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城閉 / 作者:米蘭Lady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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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我為她親馭車輦,疾行於東京的夜雨中。
  “到了麽?”她間或在車中問。她的慟哭聲迤邐全程,這是夾雜在其間我唯一能辨出的模糊的語音。
  “快了,快了……”我這樣答,揚鞭朝駕車的獨牛揮下。那步態一向從容的畜生舍棄了它一步三歎的習慣,驚恐地奮蹄前奔,車下軸貫兩挾朱輪,轆轆地穿行於杳無人影的巷道。
  日間繁華的街市驀然褪色成暗青殘垣,於我眼角隨風飄遠,我們應是行了不少的路。無邊的雨和著她的悲傷打在我身上,浸透我衣裳,那潮濕蔓延而入,連帶著心底也是一片冰涼。
  在她的哭聲中我漸趨焦灼,而我不敢回顧,隻頻頻加鞭,冀望於速度可以引我們瞬間穿越眼下困境。
  曾經往返多次的路途何時變得如此幽長?仿佛抵過我半生所行的路。
  她一直哭。
  “還沒到麽?”她又嚶嚶泣問。
  我張了張口,卻沒發出任何聲音。刹那間我隻覺自己前所未有地虛弱無力,且悲哀地發現其實我並無把握帶她渡到這暗夜的彼端。
  又轉過幾重街市,好不容易,我們才駛上西華門外的大道。撥過層層霧雨,那巍峨皇城逐漸變得清晰,琉璃瓦所覆的簷下掛著數列宮燈,磚石間甃的高牆上鐫鏤有龍鳳飛雲,這是我們此行的目的地。
  西華門早已關閉,守門的禁衛見我有驅車而近的趨勢,立即遠遠朝我嗬斥:“何人如此大膽,居然駕車行近皇城門!”
  我猶豫了一下,便將車停住。才一回首,欲請她稍候,容我先去通報,卻見她已自己掀簾而出,下了車便朝皇城門疾奔而去。
  極度的悲傷使她適才毫無整理妝容的心情,還如我們離開宅第時一般,她披散著長發,衣襟微亂,不著霞帔與披帛,連那一件不合時宜的外衣都還是我那時倉促間給她披上去的。
  她就這樣隨性哭著奔向西華門,尚未靠近便被迎上來的兩位禁衛攔住,一人抓住她一支手臂,怒喝著要將她趕走,而她也越發癲狂,不知何以她竟有如此大的力量,硬生生地從兩人的挾持中掙脫開來,加快步伐跑至西華門前。
  她伸出纖小的雙手,拚命拍打著緊閉的宮門,和著哭聲揚聲高呼:“爹爹,孃孃,開開門!讓我回去……”
  兩側禁衛一片嘩然,紛紛趕來驅逐她。她被另兩名高大禁衛拖離,而她手仍盡力向前伸去,想觸及那金釘朱漆的冰冷宮門。她不停地喚著父母,有響雷碾過,風雨聲顯得渾濁,她的哭音在其中幽幽透出,無比淒厲。
  禁衛把她拖了數十步後停下,把她猛地拋在地上,見她還想站起跑回,其中一位便怒了,一壁斥道:“哪來的瘋婦敢在此撒野!”一壁倒轉所持的戟,將杆高高揚起,眼見就要打落在她身上。
  他沒有揮下,因我從後握住了他手腕。
  禁衛回看,隨即怒問:“你是何人?”
  我沒有回答,目光越過禁衛的肩顧向地上的她。
  她半躺著,那麽無助地飲泣。麵色蒼白,瘦弱身軀躲在寬大的淡色外袍下,像一泊隨時會隱去的月光。
  更加惱火的禁衛抽手出來就要轉而擊我,這回卻被他同伴喝止。
  “且慢!我認得他。”另一位禁衛說。又再上下打量了我幾番,才肯定地低聲對持戟人說:“他是中貴人梁懷吉,以前也曾數次經這裏出入禁中的。”
  持戟人愣了愣,然後轉頭看被他們推倒的女子,訥訥地再問:“那這位小娘子是……”
  我走去將她扶起來,確認她不曾受傷後才轉視禁衛,回答了他的問題。
“兗國公主。”我說。

禁門

1.禁門
  宮門夜開後果異常嚴重,這點我初入宮時就已知道。
  那年我八歲,被族人設法送進了宮做小黃門。之前我父親亡故,母親改適他人,族中也無人有意收養我,所以這於我,是沒有辦法的事。
  我與其他三四十名同時入宮的孩子一起接受宮廷禮儀規章的教育,涉及到重要之處,負責教導我們的內侍殿頭梁全一會請兩省內侍諸司勾當官來為我們具體講解。
  “皇城諸門一待天黑必須關閉,日出之前絕不可擅開。”說這話的人是勾當內東門張茂則。出入內宮多要經由內東門,勾當內東門掌宮禁人、物出入,對宦官來說,是相當重要的官職。他那時才二十多歲,以此年齡出任此職的人不多,而他神情淡泊,略無矜色,說話的語氣亦很溫和。我另留意到,在那天所來授課的內臣中,他穿的衣服顏色最為暗舊,像是穿了多年的,然而卻洗得很幹淨。
  “若確有要事,必須夜開宮門者,皆應有墨敕魚符。”張茂則繼續解釋其下程序:“受敕人要先寫下時間、詳細事由、需要開啟的門名稱,及出入的人數、身份,送至中書門下。自監門大將軍以下,守門的相關人等閱後要詣閣覆奏,得官家禦批,才可請掌管宮門鑰匙的內臣屆時前來開門。”
  入內內侍省都知任守忠在宮中位高權重,本無須來授課,但適時途經此地,便也進來看看。聽見張茂則這段話後點了點頭,掃視我們一眼,道:“你們都聽仔細了,開門時還有講究呢。”
  我凝神屏息,聽張茂則講下去。“開門前諸門守臣要與掌鑰匙的內臣對驗銅契魚符。”張茂則揚起一對魚符向麵前分列坐著的我們示意:“銅契上刻有魚狀圖案及城門名,每個銅魚符分為左右兩個,諸門守臣與掌鑰匙的內臣各持其一。待開門之時,監門官、司要先準備好禁衛門仗,在所開之門內外各列兩隊,燃炬火,守臣、內臣仔細驗明魚符,確保無誤後才能將門打開。魚符雖合,監門使臣不驗便開門,或驗出不合仍開,又或未承墨敕而擅開者,皆要受刑律嚴懲。”
  “都記得了麽?”任守忠插言問。我們均欠身稱是,他一指前列離他最近的小黃門,命道:“你,重述一遍。”
  那小孩卻略顯遲鈍,站著想了許久,才結結巴巴地說出兩三句,且中有錯誤。
  任守忠一敲他頭,怒道:“就這幾句話都記不住如何在宮裏做事?將來你們中難免會出幾個掌管宮門鑰匙的,若出了錯,那可是要掉腦袋的!”
  張茂則從旁補充道:“若不依式律放人出入,輕者徒流,重者處絞。”
  小黃門們大多聞之驚駭,左右相顧,暗暗咋舌。
  “你出去,在院內跪下思過,今晚的膳食就免了。”任守忠宣布了對那小孩的處罰決定,再環顧其他人,最後選中了我:“你可都記下了?”
  我站起躬身,給他肯定的回答,按張茂則原話一一說來:“皇城諸門一待天黑必須關閉,日出之前絕不可擅開。若確有要事,必須夜開宮門者,皆應有墨敕魚符……若不依式律放人出入,輕者徒流,重者處絞。”
  一字不差,自張茂則以下,諸司內臣均頷首微笑。
  任守忠也頗滿意,和顏問我:“你叫什麽?”
  “梁元亨。”我答,又加了一句:“元亨利貞的元亨。”
  顯然這是畫蛇添足了。此言一出人皆色變,任守忠兩步走至我麵前,劈頭就給了我一耳光:“膽大妄為的小崽子,你不知道避諱麽?”
  我這才依稀想起,當初爹跟我解釋我的名字的時候也曾經囑咐過,不要當著別人說其中的“貞”字,因為今上諱“禎”,所以“貞”也是要避諱的。
  我頓時怔住,不知該如何應對,隻默然垂目而立。
  任守忠吩咐左右:“把他拉下去鎖起來,待我請示官家後再作處治。”
  我在一間漆黑的小屋裏待了兩三天,呆呆地躺著,幾乎沒有進食,好幾次昏昏沉沉地睡去時,我以為自己快要死了。
  終於有人打開門,久違的光亮如潮水般湧進,刺痛了我的眼睛。
  再次睜目,我看見老師梁全一和善的臉。大概是因我與他同姓的緣故,他對我一向很好。
  “走罷。”他說。見我無力行走,竟然蹲下,親自把我背了出去。
  我無法抑製的眼淚滴落在他頸中,他若無其事地繼續走,也沒安慰我,但說:“以後可要小心了。犯諱這種事,若是在外頭也許大多能被遮掩過去,但在宮裏就不一樣,微有差池都可能危及性命。是張先生懇請皇後在官家麵前為你說情的,這你應該記住……”
  我當然會記住。在張茂則再來授課後,我尾隨他出去,奔至他麵前跪下,叩謝救命之恩。
  他隻微微笑了笑,說:“你這孩子,名字太容易引出犯諱的字,還是改一個為好。”
  我同意,恭請他為我改名。
  他略一沉吟,道:“懷吉,你以後就叫梁懷吉罷。”
  我認真謝過他。他又問:“你是不是念過書?”
  我答:“以前在家跟爹學著識了幾個字。”
  他頷首,又著意看看我,才轉身離去。
(待續)

內侍

2.內侍
  過了半年,熟識了宮中禮儀後,我們被分散到兩省內侍諸司學習新的內容。
  大宋內臣分兩省:入內內侍省和內侍省。入內內侍省通侍禁中,掌後宮事務,又稱後省、北司;內侍省管內朝供奉及宮內灑掃雜役之事,又稱前省、南班。
  我被歸入內侍省管轄的翰林書藝局。因為日後要掌書藝之事,所以有博涉多聞且精於翰墨的內臣向我們授課,除了小黃門們必須要做的灑掃之類的雜役,我所餘的時間便在閱讀詩書和研習篆、隸、行、草、章草、飛白中度過。
  我喜歡書院中寧和的氣氛與這種平靜的生活,但張承照則不然,平日多有怨言。
  張承照是我在翰林書藝局的夥伴,他比我小兩月,但早一年入宮,愛在新入宮者麵前以前輩自居,常以教導的口吻主動跟我們細談宮中諸事。其他人很反感他這模樣,惟我不多話,每次皆默默聆聽,故此我們後來倒成了好友。
  他一心想轉至入內內侍省,也是由他口中,我才知道了內侍兩省的地位原來並不相同。
  一日我們二人承命將書藝局謄錄的文卷送往中書門下,因相公索要得急,我們一路小跑,經一轉角處不慎與從另一側走來的兩名內侍相撞,那兩人個頭比我們高,隻踉蹌了兩下,而我們則都倒在了地上,文卷也散落下來。
  “小兔崽子們,沒長眼睛呀?”兩人朝我們怒罵。
  我沒有理他們,隻急著去拾文卷,查看是否有汙損。張承照聞聲頗惱火,爬起來準備回罵,豈料一看清他們服色,立即就氣餒了,反倒陪笑道:“是我們不小心,擋了兩位哥哥的道,請哥哥恕罪。該打該打!”
  言罷自擂一巴掌,又連連笑著躬身道歉,那兩人又白我們兩眼,才施施然離去。
  我不解,問:“你為何對他們如此謙卑?”
  張承照衝著兩人背影做拳打腳踢狀,又狠狠暗唾一口,方才答道:“第一,他們是有品階的內侍黃門;第二,他們是入內內侍省的內侍黃門。”
  我知道我們現在隻是尚無品秩的小黃門,內侍黃門要比我們高一階,但不明白何以入內內侍省的內侍黃門值得特別尊重。
  “他們是服侍官家、娘娘、公主的人呀!隨便在主子跟前煽煽風,我們可就有好果子吃了。”張承照鬱悶地說:“我當年犯懶,沒留心學習禮儀,才沒被分往入內內侍省。”
  從中書門下回來後,張承照向我逐一解釋入內內侍省諸司的重要之處:“那些直接入官家寢殿或皇後、諸娘子及公主位伺候的不用說,全是自後省選出。另外後省所轄諸司也都不簡單呐:禦藥院,掌按驗醫藥方書,修合藥劑,以待進禦及供奉禁中之用,是最受宮中人尊重的,非有功之內臣不能任‘領禦藥院’;內東門司,掌宮禁人物出入,不但可以限製出行之事,若發現有人攜帶可疑物品,還可以直接提交皇城司處理或稟告中書門下,有他們監管,連官家都不敢隨意賞人財物;合同憑由司,掌禁中宣索之物,給其憑據,凡特旨賜予,則開列賜物名稱數量,交付掌禦庫之司取出,官家賞賜的東西要經由他們兌現,誰敢得罪?龍圖、於昌、寶文閣,掌藏祖宗文章、圖籍及符瑞寶玩,都是極貴重之物,在那兒任職的內臣自然身份也另有不同。”
  “內侍省不也是為官家辦事的麽?何以定要分兩省高下?”我問他。
  “大不同,有高下!”張承照迭聲說:“看看前省諸司幹的都是些什麽事:管勾往來國信所,掌契丹使臣交聘之事,雖平日倒清閑,但與宮中人無關,也就無人巴結;後苑勾當官,掌宮中苑囿、池沼、台殿園藝雜飾,以備官家娘娘遊幸,在其下任職的人其實也就是一批工匠園丁;造作所,掌製造禁中及皇屬婚娶的物器,都是幹粗活的;軍頭引見司,掌供奉便殿禁衛諸軍入見之事,相當於帶路的;我們所屬的翰林院下轄天文、書藝、圖畫、醫官四局,掌觀測天象、翰墨、繪畫、醫藥等事,雖說略好一些,但我們書法再好,至多也就是在書院待詔們手下幹些謄錄的活兒,連內宮的邊都沾不到……”
  我默然,又聽他重重地歎了口氣:“而且,兩省中人的俸祿也不一樣呢。就拿兩省都有的供奉官來說,我們前省的供奉官月俸是十千,春、冬絹各五匹,冬加綿二十兩,而後省的就有十二千,春絹五匹,冬七匹,綿三十兩……若後省的官出了缺,拿前省的補上,那就是升遷了,獲補的人通常都會笑得合不攏嘴……你看後省的官兒們穿得一個比一個光鮮……”
  “也不是,”我想起一人:“勾當內東門的張先生就穿得很樸素。”
  張承照一時也無語,撓頭想想,道:“可能是他想攢錢,所以節儉度日。”
  經我一提,忽然他又好奇起來,問我:“你知道麽?聽說你來翰林院是張先生建議的。真奇怪,他對你不是挺好的麽?你的名字還是他取的,他為何不讓你去後省?”
  我略一笑,道:“大概是覺得這裏更適合我。我也這樣想。”
  他鄙夷地搖搖頭,瞧我的眼神分明是說“孺子不可教”。
  又一年過去後我們同時經恩遷補為內侍黃門。作為內侍,張承照對力求晉升一事相當有誠意,天天都在扳著指頭數從現下到內侍極品要經曆的官階:“內侍黃門,內侍高班,內侍高品,內侍殿頭,內西頭供奉官,內東頭供奉官,押班,副都知,都知,都都知……兩省都都知……”每次說起“兩省都都知”時他都會情不自禁地微笑,仿佛看見了這個內臣極品官職已在向他招手,常看得我也笑起來。
  有次我問他:“你為何如此想做兩省都都知?”
  “有很多很多的錢呀!”他脫口答道,“兩省都都知的月俸至少有五十千,是我們的五十倍。”
  我不明白何以他對錢這般執著:“我們要那麽多錢幹什麽呢?既不能買田地也不能娶媳婦,更沒有後人可交付。”
  這倒把他問住了,過了半晌他才道:“且不說錢,做了兩省都都知,除了官家娘娘,就沒人敢打我罵我了,隻有我去打罵別人……我們在宮裏辛苦做事,總要圖點什麽吧?你若不想晉升,又是在圖什麽呢?”
  這次是我默不作聲。那時的我每日似乎也隻是平淡漠然地過,沒有目標,沒有希望。
(待續)

崔白
3.崔白
  十二歲時,我被調入翰林圖畫院供職。品階無變化,隻是主要工作改為伺候畫院待詔們作畫和聽候畫院勾當官差遣。但書藝局的內侍們都很同情我,說這其實是一次降職,畫院原是低書院一等的。
  我也知道,書畫院的人本來地位就不高,雖然其中四品五品的官員也能如普通文官們一般服緋服紫,卻不得佩魚。在世人眼中,書畫院的待詔們都屬於“以藝進者”,所給予的尊重也有限。而畫院中人相較書院的又要遜一籌,諸待詔每次立班,均以書院為首,畫院排於其後,隻比琴院、棋、玉、百工稍好一些。
  正經的待詔都這樣,其中的內侍自然也就隨之被眾人眼色分出了新的等級。同樣是內侍黃門,但琴院的不如畫院的,畫院的也就不如書院的。
  當時的翰林書畫局總勾當官是入內副都知任守忠,張承照遂向我建議:“你去求求張先生,請他跟皇後說說,讓皇後命令任都知,將你留在書院罷。”
  我不置可否。他又朝我眨眨眼,笑道:“去說,沒事兒,張先生是皇後跟前的紅人,但凡有他一句話,你就不必去畫院了。”
  我朝他搖頭,否決了這個提議。我並不懷疑張先生深受皇後賞識與信任的事實,但也清楚地知道,擅用皇後對他的重視提出分外要求不是他的作風,上次出言救我隻是極偶然的情況,我不想令他再次破例。我從來不敢奢望,亦不欲看到,有人會因我的緣故而向別人懇求什麽。  
  畫院畫師分畫學正、待詔、藝學、祗侯、供奉等五等,未獲品階者為畫學生,所作的畫供宮廷禦用,或奉旨前往寺院道觀等特定處作畫。這是個更清靜的地方。每旬日要取秘閣藏畫供畫師們品鑒臨摹,這天會略有些累,但平日事務不多,大多時候我隻須侍立在側,聽畫院官員講學或看畫師們作畫。
  在眾畫師中,我尤其愛觀畫學生崔白作畫。他是濠梁人,彼時二十餘歲,稟資秀拔,性情灑脫疏逸,行事狂放不羈,常獨來獨往,引畫院官員側目,但他的畫中有一縷尋常院體畫中少見的靈氣,卻是我極為欣賞的。
  深秋某日,畫院庭中落木蕭蕭,他獨自一人就著樹上兩隻寒鴉寫生,我立於他身後悄然看,他擱筆小憩間無意回首發現我,便笑了笑,問:“中貴人亦愛丹青?”
  我退後一步,欠身道:“懷吉唐突,攪了崔公子雅興。”
  “那倒沒有,”崔白笑吟吟地說,“我隻是好奇,為何中貴人不去看畫院諸位待詔作畫,卻每每如此關注拙作。”
  我想想,說:“記得懷吉初入畫院那天,見眾畫學生都在隨畫學正臨摹黃居寀的花鳥圖,惟獨公子例外,隻側首看窗外,畫的是庭中枝上飛禽。”
  崔白擺手一哂:“黃氏花鳥工致富麗,我這輩子是學不好的了,索性自己信筆塗鴉。”
  我亦含笑道:“崔公子落筆運思即成,不假於繩尺,而曲直方圓,皆中法度。懷吉一向深感佩服。”
  “中貴人謬讚。”言罷崔白重又徐徐提筆,落筆之前忽然再問我:“難道這畫院中還有人曲直方圓尚在法度之外?”
  自然有的。但我隻淡然一笑,沒有回答。
  許是自己也有了答案,崔白未再追問,銜著一縷清傲笑意轉身繼續作畫,前額有幾縷永遠梳不妥帖的發絲依舊垂下,隨著他運筆動作不時飄拂於他臉側,而他目光始終專注地落於畫上,毫不理會。
  由此我們逐漸變得熟稔,不時相聚聊些書畫話題,他看出我對丹青的興趣,主動提出教我,我自是十分樂意,在我們都有閑時便跟他學習畫藝。
  一日他教我以沒骨法畫春林山鷓,畫院畫學正途經我們所處畫室,見揮毫作畫的居然是我,大感訝異,遂入內探看。我當即收筆,如常向他施禮。他未應答,直直走至我身旁,凝神細看我所作的畫。
  自祖宗以來,國朝翰林圖畫院一直獨尊黃筌、黃居寀父子所創的黃氏院體畫風,畫花竹翎毛先以炭筆起稿,再以極細墨線勾勒出輪廓,繼而反複填彩,畫麵工致富麗,旨趣濃豔。而此刻畫學正見我的畫設色清雅,其中山鷓未完全用墨線勾勒,片羽細部多以不同深淺的墨與赭點染而成,大異於被視為畫院標準的黃氏院體畫,立時臉一沉,朝崔白冷道:“是你教他這樣畫的?”
  崔白頷首,悠悠道:“畫禽鳥未必總要勾勒堆彩,偶爾混以沒骨淡墨點染,也頗有野趣。”
  畫學正忽然拍案,揚高了聲音:“你這是誤人子弟!”
  崔白不懼不惱,隻一本正經地朝他欠身,垂目而立。
  畫學正強壓了壓火氣,轉而向我道:“中貴人若要學畫,畫院中自有待詔、藝學可請教,初學時要慎擇良師,切莫被不學無術者引入歧途。”
  我亦躬身做恭謹受教狀。畫學正又狠狠地瞪了崔白一眼才拂袖出門。
  待他走遠,崔白側首視我,故意正色道:“中貴人請另擇良師,勿隨我這不學無術者誤入歧途。”
  我的回答是:“若崔公子引我走上的是歧途,那我此生不願再行正道。”
  我們相視一笑,此後更顯親近。在他建議下,我們彼此稱呼不再那麽客氣,他喚我的名字,我亦以他的字“子西”稱他。
  畫學正越發厭惡崔白,屢次向同僚論及他畫藝品行,有諸多貶意,崔白也就頻遭畫院打壓,每次較藝,他的畫均被評為劣等,從來沒有被呈上以供禦覽的機會。
  崔白倒不以為意,依然我行我素地按自己風格寫生作畫,對畫院官員的教授並不上心,每逢講學之時,他不是缺席便是遲到,即使坐在廳中也不仔細聽講,常透窗觀景神遊於外,或幹脆伏案而眠,待畫院官員講完才舒臂打個嗬欠,悠然起身,在官員的怒視下揚長而去。
  某次恰逢畫學正講學,主題是水墨畫藝,待理論講畢,畫學正取出事先備好的雙鉤底本,當場揮毫填染,作了幅水墨秋荷圖,墨跡稍幹後即掛於壁上,供畫學生們品評。
  確也是幅佳作,畫中秋荷風姿雅逸,雖是水墨所作,卻畫出了蓮蓬與葉返照迎潮,行雲帶雨的意態。畫學生們自是讚不絕口,隨即紛紛提筆,開始臨摹。
  畫學正以手捋須,掃視眾人,怡然自得。不想轉眸間發現崔白竟絲毫未曾理會,坐在最後一列的角落裏,又是伏案酣然沉睡的模樣。
  畫學正當下笑意隱去,黑麵喚道:“崔白!”
  崔白似睡得正熟,沒有一點將醒的意思。畫學正又厲聲再喚,他仍無反應,我見場麵漸趨尷尬,便走近他,俯身輕喚:“子西。”他才蹙了蹙眉,緩緩睜開惺忪的雙目,先看看我,再迷糊地盯著畫學正看了半晌,方展顏笑道:“大人授課結束了?”
  “是結束了,”畫學正含怒冷道,“但想必講得枯燥,難入尊耳,竟有催眠的作用。”
  崔白微笑道:“哪裏。大人授課時我一直聽著呢,隻是後來大人作畫,眾學生都趨上旁觀,我離得遠,眼見著擠不進去了,所以才決定小寐片刻,等大人畫完了才細細欣賞。”
  “是麽?”畫學正瞥他一眼,再不正眼瞧他,負手而立,望向窗外碧空,說:“那依你之見,鄙人此畫作得如何?”
  崔白仍坐著,懶懶地往椅背上一靠,側頭審視對麵壁上的秋荷圖片刻,然後頷首道:“甚好甚好……隻是某處略欠一筆。”
  畫學正不免好奇,當即問:“那是何處?”
  崔白唇角上揚:“這裏。”同時手拈起案上蘸了墨的筆,忽地朝畫上擲去,待他話音一落,那筆已觸及畫麵,在一葉秋荷下劃了一抹斜斜的墨跡。
  此舉太過突兀,眾畫學生失聲驚呼,回視崔白一眼,旋即又都轉看畫學正,細探他臉色。
  畫學正氣得難發一言,手指崔白,微微顫抖:“你,你……”
  “啊!學生一時不慎,誤拈了帶墨的筆,大人恕罪。”崔白一壁告罪,一壁展袖站起,邁步走至畫學正麵前,再次優雅地欠身致歉。
  畫學正麵色青白,怒而轉身,抬手就要去扯壁上的畫,想是欲撕碎泄憤。
  崔白卻出手阻止,笑道:“大人息怒。此畫是佳作,因此一筆就撕毀未免可惜。學生既犯了錯,自會設法補救。”
  便有一位畫學生插言問:“畫已被墨跡所汙,如何補救?”
  崔白將畫掛穩,又細看一番,道:“既然畫沾染汙跡,大人已不想要,大概也不會介意我再加幾筆罷?”
  也不待畫學正許可,便從容選取他案上的筆,蘸了蘸硯上水墨,左手負於身後,右手運筆,自那抹墨跡始,或點、曳、斫、拂,或轉、側、偏、拖,間以調墨,少頃,一隻正曲項低首梳理羽毛的白鵝便栩栩如生地出現在荷葉下,那筆多添的墨跡被他畫成了鵝喙,筆法自然,看不出刻意修飾的痕跡。
  畫完,崔白擱筆退後,含笑請畫學正指正。眾人著意看去,但見他雖僅畫一鵝,卻已兼含焦、濃、重、淡、清等水墨五彩,且和諧交融,活而不亂,用墨技法似尚在畫學正之上。那鵝姿態閑雅輕靈,有將破卷而出之感,與之相較,適才畫學正所畫的秋荷頓失神采,倒顯得呆滯枯澀了。
  而且他之前未作底本,乃是信筆畫來,自然又勝畫學正一籌。有人不禁開口叫好,待叫出了聲才顧及畫學正,匆忙噤口,但仍目露欽佩之色。
  畫學正亦上前細看,默不作聲地木然捋須良久,才側目看崔白,評道:“用墨尚可,但在此處添這鵝,令畫麵上方頓顯逼仄,而其下留白過多,有失章法。”
  “不錯不錯,”崔白當即附和,漫視畫學正,笑道:“我也覺這呆鵝所處之位過高,倒是拉下來些為好。”
  瞧他這般神情,眾人皆知他此語旨在揶揄畫學正,都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樣子。畫學正胸口不住起伏,仿佛隨時可能厥過去,許是當著眾畫學生麵又不好肆意發作,最後惟重重地震袖,一指門外,對崔白道:“出去!”
  不失禮數地又朝畫學正欠身略施一禮後,崔白啟步出門,唇際雲淡風輕的笑意不減,他走得瀟灑自若。
  我微微移步,目送他遠去。他疏狂行為帶來的暢快抵不過心下的遺憾,我隱約感到,他離開畫院的日子將很快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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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佩魚:五品以上的官員入朝麵君出入皇城的信符,按官員級別分別以金、銀、銅打造成鯉魚狀,稱為魚符,刻有官員的姓名、官職等基本資料,以袋盛之係於腰間,是官員身份、地位的標誌物。
宦官的稱謂:宋代宦官不稱太監,總稱為內侍、內臣、宦者、中官,宋人不稱他們為“公公”,一般稱他們的官職,“中貴人”是宮外人對宦官的尊稱。
勾當官:即部門的提舉官、主管,南宋為避趙構諱改稱幹當官或幹管官。
(待續)

中宮
4.中宮
  約莫一月後,畫院忽然接到皇後教旨,命選送一批畫院官員及畫學生所作人物寫真入柔儀殿上呈皇後。時近黃昏,待詔、畫學正等人不敢怠慢,忙選取出最滿意的畫作,準備送往皇後寢殿。
  那日本無事,畫院的其餘內侍都已歸居處休息,惟我留下值班,教旨來得突兀,於是在畫院任職一年多後,我首次接到送畫軸入後宮的任務,若在平日,這事尚輪不到我做。
  這也是我入宮數年來,初次有自外皇城進入帝後嬪妃所居內宮的機會。翰林圖畫院位於皇城西南端的右掖門外,在傳旨的皇後殿入內內侍帶領下,我捧著畫軸,自此地始,穿右掖門、右長慶門、右嘉肅門、右銀台門,依次經過門下省、樞密院、門下後省、國史院,再過皇儀門,經垂拱門入內宮,繞過垂拱殿和福寧殿,才抵達皇後所居的柔儀殿。
  彼時已暮色四合,而皇後不在殿中。據柔儀殿侍女說,皇後去福寧殿見官家去了,不知何時歸來。我請入內內侍將畫軸送入殿內,因要當麵向皇後複命,故也不敢擅離,便立在殿外等待。
  一等便是兩個時辰。終於皇後歸來,我跪下行禮,看見麵生的我,她略停了停,侍女向她介紹,她才想起,點了點頭,在入殿不久後,命人傳我進去。
  皇後曹氏穿著真紅大袖的國朝中宮常服正襟危坐於殿中,袖口與生色領內微露一層黃紅紗中單衣緣,紅羅長裙下垂的線條平緩柔順,無一絲多餘的褶皺,白底黃紋的紗質披帛無聲地委曳於地,襯得她姿態越發嫻靜寧和。
  在再次朝她行禮後,我趁著直身的那一瞬間,目光掠過她的臉。這僭越的行為源自我對國母真容的好奇,同時也謹慎地把時間控製到短促得不會令人察覺的程度。
  她膚色玉曜,眉色淡遠,氣品高雅,此刻半垂雙睫,若有所思,眉宇間也隱有憂色。
  殿中內臣將寫真畫軸一卷卷掛好,皇後從容起身,徐徐移步逐一細看。良久,看畢所有圖卷,她對此不置一辭,但轉身問我:“近來畫院寫真佳作都在其中?”
  我稱是。她又看了看,似忽然想起,她再問:“這裏有畫學生崔白所作的麽?”
  我答說沒有,她便微微笑了:“我想也不會有。據說他畫藝拙劣,不思進取,且又狂傲自大,甚至不把畫院官員們放在眼裏……但這卻有些怪了,如此一無是處之人又是如何考進翰林圖畫院的?”
  我略一踟躇,卻還是向她道出實情:“自國朝開設畫院以來,人莫不推崇黃筌、黃居寀父子畫風,每逢較藝,皆視黃氏體製為優劣去取。崔白功底極好,若論雙鉤工細,絕難不倒他,故此考入畫院較順利。但他性情疏逸,似不甚欣賞黃家富貴,倒對徐熙野逸多有讚譽,平時極愛寫生,每遇景輒留,能傳寫物態,有徐熙遺風。入畫院後所作花竹翎毛未必總用雙鉤填彩,也常借鑒徐熙落墨法或徐崇嗣沒骨法,一圖之中往往工謹、粗放筆意共存,且設色清雅,孤標高致,頗有野趣。但較藝時,這種畫風不能得畫院官員認可,崔公子之作每每被漠視,極難獲好評。”
  皇後頷首,又道:“他明知畫風不為人所喜,卻還依然堅持如此作畫?”
  我應道:“是。他認定之事不會輕易受人影響而改變。”
  皇後淺笑道:“也是個拗人。可他考入畫院也不容易,如此張狂,難道不怕被逐出去麽?”
  我心知必然已有人在皇後麵前對崔白有所攻訐,遲疑著是否與她提及崔白的心態,而皇後溫和的語氣令我對她很有好感,且她一直和顏悅色地看著我,等待我的回答,這給了我直言回答的勇氣:“考入畫院是崔公子父親的遺願,所以他遵命而行,但閉於畫院中單學黃氏畫風有悖他誌向……他的性情也與畫院作風格格不入,被逐出畫院也就不是他所懼怕的。”
  皇後沉吟,須臾,命道:“兩日後,送一些崔白的畫作到這裏來。”
  我立即領旨,她再端詳我,又問:“你幾歲了,也學過畫麽?”
  我欠身答:“臣今年十三。並未學過畫,隻在崔公子指點下塗鴉過幾次。”
  “你……叫什麽?”她繼續問。
  “梁懷吉。”我答,這次不再就名字加任何解釋。
  “哦,我記得你。”皇後薄露笑意:“你原名叫梁元亨罷?如今的名字是平甫改的。”
  平甫是勾當內東門張茂則先生的字。皇後對他如此稱呼讓我有些訝異,隨即又覺出一絲莫名的欣喜。我視張先生如師如父,雖然這些年我們見麵的機會並不多,但我對他始終懷有無盡的感念敬愛之情。皇後重提改名之事也讓我即刻想起她曾對我施予的恩澤,於是鄭重跪下,叩謝她當年的救命之恩。
  她和言讓我平身,還賞了些鼠須栗尾筆和新安香墨給我。我近乎受寵若驚,因她賞我的並不是尋常賜內侍的綾羅絹棉,而是可用於書畫的上等筆墨。
  她又重新審視那批寫真畫軸,點出幾幅問我作者,命人一一記下後讓我攜其餘的畫回去。我遵命退下,在入內內侍的引導下出了柔儀殿,入內內侍向我指指回居處的路,便閉門而歸。
  他和我都高估了我認路的能力,我又一直想著適才之事,心不在焉地走了許久才驀然驚覺,身處之地全然陌生,我已迷失在這午夜的九重宮闕裏。
  我停下來茫然四顧,周圍寂寥無聲,不見人影,惟麵前一池清水在月下泛著清淡的波光,岸邊堤柳樹影婆娑,在風中如絲發飄舞,看得我心底漸起涼意。我依稀想到這應是位處皇城西北的後苑,於是仰首望天,依照星辰方位辨出方向,找到南行的門,匆匆朝那裏走去。
  剛走至南門廊下,忽覺身側有影子自門外入內,一閃而過,我悚然一驚,回首看去,但見那身影嬌小纖柔,像是個不大的女孩,在清冷夜風中朝後苑瑤津池畔跑去,身上僅著一襲素白中單與同色長裙,長發披散著直垂腰際,與月色相觸,有幽藍的光澤。
  她提著長裙奔跑,裙袂飄揚間可以看出她未著鞋襪,竟是跣足奔來的。這個細節讓我意識到她是人而非鬼魅,起初的恐懼由此淡去,我悄然折回,隱身於池畔的樹林中,看她意欲何為。
  她在池畔一塊大石邊跪下,對著月亮三拜九叩。從我的角度可以看到她的側麵,但見她七八歲光景,麵容姣好,五官精致。
  跪拜既畢,她朝天仰首,蹙眉而泣,臉上淚珠清如朝露:“爹爹病了,徽柔無計使爹爹稍解痛楚,但乞上天垂憐,讓徽柔能以身代父,患爹爹之疾,加倍承受爹爹所有病痛。惟望神靈允我所請,若令爹爹康健如初,徽柔雖舍卻性命亦所不惜……”
  她且泣且訴,再三籲天表達願以身代父的決心,我靜默旁觀,也漸感惻然。這情景讓我憶起以前的一些事。
  我父親身體一直較弱,後來更罹患重疾,常常整日整夜地咳嗽,我每晚睡時總能聽見從隔壁傳來他的咳嗽聲。當時年幼不懂事,總覺得這噪音很討厭,每次被吵得無法安睡了便模糊地想,若有一日他可以安靜下來該多好。
  竟也有這麽一晚,我終於沒再聽到他的咳聲。那夜我睡得無比安恬。次日醒來,一睜眼就看見母親蒼白呆滯的臉,她凝視著我,平靜地告訴我:“小元,你爹爹走了。”
  原來天塌下來就是這樣,一切都變了。
  從那之後到如今,我常對自己當時對父親病情的漠視感到無比悔恨,若時光可以倒流,我必也會如眼前的小姑娘一般,跣足籲天,誠心祈禱,希望自己能以身代父。
  我想得出神。頭上有樹葉因風而落,拂及我麵,我微微一驚,手一顫,一卷畫軸滾落在地。
  聽見響動,小姑娘警覺回首。我拾起畫軸,在她注視下現身,與她對視著,一時都無言。
  我不知道她是誰。宮中妃嬪有收養良家子為養女的傳統,也會讓入內內侍找牙人買寒門幼女入宮做私身,何況還有尚書內省從小培養的宮女,像她這般大的小姑娘宮裏並不少,除了聽出她名叫徽柔,我不知她身份,隻覺無從與她攀談,雖然我很想告訴她,我衷心祝願她父親早日痊愈。
  “你是誰?”她問。
  我正要回答,卻見後苑南門外有人提著燈籠進來。徽柔看見,立時轉身朝另一門跑去,想是不欲來人發現她。
  她這一跑動倒驚動了那人。那是一名內人模樣的年輕女子,也隨即提燈籠追去,口中高聲喚:“誰?站住!”
  樹下的陰影蔽住了我,故此未被她留意到。我看著兩人的身影消失在後苑東端,才又循著星辰指引的方向重拾回居處的路。
(待續)

徽柔
5.徽柔
  兩日後,我遵皇後吩咐,送數卷崔白的畫入柔儀殿請她過目。皇後正在與入內內侍省都知張惟吉閑談,見我將畫送到,便命人展開,與張惟吉一起品評。
  那些畫是我精心挑選的,主題各異,既有花竹羽毛、芰荷鳧雁,也有道釋鬼神、山林飛走之類,皆為崔白所長。張惟吉見了目露笑意,似很欣賞,皇後問他意見,他謹慎答道:“此人畫作頗有新意。”
  皇後暫時未語,又再細細看了一遍,目光最後落在一幅《荷花雙鷺圖》上,唇角微揚,對我道:“懷吉,你沒說錯,崔白長於寫生,若論傳寫物態,畫院確無幾人能勝他。”
  我含笑垂目低首。張惟吉見皇後久久矚目於雙鷺圖,遂也走近再看,欲知其妙處。
  皇後側首問他:“都知以為此畫如何?”
這圖畫的是荷塘之上雙鷺戲水,一隻自右向左遊,欲捕前麵紅蝦,另一隻自空中飛翔而下,長頸曲縮,兩足直伸向後。
張惟吉凝神細品,然後說:“畫中白鷺形姿靈動,翎羽柔密,似可觸可摸……的確是難得的佳作。”
  “不僅於此,”皇後目示上方白鷺頸部,道:“白鷺飛行,必會曲頸勁縮,乃至下半頸部呈袋狀。此前我亦見過他人所作白鷺圖,常誤畫為白鶴飛翔姿勢,頭頸與雙足分別向前後伸直。而今崔白無誤,可知他觀物寫生確是花了些心思的。”
  我與張惟吉聞言都再觀此畫,果然見上麵飛行中的白鷺頸部曲縮,幾成袋狀,不覺駭服。
  張惟吉當即讚道:“娘娘聖明。崔白能獲娘娘賞識,何其幸也!”
  皇後卻又搖頭,歎道:“但以他如此才思,如此性情,繼續留在畫院中倒是束縛了他……有些人,天生就不應步入皇城。”
  “把畫收好,將來藏於秘府。”她命我道:“至於崔白,我會讓勾當官應畫院所請,準他離去。”
  她對崔白的讚賞,曾讓我有一刻的錯覺,以為她會因此留下他,故她突然轉折的結語讓我略感訝異,但隨即又不得不承認,這確是個能讓畫院官員與崔白都覺舒心的決定。我佩服她。
  宮人們將畫軸逐一卷好,準備交予我帶回。我肅立等待間,忽聽殿外傳來喧嘩聲,有女子在外哭喊:“皇後,我母女受人所害,你不願做主懲治奸人也就罷了,何以連官家都不讓我見?”
  張惟吉蹙了蹙眉,欲疾步出去查看,卻被皇後止住,命宮人道:“讓她進來。”
  極快地,一名雲髻散亂的女子奔入殿內,跪倒在皇後麵前,將懷抱的孩子給皇後看,泣道:“幼悟都病成這樣了,皇後就不能讓官家見見麽?”
  想是心憂那孩子之病,此女雙目哭得紅腫,麵目甚憔悴,但仍可看出她容貌豔美,若妝容修飾妥當,應屬絕色。她所抱的是名三四歲的女童,此刻緊閉雙目沉重地呼吸著,小臉上一片病態的潮紅,像是高熱不退。
  皇後和言道:“我已命太醫仔細為幼悟診治,張美人不應帶她出來,再著了涼就不好了。官家這幾日宜靜養,之前已下過令,不見嬪禦。”
  張美人卻擺首:“皇後並非不知,這孩子的病是遭人詛咒所致,太醫治標難治本,若要幼悟痊愈,定得處罰害她的小人。妾知皇後不屑理這等小事,不敢以此相煩,但為何妾求見官家一麵皇後都不許?”
  我曾聽人提過,今上最寵的娘子是美人張氏,想必就是眼前這位了。現下她言辭囂張,咄咄逼人,果然是恃寵而驕的模樣,而皇後居然也未動怒,淡然應道:“美人多慮了。而今天氣變幻無常,幼悟不過是偶感風寒,服幾劑藥便會好,與人無關。”
  “與人無關?”張美人冷笑,揚手將一物拋在地上:“這東西是昨日自後苑石下搜出來的,妾已命人向皇後稟報過,皇後竟還說與人無關?”
  一個布做的小人,身上寫有字跡,幾枚閃亮的針深深地插入它頭胸之間。
  這是宮廷中向來嚴禁的巫蠱之術。見張美人陡然拋出這人偶,殿內宮人都有驚惶之色。
  皇後側目視人偶,沒說什麽,神色如常。但聽張美人又道:“前日夜間,內人馮氏目睹徽柔在後苑湖畔對月禱告,偏又這麽巧,昨日就有人在湖畔大石下搜出這物事。馮氏已向皇後奏明,皇後為何不理?適才我親去詢問徽柔,她可是對前晚去後苑之事供認不諱呢!”
徽柔?這名字給我帶來的驚訝尤甚於那插針的人偶令我感知的。我重思張美人的話,迅速明白,她意指徽柔——那個月下禱告的女孩——前夜去後苑是行巫蠱之術,以詛咒她的女兒幼悟。
我猶豫著,不知以我卑賤的身份,是否應該在此時擅自介入這兩位尊貴宮眷的交談,道出我看到的景象。
皇後沉吟,並不表態,宮人們亦屏息靜氣,唯張美人要求嚴懲徽柔的含怒哀聲在殿中回響:“人證物證俱在,皇後為何還不下令懲治,以肅宮禁?”
終於,對徽柔麵臨禍事的擔憂大過對我自身狀況的考慮,那小姑娘單薄的身影和含淚說出的隻言片語竟給了我別樣的勇氣。我略略出列,向皇後躬身:“娘娘,臣有一事,想求證於張娘子。”
我的陡然插言令皇後及殿內諸人都有些訝異,然而皇後還是頷首,允許我說。
我側身朝向張美人,行禮後低首道:“敢問張娘子,你所指的那位姑娘是名叫徽柔麽?”
張美人尚未回答張惟吉便已出聲嗬斥:“放肆……”
皇後揚手阻止他說下去,但和顏示意我繼續。
張美人冷眼瞧著我,唇際古怪的笑似別有意味:“不錯,這丫頭是叫徽柔。”
我再問她:“馮內人看見她在後苑湖畔對月禱告,可是在前夜子時?”
張美人想了想,說是。
我再轉身,對皇後說:“前夜臣送畫入柔儀殿,離開時夜已深,因不熟識內宮路,誤行至內苑,無意中看見一白衣跣足的小女孩正對月禱告,自稱徽柔……此前臣隱約聽見更聲,應是子時。”
“哦?”皇後問,“她禱告時說的是什麽?”
我道出實情:“她說父親病了,為此再三籲天,願以身代父。”
皇後薄露笑意:“並無行巫詛咒他人罷?”
我搖頭,肯定地答:“沒有。因被人窺見,徽柔祈禱後即刻離開後苑,臣並未聽見她詛咒他人。”再顧張美人拋在地上的人偶,補充道,“也未見她帶此物去,應該不是她放在後苑石下的。”
“一派胡言!”張美人適才稍稍抑止的怒氣又被我這一番話激起,“不是她能是誰?誰還會像她那樣擔心幼悟分去官家寵愛?”
我的思維被她問句攪亂,這才隱隱感覺到,徽柔的身份應不像我此前想的那麽簡單。
“你分明是受人指使,才罔顧天威,敢作假證!”張美人朝我步步逼近,一抬手,纖長指尖幾欲直戳我麵,卻又暗銜冷笑,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皇後:“說,指使你的是誰?是徽柔,還是另有他人?”
她的盛勢令我略顯局促,退後兩步,但仍堅持道:“臣不敢妄言。句句屬實。”
一記耳光閃電般落在我頰上,那一瞬間的聲響有她聲音的銳利。她收回手,摟緊女兒,朝我高傲地揚起下頜,輕蔑地笑:“現在呢?還是句句屬實?”
我漠然垂首。類似的折辱在我數年宮中生涯中並不鮮見,如何悄無痕跡地將此時的羞恥與惱怒化去,是我們所受教育的一部分。就忍辱而言,我尚不是最佳修煉者,做不到主子打左臉,再微笑著把右臉奉上,但至少可以保持平靜的表情,沉默的姿態。
“夠了。”皇後這時開口,“跟內臣動手,有失身份。”
張美人一勾嘴角,狀甚不屑。
皇後一顧我,轉告張美人:“他是前省內臣梁懷吉,前日首次入內宮,連徽柔是福康公主閨名都不知道,又能受何人指使?”
福康公主。今上長女,宮中除皇後外最尊貴的女子。
那點疑惑因此消去,心下卻又是一片茫然。皇後一語如風,把那人間小女孩的白色身影忽然從我記憶中吹起,讓她悠悠飄至了雲霄九重外。
回過神來,我伏拜在地,請皇後恕我不知避諱之罪。
張美人在旁依然不帶溫度地笑,幽幽切齒道:“好一場唱作俱佳的戲!”
皇後說不知者不為過,命我平身,再吩咐張惟吉:“把福康公主請到這裏來。”
少頃,但聞環佩聲起,殿外有兩位成年女子疾步走進。她們皆梳高冠髻,著小袖對襟旋襖,用料精致,一為譙郡青縐紗,一為相州暗花牡丹花紗,有別於尋常女官內人,應屬嬪禦中人。
她們匆匆向皇後施禮,旋即齊聲為福康公主辯白,皆說此事不會是公主所為。其中著青縐紗旋襖者神情尤為焦慮哀戚,施禮後長跪不起,含淚反複說:“徽柔年紀小,哪裏會懂這些巫蠱之術!何況她一向疼惜幼妹,絕不會做出這等事。萬望皇後做主,還她個清白。”
皇後命內人攙她起身,溫言勸她:“苗昭容既相信徽柔,便無須擔心。”目示左右,“賜張美人、苗昭容、俞婕妤坐。”
後兩位娘子亦屬今上寵妃,又都曾生過皇子皇女,故其名號我也曾聽過。苗昭容是今上乳保之女,福康公主生母,與俞婕妤私交甚篤。可惜俞婕妤和苗昭容所生的皇子先後夭折,今上一直未有後嗣,就連小公主們也接連薨逝,如今官家膝下隻有二女:長女福康公主和張美人所生的第八女保慈崇祐大師幼悟。
苗昭容戚容稍減,與俞婕妤先後坐下,張美人在內人勸導下亦勉強入座,但仍是一副不甘妥協的模樣,眼瞅著苗昭容隻是冷笑。
這時內侍入報,福康公主到。隨後公主緩步入內,雙目微紅,猶帶淚痕,但衣飾整潔,垂髫辮發梳得一絲不亂。在眾人注目下走近,微垂兩睫,頭卻並未低下,尤其在經過張美人麵前時,她甚至小臉微仰,下頜與脖頸勾出上揚的角度,目不斜視,神情冷漠。
走至皇後跟前,公主鄭重地舉手加額齊眉,朝皇後下拜行大禮,又向母親及俞婕妤欠身道萬福,隨後竟垂手而立,對張美人無任何表示,完全視若無睹。
皇後微笑對她說:“徽柔,見過張美人。”
公主口中輕輕稱是,但卻一動不動,毫無行禮之意。張美人剜她一眼,冷道:“罷了,這也不是第一次了……我這卑賤之人原受不起公主這一禮。”
公主聽了張美人之話仍無反應,皇後出言問她:“徽柔,你前日夜裏去過後苑麽?”
她頷首承認:“去過。”
“去做什麽?”
公主猶豫,一時不答。皇後再問,她沉默片刻,才又出聲,卻是輕問:“爹爹……好些了麽?”
皇後轉視張惟吉,目露寬慰神色。張惟吉含笑欠身,想必是表示公主所言暗合我的證詞,可以證實她是清白的。
於是皇後和言再問公主:“你是去後苑對月祝禱,為爹爹祈福罷?”
公主訝然,脫口問:“孃孃怎麽知道?”
國朝皇子皇女稱父皇亦如士庶人家,為“爹爹”,稱嫡母為“孃孃”,位為嬪禦的生母則為“姐姐”。
除張美人外,殿內聽到我適才所言的人皆麵露微笑。張惟吉遂將此前原由解釋一遍,苗昭容聞後轉顧我,眼中頗有感激之意,俞婕妤亦舒了口氣,與苗昭容相視而笑。
張美人按捺不住,複又起身,指著地上人偶厲聲問公主:“這個針紮的人偶又怎麽說?為何會正好出現在你去後苑之後?”
公主蹙了蹙眉,微微側過臉去,毫不理睬。
張美人卻不收聲,索性拾起人偶,直送到公主眼前:“素聞公主敢作敢當,怎的如今卻又一聲不吭了?”
公主雙唇緊抿,始終當她是透明。張美人繼續緊逼追問,皇後見狀勸公主道:“若此事與你無關,你就與張美人解釋一下罷。”
公主咬唇垂目,良久,才吐出四字:“我不會做。”
“不會做?”皇後語氣溫柔,意在誘導她多作解釋,“不會做什麽?”
這次公主卻不肯再說了。苗昭容看得心急,從旁連連勸她回答,公主仍一言不發。
皇後無語,張美人一臉怒色,苗昭容勸了一會兒,見殿中人皆不說話,顯得自己勸導之言尤為清晰,連忙收聲。殿內又淪入一陣難堪的沉默。
最後打破這沉默的,竟然是我。
“娘娘,公主已經回答了。”當這聲音響起的時候,其實我與其餘所有人一樣驚訝: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內侍,竟然兩次擅自插言討論後宮疑案,哪來的膽量?
可是既然已經開口,我隻能硬著頭皮說下去:“昔日趙飛燕狀告班婕妤祝詛,漢成帝考問婕妤,婕妤回答說,‘妾聞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修善尚不蒙福,為邪欲以何望?若鬼神有知,不受邪佞之訴;若其無知,訴之何益?故不為也。’臣鬥膽,猜適才公主所說‘我不會做’,與班婕妤‘故不為也’之意是一樣的。”
我說完,但覺公主側首凝視我,我與她目光有一瞬相觸,但覺她眸光閃亮,淺淺浮出一層笑意,我霎時兩頰一熱,深垂首。
眾人一時皆無言。須臾,才聽俞婕妤笑而讚道:“好個伶俐的小黃門,說得真有理呢,必是這樣的。”
皇後頷首微笑,苗昭容與張惟吉也和顏悅色地看我,惟張美人越發惱怒,直視我斥道:“你把我比作趙飛燕?”
我一愣。起初隻想為福康公主辯解,所以引用班婕妤之事,本無將張美人比作趙飛燕之意,但如今看來,很難解釋清楚了。
好在此時外間內臣傳來的一個消息拯救了我:“官家醒了,要見福康公主!”
殿中宮眷紛紛起立,皇後攜福康公主手,說:“走,去見你爹爹。”二人當即離殿,苗昭容與俞婕妤緊隨其後。張美人怔了怔,也連忙摟著女兒趕去。
殿內其餘人等也逐漸散去,我呆立原地許久,見無人再管我,才走出殿外,循原路回畫院。
(待續)

秋和
6.秋和
往後數日,畫院的生活波瀾不驚,還是一樣地過,也沒見內宮傳來什麽重大消息。我忍不住向調入了入內內侍省的幼年同伴打聽,他們告訴我,官家龍體逐漸痊愈,因聽說福康公主在他不豫時拜月祝禱,願以身代父,頗為動容,從此越發鍾愛公主。張美人在人前雖囂張,麵對官家,卻甚知察言觀色,如今見他視公主為掌珠,便不好再提巫蠱一說,而且幼悟病情已稍微好轉,她也就暫時沒再為難公主。
崔白離開畫院那日,我送他至宮門。臨行前,他引我至僻靜處,取出一幅卷軸雙手遞給我,問:“懷吉可否替我將這幅《秋浦蓉賓圖》贈予一位友人?”
我想也沒想即應承,接過畫後才覺得詫異:原來子西在這宮中還另有友人。
展開一看,但見他畫的是秋浦水濱,菡萏半折,芙蓉展豔,三兩鶺鴒掠水棲於花葉間,其上有秋雁儷影成雙,一隻引頸向右,一隻展翅朝左,相繼回旋翩飛。景物意態靈動,設色清淡雋雅。
我不禁讚歎,問他想贈予何人。
他朗然一笑,道:“年前官家曾命畫院中人共繪一卷行樂圖,底本作好後官家卻不滿意,說:‘房樣子倒是不錯,但裏麵宮人服飾不是時興樣式。’於是命尚服局司飾司的女官內人為我們講解宮中服飾特點,並演示發式梳法給我們看。梳頭的內人兩人為一組,一人為另一人盤發加冠。其中有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模樣玲瓏可愛,不知為何,一壁梳發一壁垂淚。我見了覺得奇怪,問她緣由,她說:‘今晨我養的點水雀兒死了。’語音輕軟,當真我見猶憐。我遂向她承諾,翌日送她一隻不會死的雀兒。當晚便畫了隻鶺鴒,第二天送給她。她很是驚喜,連連道謝。她膚色細白,那時雙頰微紅,連帶著鼻梁中段也帶了一抹稚氣的胭脂色,若秋曉芙蓉,甚是好看,我便笑問她:‘姑娘用的是什麽胭脂?化的妝叫什麽名字?’她卻害羞不答,我也不再追問,但請她以後再保持這種顏色的妝容,我想將她畫入行樂圖中。以後幾日,她果然都著這種妝,直到我畫完。”
我頷首道:“尚服局司飾司掌膏沐巾櫛服玩之事,描畫新妝容應也是其職責的一部分。”
崔白笑道:“可是我後來才知道,她那妝容可不是描畫出來的……尚服局內人來畫院的最後一天,她缺席了。我問其同伴,她們告訴我,她雖膚色白皙,異於常人,但也異常敏感,天氣變化,或飲食不妥都會引起麵紅現象。我問她妝容那天,她先是去給苗昭容梳頭,苗昭容順手賞了她一個剝開的石榴。她原不能吃這燥火味酸之物,但礙於昭容麵子,隻好吃了下去,隨後便雙頰泛紅,宛如施了胭脂。”
我有些明白了:“那她隨後幾天,是刻意吃燥火之物以保持妝容供你描繪的?”
崔白點頭,歎道:“結果火氣鬱結,令她全身不適,最後終於病倒。自那以後我再也沒見過她。對此事,我一直好生過意不去,故如今新繪此圖,想送給她,聊表歉意。”
我遂問這姑娘的姓名,崔白說:“她姓董,我聽其他內人喚她‘秋和’。”
我再次承諾一定將畫送到。因與他十分相熟,故順口說笑道:“適才見你取出圖軸,原以為,這畫是送我的。”
崔白大笑:“我豈敢不顧中貴人!本想挑幅佳作奉上,無奈看來看去,都沒見有不辱清賞的。但此事我一定留心,他日必畫一幅好的給你。”
崔白走後,我當即前往尚服局尋董內人,但她此時不在其中。尚服局與尚藥、尚醞、尚輦、尚食諸局一樣,位於宮城東北,離內侍省不遠,我隨後又去了幾次,卻都沒找到她。據其他內人說,董內人心思纖細,技藝甚好,故宮中嬪禦都愛請她梳頭,往往遷延至天黑才回來。
縱然我身為內侍,於夜間去尋一位宮女仍是不好的,替宮外人傳遞畫卷又有私相授受之嫌,也不便留下圖軸請別的內人轉交,因此這事就暫且耽擱了下來。
一日,畫院服役畢,我返回內侍省居處,走至連接內侍省、尚書內省和皇帝閱事之所的通掖門時,見前方有個年紀和我差不多的小黃門,一手攬一錦盒,另一手緊按腹部,彎著腰慢慢倚牆蹲下,臉上表情似不勝痛楚。
我忙走過去,問他有何不適,他說腹痛如絞,恐是腸疾發作。我要扶他去尚藥局,他卻連連擺手,說:“新任的大理評事、國子監直講司馬光有賢名,所以官家命他越次入對,今日在邇英閣聽他講讀後龍顏大悅,便賜他一個琉璃盞。賜物憑據交給合同憑由司審核耗了好一陣,我剛才才從禦庫中取出琉璃盞。現在官家已回福寧殿,司馬先生還在邇英閣等候,我本想快步過去給他,怎奈突然犯病……這位哥哥,可否代我把琉璃盞送過去?尚藥局就在附近,我自己慢慢走去就行了。”
我有些猶豫,他便不住催我,模樣很是焦急,終於我答應,接過錦盒,折向邇英閣。
閣中有一位形容枯瘦的先生端坐著等候。麵容甚年輕,應該未至而立之年,但神情嚴肅,老成持重。見我進來,他抬眼看我,雙目炯炯有神。
我遲疑著輕喚一聲“司馬先生”,見他頷首,才放心走近,躬身將錦盒呈給他。
他轉朝福寧殿方向,拜謝如儀,這才接過,徐徐打開錦盒。
盒蓋開啟那一瞬,他忽然怔了怔。我見他神色有異,遂引首朝盒內看,旋即如罹雷殛,呆立在原地,手足無措。
裏麵的琉璃盞釉色明淨,光豔晶瑩,但,已經裂為兩半。
腦中短暫的空白,過後是紛繁雜亂的念頭:不是我,不是我,我一直穩捧錦盒,未曾跌落過……剛才竟然忘了問那位小黃門的名字……找到他也無用,我根本無法證明琉璃盞在交給我之前便已碎了……
此時閣門豁然大開,一下湧進數名內侍,最後進來的,是入內內侍省副都知任守忠。
任守忠雙手負於身後,慢慢踱至我身邊。
“好小子,打碎了官家禦賜的寶物……”他陰沉著臉說,忽地側首,目示左右內侍,立即有人上前將我押跪在地上。
任守忠再朝司馬光欠身,道:“宮中舊例,內侍損壞禦賜大臣之物,聽任大臣區處。這小子是打是逐,先生隻管吩咐。”
我完全無力辯解。感覺又回到了幼時,被鎖進黑屋的那次。視線模糊,思緒淡去,呼吸的空氣中充滿死亡的氣息,我低首呆呆地凝視窺窗而入的夕陽餘暉,不確定是否還能看見明天光亮的日頭。
漫長的等待,終於,有聲音響起。
“放了他。”司馬光說。
“什麽?”任守忠一愣,隻疑聽錯。
“放了他。”司馬光重複,聲音更加清晰,語氣異常平靜。
任守忠皺眉,仍難以置信:“就這樣放了他?損壞禦賜之物,判個死罪也不為過。”
“玩賞之物豈能貴過人命。”司馬光淡淡說,“這位中貴人年紀尚小,無意中跌碎琉璃盞,不為大過。”
任守忠做為難狀:“可是,官家……”
“官家若問起,請以兩句話答之。”司馬光略頓了頓,道:“玉爵弗揮,典禮雖聞於往記;彩雲易散,過差宜恕於斯人。”
大理評事屬京城初等職官,才正八品,對見慣了宰執大臣的內侍首領任守忠來說,也許根本微不足道,司馬先生語調平和,容止溫雅,並不以勢淩人,但寥寥數語,竟有奇異的力量,聽上去感覺是一言既出,不容抗拒。
任守忠反複打量司馬光,幾番欲言又止,最後終於悻悻退去。
閣中隻剩我與司馬先生,我含淚下拜:“司馬先生救命之恩,懷吉感激不盡,將永世銘記。”
他雙手攙起我,微笑道:“不必如此……隻是日後要更謹慎些了。”
我頷首:“懷吉謹記先生教誨。”
“懷吉?”他沉吟,隨即問,“你可是翰林書藝局的中貴人梁懷吉?”
“是,我曾在書藝局做過幾年事,後來被調到了翰林圖畫院。”我回答,又詫異道,“先生怎知……”
“我聽孫之翰先生說起過。”他說,看我的神情越發和善。
前年冬我尚在翰林書藝局供職,其中一項工作就是謄寫往日諸臣奏議,以供秘閣編輯入庫存檔。諫官孫甫(字之翰)因天降赤雪,國中又有地震之災,曾向皇帝上疏,直指張美人寵恣市恩,禍漸以蔭,不顧嫡庶貴賤之別,用物過僭,導致天變示警。
他在文中引用《唐書》中宰相張行成勸諫唐高宗遠女色小人的辭句:“恐女謁用事,大臣陰謀,宜製於未蔭。”一時筆誤,把其中“謁”字寫成了“遏”,我在謄錄時發現,私下把此字改正,後來秘書省複審原文與謄錄稿時見此改動,問孫甫意見,孫先生連稱“慚愧”,承認是自己筆誤,對我擅作主張修改他文字不僅不以為忤,還大為誇讚,向不少人提起過。
“中貴人讀過《唐書》?”司馬先生問我,語氣隱含讚賞之意。
我略微躊躇,之後低首答:“賈相公編修資善堂書籍時,向翰林院內侍講讀經史子集,我去旁聽過,借閱了一兩部諸臣奏議中提得多的書……”
資善堂是國朝皇子讀書處,宰相賈昌朝曾在編修資善堂書籍時召集一些文臣為翰林院內侍講課,想讓其參與修書工作。但後來諫官吳育進奏反對,說此舉是“教授內侍”,容易招致閹宦幹政之禍,於是今上罷止內侍課程。
自那時起,是把內侍培養成好儒學、喜讀書的文人,還是讓他們保持無知無識的天子家奴狀態,一直是朝中兩派爭論的一個話題。
聽我提及這一舊事,司馬先生笑容微滯,沉默片刻,才道:“書不必多讀。宦者要務是侍奉天家,字略識得幾個,能供內廷所用也就夠了。”
我點頭稱是。他注視著我,又問:“你多大了?”
“今年十四。”我回答。
他頗感慨,輕輕搖頭,歎道:“可惜。”
我自然明白這“可惜”的意思。若我不是已然淨身的內侍,他必會勸我多讀書,日後做國家棟梁,可惜我一入宮門,人生就此注定,於國於家無望了。
我想任守忠應該是上奏官家了的,但未見官家下令對我施以刑罰,內侍省隻扣了我三月俸祿略作懲戒,這對我來說幾乎毫無影響,因為我長年居於宮中,基本沒有需要用錢之處。數年的月俸積攢下來也有不少,有時候我會枯坐著對著滿匣銀錢發愣,回想以前和將來的生涯,覺得自己根本一無所有,窮得隻剩下錢了。
琉璃盞的事我告訴了好友張承照。張承照一直在書藝局供職,耳聞目睹之下對眾大臣秉性脾氣相當了解,聽後嘖嘖歎道:“好在你遇到的是司馬光,這個小時候就知道砸甕救人、出了名的大好人,若是遇見了吳育那樣的刺兒頭,不死也得掉層皮。上次他又和賈相公在朝堂上爭執,兩人吵得那叫一個厲害,隻差沒挽袖子動手了。急得官家幾次三番想走下禦座勸解,後來被任都知攔住……”
說到這裏,他眉頭一皺,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聽你剛才說,司馬先生剛打開盒子,任都知就帶人進來了?”
我說是,也隱隱感到這裏有什麽不對。
“哪有這麽巧的事!他任都知又不是邇英閣的押班,整天都候在那裏,卻為何你們剛發現琉璃盞碎了他就領人來把你拿下?這事,分明是有人給你下套。”
我默然不語,張承照又問:“是不是你最近得罪什麽人了?”
有麽?想來想去,能稱上得罪的,也隻有張美人。
我把福康公主之事一說,張承照便驚得兩目圓睜:“你拆張美人的台,還拿她比作趙飛燕?宮裏人誰不知道她是個睚眥必報的主兒呀!”
我說:“我既看見了當時情形,不說出實情,難道任由張美人冤枉公主麽?”
張承照歎氣:“公主是官家愛女,別說事不是她做的,即便她真害了張美人,你道官家又會把她怎樣麽?主子鬥來鬥去,吃虧的總是底下人,這種情況你就不該說話。”
我垂目受教,並不反駁,隻說:“我沒想那麽多。”
張承照無奈地看著我,做出憐憫的表情:“怪不得你在宮裏越混越糟。”
他是指我從書院被“降職”到畫院的事,並斷言我還會被排擠,但後來的結果令他大吃一驚:一月後,我被調到樞密院內侍班,做文書整理和傳遞工作。
樞密院位於宮城西南,與中書門下及三司一樣,是最重要的中央機構,中書主民,樞密院主兵,三司主財,在這幾處為朝廷重臣幹文字活幾乎是所有識字的翰林院內侍的願望,所以我這次調職,無異於一次高升。
後來我得知,是司馬光先生向與他相熟的樞密副使龐籍推薦我的,說樞密院主軍機要務,文字越發錯不得,而我功底不錯,足以勝任相關工作。
由是我對司馬先生更加滿懷感念,對他的崇敬與感激之心一直保持了很多年,盡管後來有一天,他在皇帝麵前以“罪惡山積,當伏重誅”為我作評,我對他亦了無恨意。
(待續)

和親
7.和親
再次聽人提及福康公主,竟是在樞密院中。
這年春末,契丹重兵壓境,國主遣宣徽南院使蕭英及翰林學士劉六符來朝致書,向大宋索求“關南地”瀛、莫二州。
瀛、莫二州是燕雲十六州的一部分,當年被“兒皇帝”石敬瑭割讓給契丹,周世宗時期收複,國朝接管至今。多年來契丹一直欲令大宋“歸還”二州,澶淵之盟真宗皇帝許以歲幣,契丹遂放棄索地,但如今舊事重提,度其使臣語氣,有必得之勢。
諸臣廷議,不許割地,決定借和親與契丹言和,許大宋宗室女與契丹皇長子梁王耶律洪基,以化解索地之事。
選定的宗室女是信安僖簡王允寧之女。
官家派知製誥富弼為接伴使,賈昌朝館伴,將契丹使臣迎至使館相與斡旋。
契丹使臣本也有和親之意,但一聽今上將進封宗室女為公主嫁梁王,蕭英即麵露不悅之色:“大宋皇帝不是有親生女麽?聽說那福康公主美得很呐,我國臣民十分仰慕。”
富弼解釋說帝女尚幼,成婚須在十餘年後。劉六符笑道:“梁王也才十歲,倒與福康公主年紀相當,就等上十年也不算什麽。既是和親,自然要以兩國皇帝親生子女成婚才顯親厚。梁王是吾皇長子,貴國皇帝僅許以宗室女,莫非是嫌鄙國國小民弱,配不上麽?”
富弼與賈昌朝於朝上奏明此事,今上當即拒絕,無論如何不肯以福康公主和親。遂命富弼出使契丹,與其國主麵談,許增歲幣,但一定要推卻公主和親之事。富弼也答應,說:“主憂臣辱。臣此去除歲幣外,決不妄許一事。”
啟程前,今上授富弼為禮部員外郎、樞密直學士,他卻而不受。散朝後,富弼再往樞密院中與諸臣商議出使細節與和談內容。議事畢,眾人出宮,他還留在院內,冥思苦索應對之計。
忽有後省內侍至,帶來一批筆墨寶玩之物,皆禦庫珍品,說是官家特意賞賜給富弼的。
適逢我在院內值班,富弼拜謝後命我接過禦賜物,複又悶悶坐下,鎖眉沉思。
我已大致了解此事經過,從侍奉諸樞密大臣時聽來的隻言片語和謄寫的部分文書中,故明白富弼所憂何事。此時看手中珍品,心念一動,遂把其中禦賜之墨選出,擱在最醒目的地方,才端過去置於富弼身邊幾上。
近年宮中例賞諸臣之墨,乃歙州李墨。歙州李氏是製墨世家,其墨堅如玉,紋如犀,豐肌膩理,光澤如漆,故天下聞名,被列為貢品。賞賜大臣的李墨皆置於紫檀匣中,匣上雕工精美,有禦庫紋章。但如今賜給富弼的卻非李墨,而是置於豹皮囊中的西洛王迪墨。
物品擱置,略有些動靜,富弼側首看,亦覺出此異處,便拈起一塊王迪墨細看。
“如今李墨不作貢品了麽?”他問我。
我知此中緣由,遂一一道來:“李墨還是貢品,但因今年紫檀斷貨,無以為匣,李氏請易以桂匣,官家不許,說例賞大臣的李墨皆以紫檀盛之,若易以桂匣,恐群臣有恩遇衰減之疑慮,故索性不取。西洛王迪墨隻用遠煙鹿膠,有龍麝氣,也是難得的好墨,且以千金豹囊盛之,頗有野趣,官家遂命今年禦賞換王迪墨。”
富弼道:“世人多愛李墨,若因匣舍之,豈非與買櫝還珠是一個道理?”
我應道:“懷吉鬥膽,請問學士,歙州李墨是你最愛的墨麽?”
富弼笑道:“那倒不是!我獨愛柴珣東瑤墨。”
“正是這樣,”我繼續說,“李墨雖好,但並非無可取代,也有人更愛西洛王迪墨、柴珣東瑤墨、宣州盛氏墨,或東山陳氏墨。玩物喜好,因人而易,但有禦賞禦賜一說,世人便喜求李墨,那紫檀的匣子,更被人格外看重,略一亮出,人便知是禦賜物,若賜李墨不予紫檀匣,勢必有人無端猜疑,倒不如另易別家名墨了。”
“不錯,不錯,朝中同僚雖喜求李墨,但多有不用者,倒是那紫檀的盒子,沒有人不喜歡的。”富弼連連點頭,很是讚同,“還曾有人玩笑說,不如請官家隻賜紫檀匣給我們,另賜銀錢若幹,讓我們自買喜歡的名墨放進去吧……”
他開顏笑,心情轉好,我亦淺笑,不再說話。
須臾,他笑容消退,似陡然想到什麽,拍案道:“是了,是了,以前怎沒想到?”
他起身,朝我鄭重一揖:“多謝中貴人提醒。”
此後他出使契丹,對其國主說,皇子公主性情未必相合,結婚易以生釁,夫婦情好難必,人命修短或異,公主和親所托不堅,以後易生變數,不若增金帛之便。況且,據南朝嫁長公主故事,資送不過才十萬緡,即便皇帝嫁其親生女,亦不會超此數額,遠不及歲幣大利。
契丹國主本也意在多得金帛,聽說公主資送不過十萬,遂同意接受南朝歲增銀十萬兩,絹十萬匹的建議。於是兩國相互遣使再致誓書,不再提和親及割地之事。
富弼出使歸來月餘,有位三十餘歲的婦人自內宮來,自稱是福康公主乳母韓氏,溫言對我說:“富學士不辱使命,官家很高興,著意嘉獎他,他卻向官家提起受你啟發之事。官家又告訴了皇後和苗昭容,皇後也稱讚你,但又說:‘這孩子聰明,若留在樞密院久了,怕是台諫又有話說,不如調到後省罷。’苗昭容便請她讓你來服侍福康公主,說你兩次助公主離困境,也是緣分。皇後便讓我先問你意見,若你願意,即可調去……好孩子,你願意麽?”
我答應了,沒有太多猶豫。
不久後,我正式調往入內內侍省,升一階,成為內侍高班,入苗昭容位,服侍福康公主。
我的居處也從前省搬到了內宮。搬家那天,張承照來送我,握著我的手依依惜別,叮嚀複叮嚀:“苟富貴,勿相忘。”
(待續)

簸錢
1.簸錢
福康公主隨苗昭容居於儀鳳閣中。我初次進去時,公主正與三位與她年齡相仿的女孩圍坐於廳中瑤席上簸錢為戲,拋散開來的銅錢丁當作響,小姑娘們目光隨其起伏,笑語不斷。
領我進去的韓氏見她們玩得正在興頭上,便示意我不可打擾,輕輕帶我至一側站定,再目示公主身邊那三位衣飾不俗的女孩,低聲說明:“公主對麵,年紀稍長那位,是皇後的養女範姑娘。其餘兩位是張美人的養女,左邊是周姑娘,右邊是徐姑娘。她們都是公主的玩伴。”
我留意記下,再看公主,此刻簸錢正輪到她抓子,她喜滋滋地雙手把銅子聚攏,攥在手心裏,再朝玩伴笑說:“這輪我們加到三個籌碼吧!”
旁觀的苗昭容聽得笑起來:“這裏輸得最多的就是你了,還敢加籌碼。”
“這次一定不會輸了。”公主似信心滿滿,連聲催促玩伴下注。
範姑娘笑道:“好,三個就三個罷,隻是公主輸了別哭鼻子。”
隨即擱下三個銅錢在席上,周姑娘與徐姑娘相繼下注,也都笑道:“又要贏公主這許多,叫人怎麽好意思呢?”
簸錢是大宋女孩兒閨中常玩的遊戲。遊戲者每輪握四五枚銅錢於手中,手心向上,拇指和食指拈起一枚錢,其餘幾枚擱在手心中簸一簸,以調整其位置角度,然後拋起所拈那枚,再翻轉手背將餘錢撒下,接住落下的銅子後,再度高高拋起,這次手在落子的間隙迅速撥弄翻轉地上數子。這種調整銅錢正負麵的程序可重複,其間要把銅子聚攏到一手可覆蓋的位置。最後一拋,手要立即向上翻轉,壓下拋出的子,讓所有銅錢皆被覆於手掌下,然後請同伴猜銅錢正負數量,以結果對錯定勝負。關鍵在於手指動作須靈活,撥弄銅錢的速度要快,令同伴眼花繚亂而作出錯誤判斷。
在四人中,公主看起來最小,聽旁人語氣,像是輸慣了的,但這時麵對母親與玩伴質疑既不生氣也不反駁,隻笑吟吟地說了聲“等著瞧”,便簸了簸手中錢,開始遊戲。
眾人凝眸看,但見她拋子、撥子的動作都稀鬆平常,速度也不快,便又逐漸笑開來:“原以為公主有何絕招……”
“好了!”公主忽然一聲輕呼,最後一拋,壓下子後竟雙手一齊覆在銅錢上,因動作過猛,連帶著上身也向前傾,像是一下撲了過去,完全破壞了剛才的雅坐姿勢。
眾人忍俊不禁,廳中一片笑聲。公主並不著惱,仍是緊按銅子,環顧玩伴,認真地催促:“快猜呀!”
“哎呀,適才光顧著笑去了,最後一著沒細看。”範姑娘笑道,“像是二正三負。”
周姑娘接著猜:“是三正二負罷。”
徐姑娘另有想法:“一定有四個正的,隻有一個子兒我沒看清楚。”
“那到底是什麽?”公主追問。
徐姑娘想想,道:“那我就猜四正一負罷。”
    公主雙眸閃亮,唇角微抿,帶出一抹有所克製的得意笑容,仍不揭曉結果,轉首看廳中諸人:“你們呢?猜對了有賞。”
眾人也笑著順勢去猜,有與三位姑娘答案一致的,也有說四負一正或全正全負的,幾乎把所有可能出現的結果都猜了。
我一直未說話,但最後她的目光落定在我身上。
“哦,懷吉,”她竟然一下喚出我的名字,且語氣那麽自然,像我與她是相識很久的,“你來了!”
我走近幾步,拜見公主,兼向三位姑娘問安。
“平身平身。”公主含笑說,我第一次聽到宮中貴人把如此矜持的兩個字說得這樣歡快,“懷吉,你也猜猜。”
我並沒有細看她最後撥錢的動作,所以對她手下的銅子正負沒有清晰的概念,但注意到此時她壓住銅錢的雙手不是並列平放的,而是一手交疊在另一手上,且上麵那隻手的手背微微拱起。
於是我有了一個與眾不同的答案:“臣不知具體正負數,但知其中一枚錢應是非正非負。”
“啊,”她愕然問,“你怎麽知道?”
她手鬆開,下麵那隻手的虎口間夾了一枚豎著的銅錢,正是非正非負。
我微笑作答:“臣也是猜的。”
她也不再追問,開心地笑著對姑娘們伸手:“你們都猜錯了,拿錢來!”
苗昭容故意責備她:“哪有用雙手夾錢的理!你壞了規矩不說,還好意思問姑娘們要錢。”
範姑娘也笑說:“正是呢,這錢不能給你。”
言罷作勢要收回做籌碼的銅錢,公主一急,撲過去伸出雙手又是抓又是掃,一壁搶錢一壁笑:“放下放下!都是我的!”
大家也隻是逗她玩,最後都讓她把錢搶到手。
公主把錢撥攏到自己麵前,十分滿意地看著點點頭,然後轉而對我說:“懷吉,這些錢賞你了。”
我垂目道:“臣剛才隻猜中一枚,並未全中,不該得賞錢。”
她想了想,說:“也是。”把錢往同伴處一推,笑道:“那你們分罷,我不玩了。”隨即站起,蹦蹦跳跳地靠近我,“你跟我來,我有話要問你。”
說完自己先朝外走,我尚未移步,已有四五位內侍內人欲跟上,公主止步回首,命令他們:“都不許動!隻準懷吉跟著我。”
宮人們麵麵相覷,公主毫不在意,轉身過來一拉我的手:“走罷。”
我頗尷尬,欲縮回手,又恐對她來說這是失禮的行為。尚在猶豫間,已被她拉著出了閣門。
她拉我到後苑瑤津池畔才停下,雙眸清亮,好奇地問我:“班婕妤是誰?”
這突兀的問題令我一怔,才意識到這問題跟我為她作的辯詞有關,不禁笑了笑:“公主聽過的賢媛故事裏沒有她麽?”
“沒有。”她搖搖頭,“我後來問過姐姐,她不曉得。再問孃孃,孃孃卻又說我這一輩子都不會遇到班婕妤那樣的事,所以沒必要知道。最後我問爹爹,爹爹倒反問我:‘昨兒說給你聽的魏國大長公主事跡記住沒有?先寫一遍給爹爹看看。’”
魏國大長公主是太宗皇帝女,今上姑母,福康公主祖姑,嫻良淑德,無可指摘,是諸文臣反複讚頌的國朝女子典範,那些描述她如何孝順、賢惠、明理、仁慈的故事自然是很多的。
“那公主寫了麽?”我問。
她居然肯定地答:“寫了。”
看見答案顯然在我意料之外,她得意地笑:“我寫了幾個字而已:魏國大長公主好,甚好,非常好。”
我無語,艱難地把想笑的欲望抑製在大內禮儀下。
她跑到池畔白玉橋的台階上坐下,讓目光可以與我平視,再吩咐我:“快說班婕妤的故事給我聽。”
我遲疑片刻,最後還是慢慢向她講述了一些班婕妤的事,關於她的才德,避輦,秋扇,《怨歌行》和《長信宮怨》,也略提到一點趙飛燕。
“原來是這樣,”聽完後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忽又似恍然大悟:“你說張娘子是趙飛燕沒錯啊!”
我一驚,卻又不知該對她如何解釋此中不妥處,隻得低聲說:“公主慎言。”
她笑,沒有掩口,露出幾顆珠貝一般的細牙,整整齊齊,很是可愛。
跟我偶爾接觸到的小宮女們真是大不一樣,禮儀教化似乎並沒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跡,安然坐在太液芙蓉未央柳中,她享受著喜怒哀樂形於色的自由。
“懷吉,你剛才講了半天故事,渴不渴?”公主忽然問。
 “臣不渴……公主想喝水麽?”我立即站直,準備回去取水。
“別走別走!”她忙製止我,“犯不著咱們親自去。”
我左右看看,見周圍並無他人。
她朝我眨眨眼,依然是唇弧彎彎,別有意味。
我還在琢磨她的意思,她卻已站起轉身朝橋中跑去。跑到中央,竟做出要翻越石橋欄杆的姿勢。
我立即過去想攔住她,不料隻那麽一瞬,已有三四個人像平地冒出似的,搶在我之前衝過去拉她離欄杆。
其後還不斷有人趕到,有拿衣物的,有拿巾櫛的,有拿點心的,有拿時鮮果品的……自然也少不了拿水壺茶杯的鐐子。
原來這就是公主出行的排場。之前他們隱藏在公主看不見的地方。
公主站定,施施然轉身,挑眉目指鐐子,又對我笑笑。這次神情卻有些無奈寂寥。
(待續)
今上
2.今上
次日我在儀鳳閣見到了司飾內人董秋和。
她來為苗昭容理妝。那時天剛破曉,苗昭容尚未晨起,她便已在閣內院中等待。閣中老宮人喚她名字,請她進來,她隻是淺笑,輕聲說:“再等等罷。”
身著圓領青衫,足穿彎頭鞋,腰係紅鞓帶,頭上戴著未鋪翠的黑色漆紗軟翅女巾冠子,秋和作最尋常的女官打扮,白皙的臉上也素淨無妝,惟在雙鬢邊貼了一對月牙狀的白色珠鈿。
她身形纖柔細瘦,手托奩盒立在院內紫竹旁。霜枝雪幹,煙薄景曛,初冬的晨光又抹掉這畫麵一層顏色,使這景象宛若一幅淡墨揮掃的寫意畫。
待苗昭容與公主起身,我接秋和入內,因有旁人在側,我未及與她提崔白之事。
她為苗昭容梳好頭,取出一個青心玉板冠子加上,苗昭容對鏡細看,麵露喜色,問她:“這個冠子可有名麽?”
秋和頷首,說:“名為掬香瓊。”
“好名字。”苗昭容道,“這冠子顏色素淨,也不大,簡潔精致。不像張娘子常戴的那些,動輒長寬兩三尺,也虧她頂著不嫌累。”
秋和微笑,但不接話,端詳鏡中昭容麵容,說:“今日苗娘子衣裙和冠子顏色都素淡,可在眉心加個豔色花鈿。”
苗昭容說好,她便從奩盒中取出薄薄一片薔薇狀麵花,輕輕貼在昭容兩眉之間,再取出妝筆,在其上填彩描金。
奩盒一開,滿室生香。公主聞見,跑過去拈起一片玩:“這麵花兒好香。”
苗昭容也道:“這味兒挺好,是用什麽做的?”
秋和答說:“用甘鬆、檀香、零陵、丁香各一兩,藿香葉、黃丹、白芷、香墨、茴香各一錢,碾為細末,用蜜調和,灌到薔薇花模子裏,待幹後脫出,再在花片上抹一層腦麝便成了。”
公主插言問:“秋和,這是你新近調出來的麽?”
“是。”秋和回答,又補充道,“我已試過,不損肌膚的。”
公主走到她身邊,牽起她袖子就往裏看,羞得秋和縮手,問:“公主看什麽?”
公主道:“你每次給娘子們用妝品之前都要自己先試,偏偏你皮膚又細薄易敏,上次為俞娘子試香脂,弄得手腕上紅腫一塊,好幾天才消掉,我要看看這次又腫了沒有。”
苗昭容聽了也關切地問:“可又傷了你皮膚?”
“沒有,沒有。”秋和牽袖掩好手腕,說:“真的沒有。這次一試就好了,並無紅腫現象。”
剛才那一瞬想必公主已看清,便也不再追問,親昵地拉起秋和的手,說:“一會兒你留下來,等我讀完書,咱們一起簸錢玩。”
苗昭容見她猶豫,便也勸道:“這兩日俞娘子身上不大好,想是沒心思怎麽妝扮的了,回頭我讓人去向她告個假,你今兒就留在這裏罷。”
秋和最後答應,苗昭容便遣了人去俞婕妤處。須臾,為公主授課的尚宮至,公主往書齋,又命我和秋和隨侍。
尚宮這日教授的是《女則》和《國史》,公主有些心不在焉,秋和神情卻很專注,顯然內容她是聽得明白的。
課程結束,公主立即牽了秋和跑回廳中,又開始簸錢玩,但才坐下片刻,便聽內侍進來報說官家駕臨,已至閣門外。
閣中諸人皆起立,分列左右迎接官家。
這是我首次於近處見到今上,以前隻在大祭與朔朝冊命等典禮上見過他處於高遠禦座上的一點身影,著絳紗袍,戴通天冠,加白羅方心曲領,正襟危坐,不苟言笑,像所有皇帝肖像一樣讓我印象模糊。
他此時約三十四五歲,這日衣著隨意,穿的是白色大袖襴衫,領、袖、裾飾以黑色緣邊,足著烏靴,頭束軟紗唐巾,腰係五色呂公絛,外披鶴氅,眉目清和,容止雅致秀逸如文人名士。
今上從後苑信步來,甫進閣中,讓人平身後即連稱口渴,命速進熟水。苗昭容親自進水,今上接過,連飲數杯。
公主見狀奇道:“爹爹剛才在外何不取水喝?以致現在這樣渴。”
今上說:“我回頭看了幾次,都不見隨侍鐐子。當時任都知在,若我追問,他必小題大做,即刻拿人抵罪,所以我索性忍渴而歸。”
隨今上同來的入內供奉官王昭明忙自責:“臣見官家屢次回顧,都未明白官家之意,實在該死,請官家責罰。”
今上笑而擺手:“你又不是我,我不說,你怎知道?這事別提了,以後也別告訴守忠,以免鐐子受罰。”
苗昭容聞言笑道:“官家一向如此。昭明跟妾說過,有天早晨官家告訴他,晚上睡不著,覺得餓,很想吃燒羊。昭明問何不降旨取索,官家卻道,‘聽說禁內之人索要什麽,傳到宮外去,人們都競相模仿,便成一時風氣。我擔心如果開口要燒羊,從此後國人每夜都會屠宰大量羊來做夜宵,那就大大害物了。’唉,寬厚待人,兼憐蒼生固然是好,但竟然為此甘願忍渴挨餓,做皇帝做到這份上,也算奇了。”
今上微笑道:“身處帝王家,一舉一動都有示率天下的作用,凡事要三思,萬不可因一時之欲即恣意而為。有時一點貌似不傷大雅的小事,常人做了便做了,但若我們去做,結果往往會弄得難以收拾。”
言罷問公主:“徽柔,這話可記下了?”
公主猛點頭,今上遂笑而轉視昭容,留意到她眉間花鈿,便隨口稱讚:“今日這麵花兒不錯,畫得細致,香味也不俗。”
苗昭容笑道:“妾也這樣說呢……是秋和新做的。”
“哦,秋和……”今上朝一旁侍立的秋和看去,淡淡笑著略一端詳,再問公主:“徽柔,秋和手腕上有無新紅印?”
公主回答:“看過了,沒有。”
“再去看看她耳後,”今上凝視秋和,目色溫柔,“這次她一定是抹在那裏試的。”
公主果然過去查看,隨即笑道:“爹爹說對了,秋和右耳後有塊指甲大的紅印。”
秋和已是大窘,略略退後深垂首,訥訥道:“官家,秋和非有意……”
“不必解釋,我明白。”今上說,“這些香料用得多的東西,少有一次便能調好的,你總會反複試……隻是如今你手下也有幾個女孩子了罷,何以現在還是在自己身上試?”
秋和輕聲答道:“她們年紀尚幼,用香料總是不好的。”
今上聞言又笑了:“你自己也才多大呢……滿十四了麽?”
秋和略顯猶豫,卻也隻能如實答:“還差兩月。”
今上頷首,道:“回頭我告訴楚尚服,讓她調兩個十六七的內人給你使喚,試香藥之類的事就命她們做罷。”
秋和拜謝,但卻未順勢接受:“秋和謝官家恩典。隻是秋和膚質不好,對香藥敏感,故最適宜充當試藥者。香藥若秋和都可用,便不會有損諸位娘子肌膚。如果換別人試藥,她們膚質若強過娘子,香藥的些微毒性沒在她們身上顯現出來,給娘子們用了豈非大大不妥?還望官家收回成命,試藥之事還是交給秋和做罷。”
今上歎歎氣,轉首對苗昭容笑道:“這可如何是好?咱們想幫她也幫不上。”
苗昭容笑而看秋和:“這孩子,看來非得請官家把你調離尚服局才行了。”
秋和忙擺首:“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今上與苗昭容相視而笑,亦不就此話題談下去,轉言道:“快起來。我見席上有銅錢,你與徽柔剛才是在簸錢麽?繼續玩罷。”
秋和再次謝過官家,起身還席,公主也過去,又開始與她簸錢。
秋和手異常靈巧,動作優美輕柔。公主撒子時總是嘩啦啦地弄出很大聲響,而她則不,每次拋撒接子聲音都清脆而不刺耳,纖手翻飛如蝴蝶,那沉甸甸的銅錢在她的挑撥下竟也有了落葉般的輕盈,隨她手勢起伏,上下飄遊旋舞,把一串單調重複的動作演繹得很是好看。
今上坐在一旁抬眼漫看,間或與苗昭容閑聊三五句,眸光卻總會悠悠回轉到那兩個簸錢的女孩身上,唇角含笑,目中脈脈,盡是愛憐。
這日他也曾注意到麵生的我,經苗昭容介紹,他很快記起富弼一事。
“懷吉,這名字不錯。”他微笑著問我,“是你原名還是入宮後改的?”
“入宮後改的,”我回答,又補充說,“這名是張平甫先生給我取的。”
“茂則?”今上語氣有些異樣,然後是一陣短促,但足以令我察覺的沉默。
我心下忐忑,不知哪裏答錯,但今上旋即神色如常,溫言道:“既來了這裏,旁的事不必再管,少結交苗娘子閣分外的人,隻服侍好公主便好。”
我答應,他遂讓我退下,未再說什麽。
晌午過後,秋和欲告辭,卻又被苗昭容的幾名侍女挽住,紛紛要向她學新發式,秋和少不得一一教她們,半日時光又這樣消磨過去。苗昭容留她在閣內用晚膳,待她終於可以回居處時天已盡黑。
我主動請命送她出門,迅速回房取了崔白的《秋浦蓉賓圖》藏在袖中,再提了燈籠帶她離開。
走出嬪妃宮院門,見四下無人,我才取出畫軸,告訴她崔白離畫院時所托之事。她接過畫軸,麵呈淺笑,目中卻有淚盈眶。
“崔公子……還會回來麽?”她低聲問我。
我從她略帶顫音的話語裏聞到憂傷的味道,這令我有些不知所措,為了不致她失望,我隻能答:“也許……以後會吧。”
她勉強笑笑,謝過我,然後匆匆道別,緊摟著畫軸離開,一轉身,右臂即微微一抬,應是在拭淚。
此後秋和仍是經常來儀鳳閣,亦常去俞婕妤處,皇後偶爾也會叫她過去。終日這樣忙碌,破曉前便入內宮,往往又要到天黑才歸,難怪以前總尋她不到。
某日又在儀鳳閣待到很晚,依然是我送她出內宮。她那時顯得十分疲憊,麵色青白,走路也略有些搖晃,我問她要不要歇歇再走,她說不礙事,連催我回去。我最後雖停步,終究有些擔心,一直目送她。
她走到皇儀門前,終於支撐不住,身子一軟,倒在地上。
我飛奔過去,見她意識模糊,左右又無內人經過,我便抱起她,欲送她去尚藥局。
那是一段較遠的路程。其間經過內東門司,恰逢張茂則先生自內走出。
他看見我們,頗驚訝,問了緣故,然後以兩指探秋和脈搏,須臾,道:“倒無大礙。你這樣抱她去尚藥局太辛苦,不如進來,我給她施以針灸,應該很快會好。”
帶我們到內東門司廂房內,他取出一盒金針,略加幾針於秋和頭、頸處,不過片刻秋和神色便已緩和。張先生溫言囑她勿緊張,繼續施針,待一炷香燃盡,才拔出金針。
秋和麵色好了許多,曲膝施禮道謝,張先生道:“董內人無須多禮。你隻是勞累過度,睡眠不足,才有如此症狀。往後要注意休息,多保重。”
秋和低首答應。張先生又道:“聽楚尚服說,你夜間回尚服局後還要調製妝品,教導小宮人,這樣歇息時間便沒多少了。我明日向皇後說明,請她隻讓你在後宮做半日事罷。”
秋和含淚拜謝,張先生避而不受,讓我送她至居處。
送秋和歸來,我再入內東門司,張先生尚在洗針消毒,未曾離去。我向他道謝,他微笑道:“舉手之勞而已,況且又不是為你施針,何必謝我。”
我赧然低頭笑,問他:“先生學過醫術?”
“我年少時在禦藥院做過事。”他輕描淡寫地說。打量我服色,又含笑道:“不錯,進階了。恭喜。和你一起進宮的那些小孩子,很多沒你有出息。”
我謝過他,踟躇半晌,再問他:“可是,對我們來說,進階升職就是有出息麽?”
他微微蹙眉:“你這孩子,在想什麽?”
但他語氣中並沒有斥責的意思,更接近溫和的詢問,故此我有了勇氣問他我思索多年的問題:“進階升職就是我們入宮後的目標麽?那麽升職又是為了什麽?”
他一怔,暫時沒回答,我便再問:“先生你現在是內西頭供奉官,勾當內東門,掌宮禁人物出入和機密案牘的內外傳遞,是宦者中的高官了,但你依然衣著簡素,食不重味,待人也和藹寬厚,並不像別的位高權重者一樣以打罵下屬為樂,那你的樂趣在哪裏?你有願望麽?你最大的願望是什麽?”
他沉吟良久,最後說:“你的問題,或許將來有一天,我會給你答案。但現在,你隻須做好官家和苗娘子讓你做的事,別的,不必想太多。”
(待續)
夜語
3.夜語
“哥哥。”
清眸不染半點塵埃,公主滿含期待地這樣喚我。我猝不及防,丟盔棄甲。
她是在央求我為她捉刀代筆,寫她父親命題的文章,論“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於心”。
她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小姑娘,卻無耐心讀那些儒家經書,而今上對她學業頗關注,常過來查看督促,往往留下一堆作業命她完成,初時不過是抄寫經書兼練字,到後來便要求吟詩作文了。
有次我見她要抄寫的內容太多,她寫得辛苦,遂趁旁人不在,悄悄為她寫了幾頁。模仿他人筆跡謄寫的工作於我來說輕而易舉,公主見了大喜,從此一旦作業稍多,她便來求我為她代筆。
我為她寫了兩三次便不肯再寫,反複向她解釋翰墨之妙與文章精義非自己鑽研領悟不可得。她連稱知道,卻又說隻此一次,下不為例,磨我答應了,但很快又會有下一次。
這次竟是純粹的捉刀。終於我下定決心,冷對她請求,無論如何不再答應。
她雙目一瞬,命侍兒取茶去,書齋中隻剩我與她二人,她挨過來,兩手一牽我袖子,輕聲喚:“哥哥。”
我的心,猶如被她手指輕輕撓了一下,驟然收縮。
她滿意地欣賞我幾近怔忪的表情,然後垂下眼睫抿去笑意,拉著我衣袖搖了搖,又做哀求狀:“哥哥,就幫我寫這一次好不好?我保證這真的是最後一次了。如果晚膳前再不寫完,又要被爹爹罵。”
我能說什麽?此情此景,哪怕是她叫我去死,我亦會欣然領命。
我默默坐下,她歡笑著如一隻小雀兒般撲騰著跳來跳去,為我鋪好歙州澄心堂紙,在端溪龍香硯中磨好廷珪四和墨,再親手遞給我一支宣城諸葛三副筆,最後自己搬來個紫花墩,爬上去跪坐在上麵,雙肘支在書案上,笑吟吟地側首看我寫字,且不時稱讚。
這聲“哥哥”就此成為我無法擺脫的魔咒。公主喜歡用它令我俯首遵命,但有時也會莫名地這樣喚我,不帶任何目的。
偶爾當著旁人麵她也會叫我“哥哥”,起初諸宮人大驚失色,說尊卑有別,要她改口,但苗昭容倒不以為意,說:“當年官家在春宮,也愛喚服侍他的內侍周懷政為哥哥呢。無他,對臣下略表親近而已。”
“公主無兄長,官家的養子十三團練也已出宮外居,她多少是有點寂寞罷。”韓氏私下對我說。
今上無子,曾將汝南郡王允讓第十三子鞠育於宮中,賜名宗實,授嶽州團練使,故宮中人常稱其“十三團練”。後來因苗昭容生下皇子豫王昕,今上遂命宗實歸藩邸,後來皇子夭折,今上亦未再召宗實回宮。
“十三團練在宮中時,公主便稱他為哥哥。你與十三團練差不多大,她見了倍感親切,才這樣叫你罷。”韓氏說,但又道:“不過,我們身份卑賤,受貴人尊稱是要折福的。官家做皇太子時,周懷政是主管東宮事務的入內副都知,常侍官家左右,官家便戲稱他為哥哥。有一次,周懷政見官家在練字,便上前請官家賜他一幅禦書,官家一時興起,寫了幾個大字給他——‘周家哥哥斬斬’。本來是一句戲言,未曾想數年後周懷政與人密議,欲謀殺相公丁謂,請寇準為相,奉真宗皇帝為太上皇,傳位於太子,也就是如今的官家。此計未成,周懷政終被斬首。官家可謂一語成讖。也有人說,周懷政受官家尊稱而不知避忌,遲早會遭天譴。”
我明白她言下之意,後來也曾向公主表達過希望她不再這樣稱我的意思,她卻不管不顧,依然是想喚就喚,我亦不再多言,甚至有點慶幸於她的我行我素,因為每次聽她喚我哥哥,我會感覺到一種隱秘的溫暖。
公主聽尚宮授課,總要我旁聽,課後如有不明白的便會問我,我的學業也借這種特殊的方式得以延續。
一日夜半,我就著燭光看書,忽聽有人在外輕輕叩門。原以為是催我睡覺的宮人,開門一瞧,發現竟是公主。
分明又是趁服侍她的內人們睡著了溜出來的,她僅著中衣,足裹白襪,但未穿鞋,在這寒冷的冬夜。
我一驚,問她:“公主為何這時出來?”
她笑笑:“我餓了,你有沒有吃的?”
不待我回答,她已跑進我房間,好奇地左右打量。
我迅速找出最新的冬衣披在她身上,但是否留她在此,卻讓我頗為難。
我已升至入內高班,故有單人獨寢的房間。深夜與公主獨處一室,無論如何都是大大不妥的。
我竭力勸她回去,說我這裏並無糕點,若回去喚醒內人,自然想吃什麽都可以。她卻說:“爹爹平日總叫我體諒下人,別太過勞動他們。若我喚醒她們,她們勢必會大費周折地跑去禦膳局傳膳,那我豈不有違爹爹教訓?本來我想,餓就餓吧,像爹爹那樣,忍一忍也就過去了,誰知肚裏像有隻鷓鴣,一直咕咕叫,就是過不去呀。所以,我隻好悄悄跑出來找你。”
我問她何不取她房中常備的點心,她說吃膩了。我啼笑皆非,想問她怎知我這裏就會有她想吃的東西,但一轉念,意識到她總有她自覺有理的理由,也就按下不提,從桌上拿起兩枚小芋頭,問她:“公主吃這個麽?”
那是嶺南小芋頭,僅比青棗大一點。身為內侍,平日睡得比主子晚,禦膳局會備一些點心給我們,我入宮前在家常吃芋頭,故選此物夜間充饑。
她不認得,問我這是什麽。我不覺意外,因她素日所食皆精細物,即便吃芋頭也是吃精製的芋頭糕點或芋泥羹,這種未剝皮的狀態她從未見過。
我告訴她此物名字,說這是我這裏唯一可食的東西,她欣然答應品嚐,於是我抱了褥子鋪在門前廊下,請她出去坐在那裏,再用被子將她包裹嚴實,以防她受凍,然後在她身邊坐下,開始為她剝芋頭。
剝完一個,我遞給她,見她被我裹得像隻大粽子,全身惟有頭部能動,此刻兩眼大睜,轉動著黑亮雙瞳,看看我,又再看看我手上的芋頭。
我忍不住一側首,讓蔓生的笑意融於這無邊夜色裏。
公主掙紮著想從被子中伸出手去接,我怕她因此著涼,連忙止住,把芋頭遞到她嘴邊,她低頭一點點吃,像小鳥兒啄米。
她很快吃完一個,稱這最簡單的食物很美味,我便繼續剝給她,那時她便安靜地在一旁看。
宮中深夜簷下不點燈,但月光清明,把從我們身上掃落的影子交疊在一起。本來是二人的相對無言,卻絲毫沒有尷尬的感覺。
空中開始淡淡飄雪,我此時穿的是深青衣服,心念略動,伸袖出去,承接了幾片散碎白雪,微笑問公主:“公主知道雪花有幾角花瓣麽?”
她即刻答:“六角!”
我說不盡然,引袖至她麵前讓她自己數。她看了看,驚訝地低呼一聲,從包裹著她的棉繭中猛地抽手出來,一把抓住我附有雪花的衣袖,另一手指尖在其上輕點,口中念念有詞:“一,二,三,四,五……”
“有五角的。”她得出結論,又埋頭再數,少頃,又愉快地發現:“還有三角四角的!”
我笑而不語,牽被角掩好她的手,再喂她吃剝好的芋頭。雪花在我青衫袖上衍化為幾點薄薄的潮濕,我並不覺冷,縱然現在是深寒天氣。
我愛看公主的明亮笑顏,就這樣為她服役也令我滿心喜悅。在這清涼的暗夜,她比那一彎上弦月更像是我唯一的光源。
“懷吉,”公主忽然問我,“你為什麽會到宮裏來?”
我一怔,不知該怎樣向她說明我家中那種複雜的狀況,後來隻簡單地說:“因為我家窮。”
“什麽是窮呢?”她困惑地問。
我才意識到她目前所受的教育中還未仔細解釋過貧窮的概念。
我先給了她一個最直白的答案:“就是沒有多少錢。”
“我也沒有多少錢啊!”公主感歎,“姐姐每天隻給我十二個銅錢,要是我簸錢輸光了她就不再給了,如果我贏了,也會把所有的錢都賞給和我玩的人,最後手中還是沒錢,那我是不是很窮呢?”
“哦,不是……”我開始認真思考這個詞該如何詮釋,“窮,就是穿不暖,吃不飽,可能連飯都沒得吃,隻能天天吃芋頭……”
“可是芋頭很好吃呀……”公主不解,這樣打斷我,“我以後要天天吃芋頭。”
顯然剛才舉錯了例子。我無語。從來沒想到要解釋清楚一個詞的意思會這樣難。
思量許久後,我這樣告訴她:“如果有一些東西,你有,甚至有很多,但是別人沒有,他們又很需要,那他們相較於你,就是窮的。比如說,公主有很多好看的衣裳,但是你的小丫頭們沒有,那就可以說她們比你窮。”
也許這個例子還是不夠好,但除此之外,我暫時想不到還可以拿什麽她見過和能感知的來解釋給她聽。她是出生以來皆生活在皇宮中的金枝玉葉,不可能見過真正與貧窮有關的景象,不會知道何謂衣不蔽體,何謂餓殍遍地。
她想了想,然後說:“我好像有點懂了……就是說別人家有很多衣裳,很多芋頭,但你家沒有那麽多衣裳給你穿,也沒那麽多芋頭給你吃,所以隻能把你送進宮裏?”
我苦笑:“算是這樣吧。”
“那我就明白了!”她高興地宣布,又繼續跟我說她的心得,“秋和比我窮,因為我有大把玩兒的時間,她卻整天在幹活,幾乎沒有自己的時間;範姑娘、周姑娘和徐姑娘也比我窮,因為我有母親在身邊,而她們的生母在宮外;俞娘子比我姐姐窮,因為姐姐有昭容名號,她沒有,隻是婕妤,所以月錢和節慶例賞都沒姐姐多……那麽,張娘子要比孃孃窮很多,因為孃孃有皇後名位,她沒有。上次她想在她的車上用皇後輦上的紅傘,增加兵衛數到皇後的定額,結果被大臣們罵死了……”
說到這裏她不禁笑了笑,但隨即又黯然道:“可是,爹爹經常去張娘子閣中,一般隻在每月朔望才去孃孃的柔儀殿,這樣說來,孃孃又比張娘子窮了。”
這個話題我難以插言,隻能保持沉默,而公主也不像是要等我開口,自己又說了下去:“爹爹呢?爹爹一定也有他窮的地方……哦,對了,經常數落他的大臣們幾乎都有兒子,他卻沒有……”
我越發不能發表意見。最後,她終於提到了自己:“其實,我也很窮啊,我的眼睛很窮……服侍我的丫頭們雖然沒有我那麽多的衣裳,但她們以前在宮外見過好多有趣的東西,說給我聽,我都不知道……除了皇宮,我隻去過宜春、玉津、瑞聖、瓊林這四座園林和金明池,從來沒逛過瓦子夜市,也不知道什麽是酒店茶肆……我很想去州橋夜市嚐嚐當街水飯和玉樓前的獾兒野狐肉,也想去朱雀門看看旋煎羊白腸和沙糖冰雪冷元子怎麽做,還想去相國寺燒豬院看看那個賣炙豬肉的大和尚……”
本來她前麵的話頗感傷,但最後一句聽得我笑了起來。相國寺燒朱院有個法號為惠明的僧人,衝破清規戒律,開了個賣豬肉的鋪子,據說味道很好,其中炙豬肉尤佳,遠近聞名,如今世人皆稱燒朱院為“燒豬院”。按理說宮眷有前往相國寺進香的機會,隻是如果要見那位葷和尚倒確實有點難。
“有什麽好笑的呀!”公主蹙蹙眉,很不滿,“難道你入了宮,還能想出去就出去,想見誰就見誰麽?”
這我還真是無言以對。自從入宮後,我的確再沒出去過,那些市井瓦肆,人間煙火,留在我記憶中的印象已經越來越模糊。
“唉,”公主歎了歎氣,十分煩惱,“懷吉,我們都被困在這裏了。”
(待續)

4.雲影
次年春,張美人的女兒幼悟病勢加重,到了四月,太醫表示回天乏術。今上憂心如焚,先封幼悟為鄧國公主,過了幾天又進封為齊國長公主,位列福康公主之上。但這樣的衝喜仍未能驅病消災,不久後,噩耗遍傳中外:齊國長公主薨。
聽到這消息,福康公主立即哭了起來。她雖然厭惡張美人,但對張美人的女兒和養女毫無敵對之意,甚至還很喜歡跟她們玩,對幼妹的殤逝,她是真的感到傷心。
她泣不成聲地對我說:“我想去看看幼悟。”
我猶豫,想起了那次巫蠱事件。
她顯然能看出我在想什麽。“哥哥,”這次她這樣稱我,顯得尤為嚴肅,“我從來沒有詛咒過幼悟。”
我頷首,對她呈出一絲溫和笑意:“我知道。”
但是張美人未必會知道。當我把公主的意思轉告苗昭容,請她指示時,昭容也歎道:“徽柔這時候去,可不等於是自己撞到張娘子刀尖上麽?”
她暗托王昭明詢問今上意見,今上命公主翌日再去,並為幼悟服緦麻。
幼兒未滿八歲夭折,屬於無服之殤,家人本無須為其服喪。官家要求皇長女為幼女服緦麻,其實於禮不合,顯得幼悟喪禮尤為崇重,也頗委屈福康公主,但公主並無怨言,次日果然服緦麻前往臨奠。
張美人的翔鸞閣院內青煙嫋繞,一群僧人列坐誦經,張美人守在幼悟靈柩前,想是之前已哭得太多,此時雙目紅腫,神情呆滯,毫無生氣。今上伴於她身邊,不時出言安慰,但自己也忍不住頻頻拭淚。
當張美人看見苗昭容與福康公主時,像是驀地蘇醒過來,勾著唇角冰冷地笑:“第三次了,你們還不滿意麽?”
我跟著公主進去,聽見這話,一時未解,尚在琢磨,張美人淩厲的目光已朝苗昭容母女直劈了過去:“安壽死了,寶和也死了,現在你們連幼悟也不放過!我知道你們恨我,那就讓官家殺了我好了,為什麽要害我的女兒?”
安壽公主和寶和公主是皇第三女與皇第四女,為張美人所出,此前也都先後薨逝。聽張美人意思,像是懷疑這三個女兒皆死於非命。既有布偶之事,她遂把所有怒氣都傾於公主及苗昭容身上了。
她越說越憤怒,起身直朝公主衝了過來。今上忙離座拉住她。
公主眼淚奪眶而出,連連搖頭,道:“我沒有害過幼悟,我沒有害過哪位妹妹……”
張美人完全不聽她分辯。公主的出現給了她宣泄怒火的理由,她繼續哭罵,詛咒所謂害她女兒的人,罵了一會兒又悲從心來,回身依偎著今上,開始一樁樁地回憶三個女兒臨終前的事。
隨著傾訴的持續,她的表情漸趨緩和,語調也開始變得柔和:“……幼悟很乖的,怕我傷心,最難受的時候也不喊疼,見我落淚,就伸出小手來幫我擦,說:‘姐姐別哭,麵花兒掉了。’……到了後來,連氣都喘不過來了,小臉通紅,還努力朝我笑……我就這樣抱著她,抱著她,她臉貼在我胸前,手還抓著我的衣緣,身子卻越來越涼……”
今上摟著她,輕輕側過身去,背對著我們,我們暫時看不到他神情,但見他兩肩微微顫動,應是在強忍悲聲。
張美人最後的話也聽得我眼角濕潤。除卻外表那一層張狂,此時的她亦不過是個悲傷的母親。
公主拭著淚,走上前去,欲燃香拜祭,張美人卻又在一旁冷冷開口:“公主請回,我想幼悟現在不會想見你。”
公主挨近她兩步,仰麵看她,帶著一向不施於張美人的誠懇:“張娘子,我……”
她應是想向張美人解釋什麽,但張美人立即打斷她,毫不留情地下逐客令:“出去!”
公主含淚看今上:“爹爹……”
今上歎氣,揮手道:“你回去罷。”
公主仍不走,泣道:“爹爹你聽我說……”
    “滾出去!”張美人又怒了,盯著公主的緦麻之服看了看,又道:“這喪服也不必假惺惺地穿了。你就算穿十重斬衰,又能贖清你的罪孽,換幼悟回來麽?”
這句話略略激起了公主的情緒,她站直,蹙眉冷道:“我沒做過你說的事,無罪可贖。”
“夠了,徽柔!”今上忽然揚聲嗬斥,“出去,快出去!”
公主愣愣地看看父親,見他麵色冷峻,渾不似平日慈愛模樣,她雙睫一低,又有兩串淚珠墜出,一轉身,快速跑了出去。
我與韓氏及一幹儀鳳閣的宮人相繼奔出,追到翔鸞閣外,公主止步回頭,怒喝一聲:“都站住!跟著我的統統斬首!”
眾人無奈停下,公主又繼續朝前跑。這時韓氏拉拉我衣袖,朝公主的背影努努嘴,我明白她意思,迅速追過去。
後宮也就這般大,她跑來跑去,最終還是又來到了後苑,倚著一塊山石坐下,放聲痛哭。
我知她滿心委屈,現在哭一哭倒是好的,便沒去勸她,隻站在她身後默默看著,她很快發現,又站起來跑到另一處坐下,繼續哭。我再跟過去,她也知道,這次隻瞪了我一眼,沒再換地方。
她哭了許久,且是毫不顧忌姿容的小孩哭法,涕淚交流,又沒帶手絹,便引袖來拭,很快袖子濕了半截。待她又要拭鼻涕時,我走到她麵前,彎腰伸手把自己幹淨的袖子送至她眼底。
她看看,也不客氣,拉起我袖口就擤了擤鼻子。
那鼻子拭得如此坦然,惹得我笑。
她“哼”了一聲,眼睛烏溜溜直瞪著我,問:“你幹嘛像個影子似的跟著我?”
“……我不是像影子,”我這樣回答她,並沒考慮多久,“我就是公主的影子。公主在哪裏,我就在哪裏。”
她先是盯著我默默看半晌,再仰首望天,忽然雙眼一亮,跳起來跑到無花影樹陰的空曠處,並腿站直,雙手亦垂於身側,抬頭平視我,盡量保持不動,說:“你看地上!”
她身前身後一片金色陽光,並無陰影。原來現在日頭高照,恰逢正午,她以這種收縮的姿態直立,自然是幾乎看不見影子的。
“影子在哪裏?懷吉在哪裏?”她笑問。
我朝她微笑,並不回答。
“笨呀!”她為我下結論,隨即告訴我她認為合適的答案,“你可以這樣說:‘影子在公主腳下,懷吉在公主心裏。’”
她在陽光下天真無邪地笑著,並未留意到我彼時的震驚。我想她根本沒覺出這語意裏的曖昧,隻是當一個事實來陳述,例如,雲朵浮於煙波上,楊花飄在宮牆裏。
帶公主回到儀鳳閣,她午後回房小憩,苗昭容召我去廳中,問我公主在後苑時的細節,我說了一些,至於“影子”一節,自然略過不提。
當時俞婕妤也在,聽後歎道:“這回可真委屈公主了……苗姐姐你脾氣也忒好了,若換作是我,被張娘子這樣冤枉,恐怕是忍不住的,倒要反詰她一下:‘你懷疑我,我還懷疑你呢!自從你得寵以後,怎麽這宮裏新生的孩子沒一個長大的?’”
苗昭容笑笑,道:“難道她發瘋,咱們也跟她一般見識麽?話說回來,她也可憐,女兒生三個沒三個,心情自然好不了,話說得難聽點,我們也就暫且忍忍吧,犯不著這時候跟她爭辯。”
“心情不好就可以亂咬人了?”俞婕妤不以為然,又道:“我家崇慶沒了的時候,我可沒想到張口亂說她是被人害死的。”
崇慶公主是皇次女,俞婕妤所出,也是幼年夭折。
苗昭容聞言黯然道:“可不是麽,最興來薨時,我哭得多傷心,但也沒疑心是旁人下毒手……”
最興來是皇子豫王昕小字。苗昭容生皇子時,今上曾夢見神人相告“最興來”三字,故以此為皇子小名。豫王資質端碩,今上非常喜愛,可惜未過半年即薨,今上與苗昭容悲痛欲絕,至今念念不忘。
一提兒子,苗昭容泫然欲淚,俞婕妤忙陪笑道:“好好的,我說這些幹什麽?倒惹姐姐難過。”
苗昭容歎道:“不關你事。我們姐妹同病相憐,說什麽彼此都明白,無須解釋。”
俞婕妤點頭稱是,感歎道:“都是服侍官家的人,怎的差這麽遠?宮裏像她這樣囂張的主兒也隻此一家別無分號了。我就不明白,官家身邊有聰慧賢淑的大家閨秀,也有溫柔和順的小家碧玉,卻為何如今偏偏寵這麽個俳優出身的破落戶?雖說她是有幾分姿色,可又能美到天上去麽?”
張美人的身世我也曾聽人說過。她父親張堯封進士及第,但早卒,母親將她托付給張堯封的從兄張堯佐撫養。張堯佐後來要去蜀地做官,稱路途遙遠而不肯攜從弟的幾位孤兒孤女同行。張美人母親無以謀生,無奈之下將女兒賣給魏國大長公主家為歌舞伎,自己改適蹇氏,又生了個兒子。大長公主將張美人送入宮,納於禁中仙韶部。那時張美人年紀尚幼,宮人賈氏見了喜歡,便把她收做女兒來撫養。張美人做了幾年俳優,直到後來在章惠太後宮遇見今上。現在既有寵,今上與她都不再提這俳優生涯,對外聲稱她是先帝沈婕妤的養女,但宮中人自然不會忘記,私下常如俞婕妤這樣,稱她為“俳優出身的破落戶”。
“你入宮比我晚一些,早年的事可能不知道,這裏有個緣故。”苗昭容向俞婕妤解釋張氏得寵原因,“有次她跳舞給章惠太後看,太後覺得她生得可愛,便留她在身邊。官家小時為章惠太後撫育,對她極為孝順,成年後亦不忘晨昏定省。張娘子那時年紀小,比如今的徽柔大不了多少,有一天發現她養的小白兔死了,喉頭有傷,半身是血,她哭得死去活來,後來有人對她說,兔子可能是被老鼠咬死的,正巧那時有隻小耗子從她腳邊跑過,她見了怒從心起,提著裙子滿地跑,一定要去把那小耗子踩死。官家此刻恰好進來,見這情景,從此便對她上了心,待她稍大些,便納了她。”
俞婕妤恍然大悟,笑道:“原來官家就是喜歡她這點小性子。”
苗昭容略一笑:“或許在他眼裏,這便是宮中女子少有的真性情罷……後來又有人跟張娘子說,那小兔子其實是被嫉恨她的小姑娘殺死的。此事不知是真是假,不過這以後,張娘子的疑心病便生了根,稍有不順意處,便懷疑有人害她。現在女兒沒了,她不疑心反倒怪了。”
俞婕妤想想,又道:“但先前,她確實在後苑搜出個布偶……”話未說完又忙轉而言道:“她這麽張狂,想必宮裏怨恨她的人確也不少。惹出這種事,說到底,還是因她自己不懂事。”
苗昭容擺擺首,低歎道:“誰知道呢……”
此時昭容又留意到我,遂吩咐道:“剛才官家遣人來問公主好些了沒,你去張娘子閣中回稟官家罷。”
我頷首答應。俞婕妤見她們聊張美人事時我一直侍立在側,特意微笑叮囑道:“可別向旁人提起我與苗娘子說的話。”
我尚未回答,苗昭容已先開口對婕妤說:“這你大可放心。別看這孩子年紀小,卻比很多老宮人都還穩重呢。又一心一意地服侍徽柔,我隻把他當自己人。”
我再至翔鸞閣,張美人已不在院內,應是哭得久了,被人攙扶入內休息。今上見我進來,立即招手命我靠近,細問我公主情形,狀甚關切。
這時有一群內侍列隊而入,皆手捧數疋紫羅。今上轉朝院內做法事的僧人,道:“眾僧各賜紫羅一疋。”
宮中做法事,眾僧例賞有定製,紫羅不在其中,應是今上推恩特賜的。
僧人們紛紛謝恩。不想今上話鋒一轉,竟認真囑咐他們:“來*****們從東華門出宮,須多留意,要把紫羅藏在懷裏,別讓內東門司的人看見,否則,台諫會有文字論列。”
眾僧答應,相互轉顧間卻不禁流露出詫異神色。兩側宮人自然知道今上一向是怕諫官的,聽見此言,都有些想笑,但偷眼望去,發現今上神情不對,那笑意便硬生生地被嚇了回去。
他本來對眾僧說話是和顏悅色的,但提及“內東門司的人”時目色便冷了下去。語罷,臉上仍清冷蕭索,猶凝寒霜。
一聽“內東門司”我立即想起了張茂則先生。聯係此前我在今上麵前提到他時今上的沉默,我暗暗有些疑心,張先生令官家不快,莫不是因為他掌宮禁人物出入,見官家多賞了人財物,便去告訴諫官?
內東門司離中書門下及諸館閣很近,要與外臣聯係非常容易。可再一細想,今上卻也不是經常隨意破格特賜財物予人,張先生應該也不會為這種事惹皇帝不快。我這樣疑心,相當幼稚。但官家不喜張先生,又是為何?
尚在胡思亂想,沒聽見今上喚我。直到他略略提高聲音再喚我名字,我才如夢初醒,肅立聽命。
“走,去儀鳳閣,我看看徽柔去。”他說。
(待續)
釀梅
5.釀梅
回到閣中,兩位娘子仍在內飲茶,見今上進來,忙起身相迎。
今上問公主情形,苗昭容答說:“適才在午睡,現已醒了,但還賴在床上不肯起。”
公主年幼,今上一向與她親近,尚無諸多顧忌。聽昭容這樣說,便順手從幾上拿了一碟禦膳局新進的端午香糖果子釀梅,說:“我去跟她說說話。”
昭容答應,喚了我與一位名叫嘉慶子的小侍女,命我們在公主門邊伺候。
“嘉慶子”原指唐時洛陽嘉慶坊內生長的李子,果實甘鮮有盛譽,故稱嘉慶李,傳至國朝,嘉慶子便成了蜜餞李之美名。公主有四大小侍女,都是七八歲,名字皆為公主所賜,全以她喜食之物為名,其餘三位分別名叫笑靨兒、韻果兒和香櫞子。
嘉慶子是今年新來的,初次入閣時公主在喝粥,韓氏請公主為她賜名,公主看了看,問她姓什麽,小丫頭回答說姓薑。彼時公主口中正嚼著一片辣腳子薑,一聽便樂了:“那你就叫辣腳子吧!”
苗昭容聽了含笑反對:“她若真改這名兒,以後怎麽出去見人?”
公主倒也沒堅持,說:“那我再想想。”
我見她眼睛滴溜溜地在滿桌小菜上打轉,皆是萵苣、麻腐、薑豉、辣蘿卜、芥辣瓜兒、生淹水木瓜之類,最後又瞟向一旁的膳魚包子,擔心她又給人家小姑娘取出個豔驚四座的名字,遂借換空碟杯盞的機會,把一碟嘉慶子擱到她麵前。
果然這激發了她的靈感:“你就叫嘉慶子好了,我可愛吃了。”
公主愛吃甜食蜜餞,但如今正在換牙,苗昭容很少給她吃,今上此時取釀梅是為哄她開心。
公主躺在床上,此刻顯然是醒著的,聽見父親進來,立即轉身朝內裝睡。
今上在她床頭坐下,把釀梅遞到她鼻下,微笑喚她:“徽柔,看爹爹給你帶了什麽來。”
公主一動不動,也不答應。今上便又笑說:“是剛做的端午釀梅,蜜都從梅皮裏流出來了,再不吃,擱久了味兒可不好。”
釀梅是時令香糖果子。端午前都人以菖蒲、生薑、杏、梅、李、紫蘇切成絲,以糖蜜漬之,納入梅皮中製成,味道酸甜清香,公主向來大愛,況一年中隻有端午前後可得,偏偏苗娘子又不多給,所以此時今上施於她的是莫大誘惑。
公主肩微微一動,心裏定是在痛苦掙紮,但最後終於把持住,竟無反應。
今上歎了歎氣,似自言自語,“睡得真熟啊……”隨即轉頭喚嘉慶子過來,把手中碟子遞給她,說:“釀梅賞給你了,你自己吃,或與笑靨兒她們分都行。”
嘉慶子很高興地接過,然後才想起要行禮謝恩,今上笑著揮手:“罷了罷了,快去吃罷。”
再看看公主,見她並沒有睜眼的意思,今上便起身,口中道:“公主既然還睡著,那我先回去了。”
一壁說,一壁輕輕走至一側帷幕內,隱身於其後。
公主許久沒聽見動靜,略略轉過身來,右眼先睜一條縫兒,沒見著今上,遂睜大雙眼坐起來,確認父親不在眼前,一掀被子跳下來,鞋都未穿便跑到門邊探頭往外看。
沒見今上身影,她轉首問我:“爹爹走了?”
我微笑低頭。
“哦……”她以為我是在點頭,目光隨即暗淡下去,很是失望。
此時今上大笑著現身,公主見了,一聲驚呼,迅速跑回,蹦到床上拉被子緊緊蒙住頭,隻見被下微微顫動,也不知公主在哭在笑。
今上過去強拉開被角,公主被迫露出小臉,但仍緊閉雙眼,嘴也緊緊抿著,表明她不想與父親說話。
“嗯,別笑,千萬別笑,”今上隱去笑意,故做嚴肅狀,對公主道,“否則缺牙兒要漏風了。”
公主再也忍不住,嗤地一聲笑開來,眼睛也終於睜開,看著今上駁道:“爹爹小時候的缺牙兒才漏風呢!”
今上笑,問她:“不生爹爹氣了?”
“唔……”公主猶豫著,這樣答,“我要想一想……”
“嗬嗬,”今上掠掠公主的額發,柔聲道:“今日徽柔沒有錯。爹爹對你說話大聲了一點,但絕對不是罵你。你八妹妹沒了,張娘子心裏不快活,容易遷怒於人,她說不想見你,你就暫時順著她意思先回來罷。人失去至親的時候,就像患重病時,見不得一點不順心的事,這種時候,她不會聽你解釋的,你多說一句話,都可能讓她更難過,所以最好別違她意,回避一下總是好的。”
公主便問:“她既然不想見我,那爹爹為何又要我服緦麻過去?”
今上無奈地笑笑,道:“身處帝王家,一舉一動都為天下人所關注。麵對紅白喜事,尋常人的喜怒哀樂或可深藏於心,未必溢於言表,但我們不行,我們必須按臣民的意思,去悲,去喜,且將這悲喜示於天下人。無論張娘子是否要你去,你都必須臨奠,服緦麻,以令臣民看見皇長女對幼妹的深切哀思。張娘子雖說不想見你,但你若不去,她會更疑心前事,說你心虛或狷狂。何況,你本來自己就想去的,不是麽?”
公主點點頭,黯然道:“是,幼悟沒了,我也很傷心……”再看父親,伸手去摸他的眉眼,公主又問:“爹爹好些了麽?這幾日眼圈都黑了。”
今上歎道:“爹爹還好。最傷心的人自然是張娘子,哭得什麽似的,原來一個人的眼中可以蓄這麽多淚……所以,你最近別再惹她生氣,就算她對你說難聽的話,也暫時忍忍,實在氣不過,就深呼吸一次,想想,如果你是她,是不是也會這樣。多這樣想,也就不會生氣了。”
公主答應,忽然再問父親:“爹爹,那些大官兒經常數落你,也不見你生氣,是不是也是這樣深呼吸,想一想,然後忍住的?”
今上一愣,旋即笑開顏:“是呀是呀,經常是這樣……不過,有時也會忍不住,還是很生氣,恨不得一頭撞在龍柱上。”
公主聞言也笑出聲。今上刮刮她鼻子,問:“現在不生氣了罷?”
公主笑著跪坐起來,一把摟住父親的脖子,在他耳邊清楚地說:“爹爹,其實我早就不生你氣了,剛才隻是不好意思跟你說話……就算爹爹真罵我也沒什麽……爹爹罵我,我是會難過,但如果爹爹罵我後自己會好受些,那我願意被爹爹罵……如果爹爹和我之間一定有一人會難過,那就讓我難過吧。”
這幾句話聽得今上頗為動容,不禁摟緊公主,對她說:“爹爹不會讓徽柔難過……你是爹爹的好女兒,你要什麽,爹爹就給你什麽,隻要爹爹給得起……”
“那……我要釀梅!這個爹爹一定給得起。”公主喜形於色,順勢提出要求,“一碟不行,至少要兩碟!”
今上擺首笑,立即吩咐我去取兩碟過來。
公主從我手中接過一碟釀梅,捧在懷裏一顆接一顆地吃,間或抬眼看父親,見他始終含笑看著,便又道:“爹爹,我還想請你答應一件事。”
“哦,什麽?”
“以後我生氣時,你再帶好吃的過來,如果見我不理,或說不要,你千萬別放棄,一定要硬塞給我吃。”
(待續)
詩帖
6.詩帖
每年端午,諸文臣會如立春時一樣,進獻新作詩句,以供宮人貼於帝後寢殿及諸夫人閣分門帳之上,春詞稱為禦春帖子或春帖子,端午詞則為端午帖子。
端午前三日,曹皇後鋪陳諸臣帖子於柔儀殿,召後宮嬪禦與公主入內觀看品評,並分賜眾人。
公主看了一遍,然後笑問皇後:“孃孃覺得誰的帖子好?”
皇後雙睫微微一低,好似目光在歎息:“今年範相公與蘇子美不在,自然是歐陽修一枝獨秀了。”
她意指缺席的是原參知政事範仲淹與原監進奏院、大理評事、集賢校理蘇舜欽,這二人都是文采斐然的詩詞大家。範仲淹慶曆年間積極推行新政,也激化了朝中黨爭,與杜衍、韓琦、富弼等主持新政的大臣一起,相繼被罷免外放。蘇舜欽本為範仲淹所薦,雖非宰執重臣,但少年能文章,詩名滿天下,主持進奏院事務,議論稍侵權貴。去年秋,進奏院舉行祠神賽會,蘇舜欽循前例用賣進奏院故紙的錢開席會賓客,結果被禦史中丞王拱辰等以監守自盜的罪名彈劾,最後遭除名勒停。
眼下端午帖子自然不乏工麗精巧的,但內容大都為歌功頌德的奉承文字,少了範相公與蘇子美,言之有物,暗寓規諫之意的詩也少了。一一看去,確實是龍圖閣直學士、右正言歐陽修的最為出眾。他與蔡襄、餘靖、王素同列,是深受今上重用的四大諫官之一。
“歐陽修?我記得他。”公主指著其中一帖子說,“我也認得他的字。上次立春時爹爹捧著一幅禦春帖子反複讀,很喜歡,就問身邊人是誰寫的,聽說作者是歐陽修,爹爹就命人把他給宮中各閣分寫的帖子全取了過來,逐一細看,還讓我背,說篇篇有立意,舉筆不忘規諫,真不愧為侍從之臣。”
皇後微笑頷首,注目於公主所指的帖子,又再拿起細看,狀甚感慨。
我在她身後舉目望去,但見那帖子是為皇帝閣寫的,詩曰:“楚國因讒逐屈原,終身無複入君門。願因角黍詢遺俗,可鑒前王惑巧言。”
公主見皇後對這帖子如此上心,不免好奇,問她:“孃孃,這詩有何妙處?”
“哦,沒什麽。這帖子上的字寫得很好,所以我多看了一會兒。”皇後沒跟公主詳細解釋,輕輕放下帖子,又和言問公主:“徽柔,你喜歡哪一首?”
“這問題爹爹回來肯定會問我,所以我先選了首短的,容易背的。”公主笑指一首歐陽修的皇後閣詞,念道:“椒塗承茂渥,嬪壼範柔儀。更以親蠶繭,紉為續命絲。”
念完又自取一幅,遞給苗昭容,說:“姐姐看這個好麽?”
那首是為夫人閣寫的:“仙盤冷泛銀河露,紈扇香搖綠蕙風。禁掖自應無暑氣,瑤台金闕水精宮。”
苗昭容亦說好,笑道:“看了這詞,真覺得周身清涼,也不必飲冰了。”
皇後順勢把帖子賜她,再繼續分賜帖子給諸妃妾。張美人這幾日悶悶不樂,未親自過來,皇後也未多問,自選了幾幅命人給她送去。
最後領帖子的,是兩位麵生的美人。苗昭容不認得,遂問皇後:“這兩位娘子是新近入宮的麽?”
皇後道:“不錯。她們是祁國公王德用進獻的,望能長侍官家,以廣皇嗣。官家已收在身邊,隻是名位還有待議定。”
苗昭容上前,拉著兩位小娘子的手細看,連聲稱讚,又問名字,並把手腕上兩股端午五色合歡索退下來給她們戴上。二美人推辭,苗昭容笑道:“按理說初見兩位妹妹,應備一份厚禮才對,隻是今日偶遇,沒特意準備,隻得把這合歡索給你們,討個吉利。妹妹若不收,一定是看不上我這點薄禮了。”
二美人遂收下合歡索。其餘眾夫人見此情景也都紛紛過來贈她們見麵禮。那兩位小娘子有些受寵若驚,顧盼間卻又神采飛揚,頗有喜色。
不想這廂正在姐姐妹妹地攀談,那邊卻見今上近侍王昭明從崇政殿匆匆趕來,稟道:“適才官家吩咐,王德用所進女口各支錢三百貫,立即由內東門出宮,不得拖延。”
殿中眾人大感詫異。皇後亦頗意外,問:“官家為何傳此口諭?”
王昭明道:“知諫院王素知道了王德用進女口一事,今日麵君進諫,一定要官家把王家小娘子退回去。官家答說那些女子在身邊服侍,已很親近,再試探著問王素可否讓他將她們留下。王素卻正色道:‘臣正是怕陛下與她們親近,所以要論上一論。’官家便也沒再多說什麽,把臣喚了過來,命臣速來傳口諭,要兩位小娘子即刻出宮。話剛一說完,官家的眼淚便掉了下來。”
諸夫人聽了,相互傳遞著眼色,多少都有點幸災樂禍。皇後依舊是那樣,沉默的時候看不出任何情緒,須臾,才道:“官家認為諫臣所言有理,卻也不用如此快地下令罷。何不先入禁內,慢慢遣她們出去?”
王昭明答道:“王素也這麽回官家呢,不過官家則說,雖然他身為皇帝,但人情與民無異。如果先入內宮,見小娘子們哭著不願離去,隻怕自己也就不忍心趕她們出去了。”
皇後略一笑,道:“好,知道了。”
二美人一聽此言,心知昭陽路斷,即將被趕出宮,立時大哭起來,連連叩首請皇後開恩留下她們。
王昭明見狀催促道:“請皇後盡快送她們出宮。官家還讓王素在崇政殿等著聽消息呢,臣見她們走了才好回去報訊。”
皇後頷首,喚任守忠。任都知不消皇後再開口,早已一聲令下,讓人把二美人拖了出去。
片刻後,內東門司張先生遣內侍來報,說二女已出宮,王昭明遂回崇政殿複命。眾人再等半晌,才見今上緩步回來,神情悲戚,目中猶有淚痕。
(待續)
司飾
7.司飾
五月五日端午節,又名“浴蘭令節”,自五月一日及端午前一日,東京街道上處處可買到桃、柳、葵花、蒲葉與佛道艾,端午那天家家鋪陳於門首,與粽子、五色水團、茶酒一起供養,又以艾蒿編成人形或虎形,釘於門上,取鎮邪驅惡之意,士庶人家遞相宴賞。
宮中也是這樣。諸閣門皆懸艾人艾虎,又取紫蘇、菖蒲、木瓜,並切為茸,以香藥相和,用梅紅匣子盛裹,與百索艾花、銀樣鼓兒花、花巧畫扇、香糖果子、粽子、白團一起,列為端午供養之物。
此外,內司還以菖蒲或通草雕刻天師馭虎像立於禁中,以五色染菖蒲懸圍於左右,又雕刻生百蟲鋪於其上,再以葵、榴、艾葉、花朵簇擁,五彩繽紛,大如上元節紮的山景花燈。
那日大內熱鬧非凡。內侍換上夏季羅衫紗袍,宮娥頭戴花團錦簇的內樣花冠,手中捧著帝後分賜諸閣分、宰執、宗室的百索彩線、細巧鏤金花朵、銀樣鼓兒、糖蜜韻果、巧粽、五色珠兒結成的經筒符袋、禦書葵榴畫扇、艾虎及紗匹段,熙熙攘攘穿梭於宮苑殿閣之中。而後苑葵榴鬥豔,梔艾爭香,有奉召入宮的皇親宗室於其中擊球射柳,也有宮眷在旁投壺鬥草,一派升平景象。
我於這日結識了十三團練趙宗實。他也是十四五歲的少年,溫和沉默,略有些靦腆,見了長輩話並不多,通常是問一句答一句,在皇後麵前亦很拘謹,似乎有點怕她,見了苗昭容倒還好些,因他小時在宮中,常獲苗昭容照料。公主很喜歡他,一見他便連聲喚“十三哥”,奔過去問長問短,他見了公主也很高興,說起話來顯得輕鬆許多。
大概是愛屋及烏的緣故,十三團練對公主的侍從亦很友善。午後他與幾位宗室子玩一種名叫“擊丸”的遊戲,數來數去少一人,便看著一旁隨侍的我,問:“你過來跟我們玩罷。”
我有些惶恐,說自己不會,他卻毫不介意,拉我入場,說:“我教你。”
擊丸近日才在京中興起,玩時先在地勢起伏有變化的曠地上畫一球基,分別以離球窩數十步到百步為距,再挖一定數量的球窩,參賽者輪流以頂端為勺狀的木棒擊大如雞卵的瑪瑙球,以擊球入窩次數最少的一方為勝。
初時我不懂技巧,不是選錯了球棒便是動作角度不對,球被擊得忽遠忽近,就是不入球窩。而十三團練極有耐心,慢慢講解,甚至把手教我,最後我漸漸得法,能勉強應戰了。
這日入宮來的貴戚女中有皇後另一位養女,國朝名將高瓊的曾孫女,皇後親姊的女兒滔滔。高姑娘幼時被皇後選入宮,與十三團練一起同養於禁中。當時宮中人都稱十三團練為“官家兒”,稱高姑娘為“皇後女”。因二人同年,又性情相投,帝後都有意撮合他們。今上還常指著高姑娘逗十三團練說:“皇後女可以做你新婦麽?”後來因豫王出生,十三團練被送還汝南郡王邸,高姑娘也隨後出宮歸本家,皇後才又收養了範姑娘。
十三團練與我擊丸時,高姑娘與公主同坐於一側觀看,目光始終落在十三團練身上。十三團練有時也會悄悄看她,若四目相觸,他們又似被陡然灼燙一般,迅速轉首回避,麵上有緋色,唇角卻又都是微微上揚的。
端午皇帝照例不視朝,今上本也在後苑與皇親敘談,忽聞內侍傳報說有數名諫官求見,有要事稟奏。今上雖不大樂意,但終究還是換了赭黃龍袍、平腳襆頭,束上紅帶與犀金玉環,穿戴整齊去垂拱殿接見他們。
此去良久仍不見歸。天色漸暗,快至開宴時辰,皇後便喚來幾個年輕嬪禦,命她們去今上寢殿福寧殿候著,若見官家回來更衣,即迎至後苑入席。
公主聽見皇後這樣吩咐,遂自己請命,要去福寧殿等父親,皇後也答應,讓她與幾位娘子一起去。
我隨公主同去。在福寧殿又等了一會兒,才見今上匆匆趕回,額上滿是汗珠,邊走邊命殿內小黃門:“快去請李司飾過來。”
尚服局下設司寶、司衣、司飾、司仗等四司,每司各有兩名女官主管。主管司飾司的女官中有一位姓李,擅長以導引術梳發,姿容也頗出眾,人稱“梳頭夫人”,常為官家梳頭,極得今上寵信。
蒙官家宣召,李司飾迅速過來,為他分發梳頭。嬪禦列侍左右等待,公主亦在內旁觀。
其間公主問今上:“爹爹為何這時梳頭?”
今上歎了歎氣,道:“適才幾個諫官一直在衝著我講大道理,我欲早走,便對他們笑著說:‘眾卿之意,朕已知曉,容節後再議。’不想剛一轉身,還沒邁步,袖子就被一個官兒拉住了,一迭聲地說:‘陛下一定要聽完臣等諫言……’我想抽回袖子,他卻還不鬆手,我便隻好回去坐著,一直聽他們講完,偏偏其中有一位體味甚重,現今又是大熱天……直熏得我腦疼耳熱,頭皮發麻,所以必要梳梳頭才能清醒一些。”
眾嬪禦聽了皆大笑,紛紛問:“那他們是為什麽進諫?什麽話這麽長,半天說不完?”
今上不答,隻說:“也沒什麽,你們無須知道。”
有位娘子眼尖,窺見今上袖中有章疏,便趁其不備,倏地抽出,笑說:“他們的話一定寫在這上麵了,官家賜我們看看罷。”
其餘娘子亦上前爭搶章疏,笑鬧不已,都要先翻開來看。今上起初欲製止,無奈還在梳頭,頭發在李司飾手上,不好動彈,隻得搖頭歎息。
娘子們爭來爭去,誰都不得先睹。最後抽出章疏的那位揚聲道:“好了好了,誰也別搶了,我們請公主宣讀,大家一起聽罷。”
眾人都覺這主意不錯,遂把章疏交到公主手裏。
公主接過,翻開,一字一字地數著,開始念:“臣伏聞陛下以災變頻數,已降詔敕,敷求讜言……”
今上苦笑道:“他們說今年雨水成災,近日國中又有地震,乃陰盛之罰……你直接念最後那幾行罷。”
公主點頭,跳過中間段落,念後麵最重要那幾句:“宮掖之間,女禦之眾,豈無繁冗,徒在幽閉?望選其無用之人,放令出外,以消陰盛之變。”
此語一出,殿內嬪禦霎時啞口無言,顯然不曾料到台諫所論事會與己有關。惴惴不安的心緒浮在眸光裏,她們都試探著偷眼看今上,惟恐一個不妥,自己便淪為了章疏中的“無用之人”。
今上卻也緘口,未曾發話安慰她們。公主眼波回旋於父親與嬪禦之間,有點好奇,有點懵懂,努力思索的神情使她顯得相當可愛。
須臾,一聲輕笑劃破此間沉默:“官家把這些亂說話的官兒逐出幾個,耳根不就清淨了?”
此言出自李司飾。在眾女訝異的注視下,她漫挽皇帝長發,徐徐道:“如今京師富人手上有了幾緡錢,都要多納幾房妾媵,天子縱有些嬪禦,又豈容他外臣指三道四?兩府兩製,家中各有歌姬舞伎,官職稍如意,往往增置不已。官家根底隻剩有一二人,他們就說陰盛須減去,倒隻教他們這幫子人風流快活!”
她說的話想必眾嬪禦中是有人想附和的,但又都知官家一向善待諫官,李司飾語鋒卻直指諸臣,故不敢貿然開口,一個個著意看今上臉色。
而今上直坐著,目光落在麵前鏡中,淡淡凝視李司飾,眼底波瀾不興,難以窺知他心思。直至頭發梳好,始終未發一語。
李司飾未覺有異,取了襆頭為官家加上,站在他身後,一雙鳳眼懶洋洋地斜睨向鏡內今上清雋的臉,又問:“官家真要按他們說的做麽?”
今上道:“台諫之言,豈敢不行。”
李司飾又笑笑,一邊漫不經心地收拾奩具,一邊說:“若果真要裁減宮人,請以奴家為首。”
她自然不會想出宮,這樣說,無非是自恃得寵於官家,刻意淩蔑台諫議論罷了。
今上聞言遽然起身,冷麵下令:“請司宮令攜宮籍過後苑。”
言罷拂袖入內更衣,留下一幹嬪禦麵麵相覷。
待與眾人到了後苑,皇後命開宴,今上卻示意暫且延後,先讓總領尚書內省的司宮令奉上宮籍名冊,自己禦筆親點,在其上勾劃。良久,降旨:“自司飾李氏以下三十人盡放出宮。”
旨意既下,皇後再請今上入席,今上卻不應,但問:“她們出宮了麽?”
皇後歎息,轉而命任守忠即刻遣那三十人出宮。待內東門司回奏宮人悉數離宮,今上才入席進膳。
經此變故,席間笑語略有些滯澀,無人敢就此發問。
麵對滿座宗親貴戚,今上才薄露笑意,逐一問候位高行尊者,與年幼者也多有交談,皇後亦從旁引導話題,氣氛方又活躍起來。
此間皇後命人奉上定額外禮品若幹,再分賜宴中眾人。其中有幾斛廣州進獻的番商沒官珍珠,淨白瑩潤,形態正圓,各斛珠子大小各異,按順序看去,依次增大,但每斛內的卻又勻淨如一。
眾人嘖嘖讚歎,幾位嬪禦忍不住托起珍珠細賞,愛不釋手。
張美人心情鬱結,懨懨地在閣中躺了十數日,今夜也是勉強來的,膚色蒼白,容顏消瘦,走起路來顫巍巍,有西子捧心之態。但此刻見了珍珠,原本死水一般的眸心也漾起一層漣漪,輕飄飄地走了過去,蓮步依依,在斛珠左右流連。
但見珠光映亮她憔悴容色,今上似有些感傷,當即宣布:“這幾斛珠子賜與張美人。”
待到曲終宴罷,宗室貴戚皆離去,隻餘公主與幾名親近嬪禦在側時,皇後問今上:“梳頭夫人是官家所愛,官家卻為何將她列作第一名,遣她出宮?”
今上答道:“此人勸我拒諫,豈宜置於左右。”
皇後淡然笑,略略欠身:“陛下聖明。”
諸嬪禦亦隨之稱頌,惟苗昭容隨後笑道:“但如今逐了梳頭夫人,司飾一職出了缺事倒小,可又要麻煩皇後費心想,該換誰為官家梳頭了。”
俞婕妤道:“尚服局不是還有位陳司飾麽?”
苗昭容擺首道:“陳司飾的妝品製得倒是好,可惜不會導引術,梳的發式也不見佳。”
“給我梳頭的丫頭倒還不錯,”原本沉默的張美人忽插言道:“會導引術,頭發也梳得好,手腳輕,梳完發絲都不會掉幾根。”
有意無意地掠官家一眼,張美人又補充道:“就是官家見過的許靜奴,今年十六歲了。”
“妾倒也有個人選,想推薦給官家,”俞婕妤朝今上微笑,又轉向皇後說:“還須皇後定奪。司飾內人顧采兒,十八歲。最近是她在為妾梳頭,手藝自不必說,最重要是人品好,極穩重,說話行事絕不會像梳頭夫人那樣輕佻。在官家左右侍奉的人,模樣出眾自然是好,但最怕有色無德。”
“嗬。”張美人嗤笑,冷瞥婕妤,意極輕蔑。
苗昭容輕搖團扇,此刻不緊不慢地開口:“妾也想到一人。心思細,技藝好,為人更是極妥當,官家皇後都是認得的。”
皇後很快明白她所指:“秋和?”
“正是。”苗昭容手執團扇朝皇後欠身,道:“秋和雖然年紀還小,但精通導引術,清晨經她梳一次頭,整天都神清氣順。給妾梳發,又常有奇思妙想,做的發式新穎別致。至於人本身,官家皇後都看在眼裏,妾也就不多說了。”
皇後沒表態,轉顧今上,問他:“官家意下如何?”
今上沉吟,最後如此決定:“讓這三人均作準備,隨後兩月依舊為娘子們梳頭。七夕那天,我看誰給娘子梳的頭好,便升誰為司飾,選作梳頭夫人。”
(待續)
盜甥
8.盜甥
自端午前觀諸臣帖子後,我一直尋思著要去通讀一遍,再選取其中佳句謄錄背誦,但節後事務繁雜,直至六月末才抽出空來去書藝局找張承照,問他要書院存檔的端午帖子。
他很快找來給我,還與我一起謄錄。我抄寫時隨口問他:“近日歐陽學士可有新作?”
“歐陽修?”張承照道,“他最新的文章可不就是那篇為杜衍、韓琦、範仲淹、富弼等人說話的章疏麽?這下可捅了馬蜂窩了,惹來好大麻煩,非但烏紗難保,肩上腦袋是否能留下都還另說呢,估計最近是絕無心思吟詩填詞了。”
我十分吃驚:“端午時不還好好的麽?這卻從何說起?”
“從何說起?論起來,這事還有好幾撥緣頭呢,咱一樁樁地數罷。”張承照開始向我細述歐陽修之事。
原來五月間,歐陽修曾上疏論杜衍、韓琦、範仲淹、富弼等人不該罷,說“此四人者,可謂至公之賢也。平日閑居,則相稱美之不暇,為國議事,則公言廷爭而無私。以此而言,臣見杜衍等真得漢史所謂‘忠臣有不和之節’,而小人讒為朋黨,可謂誣矣……一旦罷去,而使群邪相賀於內,四夷相賀於外,此臣所以為陛下惜也。”
公然指排擠慶曆新政大臣的一派為“小人”、“群邪”,而恰恰這些人又是如今當政者,故為日後事伏下一脈禍根。
歐陽修妹夫張龜正早卒,無子,隻有一個前妻所生的女兒。歐陽修之妹攜此女歸娘家,由歐陽修相助撫養。當時此女七歲,待其將至及笄之年,歐陽修把她嫁與族兄之子歐陽晟。但張氏出嫁五六年後卻與家仆陳諫私通,不久事發,被鞠於開封府右軍巡院。
權知府事楊日嚴以前守益州時,歐陽修曾經上疏論其貪恣,楊本就懷恨在心,因此伺機報複,使獄吏對張氏嚴加拷問,誘她提及歐陽修。張氏懼罪,為求自保,說了許多未嫁時與歐陽修之情事,且有不少醜異細節。
楊日嚴據此上報,諫官錢明逸遂上疏彈劾歐陽修,說他私通外甥女,且欺詐侵吞此孤女家財。軍巡判官孫揆奉命再審,覺得張氏說法未必屬實,大概也因對歐陽修心存敬意,便未再生枝節,隻追查張氏與陳諫私通案。這種處置方式令宰執大臣大怒,命太常博士蘇安世重審此案,意在一舉除掉歐陽修。
“歐陽學士真與外甥女有私麽?”我問張承照,覺得此事匪夷所思,“張氏供詞怪異。說是為求自保,但與舅通奸之罪尤甚於私通家仆,說出來非但不能為自己開脫,反倒又添了一道重罪。莫不是屈打成招罷?”
“保歐陽修的人也這樣說,但是……”張承照隨即起身,道,“你等等,我再找首詞給你看。”
他在一堆文卷中翻找,最後抽出一張錄有一闋《望江南》的紙,遞到我眼前。
我展開一看,但見詞曰:“江南柳,葉小未成蔭,人為絲輕那忍折,鶯憐枝嫩不堪吟,留取待春深。十四五,閑抱琵琶尋,堂上簸錢堂下走,恁時相見已留心,何況到如今。”
張承照跟我解釋說:“這是歐陽修的舊作。外甥女一事傳開後,又被錢明逸族人錢勰翻了出來,笑指這詞說:‘張氏到歐陽家時年七歲,正是女兒學簸錢時。’”
“錢明逸、錢勰……”我又覺有異,“他們姓錢,可是吳越王錢俶的後人?”
張承照點頭:“沒錯。歐陽修在編修《五代史》,聽說對吳越王有諸多貶詞,錢家後人早對其不滿。”
我想了想,又問:“那《望江南》真是他寫的?他承認是他舊作?”
張承照答說:“沒承認,可也沒否認,應該算是默認罷。”
我無語,反複看手中詞,目光徘徊於末幾句上:堂上簸錢堂下走,恁時相見已留心,何況到如今……
我心裏微微一動。記得初入公主閣時,她也正在簸錢。原以為隻是不經意的一瞥,但她那天真嬌俏的容止好似已由此烙入我心,以致現在一見“簸錢”二字,浮想起的便是她語笑晏晏的模樣。
“也許,歐陽學士與張氏,隻是有情無奸罷。”我歎道。
“有情無奸?”張承照提高語調重複這話,帶著莫可名狀的興奮,揶揄我:“說到底,我們不過是碰不到女人的小黃門,你能知道什麽是情,什麽是奸?”
我頓時像被人劈麵掌了兩下嘴,臉上火辣辣的,垂下眼簾,無言以對。
這引得張承照撫掌大笑:“原以為你進了後省,見了大世麵,又被娘子們調教,應有不少長進,沒想到現今麵皮還是這樣薄。”
我勉強一笑,隻盼將話題自我身上引開:“那官家呢?他怎樣看歐陽修之事?”
“聽學士們說,官家也很惱火。原本,他是很欣賞歐陽修的才氣的,重用他為諫官不說,還特意囑咐我們,一旦歐陽學士有新作,無論是否屬內製,都要找來上呈給他。如今出了這事,官家自不免震怒。據說在朝堂上乍聞此事,官家的臉色唰地沉下來,半晌沒發一言。”說到這裏,張承照反問我:“你見官家的機會可不少,怎沒見他提起?”
我擺首道:“我是在公主身邊伺候,這類事,官家怎會跟公主提及。”
“那也沒跟娘子們提起?”張承照忽又來了興致,“你有沒聽說,張娘子可能也會向歐陽修的井中砸塊石頭?”
“張娘子?”我詫異道,“應該不會罷。出了梳頭夫人的事後,皇後還特意告誡眾夫人勿涉政事,何況張娘子與歐陽修應無嫌隙罷?”
張承照嘿嘿一笑,問我:“你還記不記得,當年張娘子生八公主時,歐陽修曾上疏,名為《論美人張氏恩寵宜加以裁損》?”
經他提醒我才想起,確有此事。那時八公主幼悟降生,官家命於左藏庫取綾羅八千匹。時逢嚴冬,染院工匠為完成皇命,不得不於大雪苦寒之際敲冰取水,染練供應。歐陽修得知後立即上疏,不但譴責此事,更進而提出內降張美人親戚恩澤太頻,認為這是“有汙聖德之事”,“難避天譴”,希望官家防微杜漸,早為裁損。
依張美人秉性,對此耿耿於懷並非不可能。我問張承照:“雖則如此,但張娘子身在後宮,欲插手此事必為官家所忌,她又能如何幹涉?”
“你難道不知麽,”張承照一指中書門下方向,“賈相公認了張娘子的養母做姑姑。”
張美人的養母名為賈成,亦居於宮中,仗恃美人得寵於上,便狐假虎威,言行甚囂張,宮中人稱“賈婆婆”。宰相賈昌朝與其同姓,遂認她為姑姑,平日多有往來。這事我是知道的,隻是沒將之與歐陽修的事聯係在一起。
“張娘子想做那麽一點點事大可不必自己出手,通過賈婆婆知會賈相公一聲便行了。”張承照說,“這次賈相公對歐陽修這樣狠,未必沒獲張娘子授意罷?聽說現在賈相公在向官家請求,要他派王昭明去與蘇安世共審歐陽修的案子,這個點子,隻怕也是張娘子出的。”
王昭明?我暗暗感歎,歐陽學士真是禍不單行,往日為人狷介,得罪的人不少,如今身陷困境,那些潛在的落井下石者便一個個迅速浮出水麵了。
此前歐陽修任河北都轉運按察使,今上欲令近侍王昭明同往,共監河北水利漕運,歐陽修卻堅決拒絕,說侍從之臣出使,向來無內侍同行的例子,“臣實恥之”。今上亦從其所請,沒讓王昭明去。這對王昭明來說,顯然是件難堪之事,如今賈昌朝要求派他去審案,分明是想讓他公報私仇,令歐陽修萬劫不複。
我問張承照:“官家會讓王先生去麽?”
張承照笑道:“你問我?我還想問你呢!瞧你這入內高班怎麽當的?自己後省的事都不知道,還跑來前省問我!”
我赧然笑,發現自己對這類事還真是後知後覺。宮中風雲變幻,我卻反應遲鈍,居然稀裏糊塗地做到入內高班,也算是異數了。
抄完端午帖子,我向張承照道別,準備回儀鳳閣,他堅持要送我,直送我到內東門。自從我調到後省之後,每次來看他,都會感到他對我態度友善更甚以往,帶有種微妙的殷勤。我不禁想,他實在是個很適合在宮中生存的人。
我們在內東門司附近偶遇適才提到的賈婆婆。彼時她自外歸來,在內東門前下轎,尾隨她的小黃門過來相扶,掀簾時莽撞了些,手無意中碰到賈婆婆頭上沉重的冠子,立馬就被她甩了個大耳刮子:“作死的小潑皮!敢情你娘生你時手沒包好,生下你這犯羊癲風的賤爪子!”
那小黃門不敢爭辯,立即跪下謝罪。賈婆婆卻還不解氣,一壁罵罵咧咧,一壁伸出留著二寸長指甲的手去掐那小黃門耳朵。小黃門疼得伸脖皺眉,齜牙咧嘴,但還是竭力笑著,道:“是小的不對,婆婆容小的自己掌嘴,別折了婆婆的指甲。”
他這一抬頭,我倒愣了愣,認出他正是當初要我代送琉璃盞的小黃門。
賈婆婆終於鬆手,小黃門繼續跪著,開始一下一下打自己的臉。賈婆婆不再管他,自己往內宮走,其間經過我身邊,瞥了我一眼。我朝她略略躬身,她若無其事地笑笑,道:“哦,是梁高班……代老身向福康公主請安。”
她扭動著臃腫的身軀揚長而去。待其行遠,我走到仍在跪地掌嘴的小黃門身邊,說:“她走了,你回去罷。”
他仰首看我,當即大驚失色,爬起來一溜煙地跑了。
張承照見狀問我原因,我遂告訴他此人即給我琉璃盞之人,張承照歎道:“幸虧你現在跟了個好主子。你有公主護著,公主有官家護著,她們才會放過你……瞧在咱們兄弟一場的份上,日後公主閣中若有差事做,你便薦我過去罷。這前省真是越待越沒勁了。”
(待續)
花冠
1.花冠
所謂的歐陽修“盜甥”之事被當作一樁豔事醜聞,逐漸流傳到禁中,成為千百宮眷茶餘飯後消磨時光的閑散話題。有次苗昭容也饒有興味地向今上提起,問他是否會讓王昭明去審案,不料今上臉色遽變,斂去笑容,漠然不語,苗昭容遂不敢再問。我留意觀察,仍不聞此後進展,想是今上尚在猶豫。
七夕將近,諸位向今上推薦司飾的娘子越發關注冠發妝容事宜。國朝女子皆愛戴花冠,平日發髻倒梳得簡單,但約發的冠子則一定要絢麗奪目,尤其是節慶之時,常簇插花釵雪柳黃金縷,滿頭珠翠爭濟楚。
一日秋和給苗昭容梳妝畢,恰逢俞婕妤過來。婕妤打量昭容一番,笑道:“姐姐請恕我直言。秋和這發樣兒梳得自然是好,可就是配的冠子素了點,沒有讓人眼前一亮的首飾裝點。”
苗昭容也看看俞婕妤的頭冠,歎道:“我也在犯愁呢,不知該找些什麽珠寶來做冠子。我瞧你這花冠上的珠子雖不錯,但若翔鸞閣那位用上官家賜的番商珠子,怕是風頭不免要被她搶去。”
俞婕妤道:“可別提了。自從上次官家賜她珠子後,宮裏嬪禦都托內司的人去外麵買,京中豪門貴戚見了,也都爭相搶購,結果一月之內珠價就翻了十倍。就我頭上這幾顆破珠子,竟值八百緡錢呢。”
苗昭容以紈扇掩口,驚訝道:“八百緡?莫不是瘋了!”
“如今真是這個價。”俞婕妤撇撇嘴,又道:“若八百緡錢能買到好的也就罷了,可惜雖花了高價,買到的珠子成色始終不如那位的,到了七夕,拿什麽跟她比?”
苗昭容低首沉吟,須臾,再對婕妤說:“比珠子隻怕比不過她了,不如我們另尋些好的,翡翠、玳瑁、象牙之類,私下讓內司訪求成色上佳的買了,到時做成冠子戴出去,未必會輸她珠冠。”
俞婕妤點頭道:“姐姐說得有理。這次多花些錢無所謂,要買就得挑最好的,一定不能輸給那位,否則,我們隻能又眼睜睜地看著她安插個狐媚子在官家身邊。”
苗昭容深以為然,微笑轉頭問秋和:“秋和,依你之見,什麽珠寶做冠子更襯我?翡翠如何?”
秋和卻不回答,斂眉低首,一下跪倒在昭容麵前,道:“望娘子三思,切勿求購貴價珠寶為飾。”
苗昭容詫異道:“這卻為何?你且起來,慢慢說。”
秋和依舊跪著,說:“京城之人,從富豪之家到坊間平民,莫不視宮內取索為一時風尚。但凡聽見宮眷求購什麽,便追隨搶購,以致物價騰湧。張娘子愛吃江西金橘,此事傳到民間,金橘之價立即瘋漲,聽說現在一斤的價錢已足買八斤羊肉。若苗娘子再高價求購珠寶,無論是翡翠、玳瑁還是象牙,國中此物價格必漲,上有違君意,下有礙民生,故萬萬不可行,望娘子收回成命。”
苗昭容略想想,對俞婕妤笑道:“這孩子的話聽起來有幾分道理。官家一向要我們節儉,若知我們的首飾花了大價錢,恐怕不會歡喜。”
俞婕妤未有異議,卻又蹙眉說:“但七夕那日,張娘子勢必會以番商珠子為飾,我們就算找出手頭最好的首飾,跟她的相比,也難免遜色。”
秋和應道:“七夕之試,意在選會梳頭者,娘子們未必需要用貴價首飾。官家發式,與娘子們不同,不必戴花俏冠子。秋和以為,屆時為娘子梳好頭即可,至於冠子,實乃裝飾之物,選些綾羅絹花,甚至彼時鮮花都是好的,若用無價之寶,倒是喧賓奪主了。”
聽得二位娘子連連頷首。俞婕妤親自伸手把秋和扶起來,含笑道:“好姑娘,多虧你提醒。你說這些話,也不防著我,可見心裏是極坦蕩的。”
秋和拜謝,卻又是大窘,訥訥地不知怎樣應對。倒是苗昭容從旁笑說:“咱們都是一家人,誰薦的人做梳頭夫人都一樣,防你做什麽?”
次日,苗昭容讓秋和梳了個不加冠子與假發的小盤髻,秋和手執菱花鏡站在她身後,讓她先後看了,昭容卻又不放心,喚我過來,道:“你是個男孩兒,且幫我看看,這發樣兒好麽?”
她不經意的一聲“男孩兒”,讓我心裏一暖,鼻中竟有些酸楚。
我著意細看她發髻,欠身道:“這發式頗有新意,未見宮中人梳過,官家見了定會說好。”
昭容略顯猶疑,再問:“不戴冠子官家看了會喜歡?”
我回答說:“臣以為,董內人言之有理,官家要選的是會梳頭者,不是會做精巧花冠者,故不必在冠子上多下工夫,讓董內人把發式梳妥帖就行了。”
苗昭容再看看鏡中的自己,旋即笑道:“那好,我就聽你們這一回。隻是不加冠子,這妝容就一定要畫得精致方可了。”
我沒有附和,但說:“官家愛以導引術梳頭,因此手法可以按摩頭皮,理通經絡,以健體強身。七夕之試,僅看冠發是看不出內人導引術高低的,所以這幾日娘子梳頭不妨多理經絡,好生將養休息,七夕隻著淡妝,官家看見娘子的好氣色,自然會知道這是董內人導引術的功效。”
七夕那日,今上帶宮眷駕幸金明池瓊林苑。
瓊林苑在順天門大街,麵北,與金明池相對。大門牙道兩側皆古鬆怪柏,中隱石榴園、櫻桃園之類,各有亭榭。太平興國元年,皇帝以三萬五千兵卒鑿金明池,引金水河中水注之。池上有三橋,朱漆闌楯,下排雁柱,中央隆起,若飛虹之狀。橋盡處五殿相連,立於池中心。每年花季,這裏柳鎖虹橋,花縈鳳舸,遍開素馨、茉莉、山丹、瑞香、含笑、射香等閩、廣、二浙所進南花,又有梅亭牡丹,勝景不可悉數。
今年花朝節,因官家憂於朝中事,八公主又病著,故無心緒駕幸池苑。直到七夕,聽說瓊林苑從太平興國寺取來培育的秋季牡丹開花了,才臨時決定遊幸賞花,且於此地選取新任司飾。
今上攜皇後與公主先入金明池中正殿。殿中設朱漆明金龍床,河間雲水戲龍屏風,兩側各列數十盆瓊林苑移來的各色牡丹,姹紫嫣紅,繁花似錦,開得好不熱鬧。
少頃,諸嬪禦車輦到,娘子們皆著盛裝,相繼入內。相較發式的娘子中最先進來的是俞婕妤,但見她梳了個朝天髻,雙髻當額並立,微微後傾,其上加了個大旋心羅絹冠子,羅絹相旋卷合如花瓣,分四五旋,花瓣邊緣深紅,顏色向內漸漸變淺,中心接近淺白。冠子廣及半尺,高及五六寸,雖未用任何珠玉,但仍有盛大豔麗之感。
今上見了頷首微笑:“俞娘子這冠子不錯。”
俞婕妤一顧身後內人,喜道:“這是采兒為臣妾做的。”
內人顧采兒上前拜見官家。她姿色平平,並無驚豔之處,但應對沉靜,言談舉止頗合時宜。
今上又讚她兩句,再賜俞婕妤坐,靜待另外兩位娘子進來。
苗昭容隨即進殿。她采納了秋和與我的建議,梳了個狀如玉蘭花苞的發髻,青絲回旋,光澤可鑒,並未加冠子,僅在側飾以一小朵槐樹花葉攢成的花球,妝容也素淨,麵白無瑕,不著花鈿,雙頰隻略施胭脂,帶一抹若有若無的紅暈,看上去清淡雅致。
眾嬪禦見她居然未戴冠子,大為訝異,皆轉顧官家,等他表態。
今上端詳良久,最後含笑讚道:“這發樣兒梳得好,昭容今日氣色也佳,看上去倒似回到了十五六做女兒時。”
苗昭容十分欣喜,忙喚了秋和過來,雙雙拜謝。
於是眾人對張美人妝容更為好奇,皆引首舉目望向殿外,等她進來。
張美人遷延許久方才入內。待其身影出現在殿中,又是滿座皆驚。
她頭上約發珠冠廣五寸,高盈尺,漆紗為底,羅綃為葉,大葉中疊細葉二三十重,上又聳大葉如樓閣狀,每葉上絡以金線,綴以雪白的番商珍珠,根據葉子大小依次遞增,冠頂上的大如龍眼。
但眾人最感驚訝的倒不是這奢華珠冠,而是她身上穿的真紅穿花鳳織錦褙子。
今日中宮戴縷金雲月冠,前後加白玉龍簪,衣紅褙子。
嬪禦逢節慶宴集,出門之前必會先遣人打聽這日皇後服飾是什麽顏色,以避免與其同色。而今張美人公然選穿真紅褙子,實是僭越無禮之舉。
張美人在眾人矚目之下仍不疾不徐,施施然進到殿中,淡掃皇後一眼,再盈盈下拜,毫無慚色。
皇後並無慍容,端然坐著受她一拜,然後微微一笑:“張娘子的冠子真精致,叫什麽名兒?”
張美人傲然答道:“叫冠群芳。”語罷,兩剪秋水瀲灩一轉,顧向今上,像是靜候他誇讚。
而今上凝視著她,不動聲色。須臾,徐徐抬手,以袖掩麵,道:“滿頭白紛紛,更沒些忌諱。”
顯然全沒料到是這結果,張美人一時愣住。眾目睽睽,而今上再不顧她,她不由低首,麵頰泛紅,像身上褙子的顏色褪到了臉上。
“官家恕罪……”她低聲說,“容臣妾告退,往偏殿更換冠子。”
“去罷。”今上頷首,又加了一句:“順便把衣裳也換了……今日這顏色並不襯你。”
張美人答應,後退數步,再一轉身,快速走出大殿。為她梳頭的內人許靜奴本來跟在她身後隨之下拜,原本一臉自信,想是欲等美人介紹後再麵謝天恩,哪知竟有這變故。靜奴麵容姣好,今上卻隻瞟她一眼,毫無與她對話之意,這使得她現在手足無措,不知當退當留。尷尬地獨自跪了片刻,終於忍不住爬起來,惶惶然跑出去追張美人。
苗昭容與俞婕妤遙遙對望,眼角眉梢皆喜色。嬪禦中有人以扇蔽麵,有人將臉略轉朝殿外,有人低聲咳嗽,這些衍生的小動作亦都是為掩飾抑製不住的笑意。
今上再與皇後及眾夫人閑談,聊些關於牡丹的散碎話題。等了半晌,終於又見張美人進來,這次換了紫褙子,珠冠已除,隻挽了個簡單的盤福髻。或許是有幾分賭氣,發上未著任何飾物,繃著臉,下拜後不發一言。
今上一笑:“張娘子這發髻好看,簪朵花更妙。”旋即走到一株千葉紫牡丹“葉底紫”旁,親自摘了一朵,簪在張娘子發上。
娘子們見了都誇說很美,張娘子才神色稍霽。俞婕妤既見氣氛轉好,也敢開口說笑:“都說官家偏心,果不其然,有好的花兒朵兒都給了張娘子!”
今上笑道:“你戴著那麽大的花冠,若給你花,又該簪到哪裏去?”
俞婕妤聞言,竟當眾兩下摘掉冠子拋給顧采兒,然後一攤手,說:“現在我可沒冠子了。”
今上擺首笑,去摘了朵“倒暈檀心”給她簪在頭上:“此花外沿深色,近萼反淺白,深檀點其心,可不跟你那冠子相似麽?”
隨後又選了朵“潛溪緋”換了苗昭容頭上的槐花球,道:“這花映得麵色更好。”
其餘嬪禦見狀都圍聚過來要求官家賜花,官家一一答應,給每人都簪了一朵。最後,到殿中開得最繁盛的千葉魏花旁,細細挑了朵好的,走回禦座,簪在一直坐在那裏含笑旁觀的皇後的冠子上。
公主見了喜歡,也拉著父親的袖子說要花戴,今上便牽著她走下來,摘了朵“姚黃”。公主還是垂髫幼女,頭發上插不住那麽大的花,便接了拿在手中把玩。
殿中一片其樂融融和美景象,皇後遂於此刻問官家司飾之事:“這新司飾,官家可選定了?”
此言一出,適才笑語聲又瞬間消散,眾人皆屏息凝神靜待今上的答案。
“選定了。”今上說,目光迂回於董秋和、顧采兒和怯怯地躲在張美人身後的許靜奴麵上。
“即日起,以尚服局內人……”今上眸光在秋和臉上略滯了滯,但終於掠了過去,轉向另一位,“顧氏為司飾,掌朕巾櫛之事。”
答案揭曉,殿內有大半人愕然無語,連顧采兒也怔怔地並無反應。
聽適才今上對幾位娘子發冠的評語,應是秋和當選才較為合理,何況秋和容貌遠勝采兒。
但起初略顯緊張的秋和此時麵色反而和緩下來,舒了口氣,如釋重負。
零零星星地,漸有人道好,祝賀顧采兒,采兒這才謝恩答禮。皇後問今上因何判定顧氏勝出,他隻簡單答:“采兒做的冠子用料儉樸,卻不失天家貴氣,發式也梳得好。”
(待續)
七夕
2.七夕
此後帝後及眾宮眷過瓊林苑賞當季秋花,黃昏時登金明池寶津樓開宴。
這類宮中私宴,嬪禦照例會自出銀錢備幾道菜肴供官家品嚐。今日獻的主菜是二十八枚江南新運至京城的一品新蟹,個大膏肥,被蒸得色澤金紅,置於白瓷碟中,十分好看。
豈料今上一見之下竟皺起了眉頭,喚來任守忠,問:“如今這時節,京中竟會有此物?其價幾何?”
任守忠躬身道:“每枚千錢……這是娘子們的一點心意,節前特意囑咐禦膳局找來進獻給官家的。”
今上怫然不樂,環顧眾嬪禦,問:“這一下箸便費二十八千?”
眾嬪禦無言以對。今上擱箸,並不食蟹。皇後見狀,命內侍將蟹撤下,官家才肯進膳。
帝後坐於殿中禦座上,兩側嬪禦座席依次分列,公主席位在今上之側,雖離他最近,但並不相連,中間約有五六尺的距離。趁娘子們凝神看席間歌舞之際,公主彎腰低首,向父親那邊探身,壓低了聲音輕輕喚:“爹爹……”
今上見她做此神秘狀,不由微笑,亦向她側身,低聲問:“何事?”
公主用她耳語般的聲音繼續說:“我知道你為什麽不吃螃蟹。”
“哦?”今上故意挑挑眉角,問:“為什麽呢?”
“我回頭再告訴你。”公主抿嘴一笑,迅速坐直,然後轉首對身後侍立的我說:“懷吉,給我剝個菱角。”
晚宴後,有內侍入報說水殿前乞巧彩樓已紮好,於是今上牽了公主,並帶那幾位皇後與張娘子的養女前往。
下樓時今上再提公主宴上所言,公主道:“爹爹不吃螃蟹,不是因為螃蟹不好吃,而是覺得太貴。如果吃了,傳到宮外去,今年螃蟹還會更貴。就像爹爹說張娘子的冠子不好,其實不是冠子不好看,而是上麵的珠子太貴……”
“好了好了……”今上含笑打斷她,“心裏明白就好,不必說出來。”
公主笑著點頭,又道:“女兒有一事想問爹爹,望爹爹如實回答。”
今上許她說,公主遂問:“今日采兒、靜奴與秋和,誰給娘子梳的發樣兒好?”
今上正欲開口,公主卻又止住他,認真補充道:“爹爹一定要說實話。”
今上微笑,回首看看身後,見隻有王昭明和我緊跟著,其餘眾人尚離得遠,便彎腰低聲對公主說出了實話:“秋和。”
公主嘟嘟嘴,不滿道:“那爹爹為何不讓秋和做司飾?孃孃、姐姐和我都喜歡秋和,難道爹爹不喜歡她麽?”
“嗯……喜歡。”今上笑笑,依然牽著公主手緩步走,語調溫和從容,“但是,徽柔,我們越喜歡一個人,就越不能讓別人看出我們喜歡她。將對她的喜愛形之於色,就等於把她置於風口浪尖上,讓她成為眾矢之的,明槍暗箭會接踵而至,終將害了她。”
公主蹙眉思索,又問:“爹爹是怕尚服局的內人嫉妒秋和?”
“嗬嗬,”今上一撫她頭發,“也許。”頓了頓,又說:“這話你且記住。真的喜歡一個人,就別對他太好,別讓他人發現,甚至,也不要讓他自己覺察到你有多喜歡他……”
“哦……”公主似懂非懂,想了想,還是問出來:“為什麽不能讓他知道呢?”
今上微笑搖頭,諱莫如深:“我回頭再告訴你。”
七夕之夜,京中貴家多以雕木彩緞結成一座彩樓立於庭中,名為“乞巧樓”。其上鋪陳花瓜、酒炙、筆硯、針線,以及著彩衣的泥孩兒“磨喝樂”,夜間男童裁詩吟詠,女郎穿針呈巧,焚香列拜,稱之為“乞巧”。
今上命結彩樓於水殿前。簷下宮燈高懸,天上星河璀璨,池中秋水波光粼粼,且又有宮人以黃蠟鑄為鳧雁、鴛鴦、龜魚、蓮荷之類,皆彩畫金縷,點燃頂端燈芯後置於池水中任其漂去,謂之“水上浮”,與滿穹星月相映成趣。
公主先點了幾個水上浮,又拿起磨喝樂玩,嫌其中的女孩兒衣裳不好看,遂對眾女伴說:“我們給磨喝樂換幾身衣裙吧,看誰做的最好看。”
女伴們答應,各拿了一個磨喝樂,又紛紛取出羅帕、絹花等可用布片為這泥偶作裝飾。公主則命人從池中摘了朵荷花,自己拆了幾片花瓣,在那女孩兒腰上圍了一圈,以絲帶係好,揚手給眾人看。皇後與幾位嬪禦在側,皆讚她有巧思。
待到了乞巧時辰,公主拿起七孔針,不一會兒便穿好線。眾夫人又讚她,她卻一擺手,直言道:“這孔快有銅錢眼兒那麽大,線穿不過倒比穿過要難。”
聞者無不笑。乞巧用的針是特製的,並非平常用的縫衣針。針體扁平,上有七孔,但針眼極大,雖乞巧需要引線從七孔中依序穿過,但對八九歲的女孩來說相當容易。
待女童們皆穿好針,公主率眾焚香列拜於彩樓前。儀式結束,她意猶未盡,問皇後:“孃孃,這就沒事做了麽?”
皇後含笑道:“昔日我在娘家時,還玩過一種遊戲。先許個願,然後拿一枚銅錢側立著,以指去彈,讓它轉動。待其撲下,若正麵朝天,此心願即可實現。”
公主聽了立即說要試試,皇後遂讓人分一些銅錢給公主及眾女童。不料公主第一次便得了個負麵的。她連聲道:“這次不算!”接著再試,但連試三次竟無一次是正麵朝上。
旁觀之人皆覺不祥,雖然臉上仍帶笑,但都有些尷尬。公主卻無不悅之色,忽然站起來,跑到一旁的千枝燈前,取下一支宮燭,滴了幾滴蠟油在一枚銅錢的背麵,然後用另一枚的背麵與其相對貼上去,這樣兩枚粘合,左右都是正麵了。
她得意地用此錢再試。纖指一彈,那厚厚的銅錢笨拙地轉,最後靜止後還保持著側立的狀態,竟未撲倒在地。
苗昭容見狀笑道:“這卻該算什麽呢?”
皇後看見,亦笑道:“真巧呢。我十八歲那年,也曾玩出過這樣的結果……不過那錢可隻是一枚。”
眾人好奇問:“那皇後許的是什麽願?可實現了?”
皇後卻不肯再說,默然低首,但唇角微揚。
苗昭容頓悟:“十八歲的姑娘能有什麽心願?當然是希望嫁個如意郎君了。”
娘子們當即明白,皆含笑看皇後,惟公主還愣愣地問:“然後呢?”
“然後……”今上忽地開口,柔和目光觸及皇後,微微一笑,“沒過多久,我即下旨,召你孃孃入宮了。”
“原來如此。”公主拍手笑:“那是好兆頭了!”
眾娘子也笑而叫好。皇後淺笑著,頭卻越發低垂,並不敢再看官家。
她這年二十九歲,但這飛霞撲麵的神態卻似閨中少女,這般溫柔,大異於我往昔所見那冷靜淡定、含威不露的中宮形象。
“徽柔,”今上於此時喚公主,將眾人注意力引回至公主身上,“既有好兆頭,且說說你許了什麽願。”
“呀!”公主圓睜雙眼驚呼一聲,隨即又撅起了嘴,很是懊惱:“剛才我完全忘記許願了。”
今上讓公主許願再試,苗昭容卻道:“她這麽糊裏糊塗冒冒失失的,再試下去不定又生出什麽花樣,不如改玩別的罷。”
昭容大概是擔心公主再測出不祥之兆。今上聽了頷首同意,公主卻又犯愁:“但可玩的都已玩過了,還能做什麽呢?”
我看著仍在她手裏的那對銅錢,忽想起歐陽修那句“堂上簸錢堂下走”,心中有一模糊的念頭倏地閃過。
“公主,”我欠身向她建議道,“不妨召董內人來,簸錢為戲。”
公主明眸閃亮,笑道:“好啊,她最近一直在準備梳頭的事,很久沒與我簸錢了……快叫她過來。”
我答應,親自去找秋和。
秋和那時獨自立於水殿一側欄杆邊,凝視水中閉合的荷花蓓蕾,目光脈脈,微銜笑意。
不知這檻外流水承載著何等賞心樂事,她神思遊離於周遭宮闕盛景之外,我連喚她三聲,她才驚覺回首。像是被我窺破了什麽秘密,她羞赧低眉,聽了我轉告的話便匆匆趕到公主身邊去。
彼時更深露重,今上命眾娘子先回苑中歇息,再帶了皇後、苗昭容、公主及幾位姑娘入殿,命於禦座下方設瑤席,以備女孩們簸錢。
這次公主要求分組來玩,她與秋和一組,另一組是範姑娘與周姑娘,綜合每組兩人成績為最後結果。兩位姑娘不依,說秋和技藝最好,誰與她同組必然取勝。公主也坦然承認,道:“我就是想贏呀。平日都是你們取勝,今日過節,你們好歹也放我一馬,讓我高高興興扳回一局吧!”
姑娘們既見她這樣說,也就笑而應允,四個女孩兒各據一方,開始簸錢。
簸錢聲悅耳如鈴動,姑娘們笑語間於其中。把錢舞得最好看的自然還是秋和。每次拋接動作皆如行雲流水,連對手都為她叫好。我知道在這個遊戲中她是絕對的主角,必將贏得旁觀者的特別關注。
我悄然觀今上,見他的確更關注秋和,即便錢不在她手中,她隻端然靜坐,他的目光都未嚐移開。
留意到這個細節的並非隻有我。
教坊樂師隱於殿中簾幕之後奏樂助興,一曲既終,有內侍過來問皇後以下該奏何曲目,但聽皇後指示道:“《望江南》。”
我不禁舉目望向她,不想她竟也在看我,目光相觸,她從容微笑,我低首欠身,但覺自己這一副心腸已被她看個通透。
今上始終漫視秋和,似乎對皇後適才說的曲目名並未上心,直到樂聲響起,他才逐漸覺察,略略坐直,閑散笑容淡去,應是想起了歐陽修之事。
曲聲清婉,繞梁不絕,一直奏到第二疊。我隨這樂聲,於心中低吟歐陽修詞,待吟至末句“何況到如今”時,忽聞今上開口:“昭明。”
王昭明立即答應,肅立聽命。
“歐陽修的案子,你去監勘罷。”今上道。歎了歎氣,他又補充道:“可要勘查仔細了,別冤枉了誰。”
王昭明一凜,應已明白今上之意,忙跪下接旨,鄭重道:“臣必慎重監勘,不敢有辱君命。”
此夜簸錢,自然是公主與秋和大獲全勝。範姑娘與周姑娘要數籌碼給她,她卻而不受,道:“爹爹會給我彩頭,你們不必出了。”
今上聞言笑道:“我可不給你。此番雖贏了,卻不是你的功勞。”
公主順勢為秋和請功:“沒錯,全靠秋和我才能取勝。那爹爹就多賞些東西給她罷。”
今上頷首,溫言問秋和:“秋和,你想要什麽?”
秋和隻是低頭擺首,說:“公主肯屈尊與奴婢遊戲,於秋和已是莫大福分,豈敢再邀功請賞。”
“你跟她玩,無異於做她師傅,是在教她技藝,有功豈可不受祿。”今上道,也不再聽秋和推辭,轉顧皇後,微笑問:“咱們該賞她什麽好?”
皇後亦笑道:“她這師傅對公主一向盡心盡力,臣妾一時也想不到賞什麽好,就怕給的東西她不喜歡。不如官家讓她說出自己的心願,官家若能做到,就幫她實現,如此可好?”
今上連聲道好,問秋和有何心願,秋和踟躇,最後還是輕聲道:“奴家暫未想到……”
“那我今日且給你這一承諾,”官家說,“將來你想好了就告訴我,隻要我能做到,就助你達成心願。”
秋和舉手加額,鄭重下拜謝恩。再次起身時目中有微光閃動,恬靜神情裏透著幾分不張揚的喜悅。
我猜她一定是有心願的。因獲皇帝的承諾,她的未來開始有了一抹亮色。
我很樂意看到這個結果。有希望的人生總是快樂的,她日後應該會過得開心些了。
到了八月,歐陽修的案子終於有了結果。在查看蘇安世與王昭明審案結論,再與宰執商議後,今上下旨,降歐陽修為知製誥、知滁州。與此同時,也降蘇安世為殿中丞、監泰州鹽稅,逐王昭明出京,監壽春縣酒稅。
不久後,審案經過傳至禁中:王昭明前往開封府獄,見蘇安世所勘案牘皆指歐陽修亂倫盜甥,即駭然道:“昭明在官家左右,但見官家無三日不說歐陽修。如今省判所勘,是為迎合宰相之意,異日官家若不悅,昭明性命必難保。”
蘇安世道此事既屬實,今上應不會怪罪,王昭明則問他歐陽修是否已認罪。蘇安世答說:“他拒不認罪,不如鍛煉。”
所謂“鍛煉”,是指嚴刑拷問,迫人認罪。王昭明連連搖頭,肅然道:“官家令我監勘,是要我秉公處理,以盡公道。‘鍛煉’?這是什麽話!”
蘇安世聞之大懼,不敢再論“盜甥”,但劾歐陽修用張氏資金買田產立戶之事。今上隨即以此罪名為歐陽修結案。賈昌朝等人自然不滿,無奈君意已決,無法改變,遂以蘇安世、王昭明審案不力為由,堅持要今上懲罰這二人。最後今上妥協,作了上述決定。
王昭明出宮那日,我立於西華門內目送他。
長年折腰侍立,他的背已直不起來了,就這樣弓著緩步朝外,他數步一回頭,不時舉袖拭淚,意極淒惻。
待他走出門,沉重的宮門隨即徐徐闔攏,我才想起現在又到了禁門關閉的時候。舉首望天,看頭上亂雲逐霞,昏鴉飛過。如此良久,心情亦隨那輪暗紅殘陽一點點沉了下去。
(待續)   
觀音
3.觀音
秋和十五歲時,皇後讓她做了中宮司櫛內人,專掌皇後發飾妝容事宜。此前苗昭容曾告訴皇後秋和力勸她勿買珠寶之事,皇後感歎:“我隻知她愛讀國史,卻沒想到她還會顧及民生。六宮之中,有她這般見識的女子實不多見。”遂有了擢升之意。
“秋和這丫頭,將來一定會有出息。”苗昭容如此斷定。
公主聽見,問母親:“姐姐是說秋和日後可能會接替楚尚服,領尚服局事麽?”
苗昭容笑笑,未置可否。
我隱約猜到苗昭容所言“有出息”的意思,但覺得那未必是秋和的願望。
自那次送她回去之後,她亦待我如手足,有了幾分親近感,與我說的話逐漸多了起來。若來儀鳳閣,依舊是我送她出去。
得知她被遷為中宮內人那天,儀鳳閣中的人都向她道喜,她隻是微笑,並沒有特別歡喜的表情。
我送她出門,她似有心事,低著頭,在宮牆兩側所植的槐樹下踏花而行,神思恍惚。我忍不住問她:“秋和,你有煩心之事?”
“哦,沒有。”她答,繼續走,步履輕緩,像是怕驚動了那一地落花。好一會兒後,才猶猶豫豫地停住,轉首問我:“懷吉,你可有心願?”
我一怔,沉默片刻,再這樣答:“看著公主無憂無慮地長大……如果這能算心願的話。”
這答案可能在她意料之外,她先盯著我看許久,最後溫柔地笑了:“當然,你可以一直陪在她身邊的。”
見她提起心願,我憶及今上的承諾,於是也問秋和:“那你的心願又是什麽呢?”
“去年七夕之後,很多人問過我,我一直沒回答。”秋和淺笑道。我立即覺得自己多事,何必問她這樣私密的問題。不想她竟然肯跟我說:“但是我可以告訴你……出宮,總有一天,我會向官家請求,請他允許我出宮。”
我茫然問她:“你不喜歡留在宮裏?那為何不現在跟官家說?”
秋和不答,靜默地立在微風吹落的槐花雨中。須臾,仰首,半眯著眼,透過頭頂枝椏花穗看萬裏碧空,一層黃黃白白的花瓣自她漆紗冠子上簌簌飄下。
我見她神情專注,亦抬頭去看,但見天上有雁字成行,自宮城上方飛過。
“懷吉,崔公子……是否還在京中?”她吞吞吐吐地問,說完即低首垂目,滿麵暈紅。
我頓時明了,她的願望跟崔白有關。
我坦言告訴她,自調入後省後,少有機會跟畫院的人聯係,實不知崔白近況,她便又問我可否代為打聽。我答應,問她:“你可有話要轉告他?”
她下意識地絞著衣袖一角,聲音輕如蚊鳴:“他上次送我的畫……那幅秋浦蓉賓圖……上麵的大雁……請幫我問問他……那大雁……”
見她如此情形,再回憶秋浦蓉賓圖上細節,我這才想到,雁被稱為“德禽”,一夫一妻,配偶如逝其一,終身不再嫁娶。《儀禮?士昏禮》曰:“昏禮下達,納采用雁。”取其對配偶堅貞節義之意,以討陰陽往來,婦從夫隨的吉兆,故國朝婚姻禮俗,仍以雁為信物。崔白畫上有雙雁,以他那疏逸灑脫的性情來看,贈此畫給秋和,未必沒有暗示婚約的心思,至少,也是表明有意於她。
崔白容貌英俊,舉止大有才子氣,年輕女子傾心於他不足為奇。今觀秋和態度,顯然已對其情根深種,既打聽崔白行蹤,應是想找他問明心意,若他確有求親之心,她是可以自請出宮,與他為偶的。
想明白了這層意思,我立即對秋和說:“我這就去找人問,一有消息就告訴你。”
我先去畫院查到崔白當初留下的京中住址,又托張承照找可以出宮采辦物品的前省內侍去打聽,可惜後來張承照帶來的回音並不佳:崔白早已離京,說是要周遊天下名山大川以寫生作畫,無人知道他何時歸來。
我轉告秋和這結果,她自然是失望的,於是我忙向她承諾,一待崔白回來就與他聯係,秋和連聲說沒關係,“現在留在宮裏也好,我很喜歡擺弄這些花兒粉兒和香料,若出宮了,上哪裏找這許多去?”
這倒也不是托詞,看得出秋和是真愛做司飾的工作,我們覺得繁瑣無趣,她卻可以自得其樂。這也使她的等待顯得不是那麽枯燥而漫長,我樂觀地想。先在宮裏做幾年她想做的事,然後再走出皇城,嫁得如意郎君,在相夫教子中過完餘生,秋和這樣善良的女孩應該有如此完美的生涯。
慶曆七年,十三團練與高滔滔姑娘年十六,今上與皇後談到二人幼年婚約戲言,顧及自己無子,很是感慨,遂提出官家為十三、皇後為滔滔主婚,使相娶嫁。於是宮中之人開始籌備這“天子娶婦,皇後嫁女”的大喜事。
高姑娘尚未行笄禮,既議妥婚事,便定於這年寒食前一日行禮。是日,皇後率執事宮嬪親臨高氏府第觀禮,公主本也想去,無奈此前著了涼,隻得待在閣中養病,無事可做,十分煩悶。
午後閣中宮人依風俗以棗麵為餅,用柳枝串了,插在門楣上,公主見了也要去插,卻又被苗昭容喝止,公主便又悶悶地躺下,狀甚可憐。
韓氏向苗昭容建議去請範姑娘過來跟公主玩,苗昭容說今日皇後去觀高姑娘笄禮,範姑娘應該也隨她去了,韓氏卻擺首道:“我聽說範姑娘這幾天身上不大方便,不能觀嘉禮。”
苗昭容聞言挑了挑眉:“葵水?”
韓氏說是,苗昭容有些驚訝:“她也還不大罷……”
韓氏笑道:“娘子天天看著,所以覺得不大,其實範姑娘比公主大四歲,今年十四了。”
“唉,不知不覺地,這些小姑娘就長大了,可見我們也老了。”苗昭容感歎,然後喚我過來吩咐道:“你去問問範姑娘,看她是否願意過來陪公主說說話。”
我領命,隨即前往中宮找範姑娘。
這日因皇後出行,大批侍從隨侍,故柔儀殿留守的宮人不多,顯得冷冷清清。我往範姑娘閣中去,卻沒見到她,她的侍女一指柔儀殿正殿,說她在裏麵添香藥,我便又朝正殿走去。
正殿前竟連個值守門禁的內侍都沒有,我隱隱感到有點不妥,但還是緩緩走了進去。
殿內似乎並無人影。錦幔低垂,四壁無聲,先見著的是七寶禦榻夾坐中那兩尊金狻猊,二獸皆高丈餘,幾縷翡色輕煙自獸口中悠悠逸出,飛香紛鬱。
自明日寒食起,京中要斷火三日,故今日是節前最後一次焚香,用量比平日多,除二尊金獸外,殿中畫梁上又垂下兩壁鎏金銀香球,球體為鏤空精雕,中間可開合,內置香藥,球體下部有燃炭,由細銀鏈懸掛著,在兩側錦幔前密密地垂了一層,流光溢彩,有如珠簾。
溫暖的芬芳氣息悄無痕跡地自鎏金銀香球內飄散開來,是上品淩水香,花氣百和旖旎,在這寂靜空間中縈紆旋繞。我來過柔儀殿多次,卻從未感受過如此奇異的氛圍,便似中蠱一般,於這溫香氤氳處徐徐移步,無聲地繼續前行。
忽然,左邊的帷幔動了一下,幾個銀香球相互碰撞,發出細碎的銀鈴聲,悅耳如樂音。我略略轉向聲源處,探首去看。
銀球珠簾內影影綽綽,隱約有兩個人,我凝神望去,先辨出範姑娘的身形。她一手托盛著香藥的匣子,另一手執銀匙,身邊有個銀香球正開著,待她朝內添香。
但她此刻已無暇做此事。
有一男子正輕摟著她的腰,低首吻她。
適才的銀鈴聲應是這突發事件引起的,陡然發生於範姑娘以匙添香時,故她幾乎還保持著此前的動作。
那男子先是一點一點啄她的唇,範姑娘身體微微顫抖,大概是有些受驚,但終究沒有推開他,於是男子開始深吻她。 
他們隱於簾幕後,側身對著我,我所處之地離他們尚有段不短的距離,且之前我未發出過任何聲響,所以他們並未意識到我的存在。
這一幕令我異常驚惶,此刻隻想迅速逃離。我從未見過這等男女情事,何況……何況是他們。
為避免被他們發現,我緩緩後退,移步無聲,卻恐他們聽到我不安的心跳聲。好容易挨到門邊,才驀地轉身出門,倉皇朝外跑去。
剛奔出大殿院門外,忽見前方紗籠前導,繡扇雙遮,兩列宮人擁著一步輦迎麵而來,依稀是中宮的儀仗。我越發想快步跑開,不想甫一轉身就聽見有人嗬斥:“大膽!皇後駕到,竟不見禮!”
我隻得停下,麵朝皇後行禮如儀。
皇後彼時正跟隨行的司宮令談笑,見我這失禮舉動麵未改色,依然笑著,從步輦上下來,問:“懷吉,怎麽這樣急?趕著回去麽?”
我無意識地答是,旋即又覺不對,連忙改口說不是,一時之間又想不到如何解釋,麵熱過耳,汗出如雨。
皇後見狀亦覺有異,凝眸問我:“你是從柔儀殿出來麽?”
我頷首稱是,皇後遂又問:“誰在裏麵?”
我遲疑了一下,然後隻說:“範姑娘。”
“觀音?”皇後問。“觀音”是範姑娘的小字。
我再說是,不敢多吐一個字。
皇後默然。半晌後才又問:“還有誰在裏麵?”
我無言,縱然明知不回答皇後問話為大不敬,卻也不敢再開口。
皇後此時卻已猜到:“官家?”
我深垂首。
皇後是何表情,我並不知道,我能感知的隻有雙目餘光處,她衣裳的一角。周圍的人也是一片靜默,這時光仿佛凝固了一樣,除了夾道宮槐上的鳥兒還在宛轉地叫。
有一顆水珠滴落在皇後麵前的地上。是下雨了麽?我還在想,卻見皇後下裳微微一旋,飄離了我的視線。
“聽說,後苑的花兒,正開得,好……”皇後一邊朝外走一邊說,聲音語調仍是平穩的,隻是多有停頓。
司宮令忙跟上,接著道:“是啊,桃花李花,金蛾玉羞都開了,娘娘不妨去看看。”
兩列宮人沉默著逐一從我眼前經過,尾隨皇後往後苑去。最後,有一人在我麵前停下。
我抬頭,看見秋和含淚的眼。
“懷吉,”她低聲對我說,“快去找張茂則先生,請他到後苑來。”
我答應。秋和拭了拭眼角,快步跟上皇後侍從的隊列。
我朝內東門司跑去。離開之前,看了看地上那一滴已滲入地磚的水珠痕跡,再仰首望天……晴空澄淨,毫無雨意。
找到張先生,我極簡略地把經過告訴他,提及柔儀殿事時隻說了句“官家與範姑娘在殿中”,而他已明白一切,不待我說完,即展袖而起,大步流星地往後苑去。
我略微躊躇,最終還是跟著他去。待到了後苑,見皇後正徘徊於花影之間,目光遊移於花葉之上,但眼神空洞,對這滿園芳菲,顯然視若無睹。
張先生走到她身邊,欠身輕喚:“娘娘。”
“哦,平甫……”皇後見是他,聲音竟有些顫抖。這讓我忽然想起了公主。她有時候在苗昭容那裏受了委屈,常會賭氣不說話,但若我過去勸他,她便會帶著哭音叫我的名字,隨後往往是一場痛哭。
“娘娘,孟春之月你率六宮獻於官家的穜稑之種已長出青苗,何不去觀稼殿看看?”張先生建議道,語意溫和。
皇後怔忡著凝視他,片刻後終於微微笑了:“好,去觀稼殿。”
後苑一角建有觀稼殿,每年孟春,皇後會率六宮嬪禦選取九穀穜稑之種獻給皇帝,皇帝隨後再親耕籍田於觀稼殿下,待秧苗長出,便可於殿上觀賞。
皇後徐徐登上觀稼殿,我沒有再跟過去,隻悄然立於稻田一隅,遠遠地看她。
苑圃有專人侍弄,此時秧苗鬱鬱青青,長勢喜人,若從殿上俯覽,新秧盛景一定如侍從之臣所言,“苒苒香塍色,油油瑞畝煙”,我想,皇後見了,心中多少是會有幾分愉悅的。
皇後端然立於大殿正中,一襲禕衣,翟文赤質,白玉雙佩。她俯視足下苒苒青禾,神態漸漸平複如常,依然那般莊靜寧和。有風吹過,鼓起她深青大袖,她微微仰麵,九龍四鳳冠上的十二株首飾花輕輕顫動。閉上眼睛,她露出了一縷恬淡笑容。
而張先生一直隱於她身後廊柱之側,安靜地凝視她,很長的時間內不語亦不動。
他穿著皂色衣袍,看上去仿佛隻是一道頎長的影子。
(待續)  
祈雨
4.祈雨
不過半日,範姑娘的事已遍傳六宮。此前宮中養女多有為今上所納者,但那些都是先帝後妃收養的,在晚一輩的小姑娘中,按宮中傳聞說,範姑娘是第一個“得幸於上”的,故娘子們相互打探著消息,都在等著看皇後如何處理。
從觀稼殿歸來,皇後又恢複了那喜怒不形於色的國母常態,有條不紊地如常處理後宮事務,然後在晚宴上向今上描述高姑娘笄禮情景,再若無其事地提起範姑娘,說範姑娘年歲漸長,而她不再舍得讓養女出宮,故請今上把範姑娘收在身邊,以使她們無分離之虞。
一席話說得鎮定坦然,倒令今上有些尷尬,但最後還是順水推舟地“從其所請”。
於是皇後另撥閣分給範姑娘居住,閣中宮人增置不少,再與司宮令、尚宮等商議相關事宜,選擇吉日以待今上正式加封。
六宮嘩然,議論紛紛,關於此事緣由經過也演繹出許多版本,其中有種說法是,皇後收養範姑娘,本就欲以她分張美人之寵,範姑娘“勾引”今上,也是皇後授意的。很多人聽說了我曾窺見一點柔儀殿中事,都興致勃勃地問我,我緘口不答,她們又央我至少描述皇後得知此事時的神情,問我彼時她是否很得意,我一概無回應,連對苗昭容都隻說“不曾看見”。
此事是否在皇後意料之中我並不清楚,惟一可以肯定的是,那一滴水珠不是天落的雨。但我不會把這一點向別人說起,我想現在的皇後也不屑於向旁人辯解和證明什麽。
尚未加封,今上已常去範姑娘閣中,關於她的名位,宮中人也有諸多猜測。今上納嬪禦,一般是初封禦侍,略微看重點的同時封縣君或郡君,不在五品內命婦之列,日後再慢慢遷升。但如今宮裏傳言說範姑娘是良家子,且又是皇後養女,所以帝後均有意給她較高品階,一開始便會封她為才人或貴人,甚至,有可能是四品的美人。
提起這事時,眾娘子中倒有大半人是眉飛色舞的,幾乎像是樂觀其成,原因不難猜到,她們都等著看新美人壓倒舊美人。
張美人被這些傳聞弄得坐立不安,常守在朝堂殿後以待今上,次數多了今上忍不住直說,要她不必再來。消息傳開,又淪為了六宮笑柄。
想必張美人也沒放棄尋求對策。那幾天她閣中人特別忙碌,常見賈婆婆或她閣內宦者出入內外宮城之間,沉著臉,行色匆匆。
“她又想去找賈相公商量了罷。”苗昭容私下說,“可這次官家納新寵是皇後建議的,範觀音出身又好,就算賈相公進諫,官家也有理由拒絕,不加理睬。”
她的話本沒錯,但自去年冬天延續至今的大旱令此事又有了變數。
為人君者一向畏懼天災,每逢災變,必有大臣上疏要求皇帝自省其身,說是他施政行事有錯,才引發天變。
時值三月仍不降雨,官家因此憂心忡忡,不但避正殿,減常膳,還頻頻在宮中祈雨,用盡各種祈雨術,乃至率宮人及眾宦官燃臂香祈禱,卻始終未見天降甘霖。
宰相賈昌朝此時進諫,稱宮中女子過多,請出宮人以弭災變。今上亦答應,回宮後又命取宮籍,選了些不甚親近者欲放出宮。
這日宮中仍有祈雨儀式,今上照例親書祝辭,提筆時,張美人忽上前道:“臣妾聽說祝辭應以祈禱者之血書寫,才足以表其誠意。臣妾多年來深受陛下眷顧卻無以為報,今日祈雨,但請陛下用臣妾之血,以成全臣妾為君分憂之夙願。”
話音未落,便亮出一刃匕首,朝自己左臂上劃了一刀。
見鮮血淋漓,今上大驚失色,一把抓住她手臂,捏住傷口,呼人來包紮。張美人卻輕輕推開他,堅持要人拿杯盞來,滴了些血在內才肯包紮傷處。
今上大為感動,連聲安慰並嘉獎,張美人隻是笑笑,說:“但能為陛下分憂,臣妾些許血肉何足惜也。”隨即柔聲催他快寫祝辭。
這日儀式的最後一步是召來放令出宮的宮人,再表今上接納諫言裁減宮女的誠意。待尚宮逐一點名,讓這些宮人行過拜別禮之後,張美人卻又顫巍巍地站起來,朝今上下拜,道:“此番大旱延續時間之長極為罕見,若所出宮人隻是可有可無者,難示陛下及六宮祈雨誠意。臣妾養女徐氏,一向為臣妾所鍾愛,但如今既天降災變,臣妾願割舍母女之情,放徐氏出宮,惟望能以此感天意,求得雨水,為君國消災。”
她一說完,又有兩位平日跟她過從甚密的娘子亦出列下拜,表示願讓自己養女出宮。今上沉吟,良久不發一語。其餘在場的嬪禦凡有養女者都如坐針氈,片刻後,又有娘子跪下附議,這一來,陸陸續續又跪倒一片,都表示願舍養女。其中一定有大半人本無此心,但這等場麵,若不隨眾表態會顯得自己不肯作半點犧牲,便好似不忠君愛國了。
張美人見狀淡淡一笑,撫著胸口微微喘著氣對今上道:“恭喜陛下,如今六宮齊心,皆願舍養女出宮,上天必有感應,定會早降甘霖。”言罷,悠悠轉首看皇後,輕聲問:“皇後,臣妾沒說錯罷?”
皇後未答,但轉朝今上,欠身道:“陛下,如今臣妾僅有一名養女在宮中,是去是留,但憑陛下做主。”
今上默然負手望天,麵色凝重。半晌後才說:“待朕明日與宰相商議後再作打算。”
與賈相公的商議結果可想而知。在賈昌朝極力讚成乃至慫恿下,今上下旨,再放皇後養女範氏及張美人養女徐氏以下十數名少女出宮。
最後的拜別禮氣氛極為淒慘,好幾對母女相擁著泣不成聲,範姑娘在今上麵前行完禮後又奔去撲倒在皇後足下,伏拜泣道:“孃孃,是我錯了……”
皇後把她拉起來,為她拭著淚,思來想去,欲言又止,最後隻餘一聲歎息,含淚把她摟在懷裏。
輪到徐姑娘行禮時出了一點意外。她本來呆呆地跪下了,賈婆婆見她沒再動,便從旁提醒她拜別今上,豈料她忽然激動起來,轉身膝行幾步,一把抓住張美人裙裾,大哭道:“姐姐為何要趕我出去?”
張美人嚇了一跳,待反應過來,遂做哀傷狀道:“姐姐也舍不得你,但若不舍親厚者出宮,這雨……”
“不是!姐姐根本不喜歡我!”徐姑娘根本不想聽她說,且哭且訴,“你最喜歡的還是幼悟……自從你生她之後,幾乎沒正眼看過我……我想,幼悟沒了,你應該會對我好些了,可是你還是不待見我,對周妹妹都比對我好……”
“幼悟……”張美人像是被這個名字刺了一下,低聲念著這兩個字,突然兩手抓緊徐姑娘手臂,幾乎是在狠狠地掐著她,目露凶光:“是你,原來是你……”
徐姑娘痛得尖叫起來,拚命掙紮。賈婆婆見事態不妙,忙過來拉開她們,自己把徐姑娘箍在懷裏,一麵用手捂住她口,一麵掩飾道:“這孩子太傷心,腦子有點不清醒,這禮暫且免了罷。”然後頻頻朝張美人使眼色。
張美人一怔,逐漸冷靜下來,又勾出薄薄一點笑意,輕聲對徐姑娘說:“傻孩子,姐姐不喜歡你,還能喜歡誰呢?你且回去,日後姐姐再去看你。”
賈婆婆得張美人授意,半抱半拖著徐姑娘往外走,徐姑娘掙紮著搖頭,被掩住的口中“嗚嗚”有聲,卻吐不出一個字,眼淚順著賈婆婆的指縫一徑流了下來。
相對而言,範姑娘等人倒走得平靜,無人反抗,但個個掩麵而泣。她們乘車出宮門,一行十餘輛宮車,香塵滾滾,哀聲迤邐,就這樣一路駛出皇城去。
看著她們漸行漸遠,我驀然憶起,這宮裏的女子離開皇城時竟都是哭著出去的。
或者,總有例外罷。我想。
比如秋和,將來她出宮時必是滿心歡喜,因為她期盼的人生像一軸畫卷,那時才在她麵前緩緩展開,內藏多少良辰美景、賞心樂事,正待她逐一細品。
再比如公主,她生於宮中,卻不會終老其中,總有一天,今上會為她覓個駙馬都尉,風風光光地送她出宮……本朝士人,通雅博暢者眾,皇帝身處廟堂之上,終日見的,無不是一時俊彥,日後為獨生女兒擇婿,不知又會選何等出類拔萃者……公主出降時,心中一定也是喜悅的罷……
我目眺遠方想得出神,沒留意到有人靠近,直到她以手在我麵前晃了數下我才有所反應,定睛一看,卻是秋和。
“你愣愣的,在想什麽呢?”她淺笑著問,因剛才為範姑娘哭過,現在她眼眶仍是紅紅的,“為何歎氣?”
“啊?”我惘然反問,“我歎氣了麽?”
範姑娘等人離宮數日後仍不見落雨,今上一怒之下把賈昌朝罷為武勝節度使、判大名府、兼河北安撫使,將其貶放出京城。
宣布罷相前一天,賈婆婆在內外宮城中辛苦奔波,最終無功而返,關於賈昌朝罷相的細節倒被關注她這陣忙碌的人抖了出來。
原來今上放出宮人後未等來甘霖,遂私下與台官李柬之討論,李柬之道:“陛下幾乎已行過所有祈雨之法,惟漢災異冊故事中‘冊免三公’一節未行。”
因範觀音之事,今上本已對賈昌朝相當惱火,聽了此言越發有了罷相念頭,於是再問禦史中丞高若訥意見,高若訥亦直言:“陰陽不和,責在宰相。”
諫臣洪範附議,且提及賈昌朝多次在朝堂上與吳育爭吵之事,說:“大臣不肅,則雨不時若。”
今上拍案而起,當即命鎖院草詔,讓翰林學士院寫罷相之製。
翰林學士院若逢起草詔書等重大事機時,必先鎖閉院門,斷絕外界往來,以防泄密,是為“鎖院”。賈婆婆原收買了一兩個皇帝身邊服侍的內侍,此刻內侍見今上召諸臣討論賈昌朝事,立即通知了賈婆婆。
賈婆婆與張美人十分焦慮,有意聯係賈氏黨羽,但此刻已散朝,那些臣子皆已離開宮城。賈婆婆遂找了個借口欲出宮門,不料被張茂則先生攔住,說時辰已晚,此刻出宮不能在宮門關閉前回來,故現在絕不可出去。賈婆婆悻悻而歸,後來跑到翰林學士院門前觀望,卻又被守門侍衛趕了回來。好容易等到天亮,再去學士院,但見院門大開,學士承旨高舉製書在她眼睜睜注視下揚長而去,入垂拱殿麵君。約莫半個時辰後,已罷了相的賈昌朝垂頭喪氣地自殿中出來……
而自他罷相後,雨就淅淅瀝瀝地連下了好幾天。
這些事被娘子們描述得繪聲繪色,聽者通常皆大笑,惟有次公主聽後幽幽問:“那範姐姐還會回來麽?”
苗昭容不答,喚來嘉慶子跟笑靨兒,讓她們陪公主去院中蹴秋千去。
“以祈雨為名送出去的,哪還能回來呢?”公主走後,苗昭容才道,是對周圍幾位娘子說。
俞婕妤也歎道:“想想觀音這孩子也可憐,伺候過官家的女人誰敢娶?日後隻能做姑子了。”
“可不是麽。”苗昭容漫不經心地撥了撥身邊插瓶的花,“就像一株好好的桃花,今春剛開出第一朵,就被人砍下當柴燒了。”
(待續)
曹郎
5.曹郎
隨著高姑娘婚期臨近,公主的親事也成了宮中人的一大話題。她今年十歲,到了可以議婚之時。這幾日,到苗昭容閣中來的娘子們在聊了幾句高姑娘妝奩儀仗之後,幾乎都會提及公主,問苗昭容:“官家將擇哪家公子為駙馬?”
苗昭容隻是搖頭:“我也想知道,可誰能猜到官家怎樣想?反正總不能指望他挑個狀元郎。”
國朝風尚與隋唐不同,婚姻不問閥閱,士庶通婚漸成風俗。因本朝尤重士人,滿朝朱紫,皆是書生。許多卿相權臣本出身寒微,但可以借科舉躋身清貴宰輔之列,所以上至世家望族,下至士紳富豪,無不愛以進士為婿。乃至每屆放榜之時,家有適齡女之人常守在榜下等待,滿城爭搶綠衣郎。
本朝宰執若有女也多在青年進士中擇婿,甚至嫁女予狀元,例如前參知政事薛奎就先後把兩個女兒嫁給了狀元及第的王拱辰,而他另一位女婿則是與王拱辰同年登科的歐陽修。
但皇帝反倒不能擇狀元進士為婿。因前代外戚多預政事,常致敗亂,故國朝祖宗家法待外戚尤嚴,不授實權於外戚,僅養以豐祿高爵,而不使其有弄權擅事的機會。若與皇家宗室聯姻之前,此外戚家中已有人為官掌實權,通常也須先行免職,再授虛銜。狀元進士是日後宰輔人選,自然不能與皇室聯姻。今上麵對滿朝青年才俊,亦曾笑對後妃說:“都說皇帝女不愁嫁,我看卻未必。若我要選個綠衣郎為駙馬,他必寧死不從,台諫也要罵我毀人前程。”
如今皇室娶婦嫁女,多選於先帝章獻明肅皇後劉氏指示的“衰舊之門”,即其祖本為開國元勳,但後人卻不再為公卿大夫之世家,再或者,非出自名門的布衣卿相三代之後亦可,但前提都是其族人沒在當朝身居高位。
當然,就算選擇駙馬的範圍縮小到衰舊之門和布衣卿相之家,堪與公主為偶的優秀少年也並非沒有。
一次苗昭容出言試探今上擇婿之意,今上如此說:“待十三回宮複麵拜門,戚裏入賀時,我讓你見一人。”
女婿婚禮之後回新婦家,複拜嶽父嶽母,稱為“拜門”,若次日即往,則為“複麵拜門”。高姑娘出閣,是以“皇後女”身份,用半副公主儀仗,從宮中往夫家去,故十三團練次日會回宮複麵拜門,而那日宗室外戚會入賀禁中。聽今上言下之意,似駙馬會在戚裏中選。
後來苗昭容把今上答複告訴了俞婕妤,婕妤笑道:“官家所指,莫不是曹郎家的大公子?我聽皇後說那日曹郎會帶他家兩位公子入宮,其中大公子與公主同年,才貌正相當。”
苗昭容喜不自禁,雙手合什,道:“阿彌陀佛,若是曹郎公子就好了!”
“曹郎”是指大宋開國元勳曹彬的孫子,皇後之弟曹佾。他性情和易,通音律,善弈射,詩文翰墨都是極好的。
而且,他容貌極美。皇後氣質如深穀芝蘭,不以無人而不芳,但僅論麵容,卻非令人一見驚豔那種,而曹佾之美則無人會漠視。他膚色白皙,頭發是奇異的紺青色,隱隱透出點紅意,人謂神仙中人。雖然容顏秀麗,卻又並非文弱,他騎射舞劍身手敏捷,舉止疏朗瀟灑有豪氣。
自少年時起,他常於宴集之際出入禁中,嬪禦宮人見之無不喜,皆爭擘珠簾看曹郎。我初見此盛況時曾想,《世說新語》“容止”裏寫的那些美人亦不過如此罷。
他名列後族,卻毫無驕矜之色,雙目清澈,似眼空四海全無欲。據說今上首次與他交談時發現他喜讀老莊,惟言清靜自然,無為治政,於是今上甚喜,多有賞賜,他亦不驚不喜,隻稽首道謝而已。故今上也常對人讚他,說:“曹郎的好性情、美儀度,將來是可以載入國史的。”
曹佾剛至而立之年,膝下有二子,長子名評,次子名誘。曹評年方十歲,小小年紀文才武藝已大有乃父之風,愛讀文史書,又寫得一手好字,尤善射,夜間滅燭後挽弓亦能中的,宮中多有耳聞,故苗昭容滿心歡喜,期待擇他為婿。
這年初夏,十三團練與高姑娘奉旨完婚。既是“官家兒”娶“皇後女”,自然盛況空前,東京臣民湧上街頭,萬人爭睹儀仗行幕。
次日十三團練攜新婦回宮複麵拜門,宗室外戚亦各攜家眷入賀禁中。皇後坐在後苑水榭中接見戚裏,禦座前垂著珠簾,苗昭容母女列坐於簾後皇後之側。
因有擇婿一說,我對曹佾父子更為留意。雖然曹佾是皇後親弟,皇後對他卻並無特殊之處,依然是隔著珠簾,二人之間的距離約有二丈開外,說的無非是噓寒問暖的話。皇後問,曹佾在外作答,他意態溫雅,聲音也不大,但吐字清楚,珠簾內外之人皆可聽見。
曹評與曹誘隨父同來,因二子年幼,皇後便把他們召入簾內,溫言詢問學業之類事,二子從容對答,言談舉止頗有大家氣。苗昭容一直很關注兩位小公子,待皇後問完話後又喚他們至身邊,左右細看,喜上眉梢,命內人取出早已準備好的禮品給他們,但卻被皇後止住。
皇後微笑道:“他們是小男孩兒,成日裏蹦蹦跳跳的,給他們戴這些金鎖玉墜隻怕會糟蹋了,隨意給他們些糖吃也就罷了。”
隨即命人奉上給兩位內侄的賞賜——真是糖,兩個乳糖獅子,這禮比給別家孩子的薄了許多。
昭容又細問二子生辰,見曹評比公主大兩月,便要公主喚他哥哥,公主點頭,喚他“曹哥哥”,曹評當即欠身施禮,口中仍很恭謹地稱她“公主”。公主笑笑,又喚曹誘為“曹弟弟”,曹誘很伶俐地立即稱她為“公主姐姐”。聽者皆笑,氣氛十分融洽,那一刻我本以為,公主的美滿姻緣已由此定下。
十三團練與高姑娘在前殿拜見今上後過來,皇後留他們在水榭中敘談,見離開宴尚有些時間,而我在周圍內侍中年齡與兩位小公子最接近,便讓我帶他們在苑中遊玩,稍事休息。
這日後苑射柳、擊鞠、擊丸等場地皆已準備好,以供宗室貴戚遊藝。擊丸場內彩旗飄飄,兩位小公子駐足觀看。我見他們似很感興趣,便叫人取來幾套大小不等的球棒,讓他們各自選了入場擊丸。
他們先未分組競賽,隻是隨意揮棒擊丸,我默然旁觀,發現他們技藝純熟,顯然是經常玩這遊戲的。過了一會兒,他們漸覺無趣,便問我是否會打,我這兩年來陸續打過多次,說會,他們遂建議我入場與他們分組作戰。我見場中隻有我們三人,便道:“若要比賽,至少還須一人。”
“我來!”這時忽聽場外有人說,我轉首看去,發現竟是公主。
她不待我們回答已跑入場內,站到我身邊,笑對曹家公子說:“曹哥哥和曹弟弟一組,我和懷吉一組。”
曹評有些遲疑,曹誘年紀小,沒那麽多顧慮,倒是拍掌叫好:“原來公主姐姐也會擊丸!”
公主很自信地朝他一笑,像是一切盡在掌握,然後對我說:“給我選根球棒。”
我低聲問她:“公主會打這球?”
她亦壓低了聲音:“你可以教我。”
在她對某事充滿興致時要她放棄是很困難的。再一想,雖說曹家公子是男子,但畢竟年紀尚幼,何況這種運動玩者之間不會有身體接觸,宮中女子偶爾也會玩,所以我最後答應,去選了根球棒遞給她。
若分組而戰,每組三擊之內如將球擊入相應球窩,即判得一籌,最後依據各組得籌數分勝負。公主剛開始的表現自然是慘不忍睹,一棒下去,根本沒碰到球,旁邊無辜的草倒被鏟去了一大塊。再後來,球雖然是擊到了,但她睜大眼睛就是沒在前方找到球的落點,因為球落在了她的身後……
這樣比賽自然無法展開,於是我們三人都圍攏至她身邊,各自開口教她基本技法,從站姿、握棒手勢到揮棒動作和擊球接觸麵的角度,一一糾正。好在公主的領悟力尚算不錯,不久之後打得漸有些樣子了。
引臂向上,球棒伸至右肩上方,下揮,球棒杆麵直觸瑪瑙球一側,倏地擊出球後球棒順勢上揚,自左上方收回腦後,劃出流暢圓弧……在做對了所有動作後,公主打出完美一擊,瑪瑙球如流星飛過,遠遠地落在球窩附近。
我們齊聲叫好,公主十分驚喜,樂嗬嗬地跑過去,又用剛才的姿勢揮棒,動作快得讓我無時間跟去提醒她,因球離球窩距離很近,這次根本沒必要揮棒,隻須換支球棒推擊……
結果,一棒揮出,瑪瑙球又淩空飛旋,越過球窩,直奔場外而去。
我大感不妙,瞧那球所落之處,應是行人往來的通道。
公主應也覺出這點,匆匆朝那邊奔去,我亦隨即趕去查看。她先跑至場地邊緣,那裏是個小山丘,她止步,在山坡上朝下看場外小路,像是看見了什麽,站著一動不動。
我提著球棒疾步過去,在她身後停下,目光迅速往下一掃,果然見有一人似被球擊中,正揉著額頭愣愣地向上看。
那是個大約十三四歲的少年,身材不高,但很壯實,長著一張樸實如農家孩子的臉,皮膚微黑,雙頰紅撲撲的,略厚的嘴此時半張著,呆呆地盯著公主看半晌後,他把目光挪到了我身上。
我暫時未猜出他的身份。他的模樣大異於曹氏公子那樣的世家子,但身上穿的是很貴重的童子攀花紋綾袍,且今日入宮,似乎也應屬戚裏中人。
“這位公子,剛才那球可傷著了你?”我問他。
他像是花了點時間琢磨我的話,又揉了揉額頭,才指指身側地麵,訥訥道:“球落在那裏,再彈起來,碰到我的頭……沒事,沒事……”
“手放下來讓我看看,”公主此時開口,有點命令的意味,“流血沒有?”
那少年搖搖頭,乖乖地垂下手,公主探身仔細看看,放心了:“還好,隻是有點紅。”
見我也舒了口氣,公主毫無顧忌地笑指少年說:“你看他像不像隻傻兔子。”
我這才注意到,那少年頭上戴著個棉布風帽,如朝天襆頭那般豎著一對翅腳,但因是布做的,顯得格外厚重寬闊,看上去確有幾分像兔子耳朵。
我未接公主的話,低首向少年稍微解釋一下適才擊丸情形,並代公主道歉,而他像是並不關心我所說的內容,倒似對我手裏的球棒大感興趣,定定地凝視許久。
他那專注的神情引得我也不禁垂目看了看球棒。那球棒下部呈鉤狀,整體看上去有如長柄木勺,棒身有金飾緣邊,頂端綴飾玉器,倒是很耀目。
“這位哥哥不如上來,與我們一起擊丸。”忽聞曹評如此說。他也帶著弟弟趕了過來,站在我身邊俯視山坡下的少年,目光很溫和。
那少年沉默著反複打量曹氏兄弟和我,又看看公主,猶豫不決。他站的位置是個風口,被吹了許久,他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噴出些清涕,他當即抬手一勒,用手背把鼻涕抹去。
公主眉尖微微一蹙。
這時有內侍匆匆跑來,衝著少年道:“李公子,原來你在這裏!李夫人正在四處找你呢,要帶你去見皇後和苗娘子……”
少年“哦”了一聲,即被內侍牽引著帶走。尚依依不舍,他一步一回頭。
公主轉身,對我們道:“別管他了,我們繼續打球。”
曹評有很好的風度,完全放棄了自己遊戲的樂趣,全心教公主擊丸,故此公主心情大好,直到晚宴時,還頻頻轉朝曹評所坐的方向,微微笑。
但苗昭容此刻神情卻大異於日間,黯淡了麵色,任這席間歌舞升平、觥籌交錯,她都全無笑意,一味低著頭,對曹氏公子,亦無心再看。
宴罷回到儀鳳閣,苗昭容讓內人帶公主回房,自己怔怔地在廳中坐下。韓氏見她神色不對,遂小心翼翼地問:“娘子為何不樂?”
一聽這話,苗昭容的淚水立即如決堤之水湧了出來:“我還能樂得起來麽?官家要把公主嫁到他那賣紙錢的娘舅家去!”
我從旁聽見,亦驚異難言,全沒想到會是這結果。
“賣紙錢的娘舅”是指今上生母章懿皇太後李氏之弟李用和。
今上是由章獻明肅皇太後劉氏及章惠皇太後楊氏撫養長大,但生母卻是劉太後的侍女李氏。當年劉太後為真宗皇帝嬪禦時,寵冠六宮卻無子。有次真宗偶至劉氏處,見李氏秀美,膚色白皙,便令其侍寢,李氏因此有娠,生下皇子。劉氏把李氏之子抱來養育,對外宣稱是自己生的,李氏也不爭名分,默處於先朝嬪禦之中,緘口保守這個秘密,直到臨終都未與今上相認。
李氏病危時,劉太後授意今上將其進位為宸妃。李氏入宮那年其弟李用和僅七歲,長大後過得窮困潦倒,在京師以鑿紙錢為業,那是為世人所鄙的卑賤職業之一。後來劉太後派人於民間尋訪到他,賞了他一些官做。
直到劉太後過世後,燕王才告訴今上關於生母的真相。今上大悲,不視朝累日,下哀痛之詔自責,追尊李氏為皇太後,並厚賞李用和,為其加官進爵。如今李用和的官銜是彰信節度使、同平章事,雖說是虛銜,無一點實權,但所獲俸祿待遇與宰相一樣,也足以看出今上待李氏之厚,在外戚中首屈一指。
但是,禦賜的尊貴並未提升李國舅在宮人心中的地位。許多人私下聊起他,仍會說他是賣紙錢者,每每以鄙夷的語氣談及他的“驟得富貴”。他與夫人入禁中,常有一些不合時宜的舉止言語,總會為宮人所詬病。
“今日官家命李國舅和夫人帶他家二公子李瑋來,引入簾內見皇後和我。”苗昭容拭著眼淚沒好氣地對韓氏說,“那孩子十三歲,長得傻頭傻腦的。皇後問他現讀什麽書,他先是說了個《千字文》,想了半晌,又說在看《孝經》。說話慢吞吞的,官家聽了卻喜歡,居然說他‘占對雍容’,賜他坐,又賞他東西吃,他跪下拜謝,官家又誇他懂事,說他‘舉止可觀’。我見他額頭上紅腫了一塊,問是怎麽回事,他說是在後苑散步時撞上了槐樹……”
韓氏聽了詫異道:“走路也能撞到樹上去?這孩子可真呆。”
苗昭容越發氣惱,繼續道:“官家讓他退去後問我覺得李瑋如何,我想,這孩子呆成這樣還能長這麽大也不容易,且說些好話罷,便笑著對官家誇了他幾句,豈料官家大喜道:‘原來你也喜歡他。那可正好,我想選他做駙馬,把徽柔嫁給他。’”
韓氏擺首歎息:“我的天,官家千挑萬選,最後竟挑到這麽個家世的這麽個人……皇後也是這意思?”
苗昭容道:“起初我還以為官家是在說笑,反複問他,他竟正色說確有此意。那一刻,連皇後都怔住了。我想她也是不大情願的,但看官家那麽嚴肅,誰又敢多說什麽呢?”頓了頓,昭容又開始嗚咽起來,“我聽了這事心裏便悶得慌,宴席間,偏偏又聽到李國舅夫人在對她身邊的曹夫人高談闊論,眉開眼笑的,說她娘家今年做生意賺了多少錢。曹夫人好涵養,隻是微笑。可是,天呐,想起那國舅夫人是我將來的親家母,那時我直想一頭撞死在殿上!”
韓氏亦唉聲歎氣,陪著苗昭容垂淚,須臾,又滿含希望地說了一句:“或許,官家隻是一時興起這樣說說,等過兩天回過神來,就不會再提這事了。”
或許,過了兩天,就沒人再提這事。我也這樣盼望。
那李瑋絕非公主佳偶。我得此結論,倒不是因鄙視李氏門第。通過苗昭容言語,可猜到李瑋是今日公主瑪瑙球碰到的那位少年,他們的不相宜,早已顯示在公主微蹙的眉尖。所以,如今隻能希望那隻是今上一時戲言。
但是,這年五月丙子,我們等來的是今上的旨意:以東頭供奉官李瑋為左衛將軍、駙馬都尉,選尚福康公主。
宮中人的反應是在意料之中的。
“她們私下竊笑說,日後宮中做法事可不必再差人去買紙錢了,李駙馬家自會進貢。”苗昭容有次向今上哭訴,“妾就是想不明白官家為何選這女婿,曹郎家的大公子才貌雙全,年歲又與公主相稱……”
那時今上自布了一棋局,正獨坐端詳,聽了苗昭容此言,他以二指拈起一枚棋子,徐徐落在棋盤中。
“你定要天下戚裏皆姓曹?”他淡淡道。
(待續) 
6.填詞
以前,今上未與諸臣商議而直接宣布一道旨意時,總是有人反對的。眾臣通常會分成兩派,一派讚同,一派反對。也有另一種情況——兩派一起反對。但是在選擇駙馬的問題上,諸臣的態度竟然空前的一致,幾乎所有人都毅然表示陛下英明,做了最正確的事。原先習慣上疏指責今上行差踏錯的諫臣們也紛紛上表稱賀,說陛下選李瑋尚主以寵榮舅家,是報章懿皇太後顧複之恩,“天下聞之,莫不感歎淒惻,相勸以孝”。由此今上對此婚事的態度愈加堅定,不容後宮議論,但,許是為安撫苗昭容,他將她遷為正二品第三位的淑儀,不久後,還把她的好姐妹俞婕妤進位為充儀。
公主自然知道父親已為自己選定了駙馬,但眾人當著她的麵是不會說李瑋短處的,我也沒告訴她李瑋便是那日她見過的“傻兔子”。而且,這時的她還不清楚婚姻的概念,似乎覺得駙馬僅僅是以後她在宮外宅邸裏的管事之人。所以,“姐姐,我出降時你能跟著我出宮居住麽?”她問母親,這就是她最關心的問題。
苗淑儀黯然道:“不行。姐姐是你爹爹的娘子,不能再出宮居住。”見公主十分失望,她又微笑著把公主摟在懷裏,安慰道:“但是,你的乳娘和嘉慶子、笑靨兒她們都可以跟著你出去,你過的日子不會有太大變化的。”
“懷吉也可以跟我去麽?”公主問。
苗淑儀一愣,但隨即又笑了:“哦,當然,懷吉當然可以跟著你去。”
公主安心地笑了笑,依偎著母親思量半晌,又問:“那我還可以留在姐姐身邊多久?”
對這問題,苗淑儀也無把握準確回答:“這要看你爹爹的意思……等你長大罷。”
公主再問:“幾歲算是長大了呢?”
苗淑儀說:“十五六歲罷。”
“那我十五六歲時就必須出降麽?”
“不一定,若你爹爹肯留你,可以再等一些時候。”苗淑儀撫著女兒的麵頰,感歎道:“但是,最晚不能超過二十歲……過了二十,就是錯過了婚期的老姑娘了。”
“二十……”公主計算著自己可留在母親身邊的時間,結論令她滿意地笑了:“那還有十年,很長呀,有這麽長的時間,我都可以再從頭活一遍了。”
日子長了,多少有些關於駙馬的閑言碎語傳到她耳中,偶爾,她也有點小憂慮。
“聽說李瑋長得不好看,還特別笨呢。”她跟我說。對父親給她擇的駙馬都尉,她總是直稱其名,毫不避忌,“十三歲了還在看《千字文》,真是笨死了!”
我希望她向好處想:“如今駙馬一定看過許多書了。”
她表示前景不容樂觀:“就算他吭哧吭哧地背完《千字文》,還有一大堆孔孟經書等著他啃呢。就他那腦子,想必總得學個二三十年吧。”
翻著我找來給她看的詩集詞章,瀏覽上麵本朝名士晏殊、範仲淹、歐陽修、蘇舜欽、梅堯臣等人的佳句,她很煩惱地歎氣:“光經義都夠他折騰了,一定沒時間再學詩賦……是鐵定不能與我吟詩填詞的了。”
我不由失笑。她最後認真地說出的那句話在我聽來實在很詼諧。
她知道我笑的原因,瞪了我一眼:“你是笑我不會吟詩填詞麽?”
“哪裏,”我昧著良心說,“公主詩詞雙絕。”
估計是我的表情實在不誠懇,她決心與我較勁:“你且出個題給我,我現在作給你看。”
我見她很有興致,也就遵命,選了個簡單的詞牌給她:“就請公主填一闋《憶江南》罷。不須填整闋,我起個頭,公主與我對上兩三句也就是了。”
她頷首答應。我瞧她這時穿著的是件粉色輕羅單衫,便隨意起頭道:“單衫薄……下一句公主可自選韻腳。”
“單衫薄……”她喃喃重複,然後屈指數著什麽,不時望望上方,口中念念有詞。
我見了覺著奇怪,遂問她:“公主在數什麽?”
“別吵!”她很不滿我打斷她思路,“我在校驗下句的平仄呢。”
等待的時間很長,我悠閑得隻好坐下,開始煮水點茶。
“有了!”當銀湯瓶中水冒出第一串魚目泡時,她終於想出一句:“雙袖擁衾寒……單衫薄,雙袖擁衾寒……怎樣?”
銀瓶瑟瑟,聲如風雨初過。我一麵提瓶熁盞,使茶盞溫熱,一麵如實作答:“隻是格律不錯而已。”
“隻是不錯?”她眸光一暗。想了想,還是鍥而不舍地欲要我讚她,“你常跟我說寫詩詞要有感而發,我確實是有感而發呀。這兩句我是說,上次那個很冷的晚上我們在簷下說話,我隻穿著中衣,冷得抱著被子……”
我把碾好的茶末置於盞中,聽她提及往事,心襟一漾,動作略有停頓,對她說話的聲音柔和了一些:“好吧,這句挺好。”
她很開心地笑了:“接下來那句我也想好了……珠閣攏香風脈脈。你且對這句。”
我注少許熱湯於盞中,將湯瓶擱回茶爐上,再調勻茶末,這期間憶及那一輪上弦月,想好一句:“太陰流靄影翾翾。”
語罷,建議公主道:“最後那句隻五字,還是公主對罷。”
她也答應,垂下兩睫凝神想。很快地,湯瓶中水汽蒸騰,魚目蟹眼連繹迸躍,她此刻又睜大眼睛盯著我,笑吟吟地就要開口。
我對她這回對句之迅速深感懷疑,止住她先道:“公主可想好了?最後這句雖短,但卻是《憶江南》的點睛之筆,一定要言簡意賅方可。”
她不住點頭:“賅,可賅了。我這一句,完全能概括那天晚上之精髓。與這相比,之前那幾句全是廢話。”
我提瓶執筅,準備注湯擊拂,聽她這樣說便順勢應道:“如此,臣洗耳恭聽。”
“珠閣攏香風脈脈,太陰流靄影翾翾……”她先重複前兩句以醞釀語感,然後得意洋洋地公布她最後的點睛之筆:“簷下芋頭圓!”
手一顫,銀瓶瀉湯灑滿幾,我忍俊不禁,索性推開茶具,大笑開來。
見我這般反應,她嘟嘴蹙眉作慍色,拍案道:“大膽!你敢嘲笑公主?那天我就記住芋頭了,把它填進詞中去有什麽不好?”
我笑了好一會兒才勉強忍住,站起來對她躬身一揖,故做嚴肅狀,道:“臣不敢嘲笑公主,隻是覺得,那芋頭不是圓的。”
“這不是為了押韻嘛……”她解釋,還在認真地思考,“或者,我換一個字……還有什麽字能跟芋頭配呢?”她看著我,小心試探著,“甜?……鹹?……酸?”
強行抑製住那快奔湧而出的笑意,我還是正色作答:“回稟公主,若圓芋頭與酸芋頭不可得兼,臣寧舍酸芋頭而取圓芋頭。”
她大喜:“我就說嘛,還是信手拈來的好。”
雖然幾欲暈厥,我仍竭力撐著,欠身對她說:“臣還有一事啟奏,望公主準奏。”
她很大方地一揮手:“說罷。”
“臣……想笑……”三字甫出,我已坍坐下去,伏案大笑。
她像是有些著惱,撲過來打我,但才不輕不重地拍了兩下,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拉我的衣袖遮住臉,格格地笑不停。
就這樣每日看她語笑嫣然,但覺光陰流連,歲月靜好,這無憂的生活好似可以無止境地延續下去。有時我也會想到她那已訂的婚約,想到她的出降可能會是這美好日子的終結點,但那時候我與她一樣,總覺得十年的時間很漫長,漫長得仿佛那一天永遠不會到來。
(待續) 
7.飛白
自公主訂親後,每逢節慶,除宮中例賞外,苗淑儀與李國舅家還要互贈禮品。慶曆七年歲末,苗淑儀見我年歲漸長,且又是公主身邊祗應人,便把送正旦禮往駙馬家的任務交給了我。
雖有一麵之緣,駙馬李瑋見了我並無多作表示,仍是很沉默,國舅欠安,在內休息,倒是國舅夫人楊氏頗熱情,請我坐,讓人布茶,自己在我對麵坐下問長問短,盯著我看了半晌後又笑道:“梁高班好個人才,若不說起,誰能看出是個小黃門呢?”
我哭笑不得,隻能權當她是在讚我,稍留片刻,便起身告辭,匆匆離開了李宅。
見時辰尚早,我便循著上次問到的崔白住址一路找去。原本沒存望找到他,隻想記下他家所在位置,以後有機會再來,卻不想剛至他家門前,門忽然自內開啟,一人昂首闊步出來,寬袍廣袖,頭係幅巾,正是崔白。
我們意外相見均大喜。他忙請我入內,兩廂寒暄之後他又取出近日畫作,一一鋪陳開來給我看,說:“這幾年寄情山水,略有所得,若非盤纏耗盡,隻怕還不會此時歸家。”
我想起秋和之事,擔心崔白已有家室,便有意探問:“子西暢遊天下,嫂夫人是獨守家中,還是隨你同去?”
崔白大笑:“我這裏哪有什麽嫂夫人,隻有一段竹夫人!”
我聞言低首笑。竹夫人是夏季床席用具,用竹青蔑編成,或用整段竹子做成,通常為圓柱形,供人睡時抱著取涼。崔白如此說,是表明尚未成家。
“我早有意遍遊天下,好幾年的時間都花在路上,近日才歸,故至今未娶妻。”崔白隨即解釋說。
我再問他可有婚約,他說沒有,我便放下心來,提及秋和,問他當初贈秋浦蓉賓圖給秋和,可是有意於她。
崔白亦坦然承認:“當初贈她此畫,確是為表思慕之情。但後來細想,又覺此舉甚是鹵莽。我隻是一介布衣,既無高官厚祿家世門第相襯,她又身處深宮,原不敢冀望今生結緣,隻盼她不因畫中‘雁聘’之意覺我唐突,讓那畫兒常伴她身邊,對我而言,已是於願足矣。”
我向他細說秋和得寵於帝後,且獲今上承諾之事,再問崔白可有意以她為妻,崔白很是驚喜,“若董姑娘不嫌我身無功名,陋室清寒,待她出宮後,我必三媒六聘,迎娶她過門。”
我微笑說秋和必不會計較身外物,崔白越發欣喜,取了筆墨,當即親書娶婦納采之前所用的草帖子,序三代名諱及自己生辰八字,托我轉交給秋和。
回到宮中,我很快找到秋和,轉告崔白答複,再把草帖子交給她。秋和開顏笑,連連道謝,旋即卻又擔心:“但是,就這樣突兀地跟官家說我想出宮,他會答應麽?”
我想了想,建議她先跟皇後說:“你在皇後身邊服侍這許久,她也喜歡你,一定會為你著想。你且跟她商量,請她向官家說罷。”
秋和依言而行。兩日後她來找我,步履輕快,神采奕奕,顯然事情進展很順利。
“我試探著跟皇後說我想出宮,”她紅著臉告訴我,“她很詫異,說我年紀尚小,是不是家裏出了什麽事,才急著回去。我說不是,然後,她一下就猜到,摒退了所有人,再問我是否有……有意中人了……”
“你承認了?”我問她,若非看她現在心情好,定會為她擔心這後果。不消聽她回答已可以想到,她一向不會說謊,遲早會承認的。
秋和低聲道:“我隻是埋下頭,窘得恨不得鑽到地裏去。皇後安慰我,說無妨,有事就告訴她,她會盡量幫我。我便斷斷續續地說了一些,原來她知道崔白,一聽便笑了,說:‘那人確有才氣,與你倒是相配。’”
我心下仍有些忐忑:“知道你與子西曾有來往,皇後沒多說什麽?”
秋和搖頭,說:“後來她有好一陣子沒說話,默默地不知道在想什麽。後來再看我時是微笑著的,說:‘這世間最難得的是兩情相悅又心無芥蒂。你是個好孩子,我會成全你。’”
聽了這話,我亦為她鬆了口氣:“既是這樣,她已同意放你出宮了罷?”
“同意了,隻是不是現在。”秋和道,“皇後說,因我未至往昔宮女出宮的年歲,家裏又無大事,若此時單單放我一人出宮,壞了規矩,宮中必有流言。不如等到明年乾元節,官家原定於那時再放一批宮人出去,她會在此前向官家說明,向他提當年承諾,請他把我的名字列入離宮之人名單中。”
乾元節即四月十四,今上生日,離現在不過五月時間。幾年都過來了,再多等這些日子應是無礙的。我恭喜秋和,但覺她婚事已塵埃落定,我也如了卻一樁心事般輕鬆愉悅,眼下要做的,隻是趁送上元節禮往駙馬家的機會再傳佳音予崔白。
“懷吉,宮外是什麽樣子?”秋和忽然含笑問我,又道:“我四歲便入宮,除了自宮中去幾處園林時,從宮車簾幕後窺見的兩壁紅牆碧樹,我完全不知道東京的市肆城郭究竟是何模樣。”
我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也不想告訴她我此前的宮外之行其實如同夢遊。那一幕幕市井民俗、人間繁華,仿若一幅長篇繪卷,我看在眼裏,卻感覺魂靈遊離於外,像是再也無法融入其中。
“出宮後你自己去看罷,”最後,我如此回答,“以後有子西陪著你,你想去哪裏都是不難的。”
每年正月十五上元節東京夜間總是特別熱鬧,太宗皇帝曾下詔節日前後燃燈五夜,到如今張燈時間遠不止五夜,自正月初起東華門外的燈市便已經開始張羅了,大小花燈多達數百種。
最壯觀的燈市景象是在宣德樓前,那裏會列出大型山棚彩燈,山瞪匣?襝曬適攏?齔繕襝傘⑸袷拮吹呐既聳種改艸鏊?宓潰?直垡囁梢《??實頻懍潦弊笥醫鴇滔嗌洌?跣褰換裕?肮哿槎?W笥頁敲派嫌指饕圓蒞迅砍上妨??矗?們嗄徽諏??渲忻苤玫浦蚴?蛘擔?媼?弳暄眩?蘋鸞揮呈比縊??勺摺F漵嗑扌土?樸牖ㄗ椿?撇豢墒な??穩順鄧?砹??豢勺ぷ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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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複:孤城閉 / 作者:米蘭Lady 上 -天涯宅女- 給 天涯宅女 發送悄悄話 天涯宅女 的博客首頁 (233490 bytes) () 06/22/2009 postreply 07:49:08

It's a completed work, seems I'll ask Banban to help again. -天涯宅女- 給 天涯宅女 發送悄悄話 天涯宅女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22/2009 postreply 07:51:57

沒有VIP章節。 -purplestar- 給 purplestar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6/22/2009 postreply 09:25:28

孤城閉 / 作者:米蘭Lady 上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274993 bytes) () 06/22/2009 postreply 16:26:54

孤城閉 全文完/ 作者:米蘭Lady 上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179766 bytes) () 06/22/2009 postreply 16:28:14

多謝畫眉妹妹。 -purplestar- 給 purplestar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6/22/2009 postreply 23:51:24

非常感謝,尋了很久,一直沒找著。。。 -phantom06- 給 phantom06 發送悄悄話 phantom06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27/2009 postreply 09:22:01

看了令人特別難受 -jhnn- 給 jhnn 發送悄悄話 jhnn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27/2009 postreply 00:41:01

haha,爆料一下,此人是我大學同學 -出喝酒- 給 出喝酒 發送悄悄話 出喝酒 的博客首頁 (20 bytes) () 06/22/2009 postreply 22:49:05

米蘭lady是你同學? -guaiwolf- 給 guaiwolf 發送悄悄話 guaiwolf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22/2009 postreply 22:51:51

en,當年她就很有才華的 -出喝酒- 給 出喝酒 發送悄悄話 出喝酒 的博客首頁 (58 bytes) () 06/22/2009 postreply 22:54:02

對這部有點印象 她文筆真好 -guaiwolf- 給 guaiwolf 發送悄悄話 guaiwolf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22/2009 postreply 23:10:48

回複:haha,爆料一下,此人是我大學同學 -斛律明月- 給 斛律明月 發送悄悄話 (36 bytes) () 06/22/2009 postreply 22:53:41

co:你們倆都很有才啊 -guaiwolf- 給 guaiwolf 發送悄悄話 guaiwolf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22/2009 postreply 23:10:09

好看啊,看得心酸不已 -思瓜- 給 思瓜 發送悄悄話 思瓜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24/2009 postreply 10:46:39

覺得公主過於偏執 -seemoon- 給 seemoon 發送悄悄話 seemoon 的博客首頁 (258 bytes) () 06/26/2009 postreply 10:10:03

實在太虐了~~~~~~~ -出喝酒- 給 出喝酒 發送悄悄話 出喝酒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28/2009 postreply 17:18:59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