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路渺茫
安鞅陷在馬車柔軟的座位裏,翹著二郎腿,頭仰靠在椅背上,神情有些闌珊。
這馬車是專門為他量身打造的冬令暖車,細節處無一不完美,恐怕工部禦製的禦用馬車都未必能有這麽十全的心思,不能說不舒服,但他此刻顯然沒有享受的情緒。
義母自與義父成親後,漸漸多在蘇州別莊留住,爹娘帶著弟妹們也早就都跟著南下定居了。這大過年的,他公事忙走不開,今冬北方罕見的綿綿大雪,路上不好走,又都帶著小孩,長輩們也就沒有回京來過年。或許是平日裏表現太過於穩重早熟,使得大家仿佛都忘記了他不過是個剛滿十四歲的孩子,除夕正月丟他一個人在京過年,也沒人覺得有什麽不放心。
姐還是五月裏出發去了東海,這大半年來隻知道平安,卻沒說具體行蹤,過年沒去蘇州也沒有回京,不知現下人到了哪裏……
安鞅的眼神黯淡了一下。他的長生姐姐,胸中溝壑,心思深沉得跟大海一樣,她在想什麽,意欲何為,誰也琢磨不透。
車夫輕拉一下韁繩,側轉馬頭拐上一條岔道,疾馳上數百米,前方已經能看到秋水山莊黑沉沉的鐵門。沒看見有門衛的大門悄無聲息的打開,馬車沒有減速,直駛而入。
安鞅長歎了口氣,懶洋洋的伸了個懶腰,耷拉著眼皮,準備下車。不料,車夫的聲音卻歡喜的傳來:
“少爺,好像是小姐回來了!”
安鞅一驚,猛的掀開車簾。
大屋燈火通明,平日裏隻見小貓兩三隻,還大都窩在炭火旁取暖的下人們捧著東西步履匆匆的來往穿梭。院子裏地上立著的燈柱,走廊上垂掛的琉璃燈,都跳動著明亮的火光。這明亮還在一直往山莊深處蔓延,次第通明……
雖然是寧靜的,並沒有因人多往來的嘈雜之聲,雖然還是嚴冬,但這山莊卻仿佛是活了過來,一派生意盎然。
安鞅臉上露出狂喜之色,為迎接他一個人,顯然不必要如此大張聲勢,的確是有人回來了!
“停,停,停!”馬車剛到大屋門口,沒等停穩,沒等人來給他開車門,安鞅已經迫不及待自己推開車門,撩起衣袍就跳了下去,一把抓住迎上前來的他的小廝。
沒等他開口問,竹心便笑起來,道:“少爺,是小姐回來了。剛到。”
安鞅雙眼放光,眉眼都飛揚起來,轉身拔腿就往東苑跑,火紅的鬥篷都飄了起來。竹心追在後麵喊:“少爺,您先把官服換下來呀!”
一口氣跑到東苑,闖進大門。一個頭梳雙髻,紮垂肩的紫色繡花絲帕,身穿紫鍛滾毛小襖,腰係紫花絲麵棉裙的丫頭顯然早聽見了動靜,亭亭立在廳中,看著他直笑道:“少爺,小姐剛進門,人在湯池呢,您還是先更衣吧。”
竹心捧著衣物呼哧呼哧的趕上來,安鞅抓了下頭,有些不好意思。紫砂跟竹心都笑起來,她們這年少早熟的少爺,隻有在小姐麵前,才會露出這麽孩子氣的一麵。
等長生從湯池中出來,花廳中都已經擺上熱騰騰的晚飯了。
安鞅換了家居長袍,散著頭發,翹著二郎腿,勾著雙羊絨拖鞋,側倚著軟塌,一本正經的抱著本書看。燈火映著他低低垂著的畫一般的眉眼,輕滑過書頁的溫潤的指,確是一副溫和寧靜的蘭芳公子之態。縱使紫砂竹心日日看著,也不免心中暗歎,她們家這少爺,這般氣質,這般才華,再大些,不知更要傷了多少女兒心去。
回廊處傳來腳步聲,紫砂忙放下手中的事務,跟另一個丫頭走到門口處垂手靜待。
一人趿拉著拖鞋走進來。
安鞅始終頭也不曾抬一下,仿佛書中真有什麽大樂趣,引他專注如此。長生看了他一眼,轉身在長桌旁坐下,從一個紮著長辮子的青衣丫鬟手中接過溫熱的毛巾,示意盛湯。
青瓷紫砂對視一眼,偷笑了一下,動手揭開桌上銅爐砂鍋上的蓋子,開始盛湯布菜。竹心偷偷的在下麵扯他家少爺的衣袖。安鞅揚了一下寬大的衣袖,翹了兩下腳,微微側身,繼續埋頭書中,眼都不斜。
長生拿起勺子喝了一口素筍湯,眉間倦色稍去。
出門在外,雖然不至於受什麽委屈,但想要隨便就能找到一個可以將簡單的素菜煲出這樣湯的大廚來,也確實是不太可能。
三勺喝了小半碗湯,剛放下湯匙,安鞅的書就“啪”的一聲砸在榻上。
青瓷紫砂低頭緊緊抿著嘴,竹心一臉的無可奈何。長生單手撐起下巴,那邊已經開始發飆了。
“你說三個月就回來的!這都幾個三個月了!!”
長生失笑,側轉了身,抬手寵愛的摸摸身量已經跟她差不多了的少年的頭,溫和的道:“好,是我不對。”
見她如此好說話,看著她微笑的模樣,剛還長眉倒豎臉黑如炭的少年一下子慌張起來。怒氣消得無影無蹤,一步邁到她身前坐下,伸手扯著她的袖子,滿臉著急的問:“怎麽了?姐,路上出什麽事了嗎?”
長生撫了一下他的臉,放下手,溫淡道:“沒事。”
青瓷紫砂跟竹心都已經悄悄出去了。
安鞅看著大半年不見的長生,眉頭漸漸糾結了起來。自那年溺水被她所救因而到她身邊,他從未見過他的姐姐臉上露出這麽蕭索的神情來。
看她眉間風輕雲淡,眼神卻越發幽深暗黑不見底的模樣,安鞅心中一疼,眼裏幾乎要落下淚來,像小時候一樣撲上去緊緊拉著她的手:“姐,你怎麽了怎麽了?告訴我啊!”聲音已經帶上了哭腔,像個孩子了,哪裏還有那殿堂上靈智沉穩剛燈下溫和寧靜的蘭芳少年的模樣。
長生伸開細長的兩指叉開撫平他擰緊的眉間,而後輕輕推開他,對他微微一笑,聲音淡淡道:“沒什麽,就是累了。你先去吧,明日再說。”
說著,她自己已經站起身來,往後院去了。
安鞅愣愣的目送著她的背影,眼神慢慢犀利起來,臉一肅,起身直奔呂四住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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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經很深了。
東苑書房正對著庭院的推拉門敞開,長生長身赤足站在簷下木地板上。頂著秋玉絡的尖叫而剪了短了三分之二的長發堪堪散了一肩,暗紅色的長袍一直拖到地上,伸出手去,雪花落在指尖,一點冰涼。
背後書房內點著燭火把她的影子曲折的印在地上,屋中燃著熊熊炭火,可這點溫暖並不足以讓她冰冷的心熱起來。就連衣服上那華貴的金線織繡的花紋,也仿佛因為主人的心情,而失去了往日裏的光彩,黯淡了下來。
不是沒有懷疑過。
這些年,她蹤跡大江南北。走得越多,看得越多,心也一點點沉下去,早隱隱有了不好的預感,但始終總是抱著希望的。
一樣的文字,一樣的文明,一樣的語言,都可以找到借口,但總不可能還有一樣的海岸吧……
東海岸,那是她與母親一起的唯一一次旅行所到達的終點。
雖然是包得嚴嚴實實的被母皇抱在懷裏,但她的記憶不會騙她。
那頭一次見的大海,京城的圍牆外如此波瀾壯闊的碧海藍天,在她幼小的心靈銘刻下的烙印是如此之深。
她永遠記得站在那片懸崖上,在腳下拍打著礁岩的浪濤聲中,母皇在她耳邊輕輕的叮囑:“看清了,我的公主,看清這藍天,看清這大海,看清這山河,這就是大民……長生,記住了,我姬君家的女兒,不管揚抑,不管飛在九天還是跌在九地,永遠要站得筆直的驕傲漂亮!”
回京後不到三個月,母皇駕崩了。
她蹲在懸崖上,慢慢的向下探出手,摸到跟記憶中一模一樣的紋路,閉上了眼睛,終於絕望。
就算流落海外,可怎麽解釋這裏東海岸也有一處她跟母皇曾站立過的一模一樣的懸崖?甚至崖下某塊石頭的紋路都一般無二?
大夏的版圖,粗約的畫來,跟大民三百多年前的姚朝一般無二,就連其中分布的城市,塞北江南,也都有九成九能相應的對照上……做為一個理智的帝王,她已經不能再跟自己說這是《鏡花緣》裏的海外男子國,隻要有能出海的大船,向著日出的方向航行,不管多少年,總能回到大民……
她回不去了。
父後,嫆和,她的江山,她的子民,她的漢廣宮,她的燕京城,秋思宮前碧綠的草坪白色的玉階金色的雕像,她都再也看不見了。
擺脫了病痛,有了一個能飛天遁地的健康的身體,可沒有了父後嫆和歡喜的笑容,沒有了大民壯麗的河山可供她涉足,於她而言,這一切還有什麽意義?
長生掩下眸,藏起溫熱的眼睛。
這樣漆黑的夜裏,雪落無聲。
空中突然傳來一陣鷹鳴,長生怔了一下,抬頭,遲疑的伸出手臂,一個巨大的黑影呼啦啦的奔下了來,兩個巨大的爪子落在她手臂上。
長生吃驚的看著那昂頭翹首刻意擺出一副極其莊重模樣的巨大金鷹,有些哭笑不得的道:“小家夥,你怎麽追來了?”
金鷹眨巴著閃亮的眼睛,親熱的啄了啄她的手,啞啞的叫了兩聲。
立起來幾乎等同於成人身高的巨大金鷹,當然不能被稱做小家夥,但比起他的父母伸展雙翼能達到近五米長的成年東海金鷹,他的確還是一個未成年的小家夥。
這次東海之行,偶遇他這小家夥跟一巨蛇爭鬥。可能是背著父母偷溜出來的,根本不是巨蛇的對手,被糾纏得鷹毛亂飛猶瞪著眼睛死不認輸。純粹是因為呂四嚷著要吃蛇羹而不願吃烤鷹肉而出手幫了一把,這小家夥居然就此賴上了她了。
離開東海的時候明明看著他跟父母飛走了,竟然轉頭就偷偷一路追到京城來了。不知道是不是又是離家出走,要是那金鷹一家子全為著逮離家兒童追到京城來,憑這一身金燦燦黃金一般耀眼的羽毛,不被人逮了當成祥瑞進獻才怪。
撫了撫小家夥身上沾了些雪花的淩亂的羽毛,長生有些愛憐的道:“小家夥,餓了吧?帶你去找東西吃。”
也不進屋,纖細的胳膊架著這麽一隻巨大的鷹仿若毫無分量,赤足一點地,人便就地輕飄飄的飛起來。金鷹似乎也知道自己賴皮賴贏了,撲騰著翅膀啞啞聲歡喜得意起來,惹來長生兩聲笑罵。
人語鷹鳴,越去越遠的消失在飄著雪的黑夜裏。
——我的陛下,異域未必不風情,此心安處是故鄉。
北冥有魚
與安鞅十一歲中狀元後就被遷出東苑另有自己的院落不同,呂四兒倒是堅持賴著在東苑劃了一塊地盤。據他自己說是為更方便保護小姐的安全——雖然人人都知道指望當徒弟的去保護師父是多麽的不可靠,但小姐本人既然都沒說什麽,其他人自然更就視而不見了。
安鞅去的時候,屋裏根本沒人,想也沒想,安鞅轉頭出了東苑直奔山莊的西邊側院——秋水山莊約定俗成的八卦場所。
果然,尚未進門就聽見一陣大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桌熱氣騰騰的酒食。呂四正被人圍在中間,左手舉著一支噴香的烤羊腿,右手在空中比比劃劃,眉飛色舞的扯著他的這次東海之行,旁人皆聽得津津有味。
臉色本就不好的安鞅見此景,越發陰沉下了臉。顯然,以呂四的一根筋,這時就是去把他扯出來,也問不出什麽來。
回來了三個人,除了姐,呂四,還有充當車夫的南離……安鞅皺了皺眉,南離那些人個個性子怪癖,從來隻聽姐的吩咐,他就是去問,也什麽都不會跟他說。
剛欲轉身走,卻見呂四突然抬一隻腿踩在椅子上,右手用力的拍了拍靴子,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的道:“你們知道這是什麽皮麽?”
這個呂四!安鞅想了想,進屋在人群外圍找了個椅子坐下,且聽聽他的路途故事吧,或許能找到些蛛絲馬跡。姐到底為什麽一定要去東海?
風格粗狂做工卻精致的皮靴直愣愣的伸到眾人眼皮子底下,人們這才發現,原來呂四他雖然洗漱過換了一身便裝,腳下卻依舊還穿著外出時的皮靴。顯然是早有準備要來炫耀的。眾人都老老實實的搖了搖頭。
呂四環顧了四周一圈,得意的悄悄聲道:“鯤皮……”
“?”眾人都沒聽明白。
“鯤鵬……皮!”
安鞅“唰”的一下從椅子上跳起來。眾人這才發現了他的存在,連忙過來見禮,安鞅卻顧不上那麽多,向著四周抱歉的點了點頭,伸手扯住呂四的衣服就往外拖:“你先跟我出來!”
呂四雖然力氣大,卻不敢太掙紮,怕不小心就把那文弱書生的小胳膊給弄折了。隻能邊被拖著倒退走,邊嘴裏嚎嚎叫:“阿鞅,你幹什麽?咳~咳咳~~勒著脖子了~~~~~~!”
安鞅一直把他拖到自己的博望軒,這才放了他,盯著他的腳,安鞅不敢置信的說:“四兒,你說這是什麽皮?鯤鵬?”
見安鞅問起他的靴子,一直揉著脖子不滿的呂四立時興奮起來,滿臉放光的道:“沒錯,嘿嘿~~漂亮吧?就是鯤鵬~~鯤鵬呀!那麽大~~~那麽大~~~~比這屋子還大~~~~~”呂四張開手,表情誇張的比劃了一個無限無限大的架勢,“一點不騙你!”
安鞅不耐的拍了他一下,對到底有多大不感興趣,壓低了聲音問:“你是說,去年十月,東海報進京發現的祥瑞鯤鵬,你見過?”還剝了皮做靴子……
呂四滿不在的擺了一下手,不屑道:“什麽見過?就是我們殺的!那些人當寶貝般圍起來的都是我們不要了的下腳料。小姐說這家夥肉不好吃,翻騰了一下腦子,剝了幾條皮下來,剩下的都丟在海邊沒管。嘖嘖,還當是什麽好東西呢,那些官員居然還派了官兵出來把守……”
“你們殺的……”安鞅覺得自己有點喘不過氣來,“你們把鯤鵬殺了?姐讓殺的?”
“哈哈~~~”呂四又眉飛色舞起來,“小姐親自殺的!這家夥力氣那個大,翻的那個浪呀,船差點就沉了,那麽長的魚叉,紮在身上繡花針似的,在海裏,簡直沒法下手……我們開船使勁跑呀……可算它倒黴,趕上小姐心情不好……小姐心情不好呀……”呂四嘖嘖兩聲,搖頭,似乎還在感歎著那一幕巨浪滔天,血染碧海的屠魚慘劇,感慨那下海屠魚的主角怎麽不是自己。
在東海就一直心情不好嗎?安鞅皺了下眉,繼續問道:“真是鯤鵬?”
呂四抓了下頭:“大概是吧……誰知道呢~~人家都說是。可鯤鵬不是還會變鳥麽?我們殺它的時候也沒見它長出翅膀飛起來呀……倒是鯤挺像的,那麽那麽那麽大……”呂四又情不自禁的張開雙臂來比劃了一下,“我們倒是看見大鳥了,真是金燦燦的也有那麽那麽那麽大……可是沒有會變成魚的……難道是給拆開來了還沒學會變?可小姐說不是,說是什麽‘京’魚,還是幼‘京’……”四兒皺了皺眉,表情有些困惑,似乎不能相信那麽大那麽可怕的魚居然還是幼的……但小姐說的話總是沒錯的。
“還有鵬?”安鞅倒抽了口氣,覺得自己腦子好像有點不夠用。子不語怪力亂神也,可這都是些什麽亂七八糟的。
“嗯,模樣差不多,但可能不是……”呂四眨巴了一下大眼睛,卻不願多說了,表情忿忿的,似乎在鵬身上吃過什麽苦頭。
雖然呂四這家夥說起話來沒頭沒腦,但事情總算是知道個大概了,安鞅轉身坐下,伸手按了按額角,表情要笑不笑,要哭不哭,說不出來的古怪。
去年八月,東海上折說海邊發現異物。一從未見過的,身軀龐大的巨魚驟然出現在海邊,已經斷氣了,疑是神話中傳說的鯤鵬……
關於鯤鵬的說法,最早見於莊子的《逍遙遊》,上載: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裏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曆來隻是傳說,還從未有人親眼見過。
滿朝皆奏說是祥瑞。
曆來關於所謂祥瑞的說法,多是不能信的,上位者心中也有數。此正太平年間,一非新君即位,二非逢迎上者所好,怎會突然有了鯤鵬祥瑞之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聖上存著半懷疑半好奇的心思,下旨立刻將巨魚運送到京。
耗費無數人力物力,巨魚到京那天,京中萬人空巷,人人爭而目睹,聖上親自率百官出城觀看,還大度的依民所求,將巨魚公開人前。
雖然時日過長,魚體已然腐爛發臭,負責運送的官員們少不得多加遮蓋修飾,動了一些手腳,但山一樣龐大的魚架子卻是實實在在的,比起曆朝隻在聽說間的諸多祥瑞們,這可是實實在在的實物!
感天地造物之威,我朝實乃天佑,全城百姓不約而同下跪同呼萬歲,聖上大喜,著實巨賞了一番東海上折送魚的官員們。
此事不消多說,定會被史冊濃濃的記下一筆。
現在聽呂四兒所言,這所謂的鯤鵬神物,原是被他們剝皮取腦搜刮了一遍精華後當垃圾丟棄不要的……怎麽不讓安鞅冷汗?
——啥?問這魚屍怎麽處理了?當然是挖個大坑好生埋了,還能放著它繼續發臭不成?那皇家內府專門撥出款項來修建的鯤鵬神墓還在建造中呢。
看呂四還在得意洋洋的敲著他的靴子,安鞅一陣無語。
誤會安鞅的表情是在垂涎他的寶貝靴子,呂四一拍安鞅的肩膀,大大咧咧的道:“阿鞅,你不用羨慕,魚皮多得是,我們都帶回來了,想做什麽做什麽,足夠用的。小姐說了,這魚皮做靴子墊子什麽的,還是不錯的。”
安鞅擦了一把汗,不由自主的想到自己也踩著一雙“鯤鵬”皮靴子,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晃蕩的情景……
“撲哧”一聲,跟呂四互相拍著肩膀哈哈大笑起來。
笑過了氣來,安鞅盤著腿坐在胡床上,對團團轉找吃的呂四遞過去一個點心盒子,板著臉問道:“四兒,你們一路上出了什麽事?姐她怎麽會心情不好?”
呂四抱著點心盒子大聲唉了一聲:“我們也都正不明白呢,沒事,什麽事都沒有!小姐她一到東海心情突然就不好了……一直都不好。然後要出海,玄武他們準備的大船已經很好很好了,可小姐就是不滿意,一直陰著臉,玄武急得都差點沒哭了。”
想起玄武他們那副火上眉梢的模樣,呂四同情的撇了撇嘴。
聽他這麽一說,安鞅臉上更困惑了。
秋水山莊原有的下人大都跟著義父義母南下伺候了,現在莊裏的都是姐出外找來的。姐自幼好山水好出行,自義母去蘇州後,更是常年不在京中,行跡大江南北。數年前,她耗費數月的時間,將有近百年曆史,號稱江湖上最神秘的殺手組織——青樓,給連根挑了。從此莊裏就再缺過人了……
其中玄武這一支是一直派駐在東海的。
姐她到底為什麽一定要去東海?為什麽到了東海就心情不好?為什麽要出海?
安鞅臉色越發陰鬱,可看呂四甩開了點心盒子,大聲呼喝著上菜上飯的樣子,從他這裏問不出什麽具體的來了。
夜漸漸深了。
吃飽喝足的呂四終於有了旅途疲憊的感覺,打著嗬欠回屋倒頭就睡,安鞅卻在燈下對著一張圖久久不能成眠。圖上清晰的畫著幾條線,都是長生這些年所去過的地方,不管是南下北上往東向西,她總是直到邊界才回頭……
姐,你想要什麽?
此時,東苑內,立在簷下的長生伸出胳膊接住了一隻從天而降的賴皮大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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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長生回到京城的第二天,下了半個多月的雪突然停了,太陽金燦燦的跳出來,雖然天地還是白茫茫的一片,但寒冷的冬天已經開始遠去,春天要來了。
長生正在南苑中徘徊,琢磨著怎麽給小家夥弄個窩,青瓷進來說是南安侯府的王嬤嬤求見。長生皺了下眉,昨日才剛到京,今天就找上門來了,怎麽可能?難道南安侯府還有本事在她這山莊裏插下探子不成?
其實這就是長生多慮了,這大半個月,王嬤嬤天天來,就為了等她回來。
進來一見著長生,王嬤嬤撲通一聲就跪下了,眼中含淚,悲道:“大小姐,求求您去看看老夫人吧。老夫人她直念著您,眼看就,就快不行了……”
不是慈悲人
聽了王嬤嬤所言,修身立於園內的長生伸手輕拂去眼前樹枝上雪花,平淡道:“你回去吧。”
跪在地上王嬤嬤一臉的錯愕。
她跟這位小姐不算陌生。
當年秋氏夫人跪門求女,老夫人就是派的她跟隨伺候小姐。與長生算來也沾著幼養之情,不過那三年長生無知無覺,說不上什麽情分。
好不容易大小姐病好了,老夫人要孫女不成,反讓她自行別姓與南安侯府劃清了名分,原侯府的下人自然不再留用。幾個小丫頭,老夫人不在乎送給了孫女。唯有她,原是老夫人身邊得力親信的,原樣隨老夫人回了侯府。
其後幾年,老夫人喜愛這個孫女,一直常往秋水山莊走動,都是她跟在身邊伺候的。
直到秋氏夫人再嫁,老夫人不好再上門,想著孫女了,也都是遣了她來送些東西。
雖然後來她也再難見著大小姐一麵,但從前的印象是極其深刻的,心裏很清楚,這位小姐實與常人是不同的。
她氣量恢宏,氣度尊貴,心思難以琢磨,是個極聰明的人。
這種聰明跟二小姐那種吟詩作畫的聰明是不一樣的,它更深沉也更讓人心寒……可她怎麽也想不到,她竟會如此的冷心寡情……侯爺雖然對不起秋氏夫人,可老夫人並沒有什麽過錯,一直對她們母女都是盡了心的呀!就算小姐沒在侯府長大,老夫人卻一日也未曾忘記過這個孫女,說來怎麽都是親生的祖母,她怎麽能連老人家臨終求見一麵都不肯去……
青瓷紫砂已經上前來攙起王嬤嬤要送她出去,王嬤嬤在青瓷紫砂手中死命掙紮,邊被拉扯著,邊掉著眼淚大聲哀求道:“大小姐,大小姐……求求您,求求您看在祖孫情分上,別讓老夫人合不上眼睛啊!大小姐,大小姐啊——”
南苑內怎麽看也不合適,長生琢磨著是不是在後山仿照岩壁給小家夥挖個大山洞,對於王嬤嬤的哀求,她臉上表情沒有絲毫變化。
青瓷半強硬的將王嬤嬤一直拉出南苑,送出山莊大門口,看王嬤嬤不死心的還要往裏衝,伸手攔住,心中微歎。
她家小姐豈是尋常言語可動之人?從前的事不知道,但青瓷她伺候小姐三年,什麽時候見小姐去大廳見過客?就是趙老爺有事見小姐,都是先問小姐人在哪,然後走到門口,通報了,小姐同意再自己走進去的。那南安侯府與秋水山莊間複雜的淵源先不說了,何德何能讓她家小姐親身前往扣他南安侯府的大門?豈不是白日做夢?
就算侯府老夫人病重吧,哪怕彌留呢,她家小姐豈是那心腸綿軟的多情之人?
見王嬤嬤也上了年紀,哭哭啼啼賴在山莊門口堅持不肯走,模樣實在可憐,又感她這半月來日日上門其心可憫。青瓷心軟了一下,提醒道:“嬤嬤,你且回去吧,你這樣是沒用,且等幾日看看,或有轉機。”
半月前王嬤嬤來說這事,因是秋家家事,小姐人又不在,少爺不好隱瞞,送了封信往蘇州告之夫人。約莫這幾日,夫人的回信該到了。想讓小姐改主意,轉機隻在夫人這封信上。
王嬤嬤愣了一下,而後立刻又要往山莊內撲。等?等了大半月了,如今老夫人是一刻也等不得呀……
這邊還在牽扯著,山莊卻開了鐵門,一輛馬車駛了出來。
馬車停在她們跟前,車窗門打開,露出臉來,卻是橙兮。
隻見她冷著臉,道:“青瓷,帶這位嬤嬤上來。”
青瓷愣了一下,拉著王嬤嬤上了馬車。
“去南安侯府。”看二人坐定,橙兮吩咐車夫道。
馬車疾馳而去。
馬車內,青瓷看著輕易不出門的橙兮,奇道:“怎麽了?”
王嬤嬤也一臉驚懼的看著這位臉冷得跟外麵的冰雪有得一拚的橙兮姑娘。大小姐身邊這些丫頭下人們不知從哪裏找來的,一個個都讓人心寒。青瓷姑娘總是笑麵的還好點,這位姑娘冷若冰霜,薄唇細眉,一身煞氣,看著就覺得毛骨悚然
——那是殺氣。
橙兮掃了王嬤嬤一眼,冰冷的道:“夫人的信到了,小姐答應去一趟,先生讓我們先過去打點一下。”
這麽巧?青瓷愣了一下,然後眯起眼睛暖洋洋的微笑起來。先生讓她們去打點什麽不用說她也明白。
王嬤嬤雖然不懂她們說的什麽先生什麽打點,但那句答應去一趟可是聽得真切。鬆了一口氣,隨即想起病榻上睜著眼睛期盼孫女的老夫人,再想到大小姐那副淡然的表情,心中一酸,不禁又擦起了眼淚。
南安侯府
木侯爺正在鬆院老夫人臥室門前來回踱步。
不惑之齡,還是男人仍極盛的年齡,對於向木元齊這種男人尤其是。比起年輕時的風流倜儻,如今的他少了些許浮華,多了一份成熟男人的沉穩,更顯男性魅力。隻是眼下他眉頭緊鎖,焦躁不安,讓這份魅力有些走形。
年前老夫人受了點寒,然後就一病不起,一月前大夫們就搖頭說讓準備後事。
如今老人家就剩下一口氣拖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眼睜睜的一心要見大孫女,做兒子的能怎麽辦?隻能讓人去請。可秋水山莊說人不在京……半個月來他天天派人去秋水山莊等,就是不見回來,今天再不見人,老人家眼看著就等不了了。
他雖然這些年跟母親有些爭持,但卻還不是那種喪心病狂的不孝之徒,真讓老母親死不瞑目,此心何安?
一陣軟綿溫熱伸過來包住他的手,木侯爺轉頭看見妻子擔心的臉,眼眶有些紅了。
他父親風流,姬妾無數,兒女成群,母親雖為正室,但隻得了一女,人近中年才生了他。從小為了他,母親沒少操心,可他這些年卻因為休妻另娶之事,跟母親鬧得不可開交。
母親從前一心隻想抱個孫兒,可她老人家不喜月兒,連帶得連月兒所生的兩個孫兒也都不喜,總念叨著玉娘所生的大孫女。以前還能常往秋水山莊看望,後玉娘再嫁,這大孫女多年不得見,母親時常掛念,終日鬱鬱……現在臨終猶耿耿於懷,就想見大孫女一麵,做兒子,如果這都不能滿足母親,還有何麵目在世為人?
想到這裏,木侯爺越發心焦,鬆開了妻子的手,往門內走。
“爹——”
白月拉住了女兒,搖頭道:“辰兒,別去打擾你爹爹。”
木參辰看了大門一眼,上前來攙扶住母親,看著母親眉間苦澀,心中也歎了一聲。祖母不喜母親和自己兄妹,素日裏見都不願見她們一麵,請安也不讓,所以她們雖然擔心,卻也隻能徘徊在門外,不敢進去讓她老人家更氣悶。
不知她那大姐何等的好,才讓祖母如此惦念,縱她跟母親這麽多年千百般委屈討好尤不能得老人歡心。
木參辰眼睛閃了一下,雖然憂心祖母,卻又勾起了心中一直以來對那從未見過麵的同父異母姐姐的好奇。
她這大姐從未在京城貴淑女圈中出現過,直到三年前蘭楚公子中狀元,才隱約讓人知道有這麽個人存在。皇太後好奇,曾召見過十一歲狀元郎的家人,其中這位狀元義姐說是上山習武去了,不曾得見。
大腳,好武,秋夫人聽說是個美人,爹爹也英武不凡,想必這位姐姐容貌也不會太壞。既然好武,定少讀詩書,雖然傲氣拋棄了侯府富貴,但不得父親寵愛,多少會有些戾氣,常年在外行走……木參辰慢慢在心中勾勒出了一個江湖女子颯爽卻有些難登大雅之堂的形象,或許會一臉傲慢的瞪著自己跟母親……而後又立刻搖了搖頭,不會,既然跟蘭楚公子自小一塊長大,應該不是這樣……可蘭楚公子從來也不曾提過這位義姐,問起也總含糊的閃避過去,未必不是難以啟齒……
見女兒臉色一會兒一變,白月拉了拉她,奇道:“辰兒,怎麽了?”
木參辰回過神來,失笑,搖頭道:“沒事。”
母女兩個繼續憂心忡忡的等在老夫人門外。
看見門簾動靜,老人眼睛亮了一下,隨即立刻又黯淡了下來。木侯爺看得心酸,坐到床前握著老人的手,哽咽的道:“娘……”
老人已經沒法說話了,隻轉動了兩下眼珠子。李姨娘拿著錦帕擦眼睛,淚聲道:“元齊啊,大小姐請來沒呀?你可不能讓你娘走得合不上眼啊……”
看著母親期待的眼神,木元齊沒法,隻能掩飾著托詞安慰道:“娘,就來了,馬上就來了,您再等等……”
可老人似乎也知道自己是等不到孫女了,混濁的眼睛一點一點的暗沉下去……
就在這時,門簾被猛的拉開,王嬤嬤衝了進來,撲到床前,大聲哭道:“老夫人,大小姐來了,來了!”
老人家的眼睛瞪大,急切的往門口看去,並不見人影,又疑惑的停在王嬤嬤臉上。
王嬤嬤抹著眼淚,趕忙道:“就在後麵,馬上就到。”
門外,木參辰緊了緊攙扶著母親的手,母女兩個不約而同的轉頭往外看去。
橙兮披著一身雪衣,腰掛係著絲絡的長劍,傲然立在南安侯府門外,對著木侯爺冷冰冰的道:“我家小姐除了老夫人,其他人等一概不見。侯爺請開門,然後帶人回避吧。”
如果不是母親那實在沒辦法,木侯爺簡直能氣得笑出來。天底下竟有這樣忤逆的女子?就算不曾在身邊教養,但也該知道天地君父之理吧?一個女兒家,常年不在家中呆著不說,竟敢讓侯府大開府門候著她,還讓親生父親回避?黃毛丫頭,如此輕狂,少讀詩書竟一點道理都不知麽?真當沒進過他南安侯府門,做父親的就無法管教她了不成?!
青絲羅裙的丫頭顯然不像懸劍的丫頭那般冷麵,微微笑著細聲道:“若非夫人相求,我家小姐斷不會答應來的。還請王爺盡快思量好,耽誤了時候,過可不在我家小姐。”
想起睜著眼睛殷切期盼的母親,而且對兩個丫頭撒火也有失體麵,木侯爺強壓下冒到喉邊的火氣,猛甩了下袖子,怒容滿麵道:“好!好,好,讓她來,回避,全府回避!”
橙兮眼神冰冷青瓷嘴角含笑的看著木侯爺怒氣衝衝的轉身進府,呼喝著大開中門,下人們慌忙亂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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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
車夫還沒來得及揚鞭子,剛從宮裏回來的安鞅就邊跑邊叫的追到跟前,“砰砰砰”的用力拍著馬車門。
長生示意南離開門。
門一開,安鞅也不等放下腳踏,伸出手,口叫著:“拉我一把。”,邊拽著南離的袖子就爬了進來,一屁股坐下,喘著氣道:“姐,我,陪你去。”一邊抬手擦汗,身上的官服都沒來得及換下來。
閑閑坐在馬車裏的長生看他氣喘籲籲的模樣,挑了挑眉,無可無不可。
南安侯府內,木侯爺鐵青著臉坐在書房裏。剛被人從鬆院請走的白月夫人把孩子們都叫到自己蘭園內,李姨娘等人也都各自回了住處。偌大一個南安侯府,老夫人彌留之際,除了下人還在忙乎,主子們竟都關在房內了。
李姨娘在自己院中,跟回來探望的女兒和其他姨娘們瞠目結舌的喃喃道:“這位大小姐,好大的架子……”
南安侯府不像秋水山莊,馬車可以直駛到正屋前。在府門前停了車,侯在門外的青瓷上來開門,長生正要下車,冷不防被安鞅拉住了。不知他從哪裏掏出一頂大帽子,張羅著就要往長生頭上戴,帽簷上的皂紗一直可遮蓋到腳麵。
長生哭笑不得的偏開頭:“鞅兒,這是幕離……”
見長生眼神堅決,安鞅皺了皺眉,又從身後拿出一頂帷帽,不及幕離那麽誇張,但垂掛珠玉的紗網也隱約可起到遮麵的效果。
長生仍舊搖頭。
“姐——”安鞅拽著她袖子不讓她下車,表情很是不樂意。
“女子出門必遮其麵,”長生淡道,“堂堂女兒,緣何不能直顏麵天?遮遮擋擋哪裏的道理反倒就是高貴了?”
安鞅皺起眉看著她:“姐——”
長生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知道了。別多想,你且在這等著吧。”
因秋玉絡所求,來見那老太太最後一麵,雖然她不耐煩走這一趟,但不過是件鴻毛小事,哪裏用得著他們這麽如臨大敵的?
見姐神情堅決,安鞅垂下手,不再堅持。
長生走下馬車,一步也未曾停留,甚至都不曾抬眼看一下府門什麽的,由青瓷帶著,直接往鬆院走去。
連點好奇都沒有,一點也不像個初登家門的女兒,倒真是一副來辦事的模樣。
從前因為病弱反而刻意龍行虎步的威勢,因為這些年沉浸武學天道漸戀上輕身飛翔的感覺,而多了些行雲流水的飄逸,衣袂飄飄,不著痕跡。
咳,相較走起來搖搖晃晃,還藏在裙子裏麵講究行不露足步步生蓮的三寸小腳而言,這明明晃晃露在深衣外麵,一步步,毫不避諱到能讓人能看清鞋麵是素色蜀錦加雲紋的湘繡,這腳,的確是極其不高貴到天怒人怨……
——大概隻能步步生雲。
長生陛下的邏輯
通常人心靈所賦予的力量,比任何靈丹都來得更為神奇。
雖然上一次見到時,孫女不過八歲,如今是翻了一倍年華的亭亭少年之姿,老人卻依舊一眼就認出床前的人,正是自己的正牌孫女,而非兒子曾嚐試找來頂替的任何一位十六歲少女。
她臉上放光,那樣歡喜的模樣,鐵石人看見了似乎都能落下淚來。她甚至自己從被子中努力的伸出了一隻手來,伸向她心心念念的孫女。
生於富貴,嫁入豪門,夫婿風流,府中姬妾無數,她人到中年才生了一子。娘家甚至送來表妹與自己共享一夫,表麵榮華無雙,期間苦楚,跟誰也不能說。若水妹妹的女兒,她是真當自己女兒疼,可五根手指都有長短之分,是她親生的兒子呀,做娘的能怎麽辦?
孫女流落在外,她十幾年不曾安心過。人這一生,是是非非,怎堪說,怎堪說……
孩子啊,你怨恨著老祖母嗎?
麵部皮膚鬆弛,兩眼無神,已經呈現死態的老人看著孫女俯視著自己平靜的麵容,看著自己的手停留在孫女素白柔韌的掌中,看著那雙細長的比自己記憶中更為幽深漆黑了的眼睛,看著她從古雅的黑色交領右衽中露出的一截潔白的頸項……
——她,已經長成遠超過自己所想象的美麗風華的模樣。
“芙蓉啊……”混濁的眼睛裏滾下兩滴淚。
長生靜靜的看著她,良久,抽出一隻手輕輕的蓋在老人眼睛上,她去了。
閉著眼睛,嘴角含笑,神態安詳。
長生站起身來,屋中伺候的下人們一下子意識到發生了什麽,表情集體呆滯了一下,繼而號啕大哭起來。尤其是王嬤嬤等幾個年長的婆子,哭得尤為傷心。
人死如燈滅。
長生淡然的看著躺在床上已毫無氣息的老人,硬要掰開來算,她可說是虧欠了她的。
前事不提。老人對孫女的確不錯,幾次想從秋玉絡那把孩子抱走,那也是為了孫女著想——至少,直到目前為之,還沒有人去秋水山莊向秋家小姐提過親。如果是長在侯府的芙蓉小姐,就算是父親不疼的庶出,也肯定不會是這樣。
後來秋玉絡再嫁,老人自己不好再上門,心裏也一直惦記著。秋玉絡知道自己的習性,至今秋水山莊中那些貴小姐用的名貴首飾華麗衣裙,倒有九成都是老人每年派人送去的,還有那輛定自“有間車行”的貴女車駕……雖然不在乎這些東西,但若非秋玉絡生下的人是自己,而是老人口中所念的芙蓉,或許會領她這番心意,縱使也未必祖孫情深,卻不至於如此冷淡……
如是我聞……未來世中,若有善男子、善女人,聞是地藏菩薩摩訶薩名者,或合掌者、讚歎者、作禮者、戀慕者,是人超越三十劫罪……
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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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長生就要登上馬車之際,後麵的腳步聲終於趕到了。
“大小姐,請稍留步。”
喘著氣的聲音,恭敬謙和,沒有一點失禮的地方。長生正麵看著馬車內立刻將眉頭皺得跟個小老頭似的安鞅,幾乎要失笑,還是沒有上車,也沒有回轉身,隻停住了腳步淡淡道:“說吧。”
橙兮冷眼看著白月夫人。是她負責清的場,都說了不見旁人了,她還這麽不識趣的追上來,簡直是太不給她麵子了。木參辰攙著母親的一隻胳膊,皺著眉看了橙兮一眼,這丫頭好生凶狠。
對長生連頭也不回的失禮視而不見,白月夫人不顧女兒暗暗的拉扯,深深屈身福了一禮,誠懇的道:“大小姐,妾身白氏有禮。”
若非長生,換了那不知是否曾存在過的芙蓉小姐,依照被父親排為庶出的身份,這長輩的禮,無論如何也是受不起的。
遞給安鞅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長生轉了身,看著那一對漂亮的母女,一閃也不閃的受全了她的禮。
在她轉身那一刹,白月母女連同幾個下人同時愣住。
早在看見那別於常人的古雅曲裾深衣,步伐行雲流水般的背影的時候,白月便已經知道,此女必然不凡。但正麵見到還是愣住了。許久才回過神來,眼中是稱得上震驚的驚訝。
無論如何她也想不到,以秋氏夫人的性子,竟能生出這麽一個女兒來。
此女氣度,平生未見,就是那昭華公主皇家氣象,尚不及她三分。而且這般尊榮是如此的傲慢與張狂,竟是半分都不欲收斂掩飾,莫怪乎會被藏了十幾年沒有流露出點滴。想那秋玉絡也該知道,有女如斯,若露了痕跡,豈能安泰?
見小姐已經被人看得麵色不愉,漸漸要翻臉了,青瓷咳嗽了好幾聲,才將對麵眾人驚轉了神來,都立即不自在的將眼神偏向一邊。
靜了一會兒,認識到長生絲毫沒有要開口的意思,白月猶豫了一下,抬頭看著長生懇切的道:“大小姐,從前的事,千錯萬錯都在妾身一人,還請大小姐萬勿怪罪侯爺。”
長生從來就不是個和善可親的人,臉正沉著呢。
她從前隻上過一次臣子府,那是她七十多歲的前任財務大臣,為她親政嘔心瀝血,對她亦師亦臣。老人病危之事傳到宮中,她不顧旁人勸阻,硬是出宮去探視。結果,老大人一看見她就從床上跳起來,將她身邊隨侍的禦醫一陣怒斥大罵,沒幾天病就好了……
她沒有停下來等待別人的習慣,沒有人敢追著她的背影讓她留步,哪怕是請……而且這兩人的眼神是如此的放肆。
不過……隻在這一小會兒,長生的眼神已經平靜下來了。這不是大民,她不是她們的君王,她們不愛她,也不敬她。
依照她從前的脾氣,像後麵那位小姑娘敢用這種眼神直盯盯的打量評估她,甚至不用她費個眼神,早被人拖出去幾十板子打死了。修了這麽多年的天道,她這帝王的戾氣可是淡多了。
還有這位白夫人……樣貌且不說,但這氣度看著是比秋玉絡要強,還強不少,她倒是有點理解為什麽秋玉絡的前夫會跟她跑了。
不過理解歸理解,這不代表長生能對她有什麽好感,畢竟秋玉絡已經被劃入她的保護範圍,以她家祖傳的護短習性,這人沒讓她心生厭惡已經是很不錯了。
說實話,平日看慣了的也就算了,突然冒出這麽一個女人扭扭捏捏的一口一個妾身,這感覺……算了,看在逗她發笑的份上,不跟她計較那麽多了。她想說什麽,不用猜都知道,權當是給秋玉絡了結了這宗陳得發了黴的官司。
想到這裏,長生心裏頗有點怪異,她從前可沒幹過這種事。夫郎跟人跑了,自己被轟出了家門不說,還怯怯弱弱的躲之唯恐不及,她大民可沒有這麽沒出息的女人。當然啦,這搶了人家夫郎,還敢一臉端莊祥和的追著她來賠禮的女人,也是勇氣可嘉。女人啦,都給這古怪的地方教育成什麽樣子了……
嘴角微微勾起,看著白月夫人,長生道:“此話從何說起?”
忍著笑又感歎的神情,看在白月母女眼裏就是輕蔑跟仇視了。
白月顯然早有心理準備,隻臉色黯了一下。
扶著母親一隻手臂的木參辰卻有點古怪,眼神隻停在長生臉上,漂亮的臉上表情竟然有點肅然,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大概任何一個被人追捧慣了的有些傲氣的女子,突然見到一個不比自己遜色甚至可能還要超出那麽一點的同齡女子,而且兩人關係還是這種讓人沒得選擇的天生對立,這心情多少都會有些不是滋味吧。再怎麽被人稱讚冰雪聰明,畢竟她才十六歲,閱曆世故的缺乏擺在那裏。
人的比較之心幾乎是天生的,男權社會下的女孩子不可避免的更要計較些。當下木參辰的眼神裏就流露出複雜來,雖然她很快的回過神掩飾住了,但還是讓一旁的青瓷看得津津有味,愛笑的臉上笑容越發興味了起來。
白月夫人看著長生柔聲道:“大小姐,從前的事是妾身對不住你母親,妾身願意賠罪。但父女總是天倫,豈有過門不見的道理?大小姐怎麽怪罪妾身都可以,請去見見你父親吧。”
陳年的公案,就這麽在南安侯府大門口扯破了開來,且不管那大門後頭是不是躲著一堆人豎著耳朵在偷聽,聽了白月夫人這話,這裏一時風清雲靜,所有人都在等著看這位大小姐什麽態度。
鴉雀無聲。
若非侯府門口沒有閑雜人等,用不了多久,這京城的頭條八卦就是南安侯府後母與前妻之女的碰撞風雲。就算沒有閑人看見,大概也堵不住下人們的嘴。人的好奇心是無孔不入的,關於秋小姐容貌舉止什麽的也會很快的在那些無聊的千金小姐、婦道人家嘴裏議論起來,秋水山莊門外,不知會引來多少人窺探目光。
馬車內安鞅的臉色很是不好看。他自懂事起就知道,自己的姐姐就是那種怎麽藏都不過分的人,他費盡心思,也是為了保護這個與世俗格格不入的姐姐,此時眼見白氏找事,心情當然不會太好。
“夫人說話好沒道理。你與秋玉絡二女爭夫,關乎一生際遇,尤甚生死,何來留情之理?秋玉絡連自己的夫郎看不住,反遭休棄自是她自己沒用,夫人有何罪過可言?”長生平淡道。
她是真這麽想的。指望女兒出息,然後替自己狠狠打擊負心漢跟狐狸精這樣的想法,早在秋玉絡幾乎算是被女兒強硬的嫁出去的時候開始,就夢都不敢夢了。
安鞅手撫著額頭扭轉了臉去,南離眼中浮現笑意,青瓷笑容僵住,一副掉下巴的表情,就是常被人懷疑麵部神經有問題的橙兮都一臉呆滯的看著自家小姐,更不用說首次接觸她的白月母女的表情是何等古怪了。
白月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她是做好了一切心理準備才追上來的,想過各種自己可能麵對的難堪場麵,卻沒料到這位大小姐竟會講出這麽一番道理,這感覺好生古怪……她是在諷刺她麽?可看表情不像呀……
長生仿若未覺自己奇怪的話給大家帶來了怎樣的衝擊,停了一下,繼續道:“雖說是秋玉絡無能,但我隻欠了她一人,是非好歹隻偏於她,你既然與她為仇,不管對錯,諒解賠罪之類的話,夫人日後休提。至於父女天倫,”一直很講道理甚至可以說得上和氣的長生首次將眼神犀利的沉了下來,“娼門之夫怎敢稱是吾父!”
不再搭理這對母女,轉身踏上馬車。
白月母女的臉色一下子煞白。
安鞅一臉無語的伸出手去牽她,然後一直盯著她看,直到長生被他看得抬起眼,奇道:“有事?”
安鞅遲緩的搖頭,拉著姐姐的手用力握了兩下:“受教……”
青瓷跟橙兮坐上後麵的馬車,呆了半響,青瓷喃喃道:“真狠……”
橙兮默然點頭。
除非能把南安侯府聽見的下人全滅了口,否則,這侯府上下最少大半年都沒臉見人了,還辦喪事呢,小姐的邏輯,真天才……
白月母女好久才神色恍惚的轉身進府,剛一抬頭,白月便倒抽了一口氣,驚道:“侯爺……”
木侯爺一臉青白的站在門內,旁邊是跪了一地的下人。
說實話這不能怪長生,她隻是沒給人留情麵,實話實說罷了,確沒有刻意羞辱的意思。
大民女子也有從事風月的,如同這邊的小倌,稱“花娘”。而堂堂女兒,不圖自強,行此賤業,世人多看不起。其地位比青樓“男子”更為低下,並被視之如穢物,就算是青樓“男子”都不願嫁。當皇帝的,多少總有些潔癖,所以……而且,長生她正心情不好。
——對天外來客,還請敬而遠之。
水中鳥
目送著主上的背影消失在東苑庭內,南離淡聲道:“把南安侯府那六個人看起來。”
在門口聽見長生所言的,除了白氏母女身邊的兩個丫頭,便是門內的南安侯爺跟四個下人,一共六個仆從。
沒有看見什麽人出來,也沒有聽見什麽動靜,但安鞅見南離雲淡風清的模樣,便知道事情已經吩咐下去了,不免多看了南離一眼。這事就是南離不交代他也是要辦的,隻是南離前身一個江湖人,竟然這麽深諳上層處事,還有這麽敏銳的心思,給人感覺有些高深莫測。
南離轉頭看了安鞅一眼,微微點了下頭,道:“少爺回去歇著吧。”說著,人起步走進東苑。
安鞅明白,這意思就是讓他忘了這事,不用再管。他隻道姐姐曾挑了江湖上一個殺手組織的老窩,殺了一半收了一半,現在看來,似乎沒有這麽簡單。
“少爺?”
竹心找來,見他家少爺呆呆的站在東苑門口,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一動不動的,身上還穿著官服呢,不禁伸手輕輕推了一下,喚道。
安鞅回轉頭來,深呼了口氣,伸手用力抹了一把臉,袖子一揚,大搖大擺的回院了。
竹心看看空蕩蕩的東苑門口,再看看少爺飄飄然的背影,一頭霧水。
南安侯府內。
白月夫人愣愣的側坐在圓桌邊,手裏緊捏著一方錦帕,臉色蒼白。
長生說她娼門,委實是有些牽強。
她本是也是良家女,十七嫁十八寡,帶著兒子,實在沒辦法了才流落到京城,憑著彈得一手好琵琶,無奈教導些風塵女子,勉強過活。
與南安侯爺相識純屬意外。
那日南安侯爺與朋友在青樓大擺宴席,一樂伎生病,缺了一味琵琶,鴇母死活又求又威脅的強拖了她去頂替。說是隻在簾後絕不見人,不料還是露了痕跡。想來應是一直打她主意的鴇母其心不良算計了她,但也就此跟南安侯結下這段孽緣。
也愧疚也不安,可她不曾後悔。
出身這種東西半點含糊不得,她在那樣的場合與南安侯爺相識,不是也是了,渾身長滿嘴也說不清楚。當年為娶她過門,南安侯爺很是費了一番心思,官麵上四處都圓通得過來。雖擋不住悠悠眾口私下裏八卦,但三個孩子目前前程都很好,她以為,一切都漸漸過去了。
她早知道自己結下的孽債避無可避,卻未曾想到秋氏夫人的女兒性情是如此的桀驁叛逆。
今日其直言稱父為“娼門之夫”,拒不相認。話不過四個字,卻如晴天霹靂,六個在門口聽見的下人,侯爺當場杖斃了兩個,其中一個正是她身邊的丫頭。
想到那兩個血肉模糊生生被打死的奴才,白月心中驚懼又愧疚,眼眶漸漸濕潤。
“娘……”木參辰伸出手來握住母親,難過的道。她也正心驚肉跳,從未見父親如此暴怒過,連她都不敢多說一句。
被急忙從自己府中叫回來的雲銘從侯府書房中出來,見母親這等情景,暗歎了一聲,按下因看見他而起身的妹妹,坐下來倒了溫茶遞到母親手裏。
白月一看見他就像看見什麽救星般,一把抓住他的手,急道:“銘兒,你父親他……”她與侯爺夫妻十幾年,侯爺對銘兒都視若己出,今日卻遭親女羞辱,氣成那般模樣,全是她的過錯。
雲銘溫聲安撫母親道:“父親沒事,都處理好了,您別擔心。”
“那燕兒……”燕兒是她身邊的丫頭,還有翠兒,兩人不幸跟她追上那位大小姐見了一麵,翠兒剛被打死。
“燕兒沒事,挨了幾板子,日後不亂說就沒事。”
白月鬆了口氣,黯淡的垂下了眼睛,艱澀道:“都是我對不住你父親……”
雲銘安慰著母親,眼神卻深藏著些憂慮。
他從前就提醒過母親跟妹妹,不要去招惹那位大小姐,最好退避三舍,麵都不要見,可顯然,母親沒有將他的話放在心上。
那位大小姐雖然至今尚無人知,但這其中卻不包括雲銘。
雲銘很清楚,她是如何可怕的一個人。
別的且不說,就說安鞅。安小狀元先拜的義父,然後就金榜題名高中狀元,期中深意叵測。安鞅確是有才,但雲銘不相信一個十一歲的孩子能有這樣的心思。
旁人道“有間車行”神秘,但雲銘身為禦賜龍泉劍的侍衛卻知道,四輪轉軸馬車就是出自安鞅的手筆。當年被發現這小小馬車大有可為,安鞅坦言承認,因為其姐性好山水常遊曆在外,為助其行,才費心思改造的這車駕。
雖然這等奇技淫巧非讀書人本分,而且正是以悅婦人,當大斥。但天家卻感其小小年紀不忘根本,心思純良,太後盛讚,聖上隻輕責。隨後安鞅獻上技術,大膽直言什麽賞賜都不要,隻想為其姐討個不按禮製使用此車駕的恩典,願她得良車千裏乘風。雖然逾越,皇上卻還是準了他。
一個十一歲的狀元是隨便什麽人都能教導得出來的嗎?能讓安鞅那樣的人如此甘心折節為其改製車駕,會是單純大腳好武的粗俗女子?
雲銘苦笑。
劃空無痕,落葉無聲,返璞歸真不著點滴端倪,萬軍中取上將之頭如探囊取物,那廣袖翩翩的女子分明已經達到傳說中的大宗師境界。哪裏是安小狀元不太好意思難以啟齒般說的:家姐好舞刀弄棒,江湖習性,難登大雅……
一入宗師境界,便不在凡俗當中。
當初天下大亂群雄逐鹿,中原塞外魔門聖門鬥得一塌糊塗,最終還是有無為道宗暗助的趙閥得勝。但即便大局已定,趙夏王朝定鼎江山,各為其主的三大宗師依舊得全身而退,不見其被秋後算賬。更何況如今四大宗師皆已逝去,大宗師悄然出世,趙夏皇家若是知道了,拉攏尚來不及,哪裏會輕易得罪?
那女子華貴冷酷,氣量恢宏,性情倨傲深沉,天下都不在眼裏,豈會在乎一個小小的南安侯府?能到大宗師的境界,世情早參的透徹,所謂父女天倫世俗道理,不過塵埃,母親妄想彌補於她,實在是自辱。
離開南安侯府前,雲銘回頭看著送他出來的妹妹,眉微微擰了一下,道:“參兒,回去好生勸慰母親,把這事忘了,以後再不要去招惹大小姐。還有,此事不要告訴商兒。”
木參辰輕輕點頭,在一向信賴的哥哥麵前沒有什麽掩飾,麵色不愉的直言道:“我知道了。哥,你沒看見,那大小姐也太……”
“夠了!”雲銘打斷妹妹的抱怨,“照我的話去做,這事以後再也休提。還有大小姐,忘了她,不許不敬,不許對人說起,權當從未見過。”
木參辰咬了咬嘴唇,低頭不說話了。
雲銘伸手摸摸妹妹頭,歎氣,柔聲道:“聽大哥話。”
“嗯。”木參辰點頭,眼圈卻紅了。母親欠了她的,所以即便被這般羞辱,也連一絲不滿都不可以有嗎?
看妹妹雖然點頭答應但臉上卻未能釋懷,雲銘暗暗搖頭。他這個妹妹雖然聰明,但終歸是個婦道人家,眼界有限。還有她暗藏的那番心思,斷沒有如願的可能,隻希望她能聽進去自己的話,不要惹出禍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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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山莊。
南離聽了回報,搖頭歎道:“才杖斃兩個,莫怪南安侯府聲勢漸弱。”要換了是當年的老侯爺,這六個人早死得幹淨利落,連一絲破綻都不會讓人找到。
青瓷淨了手,提起沸水緩緩淨杯,笑道:“大年正月,又逢大喪,豈不為老夫人修點陰德?死多了人不好。”
茶還沒好,紫砂卻等不及,抓了塊點心塞嘴裏,嘟囔道:“青瓷,你可是幹殺手的,陰德這詞從你嘴裏說出來真古怪。”
“我退隱了。”青瓷笑得慈眉善目。
紫砂被點心嗆了一下。
“井。”南離叫道。
一個歪歪扭扭披著長衫的人睡眼惺忪的走出來。
“去處理了,要幹淨。”南離漫不經心道。
又歪歪扭扭睡眼惺忪的晃了出去。
“牛刀啊牛刀啊……”紫砂連連搖頭感歎。
朱雀門下井,非萬金請不動,竟然出手殺幾個連把重刀都未必舉得起來的仆從。這不是牛刀,簡直是舉著關公的青龍偃月砍小雞,還是剛出殼的。
這是一個男權的父係社會,君父之道乃天理。
百善孝為先,子尚不言父過,何況是奴家之身的女子?母可以子貴,女卻不能無父,秋長生是自稱,官宦貴女卻隻有木芙蓉。父親可以驅逐女兒,做女兒的若敢斥責不認親父,天理不容。
跟父親斷絕關係,男兒尚勉強可為,一個女兒家,無論對錯,隻是大逆。
今日之事傳揚出去,南安侯爺頂多是丟了麵子,可他家主上,卻會後患無窮。
世人怎樣評說秋水山莊不在乎,但南安侯爺是朝廷重臣,這事若傳得沸沸揚揚的,萬一那後宮婦人多事,要行她管教天下女子的權責,降下三言兩語來,能指望他家主上去跪著接麽?
當然,以他家主上如今,並不懼他皇家發難。但主上她現在明明沒有殺上金鑾殿,將刀架在趙家皇帝脖子上,讓大宗師之名響震寰宇的意思,她們就得自動自覺的為她收尾,此乃本分。
殺雞儆猴怎比得上幹脆死了更穩妥?
南離絲毫不覺他剛是怎樣糟蹋了人才,目視著東苑深處,眼藏憂色。
青瓷也看著遠處,臉上笑容消失不見,不無擔心道:“先生,小姐這是怎麽了?從未見她這樣過……”
紫砂東西也不吃了,也將眼睛望去,應道:“是啊,這是怎麽了,難道是練功出了問題?”
長生意興闌珊的躺在屋頂上,眼望著天空,素有潔癖的她身下甚至都沒有墊毯子。
南離他們在下麵為她殺人滅口什麽的,她自己根本沒這個意識。在她而言這種事渺小如微塵,想都不值得她想一下。而她以此刻的心情,就是泰山崩潰在麵前,也未必能使她抬一下眼皮。
大年正月,萬物都在準備這迎接春天,唯有她,她的心一直停留在秋季,甚至寒冬。
回家無望,她失去了生活的感覺。
這個世界“男不男女不女”,“陰陽顛倒荒誕透頂”,於她而言就是一場滑稽大戲的戲台。
做為過客,她能好奇的研究他們的史書,看著男雄女嗔的滑稽情景哈哈哈大笑,見著“陰陽顛倒”的可笑理論抱肚子打滾。她離奇的經曆,宛如一場奇幻的遊記,她看著,樂著,甚至記錄下來,然後包袱款款,回家。
包括秋玉絡在內,這個世界對她沒有絲毫意義,她欠了秋玉絡的,但這種虧欠可說有也可說無,她幫她妥善安排好了後半輩子,算兩清了。
但,某一天,突然正視到,你以後就隻能待在這個戲班子裏了,你也是戲裏的一角色,你無家可歸……哪怕戲台上上演的曲名再滑稽再可笑再新奇,估計也提不起好奇心笑不出來了。
做為一個帝王,她沒有傷春悲秋怨天尤人的習慣,但她確實茫然,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麽。
她曾想遊山,但這裏的山她懶得抬眼。
她曾想玩水,但這裏的水她沒有玩性。
她曾想走遍世界,但這個“滑稽的戲班”提不起她的興致。
你是誰?你在哪裏?你要做什麽?長生沉默的看著天空,她沒有答案。
人是群居的生物,她處身一座荒島。
天空飛翔著的蒼鷹,一覺醒來發現自己沉在海底成了一條魚。或許她懸崖上的鷹巢裏還有嗷嗷待哺的小鷹,或許它帶領的鷹群正在跟禿鷲打架,或許隻是單純覺得自己應該飛在蒼穹上……大海的瑰麗也許絲毫不會遜色於蔚藍的天空,可它隻仰望著藍天,一次次徒勞的飛蹦出水麵,在空中劃過絕望的弧線,再掉入水中,直到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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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南安侯府老夫人過世,侯爺大悲,杖斃死兩個犯錯的下人,後又府中一屋起火,燒死四人。
眾人皆搖頭,為老夫人唏噓不已。六個仆從,不過細微小事,除了侯爺夫妻母女三人得知時倒抽了一口冷氣,再無人在意。
不過,漸從老夫人屋中流傳出,那長在府外的大小姐,原是個說不出來的天人一樣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書·泰誓下》:“作奇技淫巧,以悅婦人。”
探花使
五百名中第一仙,等閑平步上青天
綠袍乍著君恩重,黃榜初開禦墨鮮
龍作馬,玉為鞭,花如羅綺柳如棉
時人莫訝登科早,自是嫦娥愛少年
曲江兩旁人頭湧動,岸邊彩帳,水上畫舫,還有孩童喧鬧,似乎這晉陽城不管老少貴賤都蜂擁而至,來沾染這份喜氣。芙蓉園內天子賜宴,曲江兩岸萬人道賀,建明二十二年三月的春光盡數歸於新科進士們。
進士登科曲江賜宴的盛況,前人有載:曲江之宴,行市羅列,晉陽幾於半空,公卿家率以其日揀選東床,車馬填塞,莫可殫訴……
水麵上不知哪家彩舫輕撥起琵琶,女子聲音清脆柔美,喜氣洋洋,唱到自是嫦娥愛少年處情深意切纏綿悱惻,應時應景,引來眾人一致應和,高聲叫好。頓時女子嬌笑孩童起哄的聲音響徹曲江,繞是朱成清傲,在眾人灼熱的目光跟指指點點的議論中也稍微感覺有些不自在,大紅狀元袍外的臉微微發紅。
這首《鷓鴣詞》又名《少狀元詞》卻不是等閑得唱的。
三年一屆,三千士子中隻取二三十人,所謂五十少進士,宮牆黃榜處千人黯然,得意者中又有幾人能是少年?前科安狀元少是少了,可未免少得太過,神童可稱之,少年卻牽強。
二十弱冠年華的朱成清俊儒雅,才正是符合了世人關於平步青雲少年得意的意想。紅袍玉麵不驕不躁的翩翩風度,不知讓多少有意挑選東床的老大人撫著長須暗暗頷首,彩帳內多少公卿女子偷眼看得緋紅了臉頰。
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
“伯定!”錢祟從後趕來,伸手一掌拍在朱成肩膀上,也是喜上眉梢。今科取士二十一人,他不偏不倚正好排在第二十一位。雖然跟好友一頭一尾添為墊底,但一試而中,三千人中廝殺出來,二十五歲的進士,也足以自傲了。
“該去采花了。”錢祟笑容古怪,表情有些捉狹,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樣。明明是斯文雅致的探花之事,他卻偏要用采花這麽曖昧的詞。
朱成失笑。
按例,曲江宴上,還要選出新科進士中最年少英俊的人充當探花使或叫探花郎,騎上高頭駿馬,踏遍整個晉陽城的大小名園,采摘早春的鮮花。正所謂: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晉陽花。
朱成這風度翩翩的狀元郎自然在探花使之列,錢祟這墊底的家夥,占了個年輕的便利,竟也被選了出來。一頭一尾委實有趣,進士們倒也不妒,反惹來滿堂歡笑。
“伯定,你的花要送與何人?”錢祟偷偷摸摸的低聲問道。這才是他表情捉狹的重點。
曲江旁公卿家彩帳林立,裏麵都是貴女小姐。
這也是不成文的慣例,探花使采得鮮花回來,可以依照自己的意願將花獻與其一,不算唐突,反是榮耀。所謂名花名花,一詞兩意,今日的晉陽是進士們的主角,可這朵狀元花的歸屬,就是小姐們的桂冠了。雖然隻是一樁逸事,當不得約定,但史上也多得是士子們借花傳情最終得償所願的事例。
朱成淡笑,道:“還是先想想在何處摘花吧。”
這一日晉陽城的大小名園都對新進士們敞開大門,探花使們至何處采花也引得眾人關注,如此雅事,為名園添光彩,主人們自然也樂見其成。但兩位探花使當然不可能真的走遍每一個園子去挑選鮮花,能在京城建起私家園林的,自然非富即貴,多是公卿世家。走進一家名園卻空手而出再去往別處,這種不上道的傻事傻子也不會幹。一般都是走至哪家園前下馬進了園子,就在哪處取花。
兩人鮮衣怒馬,在晉陽百姓的夾道歡呼中緩緩而行,從芙蓉園中出來不過一裏路,竟走了足有半個時辰。
錢祟在馬上謙謙有禮的四麵微笑,邊細細聲毫不在意的說道:“這不是問題。聽說晉陽好景早不在這些名園之中,十裏荷塘三裏桃林,城郊私莊方是人間仙境,有空一定要去看看。不過剛跟李大人約好了,今日就去菡園。”
“……”朱成啼笑皆非,要論圓通,他這好友可是比他強多了。
行至菡園門口停馬,早觀望等候了多時的家丁喜氣洋洋的急忙迎上來,滿麵紅光的高聲叫道:“探花使到——鳴炮——”
在轟隆隆的鞭炮聲和眾人歡騰聲中,兩人端起家丁奉上的美酒,一口飲了,下馬進園。
雖說有“作弊”之嫌,但菡園也不虧是晉陽首屈一指的名園,園中亭台樓閣,奇花異草,曲徑通幽,美不勝數。兩人身在其中,一時有些沉醉,若非時間有限,隻能走馬觀花,恐怕遊玩一日也未必能盡意。
錢祟取了一朵“火煉金丹”,花瓣重疊似台閣,顏色豔紅如火,光彩奪目,就是在牡丹中也屬上上名品,折在探花使手中,不知道主人會覺得有麵子還是心疼得哭……
朱成卻隻折了一枝杏花在手中,花瓣小小,花色淡淡,跟這喜慶的氣氛未免有些不搭調,所以錢祟看他的眼神頗有點朽木不可雕也的無奈。朱成卻不甚在意,對他而言,中進士便是如願以償,慰父親在天,償母親茹苦,早在看到榜單的時候就已經激動完了,這采花不過小事,湊個熱鬧罷了,不用太上心。難怪錢祟說他沒趣。
兩人回到芙蓉園中,四散開遊賞歡宴的貴人們又聚攏了過來。
看見錢祟手中牡丹,人皆神色讚歎,偶有心疼得眼角抽筋者。再看到朱成手中杏花,卻是不約而同的暗暗搖頭。所謂景從人心,大夏盛世,晉陽繁華,上至帝王將相,下到販夫走卒,人皆愛豔麗大氣的花卉,其中尤以牡丹為貴,堪稱國色天嬌。這新科狀元如此風姿貌美的少年,於此盛宴,卻取一枝普普通通杏花,未免有些失色。
不過這歎息也隻是一瞬,隨即立刻歡騰了起來。才子佳人,美酒名花,既然才子美酒名花都已經有了,豈能缺了佳人?狀元手中的狀元花,哪怕是一株青草,也是今日的佳人冠冕。
當下眾人歡笑起哄的簇擁著兩人往那彩帳帷幕群中走去。剛還大大方方露麵,相互間歡笑歌飲的閨閣小姐們不知何時都躲入了帳中。
今年的曲江盛宴,哪家小姐能獨領風騷,得此一支狀元花?
就在這熱鬧間,錢祟已經行至一錦綢彩帳前,手持牡丹,清朗聲音道:“荊楚錢祟,求見菡湘小姐。”
眾人擊掌起哄,高聲大笑。探花使們一進菡園就有專人回來通報,鮮花采自何處早已不是什麽秘密,今年的曲江名花,可是讓李家小姐先拔了頭籌了。菡湘小姐美名垂京華,倒也名副其實。就連那紫華台上的李尚書老大人都撫須微笑。
帳前小婢含笑入內通報,未幾,帳幔掀開,一眉目清秀的絲裙丫鬟走出來,曲身行了一禮,笑著道:“錢公子,小姐請您進去。”
錢祟回了一禮道謝,得意的回望了朱成一眼,手持著牡丹,進去了。
隻剩一朵了,還是狀元郎手中的,剩下的眼光都聚焦在朱成手中杏花上。此時狀元郎手中的這枝杏花,可比那庭前什麽名花都貴重,且看是哪位小姐能得新科狀元郎青睞,獨占此鼇頭。
朱成心中苦笑,齋芳這家夥手腳太快,丟下他在這煎熬,出這種風頭,他可不願。不過到底也是世家子弟,該風流時自風流,迂腐怯場之類卻也不可能。
皇家公主身份貴重,不在此列,剩下南安木侯府參辰小姐,費公爺府明熙小姐,楊翰林府碧瑤小姐,崔尚書府蘭若小姐等,都是才美之名在外的京城名媛,這一朵狀元花給誰都不為過。這幾家的彩帳也正是最大最華美的,還正好或左右相鄰或兩兩相對的聚在一處,看狀元郎停在哪家門口!眾人皆興致勃勃,忍俊不禁。
別看小姐們平日裏你好我好甜甜蜜蜜的,爭鬥之心卻也難免。往常也就罷了,這三年才一次的曲江盛宴狀元花,狀元郎又是如此一位翩翩少年。風口浪尖眾目睽睽下,俊俏少年事小,掉麵子事大,這風流倜儻的狀元郎青睞了誰,其她人心裏想要一點失落都沒有——那是不可能的。
就在眾人熊熊目光之下,朱成原想就近隨便給了一家小姐便罷,不料轉目,卻見偏遠處一正圓瞪著銅鈴大眼跟人鬥酒的漢子甚為麵熟。不免仔細多看了兩眼,隨後恍然大悟,卻是兩個多月前在城門外所見的那位撿走小乞兒的英武漢子。
心裏這麽想著,腳下已經不自覺的往那邊走去,人流自然跟著他流動。
那漢子正喝得高興,絲毫未覺大部人群已經因為他流向了這邊。大掌一拍空空的酒壇子,虎生生的站起來,跟那與他鬥酒的中年文士叫道:“你等著,待我再拿好酒來!”
中年文士喝得麵紅耳赤,一柄名貴的紫檀木香扇拿在手裏扇得呼呼作響,醉醺醺的道:“拿去拿去,這百年汾酒算你口福,看你還能有什麽好酒,呃——”
“小姐——”漢子不服氣,轉頭衝進十丈遠處一家彩帳,嗓門還是一貫的震耳欲聾。
朱成心中一動,想起白雪飄飄下伸出馬車的那一隻手,可是那位小姐?
眾人已經開始小聲議論,這是誰家小姐的彩帳?門口竟然連個婢女都沒有,反倒有一七尺壯漢剛闖進去了……京中稍有名氣一點的貴女身居哪座帳中,早被人探得明明白白,這一座彩帳問了一圈竟無有人知,想必是哪家才貌家世具不顯的尋常小姐,怎會引得狀元郎注目?莫非其中有私?眾人眼睛閃亮,八卦之火熊熊燃起。
就在這聲聲竊語中,朱成人卻已經走到帳前,彎腰一禮,清聲道:“荊楚朱成冒昧,拙花一枝,請小姐收下。”
眾人皆是一愣,狀元花竟真獻在此處?明日京中又有一家小姐要聲名鵲起已……卻不知道那彩帳中人也是抬目疑惑,朱成?何許人也?
等了片刻,才見帳幕掀開,走出一人來,眾人嘩然:
安大人——
蘭楚公子——
竟是蘭楚公子家的彩帳!未曾聽說安大人府上有小姐在京呀,難道是……
以安鞅的風頭,他的出身早已家喻戶曉,當下便有心思靈活點的,已經隱約猜到帳中是何人。
初登家門,便要親父闔府退避;南安老夫人遺願,一生私房盡數賦予;有傳言說,其貌若天人……秋水山莊之主,蘭楚公子義姐——那位長在府外的南安侯府大小姐。
“蘭楚兄……”朱成也是一臉的詫異。說來這位小狀元郎可是一個怪人,他在他府中借住三月餘,還隻是初相識時見過他一麵,以後竟一次都不見他回過安府,這手甩得真是大方。
安鞅淺淺一禮,微笑道:“伯定兄,恭喜恭喜~~~”
朱成回了一禮,也笑道:“蘭楚兄,該恭喜你才是。”語出真心,雖未能和這位小大人深交,但朱成卻更感佩他留宿舉子卻不結交的心胸。比起京中各方勢力的籠絡拉攏,這位小小年紀的安大人,其品性為人,更可稱得上是胸懷灑落,光風霽月。
安鞅此時身上所穿的五品緋袍正是讓朱成道賀的原因。新科進士們已到,這位前科狀元卻聖眷更濃,十四少年郎入緋袍銀魚之列,國朝僅見。
“客氣。”安鞅斜了一眼朱成手中的杏花,神色不是那麽情願,卻還是側身讓開,道:“伯定兄有心了,家姐請你進去……”早知道打死他也不說什麽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誰料到本來興趣缺缺的姐姐會一聽了這詩就改變主意要見人呢?再不然,無論如何他也不會扯著姐出來散心看熱鬧……姐她平時不是挺瞧不上那些隻會寫詩作詞的所謂才子麽?還打小訓斥自己少在這等附庸風雅的東西上費功夫……
果然是那位大小姐!眾人聽安鞅這話興奮起來,都伸長脖子,踮起腳尖往彩帳那看,好像看能把帳幕看穿似的。
朱成還以為安鞅臉色不愉也是因為不樂意家人湊這般熱鬧呢,有些歉意的低聲道:“抱歉,蘭楚兄,我不知道是你……”
安鞅不置可否的一笑:“請。”
作者有話要說:原詩: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飛龍在天
帳中甚為寬闊,陳設也不奢華,卻有一種莫名的大氣的威勢。一青一紫兩個年輕女子仿是剛從坐席上站起來,笑意迥然的打量他。剛在帳外見過的那名漢子手中抱著一個海碗大的陶壇子,眉開眼笑的從自己身邊跑過衝出去,帶起一陣旋風。一個身著橙色長裙,氣質冰冷的美貌女子端端跪坐在白色毛皮墊子上,專注的擦著手中長劍,眉眼都不抬。
這就是秋水山莊的小姐麽?朱成看著,在不失禮的範圍內移開視線,心中暗歎:果是個不同尋常的女子,比公卿官宦小姐多一分自在,比江湖女子又多幾分優雅,雖然看著冰冷像是不近人情,但她能在大雪的天為一小乞兒停下馬車,其心必然也是柔善的吧……
抬手欲行禮,卻被旁邊的安鞅扯了一下,轉頭順著往偏處看去,心裏咯噔一下,人卻僵住了。這是女子?天下還有如此女子?
發束成一髻,插了根玉色素簪,身著一件淡青色寬幅大袖的薄氅,一手撐著頭,歪著身子靠坐在一張鋪得毛絨絨的大椅上。另一隻手甚至還懶洋洋的抱著個軟綿綿的靠枕攬在懷裏,但這絲毫不能稍減她一身氣勢。宛如虎王臥榻,不需睜開那雙眼睛便已足夠萬獸退避,更何況她此時還是醒著的,視線正正落在自己身上。
無需安鞅再提醒,朱成已然明白,這位才是正主。可他一眼落在那雙眼睛裏,腦袋“懵”的一聲,竟然全盤糊塗了,不知道手腳安放在何處,也不知道該幹什麽。這樣的空白,就是先前殿上麵君也未曾有過。
長生上下看了他一圈,似乎打量著什麽,然後開口道:“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這首‘望嶽’是你寫的?”
聲音淡卻直,沒有絲毫委婉自謙的意味,卻不讓人反感,隻覺得理所當然。安鞅拉扯了一下,朱成才猛然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的失禮,忙垂下眼,道:“然。”
長生又細看了他一眼,道:“你可字‘子美’?”
安鞅轉頭奇怪的看著朱成,這家夥難道還有化名?朱成自己也有些糊塗,道:“非也,愚字‘伯定’。”
長生似早有所料,輕歎了口氣,神色雖不見動,但淡淡蕭瑟之味,就連朱成也有所感,抬眼看著她,心中些微難受,自覺是自己錯了一般。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萬裏悲秋常作客……你可知道?”長生念了一半停口,問道。
朱成還在反複低吟著萬裏悲秋常作客,聞言詫異道:“小姐好詩句,愚首次聽聞。”
長生垂下眼不再看他,道:“鞅兒,送他出去。”
她已經是很好了。比起她三百多年的某位老祖宗,一聽到“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就扯著人家的衣領問人家是不是姓李名白字太白的惡形惡狀,要好得多了。
立在大民河山下的太平失望了。
遠離了大民找不著回家路的長生也失望了。
“岱宗夫如何”與“風急天高猿嘯哀”原出自一人,不過“一覽眾山小”時的詩人風華正茂,而“萬裏悲秋常作客”時的詩人已然老邁。
長生知道一百多年前大民出了一位姓付名甫字子美的詩人,被稱之為詩聖。如今在一個荒誕的世界看到另一人寫下同樣的詩句,這種感覺委實讓人無言。然而,她卻不知道,在另一個時空,同樣的詩句,還出現在另一位字“子美”的詩人筆下。不過,他是姓杜的。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莫非隻要是這山這水這華夏,這些詩詞華句便是天生刻在了其中,隻等著看誰妙手偶得?
她家老祖宗當年得到否定的答案時還不死心的加問了一句:可知“網絡”“穿越”等何意?而長生已經意態消沉的揮手讓人出去了。
輕揉了兩下額角,長生神色淡淡,心中卻有些自嘲。怎麽會以為是另一位迷路人呢?若是她大民子民,縱使是一百多年前的詩人,又怎麽可能看到案上的荊棘血鳥紋無動於衷?
安鞅在出賬前伸手取下朱成早遺忘在手中的杏花,塞到紫砂手裏,然後邊已經挑起帳幕側身讓人出去,邊歉意道:“抱歉,伯定兄,家姐性情古怪,切莫見怪。”
紫砂拿著杏花,怪眉怪眼的瞅著安鞅。少爺這是不想活了?以為小姐聽不見麽?
朱成忙道:“哪裏……”
說話間,人已經出來了。
走出彩帳四五丈遠,安鞅拱手,微笑道:“今日是伯定兄吉日,人人等著為狀元郎請酒,小弟就不多耽擱了。”
朱成忙自謙,安鞅已然回轉了身。
未曾料到狀元郎這麽快就出來了,尚未走遠的眾人帶著旺盛的八卦之心迫不及待的圍聚了過來,沒來得及脫身的朱成看著安鞅三步兩下就逃之夭夭的背影,連連苦笑。錯覺麽?他怎麽覺得這位安小大人對自己好像很是不滿?自己也沒得罪他呀……
另一處彩帳中,除了正款待錢祟探花使的李菡湘小姐不在,京城才貌卓著的貴女們倒有一大半都聚在了這裏。
長著一雙明媚大眼,嬌態可憨的楊翰林二女碧瑤小姐首先按耐不住,問道:“參辰,蘭楚公子真是陪著你大姐來的嗎?”
正看著紅泥小爐上茶水的彩帳主人木參辰,也是一臉的疑惑,輕聲道:“我也不知……”木參辰淡淡笑得有些難言,“你們也知道,姐姐她素不與我們往來……”
南安侯府的家事早不是什麽秘密,這其中又牽扯到侯府白月夫人的出身,諸位小姐們當然不好意思就這個話題再深究。
身著六幅彩裙,豔光四射的費明熙小姐,嬌聲笑道:“適才說宴上安大人隻露了一麵就不見了,卻未曾想是要去陪這位小姐。安大人也真是,既然來了,怎麽竟不給介紹?秋水山莊之主,我還想著那三裏桃林十裏荷塘呢,讓姐妹們認識一下,以後也多個賞景的去處。”
“是啊是啊……”鶯鶯燕燕一陣亂語。
抱著小手爐的崔蘭若小姐抿嘴一笑:“還沒認識人呢,就惦記著上門了,怕是醉翁之意不在賞景吧……”
“死丫頭,你亂說什麽!”明熙小姐跳起來,舉著小拳頭追著蘭若小姐一陣亂打。崔蘭若連忙閃躲,躲在姐妹們後麵樂得喘不過氣來,眾人皆笑成一團。
因為混得極熟,楊碧瑤沒有什麽顧忌的直言好奇的問木參辰道:“參辰,你見過你這位大姐麽?她品貌如何?”
正打鬧的眾女都安靜了下來,看著木參辰豎起了耳朵。女子嘛,尤其是這種天之嬌女,對於她人的樣貌總是關注的。
木參辰優雅的坐下來,開始點茶,想了一下,道:“極好。”
“怎麽個好法?”明熙小姐追問道。按常理而言,一個連腳都沒纏的女子,樣貌再精致,整體氣質也是有限,難入大家之眼。
木參辰輕笑,道:“眼見才知,言語難訴。”
眾女再糾纏,她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說了。
眾貴女對於這位橫空冒出來的大小姐,有平白占了狀元花的那點酸,但更多的卻是好奇。僅憑蘭楚公子之姐這一個名頭,那點子酸意便早消得無影無蹤了。狀元花麽,旁落了,比其中某一位姐妹得了還好些,以木芙蓉那樣複雜的身份,又是庶出,就是天仙樣的美人,都還不放在這些小姐眼裏。之所以引得這幫貴小姐們如此關注,言語間態度還甚為友好,不過是因為她乃蘭楚公子義姐,而且看起來寒門出身的蘭楚公子似乎對其還甚為看重罷了。
安鞅之才,蘭楚之華,那淺斟低唱的小小少年,隨著年華漸長,可是傾倒了一城女子。
這邊小姐們喧鬧,那邊朱成也被人圍得水泄不通。男人的八卦之心也不比女人差到哪裏去,尤其是其中還牽扯到一位神秘佳人的時候……好在眾人還知道直言打探人家小姐失禮,恐惹惱了安大人,甚為收斂,隻鬧騰了一下就改恭賀狀元郎,灌狀元郎酒去了。
直到夜深人靜,朱成才得消停下來,扶著脹痛的頭,不期然想起那一雙又細又長漆黑深沉的眼睛。從沒有見過那樣的光華,落在自己身上,如寒冬季節裏無盡的星空……
其人其態,應是極其無禮的,卻為何沒有這般感覺呢?
常言道,紅袖添香夜讀書,碧雲仙曲舞霓裳,今日方知,世間女子,原還有如斯氣象的……隻是鋼卻易折,與那女子比起來,蘭芳之華的安小大人肩膀還尚單薄,那女子如斯尊榮與這世道背道而馳,願不會落入塵泥才是……
朱成這邊想著心事,卻不料那邊人正連連誹謗於他,若能親眼看見,恐怕會為自己曾讚頌的什麽光風霽月吐出一口血來吧。
“伯定兄可是青年才俊,風流名士,剛來晉陽的第一天就成了文青姑娘的入幕之賓呢……”秋水山莊東苑內,蘭芳之華的安鞅安大人似無心道,笑得一臉的天真無邪。
長生頭也沒抬,隨口道:“最多不過一詞臣,不必費心。”
正為那自己都沒聽過,卻第一次見朱成就從姐姐嘴裏念出來的半首詩,滿肚子鬧小孩脾氣的安鞅聽此言,暫時將自己的小心眼放到了一邊,奇道:“此話怎講?頭名狀元,士族子弟,看其文章很是有大抱負。皇上既然親筆點為狀元,又怎會隻是一詞臣?”
“士族子弟?那更不用管了。”
許久沒有聽見動靜,長生疑惑的抬頭,見小弟已經拖了個矮凳湊到塌前,雙手撐著下頜,正大眼溜溜的看著自己,很是嚇人。
長生失笑,放下書,身體往後靠了靠。
“趙夏立國四十六年,說是帝傳三世,其不過兩代而已。亂世既過,重典已收,重恩也該收了。趙夏其本身出自世家,豈有不知世家外戚尾大不掉的禍患?不過建明帝愛惜羽毛,要盛世宏景,難以對功臣故舊下手罷了。你就是他為後任帝王相中用於剜毒的那把刀。雖然還沒有最終決定握刀的人,但不妨礙他先磨刀。”
長生才開了話頭,橙兮已經站起來提起長劍走了出去,青瓷紫砂卻都盤腿坐下來。
安鞅撇了下嘴,顯然對自己的處境早心裏有數,心領神會的道:“姐是說,太子地位不保?”
長生道:“建明帝登基二十二年,立太子二十二載,這可是架在火上烤。敵眾在暗,我孤在明,外有忠奸難測挑釁竄托,內有險惡謀算離間父子,加上太子生母——皇後已經逝世,再無人能居中圓轉。太子日子如何能好過?”
長生搖了搖頭,繼續道:“疑心生暗鬼,不管是太子的驚懼還是建明帝的猜疑都該積累得差不多了,正是好時機呀,隻要有一個人頭腦發熱,那就……”長生手指輕推一下,做個嘩啦啦連盤崩潰的手勢,“這發熱之人八成就是太子,他不熱人家都不答應。除非他確是那才智出眾的天才之輩,否則,不光難窺上位,恐怕還會摔得極不光彩,青史留汙。”
安鞅沉默一下,緩緩點頭,同意姐姐的看法。太子的確艱難,兄弟窺視,父親忌憚,進不能進,退不能退。而且當今太子,其人聽聞性情還無比古怪,無心上進,沒幾個人看好他。不過廢太子不是小事,太子真的會像姐姐所說,前景一片黯淡毫無希望?
見安鞅臉色沉重,長生摸了摸他的頭,笑道:“這些你不用管,反正你就一把刀,還打磨著呢,沒開始殺人之前,誰也沒你安全。”
安鞅抓下她的手,似乎是不滿她摸小狗般的舉動,道:“太子前景無亮,諸皇子中誰能如願?”
“這就要看皇帝跟士族外戚的博弈了,皇帝當然想挑個能幹點狠心點的,士族隻怕不樂意……”懶得翻資料擦看建明帝有些什麽皇子,長生晃晃手指滿不在乎的道,“這都跟你沒關係,你隻要做好刀的本分就夠了。不管皇子太子,通通保持距離。雖說你是建明帝早打算將你磨鋒利了送給兒子的吧,但一件禮物,我還沒給裝進包裝盒它就自己跑到別人身邊去了,要我我也不高興……你的曆史使命就是幫新君把逐漸腐爛尾大不掉的士族外戚一刀清了,殺它個血流成河,成就一代權臣形象,開出一片朗朗大道,最後捐軀平怨,盛世成也。”
說刀是好聽的,貼切點說,就是一頭惡犬,幫著主人把強盜都給咬死了,再用自己的屍體,去招安剩下不足為患的小盜,使其變成聽話的良民。曆史上這類的事情比比可見,不過,任誰也沒有建明帝這樣的深謀遠慮,從這麽早就開始馴養。
讀了一肚子聖賢書,卻對忠君大義沒什麽覺悟的安鞅寒了一下,齜牙咧嘴不服氣的道:“他怎麽肯定我就甘心做把刀子?”當他是傻的,不會反噬麽?
長生似笑非笑的看著他:“自然有限製你的法子,你不做又能如何?”出身寒門,毫無背景,年少出名,盡完義務也不過才三、四十年華吧,看著不可一世,其實毫無厚度。得聖寵而登天,失聖寵而落地,想如何反噬?秀才造反?做白日夢麽?
安鞅仔細想了一下,垮下肩膀,頹了。不過看他的表情,湊趣兒的多,不像真把這生死攸關的事放在心上了。
長生欣賞完安鞅鼓著臉鬱悶的樣子,不知想起什麽,笑迷迷的道:“其實做這把刀,你這樣沒背景的寒門子弟還不是最好的人選。更妥善點,應該往後宮去找。”
這類事情一通具通,沒什麽男尊女尊差別,長生說起來毫無障礙。
“後宮中人若涉足政事,勢必盡靠於帝,反噬之力比權臣還弱。不過,人才難得,恐難以找到合適的人選。”長生皺了下眉,似乎對此方女子很是有點恨鐵不成鋼的感覺,“也難說,不可能中找可能,眼光要好又不能太好,要真挑出了位亙古未見的奇女子,算他幸運更算他不幸。比權臣還不好收拾,萬一彈壓不住……哈哈哈哈~~~~冒出一位女帝來,也不是沒有可能。”
想著那般情景,長生仰頭一通狂笑。
眾人皆是一頭汗。
女人稱帝?這不可能吧?紫砂不信的搖頭,長生看著她,笑得有些邪氣的道:“不信?紫砂有興趣麽?”聽其蠢蠢欲動的語氣,好像迫不及待的要將紫砂送進宮是驗證一下般。
紫砂忙不迭的連連搖頭,身上直發涼。
安鞅卻突然臉色一沉。宮中有傳言,今秋要進行仕女大選,果然的話,姐也在名單之中……
心中暗暗存下一份計較,安鞅不動聲色,將跑遠的話題拉回原道:“因為伯定兄出身士族,所以姐肯定他隻能做一詞臣?”
“此其一也。”長生漫道,卻不仔細說了,隻搖頭淺笑:“狀元,士族,世家,才華,品貌……鞅兒,你這位青年才俊風流名士的伯定兄,沒準能尚一位公主呢。”
紫砂小眉又皺了起來,聽小姐剛說,這皇家不是跟士族矛盾不可調和,一心算計麽,怎麽可能還尚公主與他?
安鞅讚同的點頭。大有可能,而且一旦真招朱成為駙馬,八成就是公主中風頭最盛的昭華。
紫砂嘀咕道:“當公主的脾氣可不好,那位朱公子有得受了。”
青瓷突然笑眯眯的道:“太子倒也不是真的徹底陷入死局毫無希望了,如果他能找到一位太子妃的話……”
長生輕輕一挑眉,似笑非笑。安鞅臉色頓時黑得跟炭似的。後知後覺的紫砂瞅著這三人的表情,反應過來,手指著自家小姐結結巴巴道:“誒……誒……”
下麵的話卻是不敢說了。
安鞅看著燈下伸著懶腰神態倦倦的姐姐,心中想著今秋的仕女大選。果有其事的話一定要想辦法攪黃了它。就是不行,也得讓姐姐不在其列。
看著燈火,安鞅沉重的歎息了一聲。他的姐姐,無論如何,是絕不能踏進宮廷一步的。
——這孩子會少年白頭的。
世上本無事
聽到門房回報,安鞅匆匆披了件外袍,一臉疑惑的往門外走去。剛下朝,誰會在這個時候上門來找他?待走到大門前抬眼一看,心中更詫異了。
“齊王殿下?”竟是這位小王爺,他來找自己作甚?
“不必多禮。”趙皙一步跳上前托起欲行大禮的安鞅,邊把頭湊到他耳邊悄聲道:“我姐來了,你慘了。”
安鞅心中“咯噔”一下,今上有十多個女兒,但會隨便出現在臣子府門外,並讓齊王殿下這麽叫“姐”的公主隻有一位……
馬車窗簾拉開,露出一張國色天香的俏臉,亦笑亦嗔的看著安鞅。
安鞅眉微微一皺,上前行禮,淡淡道:“臣下見過公主殿下。”
“安蘭楚,你似乎不太樂意看到本宮?”丹陽公主亦淡淡道。
安鞅若無其事道:“臣下不敢。”
丹陽公主沉下臉,冷冷的盯著安鞅,安鞅保持著視覺45度下垂,一派平靜。
齊小王爺雙手抱胸,兩眼望天,仿佛被天邊某朵雲彩吸取了全部心神,一副癡迷狀。別看他年紀小,人卻不傻。瞅著他姐姐這表麵上是氣勢洶洶的,那副心思呀,就是傻子都明白了。這時誰要吃飽了撐的往中間插一杠子誰倒黴,得,他還是老老實實的隻管當好人家出宮的招牌就是了。
也就僵持了幾個呼吸間的工夫,丹陽公主突然“噗嗤”一聲,小手掩嘴,嬌笑了出來:“臭小子,你少跟本宮裝!看你這沒趣的樣兒,心裏不知怎麽腹誹本宮呢!當本宮不知道?”
公主巧笑嬌嗔人美如花,安鞅卻不為所動,冷淡道:“公主殿下多心了。”
丹陽公主瞪了他一眼,冷哼一聲,道:“安小子,你適可而止。別以為有父皇護著本宮就真拿你沒法子!”
安鞅撫了一下袖子,眉眼淺淺一挑:“公主殿下自然尊貴。”
看他那副雲淡風清油鹽不進的模樣,丹陽微撅起嘴,氣勢不自覺的弱了幾分,嗔道:“我跟你鬧著玩呢,小心眼兒,生什麽氣……”
安鞅不語。
媚眼拋給了瞎子看,呆瓜,木頭人!丹陽公主心中埋怨,不甘的跺了下小腳,道:“好啦好啦~~~懶得跟你計較。本宮今日是來替昭華姐姐傳話的,昭華姐姐說了,要借你的桃花林一日。”
安鞅皺起眉:“作甚?”
丹陽公主將手肘枕在車窗沿上,單手托起下巴,一副給你麵子你小子走運的驕傲表情:“昭華姐姐開詩會,你那三裏桃林春光正好。”
安鞅滿臉不悅道:“皇莊中什麽好風景沒有,區區桃林怎入得公主法眼。”
丹陽公主瞪了他一眼,像是奇怪天下竟還有這麽不識抬舉的人,有些不悅的道:“昭華姐姐說得沒錯,你竟然還當真是不情願的。一個破桃花林,又不要你的,犯得著這般小氣麽?不過昭華姐姐說了,這次不管你怎麽推脫,反正她是借定了。還要煩請你做一日東道。”
安鞅的臉陰沉了下來。
看他冷著俊臉,許是剛換的便裝,散下的發髻沒來得及束起,隻額上戴了一條鑲玉的湛藍織錦玉帶,身著滾雪白毛裘的藍底銀繡蘇鍛湘繡外袍,隱隱露出一點裏麵的長衫。藍得迷醉,白得純粹,當真是容豔如花,人華如錦。
丹陽臉一紅,垂頭摸了一下懷中的手爐,爾後終於是放低了架子,仰著頭半勸慰半有些哀求的道:“昭華姐姐已經把帖子發出去了,晉王哥哥魏王哥哥都答應來。就後天。你依了這次,我保證再沒下回了,就別生氣了,啊?”
安鞅聞言,氣得樂了:“真多謝了公主殿下您還記得來告之下臣一聲,不然下臣還當是家中進賊了呢。”
丹陽微厥了嘴,有點委屈的道:“你跟我生什麽氣。都昭華姐姐準備的,我也才剛知道……”
也不等丹陽公主再詳加辯解清楚,安鞅抬手一禮,幹脆道:“公主殿下再沒有事了吧?恕下臣不遠送了。”
說著,不等兩位殿下有所反應,人已經轉身大步流星的往回走了。
丹陽急忙將頭伸出馬車窗,高聲叫道:“你到底答應不呀?”
“公主請帖都已經發了,還何必問臣下肯不肯。”
安鞅頭都沒回。
待他人一消失在門內,大門立刻就緩緩掩上了。一位王爺一位公主就這麽被丟在了大門外,別說邀請進去了,水都沒給喝一口。
“乖乖,這幫女人們,這回可真是把蘭楚兄給惹毛了……”齊王趙皙傻眼的看著緊閉的大鐵門,喃喃道。就說他是不怎麽受重視的小皇子吧,人微言輕的,但被臣子甩閉門羹,這也還是頭一回。聽人說安蘭楚溫中含冰,柔中倨傲,這回可真是開眼了。
丹陽公主縮回馬車裏,臉上一青一白,良久,提起腳在馬車上狠狠跺了兩下,恨聲道:“又不是我的錯!”抬眼見齊王還傻不隆冬的盯著大門看,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怒道:“趙皙你看什麽,還不快上車!”
“知道了知道!”趙皙邊走進馬車,邊小聲嘀咕道:“隻會拿我撒氣。”
丹陽公主眼一瞪:“你說什麽!”
趙皙連忙擺手告饒:“沒,我什麽都沒說。”
丹陽公主狠狠剜了他一眼,頭一扭:“回宮!”
昭華殿。
朱紅的廊柱,白玉的台階,庭前百花盛開,空氣中琴聲悠揚,檀香淡淡,青煙了了,一派富貴天人之境。建明帝最寵愛的女兒昭華公主居住於此。
殿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丹陽公主怒氣衝衝的衝了進來,不由分說的一手按住琴弦,衝著彈琴的人囔囔道:“你是不是早知道安小子他會生氣?”
琴聲噶然而止,所謂意境立刻消了無影無蹤,昭華公主惋惜的暗歎了一聲。從琴弦上優雅的抬起手,側頭看著妹妹,笑道:“怎麽,安鞅他給你難看了?”
“他敢!”丹陽公主衝口而出,見姐姐似笑非笑的模樣,躊躇了一下,跺跺腳,委屈道:“這次他可是氣壞了。”
昭華公主從琴凳上站起身來,宮女們立刻打起珠簾,伺候著她在胡床上坐下。
接過宮女們遞過來的托在毛皮墊上的瓷手爐放在膝上,手輕輕蓋在上麵取暖,昭華公主臉上露出笑容,看著妹妹道:“讓你別去,你非要搶著去,吃苦頭了吧。”
丹陽公主撅起嘴,走到胡床另一邊一屁股坐下,戴著一排細金絲釧的手臂重重的橫在案幾上,一陣脆響,不滿道:“姐,你幹嘛不先跟安小子說一聲?這樣先斬後奏,是個人都會生氣,何況安小子又臭又硬的。”
昭華用金叉子叉了一小塊人參果拿在手裏,然後將果盤往妹妹那邊推了推,取笑道:“你現在知道他又臭又硬了?往常不是覺得天下再沒有比他更好更聰明的人了麽。”
“姐——”丹陽公主嬌嗔了姐姐一眼,一邊也取了叉子來吃水果,歡聲道:“你這還有?父皇就賜了我一小塊,早吃完了。”
昭華公主笑了笑:“快吃吧,有得吃你還這麽多話。這人參果番人進貢給父皇的也沒幾個。”
丹陽公主連塞了好幾塊進嘴裏,含含糊糊道:“你別轉換話題,快說,幹嘛要跟安小子過不去?他得罪你了?”
昭華公主看她這幅模樣,啞然失笑:“有這麽好吃麽?瞧你哪還有公主樣兒,讓孫嬤嬤她們看見了,非得狠狠罰你不可。”一邊示意宮女們擰條熱手巾遞給她。
說起宮中的教養嬤嬤,驕縱如丹陽者心中也顫了一下,接過溫熱的手巾輕輕按了一下嘴角,人端端正正的坐好,優雅的叉起水果往嘴裏送。
昭華見狀,微微低頭將水果送入口中,藏起嘴邊笑紋。
秋水山莊。
剛從床上爬起來的長生,趿拉著拖鞋,披著長袍,散著半長的頭發,懶洋洋的在她的早餐安鞅的午餐桌前坐下。
一直沉浸在自己思緒裏的安鞅抬頭看了她一眼,又低下頭,不料看到長生一雙腳,隨即暴怒,吼道:“姐——,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要光著腳亂跑!”
長生瞅了他一眼,偏頭對拿著發帶給她紮頭發的青瓷低聲道:“誰招惹他了?一大早像吃了炸彈一樣。”
青瓷抿嘴一笑,發帶在黑發與手指間眼花繚亂的穿梭,邊悄聲道:“上午好像宮裏的什麽王爺公主叩門來著,少爺出去見了,回來就這樣了。小姐,炸彈是什麽?”
長生揮了下手,繼續竊竊私語道:“什麽都不是。王爺公主來了?搶他東西了還是罵他了?”
“沒呢。”青瓷把聲音壓到最低,“門都沒給進,把人關門外了。”
嚇——敢把王爺公主關門外頭,看來這回招惹得他還不輕。
“襪子呢?”
紫砂無言的抬了抬自己的手,外袍上麵搭著一雙雪白的絲綿長襪。
“抬腳!”
長生乖乖的把兩隻肌膚素白,十個指甲都呈現健康的粉紅色澤的腳丫子抬起來並排放到凳子上。紫砂乖乖的抱著外袍襪子挪步站到旁邊
安鞅從紫砂手上扯下襪子惡狠狠的彎腰給長生穿上,還邊瞪了她跟青瓷一眼,沒好氣的道:“偷偷摸摸做什麽?我還沒聾呢。”
長生眨了下眼睛:“你要聾了就不用偷偷摸摸了。”
安鞅氣結。
東張西望了兩下,長生問道:“四兒呢,怎不見人?”平日裏都是肯定要跑這來蹭午飯的。
“帶小金出去了,說是要去遛遛。”綠衣嘴角有點抽搐的道。
小金=東海未成年的“小”金鷹……長生臉也黑了一下。遛?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怎麽遛?當是狗呢……
“姐,你明日、不,今日就去,去南莊泡泡溫泉吧。”飯吃到一半,安鞅突然道。
他所說的南莊是秋水山莊外的別莊,也在京城郊外,不過跟秋水山莊一南一北。
皇家於驪山之上修建華清行宮,宮中建有豪華的大小湯池八十一座,距離京城也不過才兩日行程,所以這後來發現也有溫泉的京郊南山,就大方的沒有禁為禦用。公卿富貴人家紛紛在山下山上蓋別莊,視之為過冬盛地。不過人家都會興致勃勃的起個紅葉紫華之類別致的名字,像長生這樣懶得想名字直接叫南莊,可就此一家。這還是虧得安鞅堅持,要依著長生,就該叫“有家山莊”了。
長生看了安鞅一眼,裝著牛奶的高腳銀杯在手中轉了一圈,慢慢放下來。還沒開口,安鞅已經將手掌豎起往前一伸:“當我沒說。”
長生雙手支在桌上,十指交叉撐著下巴:“說吧,什麽事?”
安鞅放下筷子,不那麽情願的三言兩語交代清楚:“後天,昭華公主要帶人來咱家桃花林開詩會。”
“剛通知你?”
安鞅手一緊,眼睛裏麵冒出火來。長生立刻了然,慢悠悠的道:“看來你跟這位公主,關係不怎麽好呀……”
安鞅冷哼了一聲:“我知道該怎麽做了,姐你別管。”說著,低頭重新拿起筷子來吃飯,表示這個話題到此結束。
長生挑了挑眉,沒再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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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複:回複:長生 作者:書閑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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