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複:長生 作者:書閑庭

來源: 天真不是我的錯 2009-07-05 03:57:36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80821 bytes)
 果然如此,要回大民,她最少需要一批從事海事的人手,一艘能出海的大船,這不是一件短期內可以解決的容易的事情。
  據她觀察,這裏的科技技術比起大民來起碼差了兩百到三百年,糊窗戶用的是紗跟紙,連玻璃都沒有,還在使用銅鏡。以此類推,恐怕造船的技術也不怎麽樣,更別提航海人才了,有沒有能出海的船都未可知。
  人才,技術,錢,她需要的東西很多,但沒有人會把一個三歲的女孩當回事。
  她前世就是帝王,再清楚不過上位者對於不受控製的異類的態度。並且大民帝國,咳咳,在西方國家的名聲確實……好在這名聲應該還沒有傳到這裏來……前路漫漫,最少十年的時間,她沒法有什麽做為。
  當務之急,她要韜光養晦,不動聲色的長大,同時尋找資源……
  
  父後,嫆和,你們等著我,我一定能回去!
  ——雖然姬君長生心中已經隱約的明白,問題並不隻是海外的一個“男子國”那麽簡單,但顯然,她現在並不承認。
  
  一個大周天運轉完,姬君長生慢慢收功睜開眼睛,黑瞳直直的迎視著陽光,沒有絲毫不適。
  
  不幸中的萬幸,最起碼她是真的武功大成,進入先天之境了。外在表現也早已做到返璞歸真,不是一個境界的人都看不出來。
  雖然一點招式都不會,但純以武力而言,一般習武的人連她的衣角都挨不著。飛花摘葉踏雪無痕這種武林人夢寐以求的傳說中的境界,對她已經不是什麽困難。抽空去哪個武林門派中逛逛,偷點秘籍什麽的出來學點招式也就是了。
  謝天謝地,根據她的推斷,這地方應該還沒有火器,以她現在身手,足以自保。失誤率不超過0.1%……
  
  “芙蓉,吃早飯了哦。”一個輕柔的聲音傳來,秋玉絡站在竹橋上一臉溫柔的仰頭看著女兒。
  
  姬君長生輕盈的飛身下來,悄然無聲的落在秋玉絡身前,忽略掉秋玉絡後麵的丫頭倒抽氣的驚呼聲。
  自從剛知道境況的時候因為受驚過度不小心漏出了底子,她以後也就懶得裝了。這些女人被整體奴教弱化得慘不忍睹,又不是第一次看見,還每次都張大嘴巴一臉傻相,資質差得令人發指……她可受不了整天身邊到處晃蕩的都是這樣不合格的仆人,想辦法慢慢換掉吧。
  
  “累了吧?”秋玉絡蹲下身子,愛憐的掏出手帕來在她額上擦了兩下莫須有的汗,又把手裏抱著的外衣來給她套上,“早晨天氣還冷,出來要多穿點。”
  
  姬君長生垂下眼眸,並沒有抗拒。自己這個新的身體是這個女人生出來的,按照正常推理,她就等同於她的父後。她要是對她無理,估計以後回去讓父後他老人家知道了,會把自己打成豬頭。而且秋玉絡這番慈母之心實在讓人感慨,她姬君家從來沒有忘恩負義的教義,所以她對她的容忍度算得上很高。
  
  “今天早上熬了蔬菜粥哦,很好吃的。等下先嚐嚐看喜不喜歡,喜歡要多吃一點,不喜歡娘再讓她們換。”秋玉絡拉著女兒的手,一邊走一邊絮絮叨叨。
  
  姬君長生斜了亭中石桌下一眼,一言不發順從的讓秋玉絡牽著她的手走了。
  
  日上三竿時分,從石桌後麵的地上迷迷糊糊的坐起來一個男孩。約莫是十幾歲的模樣,粗胳膊長腿顯得人很壯。眼若銅鈴,眉毛濃直,鼻直口方,長得很憨厚,並不難看。但跟年齡不相符的幼稚的表情,使他的模樣看起來有些呆傻。
  
  他兩隻手握拳用力揉了揉眼睛,想起什麽,很快的從地上爬起來,抱著亭中柱子,嗖嗖兩下爬上去,仰起身子,伸頭往亭上看去。一眼看見空空蕩蕩的亭頂,他就撅起嘴,孩子氣的委屈道:“四兒又睡著了,小姐又走了……”
  
  垂頭喪氣的滑下來,沒走上兩步就又已經高興起來:“肚子餓了,吃飯!”說著拔腿就往岸上跑,大腳板一起一落踩得竹橋“呀呀”響。
  
  他叫四兒,大名就叫呂四兒。
  
  秋水山莊周圍百多畝地都歸秋家所有,呂四兒的爹娘原是租種秋家土地的佃戶。一日夜間,不知因何緣故他家中失火,夫妻兩個跟兩個哥哥都沒有跑出來,他雖得救,人卻傻了。
  呂家夫婦沒什麽親戚,還有一個大兒子聽說小時候被人帶走不知去了哪裏,剩他一個癡傻了的孩子無依無靠。村裏人心慈,東家一頓西家一餐的接濟他,胡亂的活了下來。後被山莊的管家趙爺看見了,回去跟秋大小姐一說。秋玉絡不由自主的想起自己那被大夫診斷為醒了也是癡傻兒的女兒來,心中大憐,讓人給帶進了莊裏來。
  慢慢給教得也知道點事了,隻是腦子裏落下的毛病大夫也沒有法子。
  
  姬君長生剛醒來的時候,一門心思要學走路。剛開始腿腳沒力,總摔,又不讓人扶,大家夥兒都圍成一圈盯著,提心吊膽。呂四兒也悄悄的蹲在一邊,好奇的看著這個漂亮的小女娃娃。
  正好長生沒走穩又摔了一跤,沒等人注意到,他就一哧溜衝進去一隻手就把小女娃給拎了起來。奇怪的是,堅持不讓人扶的小女娃獨沒有排斥他,也不生氣。
  就此讓傻四兒大受鼓舞,單純的腦袋裏麵大概覺得這個小娃娃很是投緣。尤其在見過姬君長生飛來飛去的功夫後,更是兩眼冒火花,一臉的崇拜,竟然就這樣粘上了。
  
  這幾日,姬君長生每天都太陽尚未升起之時來湖心小亭打坐,他也天天一大早爬起來。不敢爬到亭子頂上去打擾看起來就不太善的小女娃,就老實的在下麵等,可每次都等得不知不覺在桌子底下睡過去。他引以為投緣的小朋友並不搭理他,明知道他在桌子底下睡過去了,也一次都沒有在走的時候順便叫他一聲。
  
  早飯過後,秋玉絡靠著窗,坐在女兒身邊捧著一卷《春秋》讀給她聽。雖然不知道這麽小的孩子能不能聽懂,但女兒似乎很喜歡聽她讀書,所以,也就慢慢的養成了這個習慣。
  剛讀了兩頁,下人就進來報侯府老夫人來了,秋玉絡手中的書“啪”的一聲掉在地上,人立時變得蒼白起來。
  


吾名長生
  理性的勸服通常比強行掠奪更讓人痛苦絕望,而秋玉絡眼下正體會著這種絕望。
  
  秋水山莊的正廳,南安侯府的老夫人微微垂下眼掐著手中的佛珠,看她的神情,似乎也有些不忍,但這種不忍顯然並不足以讓她改變主意。
  
  秋玉絡坐在她右側邊,身子靠在椅子一側的扶手上,一手捂著嘴,傷心的哭泣著。不時的搖著頭,哽咽的道:“不……不行……不行……”
  
  奶娘站在她的身後,一邊擔心的看著她家小姐,一邊緊繃著一張臉,神情很憤慨。王嬤嬤站在老夫人身側,似乎不忍心看秋玉絡痛苦的樣子,視線低垂著看地麵。
  稍遠處,大口站著一個青袍素裝滿麵風塵色的中年男子。他也正專注的看著這邊,微微擰緊了眉,顯然有些憤怒。
  
  他是山莊的管家,姓趙,人們都叫他趙爺。
  聽說秋老將軍曾對他有恩,三年前正是他給出的主意,才讓秋玉絡要回了女兒,隨後他自己還一直留在山莊裏當了管家。這三年多虧了他幫忙打理一切,要不然就秋玉絡跟奶娘兩個婦道人家,就算拿著南安侯府返還的大筆嫁妝,也不知道該怎樣讓自己衣食無憂。
  但,就眼下情況而言,他雖然擔憂,卻也沒有什麽好法子。畢竟這是秋玉絡跟南安侯府的家事,外人,尤其是下人,沒有插手的餘地。
  
  和三年前一樣,老夫人這次來的目的是為了要帶走自己的大孫女,雖然她這次的態度好多了,但對秋玉絡來說,並沒有什麽不同。
  
  她知道老夫人說到的每一句話都很有道理。知道對於女兒的將來來說,回侯府比在她身邊好;知道她確實會很疼女兒;知道會像她所說的,女兒由祖母親自帶著,不用擔心在侯府會受到什麽欺負。甚至老夫人還承諾,會想辦法讓所謂的庶出成為虛話。
  可就是因為知道這些,所以她才更傷心。因為她已經明白自己的抗拒是多麽虛弱,多麽無力,毫無希望。做為一個母親,顯然,她不得不為女兒做出最好的選擇。可這天底下還有比讓一個母親被迫離開自己的孩子更殘酷的事情嗎?
  她的女兒昏睡了三年才醒來,還沒有叫過她一聲娘。
  想到再看不到女兒皺著眉喝粥的小臉,不能牽著她的手,清晨哪怕把整個山莊翻過來也再找不到那個小小的身影。不能再在窗台下沐浴著陽光讀書給她聽,秋玉絡就悲傷得喘不過氣來。
  女兒會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長大,時間會消磨一切,會把她們變成世上兩個似乎沒有關係的人。
  
  不!不能這樣!
  她會死去的,生命中再沒有一點光芒,她會就這樣絕望的死去的。
  
  秋玉絡顫抖了一下,覺得自己的心都快碎了。
  奶娘連忙伸手扶住她,輕拍著她的後背,幾乎是憤恨的怒視著老夫人。她從秋玉絡剛出生就開始帶她了,幾乎就等同於是她的母親。她曾親眼見過也是在這個山莊裏,老侯爺夫人是怎樣抱著尚年幼的小姐信誓旦旦的跟夫人說,一定會視若己出。
  如果不是強行壓抑著自己的情緒,她早忍不住拿起笤帚把她們全打出去了。
  
  過了好一會兒,秋玉絡擦了擦眼淚,努力坐直了身子,抱著最後一線希望,對葉老夫人哽咽道:“芙蓉她才剛好,可能會不習慣,過一些日子,或者再大兩歲……”
  
  葉老夫人把手中的佛珠套回到腕上,歎著氣道:“我這也是沒辦法,都是為了芙蓉。玉娘,你也明白,這麽拖著,對你對芙蓉都不好。”看著秋玉絡慘白的臉,老夫人狠狠心,繼續道,“就今天,去抱芙蓉出來。”
  
  秋玉絡慌得語無倫次:“今天?今天不行……沒收拾東西……也沒跟芙蓉說……”
  
  “不用收拾東西,我都給她準備好了,抱她出來就行。”
  
  “你們怎麽能這樣!”奶娘氣得大聲吼道,踏上前就要跟老夫人發火。門口的管家趙爺看到這狀態,也趕緊走到正廳來。不料兩人卻是被秋玉絡給攔住了。
  
  秋玉絡站起身來,深吸了口氣,雖然身體搖搖欲墜,臉上哭得一塌糊塗,卻還是看著老夫人勉強堅持道:“您請稍微等等,我去叫芙蓉來……總要收拾一些東西……用過午飯再走吧……”說著,眼淚還是忍不住又滾下來。
  
  老夫人看著秋玉絡猶豫了一下,最終點頭應許:“好吧。”
  
  秋玉絡屈身一禮,轉身低頭擦著眼淚往外走,抬頭時卻掩嘴驚呼了一下,眾人都轉頭朝外看去。
  
  大門口正站著一個三、四的小女孩,頭上兩側各紮了一個圓鬏,包發的粉藍色絲帕直垂到耳朵上。童子特有的粉嫩嫩的小臉,一雙眼睛又細又長,看起來格外華麗。
  
  “芙蓉!”秋玉絡趕緊兩步就小跑過去,蹲下身子,慌忙道:“你怎麽來了,哪不舒服嗎?”雖然被迫要把女兒交給別人,但秋玉絡並不希望女兒看見她悲慘的樣子。她原打算在午飯過後,女兒午睡的時候,悄悄將她抱給她的祖母帶走。
  
  姬君長生看了秋玉絡一眼,對她紅腫的眼睛和慘兮兮的模樣皺了皺眉,並不理會她要牽自己離開的手,徑直往大廳走去。
  雖然三歲小孩的腿很短,身體看起來也是圓滾滾的像個娃娃,粉藍底繡粉紅小花的衣服更是十足幼稚,但神奇的是她走起來居然有模有樣,很有氣勢。
  秋玉絡愣了一下,兩步就追了上去,竟然忘了自己要幹什麽,就這麽小腳乖乖的跟在後麵走。
  
  “芙蓉寶貝兒,來,到祖母這裏來~~~”葉老夫人一看到姬君長生就眉開眼笑。撇開愧疚的心理不講,這個孫女確實很招她喜歡。事實上,這樣漂亮靈性的小孩,很難不讓人喜歡。
  
  姬君長生並不理會葉老夫人張開的手,離她五、六步遠就站了腳,看著葉老夫人道:“你要帶我走?”
  童音稚嫩嬌氣,但冷淡的味道還是能聽得非常清楚。而且聽起來很奇怪,明明是她在仰著頭,卻是很理所當然的俯視的感覺。似乎她很習慣用這樣上位者的口吻跟人說話。
  
  眾人全都倒抽了一口氣,秋玉絡更是雙手捂著嘴差點沒驚叫出來。雖然姬君長生自從醒來以後就一直表現得不同尋常,但她們從來沒有聽到過她講話。
  
  在姬君長生醒來的半個月期間老夫人也來看過她好幾回,而且明顯受驚程度沒有其他人那麽強烈,三歲的小孩,或許看見她能走路起,認為她會說話也理所當然了呢。
  一個才三歲的孩子這樣理智有條理的問話很怪異,老人家更多還是覺得自己孫女聰明可愛,掩不住一臉喜愛的表情,笑道:“對呀,芙蓉跟老祖母回家,老祖母給芙蓉準備了很漂亮很漂亮的屋子,還有很多很多好東西~~~”
  
  姬君長生回頭看了眼強忍著眼淚的秋玉絡,繼續道:“她去嗎?”
  
  老夫人看了看秋玉絡一眼,麵露難色,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答:“芙蓉啊,這個……”該怎麽跟小孩子解釋大人間複雜的情形?
  
  姬君長生不耐的打斷了老夫人的話:“她沒有丈夫了對嗎?”
  
  “……是……可是你爹他……”或許是姬君長生表現得太理所當然,葉老夫人一點也沒覺得這樣跟一個三歲的小孩對話有什麽不對。
  
  姬君長生的小臉上微微露出一點不悅:“她都沒有丈夫了,我哪來的爹?她是我……娘,對吧?”沒有人聽出來她最後幾個字說得不是那麽情願。
  
  秋玉絡瞪大了眼睛,又驚又喜的看著女兒,眼眶裏迅速蓄滿了淚水,她第一次聽到女兒叫她娘。
  
  看著小女娃稚嫩的臉上露出嚴肅的表情,老夫人有點尷尬又有點為難,猶豫道:“不是這樣……芙蓉啊……”
  
  姬君長生小手一揮,不耐煩的道:“別喊芙蓉,我不叫芙蓉。我是……長生,”看了秋玉絡一眼:“秋長生。”
  
  秋玉絡蹲下身子,一把抱住女兒,放聲哭了起來。
  
  姬君長生側著臉,任由秋玉絡抱著,秋玉絡哭什麽跟老夫人叫什麽跟她都沒有什麽關係。她的眼睛又細又長,眼瞳仿佛是閃爍著星光的漆黑的無盡的夜空,那樣的華麗與深沉,以至於甚至沒有人能撲捉到這雙眼睛中,那一刹那如流星一樣劃過的比許多成人還要深切的憂傷。
  
  她名長生。
  生為大民帝國的皇長女,第一皇位繼承人,她的母皇父後堅持給她起了這麽一個十足不符合皇家體統的名字,隻為了字麵上那個一目了然的樸素的願望——長生。
  她的母親強大而睿智,從來不曾見她掉過一滴眼淚;她的父親驕傲而慈愛,絕不會背叛妻子更不會拋棄自己的孩子;她還有一個妹妹,是個聰明好動的傻瓜;滴血的荊棘鳥,能站在這麵旗下,冠上姬君這個姓的人不多,但每一個都是讓她無比頭疼的混蛋。
  她的帝國幅員遼闊,那裏的人民善良而淳樸,女兒勇敢堅強,男子俊美歡樂,那是孕育了她的故鄉,她為之不惜死的地方,她一定要回去的家園。
  


纏足
  秋水山莊南苑有棵老榕樹,冠蓋華美,氣根垂掛,蔭下可遮近百人,蔚為壯觀,僅此一樹便窮盡一苑之景。
  
  這日春光正好。
  
  樹下鋪著一張矮矮的原木色大方桌,一張長席,一個約莫五、六歲的垂髫童子正脊背筆直的跪坐在長席上,抬手懸腕,專心寫字。
  看她小手剛剛能握穩筆的模樣,卻偏偏有股極強的領域般的氣勢,讓人不敢以為幼稚之齡就輕易取笑。
  
  另有一個身材粗壯麵容憨傻的少年,紮著馬步半蹲在桌旁,一手握拳放在腰間,另一隻手居然伸直了在硯台中為桌前寫字的童子磨墨。硯台旁的桌麵幹幹淨淨,竟是一滴墨汁都不曾濺出來。另有清水等物俱在他兩手範圍之類。
  少年邊紮著馬步邊忙乎,都在一雙手間,身體紋絲不能動,因為他左右兩肩上還各頂著一碗齊碗沿滿的水。看他人高馬大銅鈴大眼的模樣,不像是個乖巧用功的人,偏偏此時額頭上累得直冒汗,卻哼都沒有哼一聲。
  樹下還掛著一個吊床,沒有風,金色的繩網安靜的垂著。
  
  最後一個字寫完,長生習慣性的在句末點了一下。放下筆,輕吹了兩下,挪開鎮紙,拿起自己寫的字來看,眉頭微微蹙了起來。
  
  因為實用性,大民早已流行硬筆書寫,毛筆書法雖然也還是讀書人必學的,但她從前因為身體原因,這方麵的功課卻是省下來了。硬筆字她能寫,吸水筆什麽好的她都用過,做卻做不出來,除非學最原始那般,拔根鵝毛來沾著墨寫,料想比毛筆方便不到哪裏去。
  習慣了從左到右的橫排字,突然書寫起從右到左的豎排字來,總少了幾分布局的美感,偏偏眼光還養得極高,如何能讓自己滿意?長生歎了口氣,還是慢慢來吧。把自己差強人意的作品團巴團巴丟在桌上。
  偌大的方桌,除了文房之物,剩下大半張桌子堆的全是這種紙團。
  呂四兒手收回到腰間,張了張嘴巴又閉上了,腮幫子鼓了起來,就剩一雙眼珠子滴溜溜的轉。他倒不是學聰明會看人臉色了,而是被點了啞穴笑不出來。可憐見的,他為了能飛著玩,可是吃了不少苦頭,半吊子的長生拿著張從醫書裏翻出來人體穴位圖,自己胡亂琢磨出來的點穴手法,基本全實驗在他身上了。
  
  “什麽事?”拿起濕手巾來擦手,長生放鬆了肩膀身體微微後坐,這才開口清聲問道。
  
  呂四兒先是眼睛瞪大了一下,然後很聰明沒有轉頭,隻用眼珠子極力往旁邊瞟去。他可沒有忘記前幾天也是這樣,他興衝衝的轉頭去看,一下子就把肩膀上的碗給翻了,然後被這個小不點小姐點了穴道紮馬步紮了整整一天,事後全身疼得他哭嚎了半宿。
  春蘭站在約有十步遠的地方,她來了有一會兒了,看大小姐在寫字,一直沒敢驚擾。這時才走近前來,微微屈身福了一下,邊接過擦手巾邊答道:“剛綠兒來說夫人請小姐過去。”
  
  “說什麽事了嗎?”
  “沒有。”
  
  長生自席子上站了起來,春蘭忙蹲下去給她穿鞋子。
  
  呂四兒一臉期待的瞅著她,長生瞟了一眼爐中的香,讓春蘭掐了燃了一半的,重新拿了一支新的點上,道:“這炷香燒完了,你才能起來。”
  說著,小娃娃邁著絕大多數貴族大人看了都汗顏的優雅的步伐,施施然的,走了。
  春蘭同情的看了一眼呂四兒,趕緊跟了上去。
  四兒看著有小孩拳頭那麽粗,大人手臂那麽長,塞在精致小巧的香爐裏幾乎要翻倒的“巨”香,再看看旁邊剛剛點的那支線一樣細的小香,眼淚唰的一下就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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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堆漿得筆直的十尺長的布條,平底軟鞋,針線,棉花,腳盆,剪刀……長生掃了一圈這些東西,再去看人,秋玉絡心虛的躲避著她的目光。
  
  “哎喲~~這就是小姐?哎呀呀~~~~真是漂亮得跟仙童似的~~~老婆子走東竄西這麽多年,這麽靈氣的女娃娃還是頭次看到~~~”
  屋裏還有一個頭上包著頭巾,麵相精悍的小個子老婆子,迎上前來,邊兩眼放光嘴邊不住的嘖嘖驚歎,邊不自禁的就要伸手去摸小女娃粉嫩嫩的小臉。
  
  春蘭連忙一把擋住了,奶娘喝聲道:“楊婆子,別沒規矩!”
  
  秋玉絡伸手把長生拉到了身邊。她從前是沒出過大門的繡樓小姐,後來又是最規矩不過的侯爺夫人,哪裏會跟這類人打交道。雖然不滿這人的舉動,卻也隻是張開手抱住女兒,不知道該怎麽應對。
  
  楊婆子卻是八麵玲瓏之人,見這情景自己先笑了:“知道了知道了,是老婆子唐突了,怪不得夫人心疼,小姐這玉娃娃一樣的人,別讓我這老婆子給嚇著了~~”
  
  秋玉絡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轉頭伸手去理了理女兒頭發,摸摸手有點涼,輕聲問道:“從哪裏過來的?”
  
  “南苑。”長生用下巴點了一下桌上的東西,“這是幹什麽?”
  
  秋玉絡肩膀縮了一下,不知道該怎麽說,求助的眼光看向奶娘。上次為了穿耳洞的事鬧得女兒大發脾氣,到底還是沒穿,這次她更不敢開口了。奶娘顯然也跟她想得一樣,此時是一點義氣都不講,左右看看突然道:“我去廚房看看。”說著人就飛快的閃了。
  
  楊婆子對著門口高聲叫道:“看看水燒好沒,好了就讓提上來。”然後邊收拾著東西邊嘴裏嘮嘮叨叨著:“幹什麽?嗬嗬~~這可是好事。小姐您還小,不懂。像你們這樣的富貴小姐才有這樣的福氣。別害怕,疼疼就過去了,老婆子手藝好著呢,像王侍郎家的崔尚書家的小姐們都是請的老婆子去的。就放心交給老婆子好了,保證您這一雙小腳呀比誰的都漂亮~~~~”
  
  腳?長生了然了,低頭看了看秋玉絡:“要給我纏足?”
  
  秋玉絡的腳在裙子底下縮了縮,有些哀求拉著女兒的手小聲道:“長生,你聽娘一次,啊?忍忍,女兒家都是要纏的。”
  
  楊婆子劈裏啪啦的打開盒子,拆開裏麵紙包著的明礬粉檢查,大聲道:“當然要纏!不纏不行!這等好事,一般人家的女兒想纏都不行呢。”
  
  “要我像你這樣,路都走不了幾步?”長生沒理會這婆子,隻看著秋玉絡淡淡道。
  
  突然到了這麽一個想都不曾想象到過的地方,要說沒有一點好奇心那是不可能的。這兩年,長生通過各種方法了解著這個世界的一切。隨著了解越多,慢慢在相似中也找出許多不同來,其中就有女性纏足這一項。
  最初知道有這麽一回事的時候,她被這個男權社會下的男性變態的審美情趣與女性溫順的扭曲迎合驚得冒了一頭冷汗。大民從來沒有過這種事情,聽都沒有聽說過。大民的男子就如這邊的女子一樣,也講究應該閨閣緊鎖三從四德,但比起這邊索性把女子的腳給廢了,還以美的目光來讚賞評析,那是大大的不如了。
  秋玉絡洗一次腳要洗半個多時辰,還要緊緊鎖在房裏,連她跟奶娘都不讓看,可想而知一雙腳畸形成了什麽樣子。
  把為自己生孩子延續後代的人廢了雙腳讓其站立不穩行走不能,還大聲讚美宣揚,讓其以這樣一雙殘足為傲,這簡直是病態。
  知道這些以後長生才漸漸有些理解並同情像秋玉絡這樣的女人,而不再隻是單純的看不上眼,覺得她們太軟弱太逆來順受,一點誌氣沒有。這樣的一個社會環境,經過了千年的演變沉澱下來的文化習俗,非是一個人的力量可以改變的。在無力反抗的情況下,順從世俗讓自己活得更好,這不也是正是人的生存本能?如同大民的男子,雖然比此方女子要好得多,但終歸也還是屬於弱勢群體。
  但同情歸同情,不代表她也會把自己變成那個鬼樣子。她可沒辦法想象自己也踩著一雙三寸長的肉腳,走路搖搖擺擺扭扭捏捏的樣子……雖然她從前走路也常讓人扶,但生病跟自殘那是兩碼事。
  
  “誒~~~纏了小腳走路才好看!”秋玉絡沒有回答,楊婆子搶著點頭肯定道。
  
  “塗香莫惜蓮承步,長愁羅襪淩波去;隻見舞回風,都無行處蹤。偷立宮樣穩,並立雙跌困;纖妙說應難,須從掌上看。”長生漫聲道。這是她在這邊的詩集裏看到的一首詩,據說還是一位大文豪所寫,盛讚女人畸形小腳之美,她實在覺得太難以理解,所以記了下來,準備回去後當成笑話講給父後跟嫆和她們聽。
  
  秋玉絡低著頭說不出話來。女孩兒纏足剛開始纏足都是不肯,要哭要鬧的,她自己當年也是這樣過來的。但做母親寧肯把孩子綁起來,把碎瓷片放在裹布裏麵,用棍子敲斷女兒的腿,這腳都是要纏的。
  她不行,她可做不到,別說真下手去打了,想象一下自己都心疼得哆嗦。自從女兒那次把侯府老夫人說退,她現在看女兒的眼光一般都是崇拜狀的,言聽計從。山莊裏的人,包括趙爺,現在都是更聽女兒的。她這個娘親從文到武再到威信聲望,都不是女兒的對手,她不肯纏,自己可一點辦法都沒有。
  但是不纏不行啊,大腳姑娘,日後不知該被人怎樣取笑,嫁都嫁不出去。想到這嚴重的後果,秋玉絡抱著女兒細細聲求道:“長生,娘真的是為你好,就纏了吧,啊?”
  
  長生好氣又好笑,這算什麽事?本想拂袖走人,看秋玉絡可憐巴巴的樣子,忍了忍,道:“為何隻有大家小姐才能纏足?”
  
  因為看見一個五歲小女娃不光有條有理的問話,還能出口成章而驚得愣了半天的楊婆子回過神來,又插嘴道:“哎喲~~~我的大小姐呀,老婆子見過這麽多家小姐,像您這樣的可真沒有。那些個詩呀詞呀的,老婆子是一句也沒聽懂。您這話也說得明白,一點不像個娃娃。怎麽不明白這個理兒呢?為什麽隻有大家小姐才有這福分?您想呀,這腳纏上好看是好看了,但走路也確實是不利落了,除了千金小姐,一輩子富貴命,普通人家的女兒哪有這個福氣。”
  
  聽完楊婆子此言,長生想了想,拉開秋玉絡的手,麵對她微微施了一禮,正色道:“長生外無叔舅擋風,內無父兄遮雨,孑然一身猶覺單薄,再自殘了雙足不良於行,自立尚且不能,何來的富貴可言?若有水火襲來,奔走逃生尚無力,更妄論一生安泰?娘,這腳,不纏也罷。但您若真堅持要女兒纏,女兒也就為娘親纏上。”
  長生看著秋玉絡等她回答。
  
  秋玉絡怔怔的看著女兒。女兒頭紮一方黑色繡紋絲帕,身上穿的是她自己要求定做的上衣下裳相連的黑色漢式深衣,腰間束帶,寬廣的袖子直垂到膝下。雙眼漆黑,神采傲然。乍一看,幾乎難以辨析男女。
  眨了一下水霧湧上來的眼睛,秋玉絡道:“不纏了,我們不纏了。”就這麽孤零零的一個女孩兒,本身要在這個世道上直挺挺的站著已經是夠苦的了,怎能再廢了一雙腳?何況她的女兒是如此驕傲,如此神采,男兒尚且不如,她怎麽能殘了她一雙腳,讓她變得跟自己一樣,隻能等著別人施舍垂憐,自己連路都走不了?
  
  長生冷淡一笑。
  幸好秋玉絡沒讓她失望,好容易有個健康的身體,她當然不會為了那麽一個不可理喻的理由就把自己給殘廢了,剛的問話也不過是說來試探秋玉絡罷了。她要堅持非得讓把她腳給纏了,她們這勉強忍耐的母女情分也算是到頭了。
  
  “去吃點心?”
  “哎。”秋玉絡喜滋滋的拉著女兒的手往外走。
  
  楊婆子留在後頭一愣一愣的,舉著纏腳布叫道:“夫人——夫人——小姐——怎麽都走了?怎麽了這是……”
  
  奶娘不知道從哪裏竄了出來,笑嗬嗬的道:“麻煩您了,用不著了這些都,這點銀子您拿著喝茶,來,我送您出去。”
  “真不纏了?”
  “不纏了。”
  
  楊婆子走出山莊大門還一路嘖嘖的搖頭惋惜:“可惜了,那麽漂亮聰明的女娃娃,做娘的偏狠不下心來,可給耽誤了,可惜了唷可惜……”
  
  南苑內,呂四兒好不容易看著那支巨香快要燒到頭了,不知從哪飛來一隻蜻蜓,居然就停在他鼻尖上。蟬翼顫顫的,尾巴一掃一掃,他忍了半天到底沒忍住,一個噴嚏打出去……
  愣愣的看著手裏接住的兩隻空碗,四兒“哇”的一聲,一屁股坐在地上,放聲大哭了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那首戀腳詩是蘇軾的,架空哈~詩詞亂用,表計較。。。。


溺水,後果很嚴重
  夏日。
  秋玉絡跟奶娘帶著幾個丫頭坐在一起做些針線活。
  距離女兒病好醒來已經有五年了,這五年來她過得相當舒心。
  女兒好得出奇,根本不需要她操心。山莊裏別的事也用不著她管,內裏的事有奶娘,外麵有趙爺照看著,賬目產業什麽的,趙爺現在都直接去跟女兒溝通。她差不多又恢複了未出嫁時每天隻管琢磨點新點心,繡繡花彈彈琴,讓裁縫來做幾身新衣裳的清閑無憂的日子。沒有應酬,沒有夫君要小心伺候,不用端著正房夫人的架子,不用上下周全,也沒有什麽規矩,私心以為,這樣的日子比什麽侯府夫人要舒服多了。
  人身子也好了,越發容光秀美。
  
  王嬤嬤當年就跟侯府老夫人回去了,倒是從前一同過來的春蘭夏香四個丫頭,老夫人後來把她們的賣身契都送了過來,算是自家的了。
  老夫人當時雖然生氣,心裏畢竟還是疼這個孫女。長生自更名改姓以後,再不肯要侯府送來的月用,老夫人就自己常來看望孫女。每次都大箱大籠的送東西。沒穿耳洞,老人家氣了幾個月,沒纏足更是氣得大發雷霆。
  她一向是怕這個前任婆婆的,好在她老人家向來擰不過孫女,漸漸似乎也是認命了。雖然常歎氣愁說以後長大嫁人該怎麽辦,然後就大筆大筆的給做一套套金銀首飾,秋玉絡當了她五年兒媳婦,老夫人對她也不錯,卻也沒見老人家這麽大方過。似乎是想用多點身家來補貼上沒纏足的“缺憾”。
  
  秋玉絡自己也是擔心的,但這種擔心每次在看到女兒那副沉靜的表情時,就不由自主的煙消雲散了。她越來越明白,女兒跟自己是不同的,甚至跟老夫人還有所有的小姐姑娘們都是不同的,或許像奶娘所說的,菩薩心中自有定數,她們想操心也是操心不來的。還不如安下心來過日子就好。
  
  最後一針繡上,咬斷線頭,把針插回針墊上,舉起來仔細看,又拆開了繃架,在腿上撫平,指腹摸上去一片柔軟細密,這才滿意的笑了。女兒不喜花哨,又挑剔得緊,她能為她做的不多,這是件白色絲質的長袍晨衣,在這上麵繡點花,還是她親手繡的,料想女兒應該不會太抗拒。
  
  “長生現在幹什麽呢?”抬起頭,秋玉絡問道。像一般娘親教養女兒一樣,拉著女兒跟她們坐一塊,邊閑聊邊做針線活,這種夢早幾年她就不做了。前兒她興致勃勃的帶著女兒去放紙鳶,綠兒跟奶娘都已經笑話她說,您玩得挺開心,不枉小小姐抽出空來……
  
  她的大丫頭綠兒給主子倒了杯茶,笑道:“剛去看過了,春蘭姐姐說小姐正看書呢,就沒進去打擾。”
  
  秋玉絡擔心道:“又看書?整日裏看書,也不怕悶壞了,我得瞧瞧去。”說著站起來就要走。
  
  奶娘從自己的針線活中抬起頭來,笑道:“您別老惦記著打擾她,這剛陪您吃過點心不到一個時辰呢。小小姐好一個人呆著琢磨點東西,您老煩她該不高興了。”
  
  秋玉絡猶豫了一下,還是慢慢坐了下來,微微鼓了鼓臉,有點委屈道:“我是怕她一個人悶著了……”
  
  奶娘挑了一下線,笑出聲來:“哪能悶著了,前兒剛送來的那一車書,小小姐的書房裏都快堆滿了,不知什麽時候才能看完呢。您是越來越像個小孩兒,跟小小姐都搞不清誰才是做娘的了。”
  
  “奶娘!”秋玉絡不滿道。
  
  是啊,母女兩誰才是不懂事的那個,秋水山莊上下早有公認。大家都笑了起來。
  
  “今兒外頭怎麽也這麽安靜?”不能去“打擾”女兒,秋玉絡端起杯子來喝茶。胳膊懶洋洋的支在玉石桌麵上,籠煙色蟬翼輕紗的袖子滑下,綠汪汪的翡翠鐲子襯得一截手腕皓白如雪,。
  
  “前一陣小小姐不是說要挖個十裏荷塘嗎,今兒用過午飯趙爺就出去找人談去了,把四兒也帶去了。”奶娘邊做活邊頭也不抬的答道。
  
  “真挖呀?我們有那麽多銀子麽?”秋玉絡擔心的道。
  她本來一向錦衣玉食,不曾懂過金錢上的事情。直到被休出侯府,就兩個丫頭跟奶娘跟在身邊,秋水山莊又多年沒主人在,頗有點淒風慘雨的樣子。有一陣生活過得一團糟,拿著錢也不知道該怎麽長久打算,這才漸漸知道了些生存的憂慮。不過也僅此而已了,隨著救星趙爺的從天而降和女兒的早熟,她在這方麵沒必要也沒能懂得更多些。
  
  奶娘滿不在乎的道:“小姐您這就不用管了,小小姐說行,趙爺也同意,大概就是可以了。”
  
  “哦。”秋玉絡應道,真的就不再多想了。
  
  綠兒眨巴了下眼睛,一臉憧憬的道:“到時候我們可以劃了小船去采蓮蓬,夏香說可好玩了。”夏香是江南水鄉長大的丫頭。
  
  “就是啊,小姐答應說到時候圈起一塊來讓我們下水玩兒呢。”鶯兒也兩眼放光。
  
  秋玉絡抿著嘴直笑。她從侯府帶出來的兩個丫頭都讓嫁人了,身邊的綠兒鶯兒是趙爺管家後買回來的,現在不過也都才十六、七歲,正是好玩的時候。而且當大丫頭培養的,沒受過什麽累,她向來也少有約束,所以性子都還活潑。
  
  奶娘笑罵道:“看看你們,這還沒影兒呢,人就開始野了!”
  
  正說笑著呢,夏香慌慌張張的跑了進來:“夫人,出事了!”
  
  眾人皆大驚,奶娘“蹭”的一下站起來道:“怎麽了?”
  
  三句兩句問明白,原來是山莊旁邊村子裏的佃戶,一個男娃娃在河裏玩不小心被水淹了,慌慌張張的送了來莊子裏。附近隻有山莊裏有馬車可以快馬加鞭去城裏請大夫,而且趙爺懂點醫術,平時莊裏誰頭疼腦熱的,都是請他看看就好了。眼下趙爺不在,秋玉絡趕緊派人去城裏請大夫。
  
  按說被水嗆了,及時救上來醒過來也就好了,可那男孩身體滾燙,渾身哆嗦,嘴裏直叫冷,眼看著人就快不行了,爹娘急得直掉眼淚。
  
  大夫來了,把了脈又紮了針,最後直搖頭。
  
  “寒氣入了心脈,不行了。”
  
  男孩爹娘兩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戶,當下做娘的抱著已經昏迷不醒的孩子就哭了起來,當爹的拉著大夫直磕頭。
  
  大夫一臉的為難:“若有人能逼出他心脈中寒氣,讓其降溫退燒,還有一救,眼下老夫也無能為力呀……”
  
  秋玉絡在後院聽見丫頭回報,也覺得一陣難過。她本心善,又受過同樣的苦,很能理解。吩咐下人們好在照料,看看能幫什麽忙,都幫一下,診費什麽的,也幫著給了。
  
  正當佃戶夫婦兩抱著兒子絕望痛哭時,一個七、八歲的孩子突然出現在門口。淡青色很古雅的曲裾深衣,青麵繡花的軟底鞋,頭發往上梳成一個圓髻,紮著同色的絲帕。神情冷淡,兩隻眼睛又細又長,看起來極其高貴。粉嫩嫩的臉還有點嬰兒肥,看其美貌,應該是個女孩兒,卻有著少年芝蘭般的慨然沉穩氣度,讓性別又模糊了起來。
  
  她目中無人的徑直走近長椅前打量已經不省人事的男孩。農戶夫婦兩雖然不識得她是誰,卻能看到下人們人恭敬的態度,也認得跟在她身後的春蘭姑娘,是莊裏得力的大丫環,約莫也就猜到了女孩的身份,很謙卑的不敢說什麽,由著她拉起兒子的手來把脈。
  農婦一臉希翼的看著她。雖然是個小姑娘,但做娘的但凡看見有一線希望都不肯放棄的。
  長生把了脈,皺起眉頭來,有些猶豫。久病成良醫,她雖未學醫,但多少也懂一點,而且這男孩的問題簡單,解救之道她心裏已然有數,不過救還是不救,她有些猶豫。
  
  或許是福至心靈,或許是一點靈犀,男孩的娘,那平庸的農婦看了她的臉色,突然就一把跪倒在地,對著她死命的磕頭:“求小姐慈悲,求小姐慈悲……”
  
  “長生……”秋玉絡聽見說女兒出來了,自己忍不住也跑了過來,見此景,不忍的推了推女兒的肩,“你有法子麽?行就救救吧……”
  
  聽見夫人這麽說,農婦的聲音越發的淒涼,額頭都磕出了血絲來:“求小姐救救我兒子吧,來世貧婦願做牛做馬報答小姐大恩大德……”
  
  長生安慰的拍拍母親揪緊她衣服的手,開口道:“救是能救,不過……”
  
  “不過什麽?”農婦一臉著急的看著她,男孩的爹也一把跪了下來:“小姐若能救得我兒一命,小人願傾家蕩產賣身為奴,一切但憑小姐使喚!”
  
  秉著對女兒盲目的信任,秋玉絡晃著女兒的手,小聲道:“救救吧,救救吧,是缺什麽藥材麽?家裏都還有點……”
  
  綠兒鶯兒春蘭夏香等一眾人等也都兩眼水汪汪的看著自家小姐。
  
  長生按了下額角,覺得有點頭疼,無奈沉聲道:“不用你們做牛做馬,不過我若救他一命,他從此就歸我了,如何?”
  
  眾人都一愣。
  
  “答應我就救,不答應便罷,他不能再拖了,速速想好。”長生冷著臉道。
  
  “答應答應,他爹——”農婦口不迭的應道,死命的晃著丈夫的肩膀。做爹的一咬牙,反正也是她家的佃戶,跟半個奴才也差不多,兒子賣身為奴總比沒命了強:“行,小姐寫契書來,小人這就蓋手印!”
  
  “不用。”長生一揮手,指了一個男仆,“把他抱屋裏去。”自己隨後跟著進去了。眾人眼巴巴的跟了一串在後頭,全給關門外了,就放了兩個男仆進去。
  
  男孩被剝光了衣服放在床上,長生皺了皺眉,讓男仆去把他扶著坐起來,自己伸手運氣給他逼出寒氣。
  六歲的男孩已經差不多該教事兒了,她既然看光了他,就把他先要了來放著,日後總不能再說她無禮壞人名節了吧?
  ————陛下,您實在是多心了。
  
  半個時辰後,農夫夫婦兩抱著呼吸平穩的兒子開心得不知該說什麽。秋玉絡一徑瞅著女兒,實在不明白她為什麽突然提出要人家的兒子,前兒說給買幾個小丫頭擱她身邊伺候她不是不要麽,難道是要小廝?可女兒家用小廝也太不成體統了……
  
  這一生原本可以平凡安然的,孩子們夏天下河玩水一定要慎重啊!
  


“勸”嫁
  秋水山莊是江南園林式樣的建築群,原為的就是養病所建,風景極其的好。整個山莊除了待客的正廳,人居住的屋子都是用長廊小徑花草假山等相連的院落。雖然都是江南一脈的精致樓閣,但遷就著秋老將軍,還是留了東苑一處寬敞簡單的風格,讓老將軍起居。
  長生醒來以後就挑了東苑居住,還嫌視野不夠開闊,清了一些景,把東苑跟南苑連通了起來,九曲回廊,成為整個山莊最龐大的院落。
  
  東苑的書房原是秋老將軍的書房。
  秋老將軍出身貧寒,年少時沒讀過什麽書,卻娶了個滿腹詩書的妻子。晚年間人賦閑下來,反倒是愛起詩書來,書房本身就布置得很大。長生是個好享受又極其挑剔的人,為這常待的書房,費了不少心思,幾乎全盤推到重蓋。將書房的幾麵牆都拆了,撤了青磚麵,重鋪了木地板,塗以清漆,光腳踩上去極其舒服。門都改用了推拉式的格子門,一拉開,滿室陽光灑進來。
  門外正對著庭院,寬大的屋簷下擺著一把藤編的搖椅,陽光熙熙,涼風徐徐,搖椅自動緩慢而有規律的一搖一晃著。
  
  長生穿著寬鬆的長袍懶懶的躺在搖椅上閉目假寐,一卷書垂在手邊,搖椅旁是一個小桌,桌子上紅泥小爐煨著一壺茶,清香淡淡,一派安然。
  雖然這麽一副景象,配合著一個八歲小姑娘猶帶著嬰兒肥的稚氣的臉看起來有點古怪,偏她做起來就是無比自然。
  正昏昏欲睡間,前院突然傳來一陣喧嘩,養老般的氣氛頓時煙消雲散。長生平靜的睜開眼睛,人躺著沒動。不用猜她也知道,敢這麽直闖她院子裏的,除了她這世的那個娘,沒有旁人。
  
  “長生你在哪裏?快來看呀~~~~”
  
  人沒到,聲音已經傳來了。
  
  長生沒起身,反而踢掉了腳下勾著的緞麵軟拖鞋,曲折了腿,側身蜷躺,手支在搖椅扶手上微微撐起了頭。不是沒有頭疼過,這樣陰陽顛倒的一群男男女女,在她看來自然是無比荒唐的。然,托從前生病的福,她對情緒的控製已經渾然成了本能,湊湊合合的五年,從荒謬到好笑,竟然也漸漸習慣了下來——當然是別人習慣她。
  
  “長生——”
  
  “夫人,小姐在書房呢。”
  
  “哎,搬過來,小心著點兒。”
  
  聽著聲音,秋玉絡人已經進來了,湖水色的裙子長長的拖在地上。她雖然沒有把腳放掉,但是在女兒皺著眉頭的無語下,還是改穿了寬鬆的軟底鞋。這在她已經是很不容易了,或許因為想著自己已經是被休的人了,再沒什麽好顧及的,能舒服就舒服一點吧,所以才會這麽痛快。
  
  長生微微抬了眼看去。
  秋玉絡自己搬了花進來,放在桌子上,湊到女兒跟前,獻寶般的說:“長生你看這盆寒蘭~~”秋玉絡是個很普通的貴族女子,每日裏繡花彈琴吃喝閑聊,都是習慣,沒什麽特別,唯有蘭草,獨得她青睞,喜愛非常。
  長生沒有先打量,緩緩深呼吸了一下,幽香清遠,香中帶寒,沁芳淡然,讓人聞之神色一清,回味清遠韻長,當不虧國香一說。再看其形色,綠葉窄而直立,五、六白色小花點綴其中,氣清、色清、神清、韻清,一草在此,滿屋幽靜,是一盆極品的銀鈴寒蘭。
  
  “好蘭。”長生讚道。
  “是吧是吧!”見女兒都難得一聲讚,秋玉絡歡喜起來,“那盆綠墨已經是墨蘭中的極品,寒蘭我也從未看過這麽好的。”
  “管家拿來的?”長生隨口道,並不帶有疑問。這麽一盆蘭草價值千金,除了管家趙爺,山莊裏沒別人還能有這心思跟本事。
  “嗯!”秋玉絡眼睛就沒離開過那盆銀鈴,“長生,就放你書房好不好?”
  “放你蘭芳閣吧,這花嬌貴,春蘭打理不好,沒幾天養死了可惜。”
  “我每天過來照料……”
  長生眉輕輕一挑,秋玉絡聲音小了下來:“好吧好吧,娘是怕你悶著了嘛~~~太漂亮了……”
  
  看著秋玉絡一臉癡迷的樣子,長生若有所思。
  
  秋玉絡正閉目誇張陶醉的聞著花香,白玉翡翠的耳墜子在耳邊輕輕晃動,眉色畫得淡淡的柳眉,小巧的瓜子臉,膚色白得有點不健康,但配著她本就纖弱的氣質看起來剛剛好。湖水色的外衣上繡著大朵精致華麗的白花,手腕纖細,碧綠的翡翠鐲子幾乎要滑下來。
  
  雖然很不習慣看女人這麽脂粉氣,也無法欣賞女子的纖纖柔弱舉止無力的模樣,但就單純外表而言,不算上自己心理上的別扭,秋玉絡無疑是美麗的。她本是官家千金,也浸染琴棋書畫,身上自然有一種養尊處優的貴氣。因為本身的性格原因,這幾年快樂起來以後,她身上甚至還時常體現出一種少女的幼稚天真之美來。雖然長生自己對這種脆弱之美覺得荒謬,但不能否認,或許她很符合這個地方的審美觀。
  她才二十八歲,在大民,二十八歲正是一個女兒風華正茂的黃金年華,而她,似乎就想這麽等待蒼老凋零。
  
  長生很能理解剛開始醒來時看見她的模樣,這樣嬌氣的女子,就像桌上這盆蘭花一樣,一夜風雨就能耗盡所有生命。雖然她自己覺得很滿足,但那是因為她謙卑順從慣了不敢多想。一生就這樣莫名其妙的過去了,連惋惜的念頭都不會有,何等悲哀。
  長生心裏不是沒有過愧疚,或許在自己看來,她已經對她很遷就很忍耐,但畢竟自己變相的剝奪了做她母親的快樂,雖然她本人並沒有那個意識。她曾經做過人家的女兒,看見過母皇父後歡喜的樣子,秋玉絡覺得自己的女兒聰慧不凡,很得意很滿足,但長生自己明白,那是不一樣。按事實來說,秋玉絡並沒有做過母親,因為自己實際說不上是她的女兒。她常以父後來想她,很清楚自己做了殘酷的事情。
  
  沉默的思量了一會兒,長生看了門口的春蘭一眼,示意她帶著丫頭們都出去。然後突然對著秋玉絡道:“娘,你嫁了趙管家吧。”
  讓女人嫁給男人很別扭,但基於秋玉絡一貫的表現,長生對她用“嫁”這個字一點沒覺得障礙。
  
  秋玉絡兩眼瞪大,歡喜色僵在眉梢,神情有些茫然。自己一定是聽錯了。
  
  “雖然人有點老了,相貌也差了點,但難得是本分,你這性子,配著正好合適,就嫁了他吧。”長生絲毫不覺得自己話說得別扭,自顧自的道。
  
  秋玉絡這時才意識到自己沒聽錯,手拉著女兒的袖子,細著聲音,直顫抖道:“長生,你別誤會,娘沒有,沒有……”
  
  她是典型的傳統千金小姐的性子,從前依賴著父親,後來以夫為天,現在聰慧早熟的女兒取代了她的父親和丈夫,成為依托了她生命的另一棵大樹。女人,名節最重,雖然被人休了出來,但再嫁的念頭她是想都沒想過,此時聽女兒突然冒出這麽一句話來,對秋玉絡而言不亞於晴天霹靂,直嚇得她魂飛魄散。要是她平時的舉止讓女兒覺得她不檢點,有了什麽誤會,她真正是不要活了。
  
  長生奇怪的看著秋玉絡惶恐的樣子,繼而反應過來,撐著頭有點哭笑不得。娶個郎君也至於嚇成這樣?這叫什麽事,真荒唐。
  安撫的拍拍母親的手:“沒事,旁的你就別多想了,先告訴我趙管家這人你覺得怎麽樣?”
  
  “長生,”秋玉絡急得都快哭了:“你別瞎想,娘跟趙大哥、趙管家沒有什麽的,真的沒有!娘可以發誓!”
  
  “別急,我知道沒有,你現在想想嘛。”
  
  秋玉絡臉色發白,“蹭”的一下站了起來:“你別瞎說,娘從沒有過半分這個心思!”
  
  “不願意?也”長生並不被秋玉絡厲色所懼,手撐著下巴皺著眉頭道“也是,趙管家條件是差了點,年紀太大了,長得不好看,似乎也不像是清白之身……”
  
  “長生!”秋玉絡窘迫得滿臉漲紅,難得的厲聲嗬斥女兒道,“你怎麽能這麽妄論長輩!趙大哥哪裏年紀很大?而且他儀表堂堂的,還有什麽清白……你一個女兒家怎麽能這麽說話!”說到後來秋玉絡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急得額頭直冒汗。
  
  長生了然的看著她:“這麽說你沒有不滿意?”
  
  “你……你……”秋玉絡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素來沒管教過女兒,從未體驗過什麽叫長輩的威嚴,這時想罵幾句都不知該怎麽說,左右分辨不清,眼淚一下子就湧了上來,“娘不跟你多說,你好好看書,別瞎想些亂七八糟的!”說罷,慌慌張張的奪門而出。
  
  長生目送著她怒氣衝衝的背影挑了挑眉。
  
  伸個懶腰坐了起來,趿拉上軟鞋,掃了一眼桌上那盆銀鈴寒蘭。
  
  算了,她這個娘雖然性子軟弱,沒個女兒家樣,人還算是不錯的,看在她們好歹也可以說是母女一場,就為她劃算劃算下半輩子吧。這樣等哪天她回去了,她們這一家子也不至於再讓人欺負得淒風慘雨的,上下找不出一個能辦事的。趙管家條件是差了點,難得是人能幹還死心眼兒,對她這個娘可算是死心塌地,好端端的軍官不做跑來給她當管家,雖說是念得上輩的恩情,但既然都念了,那就念著照顧一輩子吧。
  
  長生沒考慮過趙全管家會不會願意。她娘人長得漂亮,又比他小,還有大筆嫁妝,不嫌他老不嫌他窮不嫌他過往複雜,就是人軟弱了點,但看趙管家那樣也不是不能接受,天上掉餡餅的好事,他還有什麽不願意的?
  ——陛下呀,不是這麽算的。
  
  轉出書房,長生一邊叫人更衣,一邊吩咐丫鬟道:“春蘭,去請奶娘過來一下。再去找一下趙管家,說我有事找他,半個時辰後在西苑等我。”
  
  看趙管家這麽費心思給搜羅的蘭芳閣那麽一院子蘭花,說是單純的報恩好像過了點……那秋老將軍就是個糊塗蟲,既然有這麽一個現成的老實厚道的上佳人選,幹嘛把個養得隻會哭的女兒托孤托到侯府那麽複雜的地方去?又不圖他錢財又不圖他出身,真正是腦子壞掉了。
  撞見個趙全死心眼,二十年前的恩都惦記著,撞見個自己運氣不好瞎投胎,算秋玉絡運氣。
  
  三個月後,在如今秋水山莊當家小姐的拍板決定下,秋玉絡再度披上嫁衣被女兒塞進花轎嫁了出去,改稱趙夫人。婚事操辦得很正式和盛大,甚至還超過當年秋玉絡嫁侯府,全部財產,除了秋水山莊自己留住,剩下長生全給秋玉絡當了嫁妝。
  晉陽上流八卦婦人群中,一陣嘩然。連那已經將這對母女遺忘得差不多了的南安侯爺都被人打趣得有些不悅,畢竟就算是休棄掉的女人,為自己生了一個女兒,還堂晃晃的再嫁,有些讓大男人的麵子掛不住。
  
  當然,在長生看來,男人的麵子,那純是一個笑話。
  



卷二
愛喝花酒的翰林學士(上)
  夏,建明二十一年。
  
  年關將至,京城晉陽的城門口日日熱鬧非常,往來進城采辦跟送年貨的車馬絡繹不絕。因為明年就是三年一期的春闈大試,所以進城的行人中還夾雜著零星幾個儒衫飄飄的書生學子。
  二月初九就是大考之期,外地的士子們一般是頭年秋天就到京城,以便有時間四處交遊行卷,博個好名聲。眼下已經是十二月二十八號,現在才堪堪趕到京城的士子,不是家中顯赫早有劃算不需要費這考前工夫,就是家境貧寒,路途遙遠,不得不拖到寒冬臘月才起行。
  眼前這位年輕的青衫舉子顯然是屬於後者。
  
  晉陽屬長江以北,冬季較南方寒冷許多,這位年輕人身上單薄的棉衣顯然不足以禦寒,他緊裹著鬥篷在亭中踏步,猶還保有幾分讀書人的風範。他的書童小廝卻是耐不住,猴子一般上躥下跳,搓著雙手嗬氣,跺腳,不住的問道:“少爺,錢少爺能不能來呀?這冷死了,要不咱們先進城吧?”
  
  “別急,錢兄說了會來接的,不好失約,再等等。”朱成口中雖然這麽說,人卻也焦急的抬頭往官道方向看去。
  
  他是荊楚的士子,原本秋天時就該跟好友一塊到達京城的。不料臨行時家中寡母突然病重,實在走不開,拖遝了幾月。直到年底母親病稍好便催促著他啟程,才至今日方到。
  眼下考期已近,又是年關,京城為供士子價錢合適的客棧多是已經住滿了,剩下都價錢昂貴,以他的家境實在是負擔不起幾月的食宿,少不得隻能想辦法去道觀借宿了。先期到京城的同鄉好友說到城外來接他,至今不見人影。這寒冬臘月的,他又人生地不熟,好友若真失約,他恐怕連今晚落腳之處都發愁。
  想到這裏,朱成雖然麵上還沉穩,心裏卻多少也有了幾分憂慮。
  
  “伯定——伯定——”
  
  正想著,遠遠突然傳來幾聲高呼,朱成大喜,順著聲音看去,書童已經早早跳了起來:“少爺,是錢少爺!”
  
  一輛馬車快速的朝著這邊駛來,馬車上一書生探出頭來,正使勁朝這邊揮手。
  
  朱成走出亭子迎上前去,馬車“唰”的一聲,正好停在他跟前。
  車上書生已經笨拙的爬了下來,急急的走上來,邊作揖邊忙不迭的一臉歉意道:“伯定,等急了吧,哎呀,都怪我,原想好用這輛馬車的,偏偏忘了跟門房那邊打招呼了,結果李兄他們早說好今日要出行,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商討下來。”
  
  “不妨事,齋芳你費心了,我也才剛到。”見好友如此為自己費心思,朱成滿心感動,忙寬慰道。
  
  “好在你到了,我一直擔心怕你錯過考期呢。”錢祟抖著身上的雪花,邊打量著好友,邊道。
  
  “怎麽會,還有兩月呢。”朱成微笑的看著好友,看來北方的嚴寒並沒有凍僵好友跳脫的性子,還是那麽神采飛揚。
  
  兩個久別重逢的好友就這麽站在風雪裏哈哈大笑起來。
  
  等書童把行李都搬上馬車,錢祟拉著好友也踏進車內。關上車門,車夫一甩鞭子,馬車飛快的朝城門駛去,顯然是早打好了招呼,城門口的小卒沒有攔阻。
  
  馬車外表雖然素淨,裏麵卻寬敞舒服。座位上都墊著厚厚的棉墊,用絲絨包著邊,放著軟綿綿的靠枕,中間甚至還有一個小小的炭盆,裏麵正燒得旺旺的炭火。車窗處厚棉的簾子支起,露出一角蟬翼紗窗,以便通風透氣。
  
  朱成就著炭火烤了烤手,坐在軟軟的座位上長舒了一口氣,這才覺得緩過了氣來,看著好友奇怪道:“齋芳,剛你說與人商討,這馬車是你借來的?”這馬車一看就是近幾年才從京城興起的四輪轉軸馬車,價格極其昂貴,他這好友雖然家境也算富有,卻也不是輕易就能購置得起的。
  
  錢祟神秘的笑笑,避而不答道:“伯定,伯母病可好了?”
  
  朱成麵帶憂色道:“用了些藥,卻未大好,她老執意不肯讓我伺候,直催著我啟程。”
  
  錢祟拍了拍他的肩膀:“沒事就行。科考在即,你且放寬心好好應試,到時候中個進士回去,老人家一高興,什麽病都好了。”
  
  朱成點點頭,臉色和緩起來,搖頭道:“一期取士最多不過二三十人,天下近千名士子相爭,哪那麽容易就榜上有名。”
  
  “伯定謙虛了,以你的才學,最少也在三甲之列。”錢祟不以為然道。
  
  朱成淡淡一笑:“天下才人數不勝數,可不敢如此狂妄自大。”
  
  錢祟揮揮手,顯然明白自己這位好友的脾性,沒把這話放在心上,道:“離科考之期尚有兩月,伯定你打算在何處落腳?現在想在京城中找合適的客棧可難辦的很。”
  
  朱成歎了一口氣,在深知自己境況的好友麵前也不用掩飾,道:“我也沒什麽好挑剔的,預在京中找一處道觀落腳。”
  
  錢祟皺了皺眉頭,而後笑了起來,突然道:“伯定,你可還記得我們曾談論過的小狀元安蘭楚安大人?”
  
  “安蘭楚?可是安鞅?”
  
  錢祟忙擺手道:“誒,安大人提前加冠了,字蘭楚,切不可再如此稱呼!”
  
  “當然記得,怎麽了?”朱成一臉疑惑。怎麽可能不記得,三年前的一甲頭名狀元,應試時年方十一歲,皇上親口讚譽為神童,稱其有蘭芳之華,相宰之質。雖然依照狀元的慣例進了翰林院,官方為七品編修,但聖上親口賜封他為禦書房行走,特賜其配銀魚袋。
  著綠色官服而配銀魚袋者,舉國上下就此一人,聖眷一時無兩,天下士子說來都是一臉的豔羨。朱成雖然不是攀高慕遠之人,但對這位小狀元還是如雷貫耳的。
  
  錢祟不無得意的說:“數月前,我往狀元府投卷了。“
  
  朱成皺了皺眉:“向那麽個小娃娃行卷?”
  
  知道自己這位好友素來有些傲氣,錢祟一副早有所料的表情,提醒道:“話可不能這麽說。所謂學無先後達者為先。別看安大人年紀小,才華橫溢不說,人也明智錦繡,在京城可是廣為人讚。聖上極其看重,任他為禦書房行走,雖然還沒有參議的資格,但大臣們禦書房議事許他旁聽。並且其多有文章都是聖上親自查看圈點,科舉進士皆稱天子門生,但唯有這位大人才真正是個名副其實的天子門生。依照現在形勢看來,等其曆練個十年八年,我朝最年輕的相輔說不定就落在這位大人身上,你萬萬不可因其年紀小而輕視於他!切切!切切!”
  
  朱成有些驚訝,默默點了點頭。頭名狀元算不得什麽,狀元三年一位,不過這位年紀太小而奇特了一點罷了。但這個禦書房行走卻是了不得的,而且由聖上親自圈點其文章,這簡直就差不多以弟子相待了,一般皇子都未必有此殊榮,實在潛力巨大,料想真是個奇才。
  
  見好友受教,錢祟說上了癮,繼續道:“這些都不算,京中關於這位小狀元爺的逸事可是層出不窮。別看他年紀還小,那品貌氣度可真沒得說。我說句實話,過幾年等他再長大些恐怕連你都趕不上了,聖上讚他有蘭芳之華可謂名副其實。據說連宮中太後都極其欣賞,想以昭華公主尙之,都因皇上不肯,才未能如願。”
  
  見好友對安小狀元品貌風範如此推崇,朱成不免對他起了些好奇之心。
  
  他本身可算是世家子弟,荊楚朱氏那可是自戰國時期傳承下來的名門世家,與琅嬛王氏相比都毫不遜色。不過他父親原就屬於偏僻的旁支,連個秀才都未曾考中,隻在族中領些份例過活,備受族人奚落。後來父親一氣之下跟族中大家鬧翻了,家境更是艱難。
  儒學世家,除了才華,最重的便是氣度風範。這氣度風範可不光是相貌長得好便可以說好的,那秦樓楚館中的小倌相貌不可謂不好,可能說其風度好麽?貴族講究的是高貴雍容,儒門世家要的是腹有詩書氣自華的那種境界,讓人一看就備生好感,要刻在骨子裏,舉手投足點滴不留痕跡,可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培養出來的。
  朱成生來相貌斯文,又天資聰慧,父親為爭一口氣,對他更是十倍的嚴厲,如今他輪起品貌風度來,在族中已無人可及。
  那安小狀元既然還在他之上,也難怪會被宮中太後相中,但皇上居然不同意,更可見對其是如何的看重。要知道,國法嚴律,內戚無實職。駙馬雖然尊貴,卻也隻能任虛職不能入朝為官,當今聖上既然一心想將這位小狀元當成日後的相宰來培養,自然不會同意將公主指給他。
  
  一路說著小狀元的八卦,不知不覺就到了地方,馬車停了下來。
  錢祟推開馬車門先下了車,朱成緊隨其後,原以為好友是要為他洗塵接風的,卻見眼前不是酒樓客棧而是一府第門前,疑惑道:“齋芳兄,這是何人府第?為何來此?”
  
  錢祟笑道:“你且抬頭看。”
  
  朱成抬頭,見府前匾額上正寫著“安府”兩字,看匾額簇新發亮,像是新掛上去的,
  
  錢祟也抬頭看著這塊匾額,想起什麽,忍俊不禁道:“這便是聖上賜給安大人的狀元府了。前幾日還掛著‘狀元府’的匾額呢,安大人上折子說是怕春闈後新狀元出來,拜訪的走錯大門,平白的把他家門檻踏破了,請求聖上同意給換塊匾額。”
  
  朱成從未聽說過還有人敢為這種事上折子,驚奇道:“聖上就這麽答應了?”
  
  “哪裏呀~~被聖上下旨好一陣訓斥!”錢祟笑了起來,“不過聖上拿他當弟子看,聖眷甚重,到底還是給賜了這塊匾額下來。”
  
  朱成驚歎,算見識到這位禦前第一大紅人是紅到什麽程度了。
  
  “即是安大人府上,你帶我來此作甚?”
  
  錢祟哈哈一笑:“我就住在這府中。”
  
  朱成奇道:“你跟安大人有舊?”
  
  “哪裏~~”錢祟嘿嘿笑道:“不是說我剛道京城時曾來狀元府投卷麽?正好碰到那日安大人在府上,當時看見我那首‘秋暮’小詩,就請我進去了。嘿嘿,我們談得頗為投緣,大人聽聞我在京中無親還留住在客棧裏,就讓我搬到他府上來了……”
  
  “真是好運氣!”朱成不無羨慕道。
  
  舉子應試前向官員顯貴等知名之士行卷此乃慣例,以圖得到青睞讚賞而科場平順,時常有士子因為某位大人一聲讚而聲名鵲起。也有外地士子因為行卷,被某位大人愛其才而邀請入府居住的,但很難得,一是這樣平易近人愛才的達官貴人不多,二是即便碰到這樣的貴人因為士子眾多,很難脫穎而出得其青睞。所以,錢祟的運氣的確是好,當然,其才華也確實是有的。
  
  錢祟看來也對自己這件事頗為滿意,興衝衝拉著朱成進府:“這輛馬車就是安大人府上的,安大人不用,調給了我們。我們先進去。”
  
  話說我們,可見留住狀元府的舉子並不隻有錢祟一人了,想必都是跟錢祟一樣行卷到此才得狀元爺青睞的有學之士。朱成躊躇著,拉住了興奮的好友:“伯定,這不好吧。我還是先到客棧,改日再來拜訪……”
  
  錢祟被拉得退了幾步,想想,猶豫了一下:“也好,你先在客棧住一晚,我曾向大人提過你,如果今天能見到他,必然先幫你打聲招呼。明*****過來投卷,以你的才華,一定沒問題的。”
  
  “嗯。”朱成答應道。其實他心裏並不是那麽情願,純粹是不想駁了好友的一片好意。他本是頗為清高傲氣的人,向一個年紀比自己小一大截的少年行卷請指教,這讓他不怎麽甘心。雖然好友將他說得才華橫溢花團錦簇,但他都隻是半信半疑。畢竟十四歲,還勉強不過是一童子,再有才華,又能出眾到哪裏去?天下隻聽聖上說其是神童,卻沒見他有何好詩佳句流傳出來。倒是聽過他的好曲,聽聞當今聖上也是個好樂之人,說不定隻是湊巧博了上者所好罷了。
  ——讀書人,多是心高氣傲的。
  
  正準備重新上馬車離開,錢祟突然興奮起來,拉住好友道:“伯定先別忙著走,你看,安大人正好回來了。”
  
  一輛雙人的輕便型馬車輕巧的駛來停在府門前,雖然稱不上很華麗,但細節處的精致足以讓內行人驚歎。且不說拉車的兩匹馬如何神駿,光車頭不顯山不露水的兩盞琉璃燈就價值不菲了,車轅上極不顯眼的‘TP’形標誌,表示它出自發明四輪轉軸馬車最早的產家——‘有間車行’。
  
  這種馬車是近幾年才興起的 ,的確可說是一大創舉,一經推出就受到了人們的極大追捧。
  ‘有間車行’的老板不知道是誰,竟然沒有乘機大斂錢財,反倒將技術無償的交給了工部,也不追究各方車行偷師仿製。自己每年隻有少少的十幾輛產出,而且價錢相對其他車行的同類產品昂貴得就像它車行的名字一樣,簡直就沒有要賣的誠意。還從來沒有現貨,隻接受定製。
  偏偏就這樣反而更讓達官貴人們趨之若鶩,以擁有正宗‘有間車行’出品的私人馬車為榮,連宮中貴人都不願用工部禦製的寧肯到這來下訂單,可見“有間車行”的物美價貴的高端路線走得是如何的成功。
  
  可這位小狀元爺不光自己現用著這貴死人的馬車,仔細打量,就是被他淘汰了讓給客人們出行的馬車都是“有間車行”的正品貨,足見其能量之大。
  
  因為被好友誇讚了一路,朱成也沒急著走,好奇的朝這位朝中新貴看去。
  
  可能是剛從宮中回來,身上還穿著七品的綠色官服,外麵卻披著件火紅的狐皮大氅,腰間係著銀魚袋。
  或許北方男兒普遍比南方男人要高些,或許是那本身的氣質所致,以朱成的眼光看來,並不覺得是個年方十四的童子,已經是堂皇少年人的翩翩風采。相貌自然是好的,但更奇特的是那眉目間自有一種跟這襲紅氅綠衣銀魚袋相匹配的氣質。在他身上沒有孩童的浮躁之氣,反而是溫和平靜的,比起書生之氣來又多了一份明麗,當可稱得上是蘭芳之華。因尚年幼,這種氣質尚糅合著童子人見人愛的靈氣,讓人望之忘俗。
  莫怪當今聖上敢在他還是孩童之時就斷言其有相輔之質,而費心思去培養,就是朱成一向傲氣,此時也不得不暗讚一聲,果是個人物!
  
  安小狀元下車時也看見這邊兩人了,並沒有直接進府,而是轉身往這邊走來,錢祟拉著好友迎上前去。
  
  安鞅打量了一下朱成,然後笑道:“齋芳兄,這就是你常說的那位有八鬥荊楚之才,七成清江之質的同鄉好友?”
  
  朱成想不到好友會如此推崇自己,微有些愧然,對翰林大人作揖行禮。
  
  錢祟嘿嘿一笑,道:“可不,這就是我那好友朱成朱伯定了,蘭楚你看看我可有誇張,這人才比你也差不到哪去吧?伯定,這是翰林學士安大人。”
  
  安鞅笑而不語。
  
  朱成又行了一禮,彬彬有禮道:“學生見過安大人。”不管心裏怎麽不甘願,現在在這位小安大人麵前他還是隻有稱後輩學生的份。
  
  “伯定兄不用拘束,我字蘭楚,和齋芳兄一般,叫我蘭楚就行。”
  
  “學生不敢。”
  
  又仔細看了朱成一眼,安鞅搖搖頭,哈哈笑道:“齋芳兄,你這位同鄉可不及你豁達。”
  
  錢祟看來跟這位安大人是混得極熟了,並不拘禮,嘻笑道:“我這位好友是出了名的老實守禮,比不得我潑皮無賴,浪蕩子一個。”
  
  安鞅冷哼了一聲:“本公子聽出來了,你這是在說本公子是浪蕩子!”
  
  “不敢不敢。”錢祟口中這麽說,神情卻並不是那麽回事。
  
  邊跟錢祟說笑,邊注意到朱成人雖然始終保持彬彬有禮的風度,衣衫卻單薄不經風,麵色已經有些發紅。安鞅微微一笑,轉身道:“先進府吧。齋芳你帶伯定兄去稍洗塵色,過會來書房見我。”
  
  沒等朱成推辭,錢祟一把拉著他跟在安鞅後麵進了大門。
  
  一路跟著錢祟到他居住的客舍,錢祟的書童在門口就已經迎了上來,邊接行李邊鞠躬微笑道:“朱少爺,您到了?”
  
  “嗯。”朱成跟他點點頭,責備朱成道:“齋芳,你怎能這麽跟安大人說話,大沒規矩了。”
  
  錢祟一擺手,大大咧咧的道:“你不懂,過幾*****就明白了,安大人不是那麽迂腐的人,年齡也還小,不喜歡人稱呼他官職,而且我們以詩文會友,呼叫字號也是應該的。快,先別急著忙乎,趕緊拿名帖出來。”
  
  “幹什麽?”朱成莫名其妙的看著他。
  
  錢祟邊指揮書童鋪紙磨墨,邊道:“挑一首你得意的寫下來,我們去書房見安大人,雖說安大人對你印象不錯,但行卷的規矩還是要的。”
  
  朱成猶豫著,雖然剛見到這位安大人的氣度他已經沒了那份輕視之心,但托著好友麵子進府留住他卻不那麽情願。照錢祟所說,這府中尚有其他幾位舉子,都是行卷中才華橫溢才被安大人請至府中的,他沒經過正經的行卷規矩,不願意被人說是借的好友情分,招人非議。
  
  錢祟看他磨蹭,轉眼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失笑道:“你當安大人年紀小就是好說話的人,小貓小狗都隨意收留?我可還沒有那麽大的麵子。不說讓你挑一首最得意的麽?每日來安大人門下投卷的舉子不下數十,可至今能在府中留住的包括我在內也不過才四人,萬一大人看不上眼,這免費的狀元府你可休想蹭上。”
  
  聽好友這麽一說,朱成傲氣上來,稍加思量,錄了一首自己至今最為喜愛的小詩,吹幹了墨,卷起跟名帖拿在一起隨著下人往安府書房走去。
  


愛喝花酒的翰林學士(下)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
  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
  蕩胸生層雲,決眥入歸鳥
  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
  
  安鞅坐在書桌後麵拿著這首詩低聲頌了好幾遍,方拍桌驚歎道:“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好一首《望嶽》,此詩一出,人皆望泰山而詞窮,筆力枯絕也。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此句可堪稱千古寫泰山之絕句也,伯定心胸氣魄,於斯可觀!”
  
  “太好了!”錢祟興奮的一拍朱成的肩。他知道有安鞅這一言讚歎千古稱絕,足夠好友在京城中名聲鵲起,最起碼那詩才之名是跑不掉了。這對他後麵的科考是很有好處的,就算金榜無名,前途也不會黯淡。
  他與朱成雖然在荊楚也頗有才名,但人到京城才知道,天下奇人應有盡有,藏龍臥虎,小小的荊楚才子丟在京城裏找都找不著,唯有在京城中搏下一片名聲來,才可號稱是名聞天下。
  
  安鞅跟朱成都知道他的習性,並不以為意,反而見他為好友如此欣喜,一片赤誠之心,皆麵露微笑。
  朱成有些激動,自己的詩寫得如何自己心裏是有數的,但也沒有想到這年紀小小的翰林大人竟然會給了他這麽高的評價,不由油然升起一種伯牙遇子期的感覺來。
  
  錢祟激動之下又重重拍了朱成一記,不滿道:“你這家夥太不夠意思了,這首《望嶽》我都沒有見過,現在才拿出來,太過分了!”
  朱成抱歉的解釋道:“這是在家中新寫的,那年齊魯之遊沒得什麽好句,數月前某日深夜,突然從夢中驚醒,醒來時當日泰山之景曆曆在前,這才有了此詩。”
  齊魯之遊兩人是結伴去的,當然知道好友沒有說假話,所以錢祟隻是嘖嘖驚歎,口中雖然抱怨,臉色卻並無不豫。
  
  安鞅好奇道:“伯定兄嗜好出遊?”
  朱成微微頷首,一笑道:“小小癖好,山川大地,鍾靈神秀,實言之不盡,美不勝收也。”
  安鞅點頭,歎道:“是啊,可惜我至今從未出過京城,及不得伯丁兄踏遍山河,這目光著實是短淺了。”語畢,神色頗有點古怪。
  以為他是失落。畢竟年紀尚小,還是好玩的時候,雖然平日裏一副沉穩的模樣,偶爾還是露出一絲童心來。錢祟朱成急忙寬慰道:“大人前程遠大,登山遊水之事日後有得是機會,不急一時。”
  安鞅微微一笑。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讀書人未得功名以前,條件允許的話大多都喜歡仿古人遊學一番,不過安鞅現在對朱成的家境頗有些了解,像他這樣還能堅持遊曆山河,此人氣魄並不如第一眼所見一般,單純是個彬彬守禮的迂腐書生。
  想到這裏,他不免又多打量了朱成一下。
  
  稍加梳洗去了風塵之色,換了件幹淨的儒衫,雖然隻是普通的細綾料子,束發也隻是簡單的粗布帶子,但絲毫不能遮蓋住他身上濃濃的書卷氣。舉止間深合禮數,不亢不卑,神清目朗,清高中見儒雅,雖說是再不以荊楚朱氏為列,但其人其才由內到外體現都是地道的千年儒門世家,名門子弟底蘊醇厚,溫文爾雅的風範,讓人不免心生讚歎。
  現在正是盛世初顯,騷人墨客該有何等風姿,簡直可以以他為標本。
  曾以為他風貌雖佳,人卻迂腐,但由此一首《望嶽》可見其人心中自有溝壑,別具一般氣魄。不難想到,此人但若得一良風稍助,便能扶搖直上青雲。
  
  思及此,安鞅眼睛轉了一下,笑道:“伯定兄剛到京城,還沒來得及找落腳之處吧?如果不嫌我府中簡陋,就在此住下如何?”
  錢祟開心得直扯著好友的衣袖,催促他趕緊答應下來,朱成猶豫了一下,正欲開口,安鞅人已經站了起來,誠懇道:“雖然飯食不敢說精致,但比客棧要安靜些許,尚有齋芳兄子顯兄他們幾位作伴,一同準備大考,也算是愜意,伯定切勿推辭才是。”
  見主人家如此盛情,自己又確實需要,而且跟好友在一起更再好不過了,朱成也就不再推脫,站起身來作揖謝道:“如此甚好,多謝大人了。”
  見他如此幹脆,安鞅又多看了他一眼,然後微笑起來,揚聲叫管家進來給他安排住舍。
  
  安府管家進來聽此一說,麵色為難起來,躊躇道:“大人,府中已經沒有多餘的客舍了……”
  安鞅愣了一下,他卻是當真不清楚,想想也是,一個七品小官的府第能有多大?何況他從來沒在這上麵費過心思。
  見主人為難,朱成忙想出聲解圍,錢祟已經跳了起來,忙不迭的道:“伯定可以跟我住,我那小院就住我一人正嫌空曠,跟我住一塊。”
  安鞅搖頭不讚成道:“本是獨居的小院,怎能擠上數月?這樣吧,伯定你看我這書房如何,你將就一下住這可好?”
  朱成嚇了一跳,怎麽能因為自己讓主人家把日日要用的書房騰出來?!忙擺手拒絕道:“不,不行,這怎麽成!我還是另想法子自找住處為佳。”
  “已近年關,此時京中哪有合適的住處?不用多說,就這麽決定了!”不顧朱成萬般推諉,安鞅拍板決定道。
  
  住處的事安排下來,安鞅眼睛轉了一下,露出一絲奇怪的笑容,道:“為伯定兄洗塵,今夜就去‘醉月樓’定一席吧,齋芳兄順道告之一下子顯兄他們幾個,晚上同去。”
  “好。”錢祟滿口應道,臉上露出同樣的笑容,“我正好帶伯定過去給他們介紹。”
  “如此甚好。”
  
  被好友拉著告辭出來,朱成猶抱怨道:“齋芳,你怎麽能答應了呢,怎麽可以讓大人為我把書房騰出來,這太不合適了,等等,我一定要去拒絕,情願跟你擠擠。”
  錢祟拉住他,不以為然道:“大人既然這樣決定了就算了吧,客隨主便嘛,反正蘭楚他也不在府上住,一般也用不上。”
  “大人不住在府上?”朱成奇道。
  “嗯,蘭楚是京城人士,尚留住在家中,難得過來一趟。”
  “哦……”朱成想想,而後釋然。別看安大人已經是個翰林學士,出入宮廷,穿官服掛魚袋,一本正經的。但算起年紀來,畢竟不過才十四歲,住在父母身邊也是應該的。不過就此看來,這位安大人出身必定不是尋常人家,非富即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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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馬車在“醉月樓”前停下,朱成走下馬車,看著眼前熙熙攘攘的人流,嗅著空中彌漫的脂粉氣,有些結巴道:“齋芳,這,這‘醉月樓’是青樓?”
  先他一步下來的山東士子何函何子顯搖著扇子道:“然也,‘醉月樓’正是太康坊最負盛名的紅粉名樓之一,內有解語之花,皆天下難得的佳人,不可不看也。”
  最後下來的安鞅眨著眼睛怪笑道:“怎麽,伯定兄莫非……從未上過青樓?”
  看著朱成麵紅耳赤的模樣,安鞅收住了笑,奇道:“難道是真的?”
  朱成越加窘迫,眾人對視幾眼,哈哈大笑起來。
  何函拍著朱成的肩,不住的樂道:“哎呀呀~~~還是個童兒呀~~這可不行,今天一定得給你挑個好的!”
  
  大夏帝傳到第三世,帝治開明,民間富裕,已經呈現出盛世的景象。當今天子雅量寬宏,其本身也頗具名士之風,喜管弦絲樂,由上及下,民間好樂之風也大盛。秦樓楚館在京城極其昌盛,名妓名士名花相得益彰。到建明年間,太康坊中據不完全統計,青樓妓戶已經有三百多家。
  自古以來才子就跟佳人分不開,本朝文風開放,士人皆以風流自視,狎妓更是尋常雅事,文人詩會,出遊,宴樂,聚會統統都離不開這些名妓的影子。
  所謂真名士自風流,才子愛花,佳人慕才華,風流韻事人人津津樂道,扭扭捏捏的放不開反倒讓人笑話小家子氣。朱成也是世家出身,並不是不知道這點,隻是沒有想到,這年方十四歲的翰林學士大人,第一次為自己接風洗塵就會來這香豔之地,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罷了。
  
  眾人說笑間,“醉月樓”的媽媽已經得了門口的通報,迎了出來。
  
  頭簪精工細致的絹花,腰係灑金的大羅裙,膚白如粉,媚眼迷離,一步三折,腰如水蛇,人未到,香氣已經襲來,可見年輕的時候肯定是一代豔妓,如今也依舊可說是風韻猶在。
  這半老徐娘走近前來一把扯了安翰林的袖子,高聲嗔道:“哎喲~~~~該讓姑娘們都出來瞧瞧這誰呀~~~~我的狀元公子,這都多日子不登我‘醉月樓’的門了?可憐姑娘們眼都望穿了,真正是個小沒良心的~~!”
  鮮紅的蔻丹長指,粉白的手,印在少年金線錦繡的黑色華服上,當真治豔得緊,仿佛一下子從嚴寒的冬日跳到了百花盛放的春季了。
  
  披著火紅狐皮大氅的少年從黑色的大袖中伸出一隻手指細長的手來,手中輕捏著一把小小的檀香木扇,輕輕一挑媽媽的下巴,笑道:“媚娘你今兒這眼力可就差了,今兒的主客可不是我,不必這麽賣力奉承。”
  
  胡媽媽橫了安鞅一眼,繼而笑折了腰:“聽聽,這說的什麽話~~~狀元公子呀,您這嘴皮子姑娘們喜歡,媚娘老了可經不起您這調侃。”說著描得影沉沉的大眼已經朝旁邊掃來,錢公子何公子的招呼了一圈,看見朱成時,眼睛誇張的一亮,裙角一擺,人已經攀住了朱成一隻手,口中嘖嘖道:“這是誰家公子?好俊的模樣!”
  
  朱成沒來得及躲開,隻感覺到一具溫熱豐滿的人體貼在自己身上直發燙,一時有些手足無措,臉不自禁熱了起來。
  
  安鞅哈哈一笑:“這是剛到京城的荊楚朱大才子,正是今兒主客。媚娘,你就這麽把我們撂在門口不成?”
  
  媚娘緊拉著朱成的胳膊,向安鞅微昂起下巴,故意滿不是滋味的怨聲道:“媚娘可不敢,敢不讓狀元公子進門,我這把老骨頭非被姑娘們活拆了不可,就怕公子您貴人事忙,連‘醉月樓’的大門朝哪開都忘了~~~”說著,人已經拽著朱成往‘醉月樓’走去。
  
  安鞅的扇子在手中轉了一圈,微微帶笑道:“今兒是文青姑娘的場,人來得不少吧?”
  
  “正是。”胡媚娘臉僵了一下,趕忙笑道,隻是這笑就不那麽自然了。
  
  這麽一行人剛進‘醉月樓’大堂,眼光“唰”的一下都掃了過來。
  “安公子……”
  “是安公子……”
  “蘭楚公子來了……”
  四處都是壓抑著興奮的聲音,還有人“蹬蹬蹬”的往樓上跑,往後院跑,就是那些來尋歡的歡客們也都是一臉驚喜與仰慕的表情,空氣頓時沸騰了起來。
  
  安鞅微微一笑,滿堂都亮閃了起來,看得朱成是瞠目結舌。這小小年紀的狀元郎,看樣子還真是萬花叢中的風流人物。
  
  其中也有不少目光落在朱成身上,尤其是那些姑娘們,俱都眼前一亮,已經在開始小聲打聽這位從未在京城社交場上出現過的俊俏公子是誰了。
  
  胡媚娘仿佛有些不舍的鬆開了朱成,膩聲道:“文青姑娘待會就出來了,公子是先坐大堂稍等,還是這就去包廂?”
  安鞅扇子一擊掌:“坐大堂吧。”
  
  眾人在大堂正中的一張圓桌上坐下,胡媚娘自去招呼幾個姑娘來倒酒。
  
  朱成擺脫了那位媽媽撲鼻而來香氣,理了理儒衫袖子,暗暗鬆了好大一口氣。
  見好友這番情景,錢祟暗笑著拉了他坐在身旁,輕聲笑道:“無需拘束,我們這位安大人可是秦樓楚館中出名的人物,從來待客都是一定要來太康坊的。千金難買蘭楚曲,為求他一曲,太康坊數百妓家是錢也不要的。”
  聽錢祟毫不避諱的當麵議論自己,安鞅眉眼一挑,眾人哄笑起來。朱成邊聽好友細說,邊打量著這位安大人,神色掩不住的驚訝。
  
  原來這位安公子善策論,眼光敏銳,文章厚重,遠見卓識,聖上喜之欽點為狀元。但畢竟年齡擺在那裏,於要大感抒懷的詩詞之道卻是不擅長,偏偏又能做得好曲,現下流行的‘長相思’‘天淨沙’‘沉醉東風’等都是出自他的手筆。通常好詩好詞好曲得其一就能捧出一個名角,所以那些秦樓楚館的姑娘們人人念著想要狀元郎為自己寫一曲。這秦樓楚館中不成文的規矩,於此等人才,走進哪家青樓都是不收錢的。
  
  錢祟正說著,姑娘們已經來,一人身邊挨著一個坐下,席麵上頓時花紅柳綠,鶯聲燕語,熱鬧起來。看樣子還跟錢祟等人甚熟,一句句錢公子何少爺的,一人拉著一個,親熱的調笑起來,眾人都顧不上朱成了。
  
  朱成雖然也出身世家,也深諳魏晉之風,但因為家境,這種歡場,他還真是初客,不免有些手足無措。青樓的姑娘眼睛最是毒,如何看不出來?當下眼波流轉,人吃吃笑起來,屈身款款一福:“奴家柳依依,見過公子。”儂軟的聲音,青碧色的長裙高高的束在腰上,外套織錦短襦,襯得腰細若柳,裙擺拖得極長,讓朱成想起一句詩:裙拖六幅湘江水……
  “奴家為公子請酒。”一雙潔白如蔥似的手捧著一杯酒湊到他跟前來,嬌嫩的長指托著青瓷,杯中的美酒也是一色的碧綠清澄,娥眉淡掃,江南女子靈秀嫵媚的風情,顧盼間說不盡的脈脈情思,真是人如其名,楊柳依依。
  朱成低頭就著她的手飲了一口酒,淡淡一笑,柳依依的眼睛立時亮了起來。原不是個不堪的迂腐書生,極短的時間內便收起了青澀的尷尬,神態自若,顯出風流人才來,氣度立現。
  
  安鞅似乎一直注意著這邊,見朱成立刻就能放鬆自己,泰然自若起來,眼中也有些驚訝。隨後他低頭淺淺一笑,跟身邊的人說笑起來。
  
  喝了兩杯酒,漸漸習慣了玉手持杯,媚眼如絲的香豔,朱成慢慢有心思抬頭打量起這‘醉月樓’來。
  
  這‘醉月樓’果然是頂尖的青樓名坊,布置得花團錦簇金碧輝煌不說,就連倒酒的小姑娘都一個個眉目秀麗,賞心悅目。大堂中坐了有八成滿的客人,也都是衣著華麗,非富即貴,要麽就是儒衫飄飄的文人,雖然攬了美人在懷中調笑,也輕憐蜜愛,倒也不覺得不堪入目。
  
  別看這安大人小小的年紀,果然是歡場上的熟客,不時有人端著酒杯過來跟他打招呼,態度皆傾慕中帶著恭敬。甚至有些人癡望著他一臉的眷慕,其熱度並下於看傾國佳人,看得朱成啞然失笑。看他八方應對,微笑自如的模樣,當真應了那句公子如玉,風華若斯。平生所見風流人物,莫過於他也。
  
  一著彩衣的明豔女子突然停了杯,側耳細聽,然後笑道:“文青姐姐要出來了。”
  眾人皆停聲細聽去,果然絲竹之聲已經息了,遠遠傳來像是琵琶大弦一扣一扣的聲音。
  安鞅聽了一會兒,奇怪道:“文青這又玩什麽花樣?”
  花衣女子嗔望了他一眼,軟聲道:“公子話雖這麽說,可不都是愛看文青姐姐的花樣……”語氣中不無羨慕之意。
  眾人都笑了起來。
  
  果然,原來在包廂中的客人也都走了出來,樓上樓下,竟然一下子擠得滿滿當當的。
  
  柳依依輕聲跟朱成解釋。原來這“醉月樓”中有四大花魁,皆是輕易不接恩客的,平日裏出場也就隻陪酒唱曲。每人每月固定有一日登台獻藝,可依自己的心意挑選中意的人春風一度,若是當日無人中選,這一月中縱使奉上萬金,也難以一親芳澤。
  見柳依依說得好玩,花衣女子紅苕笑著接道:“最挑剔的就是文青姐姐,已經有一年零三個月不曾應允過一位客人了,所以每月文青姐姐登台之時都人山人海的,人人皆在猜到底哪家公子能得姐姐青睞,破了這記錄。”
  
  歡場中的女子,所謂賣藝不賣身的一代名妓,那隻是杜撰的故事罷了。除非在掛牌之前被人贖身出去,否則既然入了這行當哪有可能保持著清白?隻有趁著年輕貌美之時,使出渾身解數,讓自己混得越高越好,才能多得些自由,多賺些銀錢,為後半生劃算。所以,有名望的才子文人哪怕沒錢也在秦樓楚館中飽受優待,因為他們有能力讓其揚名。就某一方麵所言,妓女也如文人一樣,最是看重名聲。
  
  二樓包廂中有人下來,轉過屏風,就在安鞅他們旁邊一桌落座,安鞅一眼看見其中一人,頓時黑了臉,冷哼了出聲。
  
  朱成認識他這大半日,見識到他的風度最是好,時常都是微微笑著的,看他變臉這還是第一次,而且是如此不加掩飾的厭惡,不禁有些奇怪。
  
  側目看那惹安鞅不快之人,不禁心中暗讚,這晉陽果然是京城繁華之地,這一等一的人才也能成雙撞見。
  那公子一身白衣勝雪,不過二十上下的年紀,劍眉星目,俊美中帶著清冷,如一柄出鞘的寒劍現浮華世中,讓人望之忘俗。比起這位安小公子來,可說是清風明月,各有千秋,不像是討人厭的人。不知安大人為何嫌惡他至此,難道說是同行相忌,一樣的翩翩公子也彼此不相容不成?
  
  覺得自己八卦的心思有趣,朱成一時失笑,卻沒有注意到原二分天下的目光各分了一分到他身上來。他雖一身不及那兩位富貴,甚至還有些寒酸,但氣質儒雅,自有一番風采,比起那兩位來並不多讓,而且勝在是個新麵容。
  對於皮相之美的貪慕,世人都是難以克製的。
  
  關於雲安兩位公子的恩怨,堂上的其他人心裏都是有數的。兩人都是京城中出名的後進才俊,不過與這安公子對秦樓楚館的嗜好正相反,那位雲公子卻是出了名的從不涉足煙花之地的人,兩人在這種地方遭遇,這還是頭一回。頓時眾人的目光都炯炯有神盯著他們,氣氛波濤洶湧,一觸即發,一時竟連那即將出場的花魁都似乎被遺忘了。
  
  胡媽媽擰著絲巾站在一邊,一臉的焦慮,她剛躊躇了半天沒敢開口,就是為了雲公子也在這事。這兩位是出了名的冤家對頭,一文一武,都是禦前的大紅人,皇宮大院內聖駕麵前都敢掐架,她一個小小的‘醉月樓’,哪一位都得罪不起呀……
  
  “快,去催,讓文青趕緊出來!”胡媚娘低聲催促著底下人道。阿彌陀佛,菩薩保佑,這兩位可千萬別在這鬧起來……
  
  隨著一聲急鼓,琵琶鏗鏘兩聲脆響,堂中舞台上轉出一個一身紅衣的妙曼女郎來。
  
  高筒皮靴,小腳踏在舞台上聲聲作響,胡服勁裝,高腰緊束,紅裙旋轉成一朵豔麗的花。裙上綴著的金鈴聲聲,袖口縫著的明珠閃閃,一掃文青往日裏跳“綠腰”的柔媚,這竟是一曲極其高難度的胡旋健舞。
  胡旋舞並不罕見,罕見的是跳舞的人是文青。
  文青是地道的江南女子,出名的就是那一身水鄉的柔婉風情,一曲“綠腰”跳得清美婉轉,蕩氣回腸,京中無人能出其左右。誰能想到,她竟還能跳出這麽火辣的胡旋?
  
  一時人人皆目視著舞台方向,凝住了眼睛,胡媽媽輕輕舒了一口氣。誰也沒有注意到雲安兩位是眼鬥了數百個回合以後,才由雲公子淡淡一挑眉表示大度,這才雙雙轉開了眼神去欣賞舞蹈的。
  
  紅裙一次次飄飛旋轉,長腿細腰以常人難以想象的角度跳躍飛翔著,舞已漸漸到了高潮,隨著舞娘猛然旋轉折腰,樂聲噶然而止,眾人哄堂叫好,讚聲如潮。
  文青並不多說,起身微微屈身一禮,便轉到後台換衣服去了。
  眾人都知道接下來是什麽,都隱隱興奮起來,如此佳人,已經一年多未曾選中入幕之賓了,當真天下無風流俊傑了乎?
  
  待她換好衣服再出來,朱成才知道何謂女子百變。
  剛一曲胡旋舞,熱辣剛勁,盡顯奔放熱情,本以為是個熱情如火一樣明媚的女子,不料她此時一襲簡單的襦衣長裙,細腰輕盈一束,盡顯溫婉。秋水般的眼眸輕輕一轉,躁動的人群立馬便都安靜了下來,隻覺得通身清涼,宛如站在湘江水旁,清風徐來。
  讓朱成都有些歎息,如此佳人,為何偏陷於這煙花之地。
  
  文青居中盈盈一禮,輕輕啟唇道:“如往常一般,然若有能讓文青心動者,不嫌文青蒲柳之姿不堪入目,當掃榻相迎。”
  
  這也是青樓中的規矩,有意攀花者送上珍物,誰能打動花魁,誰就是今晚的入幕之賓。
  
  當下台前立刻就堆滿了,有千兩的金票,有古董字畫,有西域的珠寶,有梧桐木的古琴,一時珠光寶氣,看得人眼花繚亂。可見這文青一年的記錄是多麽的讓人不甘,歡客們奉上的財物規格一次比一次高,真是日進鬥金,晉陽富庶由此可見一斑。當然,也要有這個本事才能玩得這麽大膽,若是沒有自知之明,也學文青故意來這一套,多半是自取其辱的。
  也未必非得要財物才能打動人心,這些京城的名妓們,一般身家都是很厚的,也曾有過那俊俏的公子,隻放了一頁白紙,卻被花魁寧願倒貼給媽媽錢財也要迎入繡樓的逸事發生過。
  
  大夏風氣開明,名流們皆愛惜羽毛,一般少有持身份逼迫名妓委身這種事發生。所以,看文青如往常一般,一件件珍寶自手中流過,臉上始終不見悅色,眾人雖然失望,卻也沒有大鬧,隻是議論之聲漸漸大起來。
  
  安鞅側著臉跟錢祟不知在商量什麽,神情都有些詭異。
  
  文青撫著梧桐木的古琴,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放下了,伸手取過桌麵上一卷紙隨意展開。也常有文人學子們自視才華,隻以自己的詩文送上,但這些名妓們日日唱詞吟曲,眼光都養得極高,難得有能入眼的。但這回顯然例外,因為文青已經臉色大變,薄薄的一頁紙拿在手中細細品味許久,也不招呼樂師,自己張口就清唱了起來: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來
  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
  蕩胸生層雲,決眥入歸鳥
  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
  
  雖然女子柔婉之聲沒唱出這詩的氣勢,但不能阻礙人們為此詩驚歎。
  
  “好詩!”
  “好詩~!!”
  
  縱有那心裏有些不服氣的,此詩一出,也是心服口服了,甚至有人歡呼了起來,文青這一開口,一年零三個月的記錄,可算是破了。
  
  文青唱罷,歎道:“奴家雖然未曾去過泰山,但見此詩也仿佛已經了然三分了。哪位是朱伯定朱公子?”
  
  朱成從文青開唱之時,就坐在下麵目瞪口呆,此時被錢祟一拉,渾渾噩噩的站起來,還沒反應過來,一腦子糊塗。
  
  見他人才,眾人眼中都是一亮,如斯才華,正當配如此人才。明年二月就是春闈大試,如今京城中天下文人才子雲集,也有些已經嶄露頭角的,但此子一出,今科恐怕無人可與之爭鋒了。
  
  文青剛還鎮定自若,此時臉上卻突然有些紅了,恭恭敬敬的屈身微微一禮,道:“還請公子入內奉茶。”
  
  朱成瞪大了眼睛,看安鞅展扇掩臉錢祟趴桌壞笑的模樣,立刻就擺明自己被他們擺了一道了,頓時氣悶。可如今他也隻能是趕鴨子上架了,雖然沒在這歡場中混過,但他也明白,這時要是他開口拒絕,這位文青姑娘就算是完了。
  
  見朱成被人半強迫的拉入後院,安鞅與錢祟何函幾人對視幾眼,同時拍著桌子大笑起來。
  錢祟笑得邊擦眼淚,邊不如羨慕的道:“這家夥,豔福不淺……”
  
  誰都明白,自今夜起,這朱成的名聲便要傳遍京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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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鞅站在“醉月樓”門口等馬車駛過來,眼角餘光突然掃到旁邊多了一個人,轉頭看去,正是他的冤家對頭——雲銘。
  對方也看見了他,兩人互相冷冷對視了幾眼,雲銘先開口道:“真是個小孩子,還在做這種無聊的事情。”
  安鞅冷笑道:“你雲銘不是自持身份,號稱從不涉足這花柳之地麽,怎麽也破戒了?”
  “盛情難卻,應酬罷了。”雲銘淡淡道。
  安鞅一把揪住雲銘的領口,湊到他耳邊,小聲怒道:“我警告你,姓雲的,你滾離我姐遠一點!”
  雲銘彈灰塵一樣三兩下彈開安鞅的手,正眼也不瞧他的傲慢道:“大人的事,你小孩子家的,還是少管為妙。”
  
  看著雲銘坐上馬車離開,安鞅眼波流轉,嘴角淺淺帶笑,那精靈之感,若不以孩童視之,竟隱隱露出一股邪氣,哪裏還有剛才怒形於色的模樣?
  ——這年頭,孩子也都不簡單呀。
  


驚鴻一瞥
  從驛站寄出家信出來,朱成緊緊身上的雪衣,跺了跺腳,將手伸到嘴邊嗬氣。
  這一場雪從年前下到正月,整個城市都銀裝素裹,白茫茫的一片,雖說晉陽所屬北方,但這樣的大雪也是不常見的。今年定是一個碩果累累的好年景,可眼下實在是太冷了。
  
  身在此地,才知道京城的繁華景盛,完全不是地方上可以相比的。
  豪門大宅處處可見,奇人異事時時發生,公卿王爵盛宴達旦,貴族世家少年倚馬斜橋,一擲千金。市井繁華,大街上車水馬龍,建明盛世,當以京城為最。
  隻站在大街上看看過往行人,便可清晰感受到那盛世初來的喧嘩氣息。難怪當官的都削尖了腦袋要往京城鑽,甚至有寧願在京為一七品小官也不願意出京為一方大員的說法。
  這是一座機遇與冒險的城市,它富貴大氣,海納百川,似乎不管是怎樣的人才,都可以在這裏找到他的位置。隻要你有真才實學讓它接納,摸準了它的氣質,它對待你便向春風般的溫暖熱烈。當然,做為天子腳下的臥龍,它也有寒冬般嚴酷的一麵存在。隻是朱成現在顯然正體會著它的春風,還無緣見識到它的嚴酷。
  
  正值春闈在即,才子文人雲集,整個晉陽呈現出一種勃勃的盛世風雲際會之勢。做為一名士子新貴,隻要你願意,總能找得到適合你的文會詩宴可以去湊熱鬧。
  
  因為一首《望嶽》,如今朱成在京城也算是小有名氣。更因為是“安府”的貴客,從一開始走進這座城市,朱成的起點便比其他的士子們來得高,首先向他伸出的橄欖枝也就相對的比較高。
  赴了幾次文會,趕了幾場詩宴,他的表現也的確沒有讓眾人失望。
  經過幾次接觸以後,京城的潮流圈便以一種極熱情的姿態接納了這位清高儒雅,才華橫溢,寫得一首好詩的翩翩美男子。
  同樣朱成自己,也在這樣交流中收獲不淺。
  趙夏王朝治世寬宏,莫說王孫公子在文會詩宴上比比可見,就是那最得聖寵的昭華公主,女兒之身,也能出宮以公主的名義大擺宴席,廣邀天下才子。
  席間那擊箸高歌的雅士,潑墨丹青的大師,醉酒揮毫的狂僧等等,皆聞名不如見麵,個個風采不凡。
  
  朱成赴了幾場這樣的盛宴,結交了不少曾仰慕中的人物,人也漸漸的熱血沸騰起來。往日裏隻覺得世間知音難覓,這時才知道天下藏龍臥虎,是自己坐井觀天小瞧了天下英雄。
  關於前程未來他隱隱約約有了新的明悟,對二月科考之事反而看得淡了些。
  他原就不是死讀書的拘謹之人,隻是迫於家境跟父親的囑托才不得不一心埋頭在功名路上攀行。
  
  想到這些,朱成摸了摸身上簇新柔軟的雪衣。
  
  這是荊楚朱氏在京中為官的某一位族伯在他到京的第二天派人給他送來的,一同送來的還有不菲的銀錢財物,說是族中所給他該得的盤纏花銷。禮物擺在院子裏那天,錢祟欣慰的拍著他的肩說他可算是熬出頭了……
  是啊,熬出頭了,朱成淡漠一笑。
  荊楚朱氏高門大閥,子弟眾多,小小一個舉子並不放在眼裏。他性清高,自父親故世以後,獨自艱難奉養老母,這些年是怎麽過來的,也就這個好友了解一些。
  
  長者賜,不敢辭。
  他上門去彬彬有禮的拜見了族伯,卻婉拒了他熱情讓自己去他府中借住待考的邀請。
  想來今年母親在家鄉可以過一個好年。
  寒窗苦讀,出人頭地,父親到死都惦念著昔日在族中受到的冷遇,耿耿不能瞑目,如今若在天有靈見今日之景,可已釋懷?
  隻等金榜題名,了了父親的遺願,此一生便可輕快了。
  
  伸手觸到一片冰涼,剛停了些時候的雪花似乎又要開始飄起來。朱成急急的往“安府”走去,現下還不是他春風得意的時候,大考之期到來之前還是閉門多讀些書吧。
  
  突然,城門口傳來一陣高聲的喝罵,極是凶厲,朱成不由頓足回頭望去。原來是一個小乞兒,想要趁亂混進城去,卻被城門小卒蠻橫的推了出來。
  
  朱成歎了一口氣,就算天下已漸漸呈現盛世之景,但這樣的事情還是無法避免的。
  
  小乞兒約莫還是一個孩童,臉上汙黑得看不清麵容,縮在一件破爛得露了棉絮的棉衣裏麵。瘦小的身子被城門衛推得跌到在地,勉強掙紮著爬起來,拉著城門衛還欲哀求什麽,卻被小卒推推搡搡的一直推出了城門外去。最後一下想必是小卒不耐他糾纏,用的力氣大了點,小乞兒一下子跌得遠了,摔倒在地上,半天沒能起來,很是淒涼。
  旁觀眾人皆麵上露出幾分憐憫之色,但都是些小民,似乎都不願多事。
  
  朱成看著,不由起了惻隱之心,想了想,轉身往城門口走去。
  這乞兒多半是外地流浪而來的,他想去說說情,給城門衛偷偷塞點銀子,希望能得依允放了那孩子進來。不然這樣的大雪天,這樣一個衣不遮體的孩子,他在城外隻能凍餓而死,一夜都未必能熬得過去。若能進得城來,倒是多了一條活路,晉陽富庶,就是行乞也大多不會空手而回。
  
  正當朱成已經走到城門口,正要和城門衛商量之時,城門處又傳來一陣喧嘩,守門的兵卒剩下兩個無奈把守著的,其他人竟然烏秧一下全都擠到城門外去了。
  
  朱成擔心那至今還倒在地上乞兒不知是否有事,也走出城門探頭看去,一見之下隨即對城門衛的興奮了然。
  
  原來那官道旁不知何時駛來了一架四匹馬拉的華麗馬車。
  
  是一架長途旅行所用的馬車,雖然外表並不見有風塵之色,但它二輪的車架就是專門為了出行所設計的。二輪車架不像四輪那樣對道路要求那麽高,就是在崎嶇的山路上也能奔行無阻。
  拉車的四匹馬皆一式樣的高大神駿,通體像黑緞子一樣,油光放亮,唯四蹄潔白賽雪。
  竟是傳說中的名駒——踏雲烏騅。傳說那陪伴著西楚霸王百戰不敗,最後義殉烏江而死的神駒,便是這個品種。光這樣的一匹馬,就已經價值萬金,還有價無市。
  
  這麽名貴的馬用來拉車,這份不動聲色奢華實在讓人乍舌。
  雖說現在天下太平,但也不是萬無一失的,用這樣的馬拉車做長途旅行,跟直接把成箱的黃金攤開在路麵上有何差別?這主人家不是對自己太自信就是根本沒把這萬金名駒放在眼裏,看周圍後麵都不見有護衛侍從趕來,或者兩者都是。
  莫怪乎城門小卒都擠在了門前一臉的巴結,一般這種人打起賞來都是極其的大方。
  
  車廂上並無標識,看不出是誰家所有,但可想見定是一位王公貴族,最少也在三品以上。
  
  自“有間車行”發明新式馬車以來,號稱從不接受兩輛一模一樣的馬車訂單。還嗜好為其製造的馬車命名,什麽逐日係列,奔月一型什麽的。並且在車廂上畫上獨特的花紋標識,以一目了然。
  此舉後來廣為達官貴人所推崇。尤其是那些標新立異的年輕人,已經發展到自己為自己的私人馬車設計標識。例如那昭華公主,其私人座駕上畫的就是一朵高貴的明黃色牡丹。
  
  和從前的油碧車軒車一樣,這種新式馬車出來後也被分級固定了所用者使用品階。
  五品以上是雙馬,五品以下隻能用單馬,有爵位在身或者三品以上大員才能使用四匹馬拉的馬車,那昭華堂堂金冊公主,按禮儀所用最多也不過是六匹。不過安小狀元是個例外,估計跟銀魚袋一樣,是聖意特許的。
  
  就在眾人殷切期盼中,那馬車竟然到城門外就不再前進,也不見駕車人高聲呼喝,隻隨手輕輕一提韁繩,行駛中的馬車便悄無聲息的停了下來,一點顛簸都沒有。見此景,眾人眼光越加閃亮了,要知道,馬車好用,好車夫難尋呀!
  
  這種新式的馬車駕車的手法繁雜,總體而言,馬匹所用越多,對車夫的要求就越高。
  一些王公貴族雖然按品階能使用六匹馬,但平日裏一般也都是兩匹馬出來行走。一個是太招搖,另一個就是能嫻熟安全的駕馭六匹馬馬車的車夫實在太難找。不比尋常,這種馬車車速快,一個不小心翻了車,那可就是性命攸關,實在馬虎不得。所以一般大家寧願少點排場,也要安全第一。
  
  隨著馬車門從裏推開,也不見放下腳踏,裏麵就“噌”的猛然跳出一個七尺多高的壯漢下來,讓沒有心理準備的眾人唬了一跳。
  
  這麽大冷天,這漢子卻隻穿了一件胡服騎裝式樣的單衣,頭發用絲帕發帶束在頭頂上,腳下踩著雙帶銀扣的皮靴子。長腿大手,形體健壯結實,憨憨的頗為英氣的臉,濃直漆黑的眉下,一雙圓溜溜的大眼閃閃發亮。是個虎生生的年輕人。
  隻見他三兩步走到那倒地的小乞兒麵前,一隻手一提溜,沒費什麽勁,就拎著脖子把人整個提了起來。
  看著這般情景,就是沒什麽善心腸的城門衛都倒抽了一口氣,看這漢子的架勢,那小雞樣的小乞兒估計禁不起他一下摔的。
  
  “小姐,是活的。”將人提在手裏,渾然不在意的甩了甩,那漢子邊往回走,邊轟轟的道,嗓門大得眾人都情不禁的伸手去揉耳朵。
  
  且不管眾人聽了這話如何別扭,那馬車又有了動靜,從裏麵伸出一隻手來。
  
  那是一隻沒有任何妝飾的素白的手。
  手指修長,沒有精心保養的長長指甲,沒有塗得鮮紅的馨香蔻丹,手指上沒有耀眼的寶石金銀,腕上也沒有名貴的玉鐲珠鏈,就是那牽露出的衣袖的一角,也不是貴族小姐所喜歡的任何一種名貴的絲綢綾羅,不是任何一種或優雅或絢麗或嬌柔的顏色,隻是一段普通的黑色廣袖罷了。
  隻是這黑色,不知為何,覆在那隻手上,立時也似乎深沉的尊貴起來。
  
  沒有任何懷疑,人們心中都無比的肯定,僅一隻手便能有如此氣度的主人,一定是一個尊貴非常的貴人。
  是的,是貴人,而不是美人。以單純的美人來臆測這樣一隻手的主人似乎淺薄了,這一隻手在這一刻所表現出來的氣勢帶給人的感覺,讓眾人不約而同的撇去了腦海中更容易浮想聯翩的美人的想象,而肯定的以貴人相稱。
  
  說來複雜,其實不過是一個瞬間,當人們還沉浸在這樣一隻手的風采上窒息的時候,那聲音洪亮的漢子已經提溜著嚇得似乎動也不會動了的小乞兒麵對著馬車。那樣的一隻手就搭在小乞兒黑乎乎瘦幹得跟雞爪子一樣的手腕上。
  
  那小乞兒想必是抬頭正麵看見了馬車中人的臉,呈現出一種不知道是嚇傻了還是震驚的、呆滯的表情來。
  這樣的表情,讓人不由得想推開了他,自己擠到馬車前去看看裏麵到底是個何等人物、不過這車、這馬、這人,隱隱表現出來的氣勢,讓人不敢輕舉妄動罷了。
  
  不過兩三個念頭的功夫,那隻手便已經收了回去。沒聽見她說話,但壯漢似乎是已經了然,甩著手中那癡呆狀的乞兒,用他的大嗓門問道:“喂,小子,我們莊裏還缺下人,你幹不幹?”
  
  小乞兒顯然是還沒回過神來,徑自望著馬車內,眼睛瞪得老大,臉上還是一副癡呆的表情。
  
  壯漢搖了兩下他還沒反應,不高興了,提溜著把他轉過來舉到麵前,瞪圓一雙本就銅鈴般大的眼睛,怒道:“小子,到底幹不幹?快點說,別耽誤呂爺我趕回去吃飯!”
  
  小乞兒被突然近距離湊到眼前的怒目張飛樣的麵孔嚇到了,好容易回過神來,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忙不迭的狂點頭道:“幹,幹的……”然後卻低下了頭,似乎自慚形穢的,眼神一下也不敢再往馬車裏麵瞟去。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壯漢二話不說,手一甩就把小乞兒甩到駕車的車夫旁邊。自己轉身以跟他身形絕不相符的輕盈跳上馬車,關上車門,馬車竟然沒有絲毫顫動。
  那外麵披著大氅,頭上帶著風帽,手上套著皮手套,臉龐隱藏在風帽裏麵,一絲皮膚都沒讓人窺視到,自馬車停下來以後就雕塑一樣動都沒動過的車夫隨手一晃鞭子,就把乞兒固定在了駕車座的一側。再舉重若輕的輕輕一拉韁繩,馬車立時又動了起來,竟不往城門進來,而是轉頭徑直奔城郊外去了。
  
  見馬車去得遠了,城門才重新恢複了流動的狀態。人們紛紛議論起來:這是哪家貴女,竟有如此氣勢?不是昭華公主殿下,不是南安侯府的參辰小姐,似乎也不是京城內的任何一位知名的貴女,難道是封地上哪位王爺府上的郡主來京了?看她不進城而往城外去,她去的那方向,次第零落的都是王公貴族們蓋在城郊的別莊。近幾年來,那裏地價貴比黃金,尋常官宦人家根本置辦不起。幾位王爺聽說都有莊子在那裏。
  一定是這樣了!
  某王爺府某位不得了的郡主到京了……這樣的留言自城門口向外發散了起來。
  
  朱成夾雜在人流裏向城內走去,小乞兒被人帶走了,自然不用他再去為之求情了。雖然是被人收之為仆,但總比他四處行乞要好得多了。那小姐既然能特意停下馬車來救他一命,定然是個菩薩樣心腸的好心小姐,料也不會受苦。
  朱成有些感歎,京城果然是天子腳下,盛世氣象,才俊雲集。近日所見之人個個不凡,且不說那晉王魏王雲大人安大人之類的男兒俊傑。就是女子,也都不予多讓。昭華公主高貴優雅參辰小姐才氣橫溢等等,今日這城外偶然一瞥連麵都不曾露過的小姐看來也是如此的尊貴高雅,更難得的是心中慈善,為一肮髒的小乞兒都能停步伸手……
  
  走過朱雀大街的時候,看見安小狀元的馬車急急的駛過車道的往城外趕去,車道兩旁行人皆駐足對這輛馬車凝目,神色間多是仰慕豔羨。
  雖然車內的安小狀元顯然沒有看見自己,但朱成還是側身以學生之禮侯等他車駛過了才重新起步。
  這安小狀元果然是不住“安府”的,除了當日初見,自己就未曾看見過他。聽說他家住在城外,這大年正月,他還要往宮中跑,想那傳說中安小狀元已經正式接觸實務,隻等這次春闈過了,便會調職升官之事八成是真的了。
  看見安小狀元,想起錢祟所說他與那禦前四品帶刀侍衛雲大人之間的恩怨,朱成不禁眼中帶上幾分笑意。
  這世上之事,說來真是荒誕好笑。
  兩位本該八竿子也打不著的青年才俊,竟然牽牽扯扯的成了一對水火不容的冤家對頭,這期間的緣故,恐怕說書之人都未必能有這麽好的想象力。
  
  原來這安小狀元原是那雲大人繼父休棄的前妻再嫁的夫婿所收的義子,那雲大人便是這安小狀元義母前夫後娶之妻與前夫所生之子……這關係真是錯綜複雜,一般人聽半天都理不出頭緒來。
  簡單點說,就是南安侯爺與秋氏夫人生有一長女,後南安侯爺休妻另娶,秋氏夫人再嫁,雲大人是那位大小姐後母帶來的繼兄,安小狀元是她後父帶來的繼弟……所謂清官難斷家務事,這樣的恩怨糾葛,就是聖上聽了都哭笑不得,由著他們鬧去,再不為這兩人調解。
  好在兩人,一個是翰林學士,禦賜銀魚袋;一個是禦前帶刀侍衛,禦賜龍泉劍。一文一武,平日裏也湊不到一塊去,鬧不出什麽大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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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複:回複:長生 作者:書閑庭 -天真不是我的錯- 給 天真不是我的錯 發送悄悄話 天真不是我的錯 的博客首頁 (73472 bytes) () 07/05/2009 postreply 04:02:22

貼不上了,放個鏈接 -天真不是我的錯- 給 天真不是我的錯 發送悄悄話 天真不是我的錯 的博客首頁 (39 bytes) () 07/05/2009 postreply 04:15:10

回複:貼不上了,放個鏈接 -2flyingrabbits- 給 2flyingrabbits 發送悄悄話 (42 bytes) () 07/05/2009 postreply 11:56:01

太平到是徹底完了 -天真不是我的錯- 給 天真不是我的錯 發送悄悄話 天真不是我的錯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7/05/2009 postreply 14:26:51

終於有一個不是坑了。在那兒可以看全的太平?可以帖一下嗎?謝謝 -2flyingrabbits- 給 2flyingrabbits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7/07/2009 postreply 15:30:41

我等了好久,看到說完結,結果還是沒完,但是沒有第三部的消息 -天真不是我的錯- 給 天真不是我的錯 發送悄悄話 天真不是我的錯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7/05/2009 postreply 14:28:44

是呀,興致勃勃地往下看,結果發現沒完 。。。 -2flyingrabbits- 給 2flyingrabbits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7/07/2009 postreply 15:31:48

剩下的我來貼吧:長生 作者:書閑庭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279869 bytes) () 07/05/2009 postreply 17:59:02

大坑啊!大坑。。。 沒有完的,甚至都不知道會不會有結尾。 -maple51- 給 maple51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7/05/2009 postreply 20:36:42

又得經過漫長的等待 -針時- 給 針時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7/30/2009 postreply 00:3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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