喚著丫頭,讓去把粥端上來。王嬤嬤跟奶娘等人雖然覺得有些驚奇,但也隻一心慶幸,幸好不光醒了,而且看樣子還不是癡傻兒。眼睛看得見,耳朵也沒問題,真是謝天謝地,菩薩保佑。高興得合不攏嘴。
畢竟都是些婦道人家,也沒想太多。
粥送了上來,糊糊狀,姬君長生嫌惡得不行,卻沒人看出來。做娘的已經習慣性的端起碗拿起勺子來喂她。
這種事一般不是爹幹的嗎?怎麽還不見她爹?難道是已經不在了?
暗地裏收集著信息的姬君長生差不多肯定了這個猜想。她這個娘雖然人不像樣子,但娘做得還是挺合格的。慈父嚴母,就算是爹不在世了,出身富貴的婦人,肯這樣親手照顧女兒的母親也不多見,雖然“郎郎”腔了一點……
張嘴喝了一口粥糊糊,不禁心裏暗暗點了下頭。味道比樣子好多了,肉湯熬的,還有濃濃的補藥味道,主藥是罕見的玄參,另外加了十幾味輔助藥性的。雖然比不得她從前天天吃到想吐的藥膳,但看她們這就普通的富貴人家家境而言,能做到這樣已經很不錯了。
看著她順利的喝下一勺粥,秋玉絡剛剛才止住的眼淚“嘩”的一下又冒了出來,端著粥的手都在顫抖。姬君長生反射性的伸手扶了一把,以免粥碗打翻倒在自己身上。可秋玉絡看她手不光能動竟然還會並且能自己扶住粥碗,高興得眼淚更是唰唰的流。
這叫什麽女人……長生強忍了。
一碗粥剛喝完,秋玉絡好不容易才擦幹眼淚,外頭又闖進來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太,口裏叫著“芙蓉啊——”也是撲過來抱著她就老淚縱橫起來。後麵跟著的一堆丫鬟婆子開始真真假假的陪著抹眼淚。秋玉絡等人也閑著,重新開哭。
這老老少少的,都一群什麽女人呀……
事情不太對勁,有什麽地方一定搞錯了。看著眼前這群越看越覺得怪異的婦人,姬君長生忍住了疑惑沒在麵上顯露出來。
——她需要忍耐的東西還很多,最起碼比她原以為的要多得多。
身在何方
秋水山莊是當年秋老將軍為其妻葉若水養病所建,葉若水是南方人,所以秋水山莊也是一脈江南的風格。九曲回廊,亭台樓閣皆精致秀巧,甚至引水上山挖了一麵大湖,湖中遍種蓮荷,湖心修建了一座飛簷高挑的小亭,僅以一碧綠竹橋與岸上相連。
秋玉絡站在岸邊,手扶著竹橋欄杆,擔憂往湖心小亭眺望。她人比起半月前,少了憂愁,多了些喜氣,看著安詳了不少。
雖然芙蓉醒來才不過半個月,但她已經感覺到,醒來後能夠表達出喜怒哀樂的女兒並不是個好親近的孩子。這並不難以覺察。現在整個秋水山莊的下人們稱呼起“大小姐”來,都不自覺的帶著尊敬與謙卑,就是最咋呼的傻四兒被她一眼掃過,也會自動自覺的安靜下來。
那雙又細又長的鳳眼,高貴而華麗,漆黑的眼瞳裏仿佛容納著無盡的星空與最尊榮的深沉,當它嚴厲冷淡起來時,幾乎沒人能與之對視。就是她的生身之父,秋玉絡一向敬畏的從前的夫君木元齊侯爺也不曾有過這樣氣勢。
這樣與生俱來的氣質不是秋家的遺傳,南安侯府也沒有過先例,除了丫頭們議論的仙人來投,生而不凡,自己也找不到別的更好的解釋。
現在甚至連她病著的那三年中瑩潤得含光的膚色也讓下人們議論得有條有理,再不說她是病了,隻說是仙胎不是凡品,睡了三年。
她雖然已經禁止下人再胡說,但擋不住喜滋滋的南安老侯爺夫人,一個活死人傻孩子一下子被人讚譽為仙童,老人家開心得幾乎合不攏嘴。
而那孩子本身,的確是不一樣的。
剛開始下床時還隻能四肢著地的趴在地上,站都站不起來。不到一個時辰活動開了手腳,就能站得筆直,一步一步走得龍行虎步。
舉手投足間的教養顯而易見。她很挑剔,雖然不曾表示過什麽,但明顯可以感覺到她的忍耐。這種忍耐甚至表現在各個方麵,讓下人們一個個不自覺的誠惶誠恐。
她到現在還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但秋玉絡以一個母親特有的敏感意識到,她並不是不會,而是不想。
“芙蓉啊,叫娘——娘——”這樣的事情,隻做了一次就再沒有勇氣嚐試第二次。視線高高俯視下來,輕飄飄的落在她身上,自己都覺得自己是個傻瓜。
這不是一個普通的孩子。就算再怎麽不願意麵對現實,秋玉絡還不是不得不承認這一點。這讓她歡喜更讓她憂慮。
她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婦人,百無一用的弱女子,讀過幾本書,不過是三從四德跟女則之類。性子柔弱,大道理她不懂,但她明白,這個世道,一個不普通的女孩子並不是什麽好事情。尤其像芙蓉這樣的出身。
想到這,秋玉絡忍不住又要落下淚來。都是她這個娘沒用,不然,這樣的孩子,在其他人家不知該有多寶貝。
——她至今還認為,是由於自己懷孕期間心情悲傷,身體沒調理好,才影響了胎兒,導致女兒病了三年才好起來,現在還被人議論紛紛。
“小姐?”
奶娘輕輕碰了碰秋玉絡的肩,秋玉絡連忙低頭掩飾的抹去了眼淚。
“擺早膳了,小小姐在亭子裏嗎?”奶娘墊起腳來往湖心看。
“在呢。”秋玉絡應道,一絲憂慮還掛在眉間。
“小小姐真是的,大清早就跑不見了,躺了這麽久,這手腳還虛著呢,要多養養才是。昨天的點心太甜不合口味,今天早上熬了點蔬菜粥,小小姐一定喜歡,一定得讓她多吃點。”
“不怪她,躺了這麽久,是想動動的。”秋玉絡替女兒辯護到。
“那也得先好好補補,不過也是,看她這能跑能跳的,真好。”奶娘欣慰的笑著,回頭看了秋玉絡一眼,從丫頭手裏接過鬥篷給她披在身上,責怪道,“從前小小姐病著,您天天哭,如今小小姐好了,大夫也都說沒事了,您還愁著臉幹嘛?您要放寬心,這樣身體才好得快。”
秋玉絡低下頭,輕聲道:“我就是有點擔心……”
“有什麽可擔心的。小姐你就是想太多了,身體才一直好不起來。我看小小姐聰明靈慧,比一般孩子不知道強多少倍呢。這是菩薩大發慈悲,補償她受得這三年的罪。下月初一,我陪小姐去廟裏上香,把願還了吧。”
秋玉絡一拍手,失聲道:“哎呀,要去還願的!該死,我都給忘了。”
“沒事沒事,這不我給記著呢,晚幾天菩薩不會見怪的。阿彌駝佛,大吉大利,要多給廟裏添點香油錢,這回真是虧得菩薩保佑了。”
兩人都笑起來。
笑了一會兒,奶娘猶豫著有點憂心的道:“現在小小姐沒什麽可擔心的了,倒是侯府老夫人那邊……”
秋玉絡聽懂了奶娘沒說完的話,臉一下子就煞白了。同樣的擔憂從女兒醒過來以後就一直徘徊在她心頭,就是不敢去想。這時她撐著竹橋欄杆的手都在微微發抖,驚惶的看著奶娘有些哀求的道:“不會,他們不會……”
奶娘難過的看著她,不知該怎麽寬慰才好。
當初能抱回小小姐,除了南安侯府怕名聲不好之外,更重要的是當時小小姐不過是一個沒有治愈希望的活死人傻孩子,南安侯府留著也棘手。如今人好了,小小姐畢竟還是姓木的,那邊也派了婆子丫頭來照顧,她們的銀錢都是侯府支付的。連小小姐的月用也月月送來,說是老夫人惦記,不如看做是暫且寄養。
一個喚“小小姐”一個喚“大小姐”,這就是區別。
他們如果現在想把孩子要回去,名正言順的,誰也不能說什麽。
“我去叫芙蓉吃飯。”秋玉絡像要逃避什麽似的,一手緊緊抓著鬥篷係帶,一手提起裙角,急急的踏上竹橋往湖心小亭走去。
奶娘看著她的背影,無奈的歎了口氣。
其實如果為小小姐的將來著想,自然還是回南安侯府的好。女孩子將來總是要嫁人的,雖說侯府是給算的庶出,總比沒有的強。侯府老夫人估計也是這麽想,不會退讓的。恐怕到最後,為了小小姐,小姐多半還是得放手。
隻是這樣小姐就太可憐了,含辛茹苦的養到今天,好不容易醒了就……真怕她受不住,唉……這什麽世道,非得要活生生拆散人家母女,真是沒天理。看來得去找趙爺商量一下了,希望他還能有什麽好法子。
湖心小亭。
一個長眉如畫,年紀約莫三、四歲的童子,頭上紮著兩個用絲帕包著的圓發鬏,耳邊散著碎發,盤腿坐在湖心小亭的飛簷上。麵對著太陽升起來的方向,小手掐蓮花狀,眼觀鼻鼻觀心的閉目打坐。陽光照在她稚嫩的臉上,染成一片金色,表情寧靜安詳,頗有點神聖的味道,真要冒充起仙童來,倒也有模有樣。
湖麵上是一水殘荷。
或許是尚在胚胎的時候就隻想著自己原來的模樣,或許是別的不知名的緣故,重新投胎的她依舊長著從前姬君長生的模樣。
而姬君家族相貌上的基因,從三百多年前尚沒有大民帝國的時候,組成姬君這個姓氏的兩個古老的家族——姬家跟君家,就已經都是被世人所公認的美貌與高貴了。
太祖帝後景皇帝的畫像至今掛在漢廣宮,直到姬君長生在位期間,還曾有人海外朝貢的臣子看癡了眼睛摔跤的故事發生。而據史載當年作畫的大師濮陽茜曾言,那時剛開始研究的素描油畫技術連景皇帝十分之一的美都沒有畫出來。史上關於太祖玄皇帝氣度姿態上的讚譽甚至還在景皇帝之上,所以濮陽茜為太祖玄皇帝做的油畫隻是一個側臉,還是垂目下視的。
雖然史書不免偏頗玄皇帝陛下,說得有些誇張,但這樣基因,在隻納美男的皇家直係傳承,想要達到難看的標準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從前的姬君長生,縱使是個虛弱蒼白的病秧子,但就容貌儀態而言,做為帝王,也沒有能讓人挑剔的地方。
她醒來後諸多怪異的地方,被人傳為仙童而不是妖異,恐怕相貌上的加分也不少。
以姬君長生的心性,本不會這麽快就讓人覺察出不同來。但她實在是受驚過重,再深沉的心思都被驚得翻了個個兒,沒有了敷衍的情緒。
說實話,雖然是投胎重生了,但記憶的存在就意味著靈魂的依舊,她並沒有把這個新的身份新的家人當成一回事。隻做是自己換個樣子繼續活著了,從她剛開始有意識就什麽都不想,隻記得為了一個健康的身體努力練功就可見一斑。
雖然也覺得對這家人有點抱歉,但帝王的心性決定了這種歉疚感並不會太重,不足以影響到她什麽。她如今三歲,已經有了行動能力,隻等搞清楚自己在哪裏,就能通知到宮裏,讓她們派人來接她。雖然事情是離奇了點,但她最起碼有一百種法子可以讓父後跟嫆和相信事實。至於其她人,她不在乎,也根本就沒打算讓她們知道。
想到嫆和看到她驟然比自己年輕了二十幾歲,無事一身輕飛簷走壁時羨慕得狂流口水的表情,她得意得都要笑出來。
秉著謹慎的原則,她也設想過一些意外,可縱使她怎麽想,也沒有想到會是這種狀況。
在大民,的確有些女兒嗜好塗脂抹粉留戀花叢,甚至嬌氣到不如男子,但哪怕是那種雌伏在女人身下的花娘們,也沒有“倒行逆施”到能跟“男人一樣會生孩子”的程度……
《西行記》裏有一個男子國,隻有男人沒有女人,不太像。
《鏡花緣》中也有一個男子國,男人賺錢養家糊口當家作主,女人在家塗脂抹粉相夫教子,跟眼下情景似乎差不多,但那不是杜撰的麽?
大民帝國已經進入航海殖民的時代,越過茫茫大海的確有新的土地,新的王國,新的民族,但從來也沒有誰見過什麽長人國三眼國半身國,更別提男子國了。那些海外小國也有些男國君,但也沒聽說過她們的女人會生孩子呀。雖然發色,膚色,瞳色跟大民人不一樣,都總還算是正常人,也沒記載有她們將女人關著,男人出外養家的。而且,海外諸國的語言風俗文字曆史甚至信仰神話等等都跟大民完全不一樣,可這裏除了口音的微小差別,其他竟然都差不多,簡直就是大民倒退三四百年後的陰陽顛倒版,這正常麽?
前幾日她見屋裏放著一本詩經,裝作不經意的拿在手裏撕著玩,第一篇就翻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再又看到大民漢廣宮名的由來,赫然也寫的是:漢有遊女,不可求思……一樣的字,寫的卻是能讓人驚得魂飛魄散的“荒唐”的事實。
會生孩子的女人?
天神……她到底是在哪裏?
難道真的是在《鏡花緣》中的男子國?大民的艦隊也未曾探索到的地方?這裏距離大民有多遠
長生 作者:書閑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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