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我來貼吧:長生 作者:書閑庭

回答: 回複:長生 作者:書閑庭天真不是我的錯2009-07-05 03:57:36

丹陽公主披著火紅的裘衣帶著宮女走出昭華殿,告別時,尤回頭對昭華公主再三叮囑:“姐姐,你可是答應我了,別跟安小子計較……”
  
  昭華公主讓自己的女官將剩下半個人參果包好遞到丹陽公主的宮女手裏,邊笑著道:“知道了知道了,你都說了八十遍了。”
  
  丹陽公主臉紅紅的嗔了姐姐一眼,轉身帶著宮女們往自己的丹陽殿走去。
  
  昭華公主看著丹陽公主漸漸遠去的背影,伸手輕輕勾了一下耳邊碎發,指若春蔥,青絲如黛,頭上銜著明珠的纏絲寶鳳釵在陽光下流離出耀眼的光華,當真是美人映日,說不盡的風情萬種。丹陽公主也是一個美人兒,同樣是皇家公主,論樣貌看還跟她有三分相似,往她身邊一站卻硬是要黯淡幾分,莫怪建明帝十幾個女兒,獨偏疼於她。
  
  想起丹陽妹妹那一副少女情懷的模樣,昭華公主微微勾起嘴,露出個似歎似憫的笑容,低聲道:“傻丫頭。”
  你把人家當寶,說不定人家眼裏你連根草都不是呢。
  


安鞅的意氣
  “天花?”
  
  昭華公主手一頓,竹字的一橫沒有收回來,旁邊為她伺候筆墨的丫頭手掩住唇,差點沒驚叫出來,一臉的惋惜。
  
  “是的。”一小太監壓低尖細的嗓子,恭敬的道:“太醫院派禦醫去看過了,說是有八成可能是天花。安大人已經將人送走,自己也說要回安府,秋水山莊可能要封閉兩月。”
  
  歪頭看著剛完成的那幅字,雖然自己馬上回筆彌補,但最後那個竹字怎麽看怎麽敗筆,算不得好了。昭華公主將筆一丟,左手毫不猶豫的一抓,將自己費了半天心神完成的字優雅的團成一團,丟在盛著清水的筆洗裏。
  
  拿了豐厚賞錢的小太監笑逐顏開的偷偷摸摸走了,昭華公主叫宮女為自己更衣,對著銅鏡微微勾了嘴角。
  
  “去稟報父皇,說本宮有事求見。”
  
  昭華公主的軟轎是建明帝特賜的,普通的妃一級別的娘娘都跟她沒法比。檀香木椅上鋪著淺黃色的緞子跟一整塊的熊皮,寬大到近乎可以半臥。錦蓋上淺黃色緞子繡著華麗的鳳凰,四麵垂下金線竄掛的明珠簾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抬轎子的不是太監,而是四個年輕美麗著長長宮裙的少女,腰間掛著一式樣長長的鮮紅色如意結,步伐輕盈,裙袂飄飄。潔白與淺黃的兩層輕紗籠罩下,身著曳地鳳裙的昭華公主慵懶的靠坐在裏麵,若隱若現,真宛如仙子一般。
  
  明日要借他的桃花源,昨日剛告訴他,今日就有下人得了天花要封府?信他才有鬼呢!天花是這麽好得的?
  安蘭楚,你自己找死,可別怪本宮不客氣。
  
  *******
  
  “天花?”
  
  聽青瓷說完,長生輕輕搖了下頭:“鞅兒還是年紀太小。”
  
  紫砂立馬擔心的問道:“少爺做得有什麽不好嗎?”
  
  昭華公主強借桃花源,要進山莊開什麽詩會,安鞅固然是不高興,紫砂這些丫頭們就更不樂意了。
  
  別看秋水山莊大,可固守的下人們零零碎碎加起來也不到五十個。廚房裏揮著刀子的是已經將切菜這門業務練得無比純熟了,可那是因為他們“退隱”的日子過得正舒坦,且被長生收拾得心服口服沒話說,真要讓他們去伺候一群紈絝子弟公主娘們,不出亂子才怪。
  江湖中人最是放蕩桀驁,從來隻服強者,讓他們一順溜的跪到大門口去迎接什麽公主大駕,這不是開玩笑麽?若不是主上人還在這裏沒動,真像安鞅開始所打算讓長生去南莊泡溫泉,恐怕人會跑得連開個大門都得安鞅自己去。
  長生身邊這幾個常隨的丫頭更是。一堆人中殺出來的,別看在長生麵前一個比一個乖巧,實際脾氣不會比尋常公卿小姐小。要她們伺候?也得有命消受才行呀。小姐在她們心中如天人一般,要看著小姐在什麽公主麵前磕下頭來行禮,恐怕她們能比長生自己還憤怒。
  所以,自從知道少爺在想法子讓那個窮得自己連個好園子都沒有的什麽公主來不了,大家都是千肯萬肯,百般支持的。
  這時見小姐搖頭,紫砂心裏不免有些緊張。
  
  “太過了,恐怕因小失大,引來殺身之禍。”
  
  跟昭華公主鬥氣,不過是小事兒而已,算不得什麽。可是扯上天花,這事可就鬧大了。
  這個連種痘都不知道落後國度,天花仍然是絕症瘟疫。天子腳下發現有天花病患,這不亞於十級大地震,恐怕皇帝都得色變。曆史上不乏皇室為避天花而將年幼的皇子送出京的事情。
  
  不管是真是假,安鞅確是達到了不讓昭華公主登門的意願,可事情經他這麽鄭重其事的對待,其性質已經變了。當今建明帝是個頗有氣量的皇帝,別人如此而為,他可能隻會哈哈一笑責備兩句就算了,但安鞅不同。
  
  安鞅是建明帝親自相中,用心打磨著的一把刀。
  他這些年費在安鞅身上的心思,甚至比用在自己兒子身上的都多。他時時刻刻都在觀察著安鞅的心性,引導著安鞅的行事,潛移默化的將安鞅塑造成自己所希望的樣子,絕不會允許他有一點點超出自己設定的地方。
  
  就為了昭華公主要桃林宴客沒有事先征詢他同意這麽一點小事,安鞅就敢不惜以天花大事欺君,拒公主於門外,這說明什麽?
  說明少年狂妄自大。更說明此人目無尊上,心中百無禁忌。今日他敢明著甩皇家公主的臉,將其欺弄於股掌之上,明日,新君又如何會被他放在眼裏?
  不聽話的刀比一堆庸才加一塊還危險,誰能放心將他開了鋒刃交到不如自己的兒子手裏?
  
  “要不讓公主上門,辦法多得是,哪用這麽複雜。鞅兒是意氣了,非要跟那公主計較。”
  
  安鞅到底還是年紀小,而且被建明帝刻意的百般縱容,雖然能進退有度,但到底擺脫不了少年得意的心性,已經是很自傲了。
  這也是建明帝樂意看到的。
  既然內定為幫趙夏剜毒的權臣而非梁柱,他就不會用挫折去磨礪他。希望其能幹,又不能容許他心性成熟到反主,這等帝王心術,又怎是一個一直一帆風順的十四歲少年可以明白的?
  
  他不忿公主強橫,非要明著給她個好看,卻不曾想做過了頭,反把真實的自己給暴露了,建明帝一個念想不對,他麵臨的就是殺身之禍。
  
  長生放下茶杯,將背靠在椅背上,搖椅立刻一搖一搖的動了起來。若非牽扯到自己,秋水山莊一向被安鞅視為外人禁地,想以他的穩重,不至於犯下這麽明顯的錯誤。還缺點磨礪啊……
  
  紫砂已經急了起來:“我去把少爺追回來!”
  
  “站住!”長生喝道。
  
  “小姐……”紫砂不敢置信的回頭看著自家小姐。
  
  長生頭仰靠在椅背上,已然閉上了眼睛。
  
  安鞅不是那種天資聰慧的天才級人物,之所以能有如今的驚才絕豔,是因為他有一個很奇特的長處:特別善於學習。
  不管是為人處事還是文法理學,他都如海納百川,能全部鯨吞下去,然後吸取其精華演變成自己的東西。而且他性格的堅韌和那強烈到幾乎可以用貪婪來形容的進取心,讓這一天分更是被他發揮得淋漓盡致。
  這樣的天分其實比什麽樣天生的聰慧才華都難得。
  才華智慧是可以後天學的,但安鞅,如果能遇到一位好老師,他的潛力是無窮的。
  這般天分,注定了成就如何都操縱在後天的經曆上,而且越早啟蒙越好。就像安鞅,如果他沒有碰到長生,以他的出身,大概隻能跟他的父母一樣,成為一個小販或者農夫,到死都不會想到自己曾擁有過什麽罕見的天分特長。
  不能不說,安鞅那老實巴交的父親其實是極其有遠見的,他沒有舍不得兒子,而是將他毫不猶豫的送進了秋水山莊,塞到當時正無聊的長生眼皮子底下。
  當習慣帝王的長生,對於人才的發掘與培養幾乎已經成為其本能……不光是長生,建明帝雖然帝王心術有其陰暗的一麵,但權臣也不是什麽人都可以當的,最起碼也要先厚實了他的底子他才能權得起來。不計較其算計,建明帝也是一位千載難逢的良師。
  不得不說,安鞅,他是幸運的。
  
  而建明帝,他運氣比較背。
  按常理,他的一番心思沒有破綻可言,如沒有什麽意外,安鞅的一生脫不開他一手設計的軌道。
  但這個意外還是發生了。
  無論如何他也想不到,安鞅背後還有一位帝王心術學得或許比他還要專業些的帝王,他連兒子都沒告訴的心思,在她眼睛裏如同一張攤開的白紙。
  或者說,自從安鞅立誌要踏入仕途的時候開始,其實一直都是順著一條早被設計好的捷徑在前行的,包括建明帝的一番舉動,甚至也在這設計當中。與其說建明帝發現了安鞅,不如說,是安鞅誘使建明帝發現了自己……
  
  安鞅受著建明帝的栽培,一日日豐滿羽翼,但其心裏,卻沒記建明帝的恩。
  
  安鞅所認同的師長,從來都隻有一人。
  
  小孩子不會懂什麽救命之恩,對於安鞅來說,長生給了他一個全新的人生。她是他的師長,是他的姐姐,是他對於美麗與尊貴的全部理念,容不得他人半點輕視與慢待。
  做為一個男尊女卑社會下的男性,他的保護欲是天性。所以,在安鞅第一次弄懂了階級的存在與重要以後,他毅然決然的放棄了長生所說的把知識當情調當樂趣的生活方式,而把自己的全部心思都用在了如何在名利場上爬得更高之上。
  
  安鞅的改變看在長生眼裏,但她沒有就此多說什麽。雖然安鞅這樣的保護對於她來說其實完全沒有必要的。
  除了秋玉絡這個例外,她還沒有興趣要擔負起這個“滑稽的戲班子裏”任何一個人的人生。
  ——這個女子是冷酷的。
  
  跟男尊社會下一般男人都自覺不願跟女人打架一樣,長生對於男性教育跟女性教育其實一直也有著不同的標準……
  不能告訴鞅兒,其實她一直拿他當他們這邊的“女孩兒”養來著。
  亡羊補牢,大概還來得及吧……
  
  看小姐閉著眼睛似乎睡著了,急得團團轉的紫砂又不敢出聲,跑到外麵去張嘴就要喊,突然想起,先生不在莊中……
  橙兮斜了她一眼,豎了豎手裏的劍:“一千兩。”這莊裏沒有黃金以下計價的身價。
  紫砂狠瞪了她一眼,嘟起嘴,不滿的瞪著大家道:“你們怎麽都不擔心,少爺萬一被皇帝老頭砍頭了怎麽辦?!”
  “白癡。”橙兮看都不看她了,找棵樹飛身上去。她職業習慣,還是嗜好在樹上睡覺。
  綠衣晃了晃腿,伸手去扯紫砂今天紮的長辮子,懶洋洋的道:“我比冰塊有人情味,看跟你比較熟,打個折,隻要九百九十九兩。”
  紫砂從鼻子裏哼了哼氣,把辮子從綠衣手裏拽出來,頭一甩,進屋了。她也不管了,小姐好厲害的,小姐都不擔心,少爺肯定沒事。
  ——一群冷血的女人。
  
  此時的皇宮,禦書房內,建明帝正坐在龍椅上,手邊是一摞奏折。昭華公主華麗的軟轎據此不到千米,龍淵閣裏處理公事的安鞅也不知道待會自己將要麵臨怎樣的危機。
  
  庭前一陣清風過,翻起方幾上長生剛放下的詩集,一頁想必是拿在手裏久了,風過後書頁顫了兩下,癱下來再不動了。
  青瓷悄無聲息的上來收拾茶盞,低頭隨眼一看,書頁上正正寫著: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
  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合眸淺睡的小姐,似有點了然。
  


建明皇帝
  趙胤是一位極富有人格魅力和傳奇性的帝王,翻開曆史來比照,不論是功績能力還是為君的氣量眼光,沒有幾位帝王能跟他相比。
  他出生於周朝末年,親眼目睹了才傳了兩世的周王朝的崩塌。十一歲就隨著伯父上戰場,南征北戰,從王權忠誠的捍衛者到逐鹿天下的反叛者,曆經了整個亂世的起始與終結。
  他是一位雄才大略的君主,世家的出身讓他不乏文韜,半生的征戰生涯,也注定他必然是一位鐵血的軍人。哪怕最憎恨他的仇敵都不得不承認,論當皇帝,他的確是極其出色的。正因為有他,才有了建明之治,才有了這空前的盛世。
  他,是足以自傲的。
  
  然而,就是這樣一位英明神武的帝王,他也有著自己的心病。
  建立大夏王朝的太祖皇帝並不是他父親,而是他的伯父。當年太宗皇帝承太祖之位登基,雖有證明太祖皇帝曾在先太後臨終前親口承諾過兄終弟及,但到底沒有正式冊封為皇太弟。人們的觀念裏,還是父子相承更為正統,終太宗一朝,暗地裏的議論從未停止過。
  不管是太宗登基時所依照的兄終弟及,還是傳統的父子相承,這皇位本該都沒趙胤什麽事。就算不說同樣為太祖皇帝同母弟弟的梁王爺、太祖皇帝的嫡長子韓王,趙胤還有同母的嫡長兄在前,無論如何也排不到他頭上。
  然,功績赫赫的趙胤遠比其他競爭者甚至他的父親埋藏得更深,更有城府,也更為果斷。一場讓所有人都措手不及的事變,梁王與太宗嫡長子身死,韓王依附,太宗皇帝不得已黯然退位居太上,建明帝順利登基……
  
  隨著時間的流逝,太上皇早已不在世上,連韓王都已經過世,趙胤帝位日益穩固。
  太祖一脈沒落,太宗一脈傳承大夏王朝已經成為了不可動搖的事實。當年事變之事再沒有人敢提起,但逼父弑兄才登基的事實在建明帝的心裏埋下了無法消弭的隱患。所以他提防著自己的兒子,嚴厲抑製太子,提倡孝道,講究兄友弟恭,在他眼皮子底下,一幹各有心思的皇子沒有一個敢把爭鬥擺到台麵上來。
  如今的大夏,在他的統治下蒸蒸日上,生機勃發。
  
  去年,建明帝剛過了花甲。不過他一直保養得很好。肩寬背直,眼明神厲,開得強弓,舞得大刀,無女不歡。除了肚子稍微有點發福外,從外表上一點也看不出來是個年過六十的老人。
  早年的領軍生涯讓他身上至今還殘留著一絲淡淡的殺伐之氣,隨著帝王威嚴的越重,近幾年來,幾乎已經沒有人能直視他的眼睛。
  當然,這其中可能不包括他一向寵愛的女兒。
  
  隨著昭華公主半真半假氣憤的訴說,建明帝原本還帶笑的表情漸漸陰沉了下來。
  
  “天花”?這不是一件小事,若是真的自然要重視,如果是假的……八成是假的!這就值得推敲了……
  
  見父皇的臉色都變了,昭華公主也有些暗驚。她知道父皇素來重視安鞅,視之如弟子,寵信有加,卻沒有想到已經看重到這個程度了。難道真如眾人所猜測的那樣,父皇一心要將安鞅培養成下一代相宰?
  
  微翹著嘴做出生氣的樣子。
  趙漱兒知道為什麽父皇十八個女兒獨對自己最是寵愛,所以她從來不怕在建明帝麵前表示出自己真實的喜怒哀樂。
  
  建明帝有個同母的姐姐,那位昭陽長公主據說跟現在的昭華公主長得幾乎一模一樣。
  
  在所有見過的人的傳說中,昭陽長公主是位巾幗不讓須眉的奇女子,上得戰場握得長槍。
  建明帝小時候多得這位姐姐照顧,連最開始上戰場都是被姐姐保護的。
  這位大長公主沒等到大夏開國就逝去,一直是建明帝心中的遺憾跟痛楚。看見酷似姐姐的女兒,不自覺一腔彌補的心思全挪到她身上去了。
  
  因而,從小昭華就知道,自己霸道一點英氣一點甚至蠻橫一點,她的父皇一點都不會介意,甚至會很欣喜。建明帝曾經發誓要讓姐姐過上隨心所欲無憂無慮的快樂日子,然而,昭陽長公主沒能等到這一天,如今看見跟姐姐一模一樣的女兒,莫名的就會心軟下來,從不曾例外。
  
  看著父皇派人去傳召安鞅,昭華公主眼波流轉,心中冷哼了一聲。就衝安蘭楚平日裏狂妄的那個樣子,落下把柄了就別指望她放過他!
  
  跟在小黃門後麵往禦書房走去,聽小黃門偷偷提醒自己說昭華公主去了後聖上才突然傳召自己,並且臉色不太好,安鞅心中並沒有半點驚惶。他早有所料,除了跟皇上告狀,昭華還能拿他怎樣?
  
  安鞅心中冷笑。這等外表文靜內心蠻橫的女子,真正讓人厭惡。她如此跟自己過不去,不過是因為自己曾拒絕過太後提出的親事。她也不見得喜歡自己,就是不忿他拒絕了,讓她覺得沒麵子罷了。
  
  走進禦書房跪下行禮請安,建明帝沒像往常一樣不待他跪下就叫免禮,而是打量著他,很久沒有說話。禦書房中氣氛一時很是嚴肅,外麵的侍衛太監們都連口氣都不敢大喘。一腰懸長劍的白衣男子翩翩走來,還差著老遠,就被一個小黃門迎上去攔住了。
  遙遙望著禦書房這邊,雲銘若有所思。
  
  禦書房內,隻有父女君臣三人,安鞅跪在地上,昭華公主站在父親身邊,也乖乖的垂著頭。建明皇帝坐在龍椅上,他不開口,誰也不敢說話。
  
  看著安鞅年紀小小,舉止溫文,已然頗有氣度的模樣,建明帝心中有些複雜。
  他確實挺喜歡這個少年,好學,用功,聰明,知進退,出身貧寒但不亢不卑,教導起來很有成就感。從出身到人才,完全符合他的希望。從十一歲的安鞅第一次走到他麵前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找到了最合適的人選。
  三年精心的教導,這少年簡直讓他驚喜,偶爾甚至曾閃過一下這樣的念頭:如果這是他的兒子該有多好……但這想法閃過就很快被自己給苦笑著否決了,安鞅如果是他兒子,恐怕就不會是今日的樣子了。他的皇子中不是沒有比安鞅資質更好的,相反,比安鞅更聰明的多得是,不過,當皇子的太聰明了並不是件好事。
  他知道安鞅有點自傲,脾氣不小,但這也正是他更欣賞他的原因,年輕人沒點子銳氣怎麽行?一個個都成了磕頭蟲,還怎麽辦事?
  不過,傲氣並不代表狂妄,有脾氣不代表可以百無禁忌,哪怕他如此喜愛他,把他當自己的弟子看待,有些界限還是超出一點都不能容忍的……
  
  安撫的拍了拍女兒晃自己胳膊的手,建明沉聲問道:“安鞅,朕問你,天花之事可否屬實?”
  
  安鞅抬頭,正好一眼看到建明帝的眼神,心極快的跳動了一下,剛想出口的話不自禁的吞了回去。
  建明帝的表情雖然沒有什麽異樣,但安鞅以弟子之實在他身邊三年多,對他這樣的眼神並不陌生。或許建明帝自己都沒有發現,當他懷疑一個人並且起了殺心的時候,他看那人的眼神通常都是這樣陌生得讓人心寒的……
  皇帝竟然對他起了殺心?安鞅的腦子極快的轉動著。
  
  傻比聰明好。
  暴露出缺點比完美好。
  不管上位者表現出的是怎樣的寬宏大量,當下屬的,得到信任永遠比擁有才華重要。
  除非攸關生死,否則,不要欺騙。
  永遠不要期待僥幸的存在……
  
  想起姐姐那雙同樣深沉得不見底的眼睛,安鞅很快的有了決斷,一頭磕在地上,用少年清朗的聲音,帶著點桀驁,大聲道:“臣萬死。”
  
  建明帝眼神很快的閃了一下,像是鬆了口氣,又像是更深沉的懷疑,沉聲道:“說。”
  
  事情很快的就清楚了。當然沒有什麽天花,而是少年不忿公主的強橫,自己耍的小把戲罷了。問道怎麽弄出來的假天花,少年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釋,說是小時候放牛,曾經感染過牛痘,初期症狀跟天花幾乎一模一樣,不過隻要發燒個一晚,立刻就好了,也沒有傳染性。這次一生氣,不知怎麽的就想起來了。
  
  小小年紀的中書舍人回話的時候一眼也不看公主殿下,表情還自憤憤的。看其模樣,氣憤程度一點不比公主殿下低,十足一個倍受寵信的桀驁少年勉強忍耐著強權,又掩不住內心清傲的模樣。把個高貴優雅的昭華公主氣得真跺腳。
  
  建明帝一邊聽,一邊啼笑皆非,心裏那點子懷疑早跑得無影無蹤了。手指著寵愛的弟子跟女兒:“你們,你們呀……”罵也不是,不罵也不是,都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父皇——”昭華公主也知道今日不能怎麽樣了,扯著父親的袖子嬌賴不依道。
  
  還跪在的地上的少年斜了公主一眼,一扭頭,也是一副形勢比人強,仗勢欺人,要打就打要殺就殺,反正我死活不服氣的忿忿的模樣。
  
  “胡鬧!”建明帝猛的一拍桌子,大聲怒道。
  
  昭華公主唬了一跳,不自覺的噤聲,垂下手。少年也驚了一下,乖乖的低下頭。
  
  “你們都多大了!整天為這種事鬧氣,還有臉在朕麵前說!昭華,你女兒家的,行事如此蠻橫,是強盜土匪嗎?堂堂一個公主,強借人家的園子,像什麽話!”
  
  昭華公主跪了下來,貝齒咬了咬下唇,低聲道:“女兒知錯了。”
  
  “還有你!”建明帝又拍了一下桌子,指著低著頭的弟子怒斥道:“身為五品大員,當自己還是個孩童?!正事不幹,盡琢磨這些歪門邪道,真當朕真不會打你板子?!”
  
  安鞅也乖乖的磕下頭:“臣知罪。”
  
  見兩個小家夥都被訓得膽戰心驚乖乖巧巧了,建明帝努力板著臉,“怒氣未消”的喝道:“你扣兩個月的用度。你罰兩個月俸祿。都給朕下去!”一人五十大板,建明帝這碗水端得甚平。這要傳了出去,對安大人在聖駕麵前的受寵程度恐怕又要上一個台階了。
  
  跪在地上的昭華公主抬頭急道:“那女兒的詩宴……”
  
  正磕頭告退的安鞅聞言僵了一下,建明帝一瞪眼:“還詩宴,你……”
  
  昭華公主抬手拉著父親的袖子輕輕晃了兩下,一臉委屈的哀求道:“女兒帖子都已經發出去了……”
  
  看女兒可憐巴巴的模樣,建明帝歎了口氣,轉頭對安鞅慈愛的道:“蘭楚,你就把園子借她一日,不用費心管她,由著她自個兒玩去。”
  
  “臣遵旨。”
  
  “謝父皇。”昭華公主立刻眉開眼笑了起來。
  
  建明帝瞪了女兒一眼,不那麽有力度的訓斥道:“下不為例。自個兒準備酒席帶上仆從去,別驚擾主人家。”
  
  “女兒知道了~~~”昭華公主站了起來,拉著父親的袖子嬌道。
  
  禦書房外,出來的兩個人同時鬆了口氣,同時轉頭,視線正正撞上。
  
  僵持了一下,昭華公主先露出優雅的微笑,柔聲道:“本宮抱歉,貪桃林風光,卻不知道安大人會如此為難。”
  
  安鞅亦溫文的行禮:“區區小事,是安鞅小氣了,多謝公主殿下不怪罪。”
  
  又僵持了一下,昭華公主先轉身上轎離去,安鞅目送著她走遠。站立著的和靠在轎子裏的兩人同時露出冷笑,這事沒完!
  
  安鞅跟昭華兩個鬧事的家夥都告退了,建明帝搖搖頭,繼續埋頭於奏折當中。不一會兒,一老太監走進來,輕聲對建明帝說了些什麽,建明帝點點頭,對安鞅的懷疑這才徹底放了下來。
  
  又批了兩本奏折,建明突然想起什麽,抬頭叫了一個太監進來,吩咐道:“讓太醫院找安鞅,去仔細問問那個牛痘是怎麽回事,跟天花有沒有什麽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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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鞅走進東苑書房,青瓷走出來對他微笑,輕聲道:“小姐在裏麵。”
  
  書房內側門拉開,屋簷下的木廊上鋪著一大片色澤說不來的皮墊子,身著白色長袍的長生正背對著書房盤腿坐在上麵打坐。安鞅脫了鞋走進去,輕輕走到長生身邊,像小時候一樣躺下來,頭靠在長生腿上,靜靜閉上眼睛。
  
  一個時辰後,長生慢慢睜開眼睛,一眼就看到少年沉靜的臉。
  
  生死門前走了一趟,這少年可有些長大了?她從未在意過他的努力,隻當是個男子,如愛繡花彈琴般突發奇想跑到官場上玩耍,不必放在心上。卻忽略了他不過是個孩子,而政治那是多少詭詐陰險的東西。她甚至不曾用心教導過他,能到今天這程度,這孩子費了多少心思……要想成才,挫折是一種財富,隻有不怕失敗,能一次次站起來的人,才會懂得什麽是生存。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請君暫上淩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為人當有淩雲誌,或許此方男兒的心氣並不比她大民的女兒遜色呢……
  
  屋簷下,麵對而坐的兩個人,白袍的女子慢慢說,綠袍的少年用心聽,偶爾發問。兩人中間的棋台,除了黑白棋子,還有一些各種形狀的立起來的棋子,經過女子一枚枚的按下、移動,竟漸漸擺出了無比玄奧的氣勢。
  指點江山。
  
  門口一個身著黑色長衣的男子靜靜的站著,紫砂歡叫一聲:“先生,你回……”卻被男子一指點了啞穴,小姑娘氣得鼓起一張圓圓的臉,南離卻眼神都沒有移動一下。
  
  庭前兩株桃花開得正豔,桃之夭夭,灼灼其華,那妖豔絢爛的美態,無言語可訴。
  
作者有話要說: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請君暫上淩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唐.李賀.《南園》

詩會(上)
  秋水山莊桃花源,說是三裏桃林,深入其中才知道三裏是謙虛了。當年秋水山莊用良田換山林,人皆笑是敗家,如今親入其中,就連王爺公主這樣眼高於頂的人物都不得不扼腕讚歎,如此美景,用什麽換都是值得的。
  
  桃花本不是什麽名貴的花,貴人嫌它不夠雍容華貴,才子厭棄它不清高脫俗,由來地位一直不是很高。雖有桃林仙葩之稱,但所謂天上人家的美景,卻不是得常見的。不過,看眾人的表情,這桃林仙葩的名稱,今日可是有著落了。
  
  秋水山莊的桃林比起旁處其實也沒有什麽奇特的,隻在於多、深跟純。
  多得鋪天蓋地。風一陣過來,那千片萬片花瓣飄飛的夢幻般的美景,能讓最矜持的小姐看得瞠目結舌目不轉睛,迷了心神去;深得林深不知處。非是尋常桃林總是排得整整齊齊,依山依景,總有規律可循。秋水山莊的桃花林沒有一點規律,轉著轉著就迷糊了,總覺得前麵永遠也走不完,花永遠也看不盡;純得除了桃花還是桃花,沒有任何湊趣的其他景色,也沒有半點人工建築,別想在裏麵找到一個亭子石椅什麽的歇腳,根本沒那東西。
  
  此時春光正好,正是桃花開得最豔的時候,一如林中,滿眼落英繽紛,美得如同幻境。眾人眼望此景同時一滯,回過神來,不約而同的紛紛出言“怨恨”安鞅小氣,有此美景,竟小氣若斯,藏匿不說。安鞅隻是溫和的回以淺笑。
  
  公主小姐們的小腳嬌貴,走不得幾步就停下來歇息了。溪前流水聲聲,桃花樹下鋪上大大的毯子,就連高貴的公主也心甘情願的拉好裙擺席地而坐。
  
  漆黑的長發高高盤成雲髻,黛眉畫得淡淡,一雙秋水目,額上貼著雲母花鈿,淡黃底色禦繡花鳥鳴鳳圖的華貴裙擺拖了一地,美得高傲而優雅,傾國傾城。攤開玉雕一樣的手接住一片緩緩飄下的粉紅花瓣,昭華公主感歎道:“真是人間仙境。”
  
  “太漂亮了!我也要一個!我一定也要修個跟這一模一樣的林子!”丹陽公主與她裝扮相似,卻多些嬌豔少幾分高貴。兩眼直放光的模樣,倒也可愛。
  
  昭華公主抬起胳膊側倚靠著幾案上,纖指懶懶的一點她額頭,笑道:“還怨我麽?非得我,你上哪看這樣的美景去?”
  
  丹陽公主迷醉的看著眼前夢幻般的美景,恨恨的道:“臭安小子!有個這麽漂亮林子,莫怪他當寶貝似的,誰借都不讓。小氣鬼!”
  
  “才知道他小氣?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主人家,說不定小氣是有苦衷呢。”昭華公主眼波流轉,似有深意。
  
  正接過侍女端上的茶小喝了一口的木參辰聞言手頓了一下。碧水青葉,茶香清淡,入口微苦卻回味流長,一口下去,神清氣爽,盡洗塵俗,好茶。借園子雖然小氣,但這茶水卻大方得緊呢。
  
  崔蘭若輕笑道:“修個新園子多慢,公主殿下不如問問,或許主人家肯賣呢。”說著,美目斜了斜不遠處一行人。
  
  丹陽公主眼也望了過去,泄氣的小嘴嘟了起來:“不要問了,借都百般不情願,還賣?想都別想。除非把安小子家抄了,讓他窮得上街討飯去,或有可能。”說得有趣,丹陽公主自己忍不住彎腰笑了起來。
  
  凝目癡癡看著溪水流花的明熙小姐仿佛對身邊的快樂充耳不聞,突然輕聲吟道:“落花有意戀流水,流水無情到天涯。這世上有情的為何總是遇見那無情的呢……”
  
  眾小姐原快樂的表情頓時都有些黯淡了下來。
  
  跑到溪邊玩水的碧瑤小姐回過頭來叫道:“你們怎麽不來?這水清涼得很呢~~~~”
  
  眾人看著她玩得連鬢上的簪花歪了都不知道,隻顧得笑得歡喜的模樣,不約而同的舉起團扇半遮臉,嬌笑了起來。
  
  花落如夢,這世上比花兒更美麗的,或許隻有這無憂無慮的少女的笑顏吧。
  
  男子不如女孩兒嬌氣,倒是願意往林深處多走幾步,不過男子也不如女子愛做夢,這桃紅色漫天花飛的世界,美雖美已,也不過是一景罷了。隻有晉王爺,微皺了眉,有些疑惑的道:“這林子好像有些古怪……”
  
  桃林不是什麽稀罕的東西,要找就這京中還有不少處,但漂亮成這樣的,還真是沒見過。不過這明明就是普普通通的桃花林,就是長得漂亮了點,又能有什麽古怪?花沒異處,一定是出在這布局上,為安鞅修這林子,肯定是個園藝高手。
  自覺找到了問題的答案,晉王暗暗點頭,他正想把晉王府的花園重修下呢,待會拷問安鞅,找他借人用用。
  
  做為詩會的主人,公主殿下既然已經選定了地方安坐下來,男士們當然也不會走遠,就在相鄰不遠處,也鋪了席子安頓下來。有地主安蘭楚公子跟著安排,自然不會有什麽不便。
  除了跟昭華公主感情最好的晉魏兩位王爺,從新科進士中朱、錢兩位年輕俊傑,到素日裏京城原本才名在外的名士公子們,凡接到了公主帖子的,竟是差不多都來了。
  看來昭華公主這次帖子沒少發,難怪寧肯鬧到禦前跟安鞅掐架,都絕不肯黃了此事丟麵子。
  
  昭華公主的詩會一向聲譽甚好,一貼難求。一是高貴漂亮的公主本身魅力無窮,另一個就是那些公卿貴女們。
  能入昭華公主眼的,自然不會是什麽俗人。如今的晉陽,一位小姐能否出現在昭華公主的詩會上,已經成了判斷京中貴女的標準。這些女子自然結成一個圈子,對於圈外的人,多是看不起的。
  才子公子們要好些,不過也差不多。
  在這個男女間隔如壁壘的年代,這樣一場類似交流會的東西,怎麽會不引得那些年輕人趨之若鶩?尤其是當今聖上大力支持愛女,甚至偶然會微服出現在宴上。有幸麵君,或許一句話說得好就能直上青雲,這樣的好事送到了眼皮子底下,誰會傻得不接?
  
  當然,出席率也不是百分之百,總有些有恃無恐不愛湊熱鬧又不怕得罪公主的。個性點的,例如安鞅,十次帖子,能去一次就不錯了。位太尊貴的,例如太子,他要來用不著你的帖子,不來,你帖子發了也沒用。
  
  美酒,佳肴,鮮果,點心,書案,棋枰,畫筆等等擺上,喝酒作畫吟詩下棋隨意。得了新詩新詞,就由旁邊的伶人唱出來,大家評賞。這些奏樂唱曲的伶人是昭華公主從宮裏的禦用教坊司挑出來,水準如何自然不用說。
  昭華公主每次的詩會,總不會落空,總有那麽一兩首絕好的,隔日就會傳唱京華,很是捧出了一些確有才華的學子。
  在這個好樂崇文的時代,往往一首好詩,就能讓人名利雙收。
  
  詩句還未有,有幾位好畫的,已經忍不住手癢的鋪上畫紙動起筆來。
  
  桃源仙境,落英繽紛,流水潺潺,琴聲叮咚,才子揮毫佳人笑,好一副富貴春遊圖。
  
  朱成本好山水,眾人都停下不走了,惟有他貪看一路美景,逆溪水而上。漸漸聽不到琴音歌聲和眾人的歡笑嬉鬧聲。靜靜山林,清清溪流,鳥鳴更覺幽,偶一陣輕風,花開如朝華。朱成伸手拿下被吹到臉上的發帶,深吸了一口氣,神清氣爽,隻覺這才是人間仙境。
  
  不知不覺,他越走越深,直到一個人影出現在他的視野,他愣一下,才恍然從美景中被驚得回神。
  
  白色的曲裾滾著藏青紗的邊,繞身而纏,後擺成弧形拖在地上,擺前露出一點裏麵深紅的單衣。袖口藏青紗滾邊,大幅的鳳雀古紋刺繡。腰間深紅博帶,深紅的束腰長紗帶簡單係結,一直垂到足上。頭上同質的白底鳳雀刺繡絲帕包髻,覆蓋到耳旁。
  大夏人男人穿長袍儒衫女子好襦裙披帛,朱成從未曾想過,漢式的古衣原來竟華美如此。或者是這世間有人,竟華美如此……
  
  “站住。”女子側麵站著,並未回頭,卻顯然早知不速之客的到來。聲音不大,卻極威勢,命令的語氣不容人違背。
  
  朱成臉微有點燙,深深行了一禮:“不知秋小姐在此,愚冒昧。”為何他總是一看見這個女子就像個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手足無措?
  
  女子並不答話,保持著抬目遠視的模樣,像是在等著什麽,動都沒動。朱成也不再言語,靜靜的看著她華貴的側立身影。深紅的輕紗微微飄起,衣華如錦,人美如玉,明明隻是溪旁塵土,她卻仿佛如立在九重宮闕。朱成心中一片亂糟糟的。
  
  突然,空中長長一聲鷹鳴,女子伸出胳膊,表情沒有變動,可朱成覺得她似乎在這一瞬間少了幾分距離,多了些許溫情,一時看得癡了。
  
  隻是朱成一眨眼的功夫,一隻碩大的足有一人多高的金鷹憑空出現,用鋪天蓋地的氣勢直落了下來,朝那女子撲去,地上風起塵揚,花瓣亂飛。
  朱成大驚失色,顧不得塵土撲麵,一麵高聲叫那女子閃開,一麵想也沒想就朝前撲去,想阻擋那巨鷹利爪尖喙。可還未等他來得及衝到那女子跟前,那隻巨大的金鷹已經穩穩的落在了女子細細的胳膊上,女子居然手都沒有抖一下。巨鷹金色的羽毛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像整個被黃金澆鑄的一般,耀眼得刺目。
  朱成保持著跑到一半的姿勢僵在一鷹一人三步遠的地方,目瞪口呆。
  
  金鷹翅膀像無意般朝地上猛扇了一下,揚起的灰塵嗆了朱成一頭一臉。朱成趕忙用袖子遮麵,閉上眼睛。等他好不容易揮開灰塵睜開眼睛,金鷹已經在親熱的輕啄長生的手心撒嬌,一副很是純良的樣子。
  
  長生伸手撫摸它的羽毛,問道:“又去獵場找吃的了?”
  
  金鷹像偷吃的小孩被逮著一般,“啞啞”的怪叫,左右蹭著腦袋,抓著胳膊的兩隻爪子甚至還左右互換了一下。朱成懷疑如果它有尾巴的話,肯定也是一個勁搖擺著的。
  
  長生似笑非笑的斜眼看著它:“不承認,嗯?”嗯字的尾音挑高了那麽一點點。
  
  朱成瞠目結舌的看到那隻金鷹居然乖乖的垂下了頭,還很羞愧的用翅膀遮住。
  
  長生屈指隔著翅膀精準的彈在它腦門上:“下次帶隻熊回來,燒熊掌吃。”
  
  小金爪子誇張的滑了一下。它還是個未成年兒童,抓隻小羊幼鹿什麽的,還湊合。要帶老熊,那麽死沉死沉的,它可飛不起來,難道要它用嘴啄著,一路從地上拖回來?這也太不符合它英明神武的形象了。
  精怪的家夥,低著大腦袋挨挨蹭蹭,一個勁兒的討饒。
  
  女子哈哈笑了一聲。再說了些什麽,朱成可就沒聽見了。因為就在他一眨眼間,隻覺眼前一閃,這一鷹一人連影子都不見了。朱成愣愣的站在原地,幾乎以為自己剛是做了一場夢。
  
  不知怎麽的走下山來,遠遠看見他的人影,錢祟高叫了起來:“伯定,你幹什麽去了?快來看看我這幅畫。”
  
  待朱成走近,錢祟已經發現他的不對,放下畫鬼叫道:“你這大半天上哪去了,怎麽搞得這一身土?”
  
  “啊?沒,沒事,不小心摔了一下。”朱成應付道,忙伸開袖子彈身上的灰。不知怎麽的,看見安鞅瞥過來詢問的目光,他有點心虛。
  
  沒等他收拾幹淨,錢祟已經迫不及待扯著他往書案那走去:“先別忙,趕緊來看看我這副畫,很久沒手感這麽好了,你可得給我提首好詩。”
  
  圍著書案賞畫的人讓開,每個人都是滿臉的笑容。其他人多都往公主小姐跟前獻殷情去了,這邊都是些賞畫的人。旁邊案上還有不少寫好的詩詞,看情形,詩會已經進行了還一會兒了,朱成才發覺自己原來去了那麽久。
  
  流水桃花,落英繽紛,錢祟的畫本來就好,這副更是難得的佳品。朱成仔細看了兩眼,暗暗點頭。同樣是畫流水桃花,錢祟沒有隨俗畫那傷春悲秋的落花意境,而是不管是花還是水,都畫得生機勃勃的,意態盎然。用色大膽大氣,畫出了桃花灼灼其華的味道。
  
  安鞅笑道:“今日之畫,是齋芳兄奪冠了,可他什麽詩都不滿意,非要等著伯定你來。”
  
  “是呀是呀,伯定兄來。”
  “沒錯,沒有伯定兄的蘭章之句,今日不算盡興。”
  
  文人相輕。雖然朱成的詩詞才華已經被大家公認,但眾人心中也未免不是滋味,倒是要看看朱成能寫出什麽來。
  隻有安鞅,他素來不善詩詞,也不喜這道,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所以也沒有人會在這方麵不識趣的糾纏他。
  
  朱成本就有點清高的文人脾氣,這時被眾人推到浪尖,也不謙虛,抬手潤筆,直接就在錢祟畫上的留白之處落筆了。
  
  佳人林前溪水東,春光懶困倚微風。
  桃花一簇開無主,可愛深紅愛淺紅。
  
  此詩一氣嗬成,停筆時看到佳人兩個字,朱成愣住了。
  
  錢祟反複低吟著“可愛深紅愛淺紅”,半響,猛然一擊掌,大叫道:“好!”
  
  朱成還有些慌亂,抬頭正好看見安鞅,他的視線落在佳人兩個字上,突然轉過臉來看自己。朱成心中咯噔一下,這個素來溫文的少年,沒想到還有如此森寒的眼光。
  
  “伯定兄果然是好詩才,可不知這佳人二字,作何解釋?”看著朱成,安鞅微笑著,慢慢道。剛那冰冷的眼神,仿佛是朱成的錯覺。
  
  朱成正不知該怎麽說,大大咧咧的錢祟一拍安鞅的肩膀,湊他耳邊道:“蘭楚兄,這你都不明白?你看,佳人呀~~~”錢祟擠眉弄眼的往公主小姐那邊抬了抬下巴,旁邊聽見的人都心照不宣的嘿嘿笑起來。
  
  安鞅恍然,卻還是不信,笑著問朱成道:“是這樣,伯定兄?”眼睛猶盯著朱成不放,似乎連他一絲一毫表情動作都不放過。
  
  朱成微微側了臉:“嗯。”
  
  “果真?”
  
  “自然。”
  
  錢祟不解的推了推安鞅:“蘭楚兄,你這是怎麽了,不如此這還能有什麽意思?”
  
  安鞅又盯著朱成看了一會兒,緩緩收回視線,淡淡一笑,狀似隨意般道:“我還以為伯定兄訪得林深,遇見什麽佳人了呢。”
  
  “還能有什麽佳人,莫非蘭楚兄你這桃林成精,還有那能迷人心魂的桃花女妖不成?”錢祟隨口接了一句。
  
  眾人哈哈大笑。
  
  朱成視線落在遠處,神色有些茫然。
  
作者有話要說:黃師塔前江水東,春光懶困倚微風。桃花一簇開無主,可愛深紅愛淺紅。——杜甫。

詩會(下)
  有畫有詩,豈能沒有新曲?眾人都知道安鞅秉性,要他作曲,最是艱難,此時大好的機會,豈能放過他?大家紛紛起哄,鬧著非要聽蘭楚新曲。
  
  安鞅無奈,隻得在琴前坐了。略微一沉吟,十指在琴弦上稍一撥弄,未久,一首新曲已成。昭華公主從教坊司中挑出來的這幾個歌女都是極佳的,隻聽安鞅小聲哼了幾句,自己再稍加熟練,便已能配著絲竹唱出三分味道。
  
  春色明媚,春風醺人,一句“春光懶困倚微風”唱得眾人都微微合眼,搖頭晃腦,似乎入了意境。待到樂伶唱到“可愛深紅愛淺紅”反複再三,聲漸弱,眾人猶沉浸良久。
  
  晉王手一擊掌,歎道:“可惜皇兄不在,不然有他操琴,完美已。”此話中所指皇兄,當今太子也。善琴。傳說其琴到興處,能引來百鳥起舞,百獸肅穆,虎兔共臥。可惜蘭楚曲固然難求,太子殿下的琴音卻更求之不得,世人多扼腕。
  
  “是啊……”有幸曾聽過太子殿下琴音的人皆點頭。
  
  丹陽公主嗔了一眼麵色平淡的安鞅,嬌聲笑道:“皇兄若覺得可惜,不妨向父皇求一聲,請太子哥哥跟蘭楚大人都到樂坊司中兼一職,就不愁沒有好琴新曲可聽了。”
  
  晉王臉一黑,想想這個後果,額頭都冒汗,連連擺手道:“休言休言,丹陽休害孤。孤雖好樂,卻不是那程憨子,萬萬不敢。”
  
  眾人皆忍俊不禁,就連小姐們也都以扇擋臉偷笑。
  
  這也是個陳舊的趣事了。那教坊司的主事,姓程,原是個好樂成癡的憨人。一次偶聽見太子殿下琴音,引以為天音,竟不識得太子真顏,苦苦糾纏求其入教坊司。待知道真相後,嚇得一身冷汗,當場癱軟。偏又死性不改。當日曲江宴上,新科狀元一首新曲驚四座,這位老大人又見獵心喜,滿眼放光,直言道要狀元公子入教坊司當一樂臣,惹得聖上哭笑不得。
  
  昭華公主撐著頭,看了一眼坐下的蘭楚公子。這位公子被人拿來取鬧卻麵色不敢,就連在野外也跽坐得很典雅。父皇讚他蘭芳之華,這相貌猶在其次,更甚的是那舉手投足間良好的教養。溫淡中透著古樸,卻又容顏豔麗,莫怪能引得一城女子傾慕。
  稍遠處的新科狀元郎又是別一番氣質了。世家子弟美風儀,更兼蘭章之句,才華橫溢,她這座上幾位小姐,多是心高氣傲之輩,卻也有幾雙美目總偷偷往那邊望去。
  晉王英俊,魏王豪邁,其他公子們也都是風流俊俏的人物,可有這兩人在,眾人竟皆宛如陪襯。
  
  日漸西下,遊人當歸。
  
  丹陽公主看著天邊日暮的光暈,惋惜的歎道:“真漂亮,都舍不得走了。”
  
  昭華公主聞言暗暗一笑,拿起案上金鈴,輕輕晃了兩下。聽見鈴聲,包括晉王魏王在內,眾人皆抬眼上望,安靜下來。
  
  昭華公主放下金鈴,微笑道:“今日盡善盡美,不能不謝主人家。區區桃花,原本俗物,卻整治得如此宛如仙境,當是一蘭心慧質的妙人,不可不見。傳南安侯爺長女木芙蓉小姐來。”
  
  眾人皆一愣。木參辰眼睛瞪大了一下,隨即立刻溜了一眼安鞅。朱成舉著箸的手一呆。眾小姐麵麵相覷,表情都有點怪異。得昭華公主詩會召見,這位名聲不顯地位尷尬的小姐,可是要入京城貴女圈了……
  狀元花之事因為遲遲不見下文,已慢慢淡去,此時再提起這位小姐,大家不禁又重新燃起了好奇之心。
  
  想起關於那位小姐貌若天人的傳言,眾人於好奇中尚多了幾分熱切。
  
  正身跽坐的安鞅溫淡的垂下眼,慢慢站起身來。他早知道,昭華定然不會這麽罷休。
  
  他記得從前讀三國,小小孩童第一次知道何謂男兒,知道男兒當有淩雲誌。他記得第一次走上朝堂,雖是動機不良,卻未嚐沒有豪氣幹雲。他記得聖上令自己翻閱舊折陳宗,一點點學著理事,慢慢知道天下民生……
  生為男兒,豈無壯誌豈無熱血?然而……
  
  安鞅輕輕理了理袖子,抬頭直眼看著昭華公主,清清淡淡的道:“家姐不見外客。”
  
  滿座色變。
  
  未等昭華公主有反應,丹陽公主已經纖手猛得一拍案幾,喝道:“大膽!”一邊人站了起來,“安鞅你喝醉了,胡言亂語的,還不快坐下!”
  丹陽心裏急得不行,安鞅一定瘋了,讓他義姐出來見見能怎麽了?小小貴女,豈能拒絕皇室公主的召見?這等狂妄之事,蔑視皇權,傳出去就是父皇都不能回護他。
  她身後的兩個宮女已經走近安鞅,伸手要扶安鞅坐下。
  
  安鞅揮開宮女,微微側身,折扇在手中轉了一圈,竟然微笑了起來,繼續道:“家姐性靜,厭見外客。公主如果盡興了,請回吧。”
  
  昭華公主看著他,慢慢笑起來,優雅的柔聲道:“安大人,本宮沒聽錯吧,你這是在驅趕本宮?”
  
  “姐——”
  
  昭華公主按住妹妹,盯著安鞅,重複道:“可是此意,嗯?安大人?”
  
  “公主即聽得明白, 何必再問?安某說了,請公主回。”
  
  眾人皆眼巴巴的望著笑裏藏刀綿裏藏針的這兩人,目瞪口呆。這是怎麽回事?得公主召見不是好事麽,安大人怎麽這麽大反應?那秋水山莊之主、侯府大小姐有什麽見不得人的?還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敢這般狂傲,連公主傳召都不來?
  
  晉王魏王起身站在姐姐身後。且不管緣由,安鞅藐視皇家威嚴,這是忤逆大罪,不可饒恕。隻有丹陽公主,看看安鞅又看看姐姐,神色驚慌。
  
  眾人避也不是,不避也不是,公主殿下震怒,這可沒有他們說話的餘地,一個個僵在原地,大氣都不敢喘。昭華公主的詩會也來過幾次了,這種事情還是頭回碰到,真苦也。
  
  公主帶來的禁衛已經眼盯著安鞅手按在刀柄上了,一觸即發。
  
  昭華公主突然仰頭脆聲笑起來。
  笑罷,臉一肅,眼望著安鞅,冷道:“本宮倒要看看,是什麽人物讓你安蘭楚連命都不要了!本宮都見不得?來呀,幫本宮去請下這位架子大的木大小姐,看本宮今日是見得還是見不得!”
  
  “諾。”一宮女應聲往山莊內走去。
  
  這樣的昭華公主,讓旁邊猶猶豫豫想要居中圓轉的丹陽公主一個字都不敢再說。
  
  安鞅站著不動,公主也不說怎麽處置他,就這麽僵持著。
  
  眾人這麽幹看著,汗一滴一滴的滑下來。
  
  錢祟心道:乖乖,這皇家公主果然可怕,剛還是個高貴優雅得不得了的絕色美人呢,說翻臉就翻臉,這脾氣大得咧~~~~錢祟偷偷摸摸的齜了齜牙,難怪沒人願意尚公主,這麽個母老虎放在家裏,還不許納妾,這日子還有什麽樂趣……想到這裏,他偷眼看了下朱成,這一看立時把他嚇了一跳:這蘭楚兄跟公主殿相鬥,伯定怎麽嚇成這樣?臉色都變了……難道傳言皇上有意招伯定為駙馬,竟是真的不成?
  安慰的拍了拍好友的肩,錢祟一臉的同情。
  
  朱成一點沒感覺到好友的憐憫。他正七上八下,擔憂之情,一點也不下於丹陽公主。隻是丹陽公主擔心安鞅,他卻擔心的是那僅見過兩麵的女子。
  他隱約有些明白,安鞅為何寧願冒著忤逆大罪,都不肯讓秋小姐出現在公主麵前。那樣的女子,斷是不會對公主殿下屈膝的,安鞅是擔心她,想自己一肩擔下……隻是他能如願麽?
  皇權之下,七尺男兒尚不能直立,那單薄的一個女子,何以如此傻,要那般驕傲……安鞅為何又要這麽傻,寧肯丟了性命前程,也要維護她的驕傲?
  朱成眨了下眼睛,隻覺得無論心還是雙目,都酸澀無比。
  
  一炷香的時間過去了,宮女音訊全無。昭華公主詫異的笑起來:“還真這麽難請?習武是吧,左右,再請!”
  
  “諾。”這次應聲而出的是公主帶的兩個皇家侍衛。
  
  朱成已經不看那意氣風發的公主也不再看孑然獨立的安鞅,他凝目注視林中絢麗的桃花,沉甸甸的憂傷。
  
  又一炷香過去了。
  
  昭華公主笑得越發興味:“再去兩個人替本宮催催。”其實她不在乎人能不能請來,宮中禁衛,那位習武的小姐扣得越多越好,甚至殺了都行。擅殺皇室禁衛,看他安鞅這次怎麽脫身!
  
  安鞅隻輕蔑的笑笑,動都沒動。
  這桃花林是他姐當年心血來潮研究陣法弄出來的產物,雖說現在風景好吧,但還真不是隨便什麽人可以消受得起的。大陣不動,隨便開兩個小陣,也足夠那幾個人走到死了。誰殺她的人了?自己走迷了路怪誰……
  
  早在安鞅站起來跟昭華公主掐上的時候,消息就已經傳到了東苑。小宮女確實如安鞅所想,還在桃林裏麵轉悠著,可秋水山莊那些閑得無事看熱鬧的跑起來可比小宮女快多了。
  
  呂四兒一聽就跳了起來,借他們林子吃了喝了玩了還欺負他們阿鞅,找死呢!呂四兒擼起袖子就要往外衝,被長生隨手甩了根羽毛,紮在地上成木偶了。
  
  少年維護之心可感,可被人維護慣了,覺得人家無條件維護她是理所當然的長生,隻說了一個字:“蠢。”就繼續埋頭在小金身上挑羽毛拔下來準備試試手感做支筆。
  
  被拔羽毛的小金一點不懼,反而得意洋洋的展開翅膀,鳥嘴朝天,一副我很強壯的模樣。
  
  待再有消息來說,林子裏已經困了三撥人了,長生才終於挑到了她滿意的羽毛,在小金再挑挑吧再挑挑吧的期待目光中收了手,朝青瓷點點頭。
  
  青瓷回屋取出一塊玉牌拿在手裏,早等得抓耳撓腮的紫砂跳起來一伸手:“我去!”這塊牌子昨天晚上就被青瓷從犄角旮旯裏翻騰了出來,就等著今日用來對付這些個公主王爺的。
  
  沒等紫砂拿到手,旁邊伸出一隻手取走青瓷手中的玉牌。
  
  紫砂愣愣的看著南離消失的背影:“先生什麽時候變這麽勤快了?”先生可不比小姐勤快多少,平日裏也是有一個字絕不說兩個,能睡覺絕不散步的人,他能主動接手,真讓人詫異。難道那個傲慢的公主連先生都給惹毛了?紫砂抖了一下。
  
  青瓷無奈的將兩手一攤。
  
  長生手抬起輕輕一鬆一擺,六根長長的金色羽毛輕輕飄起又緩緩落下,在長生攤開的手掌中排得整整齊齊。低頭看著掌中的羽毛,長生輕飄飄的道:“有趣點了。”
  
  又是一炷香過去,第三撥人也如沉大海,一去無蹤影。昭華公主不準備派第四撥了,勾起嘴角站了起來。早坐得渾身不自在的眾人連忙都站了起來,丹陽公主一把拉住姐姐的袖子,急得都快掉眼淚了。
  
  少年臨風而立,桃紅色花瓣緩緩飄落,美斯,歎斯。眾人看著,仿佛這一刻飄落的不是花瓣,而是眼前這俊美少年前途無量的未來。大家都明白,這事可大不可小,縱使聖上往日裏再維護,這次也絕對不會庇護他。明熙小姐臉色煞白,緊咬著嘴唇才沒讓眼淚掉下來。
  
  昭華公主莞爾,有些歎氣的道:“果然是位難見的大小姐呢,還真讓本宮有些好奇了。也罷,本宮就親自去看看她。”
  
  公主話音剛落,遠處突然飛過來一抹綠影,直直的釘在昭華公主麵前。然後是五個人,包括那個嬌小的宮女,都被人毫不留情的丟了出來,摔在地上成了落地葫蘆。眾人連忙閃避。
  
  林中緩緩走出來一個身著黑色長衣的青年。麵容平凡,目卻森寒,被他一眼掃過,眾人不知道為什麽,都不由主的低頭回避。
  
  黑衣人朝安鞅點點頭:“你回去。”
  
  安鞅轉身就走,毫不猶豫。聽聲音大概是南離。這人沒事就愛換臉,除了他姐,估計沒人知道他到底長什麽樣,能讓他記得聲音就不錯了。
  
  昭華公主不敢置信的看著眼前碧綠的翡翠玉牌。這塊巴掌大的玉牌被人豎著釘在地上,竟然絲毫未損,還是正麵朝著公主等人的,牌上幾個金字閃閃發光。
  
  昭華公主仔細的一個字一個字的看,沒錯,是太祖的翡翠靈牌,一個字都沒錯……
  
  當年天下大亂,群雄並起。明裏各占一方的豪傑們為一統天下殺得亂七八糟,暗裏奇人異士紛紛出世,火上澆油,為天下增添了無數變數。其中最負盛名的就是四大宗師。
  四大宗師各有立場,其中力助趙閥的是無為道宗。若無無為道宗保護,趙閥早給人殺得斷子絕孫了,哪還有什麽趙夏王朝。尤其是無為道宗的明德宗師,無數次救得太祖性命不說,更在趙閥擁有絕對性的優勢後,與其他三大宗師約戰。那一戰,四大宗師同時立誓隱退,不再插手世俗之事。
  
  天下大定之後,太祖特意用翡翠製了一麵自己的靈牌送給明德宗師。見此靈牌,凡趙氏子弟,必以大禮待之。
  
  昭華公主的臉色慢慢發白,她身旁的晉王魏王丹陽公主也都表情呆滯。這麵翡翠玉牌,外人不知道,趙氏子弟還能不認識自家太祖牌位麽?此牌一出,代表眼前的就是他們絕對得罪不起的人……誰能想到不過是賞個花開個詩會,傳召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區區侯府庶女,竟會惹出這塊牌子來……
  
  昭華暗罵自己大意,安鞅那麽聰明之人,沒有一點倚仗,他安敢如此大膽?眼下祖訓在上,卻是不能不拜的。
  
  正當昭華晉王他們要跪下去行禮,黑衣人突然冷聲喝道:“滾!”長袖一卷,收了玉牌,人也閃身不見了。隻留下尷尬的皇室四人,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的一幹小姐公子們。
  
  詩會草草收場,昭華回頭看了看秋水山莊,狠狠一咬牙:“回宮!”太祖玉靈牌出現在秋水山莊,這事要趕緊稟報父皇!
  


秋氏有女
  今日雲銘正好當值,昭華公主前腳剛走,後腳他就被建明帝傳召進去了。
  
  “明德大師在秋水山莊?”一見雲銘進來,建明帝不耐的揮手免了他行禮,迫不及待的問道。自趙夏江山漸定之後,四大宗師皆陸續傳出死訊,但建明帝自然知道,這不過是這些人避世的借口罷了。最起碼無為道宗的明德大師,他確切知道至今還能吃能喝,活得好好的。
  
  自接到昭華公主的帖子,雲銘就隱約預感會出事,果然後來安鞅就跟公主大鬧了一場。可惜聖上到底偏袒公主,沒將這事放在心上。今天一整日他都心神不寧的,早前遠遠看見昭華公主臉色,他立時就了然了。那等女子,豈是這些小腳女子可以招惹的?昭華公主素日裏也算是個聰明之人,怎就這麽不依不饒,看來是吃了苦頭了。
  心中暗暗一歎,雲銘沉默的遙遙頭。
  
  建明帝臉色一沉:“大師他把太祖玉靈牌送人了?”
  
  雲銘默默點頭。
  
  建明帝一拍禦案,站了起來。太祖當日以玉刻自己的靈牌相送,何等之重?明德大師也默契的許諾過,這麵靈牌必在他去世之後送還趙夏宗室。此時竟然送人了!當然,大師人還活得好好的,也沒說他活著期間不能送人使用,但這未免也太……
  
  在宣政殿裏踱了好幾圈,建明帝終於壓下心中對大師的不滿,一屁股在龍椅上坐下,緩和下情緒沉聲繼續問道:“送於何人了?”
  
  雲銘猶豫了一下,還是回答了:“秋水山莊之主、父親長女、秋氏長生小姐。”
  
  “就是木元齊休妻後生的那個女兒?”當年這事鬧得沸沸揚揚,宮中女人們八卦,太後對南安侯爺很是不滿,他也是有所耳聞的。後來安鞅神童橫空出世,舊事不免重提,他暗地裏曾對安鞅的出身仔細調查過,對這女子倒也不陌生。不過隻當是一野性好武的尋常姑娘,有點心氣,卻沒料到她竟有這等本事。
  
  “明德大師到底為何將太祖玉牌交予她?”建明帝奇道。除非大師是老糊塗了,否則建明帝不相信他會不分輕重的將這麵對趙氏後人來說堪比玉璽的牌子亂送。
  
  這次雲銘沉默了良久,終還是慢慢的開口道:“大約在五年前,家師與秋小姐偶遇,愛其才,盤旋半月,臨別,家師以太祖陛下靈牌相贈。”
  
  “愛其才,愛其才……”建明帝念了兩句,一生武癡的明德大師還能愛什麽才?靈光一閃,猛然站了起來,看著雲銘不敢置信的失聲道,“難道……”
  
  雲銘點頭,語氣有些感慨:“當時秋小姐的修為就已達天人之境,渾然無破綻,隻是不堪招數。家師與其切磋半月,愛才心切,傾囊相授。半月後,家師不敵。”
  
  “大宗師……”建明帝跌坐在龍椅上,口中喃喃道,臉色已然大變。
  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明德大師居然敗了?
  就是當年四大宗師齊聚,也是明德大師居翹楚,才能逼得其他三位宗師同時立誓退隱。可就是這位堪稱天下第一的明德大師,居然在四十多年後敗了……這事如果傳將出去,天下都得震三震。
  
  建明帝此時的心情,簡直想把那迂腐的明德瘋老頭揪出來暴打一頓。不堪招數,不堪招數你還不趕緊乘機了結了她?居然還傾囊相授,弄出這麽一個恐怖人物。你老頭好,山上一躲,裝聾作啞,不聞不問,啥事沒有。可誰替朕收拾?愛才心切,愛才心切你渡她出家呀,幹嘛把她放朕眼皮子底下!還把太祖玉靈牌都送給了她,這豈不是讓她掏出牌子來,朕還得上前磕兩個頭?!
  
  “那女子當時年幾何?”
  
  “比小妹大兩日,方十一。”雲銘的心情也不平靜。當年師父跟秋大小姐切磋,允了他在旁觀戰。一日日看著那女子從敗到勝,雖說是早入先天之人,不過是領悟些招式,但那震撼,至今未散。
  
  “十一,十一……”建明帝苦笑。安鞅中狀元那年也是十一。這些年花在安鞅身上的心思算是白費了。
  
  俠以武犯禁。像宗師大宗師這種不算在凡俗中的人,亂世的時候自然需要用來壓陣腳,可在這太平年間卻是朝廷最大的隱患。不受控製的絕對性殺傷力量,隻手可翻天,又這麽年輕,不若明德大師清心寡欲遠離紅塵,突然冒出來,真讓人頭疼呀。
  
  “明德大師可曾有話交代朕?”
  
  半響沒聽到回聲,抬頭看,雲銘正魂遊天外,直愣愣的,不知道想些什麽。建明帝不免提高聲音又問了一遍。
  
  雲銘猛然驚轉神來,微微垂目道:“與秋小姐相鬥後,家師閉死關,曾言:今生直至破碎虛空之日,再不入紅塵半步。”
  
  言下之意就是這人你可直接當他是死的,半點指望不上。
  
  “秋長生……”建明帝看了雲銘兩眼,五年前知道有這麽個人物,偏到今日朕問才說。有心責備幾句,卻終是揮揮手什麽都沒說的讓雲銘退下了。無為道宗的弟子,到底還是師命大於皇命,不是能放心用的人呀。建明帝心中很是失望。
  
  這麽個人物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活動了這麽多年,自己竟然一點跡象都沒察覺到,手底下養的這麽多人,簡直都是廢物!幸好這次昭華衝撞讓她露了痕跡,不然真等到扶植起安鞅,成了氣候,新君如何收拾得住?
  想到這裏,建明帝都覺得後背心發涼。
  
  宣政殿內一片寂靜,建明帝一個人沉默的坐了很久,突然對著空氣淡淡的道:“雙喜,你親自去試試她。便宜行事,不成立退,不可露了痕跡。”
  
  “老奴明白。”一個馱著背,渾身陰冷的老太監不知從哪冒出,低頭恭敬的行了一禮,又不知從哪消失了。
  
  建明帝的表情有些狠厲。見識過宗師那麽恐怖的殺傷力,皇家豈能沒有半點防備?這位大宗師安分就罷了,若不安分……哼!這世界終究是皇權至上的世界,不是任何人憑著幾下武力就可以亂來的。
  
  雲銘走出宣政殿,遠遠回頭看了眼。其實他有句話沒有說,當年明德大師與秋長生鬥了半月,隻評了一句:可惜……
  建明帝或許還沒想明白,就算是宗師跟宗師,那也是不一樣的。不是天底下所有的宗師都隻有武學天分的。他師父什麽都好,就是拿一類人沒辦法,要不然當年也不會被太祖皇帝套住了。
  雲銘也是在第一眼見過秋長生之後,才知道什麽叫做天生的王者氣度,不戰而屈百萬兵當真不是誇張……
  
  明德大師的意思是:可惜她來晚了五十年。
  五十年前,天下大亂,群雄逐鹿。
  
  秋水山莊。
  
  安鞅低頭站著,表情是說不出的沮喪。他以為他可以保護她了,現在才知道自己是多麽的無力。平日裏的風光,不過是鏡花水月罷了。說什麽聰明,說什麽智慧,什麽權謀策略全是虛的,皇權威壓下,區區一個公主,就可以弄得他前功盡棄,束手無策。
  
  長生取了一根一尺多長的金色羽毛筆拿在右手試手感,漫不經心的道:“泄氣了?”
  
  安鞅咬了咬牙:“沒。”
  
  羽毛尖在硯台上蘸了蘸墨。
  
  安鞅猛得抬起頭來,雖仍然有不甘,但眼神已經明亮:“我承認這次是我輸了,但沒關係。我還年輕,我不著急。”
  
  一尺多長的燦金色羽毛優雅的握在三指間,非常的華麗。筆尖在白紙上一沾就走,行雲流水般流暢,如果不是吸墨性太差,總要停下來重新蘸墨,這樣的書寫簡直是一首韻律的詩歌。長生蘸了幾次墨,才將那句話寫完。當然沒有正經吸水筆好用,不過也湊合了。
  
  退開兩步滿意的欣賞著,字還是橫寫的看著舒服,她記憶力還不錯,這麽多年都沒有忘記。
  
  青瓷紫砂等人都是一臉的迷惑,小姐能用硬筆寫出一手好字,她們已經不覺得新奇了,隻是這鬼畫符樣的是什麽?不可能是字吧……
  
  這要換那位與姬君長生陛下敵對了半生,最後不光彩的死於內部謀殺的那位大帝來,一定一眼就能認出自己的名言:
  
  Veni vidi vici
  
  長生丟下羽毛筆,拍了拍手,撇了一眼書桌上平板的硯台,吩咐道:“青瓷,給我準備個墨水瓶子。”然後轉過身,抬手輕輕揉亂了安鞅的頭發。
  
  看著姐姐平靜的臉,少年終於鬆開了緊鎖的眉頭,眼睛閃閃發亮,稚嫩朝氣的模樣,一如海麵上冉冉升起的太陽。
  
  “姐,這是什麽?”拿著姐姐的鬼畫符,安鞅疑惑的問道。
  
  “吾見,吾至,吾征服。這是一個很了不起的男子一生豪言。”長生答道。
  
  “吾見,吾至,吾征服……”喃喃念了兩遍,安鞅眼睛放光,“如此霸氣,方是男兒!”
  
  長生淡淡一笑。
  
  是的,這是個男兒,在她的世界,他也是個男兒。
  
  她生平唯一一次任性的踏上疆場,與她敵對的就是這位男子,一位西方龐大奴隸國度的君主。
  她與他神交半生,真正麵對的就那麽一次。
  
  最後他輸了,輸給了人。
  以男子之身登上帝位的他,輸在自己最親近的人手裏。他的侄女,領著一幫他守護著的國民臣子背叛了他,親自將匕首捅進了未曾設防的他胸膛裏。
  
  她也沒贏,輸給了天。
  她破爛的身體,最終也沒讓她完成最後的心願,親自指揮完一場戰役。她在戰場病發,不得不半途返京。六個月後,於大民帝國燕京駕崩。
  
  這一年,天空中先後墜下兩顆當世最耀眼的帝星。
  
  她與他的時代,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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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漸漸深了,朱成的書房中依舊亮著燈光。他現在當然不用再借住安府了,就連老母親,也在前幾日由族人護送到了京城。正應當是春風得意的時候,可看他心事重重的模樣,絲毫不見輕鬆。
  
  麵前攤開著一卷書,朱成的心思明顯不在書上,隻愣愣的盯著燈火出神,連母親推門進來盯著他看了許久都未曾察覺。
  
  老人輕輕走近,在書桌上放在托盤,朱成眼前現出一個影子,猛的一驚抬頭,這才連忙站起來攙扶住母親:“娘,您怎麽還沒歇息?”
  
  “娘給你燉了點湯。”老人一臉慈愛的看著兒子。
  
  朱成又是愧疚又是感動:“娘,這種事您不用自己做了。您身體不好,要多歇著。”
  
  “她們還手生,不知道你的口味,等娘教會她們了就不自己動手了。來,快趁熱喝。”
  
  “嗯,娘,您坐著。”朱成接過碗端在手裏,先扶著母親在椅子上坐下來,才乖乖的拿起勺子一口一口的喝湯。
  
  朱老夫人坐在一邊欣慰的看著兒子。
  
  這些年苦了這孩子了。沒日沒夜的讀書,還要為糊口奔波。族中的孩子再次都至少是手指不沾陽春水,可這孩子硬是要爭這口氣,寧肯擺攤給人家寫信,都不肯低頭。一直到中了舉人才好些。如今可算是熬出頭了。
  
  “成兒呀,你可有什麽中意的姑娘?”老人突然道。
  
  朱成一口湯險些沒嗆出來,忙放下碗,拿起手巾擦嘴,有些心虛的掩飾道:“娘,你怎麽突然提起這個了?”
  
  老人歎了口氣:“以前家境窮,高不成低不就的,沒顧上。如今你狀元也中了,年歲也差不多了,屋裏該有房媳婦了。”其實老人還另有一番心思。世家子弟婚配嚴格,一般都是彼此通婚,男不外娶,女不外嫁。以前跟族中斷絕關係不相往來也就罷了,如今兒子高中狀元,眼下這族中又靠了過來。到底出身擺在那裏,讀書人哪能數典忘祖,又是做晚輩的,怎能不認?但認祖歸宗歸認祖歸宗,老人卻不願意讓兒子的婚配也由著族裏安排去了,受氣這麽多年,這點子心氣還是要爭的。乘著族裏還沒有打算,先給兒子娶了,了了這樁心事。
  “沒上京前就有幾家媒人上門來說了,娘都沒答應,想著先問問你的意思。你自己心裏有沒有相中的?”婚姻大事雖然講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過但凡貼心一點的父母,都還是會事先問問孩子的心意的。有他自己也中意一拍即合的自然好,沒有再托媒人不遲,也省得生事。
  
  見兒子支支吾吾的不說,臉卻是紅了,知子莫若母,老人哪能不明白?當下就笑了起來:“可是有了?跟娘你還不好意思什麽!說說是哪家的姑娘?娘這就給你托媒人去。”
  
  朱成眼前不自禁的浮現出那女子臂托著金鷹站在風裏的模樣,慢慢是安鞅孑然獨立單薄的模樣,定了定神,輕聲道:“是有位小姐……”
  
  老人興奮得站了起來:“哪家小姐?”
  
  “她身世有些複雜……”燈光映著朱成俊秀的臉,低低聲音,娓娓道來。
  
  良久,老人輕輕歎道:“也是位可憐的姑娘,好端端的大家小姐,落得這麽個不明不白的。”
  
  “娘——”
  
  低頭看兒子著急的模樣,老人一下子笑了,輕輕拍了拍兒子的手:“娘明日就給你找媒人說去。聽你這麽說,像是位有心氣兒的姑娘,娘喜歡。咱不管他什麽出身不出身的,是位好姑娘就行。族裏怎麽說,娘給你撐著。”
  
  世家出身,深諳禮教的母親說出這樣的話,是很不容易的。朱成看著母親慈愛的眼,鼻子微微有點發酸。
  
  月姍姍下。依然是這間書房,依然是這盞燈火,依然是燈下的這個人,不過朱成的心緒更難平靜了。她可會覺得自己唐突?會答應嗎?那樣傲氣的女子,會看上自己這樣一個百無一用的書生嗎?
  想到入神處,朱成眼波柔和,唇角上揚,有些傻氣。
  
  這一刻,朱成沒有想太多,他隻是單純的想像安鞅一樣。用自己或許單薄或許脆弱的肩膀,將那特立獨行,不容世俗的女子護在身後。不讓塵埃沾了她,不讓凡庸汙了她,不讓權貴折了她,哪怕隻是小小小小的,也想圈起一片天,將她,深深的,深深的護在身後。
  
作者有話要說:凱撒的名言。
嗯,當成引用詩詞一樣吧,隻借了這句話,沒借凱撒這個人。汗……饒頭,大家懂不?我自己都糊塗了。。。。

問卿可是良家子
  三更時分,萬籟俱靜,除了幾盞長明燈,整個山莊似乎都陷入了沉睡。就在這時,一個黑影悄無聲息的潛了進去。
  這位不速之客看來對路徑是極熟的,進去後直奔東苑,一點猶豫都沒有。
  
  東苑正屋外,橙兮抱著長劍靜靜的坐在黑暗裏。垂首,閉著眸,似乎是睡著了。這時誰要是有夜視眼,往她身前看看,保不準會驚得一跳。零零落落的,躺了三、四隻飛蛾的屍體,間或還有幾隻早熟的蚊子……
  她隻是這一個角落。
  
  秋水山莊平日裏的防禦,一般都是很具有軍事風格的雙崗雙哨,一明一暗。不過,今夜是個例外。
  
  今夜這看似平靜的秋水山莊,起碼有一大半人都摩拳擦掌兩眼放光的等待著。平靜的生活過得太久了,難免手癢。自從聽先生說今夜可能會不太平靜後,大家夥兒全都熱血沸騰,從前不安分的基因集體複蘇,發誓要將那膽敢班門弄斧的狂妄份子以最具黑暗特色的方式拿下。甚至開賭,賭這人會在哪一道倒下。當然,如果來的是一群就更好,大夥兒都能活動活動。
  
  不過,他們可能要失望了。
  
  因為那個黑影已經站在目標的床幃前,門外橙兮睜大眼睛不甘的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一動不動。看情景,竟是連手指尖都沒來得及動一下,就被人製服了。
  此時橙兮的心裏是驚駭又是憤怒,一直到被人製服,時間不超過一秒,她竟然一點都沒有察覺,這人太恐怖了。
  要說擔心,卻是沒有的,隻是這回誇下海口的大夥兒的麵子算是丟大發了。
  
  相較於秋水山莊其他人的興奮勁,長生倒是早早大被高臥,睡得沒心沒肺。這人從前受過身體不好的苦,落下毛病,年紀輕輕的,極重養生學,早睡晚起,絕不失眠。
  
  不過大宗師就是大宗師,要是會在睡夢中被人幹掉,估計這大宗師也就沒人稀罕了。
  
  黑影剛到床幃前準備伸手,裏麵已經砸出一個東西來,伴隨著的還有被驚擾了睡眠的甚為戾氣的聲音:
  
  “滾!”
  
  黑影極快的想閃躲,卻驚駭的發現,這看似尋常的一擲,憑他的修為,竟躲無可躲,隻能冒險接下來。說來話長,其實不過一眨眼。這潛入山莊如入無人之境的夜行人被砸得退了三步,才被迫接下這宗暗器,衣襟已經濕了一大片。原不過是個放在床頭的尋常水杯。
  
  事不可為,這黑影也是個極果決之人,當下腳尖一點,轉身就走。
  
  這會兒沒等到橙兮動靜而覺得不對的青瓷等人已經趕了過來,正想追出去,卻被長生叫住了。
  
  “放他去。”床幃裏傳出半睡半醒的瞌睡聲音,“是位宗師。都下去睡。”
  
  眾人相視駭然。四大宗師都已放話說去世了,這還哪來的宗師?難道這年頭宗師這麽不值錢了?
  隻有南離若有所思。早該有所預料的,一國之主,豈能沒點後手?宗師雖然稀罕,但帝王暗藏一個也不是不可能的。隻是這些家夥免不了要沮喪一段日子了。這麽多人全神戒備的,竟讓人悄無聲息的摸到主上床前,讓主上親自出手才被驚走。還黑夜的王者職業殺手呢,雖說來人強得出乎意料吧,但麵子丟了就是丟了。
  
  讓秋水山莊一幹人等咬牙切齒的夜行人,此刻也沒有覺得得意。
  
  一身黑衣的雙喜跪在建明帝麵前,人本就陰森,現在更是陰得毛骨悚然。他的功法陰損,自十多年前進入宗師之境以來,自信就是麵對明德大師也有一拚之力,卻沒想到被個區區水杯驚了回來,連人影都沒見著。聽說還是個未滿十六的黃毛丫頭……
  宗師有宗師的尊嚴,如果不是主子嚴令不能露了痕跡,他斷不會就這麽輕易罷手的。
  
  建明帝揮揮手,讓雙喜退下休息。
  他臉色並不見太失望,因為原本他就沒指望雙喜這次能有什麽收獲。隻是不太相信區區一個十幾歲的姑娘,竟能有如此駭人的修為,而存心試探一番罷了。既然證明了她確實有這樣的實力,那麽自然又該另番計較,武力,終究不是王者之道。隻是安鞅呀……建明帝想來猶是惋惜,雖然這番心事沒人知道吧,但三年的苦心化作東流,心裏終歸是不太舒服。
  想到這裏,建明帝連南安侯爺都有點埋怨了起來。若非他好端端的休妻,這女子沒準還在深閨裏乖乖繡花呢,走什麽天下習什麽武,鬧得朕這番頭疼!
  
  看著桌上那一堆關於秋水山莊的資料,建明帝疲憊的揉揉太陽穴,淡淡道:“擬旨。”
  
  能當帝王的人,到底沒一個是簡單的。安鞅看著桌上那卷明黃的卷軸,暗道這建明皇帝果然是個一代帝王,對人心的把握,已臻化境。
  
  這是一道表麵看起來沒有什麽意義的恩旨。
  
  自這道旨下,從此這天下就再沒有什麽南安侯府庶出的小姐木芙蓉了。秋將軍後,秋氏貴女,雖不若南安侯府門第高貴,但終歸是有名有份名正言順了。日後再不怕他侯府拿什麽人倫禮教來壓人,就是南安侯爺,也再不能擺什麽父親架子了。
  
  長生表情平淡。這才是帝王之術,比派個宗師偷偷摸摸的高明多了。要是她,最少也派個大宗師嘛,宗師失了手,多丟人。
  
  就算是大宗師,也在乎人倫道德,這東西雖然不傷筋不動骨的,但是扯起來總是麻煩。換了那個木芙蓉,就算是大宗師,接了他這旨,也得領他這份人情。沒見安鞅,就算被她教導了這麽多年,觀念依舊難改,為這事高興成這樣。
  
  不過,安鞅也沒高興太久。
  
  那廂,朱老夫人想了又想,覺得找個普通媒婆上門去有點不夠重視,也不太妥善。可她剛到京城,在京中沒有故舊,又不願讓族裏插手,上哪裏找合適的媒人去?最後,無奈帶了丫頭,自己打聽著親自上門來了。
  
  老人家在門口停下轎子,遣人上前通報。先說是求見秋夫人,聽得說夫人不在府上,老人有些躊躇了。
  這府上竟然沒有一個大人,這親事怎麽提?想想兒子,老人琢磨了一下,就求見小姐吧。秋氏夫人再嫁,聽說這府上向來是小姐自己做主,再不濟,先見見兒子心儀的姑娘也好呀。
  
  此時正是午飯後一個時辰左右,安鞅正陪著姐姐在東苑院子裏喝下午茶。就連小金都在庭院內學著小雞用兩隻爪子在地上瞎走,全然沒個神鷹樣兒,間或還湊著大腦袋過來要幾塊點心。呂四兒追著小金要拔羽毛,被小金呼扇兩下就扇到一邊歇著。
  門房處來報,門外有位自稱朱鄭氏的老夫人求見小姐,說是新科狀元之母。
  
  長生搖頭。不認識。
  
  朱伯定的母親,她怎麽會找上門來?安鞅皺著眉頭站起來:“我去見見。”自從義父義母遷居蘇州之後,家裏門麵上的對外,一向是他出麵的。
  
  朱老夫人被請到客廳喝茶。
  客廳裝飾的不甚精心,因為秋大小姐從不曾來客廳見過客。自從秋玉絡不在了後,安鞅又不在秋水山莊見客,這客廳純粹就是個擺設。
  老人出身世家,雖然因為生活艱難而過早的顯出老態,但通身的教養擺在那裏,一眼看去,就知是個很有氣質的老太太。原先見那黑森森的大鐵門,老人還怕會是個富貴逼人的小姐,此時見客廳樸素大方,反而鬆了口氣,暗有幾分讚許。
  
  安鞅出來,以晚輩之禮相見,口稱伯母,老人忙起身相扶。一邊打量,一邊心裏就很歡喜了。難得這小小年紀,長這般俊俏,又這般溫文爾雅,弟弟如此,姐姐定然也不會差。家中無大人,兄弟也是可以做主的。
  
  寒暄了兩句,老人就直接把來意說了。安鞅一口茶直接噴了出來,傻傻的看著朱老夫人,直懷疑自己耳朵是不是聽錯了。
  
  朱老夫人被他的反應嚇了一跳:“安大人?”
  
  “伯母,您剛說什麽?”安鞅狼狽的擦著嘴,哪裏還有剛被丫頭偷看的俊美文雅樣。
  
  朱老夫人不解的看了他一眼,有些歡喜又有些揣揣的將為兒子提親的意思重複了一遍。
  
  這回聽清了,確實是提親,跟他姐,自己的耳朵沒出問題。安鞅“蹭”的一下站起來,匆忙的道:“伯母請稍候,晚輩去去就來。”一邊不待老人家多問,就急匆匆的跑了出去。
  
  等老人家聽明白,眼前已經沒人了。老人愣了一下,慈愛的笑起來,到底還是個孩子,毛毛躁躁的。
  
  安鞅一口氣跑到東苑,還覺得驚魂未定。真晴天霹靂呀,十六年沒有媒人上門,都快忘了他姐也是一個待嫁的妙齡少女了。不過他真沒想到,朱成竟真的會求了母親上門來正式提親……
  
  見他一頭汗,一臉白的樣子衝進來,紫砂忙擰了塊手巾遞過去,問他怎麽了。安鞅接過巾子來擦汗,連喘了好幾口氣,支支吾吾的把朱老夫人的來意說了。
  
  聽他說完,眾人皆是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連聽聖旨時眉眼也沒抬的長生都愣了一下。青瓷取茶葉的手僵在半空中。南離倒沒什麽表情,但眼神明顯的呆滯,顯然這張新臉大概又不是本尊。
  
  綠衣伸手用力掐了紫砂一下,看著紫砂“痛痛痛”的團起臉來,遲鈍的點下頭,喃喃道:“不是幻聽呀……”
  
  紫砂抱著胳膊氣結。
  
  隻有呂四兒跟小金還在遠處打鬧,沒被嚇著。
  
  媒婆,提親,瞥眼旁邊怎麽看怎麽氣勢十足的女子……一時之間,大家的表情都有點古怪。
  
  青瓷首先反應過來,抿著嘴笑道:“狀元郎倒是一表人才,人好像也厚道。”
  
  這話一出,不光安鞅皺眉,連南離都輕飄飄的瞟了她一眼。瞟得青瓷渾身發涼。
  
  橙兮冷道:“書生,太弱。”
  
  紫砂不同意:“又不是打打殺殺,不用太強吧。”再強還能強過她家小姐?
  
  綠衣點頭支持紫砂:“也是,秀才人老實,聽話。”對她家小姐來說,老實聽話最重要。
  
  死性不改的青瓷忍不住開口糾正道:“不是秀才,都中狀元了,起碼也是個進士。”
  
  綠衣大大咧咧的道:“反正就是個書呆子。”
  
  “你們都不要吵。姐,你怎麽看?”安鞅被她們一人一句,說得臉色越來越黑,盯著他姐,有些緊張的問道。
  
  是哦,她們說這麽多有什麽用,關鍵是小姐她怎麽想的。眾人不約而同的同時轉頭看著長生。
  
  就在眾人目光炯炯火熱焦急的期盼注視下,長生慢悠悠的撐起下巴:“好像挺有趣……”看她表情,似乎真的很感興趣的樣子。
  
  “姐——”安鞅跳了起來。
  
  “還真從沒有人向朕、我求過親呢……”不管前世還是今生,這都需要多大勇氣呀。
  
  聽長生這麽說,眾人表情都有些黯然。安鞅雖然還是不願,卻也不再多說什麽了。
  是呀,他們怎麽都忽略了,主上/他姐素日裏表現的再強,那也還是一個姑娘家,怎可能沒有一點少女的心思……
  ——你們都想多了。
  
  安鞅麵色深沉,雙眼隱露殺氣。朱伯定,早知道就不收留你了,找小流氓混混去騷擾你,偷你銀子盜你名帖,讓你中了狀元就敢肖想當新郎!
  
  南離輕輕走過來,遞給長生一杯溫茶。深邃的眸中竟浮現出幾許溫柔。
  
  長生喝了口茶,突然哈哈大笑起來:“鞅兒,去問問狀元郎可還是良家子。若是,再論婚嫁之事不遲。”其實長生也是覺得新奇,因為就是出身高貴人又近乎完美的夙歌,都隻敢自薦枕席,漫說娶她,就是嫁字都沒敢說過。
  
  良家子=清白姑娘。
  
  姑娘們捂著嘴吃吃笑起來。南離眼角有點抽搐。安鞅甩著袖子出門:“我去辭了老夫人。”雖然他也很不滿朱成唐突,但他姐這人,唉……要讓她出麵,連他都會忍不住同情狀元郎的,還是自己攔下來吧。
  
  後麵長生依舊大笑。姑娘家,能像她這般大笑的,也少見。
  安鞅一徑頭疼,該怎麽跟老人家說呢?當然不能真的問說,你家兒子是否還是清白之身。真要用這個理由辭了親,狀元郎沒法見人了。
  
  旁人隻當是說笑,聽著她朗朗笑聲,誰能真的明白,這女子,竟是真的非良家子不要呢?非清白男兒,怎入得我姬君門庭……
  長生笑,大民男兒多仙葩,千挑萬選尤不足,何時姬君家的女兒,竟會淪落到讓人隨便就敢上門說下嫁?
  長生笑,若讓夙歌知道,那高傲的男子會氣得吐血吧。
  
  遠處小金聽得長生狂笑,以為玩兒呢,撲騰著翅膀興奮的衝過來,迎麵就被長生敲了一指:“像什麽樣兒,你是蒼鷹,不是草雞。”
  
  小金像是聽懂了,嘴扯著長生的衣服,翅膀一扇,預飛了起來。長生哈哈大笑,順著小金的拉扯,人輕飄飄的飛起來。一時塵土飛揚,羽毛亂飛,今日這下午茶,算是毀了。
  
  南離袖子輕輕一擺,撲麵而來的塵土立時如有了重量般直線下垂的落在地上,再不起半點。他微微揚起頭,臉上唯一真實的那雙眼睛,安靜的看著那與金鷹比高,直欲往天上去的女子。
  


白鳥悠悠下
  雖然安鞅說得很委婉,但朱老夫人還是一下子就明白了——這家小姐沒有看上自家兒子。至於年齡小,性子桀驁,暫時不考慮婚事等等的,都不過是借口罷了。
  府中就姐弟兩個,再沒有大人,他這匆匆去匆匆回的,還能去問誰?自然是小姐自己的主意。
  
  老夫人心裏歎了口氣,有些暗怪兒子魯莽。她聽兒子那麽說,以為他心裏有數呢,沒料到素日裏穩重的兒子也有暈了頭的時候。人家小姐根本沒半點心理準備,這般唐突的上門來,不被拒絕才怪。唉……這樣被拒絕了,可就不好說了,這事難辦。
  朱老夫人有點尷尬,可看直道歉的安鞅,臉紅紅的,眼神閃躲,額頭冒汗,樣子竟比她還為難,明顯還隻是一個半大的孩子。一個十六年華的小姐,一個半大的孩子,她還能怎麽辦?
  
  坐在轎子裏,老人直發愁回去該怎麽跟兒子說。或許再等等,等這府上大人回來了再提這事,或有轉機。
  老人心裏這樣盤算著,哪知回到家中,首先受驚的卻是自己。
  
  兒子尚在翰林院還未回來,一位盛裝的婦人正在廳中團團轉。看見朱老夫人進門,她急忙邁著小腳迎了過來,忙不迭的道:“哎喲,鄭家妹子,你這是到哪去了?快快,趕緊換衣服,太後殿下傳召進宮呢。”
  
  朱老夫人愣住了,渾渾噩噩的被拖著匆忙找出兒子中狀元後宮中賞賜給她的服飾裝扮起來,又被慌慌張張的拉上進宮的車駕。直到人都已經站在壽安宮外等傳喚了,才開始額頭密密麻麻的冒汗。心裏直揣揣,這太後千歲,好端端的怎麽會召見她這麽一個微不足道的婦人?
  
  陪著她一道進宮的就是剛在她家中等候的婦人,是荊楚朱氏當今族長的正室。按品級算,也是二品誥命夫人,很是尊貴,不過在太後麵前也就不算什麽了。
  
  與朱老夫人的不知所措相比,這位夫人倒是老神在在的,顯然心裏有數,還有空意味深長的安慰朱老夫人道:“沒事的,不用擔心。沒準是樁天大的好事呢。”
  
  的確是樁天大的好事,好得朱老夫人都覺得承受不起。走出皇宮還覺得自己是在做夢。
  
  朱邢氏在旁邊與有榮焉的恭喜道:“這真是天上掉下來的福氣呀。”
  
  朱老夫人幹巴巴的苦笑。
  
  福氣倒沒覺得,反而是驚嚇受了不少。這下讓她怎麽跟兒子交待?兒子心儀的姑娘沒求到,反而替他做主尚了一位公主……
  按照朱老夫人的想法,寧肯兒子娶一位不是世家出身的尋常姑娘,也不願要個公主當兒媳婦。這皇家貴重,高攀未必是福。可太後千歲主動提親,還有族中當家夫人在旁邊攛掇,對兒子知根知底的,讓她連個推脫的借口都找不到。
  
  唉……朱老夫人拿出帕子擦頭上的汗。
  昭華公主……聽說是最得聖上喜歡的公主,自家兒子這駙馬,還是聖上欽點的。唉,但願不要太驕橫才是。
  想到這裏,朱老夫人心中生起一股家將不家,兒子將不再是兒子的悲涼。
  由來公主難嫁,不是沒有道理的。得供菩薩一樣供著不說,做公公婆婆的要給她磕頭,丈夫不能納妾,居住公主府,出入都得依著公主的章法,不得公主首肯,平日裏夫妻想見一麵都見不著,更別提什麽溫良賢淑了。當駙馬,除了極少數有福的,其他大多數都是在遭罪。
  她熬這麽多年為什麽?不就為了兒子出息,以後能過上舒心的日子,再喝上一口媳婦端上的熱茶,含飴弄孫,安生的度過餘年麽?看看,現在這鬧得什麽事!
  
  朱老夫人這些年日子過得苦,人心氣卻還是在的。比起娶個公主兒媳婦後的重重不如意,老人家更心疼兒子,讓兒子當這個駙馬,她是千萬個不情願。哪怕你昭華公主再尊貴再好,是皇帝手心裏的寶呢,這唯一的兒子,可不也是老人心裏最重要的支柱嗎?憑什麽那麽出色的兒子,要娶尊大佛回來一輩子受氣?
  
  這時,老夫人不免又想起秋水山莊那位小姐了,唉……就這麽一會兒的工夫,這小姐要是答應下親事多好,她也有理由推了太後千歲。眼下木已成舟,說什麽都晚了。
  還不知道回家怎麽跟兒子說呢,認命吧。
  
  且不管待朱成知道母親替他許了跟公主的婚事後,心中是如何晴天霹靂吧。建明帝自給長生下過一道聖旨後,再無動作,朝內朝外一片平靜。
  不管是長生還是建明帝,目前,這兩人心裏都沒有要見見麵的想法。
  
  建明帝是覺得見一個少女大宗師別扭,她又有太祖玉靈牌在身,傳召吧,萬一性子古怪,不來,豈不是自討沒趣?親自去吧,未免屈尊,索性眼不見為淨。說到底,大宗師雖然不能等閑視之,卻也隻是個江湖散人。她不惹事就好,密切注意要注意,太親密的接觸還是算了,萬一一個言語不對,後果不好收拾。
  
  長生也沒有心思麵對一位帝王。自己當了一世的帝王,她比誰都更明白國家機器的厲害,那糾纏起來,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解決得了。況且,雖然接受了無法回家的現實,但這並不能代表,這個世界在她眼裏就不荒唐不滑稽了,對這樣的世界她沒有任何欲望。看看熱鬧取個樂可以,她可沒興致自個兒往戲台子上跳。既然沒有想法,對於那位至尊,自然也是能不見最好。
  
  旁人當然不免要議論下這位被聖上親下聖旨正名過問的秋家大小姐,也有詩會時在場的公子小姐們回家中說起那一麵驚走公主王爺的奇怪玉牌。這些公子小姐都出自名門,家中大人對於傳說中的太祖玉靈牌多少有些耳聞。在他們的嚴厲警告下,大家好奇歸好奇,卻沒有誰真的敢上門驚擾。就這樣,因為大家默契的一致抱持著一種摸不清門道的潭子不跳,不如敬而遠之的打算,秋水山莊神秘的大小姐,繼續神秘中,並且似乎越來越神秘了。
  
  就在這樣的平靜中,時間悄無聲息的滑到了六月,晉陽再次風起雲湧,即將掀起另一輪高潮。
  
  先是這一期春闈之事算是過去了,所有的進士都已安排妥當。該留京的留京,該外放的外放,除了有門道跟極其出眾的幾位直接進了翰林院,其他的大多都是離京外任。新進士備受關注的華光慢慢腿去,他們將做為最低級的官員,開始人生一直持續到死亡的宦海攀爬。進士,不過是第一步,日後會怎樣,誰也不知道;
  
  然後是昭華公主的婚事。
  前期準備已經進行得差不多了,這位建明帝最寵愛的公主,將在八月十五中秋吉日,與準駙馬新科狀元郎朱成正式大婚。駙馬出身世家,相貌英俊,才華橫溢,匹配高貴美麗的昭華公主,正是郎才女貌,堪稱天作之合。做為父親的建明帝也是大喜,對這位自己親選的女婿青眼有加。在皇帝陛下的親自過問下,昭華公主婚禮的準備工作已經大大超出了以往所有公主出嫁的規模,到正式大婚那日,還不知會風光成什麽樣子。
  
  最後就是仕女大選。
  已經正式確認下來,就在九月重陽登高之時。所有公卿官宦家的小姐,年齡合適未定親的,都必須參加。仕女大選非是尋常選秀女,非公卿官宦出身的貴女不取,民間女子是不夠資格的。這事由太後率宗室的名義操辦,為帝選妃尚是其次,主要是十幾位王爺。幾乎所有當太後跟皇帝的似乎都有著指婚的癖好,尚未成婚的一次解決了省心,已經成婚了的也可以再收個側室,多子多孫,為皇室開枝散葉,皆大歡喜的好事,何樂而不為?
  雖然現在離九月還早,但離京遠的官員,已經開始準備送女入京了。這就像科舉,早點到地方以逸待勞搖著扇子進考場,總比匆匆忙忙一身塵土跑進來強。
  
  照例,外麵的塵囂,再熱鬧也吹不到秋水山莊這一畝三分地。
  
  榕樹下,綠衣長裙飄飄的走過來。高腰的長裙一直係到腋下,上身著窄袖短襦,手挽三丈多長的雪白披帛。這一身,正是時下女子最婀娜的裝扮。不過她手臂上托著一隻雪白的鴿子,那份淑女氣算是沒了。
  
  鴿子腿上綁著一個精巧細致的小圓筒,按特定的手法擰開,裏麵是一小卷白紙。這就是這個時代最便捷的送信方式,比驛站的快馬接替還要快。不過好的信鴿很難得,不光要成本,還需要專業的養鴿人,很難找。
  
  坐下樹下第三遍看三國誌,還看得哈哈大笑的長生接過信卷,展開來隻瞅了一眼,便微笑起來。隨手遞給青瓷。青瓷看了,也歡喜起來:“動作真快,這就好了!”
  
  紫砂呆呆的問道:“什麽這麽快就好了?”
  
  青瓷咪咪笑:“是北大人,說東海的莊子修好了。”
  
  “東海?”紫砂歡喜得跳了起來,“太好了!再不用憋在京城這氣悶的地方了!小姐,咱們什麽時候走?”
  
  “隨時。給你們幾日收拾行李。”
  
  “我這就去!”紫砂掉頭就往屋裏衝,那行動力,讓眾人看得失笑。
  
  正在寫書函的安鞅抬頭愣愣的道:“姐,你又要去東海?”
  
  長生點頭,又搖頭:“不是又要去,我欲在東海長住。”
  其實早在到了東海看到回家無望之後,長生就留了玄武一幹人等在那修建莊園,已打算好要在海邊定居了。還有東海上幾處海島,她也別有企圖。
  原先在大民,東海上就有皇室的度假小島。還是在太祖手裏圈的地,名字也取得極具太祖特色:蓬萊,方丈,瀛洲。就算回不了家,她總可以原樣修幾個度假島吧?從前她身體不好,這度假小島也就隻跟母皇去了一次。這回時間一大把,倒是可以老死其上了。
  
  安鞅手中的筆“吧嗒”一聲掉在紙上,勻染出好大一片,這一下午的勞動成果,算是毀了。
  
  “不回來了?”
  
  長生沒有回答,隻站起身來,負手往晉陽皇宮方向看去,神情是說不來的漠然。晉陽的格局,跟燕京是極像的,隻是那在太陽下閃閃發光的紅牆黃瓦卻不是她的漢廣宮。你方唱罷我登場,這京城由來就是紛爭之地,沒得消停,但這台戲就是唱得再熱鬧,她卻已沒心思看。既然這樣,那還在擱這兒待著幹嘛?去東海,聽聽潮漲潮落,了此餘生吧。
  
  安鞅什麽都不說,伸手抽了張新紙,換了支筆,重新蘸了墨,唰唰唰的埋頭寫起來。
  
  呂四兒又不知犯了什麽事,被罰紮馬步。不過他顯然已不將這曾嚎啕大哭的“苦刑”放在眼裏,一邊穩穩的如釘在地上般紮著馬步,一邊駕輕就熟的磨著墨,還能有心思努力伸長了脖子,好奇道:“阿鞅,你幹嘛呢?”
  
  “乞骸骨,告老還鄉。”安鞅頭也不抬的道。
  
  南離一口水噴了出來。
  
  長生低頭看著安鞅,也有些失笑:“鞅兒,你尚有大好前途。”建明帝是不會再把他當權臣培養了,這也不是什麽壞事。依安鞅的資質,日後入主中堂,也不是沒可能。
  
  安鞅從鼻子裏哼哼了兩聲,手上的筆卻徑自唰唰的沒停下來。
  
  見他這樣,長生眨了下眼睛,也就不再多說。既如此,那就算了,男兒家的,少在官場上滾打,也沒什麽不好。隻可惜她還曾懺悔過幾秒,預備改變教育方向,用心指導一下呢。
  
  因為連安鞅都要一並走人,所以臨時改變主意打算來個集體大搬遷,除了三兩隻留守,剩下人都走。
  這回可真是要徹徹底底的退隱江湖,安享晚年了。
  再聽呂四兒侃一陣海中的大魚,驚濤駭浪的刺激,這些原本就不安分的家夥越加興奮得睡不著,半夜還跟勤勞的小螞蟻似的,進進出出的忙乎。就連最老實忠厚的竹心,都忍不住拖出了大箱子,一件件往裏放安鞅要帶走的東西。不過誰也沒有紫砂的情形嚴重,除了已經睡下的長生她不敢去驚擾,青瓷綠衣等人,裏裏外外被她煩了個遍。就差沒卷起床上的被子往箱子裏塞了,恨不得天一亮就坐上馬車閃人。
  
  此時,情緒高漲的人們誰也沒有留意到這興奮的人群中少了個人。
  
  夜色下,南離握著白玉酒杯,月光清輝照在他臉上,麵上一貫的沒有表情,眼中浮現出的卻是一片落寞。
  
  安鞅每次看見神出鬼沒的南離,都忍不住要臆想下他真實的麵容。雖然從來都沒有答案,但安鞅肯定,南離真實的麵容,一定比他所有的麵具中最俊美的還要出色上許多。因為他的眼睛,從來都是那樣的高貴與憂傷。
  
  他姐不知從哪裏找來的這些人,每一個都不簡單,每一個背後似乎都有著說不盡前塵舊事,但南離,尤其不一樣。
  
  空中“啞啞”傳來兩聲鷹鳴。隻有小金,才會在長生入睡後還敢撲往東苑去。
  
  南離抬頭,遠遠的注視著那龐大的影子消失在東苑。你也懂人的情感嗎,為了什麽要不惜離家萬裏追來?
  良久,他垂下眼睛暗沉沉的笑了兩聲,低聲自語道:“如果追不上了,那怎麽辦……”這聲音是如此的清平。
  夜涼如水。
  


寒波澹澹起
  大家都是行動派,長生說給幾日收拾,其實不到兩日,便已經都準備妥當,可以走人了。唯一麻煩點的安鞅,長生也沒放在心上。就算不走辭官這道程序,在安府放上官服魚袋跟一紙書箋直接消失,她也不認為建明帝會如何大發雷霆。那老狐狸巴不得自己清心寡欲,一走老遠,直接隱到深山老林裏去,貼一個安鞅算不得什麽。
  然而,事情總是有意外的。
  
  “主上。”
  
  長生手指在搖椅扶手上輕輕點了兩下。南離脫了鞋進來,在墊子上端端的跽坐下來。長生閉著眼睛,搖椅輕輕晃蕩,她習慣在午後小睡下。今日跟往日,從她的臉上,看不出來有什麽不同。
  
  南離看著她平靜的臉,幾乎想要就這樣轉身離去。不知道為什麽,這個十六歲的少女,身上沒有半點少年人該有的氣質。比如安鞅,表現得再如何溫和平靜,總掩蓋不了一身的朝氣,生機勃勃。而這個女子,更像一個千帆過盡的老人,再犀利傲慢,她也沒有半點躁氣。她藐視天下,但你甚至不能說她桀驁,因為她是一片死海,一口枯井,雖然深不見底,實則毫無波瀾。
  是心境的原因麽,大宗師的境界,難道會讓人省略了年華直接蒼老?
  
  眾人都為即將到來的東海之行興致勃勃,隻有她,一直平淡得像一個旁觀者。秋水山莊是她自幼長大的地方,為適應她,費過不少心思,可她說丟就丟,沒有半點不舍。甚至秋玉絡,她的生身母親,該是這世上唯一能牽動她些許的人吧?她也是送得遠遠的,從不曾想念。就好像她對侯府白氏夫人所說,她欠了秋玉絡的。這個“欠”字,是恩是債,唯獨不是感情。
  
  如此冷酷的人呀,猶勝過他的父皇。南離看著她,不知為何,眼睛忍不住要微笑起來。
  
  “當年天下大亂,群雄並起,四處硝煙,九州支離破碎,民不聊生。再有宗師出世,以絕對性武力介入亂世,各有扶持,無人可約束,事態一時僵持不下。”
  
  長生睜開眼睛,平淡的看著他,既沒有憤怒,也沒有驚訝,平靜得一如既往。
  
  南離伸出一隻手,長生沒有躲,眼皮子都沒有眨一下。
  
  他隻是溫柔撩起她臉頰上幾縷碎發,輕輕順到耳後,然後便收了回去。如換了個人般,此時的南離的溫柔、高貴,平和,哪裏還有半點冰冷之氣,或者說,這個才是真實的他?
  
  “此藥名‘鎖’,取困龍之意。出自當年一位天縱奇才的藥師,專為克製天下宗師所製。一爐雙丸,一毒一解,入水既化,無色無味。與旁人無用,唯獨對到宗師境界之人,猶如一條鎖鏈,隻鎖那飛天的翅膀。那位藥師隻製了兩爐,便死而非命,一幹弟子被殺得一個不剩,此藥就此絕也。兩對藥,一對當年慈航靜齋取走用來對付魔門之主,另一對傳說是毀在藥爐了,卻沒有人知道,其實是落在太宗皇帝手裏了。”
  
  長生依舊漠然。
  
  南離也很平靜,仿佛說的是別人的事:“我隱在魔門隱宗,隻當是一秘,卻沒有想到,會因為青樓的暴露,而讓你摸到隱宗直接將滿門挑滅。”南離微微搖頭,似乎也覺得隱匿了數百年之久,連當年群雄逐鹿之時都沒有參合進來的隱宗滅得有些冤枉。
  
  的確,任誰也想不到,所謂的“老字號”殺手組織——青樓,其實不過是一個門麵上的幌子罷了,藏身在他後麵的,正是那號稱世上最神秘的魔門六宗之隱宗。這一宗的理念不知道是什麽,從來不出世,以至於連魔門中人現在都以為魔門隻有五宗。不過隱宗隱起來要幹什麽,這已經不重要,因為他實際上已經不複存在了。
  
  長生單手撐頭,側臉看著南離,示意他繼續。
  
  南離看著她,微笑,笑容溫柔而憂傷:“秋夫人已經在回京的路上。”
  
  長生眯起細長的眼睛,眸黑如夜。南離知道,這一刻,他們已經咫尺天涯。
  
  “姐,禦林軍——”安鞅一臉著急的衝了進來,叫聲噶然而止,僵在原地,傻了般的看著那個跽坐在他姐側麵的男子。
  
  這是一個極高貴的男子。膚色白得近乎病態,高高的額頭,深深的眼睛,眼睫毛比女子還要長而濃密。這樣的高貴並不刺眼,反而是極其的動人,讓人迷醉,因為他即使是高高在上,也憂鬱得讓人心癡。
  
  “太子殿下……”安鞅喃喃道。
  
  紫砂捂了嘴巴站在門外,不敢置信的瞪大一雙眼睛。
  
  橙兮長劍出鞘直指他麵門:“解藥!”
  
  南離優雅的站起來,俯身輕輕一吻落在長生額邊:“我名趙曦。”
  
  長生慢慢勾起嘴角,這是一個嘲諷的笑容。雖然有心理準備,南離依舊給刺痛得心髒猛烈收縮了一下。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她的冷酷與決絕,一旦被視之如敝屣了,便什麽都不是了。
  
  他在門外微微頓住腳,裏麵那女子始終沒有說一句話,連聲歎息都沒有。南離,不,現在應該叫他趙曦,暄曦太子,他背對她靜靜的站著,然後走了出去。
  
  “太子殿下,千歲!”
  
  眾口一聲,聲勢近乎排山倒海。密密麻麻的人齊刷刷的跪下,金盔金甲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他一步步走去,無人敢抬頭窺視。
  
  他衣袂飄飄,尊貴高雅,目視遠方,眼神淺淺憂傷,點滴不沾塵俗。正如傳言所說,是個謫仙般的皇子。
  
  孝賢德皇後的長子,太宗皇帝寄予厚望的皇孫,是世間至善至美的代表。他深邃的眼睛,可以讓最邪惡的罪犯自慚形穢;憂鬱的神情,能使天下的女子心碎;他手撫琴弦,能讓殘暴的老虎與怯弱的兔子和睦共處。
  
  孤僻古怪不染世事的太子,神秘高貴的先生南離?安鞅垂在身側的手慢慢握緊成拳。
  
  “先生——”紫砂衝出東苑衝著那本該熟悉卻突然如此陌生的背影大聲叫道,眼中淚光盈盈。這還是個渾金璞玉樣的女孩,隱宗被滅時,她剛被訓練沒多久,還沒有被摧殘得扭曲而麻木,還善良和充滿夢想。
  
  沒有人回頭,沒有人應聲。這世上原本就沒有什麽先生,有的隻是一個閑著沒事愛玩狡兔三窟的暄曦太子。
  
  她無意間撞破了他潛龍的蹤跡,他不肯放了她逍遙,要拖她入人世沉浮。
  
  打上個不解的死結,梗梗你一生。
  
  長生伸著懶腰從搖椅上起身,叫道:“泡茶。”
  
  何須解,揮刀便是。
  


番外: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
  鳳凰鳴矣,於彼高崗。梧桐生矣,於彼朝陽。正是秋日,大道兩旁梧桐正是於彼朝陽,卻不見鳳凰,或許是有的,隻是這鳳凰不立在樹上,而在梧桐樹下。
  
  整潔的大道,兩旁梧桐挺立,沉重的雕花大鐵門深鎖。門裏麵沉睡著的,就是那再不會飛翔起來的鳳凰。
  
  沒錯,這華美寧靜的存在,不是哪位帝王的行宮,而是建在燕京西山上的烈士陵園,或者人們更習慣稱呼它為——皇家陵園。自太祖皇帝堅持不肯為自己修建皇陵,而將自己的骨灰埋在她的烈士身邊,至今367年來,姬君家已經有二十三位帝王葬在了這裏。從開國太祖玄皇帝一直到去年秋天駕崩的聖英宗皇帝——姬君長生陛下。
  這個聖字是今上堅持,內閣跟宗室一致同意,加在英字前麵的。
  
  這裏春風起時有炫目得鋪天蓋地的桃花,夏季有一池塘連著一池塘的睡蓮,有從山頂一直蔓延到山腳下的梧桐靜聽秋雨,有紅梅挺立在白雪中裝點嚴冬。唯獨沒有一點塵囂。
  這是大民的聖地,是死者永恒的安寧之地。
  
  就在這秋風瑟瑟的午後,大道那端緩緩行過來一輛典雅華貴的馬車。雖然車廂上鑲著明顯的貴族紋章,但守門的兵士並沒有一點要放行的意思。
  先帝入陵不足一年,按照規矩,皇家陵園必須封閉一年,除了特殊情況跟清明掃墓日,任何人都不能入內。
  
  士兵走下站台行禮,馬車內伸出一隻手來,手上托著一塊令牌,士兵接過仔細驗證無誤,再一行禮讓開,鐵門緩緩打開,馬車漸去漸遠。
  
  站崗的兩位士兵目送馬車在大道盡頭拐彎不見後,相互對視了一眼,彼此表情都有些憐憫。是翮羽君——先帝的近身長侍。
  
  陵園深深深幾許,但也終有到達之時。秋意沉沉的梧桐站崗,平整的草坪鋪地,高大的華表,潔白寬大的行道,凶猛威武的金銀雕坐獸,漢白玉的台階,漆黑的大理石台,還有一麵泣血荊棘鳥的浮雕,聖英宗陛下的一生,隻剩下了這些。
  
  一身披黑色貂皮鬥篷,身形修長的貴族男子站在台前。這是一位極其高貴優雅的俊美男子,其氣質之高華,就是在公卿貴族中都很少見。美中不足的是,這男子臉色蒼白,身體虛浮,分明已然病入膏盲,時日無多了。
  
  男子蹲下身,修長蒼白的手指長生兩字上一點一點輕輕慢慢的挪動著,麵帶微笑,卻眼神淒涼。旁邊的侍從努力扶著他,眼圈紅紅的閃著淚花:“公子,陛下也不願看見您這樣……”
  
  男子搖頭,聲音嘶啞而低沉:“她不會。”
  
  手指停在生字最後一筆,遲遲舍不得劃下,眼前終於朦朧。
  
  再看不見了,那個一身黑袍歪靠在軟塌上臉色蒼白眼神卻深沉如蒼茫大海的女子,再看不見了。
  
  相遇之初,她不過年方十二,卻仿佛已經無比高大。他比她年長三歲,卻稚嫩如孩童,在她一瞥之下懵懵懂懂的丟失了心魂。
  為這一腔癡念,他拋棄貴公子的身份堅持留在她身邊當宮侍,整十年。那女子是如此尊貴,如此睿智,也如此寡情,她的眼神總是深沉睿智又嚴酷如寒冬。她的精神強大到能庇護下整個大民帝國一直到遙遠的海外異域,可她的肉體卻脆弱得如秋風下飄飄搖搖的落葉,或許瞬間就是終點。
  十年的貼身守候,他從不敢奢望她的心,隻想努力留下她的生命。
  然而她還是走了。
  沒有像先前無數次昏迷又無數次醒來一樣,這次大民帝國等待了三天,所有人祈求了三天,可她再沒有醒來。
  隻剩一點裝在盒子裏的灰燼,埋在這漆黑的大理石碑下。
  
  “燕兒,我求你一件事。”
  
  他不是她的皇後,沒有資格躺在她身邊。他是唯一為她侍過寢的人,非是專寵,而是那冷酷的君王是個責任心極強的人。既然接受了一個人,多少就要費一些心思,而她本人又是極其討厭浪費一點點的心思,所以這樣的人當然越少越好。她為他費的心思,就是留了一張冊封翮羽君的詔書放在皇太妹那裏,直到她駕崩才允許打開。
  這樣的君位是爵銜,雖然不能傳承,卻可以終生享有皇室待遇,可以再嫁甚至招妻……
  直到她死,他都隻是她的長侍,卻偏偏在沒有她的世界裏,她承認了他曾為她的君……
  
  小侍從終於哭了出來:“公子,您別、別……”
  
  翮羽君眷戀不舍的輕撫著碑上的名字,笑得溫柔深情。我的陛下,我狠心的陛下呀,若天上神佛有靈,我願粉身碎骨,祈你來生再無病痛糾纏,逍遙長生;祈天寬地闊,任你飛翔;祈水秀山清,盡入你目;祈歡喜悲傷隨你恣意,莫再讓我想怨你,都心疼得無法呼吸……
  
  宮中太後與嫆和陛下,得知有人偷進皇室陵園,意圖挖聖英皇帝的陵墓時,都萬分震怒,連夜趕到西山,禦前夜審。
  
  剛開始死活不肯說的少年,看著懷中荷包被搜走,終於忍不住,哇的一聲哭出來。
  
  荷包中是一點點骨灰。少年遵照主子生前的囑托,偷偷取出來,想埋在聖英宗皇帝陛下墓旁。
  
  嫆和陛下久久說不出話來,太後緊握著荷包悲傷得掉下眼淚:“夙歌這孩子,何苦呢……”
  
  翮羽君,金薔薇公爵府的大公子,名:夙歌。
  
  ——完——
  
  &&&太祖家法:正室生育權。長女繼承製。&&&
  ——姬君,衛,姬三家,必須遵循正室生育權法,隻有正夫才有生育權,皇帝亦不例外。違者私生子沒有身份,生父剝奪身份。情節嚴重者,生母亦除名,其名下所有財產由其長女繼承,若無子息,正夫繼。若是皇帝違此法並一意孤行,退其帝位居太上,皇位由長公主繼承,若無公主,依照皇位繼承順位推。(所謂情節嚴重,一般都是指母親堅決要承認私生子地位……)
  知名案例:當年太宗之女,文宗皇帝寵愛梅貴君,貴君有孕,文宗皇帝欲廢太祖家法,朝中不無支持者,卻經當時以安樂大長帝卿為首的宗室強烈對抗,文宗皇帝險些被退位居太上,讓長公主登基。最後,文宗皇帝無奈,梅貴君腹中三月的胎兒被落,知法犯法陰謀懷孕的梅貴君亦被打入冷宮。期間牽扯進此事件中的梅氏一族,經查實有涉案者,無一寬恕。
  



卷三
人心由來苦
  東苑,書房。
  
  長生翻看著一本折子。
  是安鞅呈上去請求“告老”的折子,太子殿下剛派人裝在禮盒裏送來的。裏麵幹幹淨淨,除了安鞅的正文,幾乎沒有人翻看過的痕跡。
  
  安鞅一眼看見,立刻臉就沉了下來。
  這折子是他親手寫了呈上去的,就是不知道在哪個環節被太子扣了下來。
  太子給人印象一直是良善高潔與世無爭的,聲勢甚至還不如幾位王爺,現在看來完全不是那麽一回事。最起碼就他知道的那幾位呼聲甚高的王爺,沒有一位有這個膽量跟能耐,敢悄無聲息的扣下直呈禦覽的折子。
  
  青瓷跪在地上,臉上早不見常有的笑容。
  橙兮立在長生身後,眼神冰冷。綠衣手卷著她那三丈多長的雪白披帛,一臉漠然。就連平日裏最活潑的紫砂都低著頭不敢多說一句。
  
  安鞅默默的扭過了頭去。他與青瓷她們的性質是不一樣的。他算是親屬,而青瓷她們是下屬。平日裏看來沒什麽區別,但一旦碰到正事,比如現在他姐處理下屬,他是不能插手的。
  
  “去刑堂領十板子吧。”長生淡淡道。
  
  所謂刑堂,出自長生的手筆,顧名思義,它就是個軍法處。這個機製現在已經很完善,不過在長生的身邊,用的反倒不是很多。因為這都是些聰明人,近幾年來,已經很難犯上一回需要上刑堂的錯誤。
  
  治大國若烹小鮮,換到長生就是烹小鮮若治大國了。若是一國之主,事必躬親隻能累死,長生從前就很擅長甩手,現在更是甩得沒心沒肺。
  這次南離之事,其實根本大部分原因在她自己,她根本沒用心思在上麵。漫說南離,就是所有人都跑得一個不剩了,她恐怕也頂多皺皺眉,覺得重新找人麻煩而已。不過南離走人就走人吧,居然還下毒暗算她,這讓長生覺得有點不悅了。
  是的,就是不悅,不悅而已。一般情況下,長生其實是個挺有“淑女”風度的人,對男人的容忍度,一直高於女人。
  ——她甚至不打男人。
  
  朱雀門大半被趙曦帶走,蘇州秋夫人的車駕已經到了半路,青瓷做為內管事,對此一點察覺都沒有,如此嚴重的失職,十板子的責罰實在不算重。好在長生還算有自覺,將大部分原因都歸結到了自己身上,這才手下留情。
  
  “是!”青瓷俯身應下,然後起身,準備去刑堂領罰。
  
  長生揮了揮手:“先記下吧,有空再打。”
  
  “是。”綠衣衝著青瓷齜了齜牙。她就是刑堂堂主,別看柔弱弱的像個大家閨秀,此人的威懾程度還在冷冰冰的橙兮之上。
  
  長生屈指敲了敲桌子,一眾人表情都嚴肅了起來。
  
  “清洗朱雀門,所有被趙曦知曉的情報線全部由暗轉明,暗線另設。”長生清聲道。
  
  “是。”綠衣站直身體應道。
  
  “調井補南離的缺。”
  
  “是。”青瓷應道,嘴角有點抽搐。南離者,赤,朱雀也,非是人名,而是職位。即內又外,內侍與外臣的綜合,也就是所謂的家臣。想到井那整天瞌睡不醒的德行,也難怪青瓷嘴角抽搐。
  
  長生迷了迷眼睛,突然笑得有點邪氣的道:“潛出關了吧?叫他回來。”
  
  眾人心裏都“咯噔”一下。大師兄……想到大師兄在知道主上竟然在她們眼皮子底下被太子下毒,那張臉會寒什麽樣……所有人,包括橙兮在內,都忍不住抖了一下。
  
  “讓玄武留在東海,莊子修建完了就繼續造大船吧。其他人等,一概原樣。”長生打了個嗬欠,示意話題到底為止。至於上京的秋玉絡那邊要換人去保護,這點如果還要她交代的話,這些人就真的不用要了。
  
  “姐!”安鞅忍不住出聲,猶豫道:“那毒……”
  
  正準備出去的青瓷等人都回頭將目光落在長生臉上,這問題她們也一直揪在心頭,沒敢問。
  
  長生摸了摸鼻子:“放了四十多年的東西,也不知道過期沒。這人一點衛生意識都沒有。”
  
  “姐——”安鞅額頭青筋暴突。
  
  “女兒處事,豈在蠻力乎?”長生還有心情拽文。其實她根本最不擅長的就是武鬥。
  
  眾人臉色都有點發黑。大宗師也!被她說得跟個胸口碎大石的一樣。
  
  “姐!你認真一點,先找大夫看看!”安鞅焦慮道。那藥聽起來怪恐怖的,雖然尋常大夫可能沒辦法,但好歹先看看安心。
  
  長生將折子合起來拿在手裏,輕輕一下敲在安鞅頭上。這還用他提醒,論對身體健康的重視,她比他著緊多了。簡單說了句沒事,然後將折子遞給他:“收起來,以後用。”
  
  安鞅接過折子,再要說什麽,長生已經揮揮手,示意他們都走人。
  
  青瓷走出東苑,抬頭擔憂的看了看天。太子想做什麽?但願不要太過分才是,真惹火了小姐,安定才不到五十年的天下重新大亂,以為小姐她不敢麽?
  
  書房內,長生屈指敲了敲桌子,自語道:“趙曦,祖父器重的皇孫,喪母的太子,高潔、溫順、善良、與世無爭……你想做什麽?”要經營一個這樣的形象很辛苦的,而且很需要天分。想了想,大概三成了然,還有七成,得等拿到詳細資料才能進一步推敲。
  長生無所謂的搖搖頭,取過三國誌第六卷,翹著腿看起來。
  
  青瓷她們如臨大敵的,其實她本人倒沒覺得有什麽。背叛嗎?這種程度對她來說,還算不得是背叛,或者說,在這個世界上,還沒有誰能讓她覺得被背叛了。何況南離、咳、趙曦,是個美人呀……女人麽,對於美人,一般總是要大度一點的……
  她頂多也就有些好奇,那個男子他想做什麽?無利不起早,她不相信堂堂一國王儲,會閑得沒事做沒用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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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宮。
  不同於別的宮室,總是隱隱有絲竹聲。東宮大部分時間都是極安靜的,曾被人笑說,太子謫仙在此,誰敢起凡音汙耳?所以,天下的樂師,都沒有人敢抱著琴走進東宮。
  不管是不是因為太子琴音窮盡天下絲竹吧,寧靜已經成了東宮的氣質,就連宮內的侍衛宮女內侍們,都比旁處的看著似乎要少言寡語許多。
  
  就在這樣一個安靜得連風都沒有的午後,一頭戴名貴鳳冠,身著曳地長裙,手挽刺繡披帛的華衣女子,領著一眾宮侍遙遙而來,直到門前。
  
  門口侍衛依舊挺直了背目視前方,一動不動。
  
  女子停住了腳步,溫聲問道:“太子在裏麵嗎?”
  
  “在。娘娘。”侍衛板著臉道。
  
  “通報一聲,說本宮求見。”柳娉婷微微側身,伸出白嫩的手接過宮女捧在手裏的托盤,手腕上寶石金釧相碰,發出一聲輕響。托盤放著一個瓷色柔美如青玉的青花瓷盅,還有一隻白玉小碗,跟一柄雕花的玉勺。
  
  “諾。”侍衛看了一眼太子妃手裏的托盤,卻沒有轉身,隻是招過來一個小內侍,低聲吩咐了幾句。內侍看了太子妃一眼,點點頭,往裏而去。
  
  柳娉婷雙手托著分量不輕的朱紅托盤,安靜的等在門外。
  輕如煙羅一樣美麗的大袖外衫一直拖到地上,鳳冠上點翠的金鳳銜著寶石斜斜垂在髻邊。美貌端麗的臉,淡淡薄妝,優雅而柔順,是個極賞心悅目的美人。
  六月的天氣已經有些微熱,她穿著華衣端著托盤寧靜平和的模樣,像一幅畫,百般柔情盡在不言中。
  
  她便是太子妃。是當今聖上親自給太子選中的妻子,與太子大婚已經有八年。可這八載,她從來連一絲都沒有摸到過丈夫的心思。
  
  不過一會兒,那小內侍已經回了話出來,彎腰行了一禮,麵有難色的道:“太子妃娘娘,太子殿下說請您先回去。”
  
  這就是她的夫君,他從來的都是坦率的,不見就是不想見。柳娉婷輕輕點頭,有些失落,但還是柔順道:“知道了。本宮先回去,你把這湯送進去,看太子得空了,記得給他喝。”說著,把托盤遞給內侍,留戀的抬頭往裏望了一眼,轉身搭著宮女的手走了。
  
  內侍捧著托盤彎腰恭送,待太子妃一行走得遠了,才起身。低頭看著托盤上的湯盅,有些同情有些歎息的搖了搖頭。
  他才調來東宮沒多久,卻也已經知道,太子跟太子妃娘娘是不親近的。太子妃娘娘請見十次,九次都被拒絕。
  
  太子妃沒有直接回宮,在小道上讓宮侍們散開,自己往花園中走去。
  
  正是六月好時光,園中花開正好,太子妃折了一支在手裏,豔紅的花襯著芙蓉麵頰,人比花嬌。但她卻明顯沒有賞花的心情,拿著花枝在手裏轉了一圈,緩緩呼出一口氣,似心事重重。
  
  太子高潔和氣,又不貪花戀色,除了她這個正妃是皇上欽定的,竟一個側妃都沒有納過。人都道她有福氣,尤其是娘家的姐妹們,說來總是又羨又妒的,太子妃每每隻能笑笑不語。這福氣也是如人飲水,未喝過這碗水,怎能想到這水是何滋味?
  
  她初知皇上選中她嫁於那仙人般的太子,歡喜得心都快蹦出來的,可如今眨眼就是八年過去,她才終於明白,所謂的仙人,便是隻能遠觀的。不是說太子不好,他很好,太好了,好得讓人無所適從。她與他夫妻八年,至今在他麵前還不敢抬起頭來,漫說什麽抱怨了,就是他眼神稍微流露出一點責備,都讓她惶恐不已。
  她寧願他不好,對她發脾氣,責罵她,總還像是看到她的存在了。可他不會。他不會說她好,也不會說她不好,甚至沒有大聲跟她說過一句話,他隻會柔和又不容拒絕的,將她推開。如同陌路。
  
  想到昨日太後叫她去所說的話,柳娉婷柳眉微蹙,眼神茫然,表情不由淒惶,有些哀傷。
  
  八年未有子息,太後已經對她忍耐到極限了,九月的仕女大選,無論她肯不肯,不管怎麽樣,這東宮少不得要多添幾位主子。
  她沒有一點法子,就是自己的娘家,也多得是姐妹們想要趁這次大選擠進東宮來。對於父兄們來說,多嫁幾個女兒,總比一個保險。沒有人站在她這邊。
  至於太子……太子清風明月,豈會為這等俗事掛心。選便選,納便納,反正也就多幾個流動擺設,就像當年娶她一樣。
  
  孩子,她不想要孩子麽?可這孩子總不是一個人能生出來的……她實在無法跟人啟齒,八年夫妻,她至今還是完璧……
  
  太子高潔,已近乎病態,竟連夫妻情事都嫌汙穢,碰都不碰她一下。她每次看見他清風撫琴的模樣,都心疼得落下淚來,為他百般遮掩,連跟自己的母親都沒說。
  這紅牆黃金瓦,世間至高至上的地方,富貴無雙,榮華無盡,可對那謫仙般的男子,竟如牢籠一般。他永遠飄飄在人群外,將心鎖在平靜的笑容下,重重包裹,誰也不讓碰。
  
  她的夫君啊,她願為他不惜一切,可他不要她。寧肯日複一日夜複一夜的守著一個人的孤寂,也不多看她一眼。
  
  一直到深夜,太子說餓了,小福子才瞅著機會,將太子妃送來的湯熱了給太子呈上。
  
  趙曦喝了一碗,將碗遞給小福子,道:“再盛一碗。”
  
  小福子一喜,也不知是不是想起太子妃失落的表情昏了頭,竟然大膽的道:“殿下晚膳都沒怎麽用,果然還是太子妃娘娘送來的這湯合殿下口味。”
  
  趙曦看了他一眼,喝了湯,將碗放在一邊。
  
  次日,小福子公公就被調到鍾粹宮去了。李公公搭著拂塵看著哭喪著臉的小福子歎氣,這孩子平日裏看著挺機靈的,怎麽竟這麽不懂事?這湯你呈上就呈上了,主子沒問,多嘴幹什麽?主子跟前能隨便說話麽?做奴才的,最忌諱的就是多嘴好事。好在太子心慈,隻是調走了他,換個狠心點的主子,被打死了都不知道為什麽。
  
  太子妃看到小福子後,有些愕然,在知道事情經過,她笑容苦澀。好生的安慰了小福子幾句,便讓他先下去休息,以後就跟在她身邊聽使喚。小太監感動得眼淚汪汪的。
  
  我的夫君啊……柳娉婷按住心口,閉了眼睛,一滴眼淚風幹在眼角。
  


來客
  朗朗晴日,東宮上方突然響起三聲清亮的彈劍聲。眾人都未有所覺,唯有站在大太陽底下,拿著金剪刀,優雅的修剪著花枝的太子殿下抬起了頭。——說實話,雖然他很屈尊,而且也很用心,但這可憐的花未必會感謝他。這點從他旁邊那個臉部時不時抽搐一下的老太監身上可以看出來。
  
  一剪刀將自己覺得長得不規範的地方剪下,又詭異的提起壺來澆了點水,趙曦這才滿意的回身將剪刀遞給內侍。而照管花園的那個老太監早已經是兩眼發直,臉色發青,待太子殿下一走,立刻抱起那盆被太子殿下精心照料過得的牡丹,飛一般的衝回花房裏陰涼處。
  這可是株“姚黃”呀,老太監心疼得差點沒哭出來。
  
  趙曦在水盆裏淨了手,又接過雪白的巾子來上下反掌輕按了一下,然後若無其事的吩咐內侍們都退下。侍衛們恪盡職守的守在門外,而屋內,卻已不見了太子的身影。
  
  皇宮側麵一座小山上,一儒生打扮的藍衣人站在觀景亭外,背手而立。安然的姿態,若一座山峰挺立在前。
  
  未久,身著太子常服的趙曦輕飄飄落在他身後五步之處。
  
  “你有何解釋?”藍衣人沒有回頭,在趙曦落地的同時開口問道。聲音平和,淡漠,沒有一絲波動。
  
  趙曦走上前,與他並立,看著山下景象,並不答話。
  
  這是一座風景秀麗的小山,青山綠樹,碧草如茵。雖然人工斧鑿太重,少了幾分自然的清幽韻味,但總的來說,仍不失為一賞心悅目的好去處。當然,如果是夏日正午,烈陽當空的情況下,那還是算了。
  從山上俯視下去,可以看到大半個晉陽城。實際上這就是皇室的登高望遠之處,隻不過素日裏少有主子願意爬這麽高,所以大半時間都是空閑著的,相對的警戒也就不如深宮中來得嚴密。
  
  趙曦身為太子,稟性高潔,心思卻甚為詭異,蹤跡更是匪夷所思。在長生摸到隱宗之前,他已經在隱宗經營了數年了。期間也結識一些出色之人,尤以三個為甚,四人間堪稱兄弟。當年長生通過青樓順藤摸瓜摸到隱宗,看中了其訓練得現成的人才跟龐大的財富,費了將近半年的工夫以圖之。
  其間幾番糾葛,最後南離等四人同時許下誓言,認長生為主,追隨一生,而今他卻是食言了。
  
  趙曦不說,藍衣人也不再問。他身上滾龍紋的太子常服已經足夠說明一切。
  很多時候,人沒有對錯,隻有立場的不同。
  
  藍衣人一伸掌,吸來放置在亭中石桌的一壇酒,排開泥封自己喝了半壇子,然後丟給趙曦。
  趙曦伸手接過,卻是一口一口,優雅的抱在手裏慢慢喝。
  
  藍衣人也不著急,安靜的直到他喝完,才一柄長劍出鞘,隻取他麵門。趙曦心中歎息,側身一閃,酒壇子落在地上“哐啷”一聲,碎成陶片。
  
  藍衣人的劍是一柄普普通通的鐵劍,但這柄長劍在他手裏完全是個凶器,毫不遜色於任何一柄千古名劍。劍氣若江河倒傾,籠罩趙曦全身,看著無所為,實際四麵八方全是殺招,無處可閃。
  
  趙曦詭異的閃動,如風中的落葉,岌岌可危,卻總是能不偏不離的找著一絲空隙,尤還有心思微笑道:“你功法已成了?恭喜恭喜。”
  
  藍衣人不曾回話,隻是劍光一閃,越加嚴密,饒是趙曦身法精妙,也漸有些吃力不住,分不心來再多言了。他們這一群人,論身手,除了長生,當以這藍衣人最高,趙曦原就不是他的對手。尤其這藍衣人向來沉迷武道,心無旁騖,更不是其他人可以比的。這還是劍,若是換了他最趁手的刀來,恐怕沒有兵器在手趙曦走不過百招。
  
  趙曦連連轉換身法,步步精妙,轉眼已經移動了數百下,長劍卻始終不離他喉間一寸的距離,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這觀景亭警戒鬆,卻不代表沒有,這兩人打鬥動靜太大,不多會兒,已經引來了宮中侍衛。待看清場中的人,人皆一下子刷白了臉,驚叫道:“太子殿下!”
  
  然後就是一片亂哄哄的高呼:“有刺客——”
  
  隨著一陣噪雜的腳步聲,這裏立刻被大內侍衛和禦林軍圍了個水泄不通。
  
  “不準妄動。”趙曦喝道。就這一聲喝,劍氣便劃開他領口處一片衣襟,讓眾人冒了一頭的冷汗。
  
  大內侍衛剛要入場援手,卻被趙曦這一聲喝,都立在旁邊沒敢動。護衛皇宮的禦林軍緊急調來了弩箭,一支支寒光閃閃的箭頭從四麵八方密密麻麻的對準了場中。不過他們卻更不敢亂動,那兩人動作太快,根本看不清誰是誰,誤傷了太子,誰也吃罪不起。
  
  侍衛總管眼直直的望著場中纏鬥的兩人,額頭冒汗,握著刀的手直爆青筋。今日他當值,竟然讓刺客直接找上了太子,太子無恙他還有條活路,太子若有個什麽閃失,他不光自己性命不保,還會連累父母妻兒。所以此刻,就他最為緊張。
  
  形勢如此嚴峻,藍衣人卻絲毫未改顏色,劍芒依舊下下不離趙曦喉間,沒有絲毫偏移。趙曦無奈,隻能憑著身法硬抗,稍有閃失,劍芒就會瞬間刺入他的喉腔。
  
  森森劍光如萬頃星落,隱隱竟有風雷之聲。此時就是最沒有眼力的人都看出來了,太子殿下不是這刺客的對手。隻是憑著身法精妙硬抗,而且也抗不了太久了,百招之內,必然落敗,形勢實在是危機得很。
  
  有點見識的大內侍衛早已經是麵色凝重,心中大駭。這藍衣人是個絕頂的高手。更讓人意外的是,太子殿下居然也身手不俗,最起碼藍衣人這劍,他們都沒有信心單打獨鬥能接下這麽多招。
  
  就在眾人提心吊膽之時,藍衣人手中劍芒突然一長,眼疾的某位高手脫口驚呼:“太子小心!”旁人都已麵無人色。
  
  眾人心仿佛一下子從心口跳了出來,近乎閉目不敢再看。說來長,其實就是一瞬間。再定神看,卻見那藍衣人已經收手側立一旁,地上飄飄落下一片藍色衣襟。太子也站住了身形,垂目看著那片衣襟,似乎沒有受傷的樣子。
  
  侍衛們長出了一口氣。隻要太子沒事,他們就保住了性命。
  
  因為太子殿下還在那刺客攻擊範圍內,那刺客劍還在手中,看了他的速度,大內侍衛們更不敢隨意衝上前去激怒了他。隻是禦林軍,齊齊張弓,將弩箭對準了他,隻待長官一聲令下,就將他射成隻刺蝟。
  
  眾人這時才看清這刺客的模樣。一身儒衫,通身沒有絲毫殺氣,隻是站在那裏,卻仿若是一座山巒,讓人不自覺的油然而生崇敬之心。他大白日闖進皇宮來行刺,竟然還沒做半點喬裝,實在是猖狂之極。
  
  藍衣人握劍的手指微微一動,沒等緊張得直冒汗的侍衛總管反應過來下令放箭,地上那片衣襟已經被分成了三份,連點塵土都沒有揚起。
  
  “再有下次,我必取你性命。”藍衣人冷淡道。
  
  絲毫不顧及那對著他的森森弩箭,收劍入鞘,轉身騰飛而起。眼見著太子殿下已經沒有了危險,侍衛總管果斷的一揮手:“放箭!”
  
  瞬間,密密麻麻的弩箭從四麵八方直奔那藍衣人而去,卻立刻大半數的被倒轉而回,侍衛手中有盾牌格擋,倒沒怎麽傷著,可那刺客已經在箭羽中消失了蹤影。大內侍衛留下幾人來保護太子,其餘都飛身直追上前去。今日罪已是不輕,再若讓這刺客就這麽脫身了,眾人不死也都掉層皮。
  
  “此後,再休提兄弟二字。”聲音遠遠傳來。
  
  跪在地上請罪的侍衛總管原本有些羞愧,此時不免多看了太子殿下幾眼。聽這麽說,這人竟跟太子殿下是稱兄道弟的關係?
  
  趙曦平靜的看著地上的三片藍布。還說沒被影響,換做從前,他一定毫不吝嗇的割下三片衣襟來,而不是將一塊再分成三份。
  割袍斷義這種東西原來還能委任,並且是以這樣小氣的方式,還給自己碰到了。沒理會眾人緊張兮兮的狂吼“禦醫禦醫”,趙曦淡淡露出一個笑容。
  
  這笑容落在眾人眼裏,清遠飄渺,一如既往的高貴而憂鬱。隻是比起往日裏隻是不沾世俗的仙氣,聯想起剛剛太子殿下的身手,平添了幾分高深莫測,讓人有些發寒。
  
  這宮裏的主子,果然沒一個是簡單的。某些人心裏直搖頭,再看這傳言中最是與世無爭的太子,已經多了一分警惕。
  
  藍衣人身輕若燕的在宮牆間輕點騰飛,眾人圍追堵截,竟無一人能稍微阻擋他一下。牆下禦林軍紛紛射出弩箭,也都鞭長莫及。一群大內侍衛追著他上下翻飛,卻近不得他身,偶然一兩個迎麵衝上去,都是一照麵就摔了下來,都沒人看清他用的什麽暗器。
  就這麽糾纏著,藍衣人漸漸越去越遠。
  
  一直到外側宮牆,才見一腰懸長劍的白衣人踏著青磚地麵緩緩走來。
  
  藍衣人停住了腳步,麵無表情看著他。
  
  “蒼兄,別來無恙?”雲銘也停住了腳步,看著藍衣人微笑道。
  
  蒼潛並不回答,長劍直接出鞘。這要讓後麵那群一向自命不凡的大內侍衛們看到,一定能氣得吐出血來,他們一群群毆人家,人家竟然連劍都沒拔出來。
  
  雲銘動作也不慢,就在蒼潛的劍芒到他身前之時,他的龍泉劍便也已經出鞘。
  
  蒼潛無聲無息的一劍刺出,龍泉劍毫無花哨的格擋,兩人一來一往,動作都極快,場中隻見劍芒,不見人影。就一個照麵的工夫,已經相互交手了數十下。
  
  雲銘的劍法,華麗優雅,一絲不帶有煙塵味。蒼潛卻是簡到及至,沒有一點多餘的動作。兩人是老對手了,對對方的風格都很熟悉,雖然今日蒼潛是長劍在手,而不是他慣用的刀,但差別不會太大,最少千招之內,分不出勝負來。
  
  這時若有懂門道的江湖人旁觀,一定能看得如癡如醉,大呼過癮。
  雲銘出身無為道宗,講究清靜無為,劍法也是一派正氣。而蒼潛卻是正宗的魔門子弟,一出手就見殺氣,凜然若帶血光,招招狠毒實用,看著就讓人心寒。這兩人,正是當今除宗師外,正邪兩道數一數二的絕頂高手。這等精彩的交手,委實難得。
  
  雲銘幾年未曾碰到對手暢快淋漓的打一架,不由慢慢打得興致起來。突然見蒼潛屈指一彈,一道指風襲來,不覺“咦”了一聲,就這一個閃神,蒼潛一連數劍逼開他的糾纏,人借力後飄,一下就去得遠了。
  
  待大內侍衛追過來,藍衣人早無影無蹤了,隻看見雲銘緩緩收劍歸鞘。
  
  “雲大人?”某大內侍衛期期艾艾的問道。不管相信竟然連雲大人都失手了。
  
  雲銘微微搖頭。這人果然又進步了。要生死相鬥,他們可能還在五五之間,可他若一心要走,自己卻是留不住的。況且,他也沒想留住他,他很清楚他是誰的人。
  當年青樓之事,他受師命,中途有插手,就與他交手過數次,誰也奈何不得誰。如今,反倒是他們與她,更親近了。那一手彈指,如羚羊掛角,不著痕跡,防不勝防,分明就是她當年專門研究了用來偷襲的功夫……
  說來青樓這區區一殺手組織,還真是了不起,培養出來的幾個人,個個都是頂尖的,也難怪引得她那般費心思。
  
  兄弟……讓蒼潛稱之為兄弟的人,南離、西白、玄武,太子殿下,您是哪位呢?雲銘抬頭看著天上明晃晃的太陽,微微眯起了眼。
  當殺手的太子,這世道還真是詭異呀。
  
  與此同時,晉陽城外長亭旁,一順三輛雙馬的長途馬車緩緩駛來。等在長亭中的安鞅迎上前去,居中的馬車車窗簾拉開,露出一張柔美的婦人臉。
  
  安鞅端端的彎腰行下禮去,喚道:“義母。”
  
  那美婦人已經歡喜的笑出來,忙道:“鞅兒,快上來。”
  
  秋玉絡到京了。
  


狹路
  秋玉絡在門口脫下鞋,然後輕手輕腳的走進去。長生無可救藥的嗜好光腳到處跑,所以在她身邊呆著,你就得習慣進門先脫鞋。東苑到南苑間,有條全木地板的曲廊相連接,小時候呂四兒跟安鞅,沒少被罰在那抹地板。
  
  屋內有些昏暗,床前竹簾半下,靜得連聲蟬鳴也聽不見,一腳踏進去,通身清涼。
  
  長生正在睡午覺。側著身子躺在長椅上,一手搭在頭邊,一手平放在腿上,寬大的袖子鋪了一席。黑發梳了個道髻,插著支鳳頭古玉長簪。右衽交領的寬鬆長衣,沒有束腰,輕軟的料子,裏麵大概除了她那怪異得羞死人的兩條帶子內衣什麽都沒穿,露出修長的頸項和入鬢的長眉。眼微合,臉部線條很柔和。
  平心而論,這樣的樣貌之美是足夠讓人屏住呼吸目不轉睛的,雖然她通身毫無脂粉,耳垂光潔,還光著一雙腳。
  
  秋玉絡在躺椅前停住腳步,靜靜看著淺睡的女兒,嘴角揚起笑意,眼神也溫柔下來。她已經有一年多沒有見過女兒了,上次見麵還是去年過年的時候。
  雖然現在她已經再為人婦,另有了一雙聰明可愛的兒女,但這個長女在她心目中還是不一樣的。畢竟,把母親嫁出去的女兒,由古到今,隻獨有她的長生,不是麽?
  如今她再回京來,被奶娘笑稱為回娘家……雖窘迫也古怪,但秋玉絡卻覺得無比的安心。有女兒在,對她而言,宛如又回到父親不曾過世之時,她可以盡情沒心沒肺的快樂美滿,再沒有彷徨惶恐之感。
  
  她的長生,是這天底下獨一份的美麗珍貴的女子,隻是不知道,有何等男子能不為世俗所惑,懂得她的好,珍她重她。人總要相互依存著才會覺得幸福,才能活下去。長生,太寂寞了……秋玉絡輕輕歎了口氣。
  
  “娘。”
  
  長生睜開眼睛,微微坐起來,看著那個盯著她發傻的女人喚道。
  
  秋玉絡收起了飄忽的神思,笑著走過來,在躺椅上側身稍坐下,食指纖纖一點點在女兒額頭,佯怒道:“不孝女,寧肯睡覺都不去接娘。”臉上卻是帶笑的。
  
  長生沒有躲,眉間現出無奈,道:“一路可好?”她不是很習慣一個女人在她臉上摸來摸去,尤其這個人還是她娘。
  
  秋玉絡從鼻子裏哼氣,不滿道:“不好!天熱,一路盡呆在馬車裏,悶死了。”邊抱怨,一雙塗著蔻丹的嬌嫩的手還邊托著女兒的臉左看右看。嘖嘖,我家女兒是越長越好了,那什麽什麽江南第一美女,根本不夠看。
  
  七月流火的天頂著大太陽趕路,不呆在馬車裏呆哪?長生斜了她一眼,頭微微往後靠,避開秋玉絡不知道洗沒洗過三遍的“爪子”,淡道:“夏日自然是熱的,這麽著急上京作甚?”
  
  秋玉絡的手終於舍得從女兒臉上拿下來,笑容從臉上腿去,著急道:“說來娘正想問你呢,皇上怎麽會突然下旨給我封什麽平郡夫人?又是仕女大選,不是你也要去吧?寫信問你你也不回,我在蘇州怎麽也坐不住,這就來了。”
  雖然早已經習慣了自家女兒的與眾不同,但秋玉絡這次還真是嚇得不輕。她雖從不知道女兒在想什麽,對她的脾氣卻還是多少心裏有數的,這仕女大選要非得去,真不知道會出什麽禍事。
  
  信?長生了然,定是那前南離太子殿下給扣下了,隻是不知道他是在哪個環節劫下的。蒼潛也該到了,要清洗到什麽程度呢……看了眼滿臉都是疲色的秋玉絡,和聲道:“你去梳洗歇息下,有話晚上再說。先在晉陽住一陣,等我事了了再送你回去。”
  
  “哦。”秋玉絡問了一堆問題沒得到一個答案,也不糾纏,就這麽乖乖的站起來,這時才開始覺得渾身酸疼。大夏天的坐著馬車跑了近千裏路,對一向嬌生慣養的她來說,還真是受罪不少。剛急著見女兒沒覺得,這一下,疲累全來了。
  
  將秋玉絡送到門口,回娘家麽,熟門熟路的,仆人都是一路從蘇州跟著伺候過來,自然不用她再特意交代什麽。拿起案上金鈴輕輕晃了兩下,走進來卻是睡眼惺忪的井。長生接過冰涼的毛巾來淨臉,邊疑惑的挑了挑眉。
  
  井打了個嗬欠,眉皺得蚯蚓似的,苦著臉道:“大師兄到了。”
  
  一語道盡一切,長生了然,奇道:“你怎麽沒去?”潛一向是連坐製、寧殺錯三千不放過一個的奉行者,她可不認為他會善良的漏過井就為了不讓她找不到人給她擰毛巾。
  
  井木木的道:“我排最後。”
  
  “呃……”長生同情的看了井一眼,無語。一般被蒼潛排在最後的,都是重點關照的,這次的事跟井沒什麽關係,八成是因為他繼任南離,被前任給連累了,也不無考核之意。
  
  大家都是練武之人,切磋是沒什麽,可純挨打,誰也不樂意呀。別看她混到了大宗師,可說起教人習武,沒幾個能聽懂的,那些人還是蒼潛調教起來順手。長生沒心沒肺的伸了個懶腰,光腳踩著地板轉往書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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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上。”書房門外,身著一襲普通藍布儒衫的男子單膝點地跪下去。
  
  桌前白色絲質長袍的女子抬起頭來,側臉看著他,道:“潛。”
  
  男子站起身來,英俊的臉甚至可以說得上儒雅,沒有絲毫殺氣,任誰也不會相信這居然就是至今還在江湖黑道榜上排名第一的凶人。長生放下手中燦金的羽毛筆,仔細打量了他一陣,惋惜道:“還差一線。”
  
  雖然差的隻是臨門一腳,可自古以來,不知多少武者都困在這門前,費勁一生心血都沒找到破門之路。這是心境,卻不是旁人可以幫得上忙的,所以長生也隻能惋惜。事實上她自己也沒搞明白自己怎麽在娘胎裏勤奮了一下就混到大宗師了,所以,沒得經驗好給人家講,總不能跟人說你也先死一死,然後重投次胎就成了吧?
  
  蒼潛走進來,隨手取過一旁衣架上搭著的輕薄外衫給長生披在身上,卻沒有說話。長生淡淡一笑,拿起“鷹”毛筆繼續埋頭宗卷中。不同於南離的沉默是內斂的憂傷,這個男子的沉默是岩石一般,冷硬、真實而毫無波動的。
  
  南苑內,東倒西歪躺了一堆人,無一不是鼻青臉腫不成人型。包括愛笑的青瓷,酷酷的橙兮,優雅的綠衣,嬌憨的紫砂,一幹美人,全都是豬頭的造型,無一例外。還有一隻金雞獨立造型的偌大金鷹,它是看這邊熱鬧,興致勃勃俯衝下來湊份子的,正撞槍口上,純一池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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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晉陽城東街,一輛華麗的馬車在樓前停下。車夫下車放下腳踏,片刻,馬車門打開,兩位丫鬟裝扮的妙齡女子走下來,先扶出一位華貴美麗的夫人,再兩位頭戴輕紗帷帽的小姐搭著丫鬟的手先後走下來。
  
  後一位身著鵝黃色紗裙的小姐輕輕撩起帷帽輕紗來,抬頭看了看木牌上“銀樓”二字,奇道:“這就是晉陽最大的銀樓麽?就叫‘銀樓’?確有些古怪。”
  
  走前那位身著白色長裙的小姐在帷帽輕紗後麵輕笑道:“未必是最大的,卻是最好的。”
  
  鵝黃色紗裙的小姐微微提起裙角,踏上台階,左右顧盼了一下,笑起來,道:“我相信它是最好的了。”
  
  “為何?”最先下來的夫人邊走邊順口問道。
  
  鵝黃紗裙的小姐抿著嘴笑:“看這門口連個迎客都沒有,可不有恃無恐,驕傲得很麽。”
  
  三人都笑起來。說話間,已經撩起門簾進了大堂了。
  
  雖然門外沒人迎客,但這一進大堂,立時就有夥計迎了上來,邊行禮問好,邊將貴客引到一旁坐下,一會兒就送上了清茶點心。
  
  丫鬟伺候著兩位小姐摘下帷帽,露出兩張亦嗔亦怒的嬌美的臉來。白裙的女子,氣質高雅,年紀要小些。黃紗裙的女子約莫十七、八歲的模樣,眼睛水汪汪的顧盼間仿佛會說話,下巴尖尖的,皮膚白裏透紅,粉撲撲的,很是美麗。
  
  她好奇的抬眼先粗略看了一圈。
  
  這大堂像富貴人家的客廳多過像銀樓,跟她印象中的銀樓完全不一樣,它甚至連一件首飾都沒看見。四周零落有致擺著幾盆花草,牆上掛著字畫,左右開著兩道拱形的門,垂著珠簾。若要不說,誰也不會相信這是賣珠寶首飾的銀樓。
  
  這位漂亮的小姐好奇的打量了一陣,伸手按住椅子,悄悄的把身子往前挪了挪,努力坐正。
  這椅子太矮了,一坐下,裙子都拖地上了。而且它是弧形的,整個人都往後滑,沒法好好坐,手腳都不知道怎麽放,太別扭了,還那麽長,三個人坐著都有餘。
  柳芳馨從來沒見過這麽古怪的坐具。不過,做得可真漂亮呀,不知是哪家木匠做的,或許待會可以跟店主打聽一下……
  
  “夫人、兩位小姐好。”一位胖胖的店主模樣的中年人走過來,作揖問好道,“是要看首飾麽?要成套的還是單項?”
  
  白月詢問了一下兩個女孩子的意見,淡聲道:“看頭麵首飾,要新奇精巧點的,不拘材質。”
  
  店主眼光毒得很,一眼就看出主客是兩位小姐中話音帶著江南軟腔的那位,笑著道:“我們這裏的頭麵首飾都是獨一份,絕沒有重樣的。”九月仕女大選在即,各地貴女們陸續到京,他們這已經接待過不少剛到京的貴女了,就是晉陽的貴女,來新做首飾的也不少。
  
  精美的銀盤上墊著黑色絲絨布,一排八套,被夥計們小心的從離間托出,輕輕的放置在長幾上。各種簪釵、珠翠、金勝、步搖、挑心、頭箍、掩鬢等等,安靜的躺在黑絲絨中,各色寶石,名貴的美玉,璀璨的火鑽,珠光寶氣,照得人眼花繚亂。
  
  女人就跟西方傳說中的龍一樣,對這類亮晶晶的東西總是缺乏抵抗力。一時間,大家的眼睛都閃亮了起來。三個丫鬟羨慕驚奇的看著,夫人小姐們卻是可以盡情把玩的。
  
  這幾套東西,一看材質做工,就知道是頂級的,絕對價格不菲。三位貴客欣賞的把玩挑選,根本沒有要擔心價錢的模樣。
  這家店主的眼光的確毒,拿出來的東西,剛剛正好比她們現身上用的好一截,沒有天價到人根本買不起,也沒有稍微次一點。
  
  黃金寶石的固然精致富貴,那鏤空雕花古木掐銀絲的長簪也清奇得露骨,珠翠耀眼,步搖顯盡搖曳風流姿態……這家的首飾果然是名不虛傳,俗的大氣,雅的高貴,素的出塵,就算這三位都是看慣了極品首飾之人,此時也是滿眼讚歎。
  
  柳芳馨剛到京,對京裏現今流行的首飾款式更要陌生些。這一眼看去,隻覺得每套都好,樣式都跟自己往常見的大不一樣,各有各的特色,簡直挑不出來,讓人恨不得一氣兒全要了。
  
  她們看一件,那疑似店主的胖胖中年人就滔滔不絕的從質材到做工給她們介紹一遍,間或還帶出點這類首飾的起源曆史典故來,專業得很。
  
  木參辰每套首飾都大概看了一下,抬頭問店主道:“掌櫃的,你這頭麵首飾也能成套定做的吧?”
  
  店主笑道:“當然可以,小姐需要定做什麽樣的,隻管吩咐。若有花樣,我們也都能做。”說來這還是“有間車行”招來的潮流,現在富貴人家已經越來越習慣給自己設計個獨有的標誌了,尤其是年輕的貴女小姐們,首飾都要帶著自己獨有花樣的才好。
  
  柳芳馨把玩著一件雕花金質圍髻,笑眯眯的瞥了木參辰一眼,並不說話。她的母親是南安侯爺同母的嫡姐,跟木參辰是堂表姐妹的關係,收舅舅一套頭麵首飾不算什麽。不過定做麽,當然有自家人給她置辦。柳國公的嫡孫女,當今太子妃是她大伯的女兒,說來,她那大伯還是庶出,太子妃雖是嫡出的女兒,還不如她這嫡子嫡孫女的身份高貴呢。當年太子選妃,若非她年齡不夠,又怎麽輪得到讓那位堂姐占了太子妃之位?她是真正的貴女,這次仕女大選,就算不入東宮跟堂姐共侍一夫,也少不了一個王妃,區區首飾麽,還不隨便她挑。
  
  “表小姐,喜歡麽?”白月看著她把這件金質圍髻拿在手裏看半天了,出聲問道。
  
  “嗯。舅母,這家的首飾都不錯,這件圍髻更少見。”柳芳馨笑道。
  
  白月微笑著點點頭:“表小姐眼光好,我這麽多年,也從未見過這麽別致的圍髻。”弧形的雕花金梁下懸掛的不是常用的珠子,而是花瓣狀的五彩碎玉,自髻前一直覆蓋到額際,華美而輕靈,全無圍髻頭飾原本的富貴老氣,正配年輕的女孩子,當真讓人愛不釋手。
  
  這正說笑間,裏麵傳來說話聲,一陣珠簾輕響,有人自內堂走出來。
  
  白月等人卻沒有想到內堂還有人,不禁都抬頭望去,這一看白月就怔住了。隻見右邊的拱形門處,一個相貌斯文的年輕人正伸手打起珠簾,一位夫人邊款款走出來,邊笑著側臉跟這個年輕人說話,手裏還牽著個六、七歲的小女孩。這位夫人抬頭,無意間掃過眼來,也看見了正望著她目不轉睛的白月,也愣住了。
  
  正與那位夫人說話的年輕人見夫人突然失語,順著夫人視線望去,一眼就看到白月幾人,視線落在白月身上,立刻了然。迷了迷眼睛,掃了一眼長幾上的首飾,笑著抱拳走上前去:“夫人、小姐,看頭麵首飾?可有中意的?”
  
  接待了白月等人半天的中年人胖子忙介紹道:“這是我們東家。”
  
  柳芳馨和木參辰都矜持的點了點頭,心裏頗有些詫異,沒想到這貌似書生的年輕人竟會是這家銀樓之主。
  
  木參辰想的比柳芳馨還要多些,她不比柳芳馨一向居住江南,對京裏的事都不知曉,她生在這圈子裏,自然對身邊的大小事都有份獨有的敏感。這家銀樓,本是家百年的老店,也就近幾年,突然出類拔萃起來,晉陽的富貴人家當然不會對其太陌生,可卻也是才剛知道,東家原不是那位胖胖的掌櫃,而是這麽一位年輕人。
  這突然冒出來的東家,倒讓原本沒奇怪的事奇怪起來了。既然胖掌櫃不是東家,為什麽這些年一直都要默認自己就是店主呢?既已經遮掩得無人懷疑了,為什麽又要突然這麽輕易的暴露出來說自己東家?這事想來還真是蹊蹺,總不會為一時好玩吧?
  
  這時的白月夫人沒理會店主問好,還怔怔的望著那位從內堂出來的夫人,這眼神已經頗有些失禮了,連心思百轉的木參辰都察覺到了她的不對,也朝那位夫人細細的打量去。
  
  一看就是位嬌貴的夫人。打扮著高雅,看著不顯山不露水,但懂行的人一眼可以看出來,俱都價值不菲。相貌柔美溫柔,非常的有氣質。不過她臉色發白,神情有些不對。還有她手裏牽著的那個小姑娘,也讓她覺得有些古怪,但哪裏古怪,卻又一時說不出來。
  
  “哎呀!”柳芳馨突然失聲叫了出來,大家都嚇了一跳。
  
  “太漂亮了——”柳芳馨喃喃道,盯著那小姑娘的兩隻眼睛簡直能放出光來。
  
  木參辰疑惑的看去,這一看,自己也呆了一下。原來那小姑娘單手艱難的抱著個跟她自己差不多高的大頭胖娃娃。那娃娃表情嬌憨,雖然五官極其誇張,卻讓人一眼就能看出跟小姑娘神似來,身上的衣服也是一樣的料子款式。胖乎乎的,極其的圓滿可愛,一看就讓人覺得心裏軟綿綿的,恨不得也抱上一抱,十分招女孩跟小孩子的喜歡。
  
  小姑娘被兩人看得警惕了起來,掙開母親的手,兩隻手緊緊的抱住自己的娃娃,一下子就閃躲到母親後麵去了。看其架勢,防強盜一般。
  
  看小姑娘跑這兩步,木參辰的臉色一下子變了,她知道這小姑娘為什麽讓她覺得古怪了。原來這小姑娘行走非常伶俐,淡粉色的繡花鞋露在外麵,竟是一雙大腳,而且她那身衣服,曲裾深衣,腰間係帶,雖然粉色繡花,可愛上許多,但這裝扮在她的記憶中非常的深刻……
  
  又仔細看了幾眼那柔美的婦人,木參辰心中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
  
  就在柳芳馨追著店主問那娃娃是不是在這家銀樓做的,能不能定做的時候,白月終於回過神。心中暗歎一聲,端正了表情,慢慢站了起來,走前了幾步,低頭垂目屈身福下禮去:“夫人……”
  
  這一刻,十六年的時光在兩人中間悠悠過去。
  
  果然是她……木參辰咬了咬下唇,也站起來跟著母親沉默的一禮,然後攙住母親,安靜的垂下眼睛看著地麵。
  
  “參辰……”柳芳馨也是位聰慧的姑娘,但還是明顯被這一幕給搞糊塗了。那位夫人是誰?難道是宮裏的娘娘微服出來麽,怎麽舅母跟參辰都這般模樣?
  
  雖然隔了十六年了,但秋玉絡跟白月一樣,一眼就認出了對麵的人。白月還能鎮靜自若,秋玉絡卻要強自遏製住自己,才能不顫抖起來。
  她現在有夫有女幸福美滿,但過去發生的事不是現在幸福了就可以徹底忘記的。有個秘密,她藏著,直到現在,連女兒都沒敢告訴。
  
  當年,她見過她的。
  
  乖巧的將軍之女,柔弱的侯府夫人,繡樓裏天真無邪的長大,深深侯府裏無欲無求的生活,一輩子連人都不會恨,三寸小腳甚至一步都沒有踏上過大街的青石板。就是這樣的她,生平第一次背著婆婆跟丈夫,央著奶娘千方百計的打聽到那位女子的住處,坐著雇來的轎子偷偷摸摸尋上門去。
  
  她求過她。
  
  想起那一幕,秋玉絡的手不自覺的抓緊胸口,窒息的近乎要昏厥過去。
  
  太恥辱了。所以,怎麽忘都忘不掉;所以,一個字都不敢跟夫君跟女兒說。
  
  她曾跪在地上求過她。
  
  她非是要跟她搶那個男人,隻是膽小懦弱的她,想都不敢想“被休”這兩個字,也實在不知道離開了侯府,毫無主見舉目無親的她,還能怎麽活下去。可是被休棄了再悲慘的死去,這樣沒用的她,讓溫柔的娘親、錦繡十裏為自己送嫁的爹爹看見了,該心痛成什麽樣呀……所以,她去求她了,不求她退讓,隻求她能同意以平妻之份嫁入侯府。
  
  沒用的她,曾在她麵前屈膝跪著哀求過。她的女兒,驕傲得如同雲霄上的孤鷹一樣,她怎敢讓女兒知道,做為娘的她曾那樣的丟棄自尊的屈辱過……
  
  十六年後的再次麵對麵,秋玉絡腦海裏的女子一遍遍的在跪下去,跪下去……她蒼白著臉,倉惶四顧。她強自鎮定不讓自己失態,可抓著衣襟的手已經發白。她知道自己應該驕傲的抬起頭,揚起下巴,可羞恥的感覺已經快把她掩埋了。
  
  人是不能逃避的,不管是對自己還是他人。
  


十六年
  三個丫鬟跟柳芳馨都好奇的看著秋玉絡,心裏暗暗猜測著,不知這突然冒出來、讓白月母女恭敬相待的夫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成為眾人視線焦點的秋玉絡久久沒有說話。她麵無血色,緊按著胸口,微微顫抖,勉強支撐著的模樣,除了那躲在母親背後的小姑娘,在場的所有人都看出了不妥。
  
  年輕的銀樓東家仿佛不經意般的往大堂左側看去,那裏垂著的珠簾始終沒有一絲動靜。心裏輕輕歎了口氣,若無其事的垂下眼去。裝聾作啞才是一個好店主的本分。這等貴客間的糾葛,確不是他一個小小的銀樓之主可以插手的。
  
  柳芳馨站起來,走近白月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低聲叫了一句:“舅母……”
  
  她不知道舅母跟這位貴夫人有何糾葛,但在外麵鬧成這樣子未免太不體麵。九月大選在即,鬧壞了名聲,對誰都不好,還是得饒人處且饒人吧。唉,這位夫人一看就是柔柔弱弱很堪憐的模樣,不知跟舅母是什麽關係,她這位舅母的手段,她遠在江南都是曾有聽聞的。
  
  明明是白月恭敬的起身行禮,但秋玉絡驚惶的模樣,卻讓不知情的人都將她當成了弱者。
  形勢明擺著的,白月雖然屈身行禮,但平和優雅,麵色如常。可看受禮的秋玉絡,柔弱的身子倉惶得如同秋風中落葉,誰需要援助,一目了然。
  
  這一聲“舅母”讓秋玉絡的視線落在了柳芳馨臉上,仔細看了兩眼,臉上露出似遙遠似茫然又有些傷感的表情來。按著胸口的手慢慢放下,往後溫柔的拍了兩下,安撫住不安的小女兒。
  
  勉強自己鎮定下來,輕輕對柳芳馨點了點頭,柔聲道:“是芳兒嗎?你都長大了。”
  
  葉老夫人隻有柳芳馨的母親這麽一個親生的女兒,沒去江南前,木大小姐基本三天就要抱著女兒回次娘家。秋玉絡從前跟那個大姑子感情挺不錯,沒少給她照顧孩子。
  
  柳芳馨瞪大了一雙漂亮的眼睛,不明白這位陌生的夫人為什麽會這麽親切的叫她小名。秋玉絡被休的時候,她才剛兩歲,當然不會記得這位曾經哄著她睡覺的“舅母”。
  
  “夫人,您是……”
  
  秋玉絡抿了抿嘴,微微側過臉,沒有說話。她雖然從不會想太多,但此時心中也不免湧起幾分悲傷。十六年的時光,就這麽眨眼一般的過去了,若非那場變故,如今會是什麽樣子呢?
  
  一直坐在左側小廳內,透過珠簾將這一幕完全收入眼中的長生看著秋玉絡的表情,有些無奈的微微搖頭,轉而衝一旁的安鞅揚了下下巴。
  很清楚自己義母的性格,知道這種場麵她絕對應付不來的安鞅如釋重負的鬆了口氣,三步並作兩步的走上前去一手撩起珠簾。
  
  珠子碰撞的清脆聲音引得一眾人全往這邊看來。那銀樓年輕的東家也同安鞅般鬆了一大口氣,使個眼色,機靈的夥計趕緊上前掛起珠簾。
  
  原躲在母親後麵的小姑娘眼睛比誰尖,“哧溜”一下,抱著娃娃就竄了過去。安鞅笑著彎下腰來扯了扯她的包包頭:“滿意了?”
  
  小姑娘不好意思的把臉藏在娃娃後麵,羞羞的笑,溜溜眼去偷偷看坐在長椅上大姐。當看到大姐身邊那個圓滾滾粉團兒一樣的三、四歲小男孩時,還狠狠的瞪了一眼。
  
  秋玉絡恐怕是在場所有人中最開心的人了,她表情變化之大,讓安鞅都有些哭笑不得。她也想跟小女兒一樣趕緊跑過去,可她的小腳長裙明顯沒有女兒利索,好在還有個貼心的義子,馬上就過來扶她了。
  
  安鞅走過來的時候木參辰抬眼看了他一眼,可安鞅卻隻對白月夫人禮貌的點了點頭,就趕緊伸手扶住秋玉絡。
  
  看著安鞅小心的扶著秋玉絡慢慢走的背影,木參辰咬了咬下唇,有點傷心,有點茫然,還有點隱隱的絕望。
  
  將兩隻腿全放在長椅上,側著身坐在大姐身邊,一本正經的埋頭解一個九連環的小男孩,扭過頭來衝二姐吐了吐舌頭,奶聲奶氣的道:“哭鼻子,羞……”雖是個橫圓豎圓的胖墩兒,但眉眼跟秋玉絡有八分相似,細致柔美得像個女娃娃。也是兩個鬏鬏的包包頭,粉藍的絲質小褂子,胸前掛著一個精致的金項圈。眼睛亮閃閃的,精靈的樣子,很可愛。
  
  小姑娘黑溜溜的大眼睛全用來瞪弟弟了,舉著娃娃在他跟前一陣炫耀,嬌聲道:“你才羞!我也有了,比你的漂亮。”
  
  小姑娘會這樣是有緣由的,話還得從過年的時候說起。
  今年過年,長生雖然人沒有去蘇州,但還是照常派人送去了年禮。偏不知她怎麽搞得,給弟弟送了這樣一個仿真人的軟綿綿嬌憨可愛的大頭娃娃,卻給妹妹送了把鋒利的小彎刀……
  不得不說,這軟綿綿的娃娃對女孩,尤其是小女孩,吸引力近乎是無敵的,連秋玉絡都懷疑女兒是不是搞錯了。小女娃眼睜睜的看著弟弟抱著漂亮的娃娃鑽進被窩,再低頭看看自己冷冰冰的彎刀,委屈得眼淚珠子吧嗒吧嗒的掉……這一委屈就委屈了大半年,直到這次回京來見著大姐,才如願有了自己的娃娃,剛拿到手。
  
  小男孩瞟了她的娃娃一眼,不屑道:“婦道人家。”低頭,胖乎乎的小手繼續擺弄著九連環。
  
  小女娃氣得鼓起了腮幫子,好在還有人主持公道,安鞅扶著秋玉絡走過來,屈指重重敲了小男孩一指,板著臉佯怒道:“趙珂你說什麽呢,找打是不是?!”
  
  小男孩被他敲了一指,抱著頭張牙舞爪的就要跳起來。長生轉過頭往下淡淡一瞥,意圖造反的皮猴子立馬就老實了,乖乖的低下頭,繼續擺弄九連環。
  雖然年紀小小,但也都早早的了然,大姐的權威是無敵的……
  
  伸手摸了摸妹妹的頭,長生淡聲道:“好了?”
  
  “嗯!”小姑娘大力的點頭,雙手用力抱緊自己的娃娃,有些依戀的看著姐姐,粉嘟嘟的臉像花兒一樣綻放開來。
  
  長生眼裏很少見的閃過一絲笑意,竟有些許溫柔。
  雖然對待兩個弟妹之間,人大多都覺得她重弟輕妹,偏心的很。但是天知道,她隻是不太習慣罷了。在她的觀念裏,理所當然的認定男孩要寵,而女孩兒卻是不能太嬌氣的。
  ……
  
  安鞅給義母倒了杯涼茶端上,秋玉絡感激的看了乖義子一眼,低頭喝茶,從茶蓋上方偷偷的溜了女兒一眼。
  
  長生心裏歎了口氣。雖然秋玉絡沒說,但看她那失魂落魄的樣子,再結合她的個性,當年發生過什麽事,猜也猜到了。罷了,懦弱就懦弱點吧,總歸她得護著她這一輩子。
  
  看著始終維持著毫無挑剔的儀態麵色不改的白月,長生淡聲道:“白夫人。”
  弱肉強食,成王敗寇,長生自己是個信奉叢林法則的人,但道理講歸講,事關到自己,人心裏總是會有些不爽的。而且她的性格裏,從來也沒有完美的道德大家這一點。倒是護短,是祖傳的。
  
  白月輕輕點頭:“秋小姐。”雖然在她看來這位大小姐的威懾度比她的母親高太多太多,但做為她父親的妻,無論如何都不能向一個羞怒生父的晚輩屈身的。
  
  她身後的木參辰雙手相疊,微微屈膝對著長生一福。有了今上的那道聖旨,這個異母的姐姐等於就是過繼給了秋家,再沒有了嫡庶之別,長幼有序,這禮,她是該拜的。
  
  柳芳馨卻是有些瞠目結舌了,這剛冒出來的少年少見的俊美溫雅,兩個孩子也都童稚可愛,但任誰都不如中間那個女子給人的感覺震撼。
  
  長生看了一眼旁邊坐立不安的秋玉絡,低頭翻了一頁書,淡淡道:“我娘怕你,日後凡她所在請你退避十丈。”
  坐在長椅上雙腿交疊架起的女子,黑色的裙裾一直拖在地上,隻披肩長的黑發用黑色紅紋的棉帕鬆鬆係著垂在身後,寬大的袖子上用厚重純正暗紅色的絲線刺繡著古雅的圖形。素白修長的手指翻過書頁的聲音,清晰刺耳,眼微垂,漫不經心的模樣,讓白月從頭頂一直寒到足底。
  
  死死拉住憤怒得不斷掙紮的女兒,白月看著坐在女兒身邊乖巧的埋頭喝茶的秋玉絡,慘笑了一下,道:“白月知道了。”
  
  木參辰被母親拉住了胳膊,氣得渾身發抖,悲憤的叫了出來:“秋長生,你欺人太甚!你憑什麽,憑什麽這麽對我娘!娘你放開我,放開我——”
  
  “參兒……”白月雙目微紅,不顧一起的死命拉著氣得失去理智的女兒往門口走去。
  
  正玩九連環的姐弟兩個抬起頭,黑溜溜的大眼好奇的看著這兩個原本很漂亮的婆婆阿姨,安鞅在一人頭上敲了一指,姐弟兩一式樣的撇了撇嘴,又低頭琢磨他們的九連環去了。
  
  秋玉絡麵色似有不忍,長生淡淡斜了她一眼,她立馬抱起茶盞,老老實實的喝茶。
  
  長生冷哼了一聲,算她識相,她要敢開口求情,看她不把丟到蘇州去再不管了。不是她實在弱得沒救了,以為自己很喜歡搭理這檔子破事麽?
  
  柳芳馨邊跟著舅母往外走邊回頭,至今她都看得稀裏糊塗,沒搞明白。不過,這女子雖然怪異,可那味道真是……簡直沒法形容了,自己怎麽坐怎麽別扭的那古怪長椅,她就那麽架著腿居中端坐,竟無比貼近,如原就該如此一般。自己一向倨傲,今日方知,世間原來還有這樣的女子……
  
  馬車內,木參辰仍然氣得渾身發抖,白月努力安撫著女兒,柳芳馨忍了半天沒忍住,猶豫著細細聲問道:“她們,是誰?”
  
  白月沒有說話,木參辰看了一眼柳芳馨,突然古怪的笑起來:“誰?祖母唯一承認的孫女兒,我的大姐,你的表妹,秋水山莊的大小姐,太子殿下的紅顏知己。尊貴的太子殿下,為著她,三日一趟,親自上門呢。”
  
  柳芳馨的臉色“唰”的一下就變了。
  


誰是誰的債
  次日午後,雲銘在莊外叩門求見。
  
  趙曦拿著一枚白子,悠然道:“人常道父母難為,殊不知這為人子女,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呢。”
  
  長生按下一枚黑子,漫聲道:“太子殿下這是身有所感?”
  
  趙曦啞然,低頭去看棋盤,半真假的抱怨道:“小姐詞鋒敏銳,但這般擠兌,可不是個好主人家所為。”
  
  除了眼觀鼻鼻觀心如入定老僧般的蒼潛,旁邊人聽著這兩人一來一往,都直翻白眼。
  
  長生沒理會趙曦的抱怨,掂著棋子在手裏想了想,突然吩咐紫砂去把趙瑉兒帶來。
  
  白衣白鞋白束發,連腰間龍泉劍的劍穗都是白色的,書生公子少俠們好著白色的不少,但能穿得這般貼切,且好到雲銘這程度的,卻也沒有。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從不見他身上出現過其他顏色。
  習的道家之法,自有一身清淨之氣,遠遠翩翩而來,黑發白衣飛揚的模樣,就連綠衣都忍不住眯起眼睛讚歎了一句:“這無為道宗的弟子,確也是個人物。”
  
  青瓷掩唇偷笑:“恐怕漏了‘俊俏’兩字吧?”
  
  綠衣懶懶的一扭頭,不屑哼聲道:“切,矯揉造作裝腔作勢的,算什麽。”魔門隱宗現在雖已不複存在,但出身魔門的她們,對道門的子弟,還是有著本能的厭惡。除了長生,總無可無不可的讓人看不透,眾人——包括趙曦在內,對這位無為道宗的天才弟子,都沒什麽好感。
  
  不過十幾丈的距離,兩丫頭的碎嘴顯然不足以遮蔽像雲銘這等高人的耳目。當然,像長生這種主子,指望她大喝一聲“沒規矩,放肆”然後把兩丫頭拖下去打板子,給客人賠禮,那是不可能的。好在雲銘似乎也沒這麽指望過。
  丫頭雖然放肆,客人卻很有修養,就算明知道人家就是當麵說給他聽的,也都隻當是沒聽見,麵上並無不愉之色。這份風度,比起高貴的太子殿下來,也不予多讓。
  
  看見趙曦在,雲銘也沒有覺得意外。秋水山莊之主是太子殿下的“新歡”,東宮新主的熱門人選,正是眼下晉陽最熱門的八卦,他當然也聽說過。況且他還正好猜到了趙曦的另一個身份,更不會大驚小怪了。
  
  按劍微躬身遙遙對著太子殿下行了半禮。以他明德大師關門弟子的身份,就是在禦前,也不過是單膝相跪,這太子麽,也就隻受得起他半禮了。
  要知道明德大師不過才收了三個入室弟子,另外兩個都是胡子半白的老道士,全窩在山門裏麵修身養性。無為道宗在世俗間行走的弟子,就他一位,幾乎等同於大師的代言人,地位超脫得很。
  
  “小姐,多時不見,一向安好?”對待長生雲銘反倒比對太子殿下慎重得多了——至少表麵看起來是。長生與他師父平輩論交,說來,他還是小輩。行禮,直到長生點頭,這才坐下來,輕聲問候道。
  
  窩在椅子裏的長生懶懶的單手撐起頭,斜眼看著雲銘,似笑非笑。就連趙曦也是一臉的饒有興味,把視線從棋局中移開。
  他不是很在意雲銘對他的忽視,畢竟,在雲銘不知道的時候,他們還曾麵對麵的交過手呢。當然,表麵上還是要做作一下的。
  
  很高姿態的和善看了雲銘一眼,太子殿下優雅的笑道:“雲大人今日倒清閑,竟有空到這山林野間來。”
  
  這人明顯是睜著眼睛胡說八道,除了違製類的重簷禦瓦什麽的沒有,這秋水山莊要算是山林野間,那那些個冬宮夏宮豈不都是茅草土坯?
  
  “饒太子殿下掛心了,銘今日不當值。”雲銘答道。知道趙曦就是原長生身邊那四位其中之一,對這位太子殿下的表現,他也就不覺得奇怪了。
  
  長生卻是不願聽這兩人在她麵前一言一語了,雖然他們都算是個氣貌居佳的美男子。輕敲了敲椅子扶手,不耐煩道:“雲銘,所為何來?”
  ——這位陛下還是受了些這邊的影響的,不然,從前她不會這麽沒風度的對待美男。
  
  雲銘心中苦笑,對著長生抱拳行了一禮,懇切道:“銘為昨日之事而來。小妹無知,念其年幼,尚無惡行,請小姐寬恕。”
  
  “哦?”長生無可無不可的應了一聲,“就為這個?”她原就沒想對那個小丫頭怎麽樣,當她是那種連三言兩語都受不了的睚眥必報之人麽?哼~皇帝那邊是他透露的吧,以為我脾氣很好麽?
  
  這大榕樹下,原就是個清風徐徐,無比舒坦的地方。再加上寬大舒適的座椅,隔著世間嘈雜,聞著茶香淡淡,黑白縱橫,莫怪她一日懶倦過一日,竟半分漣漪都興不起了。雲銘看著她黑眸閃動,很是不善的模樣,心中連連苦笑。還是這般戾氣,睚眥必報。
  
  “家母老了。銘將於府中設一佛堂,請她老人家每日念佛吃齋,日後也當遠避,不敢再驚擾平郡夫人。前塵舊事,小姐,請讓它如流水過吧,銘將不勝感激。”雲銘站起身來,垂首,略有些沉重的道。
  
  年輕驕傲的道門驕子,美如冠玉,白衣翩翩立著的模樣,凝重而傷感,無言的艱澀與無奈。就是青瓷看此景,也不免微微歎了口氣。
  這也是個高傲的男子,他一身潔白仿佛不染塵埃,他長劍犀利麵對人稱武學天才的蒼潛都一直旗鼓相當,卻甘心這樣的彎下腰去。子不言父過,兒不嫌母醜。曾經發生過的事是非曲直已經沒有意義,重要的是,為人子女者,他沒有選擇。
  ……
  長生下了一粒黑子,不置可否。倒是一直閉目打坐的蒼潛睜開眼睛來看了雲銘一眼,眼中閃過一絲惋惜,然後閉目不再看他。同樣的惋惜還同時在太子殿下深沉的眸中一閃而過。而長生,她表情平淡,仿無所覺。
  
  “姐姐。”趙瑉兒被紫砂領過來,有模有樣的行禮。一身白色的練功服,精致的眉眼,倒像個小仙子,如果不看她立刻躲到姐姐身後去的伶俐的腳步的話。
  小姑娘長得不如弟弟那麽像母親,但害羞嬌怯弱的性子卻得了幾分,反不如弟弟膽大。
  
  長生伸手拉了她出來,對雲銘說道:“這是趙瑉兒,我妹妹。你將她送去無為道宗,讓明德收為弟子。”
  
  趙曦低頭咳嗽了兩聲,嗆了口茶。他敢打賭,在雲銘上門前,長生都絕對沒想起這念頭。小姑娘扭頭看著姐姐,臉上有些惶恐了。
  
  “家師,閉關了……”雲銘也是目瞪口呆,喃喃的道,詫異的表情都沒來得及掩飾。
  
  “叫他出來。”長生不以為然道。
  
  說什麽閉關閉到破碎虛空不能被打擾,純粹是故作神秘胡說八道。吃喝拉撒總要的吧?他是宗師沒錯,可還不是神仙。頂多就是比人家吃得少些罷了。人家一日三頓,要葷素搭配營養均衡,他可能三日一頓,隻要一壺清水兩個饅頭就行了。閉關開關,那還不是隨隨便便的事。長生見過他閉關的地方,可不是什麽麵壁的山洞,布置舒坦得不比她的桃花林差到哪裏去。老頭就是躲起來不想見人,在裏麵是不是每天蒙頭大睡,誰知道呢。
  
  雲銘默然,看看快哭出來的小姑娘,又看看她冷酷的大姐,心裏直哭笑不得。
  
  “今日天晚了,明日來接她。”長生是個行動派,看了看天色,當下就拍板決定了。
  
  “哦。”雲銘條件反射的應道。
  
  “就這樣,你去吧。”
  
  雲銘一直到人站在秋水山莊門外了,才反應過來自己答應了什麽。輕撫了一下長劍,抬頭看天,無可奈何的淡淡一笑。
  也就她,能把這麽件大事說得隨隨便便,完全不當回事。他記得他師父以前收他,說過是關門弟子來著,而且,雖然道門不拘男女,可無為道宗好像還真沒有女弟子……
  還能怎麽辦,回宗門叩關吧。反正師父自己都拿她沒辦法,何況是他這當徒弟的。
  
  是何變故,讓她原本睥睨而飛揚的神采竟變得如此索然?跟太子殿下有關係麽?師父說紅塵亂心,要入得世俗,添一身衣香,卻不沾上片葉塵埃,才得道心通明,自己真能做得到麽?
  
  “靈雲小子這回慘了,我記得明德老頭脾氣不怎麽好……”趙曦看著雲銘恍恍惚惚的走出去,幸災樂禍的道。
  靈雲就是雲銘,他在無為道宗排靈字輩,明德老道又懶,隨隨便便就給自己寶貝徒弟取了女氣十足的道號。
  
  橙兮突然道:“道宗弟子設佛堂,可以?”
  
  一陣靜默。
  
  “行吧……又不是他自己去念佛經。”良久,綠衣幹巴巴的道。
  
  眾皆頭上冒冷汗。這是什麽古怪的話題,就算姓雲的念佛經被明德老頭爆揍,又與她們何幹?
  
  趙瑉兒眼淚吧嗒吧嗒的掉,長生瞟了趙曦一眼,太子殿下立刻了然,很識趣的站起來告辭。臨了,還不忘順手在棋盤上按下最後一枚白子。本來廝殺得難分難解,甚至黑子還有幾分優勢的局麵立刻大變,黑子兵敗如山倒,無生機也。
  長生麵不改色,青瓷等人嘴角卻都有些抽搐。
  
  要不是確定自己沒有神智混亂,連她們都快以為自家小姐跟這位高貴的太子殿下真的是偶然相遇,然後情投意合了……尤其是紫砂,小丫頭現在一見這位太子殿下就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腮幫子氣鼓鼓的。
  
  今兒也不例外,見太子殿下站起來告辭,小丫頭立刻就故意高聲叫了一句:“南離——,太子殿下要走了。”
  
  揍你一頓不行,我還不能氣氣你麽?其實小丫頭的心裏也不好受,對於先生非先生而是太子,最接受不了的人就是她,當日眼睛都哭腫了,才成今日這咬牙切齒的模樣。
  
  躺在不遠處樹梢上打瞌睡的井眉眼都沒動一下。走就走唄,又不用他送客,叫他做什麽?小丫頭每次就會這一招,也不膩味。
  
  趙曦隻是微微一笑。小丫頭這樣稚嫩的小伎倆,怎麽可能傷得到宮中打滾早已千錘百煉的皇族驕子?若是那邊懶倦的小姐肯這樣出聲喚聲“南離”,或是太子殿下從容的腳步會稍微顫抖一下吧,隻可惜,這樣的無聊事,她又怎麽可能費心?
  
  繡著四爪團龍的杏黃色長衣的衣襟在風中輕輕飄起,眼睛極深,散在玉冠外的碎發有些曲卷,極高貴而憂鬱的臉。傳言趙夏皇族有胡人的血統,或許是真的。
  
  一直守候在苑外的安靜得仿佛不存在的侍衛和宮人們簇擁上來,伺候太子殿下擺駕回宮。
  太子殿下泰然自若,長生小姐表情平淡,隻有紫砂小丫頭鼓著眼睛,扯著樹葉,越發氣得氣不打一處來。
  
  欺騙、背叛、下毒……就算不仇家相見分外眼紅,至少也不應該是這麽若無其事的和樂融融吧?居然一個堂晃晃的上門來,一個無可無不可的就接待了……小姐,太子,還有大師兄,這都是高人——高深得莫名其妙的人,搞不明白她們在想什麽!
  
  十七八歲的少年,沉醉的擺著七巧板玩,母親可能會欣慰的微笑:這孩子,還有一顆童稚的心靈。因為那一般都意味純良與善美。然,不管是太子趙曦,或者長生,都是一個比一個更深沉的人,如果有一天她們也擺起七巧板來了,或許旁人隻會嚇得顫抖吧。
  同理,單純的非黑即白的善惡屬於孩子。天真的愛情,也隻屬於衝動的少年跟夢幻的少女。成人的世界,滿是深沉無底的溝壑。而且,大多都是混沌的灰色。
  
  秋玉絡邁著小碎步匆匆趕到南苑。
  在姐姐跟前一直死命忍著不敢哭出聲的小姑娘,一看到娘親過來,“哇”的一聲,立刻放聲大哭起來。
  她就知道姐姐一向都是更喜歡弟弟不喜歡她。平時抱弟弟不抱她;弟弟吃糖,她就要先學會什麽節製;給弟弟做精致漂亮的娃娃,隨便丟給她冷冰冰的小刀;弟弟天天玩兒,她天天紮馬步練武;現在還要把她送得遠遠的,明明她也很乖的……越想越委屈,小姑娘粉嫩嫩的臉上眼淚鼻涕流得亂七八糟,邊“哇哇”的哭,邊張著嘴巴一抽一抽的呼吸,上氣不接下氣,傷心極了。
  
  秋玉絡摟著懷裏哭得一顫一顫的小女兒,猶豫著有些不舍的道:“長生,一定要去嗎?她年紀還小……”
  
  長生看了秋玉絡一眼,沒有說話。秋玉絡立刻就什麽都不說了,她明白,一旦大女兒露出這個表情,那就是什麽都不用再說了。說了也沒用。
  
  “去幫她收拾行李。”長生淡淡的道。
  
  “哦。”秋玉絡眼圈紅紅的答應著。
  
  小姑娘哭得越發歇斯底裏,秋玉絡伸手擦眼睛。
  
  長生看著這母女兩一個哭得天崩地裂,一個眼淚汪汪的模樣,揉了揉額角,直頭疼。兩年前秋玉絡叫了人來給趙瑉兒纏腳,那情形跟現在一模一樣。
  
  長生自己特立獨行,那是因為她完全有自信可以負擔起自己的一生,被大眾孤立非議詬病等她都完全無所謂,可其他人呢?她可以被社會排斥在外,其他人也可以嗎?她可以孑然一身過一輩子,趙瑉兒也可以嗎?
  她完全沒有意願再像如對待秋玉絡一般,再承擔另一個人的一生,哪怕這個人是秋玉絡的女兒。
  
  當年趙瑉兒不肯纏足,秋玉絡也狠不下心來給小女兒纏上,既如此,就要早早的學著能自己有本事站得起來。光站著不夠,她甚至還得能飛。不然,她隻會是一個悲劇。
  以自己的性格,跟在自己身邊對她沒什麽好處。明德老頭功夫不錯,做為師者的能力也不錯,無為道宗的理念不錯,最重要的是無為道宗這塊招牌夠硬。隻要不是太冥頑不靈,她想,這是她能為她做得最好的安排。
  日後能怎麽樣,隻能靠她自己了。
  這個,婦人——無論作為一個人,還是一個有思想的生物,都隻能對男人俯首聽命的社會。她不理解嗎?她當然理解。她曾做為一個上位者,旁觀過這麽一個弱勢群體,她當然知道,想要孑然獨立,超脫世俗,需要多大的心智跟力量。
  
  身為太祖玄景二帝心愛的長子,曾執掌帥印征戰沙場,集尊榮美貌智慧於一身,堪稱一代天驕的安樂大長帝卿。就是這麽出色的男子,太祖陛下許他婚姻不拘出身,完全自由。可終他一生都沒有找到心儀的女子,將自己嫁出去。
  
  沒有如斯強悍的背景,沒有如斯強大而又通情理溺愛的父母,沒有如斯堅強的心靈,想要與世俗“背道而馳”又一生幸福,趙瑉兒你如果隻會哭,憑什麽?
  
  第二日,雲銘如約來接趙瑉兒。
  不知道晚上姐姐跟她說了什麽,小姑娘雖然眼睛腫腫的,但一直強忍著沒有哭。
  
  雙手緊緊抱著個偌大的娃娃,後麵的丫頭拎著個小包裹,裏麵就一點換洗衣裳,就連丫頭也是送了她到地方就要回來的。小姑娘就這麽淒淒涼涼,一步三回頭的跟著人家上了馬車。
  
  這一上無為道宗,最少五年出不得山門,小姑娘的爹還不知道好端端的這就丟了一個女兒,不過,知道了他也不會說什麽。
  入無為道宗,還拜在明德大師門下,那是人家求都求不來的。
  
  馬車緩緩駛動,雲銘低頭看著抱著娃娃鼻子一抽一抽的小姑娘,很有些感歎,果然不愧是她的妹妹,竟然都忍著沒哭。剛想寬慰幾句,小姑娘突然一把撲到馬車窗前,猛的探出頭去,哭著衝後麵大聲喊:“姐,要來接我——”
  秋玉絡哭得稀裏嘩啦的。
  
  雲銘以手掩額,一頭黑線。鬧得他跟人牙子似的,想到被叩關出來的師父,他也很想哭。但他能說不麽?
  


天上人間
  井一臉麻木的坐在椅子上呆呆看著自己的手,習慣性的摸了摸袖子,除了自己的手什麽都沒摸到。眨巴了下眼睛想起來,他標誌性的掏刀子當眾修指甲的行為被他家主上訓斥為不雅,那把殺人越貨修指甲居家旅行必帶的寶貝刀子被沒收了很久了。
  放棄般的拖後椅子靠在牆上,整個人蜷縮進去,外麵清寂的笛音已經到了慢慢收尾的階段。
  
  看了眼被一群貌美少年圍在中間,懶懶斜倚在椅子上的美麗女子,井將身體往椅子裏又縮了縮,絕望的閉上眼睛。他知道,自己會死得很慘。
  
  這是太康坊上唯一一家兼做“小倌”生意的青樓。
  當你家主子在天麻麻黑的時候跟你說,她要出去逛逛,還偏偏就找上你的時候,井不知道,除了花街柳巷還能領著她上哪……
  至於她們為什麽會詭異的出現在這都是“小倌”的邀月樓西廂,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呀,最重要的是大師兄一定要明鑒呀!他發誓,他是真的不知道……呃,先生都不擱他們一塊兒混了,也許不會理這茬兒,不管這麽多了吧?
  大概……
  
  她們明明在東樓聽小曲兒來著,主上還看人家跳舞看得捶桌子爆笑,不知哪個天殺的嘀咕了一句今兒西廂誰掛牌來著,天知道他家主上想什麽了,突然就說要來西廂坐坐……井兩眼露寒光,那位多嘴多舌的,最好祈禱別再讓他看見!
  
  井都快哭了。
  如果說帶主上逛青樓隻是死罪難逃的話,那招小倌絕對是求死不能。
  主上平日裏怎麽樣都好,就是某些個怪癖讓人實在無法理解。當初不喜女子,連沐浴更衣都預讓男子近身伺候的時候,從木頭臉的大師兄到深沉眼的先生,集體色變。費了好大一番工夫才挑出青瓷幾位,以集體罷工相脅,主上這才應允,改變了主意,態度至今還勉強得很……後來聽說,從前是安鞅少爺暴走夫人哭著以死威逼,才讓主上一直未能如願,阿彌駝佛……
  從此大家都知道了,在某些方麵,主上她自有一套古怪的見解,千萬放縱不得。而且根本無法溝通,唯一的辦法就是盡力隔閡。
  現在他居然敢帶她上“小倌”樓,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呀~~~~~
  
  此時,邀月樓的老鴇也正一臉的癡呆。
  可憐的媽媽,她跟著從東樓跑到西廂,這臉上的表情就一直這樣,沒緩過來。
  
  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呀,她從花魁混到老鴇,經營著這偌大一個邀月樓,東樓美妓花魁西廂俊俏少年,風月場上打滾幾十年,什麽稀奇古怪的事沒見過?
  往日裏也不是沒有女客上門,可那一般都是潑辣的婦人來砸場子打架的,就算偶爾有貴小姐好奇探秘吧,人那也隻限於東樓,而且好歹總還穿著一身男裝,不管裝得像不像,大家心照不宣就是。
  這讓人一眼都不敢多看的女子,照照耀耀的穿著一襲黑色華裙,東樓聽小曲看歌舞爆笑不說,居然還跑西廂招小倌,亙古未聞呀……
  這到底是哪府上的貴人呀,難道是王府的郡主或者宮裏的公主?待會不會有人為了名聲上門來滅口吧?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呀,媽媽這頭,能留到明兒早上不?
  
  不比東樓三教九流魚龍混雜的熱鬧,嗜好小倌這口又能上得起這邀月樓西廂的,非富即貴,來頭都不小。所以西廂根本沒設大堂坐,都在二樓上麵,一個個包廂相互隔開。客人在包廂內往下能清晰的看清場中人,外麵人卻又窺視不到裏麵風月隱事,著實是費了一番心思。
  
  現在場中是一眉目清俊的少年。雙手橫持玉笛,一曲“梅花落”由高到低漸漸靜息。雖是說梅,但淒涼的笛聲似乎給這糜爛的夜帶來幾分秋意。笛音落下,很久都沒有人出聲。
  
  他就是今日始掛牌賣身的小倌,夙歌。
  年十五,原就是邀月樓出了名的清倌兒,早已名聲在外,今日專為他而來的此道中人極多。
  發高束,袍飄逸,並沒有太多的脂粉妝飾,但在有某種特殊愛好的人眼裏,光其肉體,就已經足夠吸引人。十六、七歲正是最青澀卻又誘惑的時候。
  
  少年拿著笛子垂手靜靜立在中間,表情說不上悲,也說不上喜,甚至不見其忐忑緊張,他微微仰頭,專注的看著遠處一處跳動的燭火。隻有垂在身邊緊緊握著笛子,近乎要握碎的手,才能窺視到他心中些許不甘。
  
  南蕭北笛,說得再好聽,捧得再高,也不過是個低賤人罷了。清倌兒,還能清一輩子?早晚有這麽一天。
  他十歲就被親生父親賣到這邀月樓來,至今已經五年,能熬到今日才掛牌子,運氣已經是太好太好了。小倌不比妓女,同樣是賣身,小倌賣的就是個幼、稚嫩,等到上了二十,送上門都沒人要。這西廂,十二三歲的童子煙視媚行的到處都是,能留他到十五,媽媽對他已經很不錯了。
  
  “一千!”樓上東側包廂內爆出第一聲叫價。這風月場裏清官兒掛牌,倒有些像後世的珍品拍賣叫價,價高者得。最後勝者不光得其初夜,還能連包一月,一月後,這名小倌就正式掛上花牌,賣藝也賣身了。
  
  隨著第一聲開價,場麵慢慢沸騰了起來。夙歌本身就極紅,吊了這麽些年,讓對他有心的人胃口都吊起來了,這價格立刻就攀得很高。
  老鴇也顧不得再想包廂裏那位燙手的貴女了,豎著耳朵聽眾人的叫價,滿臉放紅光,眼珠子都似乎漸漸綠了起來。
  虧得她忍住了,好吃好喝的供了五年,這一日還不得全回本兒了?雖說夙歌這五年也沒閑著,賣曲兒也沒少給她賺錢。不過小倌麽,到底賣身子才是正經的,胃口吊吊也就罷了,見好就該收,再拖幾年就不值錢了。看看,這開價就是一千兩白銀,十個都當不得他一個呢。
  
  外麵叫得熱鬧,井看著他家主上撐著頭斜眼朝他看過來,渾身寒毛都立起來了。
  
  青瓷管家呢?橙兮護衛呢?甚至紫砂小丫頭等等,這都哪去了?為什麽偏偏是他?……他不過就一殺手……含著眼淚拿起綁著紅綢用來叫價的鼓杵,閉著眼睛敲下去。
  他真的會死的……
  
  “一萬。”
  
  某間包廂裏顫巍巍的飄出來一句,細弱蚊吟,但奇怪的是,每個人都聽見了。原本沸騰得有如菜市場的西廂立刻靜了下來。已經叫到五千兩了,這位翻倍加,看來是勢在必得了。當下大多人都暗暗搖頭,放棄了。反正以後又不是玩不到,範不著費上這麽多銀子,還得罪人。
  
  老鴇激動得油光滿麵,臉上的胭脂都快蓋不住了。
  一萬兩!天啦!!上月醉月樓的花魁文青姑娘被贖身也不過才兩萬兩。老娘五年調教的一小子,掛牌都趕上她花魁贖身的一半了,讓她醉月樓以後再有臉跟老娘叫板搶生意!
  誰出的這麽高的價?芙蓉包廂裏的魏爺還是牡丹包廂裏的李爺?他們兩位對夙歌最是癡纏了,尤其是李爺,人家可是國舅爺呀~~~~
  
  片刻後,老鴇兒一臉癡呆的抬頭看著二樓漆畫著落楓的包廂門,她記得,這間包廂裏,好像就是那位隻帶了一個隨從的貴女……
  
  紅楓包廂裏伺候的少年,一個個目瞪口呆的看著中間那女子,有生以來都沒這麽安靜過。他們也想到,這位小姐竟然會真的開價包人,還以為就是位離經叛道的貴女來看個稀奇呢……
  可惜呀,要在平常,看這麽位豪客,還不得一個個黏糊上去嗔鬧嬌賴上幾句?好歹吃不著肉蹭點湯喝喝,可他們都乖乖的,隻敢用眼睛相互瞟瞟,連那女子的衣角都沒敢伸手沾一下。
  開玩笑,沒看紅木大桌上圓溜溜的那麽大一個洞麽?這是旁邊那位衣服穿得歪歪扭扭的隨從掂著顆葡萄隨手砸出來的。桌上這還一大盤子新鮮葡萄呢,誰腦袋比紅木硬?
  
  其實,就算不被這般警告,他們也未必敢黏糊上去。
  眾人臉上的表情都有些淒涼。
  違背倫常雌伏在男人身下的男人,天生麵對女子就不免要自慚形穢的氣弱幾分,何況是這麽尊貴的一位貴女,看她一眼都恨不得委頓到泥土去呢。
  想著,眾人都有些不知道什麽意味的看著外麵的夙歌。掛牌日遇見這麽位女客,該羨慕還是該同情,他們也說不出來。
  
  牡丹包廂內,挺著個滿是肥油的大肚子,躺在妖媚少年腿上張嘴讓人喂葡萄的國舅爺皺起了眉頭。
  他早放話出來,夙歌他要定了,這誰吃了豹子膽在跟他叫板?
  
  “一萬兩千兩!”狠了狠心,國舅爺咬牙道。
  
  “一萬,金子。”井抱著頭蹲在椅子上,死就死吧,他不管了。
  
  國舅爺爺“呼”的一下坐了起來,整個西廂一片嘩然。
  現在正金貴銀賤,金銀比價甚至到了一兌十一,一萬兩黃金,這可是自趙夏朝以來,太康坊上從未有過的天價呀!
  
  老鴇抓著手巾用力的揪著胸口,激動都喘不過氣來。一萬,一萬兩黃金呀~~~~有這個價,太康坊上從此就她邀月樓頭一號,醉月樓那不要臉的老太婆以後隻能喝她的洗腳水!管他是大爺還是小姐呢,給錢就是主!
  
  他竟值這麽多錢呢,夙歌勾起嘴角,諷刺的笑。這要讓他那現在不知混在哪裏、是死是活的賭鬼爹知道,恐怕會吐血呢, 當年他賣他不過才賣了三十兩,銀子。
  
  西廂內半響沒有動靜,大家都知道,除非再冒出來一個狂人,否則這個價格是定死了,沒人能再高了。包括李國舅爺,就算出得起這個價,他也沒這個膽子用萬兩黃金去買一個小倌初夜,太離譜了,他的貴妃姐姐都罩不住他。
  
  狠狠一巴掌將旁邊剝葡萄的妖媚少年扇到一邊,到嘴的肥肉就這麽飛了,國舅爺氣得咬牙切齒的。
  大爺我非得看看,這是哪個不要命的在跟本國舅爺過不去!
  
  不光是國舅爺在發狠,西廂內眾人心裏都在猜:這位豪客是誰?
  
  老鴇眉開眼笑的帶著夙歌走進紅楓包廂,她不是沒感覺到背後灼熱的目光,但現在先把錢撈到手才是正經。
  
  進得包廂,沒開口先堆上一臉笑,一邊不動聲色的一眼就發現,包廂內的小倌們雖然是圍在那小姐身邊,卻都垂首束手的乖乖站著,木樁子似的,表情都沒有多的,哪有往日裏的妖媚機靈勁兒。
  再看看桌麵,掃到那個連著桌布一起洞穿了的大洞時,心疼得臉皮子抽了一下,這可是上好的紅木大桌,很貴的!看樣子,這小姐是連嘴都沒沾一下嘛,果然是女兒家做派,她這特意交代人上的最好的碧螺春,就是王公貴族都招待得起呢。
  
  不著痕跡的將這些看在眼裏,老鴇不耐煩的衝著小倌們連連揮手喝道:“下去,都下去!沒得汙了小姐眼睛!”
  
  小姐?後麵的夙歌一愣。抬頭看去,那斜斜倚靠的大椅上,翩翩廣袖,裙擺拖到地上的,可不正是一位的小姐?夙歌一觸到她的目光,立時不由自主的垂下頭去。這小姐好生威勢……
  
  “那個,小姐呀——,……”老鴇扭著水蛇腰湊過來想要巴結幾句,哪知這一張口就卡了殼。有錢的大爺公子們見得多了,這有錢的小姐該怎麽招呼呢……
  
  這時,老鴇心中已經確定,這小姐絕對不是什麽普通的貴女。貴女家教森嚴,絕不可能跑到這花街柳巷中來聽曲兒不說,就算宮裏的公主,也絕沒有誰能隨隨便便拿出一萬兩黃金來包一個小倌的。
  是南方哪位富商小姐吧,可這通身的氣派又怎麽說?難道商人門戶裏可以養出這樣的女子?老鴇暗暗搖頭,她敢用她看人看了幾十年的眼光賭咒,這絕對不可能。
  
  找不到話好說,老鴇隨手把夙歌讓到身前:“唉,我們這夙歌呀……”又卡了。
  
  老鴇兒老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幹笑得上好的粉都快抖落了。風月場上混跡了近三十年,她還沒像今日這麽尷尬過。
  這年代,對女子的名節看得甚重。麵對著這麽一位一擲萬金跑來買小倌的小姐,饒是她八麵玲瓏,也不知道該怎麽招呼。難道她還能跟人小姐說,我們夙歌人美身段好,包您滿意?……最後隻得把夙歌那南蕭北笛與江南白大公子齊名的名聲一陣猛誇。
  
  夙歌側臉盯著牆壁,心裏悲涼嘲諷得隻想瘋狂一陣大笑。
  賣身給一位女子,對他而言,比原想最不堪的還要覺得羞恥。
  說什麽南蕭北笛,他一個賣身的小倌,憑什麽跟人家大公子相提並論?可笑的是,他居然還賣給了一個女子。這就是官宦權貴,一個個男盜女娼,外表光鮮,時時把禮義廉恥掛在嘴邊,內裏其實比誰都更肮髒糜爛,女人都能出來嫖男人了,哈,哈哈!
  
  長生眼皮子抬了一下,呱噪的老鴇立馬消聲。懶洋洋的伸出手,豎起兩根素白的手指來向後招了招。
  
  井滿心絕望的悲涼,歪歪扭扭的站起來,從懷裏抽出兩張金票遞給老鴇。
  老鴇眉開眼笑的接過,剛想轉身走,井又抽了一張出來遞過去,臉皺得鹹菜似的,不情不願的艱難道:“贖身。”
  
  饒是正一心憤世嫉俗的夙歌,聽見這兩個字也猛的抬起了頭。
  
  這是剛一小倌不知是不是好心說的。原來這太康坊上的規矩,掛牌日要有客人出價破了這坊中的最高的記錄,再添一半,就能為其贖身,樓裏不能拒絕。這是風月場裏默認的規矩。隻是這萬兩黃金的天價一出,可憐了後麵人了,這價沒這麽好破的。
  
  老鴇躊躇了一下,放夙歌走,她還真舍不得。
  
  井懶懶的將金票輕輕拍在桌子上,老鴇看著紅木桌上慢慢陷下去的手,忙不迭的一把抽過金票來緊緊攥在手心裏,陪著笑道:“奴家這就取賣身契去。”夙歌雖然可惜,但這價錢說實話高得都駭人了,範不著再貪心不足得罪這來曆不明的人。
  
  薄薄的一頁紙遞到麵前,夙歌一陣茫然,呆了好一會兒,才手有些顫抖的接過。緊接著,又是一張紙遞過來,是跟給老鴇的一樣的五千兩一張的金票。夙歌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呆呆的看著那耀眼得刺目的女子。
  
  “把名字換了。”已經站起來讓隨從給她係鬥篷的女子淡淡道。
  
  就這樣?夙歌站在原地盯著兩張紙看了半響,突然轉身拔腿追出去,追到樓門口,人猛得站住,愣住了。
  
  一整條長街靜得沒有一點聲音。
  兩排宮燈將太康坊照得亮如白晝。
  街兩邊筆直的各站著一列金甲金盔的軍士,一個個麵無表情肅立,腰間懸掛製式軍刀,兩排長槍閃著森森寒光。
  
  街那端是一輛華麗的馬車。道中站著一位披著一襲及地長的杏黃色翻龍紋鬥篷的男子,長長的眉,深深的眼睛,寬寬的額,高貴得仿佛不應出現在這個塵世中。
  夜風輕吹起他微微有些曲卷的長發,他就這麽立在街心,安靜的看著那女子。
  夙歌曾無比厭恨自己太過於出色的容貌,此時方知道,跟這個男子比起來,自己什麽都不是。
  
  所有人跪了一地。夙歌聽見後麵桌椅反倒的聲音,有人在喃喃道:太子殿下……
  
  剛為他花了兩萬兩黃金的女子行雲流水的從這位尊貴的殿下肩旁擦過,刺繡著鳳雀古紋的黑色鬥篷將將及地。
  ……
  他自然的轉身,落後她半步。杏黃色鬥篷上四爪的金龍仿佛欲飛起來,黑色鬥篷上綴著的黑曜石深沉的華麗著。
  侍從伸手拉開馬車門,伏身跪下去。
  天上人間。
  


不可承受之“恨”
  “兒臣請罪。”禦書房內,太子趙曦撩起衣袍跪倒下去。
  
  建明帝放下茶盞,沉著聲音道:“起來吧。”
  
  太子站起身來,沉默著。像“謝父皇”那樣的套式,他是不會說的。
  
  “你這太子當得好呀,半夜調禦林軍封太康坊,成何體統!”建明陰沉著一張臉,聲音不高不低的道。其實在等待太子殿下送了人回家再大駕回宮這段時間,他吃了一碗粥喝了半盞茶,怒氣都給消磨得差不多了,不過樣子還是要擺一下的。
  
  “兒臣知罪。”趙曦垂下眼睛,沒有受驚,臉上也沒有太多知罪的表情,隻是一個兒子麵對父親無理的責問,得體的附和罷了。
  
  他的這意思,做為父親的建明帝如何不明白?東宮的禦林軍,都在太子的權限之內,封了一條街吧,也不過才動用了數百人,就是區區一位公主出行,也得有這個儀駕,何況他堂堂一國太子?實在算不得什麽。
  雖然時間跟地點跟其本意都很是不妥,大失了皇家體統,但指望這個一向我行我素性情古怪得出了名的太子在乎這些,純屬做夢。
  
  看著穿著杏黃色刺繡雲龍紋綴著明珠的華麗太子常服還一派清遠高潔的兒子,建明帝習慣性的一陣頭疼。
  他實在不明白,自己一介俗人,祖上也沒有人煉丹求道的先例,怎麽會生出這麽個比道士還道士、清心寡欲的兒子來?多年前,他一怒之下,甚至曾下旨,就連太子的寢衣都得給他繡上龍鳳牡丹、花鳥蟲魚等符合他身份的圖案,越富貴越好,越華麗越好,但就這效果看來,是一點都沒有。
  
  為他生下這個兒子的女人,孝賢德皇後,是與他少年結發的發妻,他給了她做為一個女人無上的尊榮,可她的臉,即使是透著她唯一留存在世上的孩子,也已經一點都想不起來了。
  這並不是因為建明帝本性冷酷無情,他隻是一直都太忙。
  忙著打天下,忙著爭天下,先給父親爭,然後給自己爭,最後忙著穩固天下治天下,實在沒有多餘心思浪費在女人身上。他兒女眾多,也正是因為雨露均沾的緣故。專寵,這個詞在建明帝的女人中是不存在的。
  
  趙曦是嫡子,卻不是他的長子,在皇子中,他才排行第七。至於加上公主排第幾,建明帝就想不起來了。孝賢德皇後故世後,他沒打算費勁再給自己挑個皇後出來,所以,趙曦是他唯一嫡出的孩子。
  和他所有兒子都不同,這個嫡子不知從何時開始,就不再敬畏他,不會在他麵前誠惶誠恐。建明帝甚至懷疑,如果有一天自己跟他說把他廢了,他可能也就隻是這麽清高高淡漠的“哦”一聲表示知道了了事。這樣的性子,讓他不知該苦笑還是欣慰。
  因為自己從立太子當日開始就嚴厲的抑製了太子做為,到如今太子等於就是一閑人,實力比起他那些已經開始辦差的兄弟都不如。出於愧疚的心理,建明帝對這個兒子其他方麵一直很寬厚,少有幹涉他。
  
  或許自己還得再好好想想吧。歎了口氣,建明帝看著兒子,放緩了語氣,道:“那秋家小姐是怎麽回事?好好的姑娘家,逛青樓實在不像話……好歹也裝扮一下……你也是,悄悄接出來也就是了,鬧得這不成體統!”
  
  趙曦很幹脆的低頭認錯:“兒臣知罪,是一時心急了。”
  
  大概自覺跟兒子談這事有些自毀形象吧,建明帝的表情有些古怪,清了兩下嗓子,道:“你跟那秋小姐到底是怎樣?太後都來跟朕旁敲側擊了好幾次了。你那東宮至今還隻有柳氏吧?你年紀也不小了,沒有子息不行。若秋家小姐有意,朕準她與柳氏東西並列,有孕即為正,即刻就讓宗室為你們操辦。”
  關於太子的不近女色,做父親也是明白些的,並一直對此不滿。雖然把女人視作消遣的建明帝對所謂的兒女情長看不上眼,但對於這個古怪的兒子,若能動情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趙曦沉默了一下,道:“兒臣尚無此意。”
  
  建明帝聽他這麽說,眼中閃過一絲忍俊不禁,有些同情又有些好笑的看著太子。心中直暗笑,說什麽尚無此意,兒子呀,你是還搞不定吧~~~~
  大宗師是那麽容易娶到手的?一入宗師,便不在世俗當中。當年太祖皇帝苦戀靜齋的徐仙子,懸後位而待,不也未能如願麽?這些一心沉醉於虛渺天道的人,性子那是一個比一個古怪,這秋家小姐半夜逛青樓揮金如土買小倌,料想也不會是什麽善主。
  能看到這個一向高潔得仿佛人往他跟前一站,就要自覺俗不可耐的兒子跌落凡塵踢到鐵板,建明帝心中還是頗為暗爽的。
  
  “把這個給她,讓她沒事別拿著太祖靈牌亂晃。”建明帝丟了一個小錦盒給趙曦,裏麵是一塊雕著龍紋的玉牌,功用大概跟諸位皇子身上佩戴的差不多。想到長生拿著太祖玉靈牌叫開城門,建明帝的嘴角都有點抽搐。
  
  趙曦接了,表情還是那麽清遠的無所謂,建明帝看著就頭疼,揮手道:“你下去休息吧。”
  
  趙曦行禮告退,建明帝想起什麽,叫道:“跟秋家小姐說,何日得空,朕想見她一麵。”趙曦點頭,頭都沒回。
  
  建明帝扶額輕歎,當父親難,當皇帝難,又當皇帝又當父親更難上加難。
  
  “雙喜,你看我的這個兒子,真是什麽與世無爭,良善?”燭光下,建明帝的臉半陰半亮,說不出的深沉。
  
  過了很久,都沒有聽到老太監回答。太子高潔或許不假,良善?開玩笑呢……至於是不是與世無爭,那次宮變之前,誰猜到了最後的贏家居然會是這個隻會打仗的莽夫皇子?
  
  建明帝也沒指望老太監會說什麽,徑直歎息一聲。當皇帝,當父親,終歸還是前者更重要,如同當年他在皇權父子兄弟間的選擇一樣……
  
  *******
  
  太子東宮位於皇城的東側,離正宮比較遠。當年太宗皇帝退位居太上後移居到此時,這座宮院被稱之為“太清宮”。
  趙曦自出生起,就備受祖父寵愛。太宗皇帝退位以後,更是幾乎全部的心思都用在了這個孫兒身上,祖孫感情很好。太宗皇帝臨終遺旨交代,將“太清宮”留給孫兒當東宮。
  傳說這東宮中留著太宗皇帝留給太子的手書,就是建明帝都不樂意到東宮來。雖然不知道這傳言是否屬實,但建明帝這十幾年,踏入東宮的次數確實屈指可數。
  
  一路燈座,燭火通明,太子殿下擺駕回宮。宮中的太子妃柳娉婷早就被驚醒了,披著一襲鬥篷,領著宮女太監等候在宮門前,見太子回來,盈盈拜下去。太子妃的聲音有些不自然的幹澀,顯然是在這裏等很久了。
  太子殿下隻對她微微點了點頭,清淡道:“你回去休息吧。”轉身往自己的宮苑走去。
  “太子!”太子妃失聲道。
  太子站住腳,微微側臉。
  太子妃咬了咬唇,溫婉道:“臣妾備了宵夜,殿下去嚐嚐吧。”低低的柔聲,已微微的帶著哀求。
  
  “天色已晚,不必了。”杏黃色的鬥篷一展,太子殿下已經去得遠了。
  
  太子妃閉了眼睛,淚潸然而下。
  沒有人知道,這些日子關於太子與秋家小姐的傳言帶給了她怎樣的痛苦。這個她自十六歲便愛上的男人,她愛他愛到沒了自我,愛到可以無怨無悔的隱忍包容他的一切。但他若非是潔症成病態,而隻是嫌棄她,因而結縭八年不碰她一指的話,她再沒有了一絲活路。
  我的夫君,你何狠心至此……
  
  第二日一大早,趙曦就出了宮趕到秋水山莊,昨夜長生陰鬱的神態實在讓他放心不下。而且,她問他借禦醫,還是一群……
  
  秋水山莊,以東苑為中心,現籠罩著前所未有的超低氣壓,就連秋玉絡跟蒼潛等人都全部被轟了出來,沒人敢靠近。
  
  忐忑不安等候了良久,禦醫們終於魚貫而出,臉上的表情一個比一個古怪。
  
  “你說,到底怎麽回事?!”禦醫們都支支吾吾相互推諉,半天說不清楚,向來良善的太子殿下怒了。
  
  被點名的倒黴蛋站出來,無奈的道:“那位貴小姐,問臣等要‘落宮’之法。”
  
  這間屋子裏除了禦醫們就隻有秋玉絡、安鞅、蒼潛跟趙曦四人,安鞅皺了眉,奇道:“何謂‘落宮’之法?”
  
  禦醫支吾了一下,艱難道:“宮者,婦人子宮也……”
  
  秋玉絡捂住嘴巴倒抽了一口氣,眾皆色變,連蒼潛都有些臉色發白。
  
  “你們跟她說了?”太子殿下失口追問道。
  
  四個人八隻眼睛都緊緊盯在這禦醫身上。
  
  一白發蒼蒼的老禦醫摸了摸胡子,很學究的搖頭感歎道:“此等要求,匪夷所思,老臣等聞所未聞,想說也實在不知從何說起。還得回去翻翻醫書,仔細研究一下才行,落砂紅花等物……”
  
  “住口!”太子殿下一拍桌子,怒聲打斷了老禦醫的嘀咕。
  
  秋玉絡等人都鬆了一口氣。
  
  “夫人?”太子詢問的看著秋玉絡,早聽得七上八下,心都快跳出來了的秋玉絡連連點頭,虛弱得都說不出話來了。
  
  趙曦陰著臉看著那群禦醫,冷聲道:“你們都下去。把這事忘了,那什麽‘落宮’之法,不許研究!若再讓孤聽到一個字,莫怪孤心狠!”
  
  禦醫們忙不迭的應聲下來,其實這等邪惡的事情,醫者本心,就算有法子他們都未必敢下手。何況那位小姐跟太子殿下這般曖昧,日後說不定貴成什麽樣,借他們幾個膽,他們也不敢亂來。
  
  禦醫們出去,秋玉絡都忘了太子在座了,絲絹捂著嘴,眼圈紅紅立時就掉下淚來:“這孩子,怎能這麽想……”
  
  不肯穿耳,不肯纏足,不肯行及笄禮,現在竟然還……這可不能再讓她亂來呀!
  
  安鞅忙扶著她,小聲安慰。
  
  趙曦揉了揉額角,與蒼潛對視了一眼,兩人眼中都是一樣的苦笑。有什麽糾葛先放到一邊,至少現在他們的意願是一樣的。
  
  叫了青瓷來細問。安鞅看了趙曦一眼,站起身來客客氣氣的行禮道:“太子殿下,這是下臣家事,實不敢驚擾千歲。”言下之意就是逐客。安鞅的想法很古典。怎麽說都是他姐的私事,而且女兒家的這等閨閣私隱之事,他一個大男人,又外人,還敵我未明,攪和進來算什麽事?
  
  趙曦隻看著青瓷,對安鞅仿若未聞。如果隻是秋玉絡跟安鞅,根本不可能從青瓷嘴裏問出什麽話來。
  
  青瓷左右看看這些人,不說話。
  
  蒼潛冷聲道:“說!”
  
  青瓷低頭看著腳,還是什麽都不說。
  
  趙曦冰冷的道:“你再不說,她就自己找到‘落宮’之法了。”
  
  青瓷臉色大變,思量了良久,才終於小聲的擠出了幾個字:“小姐,月信來了……”
  
  秋玉絡看了看在場的那三個大小男人,臉上頓時一片通紅,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青瓷也真是的,女兒的這種私隱之事,怎麽能說給他們知曉?
  但趙曦蒼潛都是何等靈智之人,青瓷這短短一句話,他們就已經差不多都想明白了。
  
  趙曦跟蒼潛對視了一眼,捂了額頭,直有些哭笑不得。
  安鞅也是臉色發黑。
  他們該拿那古怪的女子怎麽辦呦~~~~
  
  難怪她昨日那般行徑,兩萬金子算不得什麽,但她整個人都不對勁。
  
  長生躺在東苑書房簷下的搖椅上,懶懶的一晃一晃,神色茫然,連小金張著翅膀單腳翩翩做美人舞都沒能逗笑她。
  
  跳了半天沒人欣賞,小金有些委屈的撲騰過來,大腦袋直蹭她胳膊。
  
  長生有氣無力的抬手摸了摸它的頭,微微一歎。
  
  靠!她爺爺的,她都忍不住要爆粗口了。這叫什麽破事!她真接受不了!!這要讓嫆和她們知道了,還不得笑得抽死過去?……她爺爺的,還一個月一次,說把那什麽子宮拿掉一了百了吧,那些個老頭一個個頭搖得跟抽風似的,就那水平還禦醫,趙家沒被滅族真是奇跡!她說男人都靠不住吧!
  
  還會生孩子……長生這麽堅強的人都忍不住臉色發白,顫抖了一下。沒錯,她早知道這裏女人會生孩子的,像她自己,就是秋玉絡生的。但知道歸知道,她可從來沒把這事往自己身上想過。
  
  一群庸醫!
  ……
  
  還能怎麽……在想到徹底解決的辦法之前,禁欲吧……她爺爺的,叫一個健康的大女人好端端的禁欲,這是非常不人道的——!
  
  向來殺伐果決的長生很光棍的下了決心,心裏直罵“爹”。
  
  至於那什麽一月一次的月信,天神啊~~~~~~~~~~~~~~~世上還有比她更倒黴的人麽?上輩子病怏怏的,沒過過一天舒坦的日子,這輩子又跑到男不男女不女的詭異地方,她爺爺的!
  摸著小金頭的手不自覺的捏緊,長生又抓狂了……
  
  東苑門外,趙曦抬頭看了看,猶豫的停下腳步:“孤還是過幾日再來吧……”反正這事也不急這一時,聽說女人那幾日尤為暴躁,還是先避避的好。這槍口上撞上去,他也擔心被修理得瑞氣千條不好看。以為她不敢麽?
  
  秋玉絡求助的看著義子,安鞅沉默了。
  
  惹誰也不要去惹抓狂的女人,尤其他姐這種不能以常理度之的,還是等她心情好點再說……
  
  


輕薄桃花逐水流
  秋水山莊雖大,卻也氣悶,尤其是在心情不暢的時候。膩歪了眾人一個個欲言又止又如臨大敵的模樣,長生一個人悄悄出了山莊。一路蜿蜒而上,未幾即達山頂。高高俯視下,深深吐了口氣,胸中悶氣似乎消散不少。
  
  負手站在崖邊,視線遠遠落在空茫,長生沒有表情的肅著臉。風吹過,發與衣襟飄起,人卻巍然不動,如尊頑石。
  天是蒼蒼的一片,萬裏無雲。隨著山風吹來,竟錚錚兩聲傳來隱隱古琴音,長生側耳細聽,一個男子的歌聲高亢響起。
  
  束發讀詩書,修德兼修身
  仰觀與俯察,韜略胸中存
  躬耕從未忘憂國,誰知熱血在山林
  鳳兮,鳳兮,思高舉
  世亂時危久沉吟
  鳳兮,鳳兮,思高舉
  世亂時危久沉吟
  茅廬承三顧,促膝縱橫論
  半生遇知己,蟄人感舉深
  明朝攜劍隨君去,羽扇綸巾赴征塵
  龍兮,龍兮,風雲會
  長嘯一聲舒懷襟
  歸去歸去,來兮,我夙願
  餘年還做壟畝民
  清風,明月,入懷抱
  猿鶴聽我再撫琴
  
  歌者聲落,琴音不絕。歌不算好,琴也隻是將將。但操琴做歌之人想是滿腹心事,意恨難平,琴歌中帶心音,發一腔意氣,說不出的沉鬱憂傷。山林寂靜,琴音若泣,竟成草木同傷的意境。
  長生靜靜的聽著。
  這首《出山曲》她並不陌生,原本便是她大民的古曲。安鞅少時讀三國,讀到三顧茅廬這節,她曾為之唱過此曲,安鞅一時愛煞。後他金榜高中,曲江宴上,人取笑小狀元郎枉擔了天才之名,竟不善詩詞。安鞅年少不忿,當庭撫琴而歌,唱的就是這首《出山曲》,滿場撫掌驚讚。
  此後,此曲流傳,深受儒門士子們的喜愛,百唱不厭。
  
  但此時做歌之人,顯然沒有風雲欲起,壯誌滿懷的心情。琴音戚戚,意興惆悵,歌聲蒼涼自傷,非但沒有傷感中帶出鵬舉之意,反而隱隱透著一腔絕望。料是一個不得誌,或者遭遇了什麽打擊的書生。
  
  歌罷琴音延延未絕。這家鄉的曲子,長生聽來親切,輕踏著拍子,朗聲開口,將歌後半餘聲為他續完。
  
  天道常變易,運數杳難尋
  成敗在人謀,一諾竭忠悃
  女兒在世當有為,為民播下太平春
  歸去歸去,來兮,我夙願
  餘年還做壟畝民
  歸去歸去,來兮,我夙願
  餘年還做壟畝民
  清風明月入懷抱,猿鶴聽我再撫琴!
  
  聲音清亮朗朗,一字一頓,直衝天際,雖然長生心情也不好,沒將這歌唱得如何豪氣,但比起男子恨意綿綿的憂傷來,還是鏗鏘得多了。操琴之人想必是愣了一下,琴聲曾有稍斷,但很快的反應過來,重理琴弦,續了下去。到最後琴隨歌走,意境陡然而變,傷鬱一掃而空,呈現出鷹擊長空翼展蒼穹的畫麵。
  隻是那句女兒,琴者聽著手一愣,琴音有滑調。他卻不知,這詞原長生唱時便是“女兒在世”,後安鞅順勢給改成了“丈夫在世”。他好運,聽得是此間“正版原唱”。
  
  歌聲落,琴音止,安靜了良久,長生微微皺了眉。不知誰家男子,爬此高山來將一曲“出山”唱得宛如上刑場,倒不好打擾,算了,下山吧。
  
  轉身欲走,身後傳來男子半猶豫的聲音:“可是秋小姐?”
  
  長生回了頭,一個身著儒衫的男子抱著琴匆匆從山壁一側轉出來,正一臉驚喜的看著自己。看著麵熟,是那位詩才與子美先生如出一轍的書生,叫什麽名字,卻未曾留意。
  
  看長生表情,朱成心中了然,微微一拜道:“朱某有禮。”
  
  長生看了他一身沾著露水的儒衫,再看了看他抱在懷中的古琴,淡淡點頭,道:“你撫此曲不得意,不唱也罷。”
  
  朱成聞言一滯,有些苦澀的艱難道:“小姐說得是。”
  
  “山高霧重,多出蟲獸。公子孤身不便,還是早下山吧。”隨口丟下一句,長生轉身要走。
  
  朱成心中一急,失聲喚道:“小姐留步!”
  
  “有事?”長生回了頭,疑惑的看著他。
  
  朱成看著她,沉默良久,麵上的表情幾番變幻,幾次欲言又止,最後眼神一點一點的暗沉下去,沉澱成一種無言的深切。終於搖了頭,沉靜的看著長生,慢慢道:“世道艱辛,人心叵測。小姐,保重。”
  短短十二字,這男子說得如此慎重,若有千鈞。
  
  長生似有些驚異的看著朱成,她才剛想起來,他就是托其母向她求過親的人。當時她乍一聽,隻覺荒唐,此時見此子懇切的模樣,竟也有些無言。
  
  點了頭:“公子保重。”
  
  癡癡看著那女子一襲青衣翩翩走遠,朱成心中一片空蕩蕩的。
  
  未久,耳邊竟又響起腳步聲,睜大眼睛,卻是那女子去而複返。
  
  “走吧,我送你下山。”長生淡淡道。看她表情,竟仿佛是理所當然。
  
  朱成木然的抱起琴,跟著她的腳步走。一路呆呆的看著她在前麵撫枝踏葉的開道,看著她黑發飛揚衣襟飄飄,看著她用樹枝挑起草叢中的蛇甩往遠方,竟說不出一句話來。
  
  仿佛隻是一眨眼,人已經不知不覺的走到了山腳下。女子向他微微點頭,轉身大步流星的遠去。朱成站在路旁,成了一尊抱琴的雕塑。
  就此一別,一生絕。
  
  她是飛行天際穿雲一現的蒼鷹,是路過崖邊不著痕跡的山風,原就不是他一個迂腐書生的狹小世界可以包容得下的。
  有緣邂逅,有緣同行,也曾琴歌相和,或此一生足。
  朱成閉了眼睛,雙眸欲濕。
  
  深夜。
  
  朱老夫人輕輕推開書房門,朱成伏在書桌上睡著了。書桌白紙上淩亂的狂草書著一首詩,墨跡已幹。老夫人掌了燈拿起來細看:
  
  腸斷青山欲盡頭,杖藜徐步立芳洲
  癲狂柳絮隨風去,輕薄桃花逐水流
  
  字跡草得幾乎無法辨認,字裏行間那股癲狂的絕望幾乎欲透紙而出。宛如一腔嘶喊,最後無力的化成了被風吹散的柳絮,隨水流的落花……老人放下詩,蹣跚著取了一件衣衫來給兒子披上。看著兒子睡夢中猶緊擰的眉頭,低頭抹了兩下眼睛,心中一陣揪痛。
  
  次日,八月十五中秋吉日,合家團圓,萬家歡慶。
  昭華公主一身鮮紅的嫁衣,磕頭拜別祖母,璀璨珠簾擋住了含淚的眼,一步三回頭的依依離宮。彩綢錦緞紅毯從皇宮一直鋪到公主府。一路鞭炮雷響,鮮花鋪滿道,銅鑼震耳,絲竹悠揚,金鈴聲聲,彩旌飄揚。
  公主府內,身著喜慶彩衣的宮女們歡快的揮舞著長袖,旋轉著裙擺,邊歌邊舞:春林花多媚,春鳥意多哀,春風複多情,吹我羅裳開。朝登涼台上,夕宿蘭池裏,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蓮子……
  身著紅袍、麵傅粉頭簪花的駙馬俊如潘安,明珠金玉鳳冠、鮮紅嫁衣拖地的公主豔若朝霞,兩人手中相連的綢帶錦花一團紅,紅得厚重耀眼。
  司儀高叫:行禮——
  明珠鳳冠後,公主的臉微微紅。
  建明帝撫著胡子老懷大慰的哈哈笑,大筆一揮,普天同慶。
  府門外,銅錢幹果從宮女們挎著籃子裏一把一把的抓出,灑向空中,塞到小兒手中,眾歡聲如雷。
  
  華章美句零落金玉台階,終成富貴繁花。
  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
  
  #########
  
  “該死!”
  
  看著那龐然大物掙脫了網衝天而去,得意的在空中盤旋兩圈後消失在天邊,男子恨恨的將馬鞭甩在地上。
  
  “天生靈物,算了吧。”另一個青年男子從埋伏的地方走出來,隨意道。
  
  “不行,本王非得逮著它不可!”男子衝天憤怒的舉舉拳頭,不肯罷休。
  
  趙彧看趙賾恨得咬牙切齒的模樣,頗有些同情。
  
  數月前,這皇家獵場,不知從何處飛來一隻金色巨鷹,近一人高的身形,通身羽毛如黃金澆鑄般燦爛耀眼,雙翼展開足有數丈長,前所未見的華美雄健,靈性十足。
  剛發現時,人們引以為神物,不敢射傷。不料這儀表堂堂的大家夥實際卻是十足無恥的小偷,隔個十天半月就跑來肆虐一通,還連吃帶拿,創造了無數血案,其行為之囂張之殘忍,簡直人“獸”共憤。
  
  好獵的九皇子燕王趙賾正巧在獵場行宮,對此賊“一見傾心”,發誓要活逮了它送給建明帝當壽禮。然,此飛賊滑得跟個老油子似的,簡直是偷摸拐盜的行家裏手。雙方交手數次。燕王人多勢眾,卻動不得殺傷性武器,縛手縛腳。金鷹獨占製空權,奸猾似鬼,回回都是吃得飽飽的後得意的高速竄逃,讓人望空興歎。
  獵物沒逮著,還賠上不少釣餌,讓趙賾對其又愛又恨,直牙癢癢。
  
  “等本王逮住它,一定拔光它的金毛架上火烤它個外焦裏酥!”拍著自己一身的灰頭土臉,趙賾恨恨的發誓道。
  
  “等你逮著再說吧。”趙彧懶懶的道。連弓箭都不肯用,生怕傷了它,鬼才信他會舍得烤了它。
  
  “哼~等著瞧!”趙賾拉著韁繩跳上馬,道,“等本王抓到這大家夥,帶回宮讓他們開開眼界,看看什麽才叫神鷹金鵬,絕不是那一堆臭魚爛肉。”
  
  趙彧懶洋洋的也翻身上馬,不那麽誠意的告誡道:“小聲點小聲點,你所謂的一堆臭魚爛肉可是神獸鯤鵬。聖上金口諭令的。”神獸死了也是神獸麽,不能因為人家臭了點爛了點就歧視人家。
  
  趙賾嘴角抽搐道:“神獸鯤鵬,被剝光了皮爛得發臭的神獸鯤鵬,誰信?那皮呢?難不成是蓬萊島上的仙人剝了皮做鞋子去了麽?”
  
  趙彧很和氣的微笑:“我信。”
  
  趙賾翻了個白眼,嘀咕道:“老頭子老糊塗了,捧著一堆臭肉當祥瑞。還賞賜呢,按本王的意思,就該把那些個滿口胡說八道欺君的混蛋一人打上幾百板子,再把那些腐肉全喂他們吃了,看還祥瑞不祥瑞!”
  
  “糊沒糊塗我不知道,但誰要以為他老人家糊塗了,誰就一定是個大糊塗。”趙彧打了個嗬欠,含含糊糊的道。
  
  趙賾甩甩馬鞭子,哼哼兩聲,不說話了。跟在兩人身後的侍衛一個個板著臉,權當沒聽見。
  
  放馬慢慢悠悠的走了半路,趙賾突然疑惑的道:“你說這大家夥最幾次怎麽總是圍著那頭老熊打轉,難不成它還想鬥熊不成?”這不太可能吧,好幾百斤重的老熊,皮厚肉粗的,應該也不合它的胃口呀。
  
  “說不準它想啃熊掌呢。”趙彧隨口道。
  
  “那下次就烤個熊掌來吊它。網子得再密再結實點才行,或許可以裝幾個小倒鉤……”趙賾摸著下巴,詳細琢磨著可行性。
  
  趙彧無語了。為了這大家夥,他們泡在獵場幾個月了,還不膩味呢?
  
  “我們差不多該回宮了,仕女大選快要有結果了吧。反正這次是逃不掉了,先下手為強,去挑個漂亮的先。”
  
  “不行,逮著那大家夥再說!不就是女人麽,還能怎麽漂亮,吹了燈都一樣,沒趣兒的緊。”趙賾一口否決。
  
  趙彧拉著韁繩的手滑了一下:“吹了燈都一樣……什麽話,白天怎麽辦,不用看的麽?你想要怎樣有趣兒的?太子那個泡青樓買小倌的夠有趣兒不?”眨了下眼睛,趙彧俊若溫玉的臉上竟浮現出幾分邪氣。
  
  “白天?長得醜,借她個膽子她敢白天在本王跟前晃悠!”趙賾不屑道,繼而在馬上哈哈一通狂笑,“太子那個清高的和尚,挑來挑去就挑了位這樣的主,你別說,本王還真想瞧瞧,莫不是位尼姑不成?”
  
  “聽說是個大美人呢。”趙彧對這流氓無語了,自語般的嘀咕道,“尼姑,尼姑怎麽了,你看不上尼姑麽?靜齋的都是尼姑,你有本事娶一個來看看,那匹萬裏追風孤就送給你。”
  
  “靜齋……”趙賾齜了齜牙,“算了吧,美人尼姑也是尼姑,本王一見和尚尼姑就倒黴,你喜歡自個兒娶去。”
  
  “尼姑,那麽有錢,尼姑也行呀……”趙彧眼望遠方,喃喃道。
  
作者有話要說:歌詞出自《三國演義》插曲:孔明出山。有興趣可以聽聽看:
http://mp3.baidu.com/m?f=ms&tn=baidump3&ct=134217728&lf=&rn=&word=%BF%D7%C3%F7%B3%F6%C9%BD&lm=-1
腸斷青山欲盡頭——腸斷春江欲盡頭。嗯,還是杜甫^_^
後麵的宮女唱的婚歌,也是三國演義的大婚插曲,還挺好聽的。http://www.tudou.com/programs/view/vdspzOVtyvg/

清風無事一局棋
  太子妃帶著柳芳馨一路往壽安宮走去。柳芳馨順利通過仕女初選,近乎半隻腳已經踏入東宮。這本是預料中的事情,所以也沒有怎麽覺得欣喜。說來,柳家女子為東宮女主,這還是太宗皇帝生前親自與柳國公定下的,若不是柳芳馨年紀小,太子正妃這名分也輪不到柳娉婷頭上去。如今,太子妃與太子結縭八年無所出,柳芳馨再去東宮占一席之地,這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一路行來,太子妃再三叮囑,柳芳馨輕輕頷首以應。從簡單輕挽的發髻到刺繡著綠萼的披帛,都恰到好處,高雅卻不會盛氣淩人。眼神明亮,氣質從容,顯盡名門大家風範。
  柳娉婷看了心中卻稍有不安。
  這位堂妹論相貌論才華樣樣都比自己強,而且是個極聰明的人,不過這等聰明,在東宮,恐非是福
  她一直想找個機會,讓太子跟堂妹先見上一麵,卻始終未能如願。其實,說來見或不見又有何意義?就是太子,恐也是做不得主的……堂妹貌美聰慧,太子會喜歡她麽?若也不喜,如對待自己般冷落於她,她也肯如自己一般,忍氣吞聲百般遮掩麽?萬一鬧出事來,如何得了……
  太子妃這一走神,不知不覺人已經到了“壽安宮”門外,卻被早等候在那裏的一個大太監給攔了下來。
  
  太監給太子妃行禮,笑道:“奴婢給太子妃娘娘請安。太後千歲正召見平郡夫人,交代娘娘若來了稍候片刻。”
  
  平郡夫人……太子妃心中一跳,強掩了神色的不經意般道:“公公免禮。隻有平郡夫人?”
  
  太監笑笑,道:“回娘娘話,裏麵是隻有平郡夫人,不過……”
  
  太子妃會意,掏出塊羊脂玉飾偷偷塞到太監手裏。太監飛快的溜了一眼,不動聲色的將玉飾攏在袖子裏,悄聲道:“奴婢聽聞那秋家小姐也陪著平郡夫人進宮了,不過眼下不在壽安宮,似乎往禦花園裏去了。”
  
  旁邊的柳芳馨眉眼一動,秋家小姐?眼前不自覺的浮現出一個束發女子、身著黑色華裙架著腿閑坐的模樣,那雙細長的眼睛,淡淡開闔間凜然若有光。那般女子,原不是誰都能輕易忘卻的。
  此時,她已經知道了那日親切喚她小名的柔弱貴婦是誰。人生如夢,最後竟對麵不相識,未必不惆悵。
  
  柳娉婷心裏“咯噔”一下,詫異道:“太後召見她了?”
  
  太監看了太子妃一眼,心領神會的道:“沒有,太後千歲隻傳召了平郡夫人。”
  
  “多謝公公。”柳娉婷對太監點點頭,拉了堂妹往一旁側殿去等候。邊走邊疑惑的想:即是太後不曾召見,那秋家小姐怎能進得宮來?太後既不怪罪也不召見,竟若不知一般,這太奇怪了。先是聖上親下聖旨為其明身,再是莫名其妙給秋氏夫人封號,然後免選仕女,秋家小姐手中太祖的玉靈牌從何而來?聖上與太後都如此恩待秋氏母女,到底是何緣故,僅僅隻是為了那一塊牌子麽?
  柳娉婷搖了搖頭,這絕不可能,那秋家小姐一定另有倚仗。她早悄悄吩咐了人去查,卻至今都沒得到詳盡的消息,這秋小姐還是一團迷霧。
  
  柳芳馨輕輕拉住一臉恍惚的太子妃,笑吟吟的道:“姐姐,我們去禦花園中等太後千歲傳喚吧。”她能理解,為何她的這個堂姐,一聽到秋家小姐就如此神不守舍。太子鍾情於秋家小姐這已經不是什麽新鮮的事,如同結縭八年尚無子息的太子太子妃夫妻感情冷淡一樣,都是晉陽並不隱秘的八卦。
  她並不同情她,說到底,目前她離嫁給太子隻差一個形式。等她進了東宮,她跟她也是對手,尤其她還占著正妃的名位……她不被太子喜歡,不是什麽壞事。
  這個堂姐,還如從前在家中一樣,是個毫無主見的,隻會一味應和的女子,莫怪八年都抓不住太子殿下的心。說來跟她從前那位“舅母”竟有幾分相似,卻不知,她那位強勢的“表妹”又會如何對待這位太子妃……
  想著那女子當日輕描淡寫就讓舅母忍氣吞聲的模樣,柳芳馨若有深意的微笑起來。
  
  “這,不好吧……”太子妃猶豫著。她日夜都想親眼看看那位秋家小姐是怎樣的人,但臨了,卻沒有了勇氣。
  
  柳芳馨伸手拉著堂姐就往外走,邊笑道:“有什麽不好的。我也好奇著呢,一直想去拜會一下這位妹妹。禦花園是往這邊走麽?”
  
  太子妃這才想起來,論血緣,她的這位堂妹跟那位秋家小姐還是表姐妹的關係。軟綿綿無力的勸了幾句,人半推半就的被堂妹拉著往禦花園走去。
  
  “姐姐,長生表妹為何不曾參加遴選?我原以為能遇見她呢。”柳芳馨邊走邊問道。
  
  “嗯,秋小姐有皇上特許,無需參加仕女遴選的。”太子妃並不知道建明帝為何對秋小姐另眼相看,隻當是那麵太祖玉靈牌的原因。
  
  “可惜了呢,原還想結伴而居呢。”柳芳馨笑道。其實她很清楚,若秋長生參加仕女大選,隻會成一個笑話,哪有可能與她結伴而居。顏、形、德、工,憑她那雙大腳,這首關就過不去。自太祖開國,宮中還未曾有過大腳女主子呢。
  京中好事之人茶餘飯後八卦,談論起那位秋小姐,多在南安侯府的陳年公案和太子殿下、安鞅大人之間。關於那位小姐本身,在其出現在太康坊之前,信息是極少的。所以那一雙大腳,就成了人們詬病的重點所在。
  一個女子,不管其容顏何等豔麗,踩著一雙不合時宜的大腳,就算不得是位美人。
  
  太子妃看了堂妹一眼,並不答話。心中不免又想起了太子。太子性高潔卻倨傲,目無下塵,表麵雖良善,不苛責於人,卻極難以相處的。以堂妹這好強玲瓏的個性,跟太子殿下必定是處不來的,何況現又多了秋小姐這個變數。父輩們一心讓堂妹入主東宮,究竟是福是禍……
  
  禦花園深廣,柳氏姐妹入園半日也未尋見長生人影。行至一假山處歇腳,正想讓宮女太監們四下去尋找,柳芳馨突然伸手輕扯堂姐的袖子。
  
  她抬頭望著山上小亭,示意柳娉婷道:“姐姐,你看,那位仿佛就是長生表妹。”
  
  太子妃急忙抬頭看去。山上小亭,依稀見一著黑色衣裙的女子正與人對弈,隔得有些遠,麵目看不清楚。柳娉婷不自覺走近了一些,卻無意中掃見女子對麵坐著的那位身著錦袍、身材微有些發福的五十許男子。柳娉婷看到那男子的臉,臉色一下子煞白了,一把拉了堂妹避開去。
  
  “姐姐,怎麽了?”柳芳馨疑惑道。
  
  太子妃強拖著堂妹慌慌張張的走了好遠,才回過頭來,冒著冷汗直結巴道:“聖、聖上……”
  
  柳芳馨急忙回頭看去,亭中人影已經看不真切了。愕然。
  
  柳娉婷自袖中取出絹帕來拭汗,她剛還奇怪今日禦花園中為何如此寂靜,連個宮人的影子都看不見,卻沒料到,原是聖駕在此。
  聖上私見秋家小姐,為何呢?柳芳馨垂目沉思,柳娉婷也憂心忡忡。
  
  山上小亭,建明帝按下一枚黑子殺了白子一條大龍,撫須暢快的哈哈大笑起來:“小姐,這局可是朕贏了。”
  
  長生看了看棋麵,白子已無所為,聳聳肩,很幹脆的投子認輸。拎起旁邊一小酒壇子,也不耐煩一碗一碗倒,直接仰脖子,咕嚕咕嚕喝了半壇。放下壇子,卻取了宮人手中手巾來擦嘴拭手,能將這般豪爽呈現出一派優雅雍容的女子,獨她一份。
  
  建明帝笑眯眯的看著她,撫掌歎道:“朕這酒藏了多年,今日得遇小姐,才不算虧了它。”
  
  “你喝得不比我少。”長生不以為然道,半壇子烈酒灌下去,臉都沒有沒有紅一下。架起腿,“再敢來否?”
  
  掂起棋子的細長手指,白若有光,建明帝看著,微一瞬有些失神,隨即伸手取子,豪氣道:“如何不敢?”
  
  當即就在棋枰上落下一枚黑子,長生微微眯起眼睛,隨手將手中的白子丟入棋盒中,輕輕一敲桌子。內侍忍著笑走近前來,將兩人手邊的棋盒交換過來。
  長生揚揚下巴,示意建明帝繼續。
  
  建明帝自棋盒中取了一枚白玉棋子又按下,邊搖頭歎息般的道:“有獨醒時,山海河聲涼到枕。方寸間,區區女子,何必計較。”
  
  長生取黑石棋子應了一手,隨口回道:“無可爭處,聯峰山色靜於棋。黑白道,垂垂老者,務須小氣。”
  
  建明帝一愣,念了兩遍區區女子與垂垂老者,再看對麵女子眯著細長的眼睛不以為然的樣子,拍著桌子哈哈大笑起來。
  
  長生微一皺眉,以棋子敲桌催促。就說是老頭吧,這般無禮的大笑,也是很沒形象的,她已經很忍耐了。
  
  建明帝卻不知人在嫌棄他不夠形象,撫須連連笑,好久才應了一手。
  
  這兩人初相見時可沒有這麽和睦,甚至可以說是極不對盤的。
  
  建明帝本是有備而來。從得知這女子昭然進宮後,他就有心來見她一麵。說實話,對於這個近來傳說紛紜的女子,他是不喜的。且不說王者對大宗師這種失控力量本能的厭惡,一個半夜泡花街還一擲萬金買小倌的貴女,實在無法讓人生出什麽好感。
  
  禦花園中初見,建明帝很得體的調整好麵部表情,表現出一位老者跟帝王尊榮寬容的風度,可那花前的女子卻是堂晃晃的審視人家許久後,才將在人家花園裏攀折下的名花移交到左手,衝著人家伸出右手來,平平淡淡的招呼道:“皇帝陛下。”那般氣度,竟若萬花叢中,她才是王者一般。
  
  莫說是內侍們被她這樣的舉動嚇得不輕,就是建明帝都呆滯了一下,思慮良久,遲疑的伸手相握,看那女子微頷首讚許的模樣,意識到自己沒做錯,一瞬間竟還有了些許得意之感……當然,他很快的反應過來,立時心中就起了殺意。
  
  她左手中的花枝輕輕轉了一圈,若一切了然般,看著自己,竟目光暗閃的淺笑了一下。她的眼神,深沉冷酷中透著蕭索的清淡,傲慢的俯視著。這絕不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女,也絕不是一個單純的武者。建明帝立刻了然,他沒法震懾她,不管是憑帝王的威嚴還是用老者的權威……一如自己也絕不會向任何人低頭一樣。
  這是一個上位者傲慢的尊嚴,不可折辱,甚至沒有道理可講。
  
  他似乎能感覺身後雙喜緊張得繃緊的神經。
  
  幾乎在同時,他哈哈大笑起來,她懶懶的鬆開手,深深淺淺,花瓣落了一地。
  
  竟就一見如故了。
  
  石桌石凳,兩人同時坐下,建明帝心中詫異不悅,這女子,竟然忤逆到一點禮儀不知麽?但他隨即發現,對方居然也是一副目微沉的模樣……
  ——都是習慣自己站著,就沒人敢先坐下的主。
  喝茶時也一樣。
  
  就在這樣古怪的氣氛下,兩人居然相安無事的坐下來下棋了……並且,還賭起了酒,甚至有越來越愉快的趨勢……
  
  兩人的棋力隻在五五之數,一來一往,誰拿黑子誰贏。卻不是因為棋力都高,而是棋力都太臭。素日裏與人下棋,不是贏不了就是看人讓得難受,難得能有如此“棋逢對手”的痛快,故你來我往的,下得興致起來,開頭那些不愉快竟像是不曾發生一般了。
  
  至於邊下著棋,邊心裏怎麽想的,除了兩人自己,估計誰也不知道。
  
  這邊,柳氏姐妹急忙出園去。於園門口見一行人匆匆行來,那熟悉的雲龍紋華服身影,讓太子妃遠遠的就拉著堂妹側身讓道行禮。
  
  一行人匆匆從她們身邊走過,袍擺飛起,若有風般,一點稍停沒有。
  
  直到太子殿下去得遠了,柳芳馨才不著痕跡的悄悄回頭,將視線定在那高挑的玉冠男子背影上。
  
  人言太子殿下翩翩有若謫仙,高貴不似濁世中人,原隻當是傳言誇大有誤,今日匆匆一見,方知此番風采,果非俗人也。
  柳芳馨不自禁悄悄紅了臉,芳心一陣亂跳。
  若說從前隻是一個模糊的被迫貫穿了整個成長曆程的命運的影子,今日悄悄萌動的,卻是少女如夢的情懷。隻是注定,這樣名門大家的貴女,即使是夢,也多是叢林無聲廝殺的殘酷,現實得容不下半點懵懂的色彩。
  
  我為你努力了半生嗬。
  自小在夢裏描繪的影子,對著窗外無限的憧憬,一步步走來揣揣的期盼。冬日撫琴僵冷的手,夏日靜坐曳地的長裙,一卷卷的書,一步步的禮儀,永遠的知書達理,永遠的優雅從容,日複一日,夜複一夜,我為你努力了半生嗬……才終於來到你身邊,你怎麽能不是我的?
  
  柳娉婷安靜的看著堂妹慢慢沉下來的眼睛,心漸漸悲涼。
  
  *******
  
  “父皇。”
  
  亭中內侍同時屈身行禮,沉迷在棋局中的建明帝抬起頭,乍見太子,撫掌笑道:“你倒是來得快。”
  
  趙曦對建明帝躬身行了一禮,示意內侍們起身,方淡淡道:“兒臣剛去給祖母請安,正巧遇見平郡夫人出來。”
  
  始終盯著棋局,頭也沒抬的長生聞言丟下棋子,看著趙曦問道:“她出來了?”邊說著,人已經站了起來。雖說這局按規律看來,應該是她贏了,但她們下過四局了,這是第五局,她沒吃虧,無所謂了。
  話說,她是因為知道自己棋不行,讓不讓人先手都沒大礙,還不如風度點,他為什麽要先持黑子呢?萬一她下棋有鞅兒一半水準,他豈不是會輸得很沒麵子?難道還指望她讓著他麽?這老頭,好生大的賭性……
  
  “嗯。”趙曦答道,不顧旁邊宮人快要掉下來的眼珠,跟自己父親古怪的表情,順手為她把鬥篷帶子係上,“我讓平郡夫人稍坐等候了。”
  
  長生點頭,心安理得的享受了人家兒子的服侍,回頭對建明帝爽快的笑道:“皇帝陛下,這局棋做和如何?”
  
  建明帝正有趣的看著兒子不同尋常的表現,聞言,亦豪情的一揮手:“小姐何出此言,朕且將此局封存,留待小姐得空再續。”
  
  趙曦掃了一眼棋麵,對這種程度的對弈是否有封存的價值不置可否。
  
  長生卻一本正經的點頭:“善。”
  
  建明帝看了眼太子,笑道:“暄曦,你代為父送小姐回去。”
  
  趙曦點頭,行禮告退。長生卻早已在下台階了,趙曦不緊不慢的跟上去。建明帝居上高高看得表情越來越古怪,突然開口大聲道:“小姐,宮中尚有好酒,得空請常來品嚐。”
  
  長生遠遠抬起手,隻一響指以應。
  
  慢慢悠悠的趙曦卻突然回了頭,對父親輕柔一笑,笑得建明帝渾身一涼,微笑的表情都僵住了。
  
  兩人去得遠了,建明帝在小亭中坐了許久,方敲著桌子歎道:“好一位奇女子!莫怪以暄曦的孤僻古怪,竟甘心讓她三分。”
  隻是越這等女子,越是讓不得,他這個一心護花的兒子,恐怕降她不住呢。
  
  “劉朝,在此設一大座。”建明帝突然吩咐道。不知怎麽的,他看那女子模樣,就知道她不喜這涼冰冰的石凳,若是有一舒服大椅,讓她懶懶斜倚,不知該是何等風情……
  
  劉公公應聲道:“諾。”
  
  長生將雙手攏在袖子,一路打著嗬欠,旁若無人的懶懶而行。隻有細長的眸中,偶閃過一線光芒,一瞬即逝。
  好一位皇帝,廉頗未老,趙曦恐怕還鬥不過他這位父親呢。
  
  唉,此間男子,一個個意氣權欲十足,未免太不可愛……
  
作者有話要說:別說我帶有欺騙性質哈,我發誓,這真的是重新寫的,從吃完晚飯折騰到現在,一點沒偷懶。。。。
嗯,看著變化不大,其實很大(暴汗……)

重陽夜
  重陽夜。
  
  建明帝重視家庭成員間的聯係,喜看兄友弟恭兒孫繞膝合家團圓的熱鬧,越到晚年越是如此。這日重陽,白日裏登高賞菊了不說,入夜,還在興慶宮大擺家宴,叫齊了一眾兒女來吃蟹喝酒。從上月剛尚昭華公主的女婿,到未滿周歲的兒孫輩,一個不缺。
  
  偌大的興慶宮內外燈火通明,珠翠閃耀,華衣飄香,盡顯皇室氣派。端坐上位的建明帝似乎也少了些平日裏的威嚴,“龍”膝上坐著剛兩周歲的十八皇子,時不時的哈哈一陣大笑,顯得平易近人上許多。
  
  這樣的對比下,坐在他左手邊的東宮太子就不那麽討人喜歡了。
  
  太子高潔、性格怪異、孤僻好靜,這大家都是知曉的。雖說是建明帝先壓製了東宮,將個太子壓抑得與世無爭毫無做為,可太子自己也是不爭氣。其性之獨,在這麽多兄弟姐妹當中,居然沒有一個能與之相談甚歡的,可見其人不好接近到什麽程度了。這情況日益嚴重,聽說,連建明帝都已經暗暗開始後悔起來,覺得自己對待東宮有些太過。
  而且東宮人丁單薄,至今隻有太子妃一位女主,還無子息。比起其他各府妻妾成群托兒抱女的熱鬧,至尊貴的東宮,竟給人以荒涼之感,讓人看之黯然。
  當然,這黯然隻能維持到看見太子殿下那張臉之前。
  
  倒不是大家都反感太子,極度厭惡他,實在是他那人讓人沒法說,就說眼下吧:
  
  龍鳳案,白玉壁,黃金椅,酒香四溢,錦繡華衣,燈火輝煌的歡宴,有帝王與太後在上,說句不好聽的,就是心情壞得想投繯,這時也得配合氣氛拿出笑臉來。唯獨太子,自顧自的淺酌,目深深,神淡淡,一臉的生人勿近,高傲孤潔的樣子。
  那情景,就像是大家餓了好幾天饑腸轆轆的都快斷氣了,突然看見前麵一堆香噴噴的酒肉,正想撲上去大吃大喝一頓,突然有個人站起來說主人家不在,咱們不能不告自取什麽什麽的,其人寶相莊嚴,形象高大得刺目……直讓人打從心眼裏鬱悶。
  
  “這個假和尚,本王一看他就渾身不自在!”燕王趙賾剛去給太子敬了酒下來,直牙疼般的悶聲道。說來,這樣一位太子的存在,真讓人鬱悶呀,哪天他要真登了基,偌大一個大夏江山,萬千子民,豈不都得跟著他不食人間煙火了不成?
  像他這樣想法的王爺們大有人在。
  
  太後也在歎息:“這東宮得趕快多添些人,熱鬧點才行呀……”
  
  建明帝看了眼目不斜視的太子,對太後打趣兒般道:“這可難了,咱們太子眼光高,太過熱鬧要讓他嫌聒噪了。”
  
  太後一眼看到旁邊柔順的太子妃,笑吟吟的道:“哀家看柳國公那個小孫女,倒是個識大體又明快的丫頭,跟太子可堪良配。”
  
  建明帝將十八皇子抱起來交給太監抱下去,笑道:“您老人家說好自然就是好的。”
  
  太後微笑著頷首。
  
  不遠處,駙馬朱成忍不住一再將視線放在太子身上。他沒有想到,一國太子竟是這樣的一個人。
  這滿堂金玉,一派熱鬧的榮華富貴景象,唯有這個男子,頭戴玉冠,身著華衣,神情卻清淡高潔,若處身山林流泉間一般。倒是跟那個女子有些相似,都是一副與世俗格格不入的氣質。
  如果說那女子的蕭索中尚有無上霸氣的話,這位暄曦太子,反倒是高貴中浸染著無底的憂鬱,這樣的兩個人,如何能牽扯到一起去?再加上太子的背景處境,她能安然嗎?以那女子的睿智,怎麽會看不透這點,跟皇室子弟牽扯上?
  
  “駙馬?”旁邊已經挽起高髻鳳釵綰發的昭華公主輕輕拉了他,探頭順著朱成的視線望去,笑問道,“駙馬在看什麽?”
  
  “沒、沒什麽。”朱成急忙回了神,有些愧疚的道。他與昭華大婚尚不到一月,婚後的生活,比原先設想的要好多了。昭華人高雅貌美,還頗具才氣,琴棋書畫樣樣不俗,性情也不算驕橫,以一位公主來說,可說是無可挑剔。縱使母親,也漸漸頗有讚許。
  然,他卻總是心不在焉。自成為駙馬,他可說是已經與仕途絕緣,再無抱負可言,終生可望的,不過一詞臣爾。日日喝酒賞花,閑情逸致,反倒總是要想起那女子來。想起落雪無聲的那一隻手;想起她架鷹輕笑的模樣;想起自己山頂神傷奏琴,突有歌聲合來;想起她說:“你,不唱也罷”時,心中無地自容般的痛……一日日的,總要想起,如同困守中的仰望。
  他再沒有如何念想,隻是深深的埋在心底,惟願她如意平安。
  所以,忍不住去打量觀察太子,這個傳言中與她關係密切的人。
  
  昭華已經順著他的視線,看到坐在上方的太子,頗有些不以為然的道:“是太子哥哥。太子哥哥性情最是古怪,整日關在東宮養花彈琴,什麽事都不聞不問,跟誰都不親。”昭華公主湊到朱成耳邊小聲道,“我們兄弟姐妹當中,父皇最不喜歡的就是他了。”
  
  朱成唬了一大跳,不禁道:“這是為何?”
  
  昭華公主笑嗔了朱成一眼,低聲道:“呆子!”果然是個書呆子,聰明隻在書裏頭了,一點政治敏感度都沒有。皇帝不喜歡太子,這種事情能順便亂問的麽?伸手拉了朱成起來,“走吧,我們去給父皇請安。”
  
  這就可見昭華公主的受寵程度了,一幹鳳子龍孫嬪妃佳麗,隻有她敢一路招招搖搖的拉著駙馬直奔高台上建明帝去。諸位王爺對這位皇妹多是笑臉相待,連帶得朱成這個駙馬也是水漲船高。
  
  “父皇……”禮剛行了一半,建明帝就已經和藹的笑起來,伸手招呼愛女與女婿到跟前來。
  
  沒過多久,太子向建明帝與太後躬身行禮,竟是要先離席了。建明帝沒有如往常一般,一見這個兒子這般不合群不通情理的舉動就皺眉不悅,反倒是很和善的揮手,徑直讓他去了,而且似乎還笑得很溫和……
  
  趙賾端著酒杯看著這情景奇怪的喃喃道:“這老頭子,今兒是糊塗了?嗯?趙彧,趙彧?”
  
  轉頭,賢王趙彧也不見了。
  
  少了太子,席麵上似乎要更熱鬧上幾分,與世無爭的太子竟然還有這樣的存在感,雖然原因古怪,也不得不讓人感歎呀。
  這樣的太子,多少也算是一奇葩。
  
  *******
  
  “太子殿下。”
  
  興慶宮前,突有人出聲喚道,趙曦回轉身來,原是賢王趙彧,微微點頭,應道:“賢王。”
  
  賢王趙彧是太祖嫡長子先韓王的嫡子,別看年紀不大,卻是大夏如今位最尊貴的親王,他這親王爵的含金量比一般皇子們的都高。
  甚至私下裏還有人議論,要論血統,賢王趙彧比當今建明帝都要來得正統。要不是當年太祖皇帝駕崩時,太宗皇帝正大權在握,按“兄終弟及”之說強行登基,那麽坐上龍椅的該是韓王殿下,如今坐在龍椅上的也不會是建明帝,而是他,太祖嫡孫趙彧。
  
  建明帝當年宮變奪位,最讓人掉眼珠子的就是韓王居然有在暗中支援。
  太宗皇帝登基用的是“兄終弟及”之名,按這說法,太宗之後,皇位要再還給侄子的。當時,最熱門的諸君人選有三位:太祖太宗之弟梁王,太祖嫡長子韓王,太宗嫡長子晉王,怎麽排也排不到建明帝身上去。誰也不曾料到建明帝的異軍突起,更沒料到的是:韓王居然會為他人作嫁……
  事後,建明帝也是投桃報李,對韓王府大加封賞,一等親王爵世襲罔替不說,還將韓王改成了賢王,為宗室之首。
  如今,太祖一脈勢已無法再起,賢王府自己與龍椅無緣,但無可否認,他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左右龍椅在皇子中的擺動。
  
  賢王趙彧本身就是個極沉穩之人,朝野中名聲都甚好,建明帝甚至有“國之棟梁”之讚,比起貌似無為的太子來,他要強勢得多了。諸皇子中,不管有心沒心的,再傻也不會想去得罪這位王爺,巴結尚恐不及。當然,也不是沒有異數,例如眼前的太子。
  
  就是趙彧這麽聰明的人,多年的觀察,對這位太子,也依舊如雲裏霧裏,琢磨不透。這位太子,不是真沒有野心,就是藏得太好。這世上真有謫仙嗎?趙彧不信。那眼前這良善高潔的太子,未免也太可怕了。
  
  “太子殿下,宴尚未散,何事讓您這麽匆匆離席?莫非是佳人有約不成?”趙彧促狹般的笑道。
  
  “然。”太子答道。
  
  趙彧一滯,他早知道這位太子不好接觸,誰跟他都說不上三句話,但這未免也太那個了……
  
  “能讓太子殿下都坐不住的,定是位絕世佳人,不知是京中哪位小姐?難道是那位秋水山莊之主?”趙彧繼續親切的寒暄道。
  
  “然。”太子再答。態高潔,目清淡,也許他是無意,但給人的感覺就是一副爾等皆凡夫俗子,不屑孤多說的模樣。
  
  這一刻,趙彧真想試試,來上一句【那臣與你同往一觀如何?】看太子能不能變變臉,多蹦出幾個字來。當然,這樣完全不是他的風格,所以他隻是好風度的微笑,翩翩躬身一禮:“既如此,臣就不耽擱殿下了。”
  
  太子轉身就走。
  
  趙彧躬身相送,麵上帶笑,儀態完美,無可挑剔。暗地裏卻在狂跳腳。靠!難怪誰提起太子都是一副牙癢癢眼皮子直抽經的模樣,俗話說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這位簡直就是沒道!別說助了,誰能跟他在一起多待上三句話的功夫,都是神人一個!
  不知怎麽的,趙彧突然很是同情起那位秋家小姐來。
  
  這位太子,說不定會是個很有趣的人。趙彧微笑起來。
  
  燕王趙賾從宮內走出來,看見一臉溫潤的微笑著的趙彧,頓時一寒,本來有些醉的腦子都一下嚇醒了幾分……
  摸了摸臉,上前一把逮住他:“在這幹嘛呢?你輸給本王的酒還沒喝完,想逃可不行!”
  
  “不幹嘛,想一位神人……”趙彧道。
  
  趙賾拖著他就往坐席上走:“喝糊塗了吧你,這黑燈瞎火的,哪來的神人?神鷹倒是有一隻。我說,你可是答應本王了,如果本王替你把婚事擋了,你就幫本王把那隻大家夥逮到手。走走走,咱們這就找皇祖母說去……”
  
  出了興慶宮,歡聲笑語聽不見了,絲竹聲也漸漸淡去,太子趙曦帶著侍衛宮人,叫來馬車,直接離開皇城,出宮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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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水山莊,安鞅離去後,青瓷等人也都告退下去,隻留下母女二人。秋玉絡看著一杯杯品酒的女兒,深深的憂慮著。
  
  長生的眼,由來都是倨傲的,狹長清冽,即便是偶一柔和,也如有深意,讓人自覺遠觀而畏懼親近。笑也總是猖狂無比,帶著高高在上俯視而下的意味。
  女子無才便是德,在這樣的年代,縱使秋玉絡再怎麽偏袒寬心,也不得不承認,這樣的女子,縱色與紅塵絕,也半分不惹人愛憐。而女子的幸福,總歸是要係在男人身上的。
  
  秋玉絡不曾想過這世上還另有一個截然不同的時空,不會知道,帶著這樣氣質的女子,是如何的傾絕了紅塵五百年。她隻用一個平凡母親的心,深深的憂慮著。
  
  九九重陽,是長生的生辰。
  十六年前她的出生,帶給母親的是無盡的絕望痛苦與淚不盡不忍舍的求生意念。十六年後,堆滿廳堂的,是一室的華彩。
  
  感那三年哺育梳洗之恩,長生曾說,你這一生無論如何驕橫無道,我盡皆維護之。秋玉絡非是驕橫之人,所以聽了女兒理智得若無情感的話,含著眼淚上了花轎。從此心中了然,原來在女兒眼裏,懦弱沒用的自己原也是個負擔。
  其後不是不幸福,但時常想起女兒孤身一人傲然獨立的樣子,心仍然會痛。
  
  這次再見女兒,女兒行為如常,但眉宇間的譏諷索然,身為母親的,如何能看不見?
  她的長生,理智得冷酷,驕傲得寂寞,可這天底下,如果連生身的母親都不能軟化她的心,那又何人可以?秋玉絡不知道什麽時候可以見到女兒若平常幸福的笑容,但她明白,這幸福絕對不可能在皇宮深院裏找到。
  
  想著白日裏那傳聖旨來的內侍捧著東西魚貫而入的情形,秋玉絡直膽戰心驚,整整一天都坐立不安。
  
  從莫名賜封的平郡夫人,到太子殿下的頻頻登門,再到太後千歲的召見,如今是聖上親自賜宴送酒,秋玉絡不知道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麽事。
  雖然太後隻是寒暄問候了幾句,親切無比,甚至一句都沒有提起女兒,可就是這若有深意的親切、不提,更讓她心中驚懼。一個被侯府休棄之時都沒人多關注的弱女子,她不認為如今的她除了女兒,還有什麽值得天家另眼相看的。尤其是女兒與太子之間,怎麽看也不像是隻有三五日的交情。
  她個性雖軟弱,一向不問世事,卻還不至於糊塗。皇宮那般水深的地方,以女兒的個性,攪和了進去,絕不是什麽好事。她雖然看不懂女兒意欲何為,卻知道這一切都很危險,稍不留神,便會萬劫不複。她隻願女兒一生安樂,不想什麽榮華富貴。
  
  “長生……”秋玉絡憂心忡忡的望著女兒,打定了主意今日一定要好生勸她一勸。那依椅懶臥的女子隻是淡淡看了她一眼,似乎已經知曉她要說什麽,卻沒有解釋意思。淺笑一聲,清香的菊花酒仰頭傾落,意也疏狂。
  
  門外報說,太子殿下來了,秋玉絡臉色黯然的歎息一聲,起身回避。她不知道女兒在做什麽,也幫不上忙,隻能誠心跪在菩薩麵前日夜祈禱,一切平安。
  
  重陽日,日登高賞菊,夜歡宴飲盛。太子殿下似乎是在宮中宴席途中直接抽身而來,猶是一身夜宴華衣。做太子能做得如他這般閑情逸致肆無忌憚的,也算是絕妙了。
  
  錦衣華冠。月白的氅服,偌大的一朵一朵燦爛金菊花開並茂,紋飾繁複得讓人目眩。白玉的高冠束髻,發全部束起,深沉的眉眼更顯高貴清絕。高挑的身形,一路行來,月光分外眷戀,拂柳分花,倒真仿如天人一般了。
  
  長生單手撐起頭,賞析的看著,若有讚歎:倒是一個美人,隻可惜,身有所屬。若非此間古怪,按她的教養,上不見臣夫,此處雖沒有她的臣,但這等人夫,她是斷不可能私見的。
  
  趙曦走近前來,自顧自的落座,見她雙眸微迷,麵露惋惜的模樣,微皺了眉,道:“又在想些什麽古怪的東西?”
  
  長生持了酒杯在手,看著杯中琥珀色的酒漿,輕歎道:“卿本佳人,奈何無心。”她可沒有要勾搭人有婦之夫的意念,奈何此間女子,未免太不爭氣。即便是個美人,若自己看管不住,又何必收入房中?圖增添了煩擾,自己可憐不說,還勞她枉擔了窺人夫婿的不良名聲。
  
  趙曦伸手為自己倒酒,漫應了一句:“卿本佳人,奈何無心?”邊持杯伸手與長生輕輕一磕,輕笑道:“賀芳辰,歲歲年華如錦。”
  
  長生淡淡看了他一眼,低頭淺飲。
  
  趙曦靜靜的看著她,容顏清遠,眉眼卻溫柔。他曾想,這女子心中一定另有一方與世迥然的天地吧,所以她睥睨天下,卻掩不住一身的索然與倦怠。隻是她的世界,太遙遠,也被間隔得太厚太虛渺,若有可能,費盡一生去觸摸靠近,終有一日,或能窺得一方風景,此一生樂也……然,這隻是一個美好的念想罷了。
  她與他,縱使到了死亡那日,相互間的距離,也隻能是遙不可及。
  
  像她酷愛的那隻傳說中能唱出天底下最動聽歌聲的鳥兒,一生尋找,最後將胸口刺穿,鮮血滴在荊棘上,浴血而歌,你可能聽到我這生命最初也是最後的歌唱?
  
  一口飲盡了杯中酒,趙曦站起來道:“我走了。”他從宴席中脫身匆匆而來,原為的不過就是在她入睡前,與她碰杯,喝這一盅酒罷了。
  匆匆來,帶來一身酒香,匆匆走,帶走的也是一身酒香。
  
  空中鷹鳴,一顆偌大的腦袋帶著一陣風撲過來,長生伸手摸了摸它的頭,輕聲道:“小家夥,你看見了麽?”
  看見了什麽,她卻沒有說了。
  小金卻管不著人心幾多丘壑,何等複雜,一頭埋進酒壇裏,隻顧喝它的酒。
  
  空氣中,除了酒香似乎還有人在歎息。
  
  “潛,你在可惜麽?”轉著手中酒杯,長生輕聲問道。
  
  “無可惜處,我隻怕你後悔。”
  
  “後悔?”長生看著小金貪酒的模樣,突然仰頭大笑起來。
  
  你兩眼放光,意興盎然,運籌帷幄的模樣,懷念中帶著深切的悲傷,若權謀能讓你玩得開心,縱天崩地裂又如何。儒衫飄飄的蒼潛飛身盤膝坐在屋頂上,閉上了眼睛。
  
  *******
  
  東宮,鍾粹宮。一身盛裝的太子妃終於忍不住,掩麵失聲痛哭。高髻上,鑲嵌著火鑽鎏金為眼的翡翠鳳釵似乎也黯然失色,
  
  “殿下,您不能再這樣……”聲音無比的絕望。不隻是為了自己,更為這讓她愛得心力交瘁的男子。
  
  今日仕女已進裕華園,一月後,最少三位仕女會被指到東宮來,她為太子隱瞞了八年的難言之事,將不能再隱瞞下去,到時候會引起何等風波,她想都不敢想。一個身有隱疾、無後、不被看重、手中又沒有任何權柄的一國太子,一幹兄弟在側虎視眈眈,何有生路?
  今日她強忍著心痛求太子迎娶秋家小姐進宮,太子也隻是搖頭不肯。這什麽都不做的,到底意欲何為?
  
  在太子妃絕望的哭聲中,太子神色淡淡的轉身,走了出去。
  
  朱牆黃瓦,地上的燈火似乎欲與天上的星辰爭輝,這原就是天底下最富麗堂皇的地方。提著宮燈的宮女,垂手跟隨的內侍,都仿佛隻是一背景。
  趙曦腳踩著青磚,一個人安靜的走著。
  


山靜似太古
  青巒山,神秀峰。
  
  這本不是什麽名山,風景一般,山腳下幾十裏外有一個普通的小村鎮,百來戶人家,也就趕集日熱鬧一點,跟景盛二字搭不上邊。不過,二十多年前,這裏倒是熱鬧過一陣子,背刀佩劍的江湖人從四麵八方朝聖一般的趕到這裏來。因為,當時傳言,武林聖地“無為道宗”的宗門便在此山當中,無數夢想著天下第一,夢想著天道的武者,入山一找就是數年。至今,尚有人說,山下村鎮裏麵藏龍臥虎,隱藏著不少不肯死心的江湖人,其中不乏頂級的人物。
  世俗間的道士,看準了時機,在這附近一氣兒修建了十幾座道觀,趁著熱鬧廣收信徒,南華北鬥什麽的,各種流派應有盡有,很是興盛了一陣。
  如今二十多年過去了,那些個熱血澎湃的武者們有沒有找到無為道宗已不為人知,反倒是道門一脈,在這青巒山下興旺了起來。走沒幾步,就能看到一個道袍飄飄的道士,有的道士至今尚有腰懸長劍的習慣。
  
  青巒山廣大,光主峰就有九座,鬱鬱蔥蔥,連綿不盡,其餘大小各峰數不勝數,更有懸崖峭壁,沉潭峽穀,飛鳥難度,渺無人跡。神秀峰在淹沒在其中,很不顯眼。
  
  竹林中,一個道袍胡亂套著的老頭愁眉苦臉的盤在一個蒲團上。
  
  他就是那個宣稱要閉關閉到破碎虛空的明德老頭。要不是看白衣飄飄一表人才的雲銘老老實實的雙膝著地跪在他麵前,任誰看了這個渾身邋裏邋遢亂沒形象的糟老頭,都不會相信他就是那個力戰三大宗師不敗、當今天下第一、人皆敬仰、據人模糊推算最少也超一百歲了的逆天級人物,一代道門宗師武林神話。
  
  “靈雲啊,你仍執意要下山去?”看了眼心愛的關門弟子,明德老頭問道,手裏拿著棉布小心翼翼的擦拭著一個小酒壇子,麵露垂涎之色。這是極品的猴兒酒,還是五十多年前峨眉的慧然神尼送給他的,埋在這神秀峰的寒潭底下整五十年了,如今挖出來喝味道正正好。
  
  “徒兒心意已決。”雲銘低著頭,堅定的道。
  
  “唉……”明德老頭長歎了口氣。這次雲銘回山,他一眼就看出徒兒心境不對,預讓他留在山門閉關苦修十年,可雲銘卻有俗事放不下,明德再三告誡,仍執意不改。
  
  “你想清楚了,這次下山,你終生或再難大成矣。”明德再一次警告道。
  
  雲銘緊了緊手,狠心道:“徒兒想清楚了,絕不悔。”
  
  “罷了,既如此,你就自去吧。”該說的都說了,既挽留不成,明德也就很幹脆不再做努力了,隻是臉上不免流露出幾分痛惜。
  
  見師父如此,雲銘心中愧疚不已,眼眶紅紅的磕下頭,道:“請師父贖罪,待弟子俗事一了,必然即刻回山閉關,從此再不涉紅塵半步。”
  
  “既去了,就勿旁騖,唉……”明德歎了一聲,對雲銘的承諾,沒放在心上。天心難測,趙家老二那二小子當年打仗的時候就是個不省油的主,生的也是一窩狼崽子,沒一個吃素的。趙胤小子如今琢磨著今年上泰山封禪,這晉陽眼見就沒幾天平靜了,這一個偌大的轉盤,誰要是轉進去了,再要出來,可就由不得你了。
  
  還有那讓他頭疼不已的丫頭,那可是個不眨眼的狠心主。雲銘心境有變,他能看出來,那丫頭必然也是心裏有數,她讓雲銘回山來,未必沒有讓他一躲的意思,可雲銘到底還是放不下。偏她還把妹妹送上了門來,竟皆在她算計之中,靈雲呀……
  
  唉……天心難測,世事如棋,他都閉死關來躲了,卻還是被那丫頭給揪了出來。三清在上,老道老了,老骨頭經不起折騰了,這天下愛咋咋地,管他老趙家怎麽內訌,他還是躲山上調教調教徒弟,清淨的好……想起那個硬被塞上來,抱著娃娃哇哇哭了三天的新出爐的小弟子,明德老眉老臉又糾結成了一團。三清在上~~~~老道活了一百零九歲,還從來沒帶過娃娃,還是女娃娃……無量道尊呀,他前世欠了那丫頭什麽了……
  呸呸!明德老頭趕緊在心裏默念了一遍道德經來懺悔,輪回前世什麽的,可是那光頭禿瓢家的渾說,跟他道門扯不上幹係,三清在上,老道就是一時失神,絕沒有背教叛門的意思……
  
  “弟子去了。”雲銘重重的一頭磕在地上。
  
  “去吧去吧。”明德意興闌珊的揮手道。
  
  這個關門弟子他是極喜歡的。早年他收了兩個弟子,都是迂腐有餘悟性不足,難得他真傳。後來在晉陽偶遇雲銘,為他資質所驚,大喜過望的直接當場掠走,匆匆回到山門,點上香爐就要收徒,還是年紀小小的雲銘提醒,才想到派子弟去告知南安侯府一聲。眼見著雲銘離大成隻差一腳,已能傳他衣缽,卻半途而廢,饒是明德的心境,都痛惜不已。
  
  雲銘又磕了一頭,才站起來轉身準備走。
  
  唉……可惜他調教了這麽多年的衣缽弟子呀,老道活了一百零九歲,好容易才找到這麽個好資質的徒弟,容易麽?長生丫頭,你好歹留著他一命,不然老道跟你沒完!明德抱著酒壇子,拿棉布珍惜的又擦拭了一圈,準備拍開泥封好好喝上一頓,稍解稍解心緒。
  
  走了沒兩步的雲銘突然想起什麽,回過頭來,看了那壇酒,道:“師父,這可是寒潭下那壇埋了五十年的猴兒酒?”
  
  “怎麽?”明德警惕的看著雲銘,將酒壇子一把抱在懷裏,心中大叫不好。
  
  雲銘神色古怪的道:“弟子來時,秋前輩曾有交待,說是師父輸給她的一壇猴兒酒,埋在寒潭底下,如今正到了時候,囑徒兒回去時,挖出來給她帶回去。可是這壇?”
  
  如晴天霹靂,明德呆滯在原地。
  
  片刻後,雲銘提著一個寒玉匣子下了神秀峰。竹林中一陣塵煙彌漫,道心通明的明德大師在竹林中一陣歇斯底裏的暴跳。
  
  “這個不肖混球——”你就不會等為師開封喝完了再說,不肖呀!
  
  無量道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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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意綿綿。
  
  大好的下午,長生躺在榕樹下的吊床上一晃一晃的打瞌睡,隻覺平生從未有過如此逍遙的時光,簡直荒廢得奢侈。
  從前勞碌命就不說了,自在這邊重生之後,無知覺的三年不算,其後也是一直忙忙碌碌的為熟悉新環境,四處收集著信息。——看東苑那擴大至半邊的書庫,天文地理諸子百家曆史卜算岐黃技術那一堆書,全是她為熟悉新的生存環境所用。雖然很多都是當笑話書看的。
  尤其自從把秋玉絡嫁出去後,因為錢財都給秋玉絡當了嫁妝,隻一個秋水山莊留住,堅持女兒處事當挺天立地的她,連自食其力這點都算在她的女兒原則上了。偏又要求高,不肯將就,很是為生活勞碌了一陣。再以後,開始常年奔波在大江南北,走遍大夏國界邊境,也是忙得腳不沾地。直到這次從東海回來,徹底死了心,人才閑散了下來。
  別說,整日閑著沒事聽風望月也挺愜意的,隻是人常說悠哉不知時日過,她怎麽覺得正好相反?忙忙碌碌的那十幾年仿佛眨眼般就過去了,這晃晃悠悠的半天,倒是度日如年。
  
  代替了南離常年跟在她身邊當保鏢隨身管家的井倒掛在樹丫上,仿佛萬年都睡不醒。
  倒不是他標新立異刻意擺酷,而是自從那次醉花樓之行後,他就再也沒有沾過床鋪,沒用正常態睡過了。據大師兄說,這樣訓練效果好……而他的辛苦多年攢下來的娶媳婦本養老本也被一骨碌全扣光了,他強烈懷疑這個缺德主意出自他從前的直屬上司,不然,青瓷不可能對他的身家知道得這麽清楚,誤差沒超過一兩銀子……還有西白,送了信鴿過來,告訴他,他今年的薪水分紅統統沒了……現在他身無分文,一無所有,身上的衣服還是三天前換的,莊上洗衣服的大嬸小丫頭,全是安鞅少爺的死忠……怎一個淒涼了得……
  
  對於井的淒涼處境,長生雖然都看在眼裏,但敲山震虎呀,做為被震的那隻老虎,她很聰明外加冷血的保持了沉默。
  
  “無聊呀……”長生歎息一聲,明明睡到午時才起,這又昏昏欲睡了。今日太子殿下也沒來找她喝茶下棋,除了他,她還真沒有更好的棋友了。
  下棋麽,當然要旗鼓相當才有意思,蒼潛不好這道,安鞅她不是對手。隻有趙曦,打南離那會兒就是她專用的棋友。雖然她棋藝如此之遜,但一點不妨礙趙曦跟她下得有滋有味,你爭我奪,廝殺激烈,一局棋能下一天。其人能像催眠一般的,任意降低自己的水平來配合她,如羚羊掛角,一點不著痕跡不難受,不像安鞅,讓都讓得她索然無味。趙曦這點,一直讓安鞅覺得很神奇,曾挖空心思想學來著,不過趙曦說他水準不夠……
  當然,那紫禁宮裏的建明帝也湊合,可都說了紫禁宮了,誰耐煩為下棋跑去找那老頭。
  
  剛從外麵走進來的安鞅看了她一眼,微沉了眸,考慮著是不是拉她出去逛逛街什麽的。自從那次她跑去逛花街鬧得萬人矚目以後,安鞅也就不再想藏不藏的了,他姐心情最重要嘛,年紀輕輕這麽老態龍鍾的,讓人看不過去。
  ——他也不數數自己幾歲。
  
  歎無聊的人通常都會遭天譴,很快,有聊的事就來。
  
  青瓷笑眯眯的走進來,道:“小姐,門外有位自稱是東門柳氏的夫人求見。”
  
  東門柳夫人,東宮柳氏,太子妃……長生眼角抽了一下,幹脆利落的道:“不見。”跟人夫搞不清楚,正主來了吧,這麽不占理的事,當然是躲著點的好。
  
  “怎麽說呢?”青瓷眨巴著眼睛,好歹也是一國太子妃耶,雖然人家是易裝來的吧,但就這麽打發了,不太好吧。
  
  “就說沒空。”長生很光棍的道。
  
  青瓷:……
  
  秋水山莊門外,柳娉婷坐在馬車來,有些忐忑的等著。她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來這裏的,事前再三確定太子被聖上叫去了,不在此處。
  柳芳馨為東宮側妃的事差不多已經定了下來,看太後的意思,還有幾位仕女,都在此列。柳娉婷不知道自己來這裏要做什麽,她隻是覺得無論如何,她要見秋小姐一麵。
  
  沒多時,秋水山莊的側門打開,出來一個小袖短襦青絲羅長裙的美貌少女,柳芳馨隔著馬車車窗的珠簾紗幕看見,先是一滯,然後搖頭,應該不是。
  
  果然,那笑吟吟的女子上前來,行了一禮後,抱歉的道:“家小姐今兒事忙,不便見客,請夫人改日再來。”
  
  “豈有此理,知道我家主子是誰嗎?我家主子……”馬車外,一個尖聲尖氣的侍從把腰一挺,怒氣衝衝的就要翻臉。
  
  青瓷淡淡一挑眉。
  
  “小福子,退下!”馬車內,太子妃喝道。
  
  侍從狠狠瞪了青瓷一眼,彎腰退到一邊。
  
  柳娉婷在馬車內沉默了一下,柔聲道:“轉告你家小姐,即是事忙,本不該打擾,但妾身情非得已,便在此靜候。”
  
  青瓷一愣,轉而強笑道:“夫人不必如此,我家小姐她今日確實、很忙,恐不得空……”
  
  “沒關係,妾身能等。”柳娉婷依舊輕柔的道,沒有一絲火氣。
  
  “那,好吧……”青瓷沒法了,隻得再轉入莊中。
  
  其實,按理來說,無需長生多說,她既不願見,她們自然有一百種法子可以打發掉來人。可今兒來的人卻不同尋常,在青瓷她們看來,簡直比建明帝親自來了還要麻煩一點。畢竟是太子正妻,饒是青瓷,不免也有幾分看在從前的先生份上,不好為難於她。
  
  這邊青瓷再回話進去,長生糾結了一下,她寧肯來個“正常”疑似戴了“綠帽子”的女人,怒氣衝衝的踹她家門,破口大罵,提棍子來跟她對打。這般柔弱弱塗脂抹粉的“人妖”般的女人,卻是一點法子都沒有。
  
  這叫什麽破事!
  
  長生從吊床上慢騰騰的爬起來,伸個懶腰:“讓她進來。”
  
  秋水山莊門外,柳娉婷深吸一口氣,抿了抿嘴,伸出一隻手,優雅端莊的被人攙扶下了馬車。
  
作者有話要說:這個零點問題,我大概很難克服-_-

夏蟲與冰
  人類曆經萬年千年進化了道德、禮儀、律法來約束自身的欲望,以期待更美好的生活,可天是從來不變的,天底下的事情,往往也總是毫無道理可言。
  榕樹下,長生單手撐著頭坐在扶手椅上,因為剛在吊床上一陣晃悠,簡單係著的頭發亂了,索性就鬆開了發帶。便服素裙琉璃簪的太子妃搭著侍從的手,優雅嫻靜的走進來,看著樹下散發長袍的女子,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頷首柔聲道:“打擾小姐,妾身柳氏。”
  長生伸手一指對麵的座椅:“坐。”
  太子妃站著沒動,身體有點僵,連扶著她的小福子都感覺到了。這勾引殿下的狐狸精未免也太野蠻不知禮了!本就是抱著一定要為主子出口氣的心而來的小福子公公抬頭就要訓斥,可一看到那女子暗沉沉的眼睛,不由自主的渾身一涼,瑟縮了一下,結巴了兩下沒說出話來。
  見有下人過來,太子妃才沉默的坐下來。青瓷帶著婢女們托著茶點送上來,而後皆盡散去,太子妃看了長生一眼,也出聲吩咐侍從們都退下。小福子公公不情不願的束手低頭走出去,眼睛偷偷斜了對麵那女子一眼,心中擔憂不已。
  因為長生特殊的作息習慣,下午茶都當成正餐來吃,所以給她先把湯盛了上來。光可鑒人的精致銀碗,長柄雕花銀勺,文火熬得香濃的湯,綠樹,木桌,藤椅。柳娉婷看著喝湯的長生,好半天說不出話來。她麵前倒是一杯沏得很正常的茶。
  湯香濃鬱茶香淡淡中,太子妃靜默了很久,才緩緩道:“先皇在世時為太子殿下許下跟柳家的婚事,妾身及笄年被聖上欽點嫁入東宮,至今八年,說來猶如做夢一般。”柳娉婷端莊優雅的稍坐在金色的藤編扶手椅上,收回飄遠的視線落在長生臉上,柔靜的一笑,那樣的哀傷,“曾以為殿下一生就此清孤,然天地到底眷愛殿下,世上尚有小姐。”
  長生喝了口湯,不置可否。她有點不太明白這位太子妃的意思了,原想著,碰上人來吵架也不能耽誤了自己吃飯的。
  “東宮冷清,殿下於養花操琴之外,再無所好,難見歡顏,妾身日日覺得愧慚。今有小姐,萬分慶幸,小姐若肯,妾身願以鍾粹宮相讓,供小姐起居。”
  長生一口湯含在嘴裏,消化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太子妃是什麽意思。咽下湯,丟下勺子,端起水杯來喝了一口水,拿起旁邊的白色餐巾來慢慢擦嘴。直烏雲壓頂,滿頭黑線。
  由來隻見過賢良淑德的夫男,誰聽說過女兒竟也能這麽大方的?這要換了正常時候,家中老人豈不要氣得提起棍子把這沒出息的女人打死了算?!
  強忍了嘴角抽搐,長生匪夷所思的看了一眼對麵柔柔弱弱一派溫良大度的女子,實在是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柳娉婷卻誤會她的意思,以為她還有顧忌,交疊著放在膝上的手緊了緊,艱澀的道:“小姐可是以為妾身心口不一,日後再為難於您?妾身即刻就可親自去向聖上請旨,絕無反悔。”
  “不必。”長生丟下餐巾,簡潔道。
  “那小姐的意思是?”柳娉婷滿懷希翼的看著她。
  “無意。”長生幹脆的回道。
  “小姐尚有何顧忌?不妨直言,妾身盡可……”柳娉婷傾身向前,急忙道。
  長生挑眉,打斷了她:“夫人事前沒跟太子殿下商議過吧?”
  柳娉婷緩緩坐正了身,緊盯著長生,認真的肅穆道:“東宮女眷之事,盡在妾身權責之內,妾身盡可做主,無需知會殿下。”
  進來這麽久頭一次見她這麽有氣勢,卻是因為這個,長生一陣啞然。這好像不是什麽值得驕傲的事吧?她跟這種女人沒法溝通。搖了搖頭,徑直道:“夫人誤會了,無需再說。”
  柳娉婷沉默了一下,道:“小姐可是覺得妾身不夠誠意?妾身……”
  長生四指一敲桌麵,“噔”的一聲悶響,柳娉婷猛的住嘴,受驚般的看著她。長生微皺著眉,不悅道:“夫人來意我已知,少陪。青瓷,送夫人。”
  青瓷應聲走出來,伸手引道:“夫人,請。”
  良好的教養與太子妃的尊嚴讓柳娉婷沒法再坐下去。她放在膝上的握成了拳,又慢慢鬆開,優雅的站起身來,看著長生冷淡若無情意的表情,雖黯然卻仍輕柔的道:“妾身語出於心,請小姐考慮一下,妾身還會再來求見。”頷首矜貴的一禮,轉身走出去。
  長生頭靠在椅背上,仰首望天,一陣無語。
  走了沒兩步,柳娉婷突然又停了下來,低聲若苦澀般的道:“古人說朝聞道,夕可死矣。殿下天人也,妾身常羞慚惶恐,雖素不知何謂道,但今日見小姐,卻覺得似乎也是可以死了。”秋風悄然路過,秋香色的裙角輕揚,披帛上刺繡的花瓣似乎也要飛起來,一葉成之字形曲折纏綿的依依落地,如同這個女子,帶著即將凋殘的美麗,盛放得如此寂寥。
  “站住!”長生喝道。
  柳娉婷僵在原地,沒有回頭,小福子公公回頭對長生怒目而視。
  “人當自重,而後人重之。情愛小事,去自去,來便來,區區男子,不要也罷,何至這些生生死死?女兒在世,無能無為便罷了,無己何必再苟活?我不喜見,夫人今後勿來。”
  說著,暴戾的掃了一眼小福子,小福子嚇得“嗖”的一下轉過了頭去,小腿肚子直顫。
  柳娉婷回轉頭來呆呆的看著滿臉不耐煩的長生,如看九天怪物一般。
  “擺飯。安鞅,送太子妃出去。”長生站起來一甩袖子,往東苑走去。青瓷很幹脆的轉身,落地無聲的尾隨而去。
  一直躲在一邊的安鞅摸了摸鼻子,苦笑著走了出來,對太子妃溫文爾雅的躬身行禮:“臣安鞅,見過太子妃娘娘。”
  柳娉婷驚轉神來,搭著小福子的手臂,勉強頷首道:“本宮微服,安大人無需多禮。”
  “謝娘娘,娘娘請。”安鞅側身伸手相讓。
  “啊?哦……”太子妃臉上還殘有驚恐的神色,直到坐在馬車裏良久才緩和過來,捂著心口直驚懼,這秋家小姐怎麽是這樣喜怒無常的一個人,簡直是大逆不道……
   作者有話要說:我覺得這兩個人溝通起來十分困難,誰也沒法理解誰,長生以後還是跟男性們就混混就好了,別帶壞了人良家婦女……
  

樹靜人不靜
  木參辰平靜的跪下謝恩,上座太後看她穩重、不形於色的表現,讚許的暗暗點頭,對左手邊一位雍容華貴的美婦人笑著道:“淑筠,哀家可給你挑了個好媳婦。”
  
  淑貴妃笑應道:“托太後費心,臣妾代賾兒叩謝。”說著,作勢站起來蹲身一福。
  
  “你呀,老大不小了還沒個正經!”太後被她逗得樂起來。
  
  淑貴妃李淑筠是燕王趙賾的生母,別看眼下逗趣的模樣,實際是個頗有深度也很賢淑的女子。
  她從還是太祖皇帝在位的時候就嫁給了建明帝,至今已有三十多年。孝賢德皇後故世後,建明帝不再冊立皇後,這麽多年執掌後宮的,就是這位淑貴妃。
  雖說現在依舊是風韻猶存的美貌,但建明帝自十年前起,差不多就不再招她侍寢了,她也沒有了爭寵的心思,全部念想都在子女身上。
  如今後宮諸多嬪妃中,反倒她是最淡然的一位。
  
  她生有兩女一子。
  兩位年長的公主早招了駙馬,如今連孩子都已經有了,隻有最小的兒子,燕王趙賾,人說好聽點是風流,實際就是放蕩不羈。橫挑鼻子豎挑眼,燕王府後院塞滿鶯鶯燕燕來曆五花八門的女子,正經娶進門的王妃卻一個也沒有,早成了淑貴妃的一塊心病。偏此子還頗得建明帝喜愛,有建明帝縱容在前,淑貴妃也不好怎麽逼迫,好在趁著這次仕女大選的機會,可把這事就辦妥了。
  
  木參辰謝恩出去。
  
  “這個燕王呀,說來這回還是他親自來求的呢。”老太後想起什麽,有趣兒般的道。
  
  淑貴妃瞪大了眼睛:“當真?不可能吧……”
  
  “哀家先前還怕他不樂意又跟皇帝鬧去,不曾想……”
  
  殿中一幹貴婦們八卦得熱鬧,木參辰慢慢的,一步步走出宮去,看著來接自己回府的母親,心中一陣茫然。隻等定了日子待嫁,這一生,便是如此了麽?
  
  白月也憔悴了許多,拉著女兒的手,半天說不出話來。她不是不知道女兒的心思,隻是,那是不可能的呀……
  
  這個時候,雲銘剛提了裝酒的寒玉匣子走下青巒山。因為師父最後的提醒,他走得很急,但任他再怎麽日夜兼程的趕路,到晉陽,最少也要半月。那個時候,建明帝已經在去往泰山封禪的路上了。
  
  燕王府,燕王趙賾興衝衝的跑出來,跳上馬就直奔賢王府。他不在乎要娶什麽女人,隻記掛著趙彧答應了他,說有法子幫他活逮到那隻神氣活現的大鷹。
  雖然府裏謀士跟他分析的娶木侯府之女怎麽利弊時,他也聽得很仔細,並且認真的與之探討,衡量得失,但這一切跟木參辰本人實際是沒什麽關係的。
  對趙賾而言,女人麽,不過就是個生孩子的物事罷了,哪怕她出身高貴,哪怕她貌美如花,也就隻是個消遣,擠不進男人的萬丈雄心。這樁婚事定下來後,他想木元齊父子,想南疆那二十萬大軍,想身為明德大師關門弟子的雲銘等等這些,比想木參辰本人要費心得多了,雖然這些都是在娶了木參辰以後才會跟他劃上關係的附帶因素。
  這就是趙賾的本性。
  
  這不是什麽悲哀的事,在這個年代,這樣才是正常的。
  一場政治的聯姻,不管對於生養自己的父親還是寄托一生的夫婿,或許那個聯係這本不想幹的兩者之間的女子,才是附帶因素。
  
  隻有木參辰,隻有她的夢裏,依然纏綿著那個被雨困在廟裏的午後。
  
  那時她隻是個狼狽躲雨的富家千金,他也還沒有名動京華。兩個隻能稱之為孩童的少男少女,因為同樣的原因,困在一座廟中。一樣早熟,一樣聰慧,一樣美貌,眼睛裏麵閃動著一樣的欣賞。
  那時,他不知道她是白月的女兒,她也不知道他喚秋玉絡母親。
  等到再次重新相識,少年豔若桃李卻冷淡的容顏在一步步飄遠,直至再也看不清楚,木參辰卻糾纏在那個下著雨的午後,無法醒來。
  晉陽少雨,尤其那樣纏綿得讓人以為處身在江南的一場春雨,再後來的幾年,木參辰再也沒有看見過了。
  
  白月不知道女兒對那個注定無緣的少年因什麽起的意念,她隻是看著女兒的臉,悲涼的發現,她跟自己一樣,是個骨子裏執拗得寧願瘋狂的悲哀女子……
  
  趙賾風風火火的闖進賢王府,一把拉了趙彧就走。
  這位王爺骨子裏是個頗大氣的人,有點子灑脫的意境。和所有的皇子一樣,他也有野心,他也不甘寂寞,該做的事他都做了,該勾結拉攏的他也一個沒漏下,但這些一點也不影響他商量完這些以後,再興致勃勃的跑去獵場獵鷹——在建明帝赴泰山封禪之前,在諸皇子都躲在府裏敲算盤,沒空沒心思理會旁事之際。
  這也是為什麽賢王趙彧在諸皇子中隻跟他有點私交的原因。
  
  在賢燕兩位王爺到達獵場的兩天後,小金沒有回來。
  
  起先,長生並沒有在意,因為小金三兩日不回來是常事。其實她跟小金,還並不是什麽主寵的關係,隻不過是因為金鷹的眷戀,而暫時湊在一起罷了。長生不曾馴養也沒有拘束於它,哪天飛走了,再不回來,那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再以後三天,小金都沒有回來。大家心裏都明白,金鷹這樣的天地靈物,原本就不應該盤旋在晉陽這樣嘈雜卻狹小的天空上,差不多了戀家回返,那也是動物的本性。隻有呂四兒常望著天空嘀嘀咕咕不舍的埋怨著:雜毛笨鳥,好歹回家也打聲招呼吧,沒良心!
  長生偶爾會抬頭看一眼天空。
  
  小金失蹤的第四日,去皇家獵場打探的人回來報,行宮那邊,賢王跟燕王抓到了一隻金色的神鷹,正鎖在鐵籠子裏張羅著帶回京,獻給建明帝。
  
  貪吃總會出事的。長生歎氣一聲站起來,招呼紫砂給自己換衣服。
  
  依照小金的賣相,等兩位王爺把它送進了宮,建明帝一興奮,再來個鯤鵬祥瑞什麽的,那就麻煩了。
  
  半路去搶?那是不可能的。長生換了外出的衣服,坐上馬車,直接找建明帝要去了。
  
  獵場行宮庭院,趙賾將一隻血淋淋的肥兔子丟進鐵籠子裏。
  鐵籠子足有一人多高,柵欄之間隻有一掌寬,是他老早就準備好了,特意為這大家夥準備的,今兒可算是用上了。
  因為鬧騰得厲害,他已經餓了這大家夥四天了。
  金鷹早不複原來的精力旺盛,埋著頭懶洋洋的趴在籠子裏,兩隻爪子上全鎖著細鐵鏈,另一頭栓在籠子鐵欄上。模樣很是蕭條,讓真心喜愛它的趙賾看了都有些鬱悶。
  
  趙彧瞧也不瞧一眼的道:“沒用的,鷹不是從小喂養的,根本沒法馴服,它不會吃的。你還是放了它吧,不然會餓死的。”
  
  趙賾也是資深的架鷹牽犬之輩,如何不知?不過,好容易才弄到手,就這麽放了,實在是舍不得,“再看兩天……”趙賾不情不願的道。
  
  趙彧曬著太陽,無奈的搖了搖頭。突然,趙賾驚喜的叫了起來:“它吃了!”
  
  趙彧驚訝的轉頭,站起身走過來:“這不可能,它不會吃你喂的……”
  
  話隻說了一半,趙彧啞然了。因為那隻看起來很神俊很高傲很有氣節的神鷹,真的在吃趙賾丟進籠子裏的兔子。而且吃得很是凶狠傲慢……
  
  “哈哈,本王就說嘛,這神鷹就該是本王的!”趙賾高興得眉飛色舞,肯吃,說明它還能馴服,這實在是個好消息。
  
  這不合常理,趙彧想了想,若有所思道:“叫人去拿點熟肉來。”
  
  怎麽?趙賾疑惑的看著他。趙彧沒有解釋,很快,兩隻烤得金黃酥香的野鴨子便被丟了進去,果然,金鷹很快放棄了血淋淋的兔子,轉而來啃烤鴨子。
  
  趙彧仔細的看著它吃鴨子的模樣,又讓人點了燭火往鐵籠子邊湊了湊,扯鴨子吃的大鷹頭都沒抬。
  
  兩隻烤鴨很快吃得就剩骨頭,又喝了大半瓶子水,大鷹在籠子裏鋪著的稻草上蹭了蹭嘴,方才慢騰騰的趴下來,繼續閉目養神。由始至終,都沒有抬眼瞟一下趙家兩位王爺。傲慢矜貴得好像它不是階下囚,而是被請來的貴客一般。
  
  事情很明顯了,這時趙賾也已經有些看明白了,趙彧一掌拍在趙賾肩上:“這隻鷹是人家養的。”
  
  “不可能!”趙賾脫口道。
  
  趙彧一挑眉,趙賾瞪著他,好久,才喪氣的垂頭道:“大概吧。”讓他接受有人在他之前,將他看中的神鷹收入了囊中,對於一向霸道的趙賾來說,實在有些困難。
  
  “不是大概,是一定。”趙彧不容他心存僥幸。肯吃東西,不怕火,還挑熟食,這絕不可能是純野生的動物,一定有人曾喂養過才會這樣。
  
  這種情況比純野性難馴的還要麻煩。野生的還存在有馴服的可能,雖然很不容易,但這種被人馴服過的鷹,雖不用擔心它絕食而死,卻絕對不存在再次認主的可能。給吃就吃,給喝就喝,一有機會,它就會逃跑……
  除非你一直把它鎖在籠子裏,可一隻鷹,如果隻能鎖在籠子裏,你還費勁逮它幹嘛?烤來吃麽?
  
  “讓本王知道是誰,一定活剮了他!”趙賾的臉一陣青一陣白,越想越憤怒。那人偷偷摸摸把鷹馴養了也就罷了,居然還放它出來皇家獵場的捕食,這不是存心跟他叫板麽?誰不知道他燕王殿下見著好鷹就不能自拔?
  
  趙彧拍著他的肩膀,幸災樂禍的道:“送到廚房去吧,王爺我還真沒吃過烤‘神鷹’呢。”神鷹兩個字特別的刺耳。
  
  趙賾狠狠瞪著那隻費了他數月功夫,外加“賣身”才弄到手的二賴子一樣的所謂“神鷹”,良久,才咬牙道:“賣相好就行,本王這就回宮將它送給父皇。”
  
  “聖上封禪在即,見此‘祥瑞’肯定高興,沒準還會再賞你幾個美女。”趙彧哈哈大笑起來。
  
  【異姓為王,致太平,必封泰山,禪梁父,天命以為王,使理群生,告太平於天,報群神之功。】封禪,可以說一位帝王一生至高的榮耀,沒有誰不想。
  從周前的諸侯分割,到周統一天下卻隻傳了兩世就亡,天下再次動亂,再到周滅夏啟,至今已經有四百多年沒有帝王上泰山封禪了。
  夏初,因天下未安,太祖太宗雖然也想,卻一直沒來得及實現。
  現天下太平,四方安定,盛世初現。建明帝半生崢嶸,曆經亂世,南征北戰,直至天下一統。養生安民,勵精圖治,如今年六十有一,在位二十二年,國事日上,也算是符合了異姓為王,致太平的說法,他說想往泰山封禪,也是情理之中的,就是最苛責的言官都無法多說什麽。
  自去年他六十大壽後提起此事,商議準備了將近一年,日子定在今年的十月,就是眼下。
  
  趙賾撇了撇嘴,抬眼望天:“封禪,封禪好呀……”其實按趙賾的想法吧,這個封禪,那是一定要去的,但最好的時機不是現在,再發展個十年左右方才差不多……當然,這話是沒人敢說的。自古來能活到古稀之年的帝王,一隻手能數得過來,等十年,站在泰山告天的說不定是誰呢,這個時候你跑去跟建明帝說等十年,這不是找死麽?
  
  趙彧不置可否的淡淡一笑,將話題扯開了去。
  
  誰都知道建明帝為什麽要現在上泰山封禪,更清楚封禪之後建明帝會將全部心思放在哪裏。別看趙彧跟趙賾關係好像不錯,兩人大大咧咧的什麽話都能說,似乎是好友的模樣,其實彼此心裏都很明白,還早得很呢。
  趙彧到底支持誰,除了他自己,誰也不知道。
  
  此時的紫禁宮,建明帝正皺著眉,不太相信的確認:“小姐,你說是燕王抓了你的寵物,一隻幼鷹?確定是燕王?”
  
  “嗯,自小養大的,剛放出去就被你家燕王抓走了,聽說是要送給皇帝陛下你當壽禮。”長生鳳眼寒光閃閃的看著建明帝,若有殺氣。
  
  傳了燕王府的下人來問,確定燕王的確是去獵場了,對於自家兒子的秉性多少有些了解的建明帝有些尷尬,嗬嗬幹笑了兩聲。他可是知道天道中人都有些怪癖的,像明德大師,太祖有一次實在看不過,在大師洗浴的時候,讓人將他那件破破爛爛的髒道袍給直接丟了,後來讓大師給知道了,當下他老人家就發飆,非得逼著太祖皇帝給他找回來不可……誰知道這位年紀輕輕的女大宗師會有什麽怪癖呢……
  在長生殺氣森寒的注視下,建明帝一時忘了細想兒子怎麽會找隻普通的鷹來給自己當壽禮,大義淩然的一拍桌,剛正不阿的道:“你放心,朕這就讓這混小子給你送回去!”
  
  長生臉沉著,渾身戾氣,依舊是很不滿的樣子。建明帝看了看自己的宣室殿,估摸著不夠一個大宗師肆虐的,於是果斷的大義滅親,說一定讓燕王親自登門給她賠禮道歉。長生這才勉強罷休,怒氣衝衝的甩著袖子,施施然離宮而去。
  
  於是乎,燕王跟賢王“押送”著“神鷹”才走到半路,就接到建明帝言辭犀利的訓斥,命令燕王立刻親自把“小”鷹給秋水山莊送回去,並且要向長生小姐懇切的賠禮道歉。
  因為長生說自小養大,還剛放出去,建明帝就以為是隻剛訓練放飛的幼鷹……這麽說其實也沒錯。
  ——就是個頭稍微大了點。
  
作者有話要說:不可否認,沙豬型的男人,其實也另有魅力。
最近覺得寫的男性都還算溫和(老頭子級別的例外),換一個典型的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的沙豬型男人,是不是會比較好玩?

亂世逞凶持血刃
  如今站在秋水山莊門外,很多人都想不起來,建造這山莊的主人,是陪著太祖皇帝打天下的二十四位一等軍侯將軍之一。趙夏開國的時候,當今的建明帝,也在這二十四位之中。
  
  秋老將軍是個粗人,更是個怪人。
  說他是粗人,他到娶妻之後才跟夫人學會認字,打架慣用一把菜刀,殺起人來狀若瘋虎,滿臉放光若有癮,滿朝文武,實在找不到比他更粗俗的了。
  說他怪,首先他的名字就很怪,他叫秋饃饃,大白饃饃的那個饃饃。這名字跟個大老爺們實在不相稱,而且也不雅,在他有點名聲以後,不知多少人曾善意的勸他改改,他每次一聽這話就掏出菜刀擱人家鼻子底下晃悠,搞得最後沒人再敢勸了。不好稱呼,他這名字也就沒人叫,以前叫秋兄弟,後來叫秋將軍,再後來就成了秋老將軍。據小道消息傳言,就是太祖太宗陛下,也從來沒有叫過一聲秋將軍的名字……
  其次,他的性情比他的名字更怪。
  
  他沒爹沒娘,沒根沒族,就像是從土裏鑽出來的,五歲的時候就開始討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從哪裏來的,隻記得自己姓秋。
  討飯討到十幾歲,他也不知道到底十幾,他不會數數。反正就是他差不多連自己姓什麽都快忘了的時候,那誰高喊了一句什麽昏君無道王侯將相啥的,群雄並起了。天下於是乎大亂,是個男人有點能耐的都忙著圈地盤,整個天下烏煙瘴氣,打得一塌糊塗。不過,這些跟一個乞丐是沒有什麽關係的。每日傍晚,他照常悠哉的去天天必去的一戶人家討晚飯吃。
  那戶人家的女主人是個心腸特善的婦人,從不讓他空手而歸,也不會惡言相向,偶爾剩餘的一點肉菜,都舍得倒在他豁口的盆子裏。小秋子當乞丐那會兒就是個沒心沒肺的混蛋,仗著人家心善,天天傍晚準時端著破盆子敲門,簡直把自己當成人家的第三個兒子了。當然了,要一個從五歲討飯討到十幾歲都沒餓死的職業乞丐因為知恥而讓自己餓肚子,這不道德。好在那家不光婦人心善,男主人也是個老實迂腐的私塾先生,就這麽讓他吃了三年。
  不過,這天,小秋子沒有吃到他的晚飯。
  他去的時候,私塾先生家門戶大開,從來都是整整潔潔的小院子淩亂不堪,一院子血腥氣,他壯著膽子小心翼翼的走進去。天天端飯菜給他的婦人衣衫淩亂的倒在屋裏,嘴邊是咬斷的半截舌頭,滿臉血汙。時不時想教他學幾個字,卻總被他嗤之以鼻的私塾先生趴在門框上,一手緊攥著一把菜刀,一手抓在青磚上,五個指頭都是血,兩眼赤紅瞪得老大,他伸手合了幾次都沒合上。小秋子從來不知道,那個說話細聲細氣的婦人,竟有這樣的勇氣。而那整天搖頭晃腦說君子什麽什麽、連隻雞都不敢殺的先生,竟能用五指在青磚上摳出五個洞來,握在手裏的菜刀,自己用盡了力氣怎麽拔都拔不出。兩個小男孩,五歲的被豎著穿在棍子上,三歲的那個摔在地上,腦漿迸裂,還有那個他蹲在牆角下常聽見念“人之初性本善”的小姑娘,赤裸著身體倒在一堆汙穢中,腿上全是血,童稚的臉上是永恒定格的驚恐。
  秋饃饃吃驚的看著這一切,仿佛才知道:這是,亂世。
  這樣的情景下,當然沒有剩飯剩菜給他吃,不過他也沒有空手而回。出來的時候,他手裏握著那把從先生手裏一個手指一個手指掰開好不容易才抽出來的菜刀。斷了糧的他,沒奈何,隻得自己想辦法填飽肚子。他給自己取了個名字,饃饃,秋饃饃,因為他最後一頓討來的飯就是兩個大饃饃,婦人將熱乎乎的它們輕柔的塞到他手裏。
  就這樣,拎著一把菜刀的秋饃饃血氣方剛的投身到打天下的滾滾浪潮中,從此再沒有回頭。
  
  不結黨,瘋狂斂財,凶殘,沒有弟子,吃獨食,冷血,沒義氣,英雄梟雄奸雄他都跟過,最後太祖皇帝拍著他肩膀上欣喜的說:“幸甚幸甚。”,這才最終定下來。秋饃饃出來的時候是一匹孤狼,到天下打完的時候還是一匹孤狼。
  
  年到不惑,功臣中就數他交權交得最痛快,也數他斂財斂得最凶。
  堪堪養老的年齡,他才娶妻。
  他妻葉若水,是敗寇之後,也是全家死光沒親沒族的孤人一個,長得漂亮,人除了書畫琴棋跟哭,什麽都不會。而秋饃饃大字不識一個,這樣的兩個人,居然伉儷情深,大隱於市的關上門過起日子來。那樣的恩愛,讓不知多少女人歎她命好,誰曾想到,那個傳說中嗜好生吃人心髒的野蠻人,竟會是如此深情專一的良人?
  可秋饃饃的獨,也讓他過世後再沒有門第可言,唯一的女兒被休出侯府門,連個站出來說話的人都沒有。若非有個性情古怪一點不下於他的外孫女出現,恐怕人們都想不起來大夏的開國功勳中還有這麽個人物。
  
  趙賾仰望著秋水山莊的大鐵門,心中有些感歎,這原是顯赫人家。自古以來,有幾個開國將軍,能另類成秋饃饃那樣?
  
  晉陽地價貴比黃金,可這整個山頭,內圈十裏荷塘三裏桃林,外加後來用良田換來的山林,秋水山莊占地足足三百公頃,堪比皇家園林。而且就是全部圈了居住,基本沒有收益,這份奢華,就是在晉陽也是獨一份。
  秋水山莊的大手筆,引致城郊一帶風光絕好,各家公卿顯貴紛紛來此買地修建私莊,可離此最近的私莊,跑馬也要一炷香。因為方圓數裏都是秋水山莊所有,主人根本不賣。
  
  趙賾不奇怪秋水山莊的富有,從前的秋老將軍就是一位拿著世襲的爵位跟太祖換地換錢的主。當年跟太祖打天下的人,哪個不是公卿侯爵封妻蔭子?隻有他,隻撈了一個將軍頭銜,其他的全換成地跟錢了。
  南安侯爺被人稱做情癡,那可是實打實的情癡,平郡夫人的那份嫁妝,不是哪個男人都舍得下的……
  當年周朝京城被破,周帝在宮中自刎,第一個破城衝入皇宮就是這位秋將軍。至於他搜刮了多少錢財走,誰也說不清楚,連太祖好奇都沒好意思問,因為那個時候秋饃饃還沒跟太祖他老人家混……跟他一塊的還有他的結拜兄弟,南安侯府的老侯爺,這兄弟倆將那位以驕奢淫逸出名的周帝的皇宮搜刮得幹幹淨淨。老侯爺夫人的梳妝匣子,就是連宮裏的娘娘們都垂涎三尺,畢竟趙夏立國未久,論奢侈跟周帝不在一個級別。這些東西,聽說現在都在這位秋長生小姐手裏,想想,她有多有錢……
  
  開始覺得奇怪,後來想想也是,除了她,誰還能在晉陽不動聲色的圈養這麽大一隻異種金鷹?趙賾現在隻好奇,莊中何人馴服了這隻鷹?若真是從小養大的,為何安鞅從來沒說過?
  
  不等鐵門打開,一個健壯的漢子直接翻牆跳了出來,飛身直撲被黑布罩著的大籠子。
  
  趙賾目光暗暗一沉,好身手。
  
  漢子三兩下扯開黑布,看到裏麵被鐵鏈鎖著的金鷹,失聲道:“小金——”
  
  金鷹高傲的昂起頭,看也不看他一眼。呂四兒卻抱著肚子大笑起來:“哈哈哈哈~~讓你橫,讓你狂,你也有今天!被活逮了吧,烤熟沒?”原來他這麽快衝出來,不是擔心,原是為了第一時間嘲笑它。
  
  金鷹羞惱得金毛都乍起來了,巨大的羽翼呼扇得漫天飛屑。
  
  呂四兒圍著籠子轉了兩圈,又伸手扯了鎖著金鷹腳足的鐵鏈來看,嘴裏“嘖嘖”有聲,搖頭晃腦樂得不行。氣得金鷹探頭用力去啄他,不過呂四兒的身手遠比他的體型要靈活輕盈得多了,哪裏是現在被鎖在籠子裏的小金可以欺負得到的?真是虎落平陽,蛟龍擱淺,一個不甘,一個狂笑,這鷹恨人跳的,怎一個熱鬧可說。
  
  騎在馬上的趙賾心裏惋惜的歎了口氣,看這情景,倒真是她家養的。
  
  直到這時,秋水山莊的大鐵門才緩緩打開,一長裙曳地、衣袂飄飄的美貌女子懶洋洋的走出來。
  
  趙賾眯著眼打量她,倒是個美人。人卻徑直坐在馬上沒動。他倒要看看,她預備怎樣讓他賠禮道歉。
  
  那女子沒有理會他,施施然走到籠子前,仔細打量了一下小金的狀況,這才抬頭看了一眼趙賾。
  
  趙賾傲慢的居上臨下看著她,絲毫沒有要拿鑰匙打開籠子的意思。
  
  女子低下頭,慢吞吞的從袖子裏摸出一把匕首,單手橫握,繞著籠子走了一圈。呂四兒伸手抓著鐵欄往上一提,整個精鐵打造的籠子上半部就整整齊齊的被他提了起來。
  趙賾臉色微微一變,竟是把削鐵如泥的寶刃。而後憤怒的眯起眼,心中冷笑不已,果是個蠻橫無理的女子,太子那和尚,怎麽會看上這等沒教養的女人?
  呂四兒抱著個鐵籠子上半部,左右看了一下,老實的將之輕輕放在趙賾馬車旁邊,方便人家待會帶走。
  
  小金振奮的撲騰著翅膀,呀呀的連聲叫,似乎在催促。女子匕首握在手裏,精確輕巧的輕輕閃動兩下,“玎璫”兩聲,鎖著金鷹的鐵環便斷開脫了下來。一陣狂風伴著金影撲麵而來,趙賾大驚,沒來得及閃躲,忙抬手遮目,差點沒跌下馬去。
  
  就在這時,山莊深處遠遠傳來一聲清亮的彈劍之聲,兩隻犀利巨大的爪子在落到趙賾臉上之前猛地收了回去,金鷹衝天而起,盤旋了兩圈,憤怒的“呀呀”叫著,終不甘不願的往山莊內飛去。
  
  饒是小金收爪及時,也不知它是不是故意的,還是驚了趙賾的馬。這匹來自草原的烈馬撒腿狂奔,馬背上的趙賾差點沒被甩出去,好在他騎術精湛,很快的坐穩,並俯身溫和的安撫受驚的愛馬。繞是如此,也已經跑了很遠了,等他再縱馬跑回來時,人也已經狼狽不堪。
  
  門口不見了那個漢子跟少女,鐵門也已經緊閉,一直坐在馬車裏沒露麵的趙彧探出頭來,看著他忍俊不禁的道:“回府吧。”
  
  趙賾跳下馬來,拋開韁繩,沉著臉怒氣衝衝的道:“回府?”
  
  趙彧笑眯眯的點頭,頭往秋水山莊的大鐵門偏了一下,道:“人家說她家小姐沒空見你,免了你的道歉了。還有什麽損失費什麽的,等她們檢查好寵物,會派人把賬單送到你府上去。”
  
  “什麽?損失費?”趙賾瞪大了眼睛。
  
  趙彧一本正經的點頭:“或者直接送到聖上那裏。”
  
  趙賾啞然,停了一會兒才疑惑道:“剛女子是誰?”
  
  “一個小丫頭。”
  
  ……
  
  “你想清楚了,那小姐可有太祖皇帝的玉靈牌在手……”趙彧在趙賾背後閑閑的道。那牌子丟出來,做子孫可是要行禮的,想對個黃毛丫頭行禮麽?
  
  趙賾猛的頓住腳步,咬牙切齒的盯著大鐵門看了良久,最後一甩袖子,怒衝衝的走上馬車:“不回府,進宮!”
  
  趙彧皺了下眉。進宮去詢問聖上麽?聖上封禪在即,實在不該為了這等小事去驚擾他。何況此時聖上已經做了決斷,何必不休不饒,跟個小丫頭過不去?燕王若隻這等行事,那也太讓人失望了。
  
  “母妃這次隨父皇去泰山,明年四月才得回,準備了些東西送進宮去給她。”趙賾笑道。
  
  “燕王孝心可嘉。”趙彧笑讚道。
  
  趙賾哈哈大笑兩聲,倒也不謙虛。
  
  就在這說話間,馬車突然停了下來,排前的侍衛策馬過來道:“王爺,是太子殿下。”
  
  趙賾撩起車窗簾往外看了一眼,果然,對麵過來的可不就是東宮的禦林軍扈從,太子的馬車應該就在後麵。
  “這太子,真走得這般勤,著魔了不成?”趙賾嘀咕了一聲,吩咐道,“靠邊讓道。”
  
  “諾。”
  
  車駕讓到一邊,趙賾趙彧也都下了車,站在路邊。
  
  “聽說近來連城門衛都小心恭敬了許多,因為太子殿下過往頻繁。”趙彧有趣般的笑道。
  
  趙賾挑了挑眉,沒有答話。
  
  太子的儀仗很快的從這邊路過,兩位王爺站在路旁,可太子的馬車沒有停頓一下,車窗都沒有打開招呼一聲,就這麽揚塵而過。
  
  繞是趙彧都眼皮子顫了兩下。趙賾無所謂的重新上了馬車,繼續跟趙彧閑扯,心情似乎反倒是好了起來。
  趙彧指尖點在額際,輕輕按了兩下,這位太子,再不通世俗也不至於如此行徑吧?真是魔障了不成?太古怪了。想著想著,不禁微笑起來,事情是越來越好玩了。
  
  秋水山莊內,小金垂頭喪氣的趴在地上,翅膀蓋著頭,死活不肯出來。對鷹來說,被人活逮關在籠子裏,很傷自尊的。
  
作者有話要說:暈,都這個點了-_-
比較一下,有個概念。
承德避暑山莊560公頃,圓明園350公頃,頤和園290公頃,北海71公頃。

風雲動往事塵埃
  長生玩味的看著眼前的人,心裏不禁想著,男人,不管是在大民還是大夏,這都是一群奇怪的生物。例如眼前這位,他姓:木,名:元齊,是為她現在這個軀體提供了一半基因的人,雖然自己不這麽認為,不過這是事實。
  愛者愛之如寶,棄者棄之如敝屣,多麽任性的生物。
  
  木元齊任由著她打量,眉宇間強撐著那一點做為父親的尊嚴。他的心情很古怪,雖然再一次確定,他真的沒有辦法喜歡這個也來自於他血脈的女兒。就算曾有愧疚,也在她傲慢無禮的行止中耗了一個幹幹淨淨。不得不承認,她確實成長得很出色,出色得遠超過所有人的想象,如果可能,她是他這輩子最不願意見的人。
  這是他的女兒……這種感覺很複雜。
  
  看著木元齊漸漸沉怒的臉色,長生無所謂的一挑眉,不值一哂,算了,她沒有跟男人斤斤計較的習慣,何況這個男人,也不值得她費心思。
  結束了這對木元齊來說越來越無法忍受的沉默,長生平淡道:“秋玉絡在莊中,你能求得她應許,我便答應你。”
  
  木元齊眼眸一沉,看了她一眼,沒說什麽,徑直走了出去。
  
  真是當爹的,真拽……長生歎了口氣,看來秋玉絡的好欺負真是十幾年了人家還記得呀,看這如釋重負,猶豫都不帶一下的。一邊喚人帶木元齊去秋玉絡那邊,一邊卻暗暗叫了人把秋玉絡帶到東苑來。
  
  跟我耍脾氣是吧?今兒你不跪下來,我跟你姓!皇帝肚裏能航海的長生暗想。
  
  秋玉絡興致勃勃的帶著胖兒子來找女兒玩,不知道為什麽女兒今日竟很有空閑,帶著兒子玩兒,偶爾還能湊空看兩眼她繡的花。
  
  木元齊不驕不躁的等在蘭芳閣外,領他來的婢女進去很久了還沒有出來回報。木元齊並不著急,他知道這蘭芳閣,名字叫做閣,其實是一個亭台樓閣具備的江南式園林,當年秋老將軍將女兒養在此園中,就是他,曾遊遍秋水山莊各處,唯有這園子,成婚前也從來不曾進去過。直到洞房花燭,挑開秋玉絡頭上的紅頭蓋,才知道這個自小與自己定親的女子長得什麽樣兒。
  如今,十多年過去了,這個他未曾放在心上的女子的容貌已經不複記憶,唯獨那溫順怯弱的性子,還很清晰。他相信,就算是現在,那女子也肯定依舊是柔弱順從的模樣,連大聲說句話都不會。
  難以想象,那樣女子,竟會有這麽一個女兒……
  
  女婢出來,麵不改色的道:“稍候。”她隻說稍候,可沒說是夫人吩咐的,不算騙他。
  
  木元齊負了手,微微頷首。女婢竟然也沒有讓他進去,就這麽讓他站著等在外麵。
  
  一炷香,兩柱香,半個時辰過去,木元齊漸漸不那麽有風度了。
  
  直到午飯用過,秋玉絡由另一條路回到蘭芳閣,小睡了一下,整整兩個時辰後,丫鬟才進來通報她:南安侯府木元齊求見。
  
  秋玉絡一下子愣在屋裏,良久才反應過來,直覺的轉身就要奔去東苑,青瓷早有準備的按住她,柔聲道:“小姐讓他過來的。”她當然不會說都已經在外麵等了兩個時辰了。
  
  聽到是女兒的主意,又看了看剛莫名其妙堅持要送她回來的青瓷,秋玉絡慢慢坐下來,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出聲道:“請他到雨樓外廳。”雨樓是蘭芳閣最靠外的建築,顧名思義,就是給秋玉絡登高聽雨用的。
  
  站了兩個時辰才見女婢出來道有請,木元齊性子再好,也不是個沒脾氣的泥人,何況他原本性情就說不上好呢。本是做好了心理準備來的,未曾想那桀驁忤逆的女兒沒怎麽著,這記憶中柔弱無害的前妻,倒是給了他一個下馬威,會如願麽?木元齊不那麽肯定了。不過,想想白月跟辰兒,他最終還是狠狠心一甩袖子,走了進去。
  ……
  …………
  秋玉絡眼眶紅紅的從屋中走出來,深呼吸了一口氣,抹抹眼睛,挺直了背,露出一向溫婉的笑容,朝女兒與兒子盈盈走去。
  
  長生背對她倚靠石柱側坐著,一條腿架在石欄上,水麵上一片殘荷,一個圓滾滾的小胖子趴在石欄上,幾乎大半個身子都探了出去,小胖手捏著一條小魚喂水上的天鵝。秋玉絡走過去,先搬下長生不雅的腳,嗔怪的瞪了她一眼,然後目視著兒子逗著一群天鵝在九曲遊廊上格格笑著跑來跑去,一臉溫柔。
  
  “還好?”長生問道。
  
  秋玉絡點頭,淡淡一笑,似乎終於釋懷。
  
  長生仔細看了看她的神色,沒有再說什麽。未久,秋玉絡遲疑的道:“長生,他是否有事相求?”
  
  長生點頭,隨口道:“是有點事。”
  
  秋玉絡大驚,一把抓住女兒,急道:“什麽事?你可不能答應他!”像木元齊那種人,求到一向不聞不問的女兒門上,甚至不惜向她這個下堂婦下跪道歉,可想而知肯定不會是什麽簡單的事。而一個女子,能讓生父舍了尊嚴哀求的,無非脫不過“終身”二字。聯想起這兩月熱熱鬧鬧的皇室與貴女的婚配,莫怪秋玉絡立刻就將腦筋轉到聯姻之類上去了,直驚得魂飛魄散。
  她秋玉絡自己是個從父從夫軟弱無用婦人沒錯,可她的長生,卻萬萬不行!她是期盼長生能早日找個好人家托付終身,婚姻大事,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也是這個理,但木元齊,他有什麽資格來安排她家長生的婚事?
  “絕對不行!”深諳女怕嫁錯郎之苦的秋玉絡急得臉色都變了,沒等女兒回答,斬釘截鐵的道,“你不好說,我去找他!”急匆匆的轉身就要走。
  
  長生伸手拉住她,有些疑惑的道:“你不同意?”據她了解,秋玉絡不是能下這種狠心的人呀,事實上,她軟綿得自己都早已經絕望了。
  
  “當然不同意!”秋玉絡叫道,簡直不明白一向聰明的女兒怎麽會答應這樣的傻事,“長生,你糊塗了不成?怎麽能拿自己的終身大事開玩笑?!”
  
  終身大事?什麽跟什麽呀……鬧半天兩人原來一直都在各講各的,長生有些啼笑皆非,她永遠也搞不懂這裏女人的思維邏輯是怎麽轉的。
  直截了當道:“不是這回事。”
  
  “啊?啊……不是呀……”秋玉絡無力的伸手扶了一把石欄,鬆了一大口氣道:“不是就好。”真是嚇死她了。然後又好奇起來:“那是什麽事呀?”
  
  “小事。”長生道。
  
  “哦。”秋玉絡知道這是女兒覺得自己沒必要知道,她也就不再追問了。
  
  秋玉絡雖然笨點吧,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優點,至少她超級聽話,長生一向對她這點很滿意。一隻小天鵝追著小胖子要魚吃,甚至拍騰著翅膀撲到石橋上麵來,小胖子把小魚藏在身後,咯咯笑著跟小天鵝繞圈子。兩個青衣男仆,年紀小點的那個提著裝魚的水桶,另一個跟在他們後麵,小心看顧著小胖子,以防他掉下水去。
  
  秋玉絡看著,不禁也笑起來,道:“這孩子,簡直沒一下消停的。我一個人可帶不了他,原說這次不帶他來,結果被他鬧騰得沒辦法。都是你太寵他了,他爹爹現在稍微訓他兩句,他就拖著你送他的娃娃哭著說要離家出走去找姐姐……”
  
  長生挑挑眉,她倒是不知道,原來這小胖子已經學會離家出走了……
  
  “大姐,大姐,救命呀——”秋玉絡話音剛落,小胖子就搗騰著兩條小短腿朝長生衝過來,一個勁兒往她身後藏,髒兮兮的手抓起長生的袖子擋住頭,笑得喘不過氣。一群天鵝緊隨著惡狠狠的衝他殺過來。也不知他幹什麽了,氣得天鵝們都忘了自己有翅膀會飛,居然跟鴨子一樣,大步邁著兩隻鵝掌,伸長脖子用嘴對他攻擊。
  
  “哎呀——”秋玉絡側臉,以手擋目。
  
  長生沒被小胖子拉住的那隻手往外一擺,長袖子一展,隔開撲過來的天鵝們,人同時站起來,手輕輕揚起,袖子一收一卷,帶起一股旋風,天鵝們順勢伸展羽翼次第飛了起來,飛過長生的手,盤旋著,飛向天空去。一片雪白中,金繡的黑色衣袖分外耀眼。
  趙珂張大嘴巴,崇拜的看著,口水流得老長。
  
  兩個男仆連忙過來,垂手靜立在一邊。其中那個提著水桶的少年,小心的偷偷抬頭看了長生一眼,又趕緊垂下,那神色,竟跟小胖子趙珂差不多。
  
  秋玉絡伸手想牽過兒子,看到他那一身,又趕緊縮了回去,板著臉訓斥道:“小壞蛋!看你的手,姐姐的衣服都給你弄髒了。”不過她這軟聲細語的,實在沒什麽威信,小胖子躲在大姐身後格格笑,一點不懼。
  
  長生伸手拉了他出來,大拇指抹了抹他口水滴答的嘴,也不避諱他那一雙腥氣濃濃的髒手,就這麽把他抱起來。小胖子髒兮兮的圈著姐姐的脖子,軟聲道:“大姐大姐,你教我飛好不好?”
  
  “很辛苦的。”長生隨手理了理他被天鵝攻擊得一團糟的包包頭,不過,她理過以後好像反而更亂了……
  
  “我才不怕!”小胖子晃了晃腦袋,揚起頭,下巴衝天,一副很驕傲的樣子,發帶絹帕不合時宜的掉下來,亂糟糟的長毛散了一肩。
  
  “看你表現,我考慮看看。”長生將小胖子遞給兩個男仆,吩咐道,“帶他去換衣服。”
  
  小男孩撿起地上的發帶絹帕,年紀大一點的男仆伸手來接,小胖子卻掙紮著讓人家放下他,理了理衣裳,彬彬有禮像模像樣的施禮道:“母親姐姐先請慢聊,趙珂去去便來。”說著,倒退三步轉身,一理袖子,挺胸抬頭,雄赳赳氣壯壯的抬起小短腿邁著方步,似乎這就要好好表現一番似的。不過,臨了還沒忘衝秋玉絡做個鬼臉。
  
  秋玉絡好容易才樂過氣來,對長生嗔怒道:“長生,你都快把他給寵壞了!”
  
  長生挑挑眉,有很寵麽?她怎麽沒覺得。趙珂才四歲,人精靈古怪,很像從前的嫆和。不過,她從八歲開始調教隻比自己小五分鍾的嫆和,這都管得她服服帖帖的,她不認為趙珂還能怎麽翻上天去。至於寵麽……長生一根眉毛顫了顫,秋玉絡是相較於趙瑉兒說的吧?在飽受秋玉絡詬病的這方麵,她始終不覺得自己有什麽錯處。
  
  母女倆慢慢走回岸上去,躊躇了好久,秋玉絡輕聲道:“南安侯爺,不為難的話,能幫就幫幫他吧……他畢竟,是你父親……”
  
  長生轉頭看了她一眼,道:“你,放下了?”
  
  秋玉絡有些不好意思的釋然道:“沒關係了。這麽多年,看到他跪下,再沒關係了。”雙眼目視著前方,眸中盈盈有淚光。
  就是再溫順的女子,懷著身孕被休棄的恥辱也牢固的糾結在她心裏。尤其在再嫁以後,教養導致的強烈自尊,因為過得幸福反而越發的感到愧慚。怕京中眾人非議給夫君與兒女帶來恥辱,才會遠遠的避到蘇州去。就是在蘇州,她也是深居簡出,從不與大戶人家來往。今日那男子來,那聲抱歉,才終於讓她對過往全部釋懷,他承認了,是他的過錯,不是她。
  她不知道女兒用了什麽法子讓他來的,但對她來說,這就夠了。從此,她便可以安安心心的好生過日子,就算以後瑉兒珂兒再問起來,為什麽大姐沒有爹爹,她也不必再羞愧得躲起來哭。
  
  真跪下了呀,待會得好好誇一誇青瓷。長生淡淡道:“後日,我派人送你們回蘇州。”
  
  “你不去嗎?”秋玉絡問道。她記得女兒原本是說要親自送她們回去的。
  
  “我還有點事。”
  
  秋玉絡擔心的看著女兒,好久才細聲道:“嗯。”然後又不舍的叮囑,“事了了立刻來。今年去蘇州過年,好麽?我們等你。”
  
  長生沉默了一下,才道:“好。”
  
  秋玉絡歡喜得笑起來。
  
  *******
  
  南安侯府,白月靜靜坐著,木元齊走進來,握著她的肩膀,溫聲道:“她答應了,不會有事的,你放心。”
  
  白月緊握著夫君的手,知道他肯定受了不少刁難,心酸道:“元齊,都是我不好……”
  
  “別說傻話了。”木元齊眼眸一暗,沉聲道:“我木元齊豈是連妻兒都護不住之人!”
  
  白月癡癡的看著他,這個自己拋棄一切深愛的男人。
  
  “月兒,我把木海他們都留下,再調重兵守衛府中,你跟辰兒別出府,一定要等到銘兒回來。”木元齊停了一下,繼續道,“如果不行,就往秋水山莊去,她答應了我,不會見死不救。”
  
  白月點點頭,擦幹眼淚,柔聲道:“元齊,你也一定要小心,別擔心我們。妾身就算拚死,也絕不會讓她們動參兒一下!”一向端莊嬌麗的容顏,竟浮現出幾分殺氣。
  
  次日,建明帝率後宮貴婦、文武百官、內外命婦、倭國高麗等若幹小國使節酋長,扈從儀仗,車乘浩浩蕩蕩連綿數百裏,去往泰山封禪。安鞅亦在其列。皇子們卻一個沒帶。
  京中,太子監國。
  
作者有話要說:本來這章是先父女後夫妻的,結果寫父女發現沒啥好寫的,寫夫妻又猛打嗬欠。。。。後來估摸著這兩人交代一下就行了,所以我當機立斷的刪除,換了兩省略號。然後把下章的內容往前提了一點。。。。
很多謎吧?
咱們下章再說。(趴床上昏死過去)
關於時間,我已經羞愧得8知道說什麽了。。。。

夜黑,故人來
  官道亭前,秋玉絡依依不舍的望著女兒,叮囑道:“一定要來,啊?”
  
  長生頷首,秋玉絡又念叨了好一會兒,才伸手去拉兒子:“珂兒,我們走了。”
  
  小胖子死死抱著長生的腿,頭埋著,任秋玉絡怎麽說怎麽拉,就是不動一下,那樣子,看得秋玉絡都有些嫉妒了。長生衝秋玉絡點點頭,秋玉絡無奈放了手,自己先上了馬車。長生再彎腰去抱小胖子,小胖子掙紮了一下,終還是鬆了手,讓姐姐將自己抱起來,小胳膊改用力圈著姐姐的脖子,眼淚在眼眶裏一顫一顫。
  
  長生素不是兒女情長的人,幸好趙珂是個男娃,這要是女孩,這般嬌賴,說不定就要被她訓斥上兩句。不過,就是男娃,那也是有限度的。所以小胖子雖然眼淚一閃一閃的,可也沒有大哭大鬧,由著姐姐抱著自己走向馬車去。
  
  “下雪的時候,就去看你。”看小胖子死死忍著不哭的模樣,長生到底心軟了一下,伸手一抹他兩眼,輕聲道。
  
  小胖子嘩的一下,就掉下眼淚來,用力抽了兩下鼻子,好容易才鬆開一隻胳膊,伸出胖胖的手指,奶聲奶氣道:“拉鉤。”
  
  等長生如願用大拇指跟他印了章,他才勉強罷休,繼續討價還價道:“那我也要小馬駒跟刀。”誰說隻有二姐不滿意的,他其實也一直對二姐神氣的小馬駒跟漂亮小刀眼饞得不得了,隻是他才不像笨蛋二姐那麽喜歡哭。娃娃漂亮歸漂亮,哪裏是男子漢玩的東西。
  
  “好。”長生莞爾。
  
  “要跟‘墨影’一樣的。”趙柯趕緊補充道。墨影是長生的坐騎,她親自在草原馴服回來的野馬王,通體緞子一般的漆黑,跑起來跟影子一樣,因此得名。
  
  “你倒是會挑。”長生哈哈一笑。酒,馬,兵器,女兒所好者,不外如是,不過在大民時,這些東西雖然唾手可得,卻都隻能望而興歎。如今她無事一身輕,自然不知不覺的就放縱了些。她的確已經挑了最好的母馬去給墨影配種了,但是否能生下一樣通體漆黑神駿的後代,現在還未可知。不料這就給人盯上了。
  “你要是學會了騎馬,就給你。”長生爽快道。
  
  小胖子雀躍的歡喜起來,眼睛溜溜轉了一圈:“還要小鷹。”小家夥垂涎那隻大鷹很久了。
  
  長生擰了擰他的鼻子,對這小貪心鬼道:“你要能馴服,什麽都有。”說話間,已經將他抱上了馬車,遞給車中的秋玉絡,小胖子立刻又跨下臉來。
  
  秋玉絡伸手接過還死賴著不願鬆手兒子,看著馬車外麵負手而立的女兒,自己眼眶也有些紅了,從車窗裏伸出手去,再三叮囑:“早點來——”
  
  十二騎,三輛馬車揚塵而去,走到老遠,似乎還能聽到童聲高喊“姐姐”的聲音。長生一拉韁繩轉身,黑馬黑衣,如影子般,在官道上飛馳而過。
  井迷迷糊糊的追催著他那匹似乎跟他一樣備賴的肥馬跟上,橙兮抬頭往城門樓上冷冷看了一眼,腳尖輕輕一踢馬腹,追上前去。見橙兮騎馬飛出去了,井那匹磨磨蹭蹭消極怠工的肥馬頓時如打了興奮劑一般,四蹄生風,疾衝出去,馬上歪歪倒倒的井踉蹌了一下,差點沒被掀翻掉下來。他眼皮往上掀了掀,又歪歪倒倒的打瞌睡去了。
  
  城門樓上,一人兩眼放光,擊掌而讚:“美人,好馬,倒是養眼。”
  一人在其身後沒好氣的猛翻白眼:“九哥,那就是你恨得牙癢癢的秋家小姐。”
  趙賾啞然,擊掌的手頓時僵在半空中,隨即,若無其事的一甩袖子,不屑道:“蠻婦。”
  
  他到後來才知道秋長生怎麽含糊的誤導了他父皇,可那時建明帝金口銀牙已開,不好再更改,那隻金鷹就這麽被她騙回去了,後來還讓他賠了一千兩銀子什麽損失費,鬧得他至今被人取笑……此等刁婦,莫怪連聖人都雲: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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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木參辰被人猛烈搖醒,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娘?”
  白月匆匆拉了她起來:“穿上衣服,快。”
  木參辰被母親慌亂的神色驚醒了神,疑惑道:“娘,你怎麽了。”
  “先別問,快穿好衣服。”白月不由分說,拿著衣服就往她身上套。
  
  隨便套上衣服,來不及梳妝,木參辰就被白月匆匆推出門。侯府後側極隱蔽的一處小門,早等著一輛馬車。駕車的人木參辰認得,是木海,父親身邊多年的親衛,卻不知為何,在這深夜鬼鬼祟祟的躲到後門當車夫。白月推著木參辰上馬車,對木海吩咐道:“快點,送小姐去秋水山莊。”
  
  木參辰一把抓住馬車門處,驚道:“娘,到底怎麽了?”
  
  白月急得額頭冒汗,推著女兒:“娘以後再跟你說,快走。”
  
  “不,你不說清楚,女兒不走!”木參辰拒不肯上馬車。
  
  白月看了眼一臉倔強的女兒,抬手並指在她身上飛快幾點,然後抱起她丟上馬車,心有些酸楚的匆匆道:“到秋水山莊要聽大小姐吩咐,不可耍性子,娘隨後就來。”
  木參辰瞪大的眼睛,一動不動的躺在的馬車裏,驚得說不出話來,她從來不知道,母親居然會武。
  
  馬車門被緊緊關上,白月對木海道:“木海,小姐就拜托你了,一定要盡快趕到秋水山莊。”
  
  木海沉默的點頭,正準備走,漆黑的夜空中突然傳來女子輕柔如歌般美妙的聲音:“師叔這匆匆忙忙的,要將小師妹送到哪裏去?”
  
  白月聞聲臉色大變,搭在肩上的柔軟披帛如皮鞭般猛的同時一擊兩馬後臀:“走!”
  
  兩馬受驚,疾奔出去,木海利落的提起韁繩,駕馭起馬車來,徑直向路口筆直的衝去。
  
  “恐怕不太好走呢。”空中兩聲輕笑。
  
  路口前方突然走出兩個提著燈籠的白紗長裙少女,昏黃的白紗燈照著她們秀麗的臉,裙角飄飄,雙足若不沾地般的輕盈。看著腳步不急不緩,卻在呼吸間,人就接近了數丈。白月暗驚,人也飛身撲上前去。馬車衝到兩個白紗少女身邊,隻見她們將燈籠換了隻手,兩隻素手輕輕一點,疾馳中的兩匹駿馬便前蹄一曲,一頭栽倒在地,眼見就已經沒了氣息。
  趕到的白月將將在馬車翻到前將木參辰抱出來,一退數丈,暗歎一聲,解了女兒的穴。木海也馬車上脫身,雙手緊握著一把寬刀,擋在木參辰身前。
  
  白月將女兒護在自己身後,緊盯著一個方向,冷聲道:“既然來了,何必藏頭露尾,出來!”
  
  “師叔既然有請,晚輩怎敢不敬?”兩聲如銀鈴般的笑聲,黑夜裏走出一個白影來,女子輕紗覆麵,隻露出一雙勾魂掠魄的眼睛,白紗的曳地長裙,眼波流轉間,既純真又魅惑,若精靈若仙子又多幾分嫵媚。繞是木參辰一女子,都不禁一滯,雖未見真容,卻已風華絕代。
  
  “你是靈兒?”
  
  女子朝白月款款一福,笑吟吟的道:“是呢,白靈兒拜見師叔。”
  
  木參辰莫名其妙的看著這一切,疑惑的問道:“娘,這是怎麽回事?她們是誰?什麽師叔?您認識她們?”
  
  白月暗暗按住女兒的手,眼神示意她少安毋躁,木參辰驚訝的發現,母親居然是一手的汗,還微微有些顫抖。
  
  白靈兒清脆的笑起來,似純真和善的看著木參辰:“師叔的女兒,生得真是漂亮呢,連靈兒看著都歡喜。”
  
  白月將木參辰往木海那邊推,低聲道:“待會我擋住她們,你帶參兒趕緊走。”
  
  “娘——”木參辰也不是傻子,當然看出眼前這境況不對,但她不明白為何母親如此如臨大敵。京城重地,天子腳下,什麽強人敢撒野?還有她堂堂侯府,府中護衛森嚴,高叫一聲,定然都過來了,何懼幾個江湖女子?
  
  這邊木參辰還在驚疑不定,那邊蒙麵女子卻已經一步步走近來,邊走邊輕笑著道:“師叔,家師對您很失望呢,所以才讓靈兒來請教請教師叔,是為何故呢——”
  
  白靈兒說到是為何故幾個字,白月已經率先撲上前去,一條雪白的披帛筆直若劍一般,凶狠的直逼白靈兒麵門。沒有人懷疑,這下如果打實,比用石頭砸,效果差不到哪裏去。木參不敢置信看著這一切,幾乎以為自己實在夢中。眼前這將一條披帛舞神出鬼沒,快得看不清影子,若暗夜鬼魅一般的白月,真的是她那素日裏優雅大方的母親?
  
  “靈兒持禮而來,師叔怎麽兵刃相見呢?”白靈兒柔聲笑著,隻以一雙素手迎戰,似乎還勝任有餘。身姿輕盈若仙,漫天掌影若花一般,開開謝謝,煞是好看。兩人糾纏著,半天分不出勝負來。
  
  木參辰當然不會放著娘親在一邊拚命,急忙高聲呼叫道:“來人呀!有刺客,快來人呀!”
  
  人是來了,卻不是她期盼的府中護衛,而是若幹白衣少女,一樣的提著燈籠緩緩走出來,足有二十多人。這一方小地,一下子竟也亮如白晝。
  
  白月一展披帛擋住白靈兒,另一手伸手入懷,掏出無數銀光朝那些提燈少女打去,口中喝道:“快走!”
  
  木海扛起木參辰,縱身,趁亂疾走。
  
  這一擋,白月卻因為後背大開,被白靈兒狠狠拍了一掌,身體一個踉蹌。
  
  “娘——”木參辰驚道。
  
  “走!”白月喝道,又回身去纏住白靈兒。
  
  那些提燈籠的白紗少女,閃避開白月這一狠毒暗器的,都飛身朝木海追去。白月不顧一切的撲過來,再次擋住她們,披帛一卷,一抽,數人噴血摔下,自己卻又挨了後麵追來的白靈兒一掌。
  
  “師叔哪裏去,靈兒還沒請教完呢。”白靈兒笑吟吟的,柔聲道。木海帶著木參辰一下子就消失在黑夜裏,她似乎也不怎麽在意。
  
  這邊鬧騰得如此厲害,可偌大的侯府卻如無人一般,一點動靜都沒有。
  
  晉陽到底是京城重地,守衛森嚴,縱使魔門也不敢如何放肆,隻要能脫身出去,驚動京城禁衛,自然就有救了。白月多年不動武,原就差白靈兒幾分,又挨了她兩掌,人漸漸不支,隻勉強招架,一麵思量著如何脫身。
  
  正當白月思量著要逃之時,一個偌大的黑影突然砸到場中。是木海,眉心一點血痕,早沒了氣息。白月心一顫,一個不防備,被白靈兒一掌擊中,人飛起來,跌在地上。黑夜裏,緩緩走出一個斯文俊秀的白衣男子,一身寒氣,很是陰冷,隻見他手輕輕一抬,手裏提著的東西朝白月飛過來,正是木參辰。白月急忙接住她,還有氣息,隻是被點了穴。白月心一鬆,一口鮮血吐出來。
  
  白靈兒嬌笑道:“別把我們太子妃摔壞了,師兄你也太不憐香惜玉了,這嬌滴滴的女兒家,也舍得辣手摧花~~~~”
  
  木參辰大睜著眼睛,又是驚恐又是不解,她自小嬌生慣養,接觸的都是琴棋書畫貴女公子,幾曾見過這殺人的場麵?白月抱著女兒,狼狽的跌在地上,看著那一男一女,心中慢慢絕望。其實,她早知道她們會來,隻是沒想到她們來得這麽快,聖駕昨日剛出京,今日她們就找上門來了,讓她措手不及。
  她早知道有這麽一天,從參兒被指婚給燕王起,從自己對木元齊動了私情,妄想脫離師門控製起……
  
  “動手。”白衣男子冷道。
  
  白靈兒看了他一眼,無奈的自己走過來,對白月歎道:“師叔,師門規矩你也懂,別怪靈兒心狠了。”
  
  白月艱難的求道:“取我性命去,別碰我女兒。她什麽都不知道,我也沒有教過她一點武功,你們放過她。”
  
  白靈兒憐憫的搖搖頭:“師叔,看來你真是夫人當太久,人怎麽越活越回去了,哪裏還有半分當年月魔女的風采。”
  
  白月麵色慘淡,眼神漸漸淒厲,厲聲道:“我夫掌南疆二十萬軍,你們殺我兒,真不怕我夫大軍乎?”
  
  白靈兒長歎了一聲:“怕呀……所以本來好好的事,你為何不聽話呢?好好的太子妃不做,非要去當什麽燕王妃,你瞧瞧這鬧得,燕王也沒來救你們嘛~~~~~”
  
  白月淒涼慘笑:“你們隻是要我兒入東宮當耳目棋子,太子妃,那太子又豈是好相與之人?”不管嫁給誰,皇家弟子對魔門女子,都隻是利用,豈能有真心?不管是太子還是燕王,得知她的出身之後,豈會好生對待她女兒?
  當年趙夏天下定,四大宗師隱退,卻隻是表麵平靜,除了無為道宗退避持無為之道,尚有一位宗師原是外族,剩下魔門跟靜齋,卻是生死的對頭,世代以來,爭鬥從未休止過。不過,這爭鬥,已經慢慢由江湖轉到廟堂天下之上。她本是魔門弟子,被派到南安侯身邊,動了私情之後,一心想擺脫師門控製,好生過日子,所以才會想方設法違抗師門令沒將女兒送入東宮為側妃,妄想圖一個安泰,然,終是不能如願。
  
  眼見是無可為,白月淒厲的笑起來:“太子,你們將寶壓在太子身上,真當太子那麽好控製?”
  
  白靈兒臉一冷,冷聲道:“那就不必師叔您操心了。”說著,一手揮開白月,另一手反掌朝木參辰心口拍去。
  
  千鈞一發之際,白月猛的衝過來撲身擋住木參辰,白靈兒一掌按在她後背上,一口血噴在木參辰身上。木參辰說不出話來,隻焦急的看著母親,眼淚泉湧而出。白月卻為了保住女兒,顧不得許多了,狀似瘋虎般的厲聲道:“你們不能碰我女兒,隱宗之主就在京中,你們不想魔門五宗俱滅,就別碰我女兒!”
  
  此言一出,白靈兒頓時色變,隨即白月便被人揪著脖子拎了起來:“她在哪?”卻是那一直站在一邊的陰冷白衣男子。
  
  白月好容易抓住這最後的稻草,如何會放棄?亦冷聲道:“我不會告訴你們,但,奉勸你們,別碰我女兒。”
  
  白衣男子沉默,但眼中分明若有鬼火起,饒是白靈兒,都瑟縮了一下,但白月為救女兒,如何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咬緊了牙關,就是不鬆口。
  
  白靈兒突然冷笑了一聲,道:“白月,你休得借隱宗之主欺人,想那隱宗之主,行蹤飄忽,豈會為你母女出頭?”
  
  白月笑起來:“為我是不會,可她答應了的,她既在京,你們焉敢殺我女兒!”
  
  白衣男子緊了緊手,冷道:“她在哪?”
  
  白月口中鮮血不斷湧出,可她垂下頭,寧死也不說。
  
  白靈兒輕聲道:“師兄,她一定是為救女兒瞎說的,隱宗之主不可能在京中。”
  
  白衣男子甩手,將白月丟在地上:“帶她們回去。”
  
  “師父說——”
  
  白衣男子冷冷的看著白靈兒,目光寒若有質,直刺人心肺,白靈兒咬咬牙,衝持燈女子揮手,怒道:“帶走!”
  
作者有話要說:瀑布汗。。。。情況好像越來越眼中,我爭取把它調整過來。。。。
小三,還有純粹因為自己外遇而拋棄糟糠之妻的男人,我個人對這種生物是及其厭惡的。但不可否認,這種生物,別說是在三妻四妾的古代,就是在男女平等的現代,這種生物,他們也都大多生活的很好,而那糟糠之妻,就算是死了,也隻能是死了。
嗯,這書,其實跟這方麵沒什麽關係,說到底,這種對於第三者的強烈憤恨,其實隻是一種女性的情緒,男人,大多數,不會有這種心理。就算戴綠帽子,對男性來說,更多覺得的是恥辱。
女孩,想要幸福,靠別人有良心是不夠的,自己要自強的,不管從實質的物質還是心理。當你把一切乃至自我都交托在一個男人身上的時候,等於就是給了他選擇拋棄的權利。
長生麽。。。嗯,這點她做得很好,雖然這可能是因為她還沒學會當女人。。。。
非要我說點個人看法的話,我就說,我厭惡那些為了愛情就可以拋妻棄子,不要父母,不講道德,傷害別人等等這類型的生物。這樣的愛情,哪怕男女主角們偉大善良得都是小白,感天動地的,我也隻覺得是垃圾。
看見為愛情要死要活,因為被拋棄而自殺等等這類的,不管男人女人,我頂多覺得可憐可悲,不會同情憐憫,更不會仗義執言什麽的。
擦汗。。。。。望天,忘了自己在寫言情了。。。再看看,嗯,選的傳奇。。。。

群魔亂舞
  就在白月母女都被點上穴準備帶走的時候,負手靜立的白衣男子才慢悠悠的轉頭看向一側暗處,淡淡道:“出來。”白靈兒一皺眉,手往後輕輕一招,無數泛著藍光的銀點朝那邊打過去,黑夜裏若綻開無數朵幽幽藍花。
  
  毫無動靜,這些美麗的奪命暗器如泥沉入海一般,甚至沒有發出一點聲響。好一會兒,才依稀傳來含糊的幾聲抱怨,白月雙眼飛快的閃過一絲亮光。
  
  “就說你不行,被發現了吧,遜!”一個手挽披帛的女子嗬欠連天的走出來,邊走還邊抱怨著。旁邊的紫砂氣鼓鼓的瞪了她一眼,如果不是她突然踹了自己一腳,自己能暴露麽?綠衣屈指一敲她頭:“別瞪了,人家早發現你了。”
  
  白靈兒美目輕眨了一下,疑惑的看著這突然冒出來的兩個人。比起自己一行本色的囂張,這兩人中規中矩的黑色夜行衣就顯得要低調多了。不過前麵那個年歲稍微大些的女子,雖然是穿著專業的夜行衣,手上卻不倫不類的挽著三丈多長的雪白披帛,怪異無比。
  
  綠衣走到亮處來,手懶懶的一抖,披帛中掉出無數藍旺旺的鐵蒺藜,叮叮鈴鈴的落了一地。
  
  白靈兒看著這些東西,美眸輕輕一轉,清脆一笑,雙手快速比劃出一個花一般的手勢,柔聲道:“聖門白靈兒有禮,我門在此處理內務,來的是何處朋友?”
  
  綠衣翻了個白眼:“魔門就魔門,死撐麵子叫什麽聖門。”
  
  白衣男子的目光卻落在綠衣的披帛上,冷道:“隱宗?”
  
  綠衣心一動,沒想到會給人一眼就認出來,轉而仔細朝那男子看去。白衣男子冷笑,也沒見他做什麽,可這一冷笑,卻像換了個人一般,麵目大變,原本隻是普通斯文俊秀的麵容突然耀眼起來。
  見此,綠衣原本輕鬆的神態一滯,沒有想到就白月母女兩個,居然能把他招來,不由暗暗有些後悔,不該私自帶紫砂這丫頭出來。幹笑兩聲,裝傻道:“什麽什麽宗,奴家姐妹倆就是路過,路過……”一邊暗暗示意紫砂,準備落跑。
  
  紫砂卻兩眼放光,一副癡迷崇拜的看著那白衣男子:“綠衣,跟大師兄靈雲牛鼻子齊名的那個就是他麽?萬裏飄血,千古一芣苢,果然長得比大師兄跟靈雲牛鼻子都好看,不過怎麽不是紅衣服?唔~唔唔~~~~”
  
  白衣男子的丹鳳眼陰冷冷的沉下來,綠衣用力捂住紫砂的嘴,幹巴巴的道:“誤會,哈哈,小孩子不懂事瞎說,誤會……”險些沒吐血,這傻丫頭怎麽突然機靈起來了,居然也把人給人認出來了?可這機靈得也太不是地方了。
  大師兄呀,你在哪裏,再不來我跟紫砂這少根筋的丫頭就要交待在這裏了……轉而一想,她們沒料到會在這裏碰到這個家夥,小姐也不知道呀,萬一小姐察覺到她跟紫砂溜出來了後,就索性沒再派大師兄他們過來呢?想想自家小姐,這種事情她的確很有可能做得出來。綠衣額頭冒出豆大的一滴汗,這下慘了。
  
  笑吟吟的白靈兒突然就沉下臉,揮手喝道:“拿下她們!”翻臉簡直比翻書還快。
  
  九名白衣女子如踩著雲一般的輕盈飄來,將綠衣與紫砂包圍在中間,飛花一般的穿梭,燈籠若無意般的隨手放在地上,手持的燈柄卻變成了一把把細劍。
  
  綠衣歎了口氣。正巧她跟紫砂,都是那種對陣法一竅不通的白癡……往日裏還能湊合湊合一力破十巧有蠻力可用,如今有這麽個人物在旁邊,大概是沒用了……
  紫砂瞪大眼睛,好險的躲開一柄直刺心口的細劍,氣憤的叫道:“幹嘛呀,怎麽這麽不講理!”
  綠衣嘴角微抽,死丫頭還搞不清楚狀況,都這時候了,誰還跟你講理?心中腹誹,手底下卻一點不慢,足尖輕輕一點,披帛輕舒曼舞,一下子圈走六柄細劍。雪白的披帛如穿雲白龍一般,剛柔並濟,收卷自如,配合著飄忽不定的步伐,煞是好看。
  
  “咦?”這下連白靈兒也看出來了,綠衣的這一手跟白月簡直是如出一轍,隻是還要精妙上許多。白靈兒的眼睛沉了下來,天魔舞是魔門獨有的上乘武學,非嫡係弟子不傳,現魔門五宗一統,身負天魔舞又非魔門弟子的,除了尚遊離在外的隱宗還能有誰?
  隨著綠衣身法越發曼妙,白衣男子目沉沉的,竟緩緩露出一絲的笑容來,燈火映照下,陰冷得令人發指。
  
  兩個丫頭的武功比這些白衣女子高出不知道多少,苦在不懂陣法,被腳下的燈籠晃的頭暈目眩,總出昏招。綠衣又要照顧紫砂,又提心防備著旁邊要危險得多的人,雖然現在還不露敗像,但心裏明白,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姑奶奶回去一定死磕陣法輕功,綠衣心中狂罵,瞅著機會,猛踹了紫砂一腳:“先走!”
  
  紫砂也不耽擱,順勢飛身就撤。白靈兒裙角微楊,飛身而起,嬌聲笑著:“姑娘哪裏去?”瑩白的手掌朝紫砂拍去,帶起一陣狂風,隱隱若有風雷聲
  
  好狠的丫頭,紫砂怪叫著,趕緊閃,三轉兩轉撞到一個人身上,猛的一抬頭,喜得叫出聲來:“大師兄!”
  
  一手拎著紫砂脖子將她往後一讓,另一手隨手一掌直直毫無花架子的朝白靈兒拍去,無聲無息,卻讓白靈兒臉色大變,狼狽閃避。拎著紫砂飄下來,落地時一腳踢起一顆石子,圍困著綠衣的九盞燈九滅一飛。雪白披帛狂卷,九個白衣女子齊齊細劍脫手,狠狠的跌在地上,口中噴血,不能活了。綠衣淡淡一收披帛,重新優雅的挽著手裏,亭亭玉立,眉目含煞。
  
  將拎在手裏的紫砂往地上一放,蒼潛抬眸看了她們一眼,兩個丫頭齊齊垂頭束手,滿臉沮喪。
  
  “回去領罰。”蒼潛淡淡道。
  
  “蒼潛,是你!”白靈兒裙角飛旋,腳步一錯,輕盈曼妙的飄落在地,慢慢的走過來,麵紗一陣顫動,兩眼複雜的看著這個儒衫男子。
  
  “在靈雲回來前,不能動她們。”掃了一眼地上的白月跟木參辰,蒼潛沒理會白靈兒,直接看著白衣男子,麵無表情道。
  
  “是她說的?”白衣男子亦漠然道。
  
  蒼潛揮手淩空拍開白月被封住的穴道,沒有答話,白衣男子也沒有阻攔他。白月一脫身,顧不得自己傷勢沉重,趕緊去看女兒。試了幾遍,木參辰身上的穴她卻無法解開,急得雙目含淚。白衣男子袖子隨意一擺,木參辰渾身一僵,立時撲到母親懷裏,渾身顫抖。
  
  “她在哪裏?”
  
  “秋水山莊。”蒼潛帶著紫砂綠衣,話音剛落,人已經消失在黑夜裏。
  
  “就這樣?”白靈兒皺著眉道,不但沒完成任務,還貼上幾個人手,為她那麽一句話,就這麽罷手?
  
  白衣男子卻已經轉身走了。
  
  “師兄!”看著他的背影,白靈兒不滿的跺了跺腳,抱怨了一聲。然後眼波流轉,回轉身朝白月微微一福,親切的笑道,“驚擾師叔,靈兒賠禮。”
  
  木參辰埋著頭不敢看笑麵如花的她,白月倚在女兒身上,抬手理了理亂發,淡淡道:“無妨。”
  
  “那靈兒先行告退了,改日再來拜訪,請師叔千萬多保重呢。”白靈兒嬌聲笑著,轉身消失在夜色裏。
  
  持燈的白衣女子如來時一樣鬼魅的消失了,連地上的屍體都不見了,如果不是木海跟兩匹馬的屍體躺在一邊,還有地上翻到的馬車,這一切就像是一場夢般。
  
  “娘……”木參辰驚魂未定的看著這一切,緊緊抓著母親的胳膊,臉上沒有一點血色。
  
  “娘——!”
  
  白月的身體無力的倒了下來,嘴角的鮮血觸目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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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除了夫人突然生病,南安侯府沒有一點異常,該掃地的掃地,該燒水的燒水,改做早飯的做早飯,沒有人知道昨夜就在府中後門處,兩位主人從鬼門關前輪轉了一圈回來。
  
  白月虛弱的躺在床上,撫著女兒的頭發愛憐的道:“做得很好。”
  
  木參辰兩眼血絲,雙手直顫抖。昨夜母親昏過去以後,她艱難的把她拖到房中,又跌跌撞撞的跑去大哥府中找人求救,一點沒敢驚動府中睡得不省人事的其他人,連木海屍體什麽的,都是大哥府中那兩個人處理的。
  
  “娘,這到底是怎麽回事?”熬到現在,木參辰就為了等一個答案。
  
  白月苦澀道:“本不想讓你知道的。”
  
  木參辰抓住母親的手,急道:“娘——”
  
  “說來話長……”白月頭靠在絲枕上,臉色黯然的將這一切慢慢解釋給女兒聽。
  
  話還得從十多年說起,那時她還是叱吒江湖的月魔女,貌美如花,一曲天魔舞罕有敵手,江湖少俠公子愛慕者無數。
  她生於魔門,長於魔門,浪跡於江湖,練得鐵石心腸,卻還是一點一滴的被那侯門男子一腔真情所打動,慢慢假戲真做,竟動了真情。
  講到自己萬般掙紮後,狠心將真相告訴木侯爺卻被他原諒時,白月嘴角含笑,一臉溫柔。
  那樣幸福的日子,讓她幾乎已經忘了江湖,忘了師門,忘了自己身負的使命,隻願自己也是一個平凡的女子,相夫教子,就這樣平淡幸福的走完一生。
  自從雲銘意外被明德大師收入門下後,她更隱隱有了希望,跟師門已經是麵合心離,時刻想著脫離她們。自諸皇子成年,魔門就已經將主意打到了木參辰身上,白月豈能讓她們如願?她和木侯爺想盡辦法,極力促成了木參辰跟燕王的婚事,就已經是明著跟魔門翻臉了。
  魔門支持的是東宮太子,她這樣的背叛,豈能被放過?本來魔門五宗自上代門主隕後各有所屬,互不相幹,甚至水火不容,不料這次卻統一的如此迅速,以致讓她措手不及,更沒料到她們敢這麽明目張膽的找上門來,先前安排的後手一點沒用。好在大小姐守信,不然母女兩個逃不過此劫。
  
  木參辰早聽得瞠目結舌,看著母親久久說不出話來,無論如何她也想不到,這其中竟有如斯複雜的緣故。嫻雅大方的母親,竟是什麽江湖魔女……
  
  “這跟秋長生有什麽關係?”良久,木參辰問道。
  
  白月沉聲道:“叫大小姐。”伸手輕輕撫著女兒的臉,白月慈愛的叮囑道,“聽娘的話,別問了,你不懂。她是個很了不起的人,在銘兒回來前,隻有她能保你平安。”
  
  看著母親焦慮憔悴的模樣,木參辰鼻子一酸,掉下淚來,哽咽著乖乖的點頭,白月這才放下心來,疲憊的睡去。木參辰輕手輕腳的走出房門,東邊旭日初升,一陣眩暈,伸手扶住了門柱才沒倒下去。她彷徨的睜著眼睛,這往日裏看慣的侯府,竟如做夢一般,一切都虛幻起來。
  
  *******
  
  燕王府,燕王趙賾手持著一個白玉酒杯,慵懶的倚靠在座上,漫不經心的道:“這麽說,魔門是太子的人,白月母女竟被人救下了?”
  
  窗前側立著一個頭戴輕紗鬥笠的青衣女子,聲若清泉一般的動人,不帶一絲煙塵味:“那是你未過門的王妃,王爺坐視不理,未免太過心狠。”
  
  趙賾挑眉一笑,仰脖將酒倒進嘴裏:“我佛慈悲,你們大慈大悲,那怎麽不去救人?就會說風涼話。”
  
  青衣女子心靜如水般的道:“那是他人師門內務,旁人沒有插手的道理。”
  
  “本王不跟你打嘴仗,反正怎麽說都是你們有理。”趙賾嘀咕著站起來,“守了一晚上,本王要去補個眠。”
  
  “是何人驚走的血芣苢,王爺當真一點都不知道麽?”
  
  “這種事你們都不知道了,本王怎麽會知道?本王哪有空管這些江湖武林之事。”
  
  青衣人不再言語,趙賾打著嗬欠去補覺。
  
  居然活下來了,不然,看木元齊赤紅著眼扯二十萬大軍跟太子翻臉,比聯姻效果還佳,多好。趙賾萬般遺憾的想著。秋水山莊居然拆太子的台,也許賢王說得對,就衝著錢,也去竄竄門,熟悉熟悉下……想著那黑衣女子張狂的模樣,趙賾冷哼了一聲,倒頭沉沉睡去。
  
  *******
  
  東宮,白靈兒冷著臉道:“隱宗之主在京,太子殿下為何事先不說?”
  
  趙曦拿著金剪刀專心致誌的修剪著帶露水的花枝,頭都不抬。一個老太監走過來,恭敬的躬身道:“殿下,該上朝了。”
  
  趙曦慢條斯理的放下剪刀回殿淨手,白靈兒跟了進去。內侍們拿來朝服,趙曦這才抬眸如見著什麽穢物般掃了白靈兒一眼。白靈兒柳眉一豎,幾乎要翻臉,最後還是忍著氣,走了出去。如果不是師門選定了他,這個皇子相較於其他心思深沉野心勃勃的皇子來好控製多了,她真想抬手一掌把這個有潔癖的太子給拍死。
  
  白月叛門,等太子登基,魔門必定要重新選一個嫡傳弟子送入後宮去,會是誰呢?晨曦中,白靈兒顫抖了一下。
  
作者有話要說:芣苢——fu yi
這個名字是隨手在詩經裏麵翻的,沒什麽特別意思。
本來說周末正好可以調整好時間的,結果天太冷了,沒暖氣,窩被子裏看小說看著睡著了,等我打開台燈一摸鍾,完了。。。
我一定會調整過來的。。。。


觀人間世
  “白月該死!”白靈兒狠狠一拍桌站起來,精致若白瓷般的臉上滿是殺氣。這麽多年辛苦的布局眼見化為東流水,又冒出隱宗之主這麽一個變數,真叫佛都火大。
  
  “師兄!”見血芣苢半響沒點反應,白靈兒不滿道,“你說到底怎麽辦嘛!”
  
  血芣苢慢慢放下那兩頁薄薄的紙,仿若未聞的走出門去。
  
  “你去哪裏?”白靈兒忙叫道。
  
  沒人回答,血芣苢已經走得沒影了,白靈兒惱得連連跺腳。旁邊一弟子埋怨道:“血宗宗主也太不像話……”話還沒說完,就被白靈兒一個巴掌閃得飛起來撞到牆壁上,猛得噴出一大口血。
  
  “帶出去。”白靈兒看著手,淡淡道。
  
  兩個身著白紗的女子出來,安靜的將屍體抬了出去。
  
  白靈兒冷笑,自己雖然叫血芣苢師兄,但兩人不同宗,根本沒有什麽情分可言。這次行事,名義上是以她為主,他隻是師父許了什麽條件交換才勉強同意來幫襯一下,平時連她都根本不敢太招惹他。萬一惹煩了他,翻臉動手那也不是不可能的。魔門弟子生性如此,尤以血芣苢最是危險,血宗五大弟子,四個死在他手上,可見其人之狠辣。
  他們,也配亂嚼舌根?
  
  拿起血芣苢剛放下的東西來看,上麵密密麻麻,全是秋長生其人。白靈兒不禁越發恨道:“該死的白月!”隱宗之主就在她眼皮子底下這麽多年,她竟然一點不知,真正可恨。
  
  雲銘那邊尚還好說,但若隱宗之主非要插一手,這個叛門之徒倒真不好收拾了。白靈兒默默沉吟起來。師父剛統一了聖門,若縱本宗背門弟子逍遙在外,門主之威何在?何以在五宗立足?
  無論如何,白月非殺不可!
  
  *******
  
  亭台水榭,九曲遊廊,玉階石柱,接天蓮葉,若是在夏日裏,水麵上芙蓉花開,荷葉青碧,定是絕好的一景。可主人家卻是古怪的性子,花開景盛時偏不愛涉足這芙蓉水榭,反而是冬初秋末,當湖邊落英蕭瑟水麵殘葉淒淒時,要來住個三五日。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隨著歌聲,一人破開晨霧,赤腳緩緩而來,歌到我有嘉賓鼓瑟吹笙那裏,已經掩不住莞爾,笑起來。
  
  身後一提著水桶扛著魚竿的濃眉大眼漢子轟隆隆大聲不滿的道:“什麽嘉賓,惡客才對。”
  
  又有幾聲“啞啞”鷹鳴吵雜之聲,像是在表示讚同。
  
  血芣苢站在岸邊,平靜的抬眼看去,看著那從晨霧裏走出的一行人,從肩上偌大的金鷹,高高挽起的袖子,卷起的褲腳,一直看到踩在玉石階上的赤裸的足。
  難得早起,晨釣回來的長生抬手屈指一彈金鷹的頭,小金不情願的“啞啞”叫了兩聲,死蹭活賴就是不肯走。直到長生撈出水桶裏唯一一條魚來喂給它,這才滿意的展開翅膀高飛而去。呂四兒狠狠瞪了血芣苢一眼,拎著空空如也的水桶嘀嘀咕咕的追著小金跑了。
  
  “芣苢,好久不見。”看著岸上血色長衫的男子,長生笑道。
  
  “你好生悠閑。”血芣苢歪頭打量著她,突然也淡笑起來,若一瞬花開,血紅的長衫被金鷹臨走的一扇帶得飛揚起來,畫一樣的眉目,耀眼而又陰冷,讓人幾乎移不開眼睛。
  
  “湊合湊合。”長生走上岸,赤裸的足踩在泥地上,彎腰去洗手。
  
  “怎麽個湊合法?”血芣苢話音未落,犀利冰寒的劍氣已經悄無聲息的籠罩了長生全身。
  
  長生哈哈兩聲輕笑,人若輕煙飄起,素手輕彈起兩滴水珠,血芣苢隨手折下的樹枝斷為三截。
  
  “小姐我不打男人。”長生高傲的道,人已經足不沾地的飄落在三丈之外。
  
  血芣苢臉黑了一下,丟下手中剩餘的一截樹枝,拍了拍手,走向前:“你要涉這趟渾水?”
  
  長生光腳丫子踩在青石板上,袖子褲腳都高高卷起,被小金撲騰得亂糟糟的發髻垂在腦後,毫無形象的大邁步走著,含糊的道:“不一定……”
  
  “那是為何?”血芣苢負手跟上,慢悠悠的道。
  
  “無聊。”長生亦沒什麽誠意的回答,反問道:“你呢?來這忙乎什麽?”
  
  血芣苢冷笑了一聲,陰沉沉的道:“改朝換代。”
  
  長生用冰涼的手搓了搓臉,嗬欠連天的道:“有號令武林,一統江湖麽?”
  
  “慢慢來。”血芣苢半真半假的道。
  
  青石板伸入一片竹林,長生輕拍了一掌,掉下兩個青花壇子來,遞了一個血芣苢,一邊自己先揭開喝了一口:“被你看中那倒黴蛋是誰,白宗?”
  
  壇子居然沒有封口,隻蒙著一層薄紗,血芣苢伸手揭去,仰頭喝了一口。是酒,極苦的酒,露珠一樣的清冷,隻是咽下去後,才反上來一陣淡淡竹香。因為酒太苦,這隨後的竹香便顯得極為甜美,能勾人上癮一般。血芣苢又喝了一口,緩緩咽下,才道:“白宗主一統魔門五宗,風光無限,何出此言?”
  
  長生不屑道:“真有這麽風光,還能輪到她?別跟我說你高風亮節,學會謙讓了。”
  
  血芣苢眼底露出笑意:“技不如人。”
  
  長生喝了口酒,望著天邊,慨然道:“有人跟我說過,男人,尤其是漂亮的男人,最是會騙人,色令智昏,千萬信不得。”
  
  血芣苢一陣無語的看著她在旁邊做派,良久才道:“誰跟你說的?”
  
  “我娘。”
  
  “胡扯。”秋玉絡會是能說這種話的人?盡瞎掰。
  
  “不信拉倒。”長生懶得跟他解釋。
  
  晨霧漸漸散去,竹屋已在眼前,想起什麽,長生突然八卦兮兮的問道:“芣苢,靈雲小子你們從哪裏弄來的?”
  
  血芣苢眨了一下眼睛,道:“白月生的。”
  
  長生挑起眉,血芣苢麵不改色的繼續道:“那就哪裏撿的,這事白宗一手安排的,沒人知道。”長生繼續挑眉,血芣苢輕聲笑起來,勾勾手指道,“附耳過來。”
  
  一血宗宗主,一大宗師,兩人湊一塊嘀嘀咕咕的八卦起來,未久,長生拍掌笑起來:“果然如此,了不起的白月,竟還是給她反算了一招。”而後又搖頭歎道,“苦命的靈雲小子,魔門加靜齋,抗得住麽?”
  
  血芣苢淡淡道:“扛不住也得扛,不還有明德老頭麽。”
  
  “除非靈雲死了,否則明德老頭一點指望不上。”長生揮了揮手,沒什麽同情心的感歎道:“投胎也要看準呀……”
  
  “明德老頭自己不會出來,但無為道宗這麽多年經營的勢力,夠靈雲用的了。”
  
  “正好一個勢均力敵,對麽?”長生邪氣的笑道。
  
  血芣苢喝了口酒,不置可否。
  
  說著,已到門前,青瓷笑吟吟的走出來,長生將半空的酒壇子丟給她,轉身對血芣苢道:“我不管你們做什麽,記住了,靈雲回來之前,不許動白月母女。”
  
  血芣苢轉了一下酒壇子:“靈雲回來之後呢?”
  
  “隨便,我不管。”
  
  “木參辰,你的妹妹,死了也可以?”血芣苢似笑非笑的看著長生,仿佛是要看透她一般,陰冷邪魅的臉,這樣的表情很討厭。
  
  長生皺了下眉,然後笑起來:“我不管。不過,恐怕沒這麽容易,昨日可不止你們進京來了。”說著心情很好轉身進門,口裏還跩著詞道:“吾醉欲眠卿且去,好走,不送。”
  
  血芣苢哂然,不以為意的也將酒壇子丟給青瓷:“放著,明日再來喝。”說著,幹脆的閃身離去。
  
  青瓷抱著兩個酒壇子搖著頭走進屋裏,這又是一個麻煩的人。不過,小姐是怎麽知道他進京來了的?明明一點情報都沒有接到呀。
  
  長生閉著眼睛,懶洋洋的躺在熱氣騰騰的湯池裏,如果不是血芣苢來了,趙曦怎麽可能會拿解藥給她?隻等雲銘回來,這台戲就可以開唱了,從廟堂到江湖,情仇恩怨,真是台熱鬧的大戲。雲銘的身世,果然跟趙曦所說一樣,可現今魔主卻還蒙在鼓裏,血芣苢明顯是想坐等看戲,這樣的魔門居然敢挑上趙曦,長生幾乎要大笑起來。
  建明帝離京,太子監國,人心思動,這樣的戲碼,她已經很久沒有看到了。那看似無為實際卻操縱著這一切的太子,到底要做什麽呢?憑趙曦的本事,要天下根本無需這般複雜,他就是什麽不做,就這麽幹等著,皇位也鐵定掉他頭上,他為什麽要多此一舉擺下這麽大一個局麵?趙曦,你想清楚了麽?經不起誘惑,畫蛇添足,沒弄清楚對手就掀底牌,會死得很慘的。
  
  趙曦,你留下我來,要讓我看什麽?
  長生古怪的笑起來,你又為什麽肯定,我一定會留下來看這烏煙瘴氣的一場鬧劇?一個女人,總是仰望著另一個女人的背影長大,若心中有大海,又豈會留戀溝渠?那西行記裏的僧人,在麵對男兒國主托國相求都未曾動搖過,如今看來,並沒有什麽難度嘛。
  天下,誰又知道天下有多大……
  
作者有話要說:睜不開眼睛了,爬去睡覺~~

浮雲難斷無為子
  雲銘趕到晉陽時,不光木參辰婚事已定,建明帝離京都已經大半月。見他進來,木參辰立刻紅了眼眶,淚水如泉一樣湧出來。
  因為不放心,白月早讓木參辰搬過來與她同住。此時見到雲銘,她也是鬆了一口氣,跟長子簡單說了幾句,就閉目沉沉睡去。白靈兒下手陰毒,她受傷不輕,至今未好。
  木參辰緊緊拉著兄長的衣袖,哭得累了,也倒在床上,沒一會兒就昏睡過去。父親陪著皇上遠去泰山,同胞弟弟在南方族中自小難得一見,母親傷重在床。這麽多天,她提心吊膽內外應付,未得一日好眠,早身心俱疲,如今見長兄回來,才終於放下負擔,再也熬不住了。
  木參辰睡得很沉,甚至小聲的打著呼。她也不過才十六歲,雖聰慧,卻到底是嬌生慣養,幾曾應對過這樣的事情?她秀美的臉上透露著彷徨與哀傷,卻也多了些許沉靜與深沉,不過才區區數月,就像換了個人一般,這種成長讓人傷感。
  雲銘把袖子從妹妹手裏輕輕拉出來,為她蓋上被子,又去東屋看了看母親,這才輕輕帶上門,落地無聲的走出去。
  離京不過數月,晉陽內外已然大變,朝中太子監國,各位王爺冷眼旁觀,朝臣們裝聾作啞,一副風雨欲來之勢。朝外靜齋與魔門也是相互對峙,一觸即發,儼然一搏生死之態。
  魔門後麵顯然站著的是東宮太子,按照慣例,靜齋一定也有所依傍,雖然還不知道是誰,但肯定脫不開那幾位王爺。朝內朝外,一團亂麻。那個一向聖明得說得上冷酷的皇上,不像是這麽糊塗的人,他會沒想到這樣的局麵?還是他刻意如此?
  隱宗……他早懷疑,區區青樓何止那般棘手,原是如此。太子殿下是南離,她欲助他麽?因為這樣,所以才將自己支開?若非他不在,魔門靜齋,豈能這般輕易的進得晉陽?
  雲銘腰懸長劍,一身潔白的站在院中,劍一樣的眉,溫淡的眼,清冷的臉,若青巒山的峰頂,永遠不化的冰雪,永遠清淡的潔白。
  樹上時有枯黃的殘葉,在他麵前無聲的飄落。
  他突然想到另一個人,他未曾謀麵的父親,那個桀驁不可一世,一個人寫滿了一頁血腥史,成為整個武林噩夢的男人。若是他麵對今日的局麵,會如何呢?或許興奮得迫不及待,或許根本就不屑一顧……
  血無殤,他的父親,上代的魔主,天下四大宗師之一,傳說是個有著不老的容顏的,妖孽一般的存在。謠言說他是上上代血宗宗主從某王府偷出來的世子,在周滅皇室子弟死絕後,他是僅存的末世皇孫。才幾歲,就因為忤逆不馴,被血宗宗主逐出門牆,打得半殘丟在宗門內做雜役。可他畢竟不是一個甘寂寞的男人。從區區雜役到血宗宗主,一統魔門成為魔主,再至橫空出世爭霸天下,他的一生,縱使在他所活躍的英雄梟雄奸雄豪雄等等風流人物、如天上的繁星一般數也數不清的年代,他也依舊閃耀著耀眼得讓人心寒的光芒。至今仍然是一個禁忌。
  我死之後,管他洪水滔天。少年血無殤這般狂笑著,帶著一身血腥氣,帶著他的殺道,走入那個瘋狂的亂世。魔門在他手裏達到極盛,於他之後,落到極敗。如果不是他讓自己人都恐懼不安,不是靜齋拚死一搏,不是明德大師強橫,歸根結底,如果不是他太年輕,他幾乎就要成功了。
  他其實不愛天下,隻是極盡殺戮。
  他死得很寂寞,也很蕭索,一位天縱奇才的藥師耗盡生命研製出的奇藥,深深鎖住了他,鎖住他一生的張狂,鎖住他腥風血雨的殺道。魔門內部反叛,他身中天下第一奇藥,靜齋自宗師起八位大弟子傾巢而出,千裏追殺於他,卻還是讓他脫身而去,八大弟子死傷其六。
  他本是四大宗師中最年輕的一位,比無為道宗的明德大師整整年輕一半。他也是當時武道資質最好的一位,靜齋不惜舍下麵子,寧肯破壞規矩也要下毒來對付他,連明德大師都歎息不舍,承認最有可能得窺天道的就是他。
  靜齋下藥之前,就將那唯一的解藥毀去,天下第一奇藥,整整困了他十年,直到他死去。誰也沒能殺了他,他是自己殺了自己。當毒不能解,殺道不能成,天道無望的時候,他於寂寥中,結束了自己再無欲求的生命。
  白月於他,不過是個女奴,春風一度,連臉都沒仔細看過的區區女子,卻意外的懷上了他唯一的孩子。不知白月當時是怎麽想的,她怕他怕到渾身發抖,恨他恨到咬牙切齒,卻還是偷偷摸摸的生下了孩子,將他丟在一戶農家。直到若幹年後,他又被人撿回來,引到她麵前,成為一對真真假假的孤兒寡母。
  雲銘成年後,從青巒山上藝成下來,白月關在密室裏將這曲曲折折的身世講給他聽,不無幾分得意。她自信做得天衣無縫,這世上除了她自己,誰也不知道,雲銘原就是她親生的孩子。她雖然恨血無殤,直到這麽多年後,還想起來就怕得顫抖,卻還是將這些一五一十的說給了雲銘聽。他的父親,縱使是個惡魔,也是個驚才絕豔的惡魔,非是雞鳴狗盜之輩。
  習得無為心法,道心通明,一心追求清靜無為的雲銘,知道這些後,也忍不住呆了幾秒,最後隻能無奈苦笑。他倒寧肯他是個雞鳴狗盜之類。
  血無殤的兒子,這事傳出去,天下無他立足之地。
  辛苦的人生,生出來就這麽不消停……長生端著熱茶,想起那一身潔白的男子,歎了一句。
  雲銘守在母親房門外,望著落葉,平靜的沉下眼睛。父母,原是不能選擇的,隻能承受。
  一眾白紗少女如入無人之境般,排成兩列,悄無聲息的走進這侯府內院。依舊是白紗蒙麵的白靈兒,純真魅惑的眼睛,柔若耳語的笑聲,款款踏空而來,笑著清聲道:“靈雲,聖門無意於無為道宗為難,還請行個方便。”
  雲銘哂然,這世上還有殺人母,讓其子行個方便的……也不答話,隻是伸手解了腰間長劍。
  白靈兒輕聲一歎,右手輕輕一招,白紗少女們將雲銘圍在當中,腳下踏著玄妙的步伐,輕紗裙角飛揚,細劍若萬千靈蛇,來去無蹤跡。這些少女們,雖然年輕,功力也並不是太強,可自出生以來就練這一套劍法,一套劍陣,練得比走路還純熟,近乎成了本能,踏步揮劍根本無需思考,配合得天衣無縫。三人一組,九人即為一陣,而後九九相扣,越多越強,連綿不絕。此時有二十七人,白靈兒自信就是她自己,一旦陷入陣中,短時間內也難脫身。
  一身白衣的雲銘長劍握在手中,若與白紗少女們共舞一般,劍芒來去,絲毫不見煙火氣,看著就在眼前,可寒劍襲去,連他衣衫都沾不著。不懂的人,咋一看,還以為他也是組成劍陣的一份子,連白紗少女們殺氣騰騰的劍陣,都放佛受了他的影響,飄逸無塵起來。
  白靈兒在旁邊看著,忍不住兩眼讚歎,果然不虧是靈雲,與蒼潛血芣苢齊名的人物。靜齋在血無殤手中受創太重,至今未複元氣,這代也沒有能與蒼潛他們三人相提並論的弟子。隱宗之主一手遮天,蒼潛血芣苢靈雲三中之二出自聖門,可惜隱宗遊離在外,曆來不從聖主號令,不然就算是明德老頭親來,又有何懼?
  不過,若隱宗之主從聖主令,這聖主之位還能落到師父頭上?白靈兒眼睛裏閃過一絲古怪。這樣也好,雖然隱宗不從聖主令,但其主旨是隱世,傳薪火,至少從來不會與聖門為難。靈雲再強,隻他一人,又有何用?
  想到這裏,白靈兒看雲銘已被纏入劍陣之中,自己按照計劃,飛身朝門中撲去。她是非要誅殺白月不可。
  剛揚掌欲拍門,屋簷上卻突然飄下數個青影,兩道劍光迎麵朝白靈兒襲來。
  白靈兒一愣,素白輕拍劍身,人往後避去,輕盈的落在樹上。看著這七個青袍道士,笑吟吟的臉一下子沉了下來,喝道:“你無為道宗與我聖門有言在先,這是何意?真要與我聖門為難不成?”
  正處身在劍陣包圍中雲銘突然飛身起,一劍若流星下,漫天星點,幾聲劍身相撞的清脆聲,數名少女倒飛跌出去,手中細劍隻剩了一半。剩餘人等一點不受影響,極快的補上那幾人的位置,劍陣繼續將雲銘包圍起來。
  雲銘微一皺眉,出聲道:“真要我下殺手不成?”
  白靈兒冷著臉輕輕一擊掌,眾少女飛快的退開去,連那倒在地上的少女似乎也沒有受什麽傷。
  “靈雲,你動用宗門弟子與我聖門為難,可是明德大師同意的?”白靈兒質問道。
  雲銘平靜的道:“宗門之外,一概歸靈雲所屬,向來就是如此。”
  白靈兒沉默了一下,突然輕笑起來,嬌聲道:“靈雲此言,我是否可以理解為,無為道宗要強插一手?”
  雲銘搖頭,道:“無為道宗久不涉世俗之爭,無此意。”
  白靈兒冷笑,問道:“白月可是我聖門弟子?”
  雲銘點頭:“然。”
  “處置白月,可屬我聖門內務?”
  雲銘再點頭:“然。”
  白靈兒一指那七名青袍道士,冷聲質問:“既如此,這作何解?”
  雲銘歎了一聲,淡淡道:“人子之道。”
  白靈兒脆聲大笑起來:“沒想到無為高徒也學會了巧言令色!”隨即一板臉,“你靈雲不過是家師無意撿來的一孤兒,又多年處身無為道宗,未生未養,與白月何來人子之言?”
  雲銘卷袖輕輕一拂長劍,不語。
  白靈兒笑吟吟的看著雲銘,輕聲道:“你執意如此?”
  雲銘還是不語,人卻緩緩向房門處走去,並無一點退避之意。
  血芣苢不在,沒有人能擋雲銘,今日是不可為了。白靈兒心中大怒,臉上卻笑意不絕,揮手示意下屬們退去,自己也一點樹梢,飄身飛起來。
  “白月逆徒,我聖門非殺不可。靈雲,我們後會有期。”笑聲寥寥,人已去得遠了。
  雲銘輕歎了一聲,他無意殺人,此事看來卻是不得善了了。
  雕花的木門被輕輕拉開,木參辰披著一件長衫,散著頭發,一臉蒼白的看著雲銘:“哥,你不是,不是……”
  雲銘走過去,摸了摸她的頭,溫聲道:“別亂想。”
  木參辰低下頭,想哭,卻發現眼睛幹澀得掉不出眼淚來。這些天發生了太多的事,每一個人都不真實起來,她漸漸覺得茫然。偶爾甚至會想起那個鳳眼犀利的女子,想起去世的祖母,她生前對母親與她是那樣的厭惡,視她們如闖入家門的竊賊,甚至從不與她們同桌用餐……原來這都是真的麽?她們真的占了鵲巢的鳩麽?
  長生撐著頭走神,趙曦掂著白玉棋子輕輕敲了敲桌麵,問道:“想什麽?”
  “明德老頭真的不知雲銘是血無殤之子?”長生隨口道,眼睛盯著棋麵陷入了長考。
  趙曦端起茶來喝了一口,淡道:“知與不知,又有何妨。”
  長生想了足有小半盞茶的工夫,才下了一枚子,又抱著溫熱的水杯在手中轉。趙曦看了她一眼,起身取了一件薄絨的披肩來給她搭在肩上。北方的初冬,臨水而居,已經有些寒意。
  看著一臉雲淡風輕的趙曦,想起正焦頭爛額的雲銘,長生突然笑起來,道:“好玩麽?”這位太子殿下真正是個妙人,處身風暴的中心,卻最是安然,步步若有深意,其實沒有一點落在實處。
  趙曦挑眉看了她一眼:“玩?”隨手落了枚白子下去。
  長生冷哼了一聲。
  趙曦不置可否,再次輕敲桌麵,示意她落子。長生眼睛轉到棋麵上,一下子就想不起別的來了,又一次陷入漫長的長考中。趙曦看著她微擰的眉,微笑起來。別人都覺得跟長生下棋是種折磨,隻有趙曦不以為然,哪怕是簡單得一目了然的局麵,他也可以悠然的等著她長考上大半個時辰。
  夜冷燭幹
按下最後一枚白子,也不用數目,趙曦直接遞過去一管長笛,伸手做出一個請的姿勢。自己放鬆了背脊靠在扶手椅上,架起腿,一洗耳恭聽的模樣。
長生無語地接過,低頭盯了半晌,豎著拿在手裏頓了頓,神情說不出的古怪。細細長長的竹管,直長靜雅,色澤枯素,帶著一股子清氣,似乎湊唇上去,立時就能用九天之音破蕭而起。光看這賣相,不用試就知道,定是管好樂之人求之不得的好笛。她下起賭輸是常有之事,可前世今生加起來,從來也沒有人要求過她一首笛曲。
“真隻要聽我吹笛?”握著笛子敲了敲手掌,長生確認到。
趙曦單手撐著頭,似笑非笑的看著她:“琴簫什麽的,可以。”
長生默然,倒沒有睜眼狡辯說沒有器物。趙曦其人,太子那會兒出行就浩浩蕩蕩的沒有低調過,加上監國這兩字以後,就更是隻有嫌人多沒有嫌人少得份。雖然連樂器都帶著很是詭異,但這麽一個人,怎麽想都不過分,慢說琴簫了,你就是要編鼓大鍾,他也立時能在院子裏給你擺上一套出來。
竹笛捏在手裏,手指摸索著搭配好,大無畏地湊到嘴邊。
無聲……
趙曦撇過頭去,茶盞擋著嘴,眼睫毛一陣顫動。
長生臉黑了一下。好吧,她承認,她其實根本就不會吹笛。事實上所謂君子六藝,樂之道,她一樣都不會。棋勞神,琴傷心,她從前天天喝藥養生還來不及,哪有空折騰這些風雅的玩意。到了這邊後 ,她也忙著養家糊口打家劫舍熟悉生存環境,就更沒有心思浪費在這上麵上了。安 倒是學的還不錯,不過那都是先生的功勞,跟她可沒什麽關係。前後兩輩加起來,絲竹管弦什麽的,她充其量也就擅長個欣賞。非要她表現一下……打軍鼓算嗎?
沒搭理忍俊不禁的趙曦,長生站起身走到床前,單腿一架側身坐在窗台上再接再厲的繼續摸索著。原本就不是什麽太複雜的東西,每一會就給她找到了門道,很快吹出了聲音來。
如鋒利的指甲劃過桌麵,碎瓷片在鐵板上撕刮,趙曦眉顫了好一會才忍了下來。是有聲音,不過也就隻是聲音而已,所謂的調,那是絕對沒有的。而且氣息綿長,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尖銳單薄的笛音隻高不下,簡直撕雲裂日,趕得上音殺。院外的東宮師從不虧訓練有素,猶自麵不改色,青瓷等人卻都青白著臉,紛紛用絲巾塞住耳朵,瞬間跑的沒影了。
井痛苦地抱著頭詛咒:“見過有這麽空閑嗎?水災旱災蝗災造反的都趕緊的吧……”
盡管難聽,但若掩住耳朵隻用眼睛,她持笛的姿態卻是一幅畫。一幅水墨畫,窗外的落葉,是江南水鄉梅雨時節的綿綿細雨,微掩地那雙眸,不在冷淡威儀,黑與白構成了靜默的她,仿佛錯覺般的高雅與輕柔。
趙曦撐著頭,平靜地聽著,如同是一生中最美的最動聽的天籟。
明日,這位監國太子,將在太後的主持下迎娶四位出生名門的側妃。
就在剛才,談到血無殤,長生突然道她其實從未中過毒。太子淡淡一笑,回道,他根本也就不曾下過毒。
他跟她是這樣的兩個人。
長生許了趙曦一個必輸的賭約,趙曦說,要聽她一曲清笛。
他與她是這樣的兩個人。

大紅的被褥,大紅的錦緞,大紅的椅墊,描繪著龍鳳的大紅燭,柳芳馨蓋著大紅蓋頭,安靜的坐在這一片鮮豔的紅色之中。
她的嫁衣很精致很美麗,從裙擺到領上的刺花繡邊,都完美的找不到半點瑕疵,除了那仿佛被水調和過衝淡的水紅色。
今日是她嫁人的日子,她終於以女主子的身份被大轎抬進了這座宮殿。她心如鹿撞地等待著那人來挑起她的蓋頭來,這樣羞怯地期待,甚至讓她一時忘卻了這身不夠完美的水紅嫁衣的委屈。因為隻是側妃,是妾,所以哪怕是太子,也可以差不多就行地在太後的主持下如期成婚。連那遠不如自己的木參辰表妹,指婚給了燕王,隻因為是正室王妃,所以就得拖延婚期直到禦駕回京。
他是值得她受委屈的。柳芳馨攤開袖中緊握地手,端正優雅地放在膝上。
今夜的新娘不止她一個,一共四個,四位同樣出生高貴,同樣貌美,用樣知書達理,同樣水紅嫁衣的名門閨女。可新郎隻有一位。
她的戰爭,從現在開始。
這個紅燭輝映地不眠夜,不光四位等候的新娘緊張,就是鍾粹宮的太子妃,也不曾安眠。
他今夜會進誰的房間?挑起誰的蓋頭?牽起誰的手?
五個女人的心,一樣的踹踹。
“殿下。”老太監小心翼翼的輕聲喚著。
書桌後的太子殿下早換下了那一身鮮豔的紅衣,雖然是大喜之日,這位無人敢灌酒的監國太子身上卻沒有一絲酒味,翻看著奏折的模樣,也不像是個今夜是新郎官的人。
“快把這些快馬發出去。”趙曦指了疊在一起的三本折子,吩咐道。建明帝雖然禦駕在外,但每日八百裏加急送去的奏折卻一份也不會少。
“諾。”老太監趕上來收拾。
看太子依舊手不停,半分沒有要起身的意思,老太監暗暗歎了口氣,知道不能勸,隻得沉默地退下了。
夜,漸漸地深了。
太子妃看燭火,笑這個悲涼的自己,為何就是放不下。
紅燭妒流尚著麗眼淚,一點點變短,走向那必然的幹涸。
不同華室裏的四個新娘,依舊頭蓋著紅蓋頭,筆直優雅地坐在新床上等待著。
直到三更時分,柳芳馨才等到回應,卻不是她想的那個人,是個內侍,恭敬地傳話::“請娘娘歇息。”
柳芳馨咬了咬下唇,在蓋頭底下輕聲問:“太子殿下,去哪了?”
她當然沒有得到答案,這個太子身邊的內侍隻會恭敬地說:“請娘娘歇息。”
同樣的話,另外三位側妃也在問,自然也都隻得到了這一句。
太子妃沒問,她親眼看著太子殿下風一般的飛出了東宮,那樣的匆忙,訓練有素的大內侍衛甚至一個也沒能跟上。
幾乎在太子衝出東宮的同時,秋水山莊,青瓷等所有人,跪了一地。從未有過的驚懼,甚至都顧不上詫異,一向渾噩的呂四沉靜下來的時候,原來眼睛也是那樣的明亮。
剛剛到的消息,離蘇州隻剩不到三日路程的秋玉絡一行遇上山賊劫道——秋玉絡死了。
沒有人敢抬頭去看著一刻黑衣女子的臉。
趙曦趕到的時候,隻來得及看到黑騎黑衣在晉陽城門前一閃而過的影子。
她走了。
一,二部到此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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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坑啊!大坑。。。 沒有完的,甚至都不知道會不會有結尾。 -maple51- 給 maple51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7/05/2009 postreply 20:36:42

又得經過漫長的等待 -針時- 給 針時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7/30/2009 postreply 00:3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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