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城閉 全文完/ 作者:米蘭Lady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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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回複:孤城閉 / 作者:米蘭Lady 上天涯宅女2009-06-22 07:49:08

第十一章 7 浮萍
(由 :2885字)

又過數日,今上才召我覲見。僅僅相隔一年,他竟像老了一輪。當我入內時,他正支肘於案上不住撫額,花白胡須稀疏的影子掃過麵前厚厚一疊劄子,在燭光映襯下,他臉上皺紋深重,有如刀工鏨刻的痕跡。

聽見我請安,他略略抬目掃了我一眼,然後直接說:“重陽那天,公主會進宮來,你們在皇後閣中見上一麵罷。”

他麵無表情,聲音也聽不出什麽情緒,但與其說淡漠,不如說是一種近乎心力交瘁的疲憊。

我伏首再拜後對他說:“臣謝官家恩典,但,重陽那天,臣能與公主遠遠相望一眼已足矣,無須再在皇後閣中相見。”

這是我這幾日深思後的結果,一定也是今上不會想到的。這令他有些詫異,沉吟須臾,他問我:“你是怕與公主見麵會太動感情,還是怕皇後旁觀之下會尷尬?”

我擺首,這樣回答他:“臣怕看見公主的眼淚。”

今上無語,最後揮了揮手:“你退去罷。”

我拜謝,徐徐退出。邁步出門時,很清楚地聽見了身後傳來的一聲歎息。

鄧都知送我離開福寧殿,快出院門時,我想起問他:“今後我做什麽,官家明示了麽?”

“沒有。”鄧都知說,“他現在哪有心思考慮這事……”

見左右無人,他才又壓低聲音告訴我:“這兩日司馬光又連續進言論三件事,一是十三公主出殯那天留城門及宮門至深夜,他說宮禁不嚴,壞了規矩,寫了好幾百字,把整個夜開宮門應有的兵衛儀仗和程式都複述了一遍;又說今歲以來,屢見災異,民多菜色,正是皇帝側身克己之時,而近日宮中燕飲太多,勞民傷財,何況酒又是傷性敗德之物,官家應悉罷燕飲,安神養氣,別多飲酒及食厚味臘毒之物,另外,還勸官家說,‘後宮妃嬪進見有時’,皆不宜數禦以傷太和……”

我想起了秋和,便又問鄧都知:“官家近來頻頻召見十閣娘子麽?”

鄧都知歎道:“這兩三年,能稱得上頻頻召見的,其實也隻有董娘子和周娘子……官家的心病,所有人都知道,但偏偏三年中竟連續生了五個公主。群臣都在勸他選宗室為嗣,這不,司馬光論的第三事,說的就是這個。”

的確,與儲君之事相比,對我的安置簡直是微乎其微的一個小問題了,今上根本無暇去想,雖然,在過去的一年中,公主的悲傷必然也是加快他衰老速度的重要因素。

此後帝後還是沒給我安排新職位,我想他們的意思大概是我什麽都不用做,隻要隱身於這宮中,不被言官發現就好。重陽那天,也沒有人告訴我該怎麽見公主,似乎大家根本就忘記了這事。我也不知道公主是否已入宮,又會出現在何處。無所事事之下,我見後菀勾當官在指揮小黃門劃著扁舟入瑤津池,清除池中過多的浮萍,便自己請命去助他們完成這一工作。

我分得了一葉舟,舉棹劃入池心,再提網一點點抹去波上略顯泛濫的那片綠色。大部分時間裏我做得相當專注,知道我的舟漂到一垂楊掩映處,才募然想起,這是當年初見公主與曹評泛舟的地方。

如果那時與公主定下婚約的是曹評,那現在一切都會不一樣了罷,琴瑟在禦,莫不靜好,他們說不定也會像十三團練與高姑娘那樣,早已兒女繞膝,共享天倫了……

就如印證我想法一般,我身後漸漸傳來一陣小女兒說笑之聲。我側首一顧,見一艘精致畫船從煙波蕩漾處漂來,在我麵前不遠處停下,船中有許多女眷及孩子,逐一細辨,我認出皇後、京兆郡君,以及十三團練的幾名子女,馮菀兒也在其中,而坐在她身邊的女子,就是與我闊別一年的兗國公主。

公主的鬢邊簪著一朵粉紅色的桃花菊,但在這豐饒豔色映襯下,她自己卻枯瘦得像一片秋日的樹葉。此刻她正低眉坐著,與馮菀兒一起,依都城重陽風俗,把彩繒剪成茱萸、菊花、木芙蓉的圖案,以備贈與親朋。

她徐緩地做著此事,暫時沒有發現我的存在。倒是皇後,在與京兆郡君閑談間隙,目光有意無意地掠到了我身上。

或許,這就是她依照我的建議,給我們安排的見麵方式罷。我朝她欠身,然後輕輕引棹,把自己的舟引入了柳蔭更深處。

畢竟隔得不算遠,我仍可觀察到畫船中動靜。這時仲恪把一個透明的琉璃瓶用細長的紅繒係住,懸在一根細木棒上,然後垂入水中,作釣魚狀。仲明看見了,便問他:“你用的瓶子,可是菀姐姐盛大食薔薇水的琉璃瓶?”

仲恪回首做了個鬼臉,卻不答話。馮菀兒見狀,擱下手中剪刀起身探視,仲針立刻跟上,兩步走到仲恪身邊,揮手一拉,把瓶子猛地提了起來。馮菀兒定睛一看,脫口說道:“哎呀,真是我的薔薇水瓶子呢!”

仲針便冷下臉來,朝弟弟威懾地喝了一聲:“仲恪!”

仲恪嘻嘻笑著,並不害怕,轉頭對馮菀兒道:“菀姐姐,我見你的薔薇水用完了才取這瓶子來玩的。”

馮菀兒笑道:“胡說,明明還有一半。”

仲明聽見便上前一步,對馮菀兒道:“四哥還是小孩子,不懂事,菀姐姐你別生氣,一會兒我回家取一瓶還給你。”

未待馮菀兒回答,仲針已朝仲明搖頭:“你別一味縱容他,否則下次他還胡亂取別人的東西來折騰。”然後他又瞪了仲恪一眼,扯下琉璃瓶,舉起手中的木棒作勢要打仲恪。

仲恪哈哈笑著跑到公主身邊,使勁往她背後躲,邊躲邊乞求:“姑姑救我!”

這情景逗得公主終於笑起來。她起身,擋住仲針,道:“不過是半瓶薔薇水,多大個事呢,你若想要,我現在就可以賠給你們。”

仲針打量著公主,奇道:“現在?姑姑帶了薔薇水來?”

公主微笑不答,自拈了塊紅繒剪了數下,然後展示給眾人看:“像不像薔薇?”旋即拾起被仲針拋在甲板上的琉璃瓶,把剪好的紅繒投入瓶中,晃了兩下,又道:“薔薇入水,這水不就是薔薇水了?”

公主把薔薇瓶遞給馮菀兒,馮菀兒接過,還一福道謝。眾人皆笑,仲恪更拍掌笑讚:“姑姑真聰明!”

公主一刮他鼻子:“不過,你也該收斂一點。若下次再捅出這樣的簍子,姑姑可不會再為你善後了。”

這樣說著,她自己也忍不住笑起來。她看仲恪的樣子,儼然是一位年輕母親的神情。

她似乎一直都是很喜歡小孩的,跟孩子們在一起的時候,她的心情都會好些。當年她那麽厭惡張貴妃,但對八公主仍是很關愛。而近年來對那幾個異母妹妹,也都是疼愛有加,或許她跟蘿蘿一樣,是有種期待做母親的天性罷。

我在柳枝影裏看著她微笑,可這個念頭卻讓我心裏隱隱作痛。

而這時,仲恪告訴了公主私取琉璃瓶的原因:“朱朱不能跟我們出來玩,我想用這瓶子釣幾條小魚帶回去給她。”

公主一點他額頭:“真是傻孩子!這瓶口這麽小,又沒魚餌,你怎釣得起魚?”

仲恪一時也無語。東張西望一周,他忽然發現了我的舟,便指著我驚喜地喚道:“你過來,把你船上的小網兜給我!”

公主亦隨之看過來,很快地,她的笑容凝結,目光直直地鎖定在我半露於垂楊下的身影上,情不自禁地朝船舷邊移了兩步。

在仲恪持續招呼聲中,我緩緩劃動木棹,引周靠近畫船。除了不知內情的仲恪,畫船上所有人亦都沉默了,一時天地間隻剩風聲水聲刺棹聲,和仲恪歡快的話語聲。

那麽一段短短的距離,我卻劃了很長的時間。我緩慢而艱難地接近她,看著夢中縈係的熟悉麵容,卻不知是喜是悲。

她雙唇在輕顫,像是想笑又笑不出來。後來,她緊挨著船舷彎下腰,向前伸出手,一雙水光漾動的眸子滿含期待地凝視著我,似乎在準備接引我上船。

終於,我離她隻有一步之遙,隻要一伸手,就可以觸及她微微顫抖著的指尖,而她唇角上揚,在這貌似短暫的等待中,一抹純淨的笑容如雪蓮花開。

伸手,伸手,我心底仿佛有人在念這樣的咒語。但,最後我做的卻是,舉棹一抵畫船的船舷,將我們之間的距離拉開,然後搖漿推開池中波瀾,在她眼睜睜的注視下,逃離了這片有她存在的空間。

第十一章 8 焚心
(由 :3117字)

我以為會聽到她的哭聲,但是竟沒有,我身後的她比池中漣漪還沉默,我所能感知的隻是她執著的目光,一直鍥而不舍地追隨著我。在轉入一彎水道前,我終究忍不住有一回顧,見她仍怔怔地麵朝我的方向,但眼中神色似香火燃過,唯餘一片灰暗冷燼。

我躲到一個隱蔽的角落,直到宮門關閉、夜幕降臨後才出來,前往鄧都知的居處找他,問公主今日的情形。

鄧都知道:“泛舟回來後公主並沒哭鬧,隻是許久未說話,拜別官家回宅子前才開口問官家:‘是爹爹不許懷吉跟我回去麽?’官家沉默著不回答,皇後便在旁邊好言相勸,說了一番你如今不便再回公主宅的道理,公主也沒有反駁,很安靜地回宅中了。苗娘子不放心,讓看著公主長大的提舉官王務滋跟公主回去,再好好勸慰公主。現在他們已出宮多時,想來也不會有事,等務滋回來,你再問他罷。”

王務滋回來得比我預想的早了許多。他應該是在宮門開啟的那一刻就衝了進來,那急促奔走掀起了殿閣間的忙亂氣氛,沉寂已久的後宮又浮生出一片嘈雜聲,湧入了我封閉的小窗。

我本就一夜未眠,聽見外麵喧囂即起身開門去看,正撞上匆匆從福寧殿方向趕來的王務滋。

“官家讓你快去公主宅,”他一把抓住我,喘著氣說,“快!公主,公主在放火燒宅子,模樣癲狂,誰也攔不住!”

我立即朝外狂奔,在宮門前躍上小黃門備好的馬,向久違的公主宅馳去。

尚未靠近,便見公主宅方向濃煙滾滾,火光衝天。我揚鞭策馬直馳到公主妝樓前,那裏早已聚滿奴仆婢女,一些人端著水,大缸小盆都地往烈焰飛舞的樓上潑,還有一些在往樓上跑,和此前已在那裏的人一起,試圖接近立於闌幹中間的公主。

看這火勢應該是延續許久了,妝樓一側已燒了個大半,公主就站在火光邊緣,披散著一頭烏發,手持一支原本用來逗弄貓兒狗兒的沉香麈尾,那麈尾一端原係著一段孔雀羽毛,現在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朵跳躍在沉香枝頭的橙紅色火焰。

我下馬,三步並作兩步上樓去,見公主揮動著沉香枝指向試圖靠近她的人。

“還我懷吉!”她一字一字,不疾不徐地對每一個人說。肆虐的火光為她蒼白的臉鍍上一層胭脂色,她飄揚的長發和絲質衣袂有與烈焰相觸的趨勢,而她渾然不顧,麵朝眾人,卻眸光渙散,視若無睹,隻知道把燃燒著的沉香枝當作可以倚仗的武器,直指麵前所有假象的敵人,固執地重複著她唯一的要求:“還我懷吉!”

隻要有人稍微向前移步,她便振臂一揮沉香枝,讓火焰綻放出更豔麗的花,而令人驚懼的是,她身披的大袖衣裙左側有一泊油漬,散發著植物芬芳,應是她刻意潑灑的竹荷頭油。隻要有一點星火落在那片油漬上,她便會被烈焰吞沒。這便是眾人遲疑著,難以製服她的原因。

我奮力撥開人群,讓自己現身於她麵前。

“公主。”我努力微笑著,保持平和的表情,讓自己呈現出她最熟悉的狀態。

她不由一愣,轉而看我,目光卻顯得有幾分呆滯,仿佛未曾認出我來。

“公主……”我繼續淺笑著,徐徐向前走,試探著朝她伸出了手。

她蹙著眉,像在思考我是真是假,而握沉香枝的手也不知不覺地垂了下來。

我迅速上前,抓住她的手,一把奪下沉香枝,遠遠拋開。她受了一驚,下意識地開始掙紮和胡亂拍打我。

我一麵擁她入懷中箍緊,一麵在她耳邊輕聲說:“是我,是我。公主,我是懷吉……”

她逐漸安靜下來,又開始打量我,“懷吉?”她喃喃念著我的名字,仍很不確定地,“懷吉……你回來了?”

“對,”我給她肯定的答案,“我回來了。”
“你還會走麽?”她忽然抓緊我雙臂,熱烈地注視著我,又可憐兮兮地問,“你會不理我麽?”

我猶豫,但最終還是擺首:“不會。我會一直陪著你。”

她釋然地笑了,環摟著我的腰,埋首在我胸前,像以前那樣在我的擁抱中尋找安寧。我順勢托抱起她,快步下了樓,把她帶到一處遠離火場的樓閣。

在我懷裏,她如嬰兒般乖巧,安然享受著我的溫度,到了閣中也不肯讓我放她下來,用不甚清晰的思維與我進行了幾句主題跳躍的對話,然後在精疲力竭的狀況下沉沉睡去。

“公主是三更後點火的。”待我放下公主後,跟過來照拂她的嘉慶子告訴我,“那時我們都睡著了,等聞到煙味兒,火已經不小了。我們趕快把公主拉出著火的房間,她卻提起頭油潑在自己身上,說什麽也不肯下樓,誰也不理,隻要見你。王先生見勢不妙,立即入宮報訊……幸虧官家讓梁先生回來了,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我略略苦笑,沒有應對。片刻後,忽然想起了李瑋:“駙馬呢?起火之時,他在哪裏?”

嘉慶子道:“他就在駙馬閣中,聽說起火就趕來了,剛才也在樓上想勸公主下來,先生沒看見麽?”

我愕然。回想適才情景,我注意力全係於公主身上,竟全沒留意到李瑋在場。

那麽,我懷抱公主離開,前後經過,他也是親眼瞧見的了。我沉默著看窗外幽篁,無端憶起當年被他撕碎的那一卷墨竹圖。

我不說話,嘉慶子亦無語。長久的靜默使人有些尷尬,於是我另尋話題:“國舅夫人……”

我是想問楊夫人對這事的反應,而嘉慶子尚未開口,韻果兒便從外奔來,帶來的正是楊氏的消息。

“剛才國舅夫人忽然跑上公主妝樓去,進了一個著火的房間,怎麽也不肯下來!”韻果兒一臉驚惶地說。

我亦有一驚,立即出門,折回那幢仍在燃燒的樓台,疾步走著,再問跟上來的韻果兒:“國舅夫人為何上去?駙馬沒攔住她麽?”

韻果兒道:“她原本是在樓下觀望的,見先生進來,她臉色便不對了,後來先生帶公主離開,她更不高興,剛開始還隻是恨恨地抹淚,大概越想越生氣,就索性跑上樓去,竟是要自焚的架勢。駙馬忙過去攔她拉她懇求她,但國舅夫人鐵了心,就是不下來……”

當我回到樓前時,那樓已燒得搖搖欲墜了,隨時都可能會塌下來。不少人見我趕來,都過來阻止:“樓上危險,先生別上去了,在這裏等待便是,我們已有人在上麵……”

我仰首一看,見裏麵人影晃動,進進出出的卻也隻有幾位奴仆,駙馬和楊夫人都還在室內,未曾露麵。

我沒有再等,推開麵前的人,還是飛快上樓,衝進了李瑋母子所在的房間。

房中一片狼藉,全是掃落的雜物。一個大花瓶被砸得四分五裂,而楊夫人則手持一塊鋒利瓷片,像剛才公主那樣不允許任何人的靠近。

現場幾位奴仆的手上都有瓷片劃破的血痕,想是與楊夫人拉扯所致,故現在都不再接近她,隻退於門邊待命。

李瑋無計可施,跪倒在母親麵前,“咚咚”地磕著頭,含淚連聲勸:“媽媽,快出去,快出去……”

楊夫人全無聽他相勸的意思,一手緊抓屏風立柱,一手捏著花瓶碎片指向兒子,在越來越濃的煙霧中咳嗽著,卻還不住地揚聲痛罵:“你這個不爭氣的東西,不知老娘身前犯了什麽事,生下你這個夙世冤孽討債鬼……老娘為你操了大半輩子的心,你卻還是爛泥扶不上牆,連做人夫君都不會,在新婦麵前過得像孫子一樣……老娘還出去幹什麽?繼續看你新婦鬧騰?看你像綠毛烏龜一樣憋屈?……今日老娘就死在這裏算了,眼不見心不煩,由得她鬧翻天去……待回頭喝了孟婆湯,忘記有你這樣一個兒子,她那樣一個媳婦,倒是真的快活了……”

最後這一句,她說得悲從心來,眼淚滑落,不禁嗚咽起來,但側目一見我,立時又怒火大熾,朝我罵道:“你這不男不女的東西,都被割了一刀了還不清淨,像廟裏的賊禿驢一樣惦記著偷人老婆!還打不死,趕不走,現在又跑回來,是想向老娘示威,還是想看老娘笑話?……好罷,老娘今日就遂了你心願,死在這裏,陰魂再纏著你,看你能逍遙到幾時!”

言畢,她揚手揮下,便欲拿瓷片割脈。李瑋似已呆住,一時並無反應。我猛地搶過去,在楊夫人瓷片剛觸及手腕之時拉開了她用力的手。

楊氏愈發憤怒,掙脫我的掌控,揮舞著瓷片劈頭劈麵地朝我劃來。我沒有後退,隻側了側身,讓她的武器落到了我左臂和背上。

瓷片鋒芒倏地劃破了我幾層衣裳,其下的肌膚隨之一道道裂開,血奔湧而出,在我素色衣袖上暈染出刺目的豔紅。

楊夫人看著,有一瞬的愣怔,瘋狂的攻擊也暫時停了下來。

我趁機轉身,一手穩住她肩,另一手屈肘,以迅雷之勢猛擊她太陽穴,令她在回神之前便已暈厥。

李瑋高聲喚著“媽媽”上前來接住母親,又帶著幾分怒意緊鎖眉頭看我,道:“你,你……”

“都尉,現在,可以帶國舅夫人出去了。”我按住左臂上流血的傷口,對他說。


第十一章 9 破繭
(由 :2782字)

一個時辰後,我又見到了楊夫人。她躺在自己閣中的榻上,茫然盯著屋梁發呆,聽到我進來,她扭頭直勾勾地看我,一雙幹涸的淚眼紅得像要滴出血來。

我留意到她散亂的頭發比一年前白了許多,狀如灰白枯草,一點光澤也沒有,而眼袋凸顯,皺紋深陷,雖還未至花甲之年,卻已老態龍鍾。

她身邊的李瑋耷拉著頭立在榻前,如同霜打雪壓後的植物,全無神采生氣,見我入內,也隻側頭抬起眼簾淡淡瞥我一眼,便又默然將收回的目光投在足下的地上。

這一年來,仿佛每人都生活在冬天。我黯然低目,上前向楊夫人請安。

包紮好傷口後,我過來向她的侍女打聽她的情形,後來她轉醒,不知出於何種考慮,竟讓人傳我入內見她。

“你來幹什麽?”她狠狠地盯著我,咄咄逼人地問,“是來看我何時咽氣麽?”

我未作任何解釋。在一陣漫長的沉默後,是李瑋開口,低聲對母親道:“媽媽,如果他希望你有任何不妥,剛才就不會上樓……”

楊夫人橫眉斥道:“難道他救我竟會是好心?”繼而側目視我,厲聲道,“你是怕我死了官家和大臣們不會放過你罷?若非這樣,你那麽恨我,怕是恨不得我被燒得骨頭都不剩,好讓你和公主樂得長相廝守,風流快活!”

我擺首,道:“不,我不恨夫人,也不恨任何人……剛才為何會上樓,我也說不好,不過我想,當時無論誰在樓上不下來,我都會上去的,不管那人是不是國舅夫人。”

楊夫人一怔,複又露出譏諷笑意:“天底下的好人都讓你梁先生一人做了,你宅心仁厚,有菩薩心腸,倒是我陰狠歹毒,對你非但不知成全,反倒還步步緊逼,做足了惡人,你竟會不恨我?”

我又搖頭,應道:“我確實是罪不容恕,如果我有幸有一兒半女,又遇到如今這樣的事,我也會痛恨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侍臣罷……夫人有恨我的原因,我卻沒有恨夫人的資格,何況……”我頓了頓,移目看一旁幾上的茶盞,再道:“當年我初次送禮至國舅宅,國舅夫人請我飲的茶的滋味,我至今仍記得。”

楊夫人無語,審視我良久後,忽又哽咽起來,麵對我時豎起的鋒芒逐漸斂去,她斷斷續續的哭訴少了怒意,殘餘的隻是無盡的悲傷與怨氣:“好端端的,誰會願意板著麵孔硬起心腸做惡人?……現在你們都說我脾氣不好,待人凶惡,但若不是我凶一點惡一些,國舅爺當年早就被東京城裏那幫紙錢老板和街頭無賴惡霸踩在腳底下欺負死了……大過年的老板不給他工錢,是我半夜跑去拍老板家的們,指著老板鼻子罵,幫他把工錢討回來。後來他自立門戶了,好不容易存了筆錢,準備送去我家做聘禮,卻被無賴搶了去,又是我提了菜刀找無賴拚命,才把錢奪了回來……”


手指李瑋,她有泣道:“這孩子和他爹一樣老實巴交的,逆來順受,吃了虧也不會聲張,真是打落牙齒和血吞,看得我真著急……我知道他不會說話,木頭人一樣,公主不喜歡,好罷,我忍了,大不了把公主當仙女一樣供著就是了。但公主畢竟進了我家門,說起來全天下人都知道她是我家媳婦,如今與你有這等事,你讓駙馬臉往哪裏擱?你倒是可以終日躲在宅中不出門,但駙馬可是要經常出去見人的呀!他從來不與人爭什麽,規規矩矩地過日子,做了半輩子老好人,卻為何要受這等折辱,遭這樣的罪啊……”

她越說越激動,最後大放悲聲,掩麵而泣,而我一直垂目聽著,並不多發一言。她哭了一會兒,忽然撐坐起來,又對我說:“梁先生,我知道你不是那種壞心眼的人。當初剛見到你時我是真的喜歡你這孩子,模樣好,又懂事,知書達禮的。與公主之事,也不全是你的錯,或許,隻是一時糊塗……你能不能好好跟公主說,你們日後疏遠些,不要再生事了,讓我們這一家子人安安生生地過下去?”

麵對她滿含期待的目光,我不知該如何作答,蹙著眉頭,隻覺眼前狀況像一團死結,找不出一絲可以抽身的線。

而楊夫人把我的沉默理解成了拒絕,立即又哭起來,且猛地正麵轉朝我,在榻上跪下,甩著一頭花白的頭發,拚命向我磕頭,邊哭邊道:“求求你,梁先生,答應我,不要再招惹公主了。否則,你們讓我兒怎麽活……”

我與李瑋及周圍侍女皆大驚,忙上前阻止,而楊夫人掙紮著,堅持做著磕頭的動作,哭聲與懇求聲交織在一起,聽得人心下淒涼,感覺到她心底蔓延出的絕望的味道。

離開她寢閣許久,她那嘶啞的哭聲仍縈繞於耳中,揮之不去。我守著沉睡的公主,出了半晌神,後來嘉慶子從外麵來,告訴了我楊夫人新下的命令:“國舅夫人剛才召集了宅中奴仆侍女,說不許把先生今日來宅中的事透露出來,誰敢對外人多嚼一下舌根,就割了他的舌頭。”

我思忖再三,站起整裝,然後快步出去,欲在公主醒來之前回宮,但在宅門邊,我遇見了身著公服,正引馬而出,準備入宮見駕的李瑋。

“先生還是留在宅中罷,”他看出我的意圖,對我道“公主醒來後若不見先生,恐怕又會難過。”

他如此之言,令我有些詫異,而他沒有流露出太多情緒,隻是在我注視下緩緩轉過了頭去。

“宅中的事,我會向官家解釋。”他說。

我回到公主身邊,依舊守著她,直到她睜開眼睛。

她打量了我好一陣,又用手細細觸摸過我眉目,才敢確認我的存在。

“懷吉,真的是你。”她喜悅地歎氣,“我還以為隻是做了個夢。”

她並沒有急著追問我別後景況,而是像以往那樣與我閑聊著最家常的話題,好似那一年的分離壓根就不存在,她表現得亦很正常,全無昨夜的癲狂迷亂之狀,除了偶爾神思略顯恍惚。

“我的竹荷頭油呢?”在韻果兒為她梳頭時,她發現頭油不是常用的,便這樣問。

韻果兒抿嘴一笑,心直口快地說:“昨晚公主自己打潑了,如今卻不記得了?”

公主愣了愣,然後像是想起了什麽,低下雙睫,頗有羞赧之色。

“我不是故意放火的,”後來周遭無旁人時,她悄悄告訴我,“我半夜醒來,蠟燭滅了,伸手不見五指。我起床,跌跌撞撞地想出去,但又暈暈的,隻覺得四麵都是牆壁,怎麽也找不到門。我怕被關在這裏,就從帳中取出熏爐,拔開找香餅做火種去點蠟燭,但蠟燭怎麽也點不亮,我就去吹香餅,卻把火星吹到了紗幕上,燒起來了……不知為什麽,看見那火越燃越大,我竟然很高興……把這些牆都燒掉,我是不是就可以看見你了?”

我澀澀地笑了笑,不正麵與她討論這個話題:“公主千金之軀,宜自珍重,以後切勿輕意碰觸火種。”

她恍若未聞,又自顧自地說:“後來她們都來拉我,我倒不想走了,心想就這樣被燒死也挺好的,擺脫這個軀殼,我的魂魄就可以飄去見你了罷……”

我眼角潮濕,不敢直視她雙眸,而轉首眺望那兀自在冒青煙的妝樓,卻有聽見她一聲幽幽歎息:“我隻是,想見你。”

午後李瑋從宮中回來,與他同行的還有王務滋和苗賢妃。苗賢妃一見公主就一把摟住,左右細看,喚著“我的兒”,哭得肝腸寸斷,公主亦隨之落淚,母女哭作一團。李瑋站在一側木然地看,而王務滋則把我拉至旁邊廂房,低聲告訴我,經李瑋請求,今上允許我暫時留在公主宅,陪伴公主。

這本應是喜訊,但我聽了卻沒有任何愉快的反應,隻是點了點頭,似乎在表示領命而已,是被動地接受了這個安排。

王務滋有些意外,但也沒有探究原因,又繼續說:“除此之外,駙馬又向官家提了另一個請求。”

“什麽?”我問。

“納妾。”王務滋回答說,“他請官家允許他近期納妾。”

第十一章 10 七郎
(由 :2647字)

尋常人納妾,不是為色,便是為求子嗣,但這顯然不是李瑋的目的,至少不是主要目的。他如今提出這要求,是表現對公主的放棄罷,我這樣猜,而王務滋隨後也告訴我:“官家問他是否有意中人了,他說沒有,然後加了一句:‘若官家恩準,臣便去找。’”

今上自然答應了他的請求,這是可想而知的,很快地我也看出,原來苗賢妃此行還不僅僅是為安慰公主。

在與公主哭過一場後,苗賢妃拭淨淚痕,把嘉慶子和韻果兒召入一間內室密談。須臾,三人出來,苗賢妃握著韻果兒的手言笑晏晏,十分親熱,而嘉慶子低頭走在她們身後,一聲不吭。

苗賢妃帶了韻果兒去見楊夫人,且命李瑋隨行。待她們身影消失,我才低聲問嘉慶子苗娘子跟她們說了什麽。嘉慶子紅著臉,吞吞吐吐地,好半天才說了個大概。原來苗賢妃聽說李瑋想納妾,擔心楊夫人給他找個粗野俗婦,又讓公主受氣,便欲尋一個知根知底的直接配給李瑋。思前想後,覺得嘉慶子、韻果兒與公主自幼一起長大,感情非他人可比,近年公主陪嫁的侍女不是嫁人就是回家,笑靨兒又被逐了出去,難得這兩位不離不棄,一直留在公主身邊,可見是有情有義的,人也穩重妥當,所以力勸她們嫁與李瑋做妾,如此,既了結了納妾一事,又可以讓她們繼續陪伴公主。

密談之後,嘉慶子婉言謝絕,而韻果兒終於點頭答應。

想必楊夫人與李瑋也接受了這個結果,苗賢妃再回到公主閣中時神情輕鬆,像放下了心頭大石。在離開公主宅回宮之前,她也斟酌著詞句,小心翼翼地把納妾之事告訴了公主。公主並無不快,隻是很驚訝,喚來韻果兒,對她道:“婚姻之事非同小可,你可別為我隨便嫁給不如意的人。剛才不知道姐姐怎麽跟你說的,你若有半點不樂意,現在便搖搖頭,我自會為你做主,再跟駙馬母子解釋,讓他們另擇人選。”

韻果兒輕聲道:“公主多慮了,我是自願的。這幾年我沒聽從家人的勸告嫁人,除了有高不成低不就的原因,也是怕僅僅憑媒人那三寸不爛之舌就稀裏糊塗地嫁給個陌生人,要是不巧那人品性差,貪杯爛賭和好色但凡沾上一樣,我以後的日子就難過了。前兩年苗娘子曾說要請官家把我們姐妹賜給某個大官兒做妾,我也推卻了,因為大戶人家姬妾眾多,此中情形更是不好說,若他家夫人不容人,進門後豈不處境堪憂……而在公主麵前,我自然不會擔心這點,再說駙馬,這幾年來天天見著,我也知道他的為人品行是極好的,待下人很寬厚,將來一定不會虧待妾室……我願意一輩子留在公主宅服侍公主和駙馬,不過,若是公主覺得不妥,便是韻果兒厚顏唐突了,請公主權當沒這事……”

反複追問韻果兒,確定她是自願的之後,公主也答應了此事,與苗賢妃各自賞賜她許多財物,又吩咐宅中勾當官為她準備一份豐厚的嫁妝,再擇吉日行禮,讓駙馬正式給她側室的名分。

初時我也擔心韻果兒是受苗賢妃所迫才如此說,便請嘉慶子私下再問她心意,韻果兒還是說是自願的,又道:“我與公主不同。公主是金枝玉葉,自然希望嫁個十全十美的夫君,有才有貌,能與她吟詩填詞,彈琴作畫。而我出生低微,也沒有什麽才藝,最大的心願便是嫁個能善待自己的夫君,相貌才學都是其次的,最重要的是心好。駙馬是個好人,而且還是個貴人。這世上,像他這樣實誠的貴人肯定不多了,我還有什麽不樂意的呢?”

吉日選定十月中。離納妾之日不足一月,而李瑋殊無喜色,看見韻果兒也和以前一樣,並無特別關注。在韻果兒積極繡嫁衣的同時,他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書畫收藏和品鑒中去,終日泡在書齋,看起來,那堆積如山的卷軸倒比韻果兒更像他的寵姬。

他每天也還會來探望公主,但隻要見我在場,話說不了兩句便匆匆告退,像是怕打擾了我們。那異常卑微的姿態總令我感到愧疚和不安。

在經曆一場格外艱難的考量與抉擇後,某個深夜,我叩開了他的閣門,對他說:“都尉,納妾之事,可以緩一緩麽?”

九月底,李瑋在宜春苑附近修築的園林完工,他立即請公主前往小住。為造這座園子,他花了數年時間,而效果確也不錯,園中花木相映,佳景不絕,極盡一時之盛,中植奇葩異卉若幹,許多是從遠處運來,京中人大多叫不出名字,公主賞花之時隨口詢問了一兩株花木之名,李瑋亦很上心,隨後便命人選了若幹藍田玉牌,雕刻上花名,掛在每一種花木的枝頭,讓公主一覽即知。

但這又是一樁吃力不討好的事。公主看了隻是冷笑:“聽說晏殊曾取笑李慶孫寫的富貴詩,‘軸裝曲譜金書字,樹記名花玉篆牌’,說:‘此乃乞兒相。餘每言富貴不言金玉錦繡,惟說氣象。’如今可好,有人倒把乞兒事詩裏的玉篆牌當真掛到園子裏來了。”

這話她是私下說的,我囑咐聽見的人別傳出去,因此李瑋渾然不曉,有時他會向我打聽公主對園子的意見,我也說一切都好,不過委婉地勸他把玉牌撤了去。

園子裏各處的匾額皆空著,李瑋的意思是請公主賜名,而公主全無這等心思,讓我命名,我自然不會做這宗越俎代庖之事,我也說一切都好,便建議李瑋另請當今名士俊彥為匾額題名。李瑋也肯接納我的建議,又問請誰比較好,我想了想,道:“請歐陽內翰罷。他才高八鬥,字也寫得好,世人皆稱其為‘真學士’,何況他多年來草擬過許多關於公主的詔令,公主與駙馬的婚儀也是他擬定的,說起來,也是難得的緣分。”

李瑋深以為然,決定請歐陽修來園中遊覽題名,又說之前園子的設計征求過崔白的意見,不如那日一並宴請致謝。

兩日後,歐陽修與崔白如約而至,隨歐陽修同來的還有位年輕文士,儒雅清俊,看樣子年歲不會超過三十。

李瑋與我前去迎接賓客,見那位文士麵生,李瑋便請歐陽修介紹,歐陽修嗬嗬笑道:“先前我正欲出門,忽見這位貴客親臨寒舍,不由喜出望外,想留他暢談,但又不敢爽都尉之約,為求兩全其美,便不顧他反對,強拉他同來,望都尉無怪罪。”

那文士風度翩翩,秀逸不群,況又得歐陽修如此尊重,李瑋自然能看出他絕非凡俗之輩,便又朝那文士施禮,客氣地問其名姓。歐陽修欲代為回答,那文士卻止住他,自己道:“我出身寒微,做的又隻是個無法光宗耀祖的些末微官,不敢說出名姓有辱貴人清聽。我在家排行老七,友人常稱我七郎,若都尉不棄,便也這樣稱呼罷。”

他語氣並不失禮,但神情冷淡,看李瑋的目光有一種可以感知的倨傲意味,向來他此行的確是極其勉強,大違他意願。

寒暄過後,李瑋將他們迎入園中,與之前到來的崔白一起遊覽,請他們欣賞品評各處美景,歐陽修亦欣然揮毫,為各處亭台樓榭命名題字。

聞說歐陽內翰與崔白同來做客,公主很感興趣,遣人過來跟李瑋說,想請他們去她所在的中閣赴宴,屆時他們在廳中飲食閑話,而她則在一側垂簾坐,隻聽他們言談,自己不會露麵。

李瑋猶豫了一下,但還是同意了。晚宴時,眾人齊往中閣,一一入席後,但聞公主環佩玎璫,她輕移蓮步從另一道門進至廳中,端然坐在了垂下的珠簾後。

第十一章 11 夜宴
(由 :2864字)

大概因公主在側,眾男賓略顯拘謹,不似先前在園中時任意說笑、暢所欲言,相互祝酒也格外客氣,公主在簾中又一言不發,冷場的狀況便不時發生,大家隻好裝作凝神看樂伎歌舞,想必兩廂都會覺得有些無趣,於是,我提議賓主行玉燭酒令為樂,立即獲得了眾人響應。崔白數了數在座之人,笑道:“行酒令人越多越好玩,我們這裏男賓隻五人,還要選出一位玉燭錄事,人便少了些,不如公主也參加罷。公主不必從簾中出來,需要抽取玉燭時請玉燭錄事傳遞便是。”

李瑋麵有難色,偷眼望向珠簾後,而那裏鬢影微晃,有釵環輕碰聲及女子竊竊私語聲傳出,少頃,嘉慶子從簾中走出,對崔白道:“公主說行酒令亦無不可。既如此,玉燭錄事便請梁先生做了罷。”

玉燭是指一種行酒令的酒籌器,狀如簽筒,中有若幹酒令籌,由選出來的“玉燭錄事”管理,賓主行令時把酒令籌送至搖骰子點出的抽籌者麵前任其抽取,再根據上麵所刻的語句決定誰飲酒、飲多少,以及一些獎懲娛樂方式。在這種私家宴集上,玉燭錄事通常由擅長酒令和通曉音律的男賓擔任,此刻又要肩負進入簾內與公主聯係的任務,因此公主指定由我來做。

我起身領命,旋即接過侍女送來的一套論語玉燭,將骰子盒送至李瑋麵前,請他先搖。李瑋搖了搖,掀開一看是四點,順著順序數去,抽籌的應是歐陽修。那玉燭中的酒令籌有數十根,皆為長條形,有孤形柄,銀質鎏金,正麵刻有楷書令辭,上半句為《論語》中辭句,下半句是行令內容。歐陽修在我呈上的玉燭筒中擎了一簽,我接過朗聲念出:“子在齊韶三月不知肉味,上主人五分。”

歐陽修遂向李瑋微笑舉盞,李瑋亦當即托起酒盞,飲了五分。此後歐陽修接過骰子欲繼續搖,卻見七郎擺手,道:“公主也是這裏的主人,內翰緣何隻敬都尉不敬公主?”

歐陽修大笑:“說得有利,是我疏忽了。”於是舉盞起身向公主祝酒。

珠簾後的侍女為公主斟滿了酒,公主將要飲時,酒盞卻被嘉慶子截去。嘉慶子隨即現身於簾外,對眾人說:“公主微恙初愈,又一向不善飲酒,不如令由公主來行,但這酒由我代公主飲罷。”

公主如今身體確實很孱弱,我本也不想讓她多飲,便順水推舟地道好,李瑋附和,眾人亦不好反對,歐陽修敬公主的那五分酒便由嘉慶子代飲了。

接下來歐陽修搖骰子,這回數到公主,公主擎一看,卻是:“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悅乎,上客五分。”她忍不住笑起來,也沒有壓低聲音便道,“這一簽真應景呢!”於是命我宣讀,再讓嘉慶子敬眾賓客五分。

眾人立即起身,朝公主躬身後飲足五分,而嘉慶子也陪他們又飲了一回。

隨後的情形比較古怪,除了我被七郎抽到一回“問一知十,勸玉燭錄事五分”之外,其餘幾輪的飲酒者幾乎都是主人,那些簽皆是“勸主人五分”,“上主人十分”之類。有一次崔白抽到了“君子不重則不威,勸高官者十分”,便勸歐陽修飲酒,歐陽修卻說自己哪有公主尊貴,在帝女麵前,臣子豈敢稱高官,遂推辭不飲,讓崔白轉而勸公主。最後少不得又是嘉慶子代公主飲了這盞。

嘉慶子自己酒量本不大,這次宴席上所用的酒盞又是白瓷螺杯,容量不小,幾杯下肚後她已麵泛桃花,頗有醉意。崔白留意到,幾度顧她,目露憐惜神色。後來又輪到他擎簽,他看了一眼,也不待交與我宣讀便迅速把簽投回簽筒,自己揚聲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放!”但鄰座的歐陽修卻擺首笑道:“崔先生抽到的不是這支簽罷。”然後伸手把剛才崔白投進去的簽又擎出來,向眾人展示,“應是這支。這支簽頭上有小傷,剛才我抽到過,所以記得。”

我接過一看,果然又是那支“子在齊韶三月不知肉味,上主人五分。”其餘旁觀者得悉,也都笑了起來,連稱當場作弊,該罰。七郎含笑顧崔白,道:“原來子西兄亦是憐香惜玉之人。”

崔白笑而不答,隻對我說:“好,如何責罰,請玉燭錄事下令,但剛才那支簽上的話還是別做數了。”

我立即接受他的建議,微笑道:“那便請子西為賓主獻藝侑酒,不拘歌曲戲法,有趣就好。”

崔白頷首,站起來從大袖中取出一個什物,對眾人道:“我也猜到今日宴集少不得要行令,所以帶來這個,以博諸位一笑。”

他慢撥絲縷,將那物事垂展開來。那是一個木製彩繪的小小傀儡,大袖襴衫,作書生打扮,每個關節皆可活動,頭部與手足皆有絲線牽係,另一端線頭係於上方手柄上,崔白雙手起伏,引動手柄,下麵的木偶也就隨之手舞足蹈,動作很是靈活。

在表演之前,崔白先問我:“懷吉,可否為我湊一曲《調笑》轉踏?”

我答應,命人取來笛子,立於一側,引笛至唇邊,開始為他伴奏。

崔白走到大廳正中,一壁提線牽動傀儡,一壁隨著笛聲唱道:“樓閣玲瓏五雲起,美人娟娟隔秋水。江天一望楚天長,滿懷明月人千裏……”

木傀儡展袖曼舞,姿態靈動,仿佛是個有生命的人,看得大家不禁屏息凝眸,都專注地聽崔白在這柔和中透著幾分淒涼之意的樂曲中輕吟低唱:“千裏,楚江水,明月樓高愁獨倚。井梧宮殿生秋意,望斷巫山十二。雪肌花貌參差是,朱閣五雲仙子。”

聽得最關注的是嘉慶子,崔白唱完。大家擊節喝彩時她仍沒回過神來,還怔怔地盯著傀儡看,直到公主連喚她三聲,她才如夢初醒,忙進到簾內問公主有何吩咐。

公主讓嘉慶子去取崔白的木傀儡給她看,崔白欣然呈上,公主端詳後讚歎道:“我看尋常木傀儡都是頭大身子小,難得崔先生這個比例適當,跟真人一樣。”

崔白應道:“我平日也常畫道釋人物,因此對人的身形骨骼會略為留意。這個傀儡原是閑時做來解悶的,不知不覺還按真人比例做,倒失去尋常偶人的可愛趣怪之態了。公主若喜歡,隻管留下,下回我再琢磨琢磨,做個更好的給公主。”

公主高興地收下木傀儡,又讓嘉慶子敬崔白一杯酒,崔白微笑欠身道:“公主美意,崔白自然不敢推辭,當飲足十分,但這位姑娘今日已飲太多酒,不若用蕉葉盞換了她的白螺杯,讓她淺淺飲一分也就是了。”

蕉葉盞是酒器中容量最小者。公主從其所請,命人換了嘉慶子的白螺杯。嘉慶子淺飲後很感激地看崔白,正撞上他含笑的目光,她立時局促起來,本已滿麵暈紅的臉又蒙上一層緋色。

此後眾人推杯換盞,再行酒令。期間有一位名叫小草的歌姬抱了琵琶進來奏曲侑酒,立即引來七郎的關注,小草彈奏期間,他的目光便鎖定在她身上,未嚐移開過。小草轉側間偶然見到他,亦麵露異色,似乎兩人是認得的。

小草一曲奏罷,七郎索性召她至自己身邊,兩人低聲細語,小草說至動情處不禁垂淚,而七郎立即引袖為她點拭,凝視著她,目意溫柔,竟似把周圍人等全當透明了。

後來李瑋抽到一簽:“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與女子多語者十分。”我甫念出辭,廳中便爆發出一陣笑聲,眾人都把滿含戲謔之意的目光投向了七郎。

七郎亦不辯解,一手攬過麵前斟滿的酒盞,仰首一口飲盡。男賓們笑而道好,嘉慶子卻出來傳了公主的指示:“好色不是好事,隻飲酒還不夠,當罰。”

事不關己的人自然紛紛附和,而七郎也爽快答應,直接對我說道:“該如何處罰,但請錄事明言。”

我微笑道:“適才崔子西唱了首曲子,郎君不如隨我奏的曲調即興填詞,也唱一闋助興罷。”

  七郎應承,我便又舉玉笛,開始吹奏一闋《鷓鴣天》。七郎凝神聽曲子,我剛奏完一疊,他已胸有成竹,隨著我重複的曲調清聲唱道:“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第十一章 離恨
(由 :2648字)


  聽了此曲,公主悚然動容,在眾人交口稱讚七郎才情時,她悄悄起身,輕輕款款地走至珠簾後,略略褰簾,看了看那位淡然把酒的俊秀書生。
重新入座後,她把我喚來,低聲問我七郎身份,我把所知的告訴她,即七郎自己所說的那廖寥數語。公主聽後擺首,道:“所謂出身寒微,不過是此人自謙之詞。能寫出‘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必公卿家子無疑。”

我細品此句,亦讚同公主觀點。於樓台水榭上看樂舞翩翩,通宵達旦,直到月沉星隱,其間歌姬引扇輕歌,劃出溫柔清風,長夜迢迢,最後美人唱得乏力,氣息微微,竟連那薄如蟬翼的桃花扇也舞不動了……這便是晏殊所指的富貴氣象罷。若七郎真是貧家子,焉能有此經曆?

  “而且,他文思妙敏,是真才子。”公主歎道,“公卿子弟中,整日整夜地看美女歌舞的酒囊飯袋也挺多的,可他們就寫不出這樣的佳句。”

此後我們在小蘋的琵琶聲中繼續行令,把酒言歡,不覺已至中夜,歐陽修聽到戶外更漏聲,忽然驚覺站起,向眾人告辭,說明晨還要上早朝,現在必須回家了。

李瑋當即起身挽留,其餘男賓也紛紛上前拉他坐下,說難得有緣相聚,今日還是盡興才好。歐陽修頗猶豫,最後公主讓嘉慶子傳話道:“園子中客房倒還有幾間幹淨的,內翰但請多飲幾杯,晚了就去客房歇息,一會兒都尉遣人去內翰家中取來公服朝笏,明日內翰直接從這裏去上朝也是一樣的。”

李瑋馬上喚來兩位小黃門,讓他們去歐陽修家中取公服朝笏。小黃門伶例地答應,迅速出了門。歐陽修見狀也不再堅持,留下落座,再度向諸人舉杯。

我想起七郎也是有官銜的,便走到他身邊和言詢問是否也需要派人去他家中取上朝所需物事,他略一笑,道:“不必。我品階低微,原無資格像內翰那樣上殿麵君。”

這日宴罷之前,歐陽修建議說:“玉燭錄事為我等執事,辛苦一夜而自己卻無行令之樂,最後這一簽便請他來抽罷。”

眾人皆稱善,於是我在玉燭筒中自取了一簽,其上注曰:“與朋友交言而有信,請人伴十分。”

我環顧諸位男賓,最後舉盞朝李瑋欠身:“這一盞酒,懷吉鬥膽,請都尉同飲。”

李瑋與我相視,彼此心照不宣。他亦默默把酒,與我相對飲盡。

酒肴撤去之後公主見大家仍有餘興,遂建議賓客賦詩填詞以為樂,歐陽修與七郎皆答應,崔白則道:“詩詞非我所長,更不敢在內翰麵前弄大斧,這一節,請容我旁觀罷。”

公主回應道:“崔先生過謙了。今日聽你《調笑》集句,已知你文采非常。但若先生不願作遊戲文字,我也不便強人所難。素聞先生臨素不用朽炭,落筆運思即成,不如今日即興勾勒一幅花竹翎毛,亦無須全部完成,隻讓我等見識到先生筆力即可。”

  崔白謙辭,但在公主再三邀請下終於答應作畫。於是公主讓人備好筆墨,以供他們各展才藝。

  歐陽修提筆之前問公主可要限定體裁題目韻腳,公主道:“賦詩還是填詞,你們不妨自己決定,也無須限韻,我隻說一個主題,你們依自已心意作來便是。”

歐陽修與七郎頜首同意,又問公主主題。公主想了想,道:“就描述離恨罷。”旋即轉顧崔白,“崔先生作畫也請切此題。”

諸人領命,各自沉吟構思。後來歐陽修見小蘋仍含羞帶顰地站在七郎身後,不時與他耳語,不由莞爾,很快提筆,寫下了一闋《漁家傲》:“妾解清歌並巧笑,郎多才俊兼年少。何事拋兒行遠道?無音耗,江頭又綠王孫草。昔日采花呈窈窕,玉容長笑花枝老。今日采花添懊惱,傷懷抱,玉容不及花枝好。”

寫罷,他還徑直把詞箋送至小蘋麵前,拱手請她演唱。小蘋一看,頓時羞紅了臉,七郎倒神情坦然,對她道:“既是內翰相邀,你便唱罷。”

小蘋隻得答應,抱了琵琶,輕撥絲弦,開始啟口唱。在她歌聲中,七郎也略微解釋了兩人前緣:“她曾是我好友陳君寵家中的歌姬,我年少時常與君寵相從宴飲,便見過她多次。後來出去做了幾年外官,回來時聽說她已被賣給別人……沒想到今日竟有緣重逢於駙馬園中。”

  說至這裏,他歎了歎氣,援筆疾書,卻是一闋《臨江仙》:“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雁雙飛。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寫完擱筆,他徐徐飲了一口侍女奉上的茶,再顧仍在唱歐陽修詞的小蘋,目意惆悵。

一盞茶的工夫後,崔白稱草圖完成,請眾人觀看。除了公主,賓主都圍聚過去,欣賞他的畫作。

  那是一幅墨筆勾勒的竹鷗圖,畫一隻白鷗在荒坡水邊迎著寒風涉水奔跑,右邊有三株墨竹,竹葉與水濱上的秋草一樣,都被風吹得傾於一側,可見風勢之勁,而白鷗眼晴圓睜,長喙張開,有驚愕憂懼之狀。

  “此畫意境蕭條淡泊,野逸中見荒寒,可見子西趣遠之心在於寬閑之野,寂寞之鄉。”歐陽修觀後感歎,又道,“不過,公主所定主題為離恨,單看這畫,似乎不夠切題……”

  嘉慶子此刻也在賓主身後踮著腳尖看崔白的畫,聽了歐陽修的評語忍不住脫口辯道:“怎麽說不夠切題呢?難道非要畫上兩隻鳥兒,各自分飛,才叫‘離恨’麽?”

  眾人聽見,都笑而顧她,嘉慶子驚覺自已失禮,忙紅著臉向歐陽修請罪,歐陽修卻和顏對她說:“姑娘高見,但說無妨。”

在他鼓勵下,嘉慶子踟躕著,陸續說了自己的看法:“風吹得這樣猛,但這隻白鷗還是要逆風而行跑回去,一定是那邊有它的伴侶。又或者,風波險惡,棒打鴛鴦,它們本來就是被狂風吹散的。逆風而行很艱難,但它還是記掛著它的伴侶,極力嚐試跑回伴侶身邊,那憂心忡忡的模樣,不就是離恨的表現麽?”

  這話聽得我心有所動,而公主也立即讓人傳畫給她看,看後幽幽一歎,對崔白多有褒獎。其餘人也盛讚崔白,崔白擺手,轉身對嘉慶子長揖道:“我本是信筆塗鴉,全仗姑娘妙論,為拙作增色不少。”

嘉慶子低首輕聲道:“哪裏,先生大作,我以前在公主身邊也見過一些,十分欽佩先生才思功力,還恨自己口拙,不能形容萬一呢。”

崔白微笑道:“公主自幼通覽迷閣書畫,姑娘耳濡目染,必也見過許多珍品。崔某不學無術,作畫也是毫無章法,連畫院都將我掃地出門,這些塗鴉之作,本難登大雅之堂,更不堪受姑娘謬讚。”

嘉慶子搖搖頭,道:“未必要符合畫院規矩才是好畫罷。院體花鳥雖設色明豔,大有富貴氣,但看上去卻呆板得很,花兒鳥兒都像是乖乖地呆在某處擺好姿勢以備畫師們描繪的。而先生的畫就不是這樣,例如這幅竹鷗圖,無論是禽鳥花竹,都大有動勢,呼之欲出,就像是神仙手一指,讓流動的景象定格了。而且,看了這個畫麵,還能讓人聯想到之前之後發生的事。先生的畫中是有故事的。”

這一席話令崔白有些驚愕,訝然凝視嘉慶子良久,直看得她惴惴不安起來,很忐忑地對他道:“我沒有學過畫,都是胡說的呀。若有說錯之處,還望先生海涵……”

  崔白這才轉眸,與我相視一笑。見嘉慶子兀自在緊張地觀察我們的表情,我遂含笑安慰她:“你說得很好,確實是這樣的。”




第十一章 嫁衣
(由 :3274字)


  曲終人散時已近四更,七郎與崔白相繼告辭,而我則送歐陽修至客房稍事盥洗,以待趨朝。路上我問他七郎身份,他告訴我:“七郎便是晏元獻公家的七公子,名幾道,字叔原。”

  我這才明白,原來他便是晏殊的幼子,若竹的七舅舅,大名鼎鼎的晏七公子晏幾道。他出身相門,詞風婉妙,與父其名,難怪如此清狂不羈,傲視權貴。

  次日我把此事跟公主說了,她訝異之餘亦很感慨,走至露台邊,撫著闌幹出神,我想她是想起了去年在白礬樓聽見的小晏的詞:“誰堪共展鴛鴦錦,共我西樓此夜寒。”

“讓李瑋去打聽他住在哪裏,然後把小蘋送到他家去罷。”公主後來吩咐。

  這日午後,任守忠忽然從宮中來,神情嚴肅地問李瑋昨日是否邀歐陽修到家中飲宴。李瑋承認,很擔心地問他出了何事。任守忠嘿嘿一笑:“國朝外戚有賓客之禁,不得與士人相親,何況是結交朝廷重臣。這些,難道都尉不知道麽?”

  李瑋當即愣住,一時無語,我遂代為解釋:“都尉並沒有與朝中官員來往,隻是駙馬園子新近建成,這次便請歐陽學士來題幾幅匾額,不過偶爾為之,下不為例。”

  任守忠反詰道:“若要請他題幾個字,隻須請官家直接降旨,讓他在翰苑寫好了呈上來便是,一定要請到家裏來麽?何況都尉還與他通宵達旦地飲酒作樂,其中所說的話題,未必隻是題字罷?”

我說:“隻是行了些酒令而已,絕無他言。”

  任守忠冷笑道:“有沒有說別的,台諫跟你想的可未必一樣。再說了,駙馬都尉請朝臣到家中做客本就壞了規矩,不管你們跟他議論的是國事還是家事,都是犯忌之事。這下歐陽修可又要栽個大跟頭了,官家也讓老奴來跟都尉提個醒,以後可要好自為之。”

聽至最後一句,我與李瑋都是大驚。李瑋忙問任守忠:“歐陽內翰會因此受累麽?”

  任守忠道:“他也是明知故犯,咎由自取。今日他很早便去上朝,是翰苑官員中第一個入宮的,跟往常大不一樣。宮中人見了都覺得奇怪,議論了幾句,台官聽說了便去查,很快查出他昨日赴都尉宴集,玩了個通宵,是直接從駙馬園子起身來上朝的。官家知道後,不待台諫正式彈劾便發下詞頭,讓他出知同州,正式的詔令會在明日宣布。”

任守忠走後,我向李瑋告罪,因邀請歐陽修是我的主意,卻未料到給他們引來這樣的禍事。李瑋擺首道:“不關你事。能與歐陽內翰把酒言歡,於我是一大幸事,何況公主也很歡迎他……昨天她那開心的模樣,真是很久沒見過了……不過,連累歐陽內翰至此,該如何是好?”

  公主得知這事後,立即入宮見父親,請求他收回成命,但今上拒絕,說此番不追究,此後外戚必紛紛效仿,與士人相與交結,壞了祖宗家法。公主無計可施,鬱鬱地回來,一夜愁眉不展。

  好在以當今宰相韓琦為首的宰執都很欣賞歐陽修,有維護之意,次日詞頭送至中書門下時,被執政押下不發,然後幾位宰執進言挽留歐陽修,說他現在正在修《唐書》,須留於京中隨時查閱資料,與三館秘閣修書者交流,實不宜居於外郡做此事。最後今上勉強答應,收回令其補外的詞頭。

  消息傳來,公主才鬆了口氣,雙手合什感謝天地,須臾,又無奈地笑了笑:“真可惜呀,那種才士雲集的夜宴以後是不能再見到了。”

李瑋聽見這話,有意設法彌補她的遺憾。十月初,他向今上上疏,說國朝太宗皇帝的女婿柴宗慶曾獲許可與士人往來,故現在請求援倒解除這種賓客之禁。今上下詔回答說,日後接納賓客之前,須先行上報賓客名單,獲得批準後才可在家宴客。

  這其實是種較為委婉的拒絕。如果駙馬上報的名單中有歐陽修那樣的名士名字,當然是不會被批準的,今上允許李瑋接見的,終究不過是些無關痛癢的閑人。那日駙馬園中的名士夜宴,的確不會再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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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公主告訴小蘋,將把她送到晏幾道家中時,小蘋喜出望外,連連拜謝,又哭又笑,惹得公主也落了淚,小蘋大驚,忙問公主為何不樂,公主拭去淚痕微笑道:“我不是難過,是在為你高興呢。”

  隨後她又與我商量,說看得出崔白與嘉慶子彼此都有好感,不如撮合他們,讓嘉慶子嫁與崔白為妻。我也認為這是個好主意,遂前去拜訪崔白,向他透露了公主的意思。

崔白承認嘉慶子確實給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起初留意到她,是因為她代公主飲酒,那滿麵紅暈的樣子很像當年的董姑娘,何況她麵泛桃花也跟董姑娘一樣,是源於那麽單純善良的動機。後來聽她論我的畫作更令我意外,她沒有特意學過繪畫,卻能看懂我的作品,世間所謂的知音,也不過如此罷。”

他正式請了媒人前往公主宅向嘉慶子提親,公主立即答應,又找人合了他們的八字,以決定他們的婚期。

  測字結果是十一月中有一個大吉大利的日子,若錯過此日,這樣的黃道吉日就要等到次年四月才有了。

  四月。聽到這個月份我與崔白都有些不自在。當年若非決定等到四月天子聖節,也許崔白早就娶了秋和了罷?

  未免又夜長夢多,我建議公主將嘉慶子的婚期定在十一月。當然我沒向她細說原因,隻稱崔白與嘉慶子年齡都不小了,國朝男子三十、女子二十仍未婚便屬婚姻失時,他們各自都超了幾歲,過了年又長一歲,說出去不太好聽。

公主也同意,隻是頗有些惆悵:“這麽快……那麽,她隻能陪我一個月了,我身邊的人又少了一個……”

  我沒有接話。她勉強笑笑,握住我一隻手:“幸好,你還在我身邊,是不會離開我的。”

我心裏有冰裂般的疼痛,但還是維持著微笑,跟她提起別的事,然後在她分神之時,讓手不著痕跡地從她手中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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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慶子仍屬宮中內人,婚嫁之事須報至宮中申請後才可行。自然不會有人拂公主之意,嘉慶子的婚事很快得到批準,但這婚事定得很倉促,離婚期又隻有一月,苗賢妃大感意外,召我回宮,細問我崔白身家背景。我一一說明後她才放心,道:“嘉慶子也是我看著長大的,跟我半個女兒一樣,這次出嫁我不會虧待地,也會給她備一份嫁妝,不比給韻果兒的差。”隨後便喚來王務滋,命他取來閣中賬本及財物清單,要自己選些添進嘉慶子的嫁妝裏去。

  她一邊選著,一邊問我崔白性情喜好,以此決定備什麽禮物。就在我們閑聊之際,卻聽門外宦者傳報,說董貴人來閣中了。

  我們都出門相迎。秋和氣色仍不好,單薄得像個紙糊的人兒,走起路來也步履飄浮。苗賢妃一見秋和便雙手挽住,嗔怪道:“妹妹臉色還是這麽蒼白,怎不留在閣中好生將養?若要與我說話,派個人來叫我過去便是,何須勞動大駕親自過來!”

  秋和微笑道:“我現在好些了,想自己走動走動,天天躺在床上,悶都悶死了。”

  苗賢妃作勢掩她的口,一迭聲道:“呸呸呸!好端端的,別說那樣不吉利的字眼!”

  秋和隻是笑,看見我,又很高興地與我寒暄,並問公主近況。

待進到廳中坐下,她看見苗賢妃適才沒有收起的賬本,便笑問苗賢妃為何自己算賬,苗賢妃便提起了嘉慶子要出嫁之事。我暗暗叫苦,很擔心會引出崔白的名字,而事實也的確這樣順勢發展了。

  秋和問嘉慶子未來的夫君是什麽人,苗賢妃立即回答:“是個京中有名的畫師,濠梁人,雖然比嘉慶子大了十幾歲,但人據說還不錯,模樣性情都挺好,畫得一手好花鳥,如今也有些身家了……”

秋和的笑意開始滯澀。默默聽了許久後,她終於問苗賢妃:“這位畫師的名字是什麽?”

  “崔白。”苗賢妃回答,反問她,“你聽說過麽?”

  秋和瞬了瞬目,適才僵硬的唇角又揚起一個柔和的弧度:“有些耳熟,但想不起在哪裏聽過了。”

  苗賢妃渾然不覺她這些細微的表情驛動,笑道:“一定是聽官家或皇後提到過。崔白這麽有名,他們一定跟你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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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和離開時,我主動送她出去,默默陪她走了一段,想對崔白的婚事稍作解釋。很艱難地剛開了口,說出個“崔”字,她便即刻阻止我說下去。

“懷吉,沒關係的,我都明白。”她那麽溫柔的微笑著,仿佛需要安慰的那個人是我,“你跟我回去,帶個禮物給嘉慶子……把禮物擱在苗娘子給她的嫁妝中就好,不必說是我送的。”
到她閣中後,她摒退宮人,然後進入內室,在其中找了許久,然後取出一個錦盒遞給我。我打開一看,發現是一件鮮豔的紅褙子,緙絲織錦,織理之美,宛若天成。霞帔遍繡如意雲紋寶相花,繡工精絕,粲然奪目。

那是都中新娘所穿嫁衣的樣式,工細至此,顯然是秋和親手製成。

“嘉慶子下個月就要出嫁了,想必來不及細細繡嫁衣,不如就把這件送給她罷。”秋和說,還是淺笑著,但低眉垂首,沒有讓我看見她彼時的目光,“隻是這件衣裳做了好些年了,也不知跟坊間的比,花樣有沒有過時。”




第十一章 鴛帷
(由 :3943字)


  我出宮回去時天色已晚,宮門即將關閉,此時絕大多數官員皆已離宮,路上行人稀少,隻有位著四品服色的文臣騎著匹瘦馬在我之前出了宮門。

京中官員散朝回家,常有家奴守在宮門外等待,見主人出來便上去迎接,然後前呼後擁地回府。四品官階已不低,但門外迎接那位文臣的隻有一個五十開外的男仆,待他出宮門後便快步過去為主人牽馬,口中喚他“秀才”。

但凡有一官半職者往往都喜歡聽人以官銜稱呼自己,更有許多人會故意用高一階的官銜來稱呼位尊者,以求取悅其人。而這位老仆卻稱自己做四品官的主人為“秀才”,除了能看出他已服侍主人多年外,也可想到他的主人必定謙和而毫不虛榮,故許家仆仍以其出仕之前的稱呼稱之。

  我引馬行於在他們身後,沿著朱雀大街走了很長一段,這讓我有充分的時間觀察他的背影。他一定作風簡素而不重享樂,他的馬具陳舊,乃至有破損之處,馬也又老又瘦,隻是緩行而非奔馳,便已累得一步三喘,最後竟然四足一屈,跪在了地上。

事發突然,馬上的官員猝不及防,從馬背上摔了下來。家仆大驚,忙大力攙扶,我也立即下馬奔去,與那仆人協力,把那官員扶起來。

  他體格瘦削,四十多歲模樣,站穩後馬上轉身朝我一揖:“多謝多謝!”

  然後,他抬起頭,對我友好的微笑。而這一照麵,我目光觸及一副留存於記憶深處的麵孔,震驚之下,我竟暫時忘記了向他還禮。

  雖然事隔十多年,比諸年輕時的容顏,他臉上多了一層歲月的痕跡,但並沒有妨礙我將他認出,這個我年少時的恩人,後來引導言官給予我嚴厲指責的士大夫——司馬光。

而他似乎沒有立即認出我來,仍在對我和藹地笑。畢竟一別十數年,我已經從當初那個細瘦的少年變成了一個三十歲的成年人。

  “我跟秀才說過多少次了,那馬有肺病,該賣了換一匹好的,你不聽,還一直騎著。看,現在出事了罷?”家仆一邊給他拍著衣服上沾染的灰塵一邊抱怨,“這馬萬萬不能再騎了,我回頭就去找個馬販子來,把馬賣了。秀才要是再不肯,我就告訴夫人今天這事……”

  司馬光笑著搖搖頭,道:“唉,好罷,你要賣馬我也不攔你了,隻是有一點,你賣馬之前一定要跟買家說清楚,這馬有肺病。”

  家仆歎道:“要是明說了,誰會願意買呢?”

  司馬光道:“賣不出去就算了,大不了養在家裏,直到它壽終正寢。總之,與人交往一定要誠信,欺騙他人的事萬萬不能做。”

  家仆連連歎氣,也不再說什麽,對著馬又拍又拉,才促馬重新站了起來。我見那馬病弱成這樣,已不便再騎,便牽了自己的馬過去,請他騎這馬。

  家仆很驚喜,先就道謝,而司馬光卻不肯接受,說:“中貴人現在從宮中出來,必定是有公務在身,要去遠處,我豈能將你的馬借去而讓你步行。”

我搖頭道:“我是在貴戚宅中做事,今日並不出行。”

  “中貴人是在哪裏高就?可否告訴我尊姓大名?”司馬光旋即問,又開始含笑打量我。

我語塞,難以回答他的問題。在我長久沉默之下,他亦有些疑惑,笑意淡去,開始皺著眉頭觀察我麵容。

  “你我以前可曾見過?”大概是感覺到了什麽,他這樣問我。

  我可以有別的選擇,例如說個謊搪塞過去,但我終於沒有這樣做。我低眉長揖,真誠地向他行禮致意,然後對他說:“玉爵弗揮,典禮雖聞於往記;彩雲易散,過差宜恕於新人。”

  他屏息而立,周圍那仿佛凝固了的空氣讓我感覺到他目中的熱度散去,最後,他重重一拂袖,在旋動的氣流如一記銳利的耳光掠上我臉頰的同時,他驀然轉身,闊步離開了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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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日晚間,公主派人傳我去見她,說有些重要的事要與我商量,關於嘉慶子的婚事。

我猶豫了一下。現在我雖每日守著她,卻也一直與她保持著距離,晚膳之後絕不在她寢閣中停留,親吻之類的接觸再沒有過,現在去不去讓我頗費思量。

今天之前,這樣的邀請我一定不會接受,但憶及日間的事,我忽然有了新的決定,於是領命起身,赴她之約。

  公主在駙馬園中的寢閣建於竹林深處,建築的主要材料也都是竹子。現在已入冬,室內本應很冷,但因建造時用了崔白的設計,在房間地上鑿地治爐,炭火埋於其下,有通道導煙,其上覆以雲石花梨雙層地板,又在房間中用梅花紙帳隔出一間暖閣,因此裏麵溫暖如春,且全無火爐煙氣。

  我入內,見公主坐在暖閣內的矮榻上,麵前擱著一個直徑約二尺許的銀絲結條薰籠,薰籠中置有一越窯青白釉香鴨,爐中焚香,香鴨托座下的承盤中蓄有熱水。水霧與香煙相融以薰衣,可沾衣不去,留香彌久,而彼時公主正斜倚薰籠,展開大袖覆於銀絲上,任香霧氤氳其間。

  她一手撫著薰籠,一手支頤,若有所思。見我進來,她星眸閃亮,立即支身朝我笑道:“懷吉,快過來!”

  待我上前行禮後,她揮手讓所有侍女退下。這令我有些不安,退後一步,欠身問她:“公主召臣來,是要商量嘉慶子的婚事?”

  “不是。”她幹脆地回答,“她的婚事都安排好了,沒什麽好商量的了。”

我蹙了蹙眉:“那公主為何……”

  她嘴角微揚,得意地笑:“如果不這樣說,你一定不會過來。”

  我無奈問:“那公主此時召臣過來,又是為何?”

  “就是想跟你說說話。”她說,然後笑著向我招手,指了指身邊矮榻空餘之處,“來,坐這裏。”

  我擺首謝絕:“臣不能與公主同席。”

她索性跳下矮榻,過來強拉我去榻上坐下,然後佯裝生氣:“我說可以就可以!”

  我垂下眼簾,既不說話也不看她。

  她又恢複了和悅表情,微笑著挨著我坐下,在我耳邊道:“我今天新調出了一種合香,是用蘇合香加鬱金、都梁兩種香製成的,試了許多次,反複調整比例才調出最好的味道,你快聞聞看好不好。”

  她吹氣如蘭,與私語相伴的遊絲般的氣息拂過我耳際,我開始有一些細微的顫栗。而不待我回答,她便抬手靠近我,讓我去聞她袖底的香味。

  那香氣蘊藉豐美,又溫柔旖旎得近乎曖昧,令我懷疑這是否是那三種香料所能達到的功效。

透過她袖口,可以看見其中煙雲般柔軟的中衣小袖,而在她手勢起伏之下,那段小袖如水退去,露出了她一段手肘,光潔瑩潤仿若玉琢的如意,且又帶著溫暖的香氣。

我神思恍惚,心在不安份地跳動,幾欲就此擁住她,以唇觸及她袖底肌膚,探尋那旖旎溫香深層的奧秘。

  而我的怔忡應在她意料之中。她依舊笑著,晃動的眼波流光瀲灩,低下香袖,不再追問我合香的效果,她徐徐擁住了我,粉頸微垂,一側麵頰輕貼在我胸前,閉上眼晴,像以前那樣,去傾聽我心跳的聲音。

  佳人贈我蘇合香,何以要之翠鴛鴦……我漸漸品出苦澀的味道,艱難地在這悄然升溫的香帷中尋回理智,保持著起初的姿態,並不去碰觸她。此刻的清醒把之前牽引出的萬千情絲都化作了穿心利劍,她笑意盈盈,安然依附於我懷中,卻不知道我心裏已血流成河。

  在覺察出我的僵硬後,她困惑地睜開眼,端詳我須臾,忽又嫣然巧笑,抬起一隻纖手,手指做著攀爬的姿勢,從我胸前開始,沿著衣襟攀到肩上,再劃過我的脖子和下巴,最後指頭落在我唇上,在那裏徐徐緩緩,輕柔地撫摸。

她目色迷離,芳唇輕啟,半含羞怯的笑容中隱藏著不必言傳的指令,但是這一次我卻不再伏首聽命。

  陡然推開她,我在她倉惶回眸下疾步退後,調整呼吸收斂心神,然後向她欠身,和言道:“公主,臣不事香道已久,不敢對公主香品隨意置評。近日聞說駙馬購得一些上等真臘水沉片,公主不如請他過來,一同蒸製品鑒。”

  公主錯愕地凝視我良久,目中漸漸浮起一絲怒氣。

  “你提起李瑋做什麽?”她直問我,“這事與他何幹!”

  見我不作聲,她愈發惱怒,忿然再道:“為何你最近如此奇怪,經常向我提起李瑋,為他說好話,要我常見他?而你,則成天躲著我,以致我要見你都得找個借口騙你過來!”

  我盡量用平靜的語調跟她耐釋:“駙馬與公主是夫妻,自然應該經常相聚,而臣隻是公主家奴,若公主無雜事吩咐臣去做,便請公主容許臣躲在別處偷偷懶罷。”

“你為何說這種話?我怎樣待你,你很清楚,何必如此折辱自己?”公主氣苦,聲音有些哽咽。抑了抑此時情緒,她又問:“是爹爹和孃孃要你離我遠一些的罷?勸我待見李瑋,也是他們教你做的?”

  我搖搖頭。

“那麽,是李瑋和他母親逼你?”公主再問,這個猜測又激起了她的怒火,“見奈何不了我,他們就從你下手,逼你離開我?”

  “不,”我當即否認,“我回來後,他們都對我很好,從未逼迫。”

  “沒有逼迫,那就是你被他們收買了?”她含恨冷笑,“難怪那日夜宴上你竟然選李瑋同飲,‘與朋友交言而有信’,他給你灌了什麽迷魂湯,要你向他作出了怎樣的承諾?”

  我隻是擺首。要解釋那晚與李瑋的長談內容是很困難的事,何況那一定是現在的公主無法理解和接受的。

  公主縈淚緊盯我,等不到我清晰的答案,她又得出了自己的結論:“我明白了,當初李瑋向爹爹請求召你回來,而條件就是,你要疏遠我,離開我。”

我再次否認:“公主切勿怪罪都尉,一切與他無關,是我自覺卑微低賤,不敢領受公主錯愛。”

“真的是這樣麽?”公主半垂目,兩滴清淚隨之滑落,她以泣音輕聲說,“在那座封閉的皇城裏,我是公主,你是內臣。但是在我的心裏,你何曾低我一等……你是我的兄長,我的老師,我的朋友,我在如今這無趣的生活裏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你知道為何在你被逐的日子裏我絕望得快瘋掉麽?因為你的離開讓我意識到,原來我婚後所有的快樂都來自你的賜予。”

  被我禁錮的情感在陪著她哭泣,我愴然側首,不去麵對她的淚眼,怕好不容易築起的防線再度決堤。

  她以手掩口強抑悲泣之聲,但單薄的雙肩仍在不住輕顫。片刻後,她稍止淚意,又靜靜地注視著我,再道:“那麽你呢?我還記得,你曾經說過,你很怕有一天會看不見我,因為我會帶走你所有的快樂。既然如此,你為何還要躲著我,把一個我厭惡的男人推給我?”

  我緘默不答。她繼續追問:“為什麽你不願再與我好好相處?為什麽我們不能像過去一樣,親密無間地生活?”

  我長久的沉默沒有換來她的放棄,她帶著對峙般的堅持耐心地等待我的回答。我避無可避,而且,也明白將不再有可以拖延的時間,於是,我終於轉身,一步一步走到她麵前,迎上她灼灼目光,與她相視片刻後微微低首,讓額頭與她的相觸。

  “公主,”在這親密無間的距離中,我輕輕地,用耳語般的聲音對她說,“好,現在,讓我告訴你為什麽。”


第十一章 落紅
(由 :3609字)


  她啼眼宛若幽蘭露,我閉目,沿著她淚痕蔓延的方向往下尋去,直到觸到她柔軟的雙唇。

她不由一顫,雙手受驚般地抵在我胸前,我及時摟住她腰,略微著力,便於一瞬間半強製地消除了她欲拉開的距離。
  我的吻在她朱唇之間遊移,感覺到的依然是我記憶中那少女清美的氣息,如她薰衣的芬芳一樣溫潤,又甘甜如安息香,帶著糖果的味道。

她的怒意與矜持在我的擁抱中漸漸消融,啟口欲說什麽,卻被我以吻封緘,引導她重溫我們久違的纏綿。

  我刻意縱火,她也不介意做隻撲火的蛾。她呼吸漸趨急促,與我的接觸也不再被動,親吻我,擁緊我,伸出的手臂像女蘿纏繞著我,這一係列的動作進行得快速而激烈,令我們的影子在晃動的燭光下看起來像搏鬥。

她緊摟著我脖子,有一刻簡直令我喘不過氣來,於是我捉住她的手按下,但觸及她手腕,我心念一動,又開始了另一種曖昧的嚐試。

  我的手順著她的手腕向她袖中延伸,探入她中衣小袖中,一寸寸地滑過剛才誘惑過我的那片肌膚,最合停留在她手肘上方,在那裏輾轉流連。那是她從未被異性碰觸過的禁地,她羞紅了臉,不自覺地向後縮,側身想避開我的進一步取索,但轉側之間,她所披的雲錦大袖衣自肩頭滑落至肘間,而我抽手抓住一扯,整件衣服便離她而去。

我手一揚,大袖衣如雲飄去,落在矮榻旁巨型宮燭的琉璃燈罩上,室內的光線頓時暗了一層,又染上雲錦絢麗的暖色,氣氛愈發變得香豔迷離。她循著雲錦飄落的方向望去,然後訝然回眸看我,尚未有所反應我已又朝她俯身過去。梅花紙帳上影落成雙,又相疊合一。

  香囊暗解,羅帶輕分,我繼續對她進行著溫柔的侵襲,而她帶著孩子般的好奇心和報複欲,也悄然解開了我革帶上的玉扣。那腰間衣帛的忽然鬆弛使我渾身一凜,但迅速鎮靜下來,我沒有阻止她的動作,而是順勢解開了自已的袍服,拋在地上。

我們把親吻和解衣的動作交織進這釅釅夜色、靡靡香氣裏,本應存在於公主與內臣之間的禮義也離我們而去,隨著被我們散落的衣裳化作遍地狼藉。在我們都僅剩一層單衣的時候,我們相擁著跌落在榻上,公主灼熱的雙手從我衣襟下探入,自我腰際撫過,按住我的背,那麽用力,像是指尖上即將長出根須,透過我肌膚,禁錮住我那顆律動失常的心。我低首吻過她修長美好的脖頸,把最後的愛撫印在了她鎖骨之下,那比玉臂更隱秘的溫軟雪膚間。

  這令她又開始瑟瑟發顫,擁我的手臂也縮了回去。她緊閉雙目,不敢看我,縈淚的睫毛不時輕顫,但唇邊有隱約的笑意,對我可能進行的未知的舉動,她看起來有些惶惑,卻也並不會抗拒。

  搖紅燭影下的她多麽美麗,如果我是正常男子,這一場情愛遊戲本該是多麽美好的人生之喜,而含情帶笑的她並不知道,如今這對我來說,卻是一出在足踩刀鋒般的疼痛中演繹的戲。

  我看著她的笑靨,悄然退後,敞開的最後一層單衣亦在這行動中褪去。

  在琉璃燈前站直,我輕聲喚她:“公主……”

  她微笑著朝我轉身。在她睜眼看我之際,我決然掀開了覆在琉璃罩上的大袖衣,此前被封鎖的明亮光線迫不及待地盈滿暖閣,也照亮了我不著絲縷的、赤裸的身體。

她不習慣這陡然加劇的光亮,蹙眉瞬了瞬目才又睜開。在不解地對我相視一眼後,她的目光移到了我身上,愣愣地盯著我腰下那個殘缺而萎縮的醜陋器官看了須臾,她似乎才忽然意識到這是什麽,這結果顯然驚嚇了她,她不禁低呼一聲,迅速閉目側身向內,不敢再看。

  我竭力牽引出一絲笑意,徐徐前行靠近她:“公主,你不再看看麽?這就是你想要的答案。”

她緊闔眼瞼,好似生怕漏過一縷光灼傷她的眼,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她盡量向內壁挨去,把自己埋進琉璃燈火觸不到的陰影下。適才我們的動作打翻了薰籠中的香鴨與托盤,香燼遇水熄滅,兀自有白色煙霧滋滋地逸出,而溢出的熱水則在榻上緩緩蔓延著,觸到公主足踝,她驚覺縮回,更努力地把自已蜷成一團倚在角落裏,像一隻躲避冬寒的小動物。

  我把手中的大袖衣展開覆在她身上,默然佇立半晌,然後屈膝跪在她榻前。“公主,”我看著她遺我的背影,輕聲說,“正如你所說,這一生中,我們除了公主與內臣,或許還可以有一些別的關係,例如朋友,兄妹,師徒……如果容我僭越的話。但是,有一種永遠不可能存在於我們之間,那便是夫婦,或者,愛侶。這是我入宮之時便已注定的事,我殘缺的身體使我無法成為任何女人的丈夫或情人,既不能與她們共效於飛,也不能令她們生兒育女,延續生命。把感情寄托在我這樣的人身上,就如愛一件器物,一卷書畫,也許可以獲得暫時的心靈慰藉,卻不能得到真實的俗世溫暖。你是我一生所見最美好的女子,應該擁有完美無缺的人生,做女兒時受父母鍾愛,嫁作人妻得夫君嗬護,將來更應兒孫繞膝,長享天倫之樂。而這,恰恰是我不能給你的。”

  我略停了停,而公主並無意與我討論這個話題,仍是低首蜷縮在大袖衣中,我看不見她表情,隻能覺出她的肩在微微顫動。

  她傷心之極時便是這樣,半句話都不想說。就我而言,最難受的時候倒像是已經過去了,現在反而可以很平靜地繼續對她說出心底話,“我們的事,本來就是一個錯誤。國朝俊彥如雲,公主遇見的許多人,例如馮京、曹評、蘇軾、晏幾道、崔白,都出類拔萃,各具風采。與他們相較,我實在渺小如塵埃,不過是比他們多了些與公主相處的機會,才蒙公主另眼相待。若非身處困境,公主原也不會與我有何瓜葛,何況,我已算不上是男人,連愛公主的資格都沒有。駙馬雖然不是公主理想的夫君,但他卻能給予公主由衷的尊敬和關愛。對一個已為人妻的女子來說,還有什麽比丈夫的關愛更重要呢?這場婚姻雖然不令人愉快,但若公主願意,便可以在駙馬的嗬護和養育兒女的過程中獲得安寧與平靜,就像……”

  就像秋和那樣。話到嘴邊,才想起公主並不知秋和之事,便又咽了下去,換了說法,“就像許多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婚的女子一樣。而執著於我們現在的相聚,結果可能並不美妙,越親密,越空虛;越放縱,越痛苦……大抵便是如此罷。”

公主沉默著,但還是有零碎的泣音從咬緊的唇中逸出,手悄然抓緊大袖衣,令那衣裳外麵漸漸旋出了菊花狀的褶皺。

  我深呼吸,壓下伸手撫慰她的意圖,又道:“我不是張承照,也不能把公主變成笑靨兒,我所能讓公主看到的醜陋僅限於我的身體。在夫君相伴下,公主疏遠和淡忘平凡的我應該不是太難的事。說不定,當公主耐心與駙馬生活幾年,感覺到真正的男女之情,有了自己的兒女之後,再憶起我們的故事,甚至會為此感到羞恥,恨不得把這段記憶一筆勾銷。因此,請公主現在給我一點小小的憐憫,容我退至應處的位置,做回公主的臣子和影子。”

說完,我不等她回答,自己拾起衣物一一穿戴整齊,尋回臣子的禮節,舉手加額朝她行大禮,然後畢恭畢敬地低首向後退去。

在我轉身後,公主霍然坐起,淒聲喚我“懷吉”,我滯了滯,但終於沒有回首以應,在她注視下複又啟步,離開了她和暖如春的香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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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夜無法安眠,我索性不睡,獨坐在自己房間中以茶代酒,一盞盞地飲。

  其間想起很多事,例如怎樣離開公主宅,以後的去向,要如何囑咐宅中侍者照料公主等等,自然,仍不免牽掛著公主,猜想她現在的狀況。不料,卻等來了個意外的結果。

  三更初過,嘉慶子跑來狂拍我的門,待我開門後,她睜大眼睛盯著我,喘著氣說:“公……公主,把駙馬……召到寢閣去了……”

  我一怔,問她:“公主是把駙馬召去責罵麽?”

  嘉慶子搖搖頭,看我的眼神交織著未散的驚訝和對我的憐憫:“她讓駙馬留宿於她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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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按照嘉慶子的建議前去探視和勸阻。送走她後,我回到房中坐下,繼續默默地飲茶。

張先生說,茶可令人微覺清思,而不會摧人肝腸。我想他是錯了,茶,也是可以把人飲醉的。

  次日,我在一陣清淺小寐後醒來,頭重腳輕,神思飄浮,但還是記起昨夜之事,便硬撐著出門,欲去公主閣向她道賀。

  在那竹林院落之前,我遇見自內出來的李瑋。他臉色晦暗,神情頹廢,並無一絲喜色。見了我,也隻是冷冷一瞥,未待我開口他便已匆匆離開,步伐快得像逃離。

那麽,或許,這次也跟他們新婚之夜一樣,什麽都沒發生。我這樣想著,情不自禁地,竟有一瞬的釋然。

  但進到閣中,又立即感覺到氣氛有異。公主不在廳中,隻有嘉慶子韻果兒等侍女在竊竊私語。見我進來,她們立即噤聲,嘉慶子更把手中一件物事蔽於袖中。

我朝公主暖閣處張望,仍不見她身影,遂問嘉慶子:“公主尚未晨起?”

  嘉慶子稱是,低眉不與我對視。

我轉顧韻果兒,她也側首避開,不欲與我目光相觸。

我環顧周圍其餘侍女,亦無人多發一言。踟躕須臾,我終於選了個問題間接地問嘉慶子:“今日駙馬為何不樂?”

  她也猶豫了很久才拉我至一隅,低聲回答:“昨夜公主召駙馬來,他很吃驚,簡直不敢踏入公主暖閣,是公主再三相請他才進去的……今日起身後,駙馬本來心情不錯,興致勃勃地邀公主去賞梅花,但公主卻把這個拋在地上……”

  她引手入袖,把起初隱藏的東西取出遞給我。

  那是一段白綾。我接過,以微顫的手指艱難地展開,看見了意料之中的,如落梅花瓣般的幾點血跡。

  嘉慶子觀察著我的表情,大概是沒覺出太多異狀才又繼續告訴我:“然後,公主對駙馬說:‘這就是你一直想要的罷?現在,你可以出去了。以後永遠別再靠近我。’”




第十二章 陰霾
(由 :3077字)


  青絲淩亂地堆於枕際,她側身向內躺著,錦被隻覆至她肘部,露出半個著白色中單的背影,這樣看上去越發顯得她瘦骨嶙峋,像墨筆畫的人兒一般單薄而不真實。

我輕輕走至她榻前,無聲無息,她卻似有感應,徐徐轉過身來。

  她眼瞼浮腫,皮膚暗啞無光,是一夜未眠的樣子。看見我,她並不驚訝,平靜地注視著我,幹澀的唇動了動,牽出一個殊無喜色的微笑:“恭喜我罷,懷吉,我終於領受了你們所說的‘男女之情’。”

  我屏息而立,試圖說恭喜,也努力朝她笑,可是我發不出聲音,也覺察到自己麵部僵硬,如果在笑,一定不比哭好看。

  “那麽,你想不想知道我的感受呢?”她問我,還是輕柔和緩的語調,仿佛這話題隻是涉及書畫的品評。

  我微微側首,表達我對這問題的回避。她的視線卻漠然追隨著我,帶著一種置身事外般異乎尋常的冷靜,她吐出一個字:“痛。”

  在我的沉默中,她銜著起初那勉強的笑容轉頭望上方,一個人說下去:“這也是與李瑋的婚姻給我的所有感覺……你們都說,這樣可以令我的人生圓滿,可是我感受到的卻是比割腕斷臂還要深重的疼痛……”說到這裏,她又回眸看我,聲音低柔如耳語:“懷吉,我也是殘缺的了。”

  我再也無法克製,兩滴淚奪眶而出,跪倒在她榻前,所有理智與禮儀維係了二十多年的堅硬外殼被她一語擊破,我完全崩潰,無力再掩飾什麽,失聲慟哭,任原本層層包裹著的脆弱的心徹底暴露於她眼底。

  哪怕是孩童時,我也從來沒有流過這麽多的淚,無論我受到怎樣的壓迫與欺淩。但這一刻,那些淚如決堤之水奔湧而下,我無法控製,也不想控製,就這樣任這種溫熱的液體隨著我的悲泣衝刷我的恥辱,宣泄我的傷痛。^^

  我低首而泣,看不見公主彼時的表情,而她也一直沉默著,既未哭泣,也未曾對我說任何撫慰的話。少頃,她支身坐起來,又朝我俯身,伸出雙臂把我擁入懷中,像母親擁抱孩子那樣,把一側臉頰貼在我額頭上。

  保持著這溫柔的姿勢,她輕聲說:“都過去了,我們還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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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自己妥協,不再去想怎樣離開她,雖然我知道這是不可避免,遲早會發生的事。

我們還如以前一樣,她畫墨竹時我隨侍點評,她彈箜篌時我吹笛試音,下雨了為她撐傘,起風了為她披衣……似乎一切都未改變,但是,我們都自覺地不去嚐試在夜間相處,也都小心翼翼地回避著肌膚的碰觸,更不去提我們之間發生過的那些跟傷痛有關的隱事,怕那裏的記憶像未愈的傷口,輕輕一碰就會流出血來。

  公主與駙馬圓房次日,據說國舅夫人是很高興的,準備入宮向帝後報喜,但李瑋大發雷霆,激烈反對母親將此事告知宮中人。他那惱怒的樣子楊夫人從未見過,吃驚之下也被他唬住了,也就未去通報此事。後來又來旁敲側擊地勸公主再次接納駙馬,公主均冷麵相對,楊夫人隻好悻悻地回去,恐怕此後也格外留意我與公主的情況,見我們亦能守禮,便未再生事,隻重提納妾之事,讓駙馬納韻果兒,李瑋亦從命,很快將韻果兒收房。納妾後李瑋除了偶爾與韻果兒同宿,其餘生活一切如常,還是潛心研究書畫,韻果兒雖過上了錦衣玉食奴仆隨侍的生活,但也並無多少新嫁娘的喜色,不過對公主倒也依舊是畢恭畢敬,侍奉主母的禮數一點不少。公主宅中眾人就這樣表麵維持著平靜的模樣,卻各自心事重重地暫時過下去了。

到了十一月,嘉慶子如期與崔白完婚。離開公主宅之前,嘉慶子跪在公主麵前,哭得肝腸寸斷。公主含笑安慰她:“大喜的日子,別弄得像生離死別一樣。你出嫁後還能經常回來看我的,咱們又不是再也見不到了。”

其餘侍女也紛紛勸慰,好一會兒後嘉慶子才止住哭泣。公主讓人給嘉慶子補好妝,又拉住她手左右細看,想了想,左手往右手手腕處一撥,把一個戴了好些年的羊脂白玉鐲子沿著她們牽著的手推到了嘉慶子手腕上。

嘉慶子一驚,推辭不已,急著要還公主玉鐲,公主按住她手,道:“給你的嫁妝都是讓別人準備的財物,我一直想著要送你個禮品,卻總也找不到好的。這個鐲子好歹我戴過幾年,如今你帶去,平日看著,就跟我還在你身邊一樣。”

嘉慶子這才收下,再次含淚拜謝,公主雙手挽起她,仔細端詳了半晌,最後頗感慨地一歎:“說起來,我從小到大身邊的女子,幾乎沒有一個是過得開心的。而你嫁了如意郎君,總會跟我們不一樣罷……客氣的話不必再說,隻要你跟崔白好好地生活下去,就是謝我了。”

吉時將至,嘉慶子必須出門了。她最後拜別公主,一步步朝外走去。公主情不自禁地起身走到庭中送她,在嘉慶子將要出閣門時,公主忽然又開口喚了她一聲。

  嘉慶子止步,回首探詢:“公主?”

  公主和暖的目光撫過那相隨多年的侍女的眼角眉梢,她微笑著,和言表達最後的囑咐:“你一定要幸福。”

  待嘉慶子出了門,她才轉身回房,抑製了多時的淚旋即溢出,滑落在那位新娘看不見的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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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慶子出嫁後,公主更顯落寞,對我的依賴也越來越深,她需要我形影不離的相伴,就算我暫時離開一瞬,她的目光也會追隨著我,麵上帶著悵然若失的神情。

隻要是白天,我都盡量守在她身邊,答應她所有的要求,不讓她因我的緣故有一絲不愉快。我珍惜著我們之間每一刻的相處,因為明白這種貌似平靜的時光就像琉璃盞一樣,隨時都有被打碎的可能,尤其,在我遇見司馬光之後。

我原本以為,在我們相遇的第二天,他就會請今上下令把我逐出公主宅,再流放到某個遠小偏僻處,而我竟還是有了這一月的安寧,私下想起來,倒很有幾分詫異。不過,也很快得知了個中原因。

  這月公主帶我入省禁中,在福寧殿向今上請安時,今上斟酌著詞句,向公主提起準備把我調回宮內的事:“天章閣的勾當內臣老了,在申請致仕休養。我看前後兩省的內臣,不是身兼數職不好調任,就是不學無術,當不得這管理禦製文書的官。想來想去,懷吉倒是個合適人選……”

  他甫提及此,公主即睜目以對,直接問:“爹爹是想把懷吉調離女兒身邊麽?”

  今上頗為尷尬,踟躕著說:“並非如此……確實是找不到合適的人……”

“爹爹找不到,就讓女兒來找。”公主即刻道,“既通文墨又有閑的內臣,女兒倒也知道幾個,可以列出名單,任爹爹選用。”

  今上默然,良久不應。一旁的皇後見狀,歎了歎氣,跟公主明說了:“徽柔,事已至此,我們也不加再瞞你。早在一月前,同知諫院司馬光便知道了懷吉回來的事,上疏請你爹爹不改前命貶逐他。你爹爹押下不理,他便又同楊畋、龔鼎臣等言官接連論列,都請求貶逐懷吉。你爹爹一直未表態,司馬光昨日又再上疏,這一次措辭尤為激烈,而且,還提到了你……”

皇後頓了頓,轉顧今上,目中有請示之意。今上明白她意思,便喚過任守忠,低聲吩咐了兩句,任守忠隨即走向書案,取出一個剳子,然後過來,把剳子給了公主。

公主展開掃了幾眼,大有怒意,將剳子擲於地上,忿忿道:“這司馬光如此出言不遜,狂妄無禮,爹爹竟不責罰他?”

  帝後相視一眼,都未說話。我拾起剳子,先展開確認司馬光的署名,再從頭測覽了內文。

司馬光開篇先說之前論列未蒙允納之事,繼而矛頭直指公主與今上:“臣聞父之愛子,教以義方,弗納於邪。公主生於深宮,年齒幼稚,不更傅姆之嚴,未知失得之理。臣謂陛下宜導之以德,約之以禮,擇淑慎長年之人,使侍左右,朝夕教諭,納諸善道,其有恃恩任意,非法邀求,當少加裁抑,不可盡從,然後慈愛之道,於斯盡矣。”

他既直言抨擊公主恃恩任性不明事理,又暗暗批評了今上教導無方,對女兒過於遷就。在下文中,他再提我此前被貶逐之事,用了更嚴厲的語句,說我“罪惡山積,當夥重誅”。而“陛下寬赦,斥之外方。中外之人,議論方息,今僅數月,複令召還。道路籍籍,口語可畏,殆非所以成公主肅雍之美,彰陛下義方之訓也”。

在剳子文末,他重申了自己的態度與要求:“臣實憤悒,為陛下惜之。伏望聖慈察臣愚忠,追止前命,無使四方指目,以為過舉,虧損聖德,非細故也。”




第十二章 依戀
(由 :2651字)


  我把剳子交還給任守忠,再起立整裝,無言地拜謝今上。若依照司馬光的意思,我大概應該淩遲處死,而今上並未從言官所請,想出的處理方法還是擢我為天章閣勾當官,這是他愛屋及烏之下對我天大的恩賜,雖然這樣做的目的也是為使我與公主分離。

公主快步過來,阻止我謝恩的動作。“不可!”她蹙眉對我搖頭,顯然把我對今上的感激理解為接受他的安排。回身麵對父親,她道:“這些言官終日不管正事,隻顧盯著宮眷閨閣,細論這等瑣事,當真無聊之極。爹爹不必理他們,讓他們嚼幾天舌根,等他們自覺無趣,這事也就過了。若爹爹這次也順了他們意,他們勢必更囂張,下次還不知會拿什麽芝麻綠豆大的事還折騰爹爹呢!”

  今上擺首道:“我原本也想抱著不理,等他們自己偃旗息鼓,但結果他們卻越發來勁,步步緊逼……因為懷吉是內臣,你又是帝女,身份不同尋常,言官們便援引祖宗家法中防範宦者的種種道理來勸我不可讓你們繼續相處……”

公主聞之冷笑:“宮中的內臣多了,伺候的又都是身份特殊的宮眷,難道他們也都要援引祖宗家法把所有宦者都逐出宮去?”

  今上重重一歎:“宮中內臣雖多,卻沒有像你們那樣徒惹物議!”

  公主一怔,轉眸顧我,不由雙頰微紅,默然垂下了眼簾

皇後看在眼裏,此時便緩步過來,牽公主手,引到自已身邊坐下,再溫言對她說:“言官們其實並不一定真要懷吉性命,隻是見他回來,又回到公主宅做事,他們覺得以前諫言未被接納,聖上還寵著你,按你的心意行事,便尤為氣憤,怕此例一開,官家以後難納忠言,而眾內臣也會因此氣焰大熾,生出更大的事端。因此,他們這回是鐵了心要分開你們。若官家不給個說法,他們勢必會不依不饒,追究下去。如今你爹爹想出這個法子,讓懷吉回宮在藏書閣做事,既表示接納了言官的意見,又保得懷吉周全,可說兩全其美……”

  “可是,那跟把懷吉流放到西京有什麽不一樣?”公主打斷皇後的話,道,“他離開了我,且不在後宮做事,我們就不能再相見……無論我們之間相隔的是幾座城池還是一道牆壁,結果都是一樣的——我見不到他了!”

  皇後無語,而今上思忖著,又出言寬慰她:“你們未必不能再相見。你回宮之時也許有機會遇見他,再或者,年節慶典時……”

“年節慶典時,隔著千山萬水,重重人海,遠遠地對望一眼?”公主即刻反問,冷冷地拭去眼角泛出的一點淚光,她凝視著父親,又道:“就算言官不逼迫,爹爹一定也想分開我與懷吉。像你設想的這樣讓我們慢慢疏遠,是你深思熟慮後決定選用的策略。”

今上頓時大怒,拂袖掃落幾上的杯盞,直斥公主道:“為了一個內臣,你竟然不顧身份,屢次做下失態的事,將父母的處境、夫君的尊嚴、宗室的聲譽和自己的名節完全拋諸腦後!司馬光指責你‘不更傅姆之嚴,未知失得之理’,如今看來真是一點也不錯!現在全天下人都在等著聽你的醜聞,看你的笑話,而你竟然還不知悔改,不懂避忌,一意孤行,挑戰言官公論,不明事理至此,真是辜負了從小所學的賢媛明訓!”

  一語及此今上怒意仍不減,揮臂直指我,又對公主說:“看看你甘冒天下大不韙一心維護的這個人,他隻是一個內臣,一個宦者,一個不能稱之為男人的人!駙馬那樣愛敬你,你卻對他不屑一顧,而這樣依戀這個人,不覺得可笑麽?”

  這一席話聽得公主兩目瑩瑩,她以手掩住顫抖的雙唇,艱難地控製住彼時情緒,好半天才抬起頭來直視今上,輕聲道:“你說駙馬愛敬我,但是他愛的是我這個人麽?不,他愛的是公主,他可以愛任何一個公主,就像愛那根鑲金綴玉的擊丸球棒和晉人尺牘、唐人丹青一樣。他苦練擊丸和收藏書畫,原不是有發自本心的興趣,而是因為這是皇族宗室及士大夫們的雅好。他對我百般討好,希望做我真正的夫君,也並非源自對徽柔本身的感情,而是因為我來自九重宮闕,而這裏寄托了他的向往。就如池沼裏的青蛙仰望上空的飛鳥,他渴望過我們的生活、變得與我們一樣。如果我不是公主,對他而言,恐怕就隻會是個傲慢、蠻橫的女子,他豈會仍對我保有現在的愛敬?”

  聽著她的訴說,今上麵上怒色開始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沉默之餘露出的一絲迷惘。

公主再看看我,聲音多了些嗚咽意味:“而懷吉,他對我的照料和嗬護,並不僅僅是遵從本職要求。我們初見時,他並不知道我是公主,但已經決定冒著被你寵妃迫害的危險而維護我。我不管在你們眼中他是什麽人,我隻知道,這十幾年來,他陪著我長大,指導我讀書寫字,陪我學習音律,與我一起焚香點茶,又一起作畫填詞……他並不僅僅是服侍我的內臣,倒更像是我的兄長、師傅和朋友。我們是這樣心意相通,以致我隻看他一眼,他便知道我想傳遞的意思……他希望我快樂,但也不會無原則地討好我。他甚至會小小地嘲笑和激怒我,但那隻是為督促我做應做的事……在他麵前,我可以拋棄公主的外殼,還原為一個尋常的小女子。李瑋看我的目光總是瑟縮的,仰視的,而懷吉則不,當他凝視我的時候我可以感覺到,他看見的並不是公主,而是一個他珍視的女子。”

此時今上雙唇微啟,似有話要說,但公主搶在他之前又開了口,向他提起一個尖銳的問題:“爹爹,在你幾十年的生涯中有沒有遇見一個這樣的女子,愛你敬你隻是因為你是你,而並非因為你是皇帝?”

  今上徹底失語,目光掠向皇後,與皇後相視的雙眸閃過一點微光,他又側過了頭去。

而皇後倒顯得頗為鎮定,見今上不語,便接過話頭勸公主道:“懷吉服侍公主的心意,我們自然都明白。公主信賴懷吉,希望可以保護他,我們亦能理解。隻是外間俗人不知,見你們相處融洽,便易胡亂生疑,若你繼續與懷吉這樣相處,太過接近,未免更落人口實……”

  公主一哂:“外人怎麽說,我不管。我隻知道我不能讓懷吉離開,否則我再也找不到如他這樣的人。”

皇後蹙了蹙眉頭,但終於沒反駁公主,保持著安靜的姿態,聽她說了下去:“他能讀懂我所有的喜怒哀樂,也與我一同經曆過悲歡離合。孃孃,你知不知道,他是這樣的人:在你快樂無憂時,他默默退後,甘於做你背後的影子,但當你處於逆境,悲傷無助時,他又會向你伸出援手,使你免於沉溺……他是除了父親母親之外天下對我最好的人,就算全天下人都舍我而去,他都仍會守護著我。而且他全心待我,我永遠不會擔心他背叛我,傷害我,為別的女子疏遠我。”

皇後鳳目微睜,有所動容,但也隻是稍縱即逝的一瞬而已,她很快恢複了端雅神情,半垂眼睫,若有所思,亦不再多言。

  公主和緩了容色,溫柔顧我,須臾,又麵朝今上,徐徐道:“爹爹說我依戀懷吉,是的,我承認,我確實依戀他,就像暴風雨依戀鄉間屋頂,旅人依戀天際遠山。麵對你給我安排的命運我曾幾次想一死了之,而之所以還能活著,是因為每次回首看身後,都能看見他在那裏……對我來說最值得恐懼的不是死亡,而是漫長地活著,卻再也見不到他。”


第十二章 中閣
(由 :2659字)

公主的話卓有成效,此後帝後暫不再提調我離開之事。我想公主比我曾經以為的要聰明得多,她有意無意地觸及帝後堅固防線之後的隱痛,使他們感同身受,也讓自己欲傳遞的心意可以順利抵達父母的內心深處。在兒時天真嬌憨和現在言行無忌的外表下,其實她一直睜著心裏那雙慧眼,安靜地觀察著身邊的人情冷暖、世事變遷。

隻要她願意,她應該也可以妥善處理一切關係,讓自己不至於淪入困境,不過,她也一直都是驕傲的,驕傲得不肯對違背心意的事稍作俯就,但這不是一個允許女子縱恣胸臆的時代,哪怕公主也不例外,遵循不負我心的原則,總是會不可避免地頭破血流。即使我每日小心翼翼地守護著她,還是沒能使她免於傷害。
雖然今上決定讓我繼續留在公主身邊,但不見得是他放棄了修複駙馬與公主夫妻關係的努力,何況還有一眾言官在密切關注著公主閨閣之事,逼迫著他尋求解決方法。

此後一月中,今上頻頻召楊夫人、李瑋、韻果兒和現在管勾公主宅的人入內都知史誌聰入宮商議,我猜他應是想與他們找出個令公主接納駙馬的法子,讓她將來自然而然地疏遠我。這個猜測後來被證明大致不錯,但他們采用的方案卻不是我事先可以想到的。

一日深夜,我毫無理由的陡然驚醒,起身在床頭坐了片刻,心仍然狂跳不已,而就在心神不寧之時,一聲淒厲的女子尖叫聲從公主居所的中閣方向傳來。

夜深人靜,那叫聲顯得格外清晰而刺耳,交織著極度的恐慌和憤怒,那女子又接連尖叫了數聲,聲音聽起來極為淒慘。

我辨出那是公主的聲音,頓時如罹雷殛,惶恐而焦慮,渾身不自禁的顫抖起來。一把抓過衣裳披上,我跌跌撞撞地找到出門的路,迅速朝中閣奔去。

中閣早已是燈火通明,十數名侍女和小黃門圍聚在公主臥室內外,跑來跑去,手忙腳亂地,有的口中喚“公主”或“都尉”,有的招呼同伴做事,有的不知道看見什麽,也在驚聲尖叫,現場人聲鼎沸,一片混亂。

見我過來,他們才稍稍噤聲,也自覺地讓道,請我入內。

公主披散著頭發,狠狠地怒視著前方,手握一支玉簪,簪子尖端朝外,是被她用做了武器,而那尖頭上赫然有鮮紅的血跡。

我循著她的目光看去,發現她注目的焦點是李瑋。李瑋怔怔地站在她正前方,脖頸和肩頭已有多出被簪子戳傷的痕跡,還有血不斷溢出。

他們都衣冠不整。

若不是有四名侍女竭力阻攔,公主一定還會撲過去狠狠地刺李瑋,她被怒火灼紅的眼睛也像是即將滴出血來。

我有點明白此時的狀況,但不及細想,三兩步搶至公主身邊,去奪她手中的玉簪。

公主仍處於狂怒的狀態,拚命反抗,大概根本沒意識到接近她的人是我,又揮舞著簪子來刺我。我一邊招架一邊連聲喚她,終於她有了反應,動作放緩,我才把那根染血的簪子從她手中抽了出來。

“懷吉,”她拉住我的袖子,睜著紅紅的眼睛一指李瑋,“殺了他!”

我轉身半摟著她,也借機擋住她直視李瑋的目光,輕拍她的背溫言安撫,再越過公主向她身後的兩名侍女遞了個眼色。侍女會意,繞到李瑋身邊,扶著他出了門去。

公主神智仍不十分清醒,口中喃喃地隻是說:“殺了他,殺了他……”在我撫慰下她的怒氣才漸漸平息,但旋即悲從心起,埋首在我懷中,像個受盡了委屈的孩子一樣放聲哭泣。

我為她披上衣服,陪她坐了許久,直到她哭得累了,漸有睡意。見她雙睫低垂,是在打盹的樣子,我便喚了侍女過來,要她們扶公主入帷歇息。但侍女才走近,公主即驚醒,她惶惶然站起,又猛地推開侍女,激烈地說她不要在這裏睡,然後自己往外奔去。我跟著去追她,見她隻是在胡亂奔跑,完全沒有一個明晰的方向,於是迅速上前,拉她回到中閣廳中,她便在廳中止步,說什麽也不肯再入臥室。

我隻得讓她留在廳中,她也強睜雙眼,堅持不肯睡覺,我便吩咐侍女服侍她梳洗,自己起身,準備出外回避,她卻又驚慌地連聲喚我,很憂慮地問我:“懷吉,你要去哪裏?”

她的摸樣看得我心裏難受,於是重又在她身邊坐下,對她微笑道:“臣哪兒也不去,隻是坐久了,所以站起來舒展一下手足。”

天亮後,史誌聰及楊夫人先後來探望,公主都拒而不見。少頃,任守忠從宮中來,說有官家賜公主與駙馬的禮物。禮物一一呈上,卻是嶄新的鴛鴦錦、合歡被,婚禮上撒帳用的金線彩果之類。

“官家說,駙馬與公主是夫妻,原不必分閣而居,昨日已曉諭駙馬搬到中閣來。今日特賜禮品,是表喜賀之意。”任守忠笑對公主說。

看來他尚不知夜裏發生的事。我擔心地觀察公主,而公主漂浮的目光徐徐掃過麵前那一對金銀錦繡,暫時沒有什麽他別的反應。但當李瑋的身影出現在閣門邊時,她頓時呼吸急促起來,皺著兩眉一抬手,她舉起一個盛滿金錢彩果的盤子就朝李瑋劈頭劈臉地砸了過去。

“滾!不要靠近我!”她怒斥李瑋,又失控地抓起身邊所有拿得動的東西向李瑋砸去,不住重複著“不要靠近我”,而新湧出的淚又開始沿著臉頰滑落。

任守忠看得呆若木雞,是我直至了公主對李瑋的下一輪攻擊,而李瑋身後也有人站出來,擋在了呆立不動的李瑋麵前。

那是崔白,嘉慶子也旋即現身,走進廳內,微笑著輕喚:“公主。”

這是他們婚後三朝拜門之後的首次來訪,看來李瑋這時原本是引他們來見公主的。

看見了親近的侍女,公主情緒稍稍平複,在嘉慶子的攙扶下落座,但神情仍恍惚,怒火未熄的眼睛還在望向李瑋那邊。

任守忠快步出門,拉著李瑋從公主的視線中逃離開去。

嘉慶子亦很懂事,含笑對公主噓寒問暖,隻字不提剛才的事。公主偶爾開口問她新婚生活,她也說一切都好,跟公主說起一些生活中的趣事,還取出一個著彩衣的提線傀儡給公主看,笑道:“我見公主喜歡木傀儡,便又請崔郎做了一個。上次公主留下那個是書生,這回是個美人,正好配成一對呢。”

公主接過看看,唇邊浮出一點淺淡笑意,提著手柄讓木傀儡動了幾下,再問我:“懷吉,這個傀儡好不好?”

我亦對她笑,說“好”。她卻搖了搖頭,道:“我想要個不一樣的。”

嘉慶子立即賠笑道:“公主想要什麽樣的隻管告訴崔郎,他一定會給公主做出來。”

公主微微頷首,對崔白笑了笑。

其間我並沒有與崔白多說話,而他也一直沉默著,很專注地觀察著這一場風暴後略顯狼狽的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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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慶子陪了公主許久,趁崔白拜會李瑋時,我亦隨他起身,送他出了中閣門。

目送崔白走遠後,我並未立即折返回中閣,而是朝楊夫人居處走去。

我想昨夜的事,必定又是她出的主意。

但行至中途,有人在身後喚我,回首一看,是已成為駙馬側室的韻果兒。

她緩緩走到我麵前。擋住我去路,像我發問:“梁先生要去哪裏?”

我直言:“去找國舅夫人,有些事,我想問她。”

“是昨晚都尉與公主的事罷?”韻果兒道,“先生別去了,此事與國舅夫人沒什麽關係。”

我鎖著眉頭向她投去詢問的一瞥。而她平靜地迎上我的目光,淡淡道:“是我勸都尉昨晚入中閣的。”


第十二章 妾室
(由 :2865字)

她和緩的語調有異乎尋常的冷漠,令我仿佛是在聽做完筆錄的文吏向判官陳述一段公案:“官家最近常召國舅夫人和我去商議公主的事,聽說公主曾與都尉同寢,便要我們在公主麵前多說都尉好話,讓公主以後繼續與都尉做真夫妻。但是我們都知道,公主厭惡都尉,看他的眼睛就像在看一塊發黴的炊餅,誰的美言都不會使公主回心轉意。所以,我就建議官家索性下令讓都尉搬到中閣去,夫妻獨處一夜,勝過旁人說十車好話……”

“你明知道公主厭惡都尉,還讓官家下這種明顯違背她心意的命令?”我看著韻果兒波瀾不興的表情,暗自訝異這熟悉的眉眼何時變得如此麵目可憎。

“恕我直言,梁先生你博學多聞,但一些關於女人的事,未必是你都知道的。”說完這句,大概是為免令我太尷尬,她移目注視中閣重簷粉牆,才又道,“許多夫妻間的閑氣都是在深夜的閨房中化解,以前雲娘也曾跟我說,夫妻是‘床頭打架床尾和’。魚水之歡是彌補夫妻裂痕的良方,如果公主跟都尉同床共枕幾次,對都尉的態度一定會有所改善。”

她談論著這私密話題,但態度如此坦然,倒令我顯得有幾分局促。好一會兒我才開口:“公主第一次請都尉留宿,結果你我都看到了,她與都尉的距離非但沒有拉近,還越來越遠了。你又為何出此下策,讓都尉激怒公主?”

韻果兒道:“女人的第一次,除了痛,還能有什麽感覺呢?但以後就不一樣了。都尉也說公主不會接納他,我勸他對公主強硬一點,他很驚訝,說這樣公主可能會恨他,我就跟他說:‘反正公主已經很恨你了。就當是下一次賭注,贏了從此公主會與你好好過下去,輸了也不會有更壞的結果,頂多不過是公主繼續恨你。’”

我冷眼看她:“現在你看到更壞的結果了。”

“都尉優柔寡斷,還是做不到適當的強硬,昨夜入中閣後猶猶豫豫,倒驚醒了公主,讓她大鬧起來。”她回眸直視我,道:“公主如今這樣,先生你也難辭其咎。你把她保護得太好,不肯讓她受一點點傷害,可是有些疼痛是生命中必須經曆的,就像若要學會走路,摔跤是不可避免的一樣。如果她出降之初就與都尉同宿,事態應該就不會像現在這樣不可收拾了。”

我不由心驚,如觀察一個陌生人那般打量著她。我認識她十幾年,竟沒有發現她有這樣清醒的頭腦和敏銳的洞察力。她已按自己的心意把握住了她的命運,而現在我需要思考的是她對公主的態度,在共事一夫的情況下她如此設計是真的要修複公主與駙馬的關係,還是要用傷害公主的方式造成他們夫妻間的徹底決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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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兩天公主情緒仍然很不穩定,但凡看見李瑋,甚至隻要聽見李瑋的名字都會發怒,哭罵、擲物、發狂似的奔走都有可能發生。由此無意中看見今上這次賜給她與李瑋的一個繪有鴛鴦戲水圖案的瓷枕,便舉起摔碎,讓後拾起一塊瓷片就朝自己脖子刺去,幸好 我彼時就在她身邊及時阻擋,才沒有造成慘劇。

而且,她從此拒絕在中閣臥室睡覺,隻肯坐在廳中,晝夜不眠。我勸她入內安歇,她堅決地搖頭:“有賊會進來的。”我說已經囑咐眾侍女好好守護,不會再發生任何意外,她仍不答應:“不能相信她們。”

那些侍女其實也挺無辜,那一晚韻果兒在公主入睡後帶李瑋入中閣,宣布今上讓李瑋搬來與公主同寢的命令,侍女們不敢違抗,便讓李瑋進了公主臥室,不料此事不諧,也連累她們失去了公主的信任。

僅僅兩日,公主已憔悴的不成人樣。史誌聰不敢隱瞞,隻好入宮把公主宅發生的事告訴了帝後及苗賢妃,苗賢妃立即派王務滋來接公主入宮住了幾天。苗賢妃看見女兒慘狀,心疼之餘怒氣難消,便撒在史誌聰身上,向今上控訴他監管公主宅失職,致使公主受駙馬及其妾室欺負,今上遂把史誌聰免職,連帶把他原來入內都知的官階也削去了。

在今上反複承諾不再讓李瑋與公主同寢一室之後,公主才勉強答應回公主宅。隨我們一起回到宅中的是王務滋,在苗賢妃的舉薦下,他成了公主宅新的管勾內臣。

苗賢妃選他去公主宅原因有二:首先,他在苗賢妃閣中多年,看著公主長大,既了解公主又對公主很忠誠;其次,他頭腦靈活,對待下屬很有手段,用苗賢妃的話說是“既不是梁全一那樣的老好人,也不是史誌聰那樣隻知道奉承官家的馬屁精”。

王務滋一上任便給了韻果兒一個下馬威——重重的一耳光扇在前來迎接的韻果兒臉上,他瞪著她厲聲斥道:“賤婢,下次再理不清你這幾根花花腸子,仔細我拿把剪刀給你剪了去!”

然後,在楊夫人、李瑋等人瞠目結舌的注視下,他又恢複了和悅神情,幾乎是和藹可親地笑著對韻果兒拱手:“韻姑娘恕罪,剛才那句話是苗娘子要我轉述給你聽的,老奴不得已而為之,得罪了。”

韻果兒紅著眼睛捂住麵頰,冷冷地別過頭去。

王務滋保持著那親切的笑容,以很禮貌的方式宣布了對韻果兒的處罰:“我看韻姑娘氣色不佳,應是連日操勞所致,不如現在便回房歇息,此後一個月,宅中諸事無須再管,隻安心靜養便好。我也會派人在姑娘房前伺候決不讓閑雜人等入內打擾姑娘。”

語罷他微微一側首,立即便有兩名小黃門上前,左右挾持著韻果兒,帶她回房軟禁起來。從此公主宅中侍女人人自危,見了王務滋便像老鼠見了貓似的,退縮低首,大氣也不敢出。在他麵前,連一貫囂張的楊夫人也收斂了許多,對他說話客客氣氣,乃至輕聲細語,全不見以往的氣焰。

在宅中住下後,王務滋格外留意李瑋的舉動,派了很多人監視他,李瑋從清晨起身到夜晚就寢之間的情況,事無巨細,都會有人跑來向王務滋報告。我看在眼裏,不免覺得過分,便私下對他說:“先生保護公主自然盡心,隻是關注駙馬動靜至此,豈非太過?”

王務滋歎道:“你與我共事多年,與公主又是這般情形,我也不必瞞你,此番苗賢妃讓我前來,原是有所囑托。她明白公主痛恨駙馬,二人之間絕無和好的可能,因此命我留心觀察駙馬行為,若有一絲不妥,例如對公主不敬或口出怨言,都要上報官家,以便日後請求官家允許公主和駙馬兩廂離絕,讓公主回宮長居。”

我不知道他的意圖李瑋有沒有察覺到,反正李瑋以後的表現實在無懈可擊,每日早晚過來向公主請安,知道公主不想見他,便遙拜於閣門外,隨即默默離去,絕不驚擾公主。他待公主恭謹,對王務滋也尊重,有時麵對王務滋刻意的挑釁也無一句怨言。而且在韻果兒被軟禁的情況下他也沒有讓任何侍女侍寢,使王務滋連說他“好色”的借口都找不到。

韻果兒也是有氣性的,在被禁足後她開始絕食,不久即氣息奄奄,而王務滋也沒有放她出來的意思,無論李瑋和楊夫人如何懇求,後來,是我去打開韻果兒的房門,把她扶了出來,送到楊夫人那裏。

楊夫人很吃驚:“梁先生放她出來,是王先生許可的麽?”

我搖頭,說:“沒關係,我會向他解釋。”

我準備離開時,韻果兒忽然開口請我留步,然後低聲問:“你也認為,我是要害公主的麽?”

我想了想,實話實說:“我不確定。”

“那你還救我?”韻果兒問。

我說:“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個人在我麵前死去。”

她惻然一笑:“你一直都是這樣……”

瞬了瞬幹澀的眼,她抹去多餘的情緒,又尋回了平靜的語氣:“我要設法讓公主接受她的夫君,如果不行,那讓她懷孕,生下一個自己的孩子也是好的,這樣她以後的生活就有了寄托,她也有了活下去的理由——在你離開後。”

半晌沉默後,她又略略勾起了唇角:“不要這麽驚訝地盯著我。你一定也能想到,你與公主,遲早是會被人拆散的。”


第十二章 裸戲
(由 :3244字)

嘉祐七年正月十八日,今上照例禦宣德門觀燈,召後妃、公主。諸臣及命婦隨行。此前諫官司馬光、楊畋等人言說去年諸州多罹水旱,鰥寡孤獨,流離道路,希望今上減少遊幸,罷上元觀燈,以憫恤下民,安養神聖。但今上仍決定不罷燈會。登上宣德門後,他一顧左右從臣,說出一個理由:“正是因為去年發生了許多不愉快的事,所以朕才想借此佳節,與曆經苦難的萬民同樂,而並不是為滿足朕一人的遊觀之興。”

在今上眼中,公主顯然也是“曆經苦難的萬民”之一。觀燈間隙,他頻頻轉顧女兒,問她可否喜歡足下這片燈火樓台,公主總是淺淺笑著說喜歡,但投向火樹銀花的目光散漫無神,在長期心情鬱結之下,這兒時最喜歡的遊觀項目已激不起她多大興致。

觀燈之時城樓下依舊有諸色藝人各進技藝,在兩名女裝相撲表演時,公主難得地傾身垂視,表示了特別的關注。

那些女相撲士還是短袖無領,袒露大片胸脯的裝束,令我想起前年上元聽阿荻和張夫人提起司馬光對這一點表示憤慨之事。如今上元百戲仍有這種表演,也不知是他當年沒有進諫還是今上聽了置之不理。

相撲結束,觀眾紛紛喝彩,今上下令賜女相撲士銀絹若幹,而司馬學士從百官席位出列,走到今上麵前,躬身長揖,一臉嚴肅地奏道:“陛下,宣德門乃國家之象魏……”

“今上有天子之尊,下有萬民之眾,後妃侍旁,命婦縱觀,而使婦人裸戲於前,殆非所以隆禮法示四方也。”今上未待他說完便正色續道,旋即失笑,擺擺手,又對司馬光道:“卿每年都這樣說,朕都會背了。隻是上元節女子相撲是傳統百戲之一,東京臣民觀此表演已成風俗,每次比武,觀者如堵,相撲士裝束百姓也習以為常,並不覺得有何不妥,卿又何必強令罷去呢?”

司馬光正色道:“子曰:非禮勿視。女子袒露肌膚,乃寡廉鮮恥之舉,而觀者直視,有違聖人明訓,實屬無禮。大宋受命於天,太祖、太宗常告誡臣下,天下之禍生於無禮也。無禮,則壞法度、敗風俗,久之天下蕩然,臣民莫知禮儀為何物,勢必天下大亂,世祚不永,敗亡相屬,生民塗炭。今若不禁這女子裸戲,國中淫靡之風日盛,將招致惡果,陛下不可不防呀!”

今上做出認真傾聽的姿勢,但表情卻是漫不經心的。待司馬光說完,他微笑著,給了他一個不明確的答複:“卿的意思,朕已明白。請卿先回列繼續欣賞百戲,此事我們來日再議。”

司馬光卻不肯就此罷休,又上前兩步,提高聲調對今上道:“陛下,此事已拖了兩年,豈可再次延而不決?陛下決策,當以事理為先,不為非禮,宣布善化,銷鑠惡俗,如此才能長治久安,使天下臣服,萬民歸心。”一語及此,他正裝再拜,跪倒在今上麵前,“臣鬥膽,懇請陛下即刻下旨,頒發法令,嚴加禁約,使今後婦人不得於街市以此聚眾為戲。”

今上不悅,微微蹙眉,但一時也未出言回絕。司馬光等待片刻後再次伏拜,以響徹城樓殿閣的聲音重申了自己的請求。

今上仍不語,其餘眾人也不敢開口,在這般微妙的氣氛下,連教坊樂工也停止了奏樂,宣德樓上鴉雀無聲,隻有樓下庶民的遊樂嬉鬧聲還在綿綿不斷地傳來。

忽然,公主朝司馬光的方向移動了幾步,隔著一重株簾他對跪在地上的司馬光說了話:“司馬學士,你勸諫之時常提祖宗家法,想必對太祖、太宗皇帝的教誨都是很信服的了。”

她這一插言,四座之人均轉首看公主。宮眷在簾後直接與臣子對話是不符禮製的事,何況又是目前常有異動地公主在問屢次指責她地司馬光。

今上揮揮手臂,示意公主退後,但公主並未從命,目光仍然定定地落在司馬光身上。今上猶豫,但終於沒有阻止。

司馬光亦很驚訝,側首望向公主所處方位,疑惑地凝視那珠簾後隱約地身影須臾,他還是回應了:“當然,太祖、太宗睿智神武,躬親萬機,人主英明,群臣懾服。”

公主又道:“既如此,對婦人相撲一事,太宗皇帝已有明訓,司馬學士為何又不理?”

司馬光愕然:“太宗皇帝何曾論及婦人相撲?”

公主從容道:“當年太宗皇帝上元觀燈,馮拯亦曾說女子露乳有傷風化,請他對女子相撲下禁令。太宗皇帝便問馮拯:‘適才那兩位女子比試,最後是誰取勝?’馮拯答不上來,太宗皇帝便笑了:‘今日我看了一場精彩的相撲比賽,而卿看到的卻隻是裸戲女子露出的雙乳。’現在我也想問司馬學士,剛才那兩位相撲士中,最後獲勝的是哪?”

司馬光思索著,卻未能說出答案,周遭開始有壓抑過的嗤笑聲陸續發出,令這位不久前還言辭振振的學士略顯尷尬。

公主微微一笑,繼續說:“太宗皇帝又對馮拯說:‘所見即所思。人性無染,本身圓成,隻要保持清淨心性,那麽那些虛幻皮相豈會引起淫邪之念?卿憂心至此,是把天下萬民全看成淫邪的小人了。’如今司馬學士力求禁絕婦人相撲,莫不是也對大宋臣民全沒信心,抑或是置疑聖上對子民的教化成效?”

這不是容易正麵回答的問題。司馬光語塞,好一會兒才又說話,卻並不是反駁公主,而是問:“太宗皇帝此事,可有明文記載?”

“自然有,”公主即刻應道,“就在《太宗實錄》裏,司馬學士難道沒有見過麽?”

司馬光誠實地回答:“我看過《太宗實錄》但不記得有此事。”

公主一哂:“那學士就回去查查《實錄》罷。”

司馬光默然,少頃,他轉向今上,伏拜告退。今上頗有喜色,頷首答應,在司馬光站起時,也許是出於對士大夫的尊重,他多說了一句:“小女無狀,還望卿勿以為意。”

這讓司馬光立即意識到了公主的身份。他步履一滯,又恢複了此前神情,目光炯炯地朝公主方向刺去。今上微驚,忙又連勝促他歸位。司馬光佇立片刻,終於選擇了隱忍,驀地轉身,闊步回到從臣之列。

公主的表現贏得了株連後的宮眷一致讚揚。她最近情緒失常而對李瑋時狀若癲狂,宮中甚至有謠傳說她瘋了,而今日她對司馬光說話,聲音聽起來雖顯虛弱,但所言內容卻條理清晰,能看出她思維縝密,與前些日子判若兩人。

宮眷們紛紛上前誇讚公主出言擊退司馬光之事,皇後亦對她微笑,有嘉許之意,但也不忘問她:“剛才徽柔說太宗與馮拯一事《太宗實錄》上有記載,卻不知是在哪一卷?”

公主擺手笑道:“這事是我杜撰來騙司馬光的。《實錄》有成百上千卷,等他回去慢慢翻完,這年早就過了,咱們該看的相撲也都看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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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如今體弱,待不到百戲演畢已體乏無力,拜別父母後便先行下樓,回宮安歇。我一路跟隨,走至樓下,忽見有一著釵冠霞帔的命婦快步趨近,在她身後輕喚了聲:“公主。”

公主訝然轉身,打量著喚她的人。

那女子很年輕,冠上有花釵七株,身穿七等翟衣,看來應該是三品官的夫人。她在簷下花燈的陸離光影裏對我們友好地笑著,仿佛遇見了久違的故人。

而我們也很快認出了她——馮京的夫人富若竹。她看我們的眼神帶有朋友般的熱度,必然已經確定了我們就是當年在白礬樓中結識的人。

“富姐姐。”公主微笑著,沒有被若竹的突然接近嚇倒,也沒有要避忌的意思,很坦然地這樣與她打招呼,等於是承認了自己的身份。

若竹很高興,興衝衝地向前兩步挨近公主,對公主說:“公主請恕若竹冒昧……我隻是想告訴公主,我也喜歡看女子相撲。”

她是三品命婦,席位離宮眷不是太遠,可能此前窺見公主身影,又聽見你她對司馬光說的話,聲音與印象中相符,故此敢前來相認。

聽了她的話,公主不由解頤,與她相視而笑。而若竹旋即把一塊白色絲巾遞到公主手中,低聲道:“我那司馬姐夫是塊頑固不化的愚木頭,我從小就像捉弄他,可是一直都沒機會。不過我知道他年輕時填過一首詞,現在說出來簡直沒人相信是他寫的,他如今也很後悔,一聽別人提這詞就又羞又惱,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公主不妨記下來,下次他再說什麽禮啊義啊那些悶死人的大道理,公主就拿這詞去羞他!”

我與公主之事早已成為士大夫之間流傳的話題,司馬光對我們的指責若竹肯定亦有所聞。從她最後一句話裏我感覺到別樣的意味,於是移目看了看她,而若竹也於彼時抬頭,我們視線相觸,她對我淡淡笑開,柔和的目光毫不掩飾地向我表達著她的理解和同情。

此時的公主在展開若竹給她的絲中,我隨後望去,見上麵寫著一闕《西江月》,字跡殷紅,散發著薔薇花瓣的清香,應是若竹臨時用隨身攜帶的胭脂膏子寫的:“寶髻鬆鬆挽就,鉛華淡淡妝成。青煙翠霧罩輕盈,飛絮遊絲無定。相見爭如不見,友情何似無情。笙歌散後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靜。”


6卮酒
  由:3705字


  公主那樣反擊司馬光,在旁人看來固然是痛快,但卻不能說是一個明智的行為。等司馬光查閱完《實錄》,他對公主的不良印象勢必會得到新的補充:目無君上,無所畏憚。一個女子檀自杜撰君父祖先言行,對重孝義講禮法的他來說絕對是無法容忍的。
  
  我多次勸公主不要再與司馬學士針鋒相對,更不能拿出若竹給她的詞來刺激他,公主不置可否,但那詞被她收了起來,沒有多看。上元之後她精神一直欠佳,又不想回公主宅,苗賢妃便請今上留她在宮中住了下來。在宮中她也隻是終日病懨懨地躺著,話很少,在一月以內,她沒有再提起跟司馬光有關的話題。
  
  今上也沒再向我們透露任何言官的諫言,但我猜司馬光等人一定就公主的言行跟今上提出了新的意見,因為我特許次見到今上時,他的神情都很沉鬱,著公主的眼神是憂心忡仲的,那模樣簡直可用愁苦來形容。
  
  他愁眉不展,還有另一原因,也是司馬光等言官頻頻上疏要他考慮的事——立儲。三年之內連生五位公主對他應是不小的打擊。嘉祐六年宰相富弼因丁母憂而辭官免職,臨行前他上表今上,意指天不眷顧今上,以致其無子為嗣,力勸他選宗室為儲,說“陛下昔誕育豫天,若天意與陛下,則今已成立矣。近聞一年中誕四公主,若天意與陛下,則其中有皇子也,上天之意如是矣,陛下合當悟之。”
  
  今上雖然仍堅世不立儲,但如今年事既高,他對求子一事看起來也不甚熱心了。平日除了找皇後與苗賢妃敘話,便是與秋和相守一處。秋和病痛纏身,早巳骨瘦如柴,不直昔日玉容,據她閣中侍女向苗賢妃透露,今上也未必是要她侍寢,大多時候隻是與她默默相對,或在她身邊閉目安歇。
  
  今上的愁苦也影響到秋和。有次我去探望她,見她啼眼未晞,分明剛剛哭過。見我入內,她立即含笑以迎,刻意掩飾剛才的淚痕。我們閑談時,十一公主午睡醒來,開始哭泣,秋和忙去哄她,我趁此時詢問閣中提舉官趙繼寵秋和落淚的原因。趙繼寵說,今日官家上早朝回來,光在秋和這裏坐了坐,卻也不說話,怔怔地出了半天神。秋和很小心地問他為何不樂,他看著她,長長地歎了口氣,說:“秋和,為什麽咱們生的不是兒子?”
  
  我立即理解了秋和的感受。今上那樣說或許隻是單純地感歎命運不濟,但秋和必會因此自責,再添一心結,往後的日子更是憂多於喜了。
  
  “懷吉,我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秋和抱著十一公主回到我麵前坐下,微笑道,“我擔心官家聽從言官建議,又把你和公主分開,昨天就跟他說起這事,然後他向我承諾,這一次,言官左右不了他,他絕對不會再把你逐出京城了。”
  
  我沒有特別驚喜,隻是由衷地向秋和道謝。為我與公主的事,她不知又花了多少心思,費了多少口舌去勸說今上。
  
  “你不高興麽?”秋和覺得我神情有異,漸漸斂去笑容,但很快又向我呈出帶點鼓勵意味的愉悅之色,“別擔心,沒事了,以後你們會過著平安喜樂的生活,沒人能分開你們。”
  
  我亦朝她笑了笑,表示接受她善意的祝福,卻沒告訴她,在這個我們無法逃離的空間裏,我們的生活不會再有平安喜樂,隻有或長或短,暫時的安寧和她一樣。
  
  長居宮中一月,令公主慚慚習慣了這刻意尋求的單身生活,也刻意忘卻了她還有個宮外的丈夫,所以,當李瑋來接她回去時,仿佛往日的恐懼又襲上心頭,她發出了一聲驚叫,一壁後退一壁讓周圍的人把李緯趕出去。
  
  苗賢妃忙讓王務滋把李瑋請出閣去。翌日,在升平樓上的家宴中,今上向公主提起李緯的來意:“都尉是說,過兩日便是花朝節,他那園子中春花都開了,添了些京中少有的品種,想來比別處的好,公主一向喜歡奇花異草,不妨回去看看……他現在就在樓下,你若答應,我便讓他上來,你們說說話,今晚讓他在宮中安歇,明*****們一同回去……”
  
  公主一言不發地霍然站起,徑直衝向閣樓中的朱漆柱了,一頭撞在柱上。
  
  事發突然,沒有人能及時拉住她,好在那是木柱,不算十分堅硬,而公主體弱力乏,撞擊的力道不足以致命,饒是如此,她仍被撞得額裂血湧,立時暈倒在地。
  
  當公主在賢妃閣中醒來時,首先看到的人除了我和賢妃,還有她的父親。而李緯,在她撞柱之後,已被悲痛不已的苗賢妃怒斥著趕出宮去了。
  
  公主睜開眼,在迷迷糊糊地看看周遭環境後,她對今上說了第一句話:“我不要見他。”
  
  今上引袖拭了拭眼角,黯然問她:“爹爹為你安排的這樁婚事,真的讓你這樣痛苦麽?”
  
  公主飄浮的眼波在今上的臉上迂回,尋找著父親的眼晴,半晌後,她徐徐對今上說:“我可以奉旨嫁他,卻無法奉旨愛他。”
  
  她在今上凝滯的目光下艱難她轉首向內,闔上的雙眼中有淚珠淌落:“對不起,爹爹”
  
  今上無言起身,拖著沉重的步伐離開了女兒的病房。
  
  公主有發熱現象,我與苗賢妃不敢擅離,一直守在公主身邊,夜間賢妃就睡在公主房中,而我則坐在隔壁廳中閉目小寐。午夜過後公主忽然驚醒,哭喊著叫“姐姐”和“懷吉”。我們立即趕到她床前,苗賢妃一把摟住她,輕拍著她連聲安撫,公主才漸慚安靜下來。
  
  “姐姐,我還是在宮中麽?”她抽泣著問母親。
  
  苗賢妃給了她肯定的答案,她依偎著母親,開始訴說剛才的夢境:“我好像看見李瑋又進來了……他掀開我的被子,那雙惡心的手在我身上遊移……”
  
  未能說下去,她已泣不成聲。苗賢妃緊擁著她,又是連聲勸慰,但自己的眼淚也忍不住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公主哭了一會兒,又淒聲道:“我不要再跟他在一起......哪怕隻是想到他張著嘴喘著氣觸摸我身體的樣子,我就已經恨不得馬上死去!”
  
  “不會的!”苗賢妃的下頜從女兒肩頭抬起,臉龐轉朝光源方向,一雙淚眼中有兩簇冰冷的火焰在隨著燭光跳躍,“姐姐就算拚卻這條性命也要保護你,不會再給那孽障欺負你的機會。”
  
  在公主臥病期間,苗賢妃開始了拯救她的計劃。先是哭求今上對公主與李瑋賜予離絕,讓公主另適他人,但愁白了頭發的今上隻是唉聲歎息:“國朝開國以來,公主都是從一而終,從未有過離絕夫婿再改嫁的。”
  
  苗賢妃與她的好姐妹俞充儀商議,充儀的想法跟她差不多:“自公主受傷後,官家的態度明顯才所鬆動,並沒有一味袒護李瑋。現在他應是怕無故賜予離絕會落人口實,讓言官又嚼舌根,但若是聡有過,這離絕一事他也就理由拿去跟言官說了。”
  
  她們反複細問我和王務滋李瑋平時可有錯處,我沒有說李瑋一句壞話,而王務滋也表示李瑋一向謹慎,根本無把柄可抓——而諸如闖入公主閨閣這種事是不能當作罪證告訴言官的。
  
  隨後兩日,苗、俞二位娘子還是頻頻與王務滋商量公主的事,想尋求一個解決問題的辦法,而我沒有再參加她們的討論,隻是終日陪著公主。
  
  在看不見明天的情況下,我隻能把握住今天。看著公主昏睡的模樣,我經常會想,不知道第二天太陽升起的時候,我還在不在她身邊。
  
  花朝節那天,二位娘子午後與王務滋密議一番,然後前往福寧殿見今上,許久都未歸來。我服侍公主進膳服藥,又看著她閉目睡去,才離開她的房間,走到閣門外眺望福寧殿方向,猜想著二位娘子可能向今上提出的建議。
  
  後來福寧殿中有人邊來,卻不是苗賢妃或俞充儀,而是隨侍今上的都知鄧保吉。
  
  “公主呢?”他行色匆匆,一見我便這樣問,語氣中有一種非同尋常的焦慮。
  
  “公主服藥後在閣中歇息。”我回答,旋即問他:“都知有事要見公主?”他有些猶豫,但還是很快告訴了我此中緣故:“今日苗娘子與俞娘子去見官家,對官家說,公主與駙馬決裂如此,是絕無可能和好了,再讓公主與駙馬共處同一屋簷下,她一定會再次尋死,而國朝公主又無與夫婿離異的先例,要讓公主擺脫眼下狀況,便隻能讓李瑋消失了。”
  
  我一驚:“她們是什麽意思?”
  
  鄧都知歎道:“官家也是你這樣的反應。然後王務滋上前,說:‘隻要官家下旨,務滋可用卮酒了結此事。’”
  
  他指的是賜毒酒給李瑋,再對外宣稱李緯暴病而亡。這是曆代宮廷屢見不鮮的一種殺人手段。
  
  “官家沒有答應罷?”我問鄧都知,想起他剛才焦慮的表情,我其實對這點並無把握。
  
  鄧都知說:“官家瞪了王務滋半天,但沒有立即表態。苗娘子便向官家跪拜,聲淚俱下地要他在女兒和李緯之間選擇,看是要誰活下去。俞娘子也隨她跪下懇求,還說起許多公主小時候的事,描述公主那時天真活潑的模樣,聽得官家眼圈都紅了。最後他長歎一聲,也不說什麽,朝著柔儀殿的方向去了,大概是去找皇後商議。兩位娘子跟著趕去,現在他們正在柔儀展,也不知有了抉擇沒有。”
  
  我明白了他此行的止的:“所以都知來找公主,是想請她前去阻止,救下附馬?”
  
  鄧都知點點頭:“我思前想後,覺得若皇後也認為駙馬可殺,那隻有公主能讓他們回心轉意了......附馬是老實人,雖然木訥了一點,不討公主喜歡,但人是挺好的,若因此便丟了性命,那也太冤了!”
  
  我相信公主會如鄧都知猜想的那樣,雖然厭惡李瑋,但不會認為其罪當誅,如果知道父母因為她的緣故對李瑋起了殺心,應該會阻止他們的——但那是在公主清醒和有判斷力的情況下。而今她頭部受了重創,高熱之下正在昏昏沉沉地睡著,就算即刻喚醒她,我也不敢保證她能立即明白現在的狀況而趕去救李瑋。
  
  我迅速作了決定,快步朝柔儀殿趕去,希望可以盡我所能,勸說他們放棄這個殘酷的方案。但我還未到柔儀殿門前,便已遠遠望見苗賢妃與俞充儀相繼出來,而王務滋並不在她們身後。
  
  我心下一凜,僵立在原地。苗賢妃看見我,很是詫異,走到我身邊來。問:“懷吉,你來這裏做什麽?”
  
  我勉強笑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卻反問她:“王先生去哪裏了?”
  
  “他去李駙馬目園。”苗賢妃麵無表情她答,“今日是花朝節,按例官家是要向宗室戚裏賜酒的……”
  
  我沒有聽她說完,轉身闊步朝宮門方向奔去。



  
  7.心意
  由:1986字

  
  我見到李瑋時,崔白跟他在一起。
  
  園中翠陰蓊鬱,花滿香徑,方幾石案置於錦石橋邊,案上承著古器瑤琴、書畫數卷,鈿花木椅邊爐煙嫋嫋,又有幅由青衣的崔白處於其間,儼然是一副文人墨客雅集景象,想必是李瑋借佳節之機請崔白前來賞花切磋的。
  
  韻果兒與嘉慶子分別立於他們之側,而出現在這幅畫麵中的還有攜禦酒天賜來的王務滋及數名內臣。
  
  一位小黃門端著注子酒盞已送至李瑋麵前,而他行禮之後含笑托起酒盞,還在說著謝恩的話。
  
  我快步過去,目視酒盞,揚聲道:“都尉,不可!”
  
  他一愣,托酒盞的手便低了低。
  
  王務滋看見我,眉頭皺了起來:“懷吉!”
  
  我未理睬,走到李瑋身邊,明確地告訴他:“這酒不能飲。”
  
  李瑋愕然下顧,凝視盞中玉液,麵色一點點暗了下去。
  
  王務滋頓時大有慍色,瞪著我斥道:“懷吉,你胡說什麽!這是官家和皇後特賜都尉的禦酒,他焉能不飲?”
  
  然後,他又對李瑋微笑欠身:“都尉,這第一盞還請現在飲了,讓老奴可以及時回宮交差。”
  
  李瑋看看他,又看看禦酒,一時未答。而旁觀的韻果兒已看出端倪,焦急地插言阻止:“都尉,這酒萬萬不能喝!”
  
  嘉慶子與崔白相視一眼,一定也明白了此中異處,雙雙上前喚李瑋,對他搖了搖頭。
  
  李瑋對他們的呼喚與暗示沒有太大反應,還是垂目看酒盞。那散發著濃鬱甘香的酒液在金色日光下微微漾著波光,使我留意到那是李瑋的手在輕顫。
  
  須臾,他托起酒盞,有引向唇邊的意思,我不及多想,立即揮袖拂落酒盞。
  
  酒盞墜地,應聲碎裂,酒水四濺。王務滋大怒,指示左右要將我押下,李瑋卻在此時對他躬身長揖,道:“我有幾句話要跟梁先生說,還望王先生通融。”
  
  他的姿態這般謙恭,王務滋自然不好拒絕,遂點了點頭。
  
  李瑋轉而顧我,和言示意我跟他走:“懷吉,來。”
  
  我沒有忽略他對我稱呼的變化。以前他都是稱我“梁先生”,跟公主宅中的內臣侍女一樣,在他身份高於我的情況下,這樣的稱呼聽起來客氣而疏遠。喚我的名字,這是多年來的第一次。
  
  他引我到石案邊,選出一卷畫軸雙手呈給我,道:“煩勞懷吉將這幅畫轉交給公主。”
  
  我接過,展開看了看。那是一幅絹本水墨畫,畫的是一所竹林掩映的重門深院,門前芳草如茵,院後小徑蜿蜒至雲煙深處,屋舍廳中畫屏之前坐著一們身姿綽約的美人,身後有侍女在為她理妝,而美人旁邊另有一位寬袍緩帶體態微豐的男子,以閑適自然的姿勢坐著,正麵朝美人,含笑打量著她。
  
  竹枝高直剛勁,而雙鉤竹葉卻描繪得極細致,千簇萬叢,各盡其態,這是李瑋墨竹的特點,這畫顯然出自他筆下。院落他是照著園中公主居處畫的,畫中人物身形也與公主、韻果兒及他自己的特征相符,但這樣的畫麵在他們婚姻生活中從來未出現過,應是他平日心裏憧憬的情景。
  
  他是個沉默而不善與人交流的人,作畫時也經常把自己鎖在房中,不許人入內旁觀,他的作品讓我見到的都不多,也許是怕我覺察出他流傳於筆端的心意。但這一次,他卻借這個方式,向我公開了多年來他獨守於心的不能言說的私密。
  
  “其實,她身邊的人,應該是你。”他指著畫上男子對我說,“有一天我路過公主閣,見你坐在她身邊看她理妝,就是這個樣子。”
  
  我的目光由畫卷移至他麵上,心裏有萬千感慨,卻不知該從何說起。而他此刻與我相對,神情有大異於從前的冷靜和從容,帶著一點友善笑意,又道:“我曾經恨過你,覺得你鳩占鵲巢,奪去了我在公主身邊和心裏應有的位置,也讓我淪為天下人的笑柄。當你離開時,我見公主那麽痛苦才意識到,她想尋覓的是與她性情生活都能契合的伴侶,你與她青梅竹馬地長大,你們彼此了解,心意相通,而對她來說,我隻是個愚魯的陌生人,未獲她許可,便突兀地闖入了她的生活。”
  
  所以,他決定為我說話,想起回京之事,我黯然道:“都尉為懷吉在官家麵前求情,懷吉卻一直未當麵致謝,實在無禮之極。”
  
  李瑋搖頭:“不必謝我,我那時不是為了幫你,而是不想看著公主因此自尋短見。”
  
  我說:“當時物議喧嘩,無論如何,都尉能做此決定極為不易,懷吉所承的情,豈是一個謝字可以相抵。”
  
  “我知道請你回來我會顏麵盡失,但是,我的顏麵跟公主的生命比起來是微不足道的。”李緯道,隨後,又苦澀地笑笑,“可惜,我還是沒有自知之明,總是心存僥幸,以為我們婚姻的困境可以用時間和我的努力來化解……我嚐試一切辦法,自己想到的和別人建議的都去嚐試,即便麵對她一次又一次的冷眼黑麵,我也還是不死心。後來,我都不明白自己在堅持什麽,而結果也是一次比一次糟,到如今,又害慘了她。”
  
  我很難找到合適的言辭,也怕一說就錯,因此隻是保持緘默,傾聽他的訴說。
  
  “跟你比起來,我是慚愧的,無論是對書畫還是對她。”他喟然長歎,“欣賞、珍視而不時刻想著如何擁有,這才是愛人愛物的真諦罷。”
  
  助我把畫軸卷好,他鄭重地把畫交到我手中,以最後的囑咐結束了這番懇談:“請把畫交給公主,告訴她,如果來生有緣相逢,希望我不再是陡然闖入她領域的陌生人。”
  
  然後,他邁步走到兀自端著注子侍立著的小黃門麵前,提起注子揭開壺蓋,揚手仰麵,決然飲下了其中剩餘的酒。


  
  8正家
  由:3708字
  
  韻果兒一聲驚呼,撲到李瑋麵前想奪去他手中的注子,但待她奪下時,酒早已被李瑋飲盡。李瑋引袖拭去適才潑濺到臉上的些許酒水,長長吐了口氣,如釋重負的樣子,然後便木然站著,目光漫無目的地投向天際雲深處,任旁邊人怎麽呼喚都無反應。
  
  韻果兒虛脫般地跪倒在他身邊,嘉慶子忙上前扶她,她便雙手擁著嘉慶子放聲痛哭,嘉慶子安慰著她,但自己也忍不住落下了淚,其餘家奴婢女看見也都紛紛跪下,掩麵哀泣。
  
  崔白隨我過去攙扶李瑋,關切地喚他,見他不答,也不免眼角濕潤,麵露憂戚之色。
  
  楊夫人有恙在身,此前大概是在自己房中歇息,這時園中哭聲震天,驚動了她,她拄著拐杖踉踉蹌蹌地出來,抓住個侍女問了問,知道李瑋飲了王務滋帶來的禦酒,立即明白了此中原因,頓時老淚橫縱,先是抱著李瑋喚了幾聲“我的兒呀”,旋即又勃然大怒,操起拐杖就去打王務滋,哭喊道:“你們殺了我兒,老娘跟你們拚了!”
  
  小黃門們忙七手八腳地拉住她,她掙紮著,又是哭又是罵,王務滋後退兩步,穩住剛才躲避她杖擊時碰歪的襆頭,這才冷冷笑了。
  
  “哭什麽!”他環顧眾人,揚聲道,“這酒沒毒!”
  
  聽者驚愕,哭聲稍止。王務滋繼續道:“都尉喝下的是皇後親手釀的美酒,名收‘瀛玉’,何曾有半點鴆毒!”然後,他緩步踱到李瑋麵前,含笑道:“都尉,這酒味道不錯罷?皇後的酒輕易不給旁人的,連官家去討她都未必給呢。”
  
  李瑋怔怔地看著他,少頃,深呼吸兩三次,大概是沒覺出體內有異狀,於是側首對楊夫人和韻果兒說:“我沒事。”
  
  楊夫人拉著他左右端詳,確認他並無不妥,這才放下心來,雙手合什,拜謝上蒼。韻果兒也破涕為笑,抱著嘉慶子的手赧然退到李瑋身後去。崔白看著李瑋,也釋然笑了。
  
  李瑋回過神來,立即朝王務滋作揖,說適才母親對他對有冒犯,請他諒解。而王務滋不置可否地笑笑,未多加理睬,轉身喚我:“懷吉,我們走。”
  
  回宮路上,他狠狠責備了我的莽撞行為,追問我為何懷疑酒中有毒。我自然不會供出鄧都知,隻說他與兩位娘子在閣中商議時我無意聽到一二句。他頓歎道:“你既已聽見,我也不瞞你了。本來苗娘子確實是想請官家賜駙馬鴆酒的,但官家難以決定,便去與皇後商量。皇後聽了說:‘陛下當年是念章懿太後顧複之恩,覺得無從相報,才想到榮寵舅家,讓李瑋尚公主,如今卻又為何會起這樣的念頭?若殺了李瑋,將來朝廟謁陵,如何麵對章懿太後在天之靈?'任守忠當時在帝後身邊,也插嘴說:‘皇後之言確有道理。何況若駙馬暴病而亡,隻怕世人皆會生疑,言官們也會鬧得更厲害了。’官家聽後便放棄了賜鴆酒的想法,皇後隨即命人取來瀛玉酒,讓我帶去賜給駙馬,並對他多加撫慰,讓他耐心等公主回去。我帶了酒去,正跟駙馬說著話呢,你說慌慌張張地跑來了......”
  
  回到宮中後,我與王務滋把此事經過告訴了帝後及苗賢刀,我也把李瑋讓我轉呈公主的畫給他們看了,今上甚感慨,麵有愧色,皇後沉吟不語,而苗賢也提起李瑋時那種憤懣表情也消退了許多,凝視著李瑋的畫,隻是搖頭連聲吧道:“唉,冤孽,真是冤孽......”
  
  公主景況仍不佳,清醒的時候很少,我也不敢立即呈畫給她看,怕她又有激烈反應,便暫時把畫收起來,想等合適的時機再交給她。
  
  我本以為我會受到處罰,因擅作主張跑去駙馬園報訊之事,但結果跟我想的大不一樣。
  
  翌日,都知鄧保吉和任守忠雙雙前來向我報喜,說今上剛才傳宣他們及入內內侍省押班,告訴他們已罷去王務滋勾當公主宅之職,將讓我隨公主回公主宅,依舊做勾當內臣,命他們安排好一切相關事務。
  
  按慣例我該入福寧殿謝恩,但我入內後是向今上請辭,說我是受到貶逐的罪臣,不應當再任此要職,還是讓王先生留下罷。而今上擺首,道:“王務滋行事狠辣,不擇手段,險此陷我於不義,讓他留在公主宅,他勢必會繼續挑撥離間,生出更多事端。而你之前雖犯過錯,但好在一直保有一顆純良的心,在如今這般狀況下都還知道顧惜駙馬性命,所以,我願意相信你,相信你以後在守護公主的同時,也會尊重巴拿馬,並兩廂勸解,促使他們夫婦言歸於好......”頓了頓,他加重語氣問我,“你會不負我的囑托的,是麽?”
  
  我緘默不語,良久,才叩首伏拜:“臣領旨......”
  
  謝恩的謝尚未說出,殿外忽傳來一陣輕微的喧囂聲,似有人在爭論些什麽。我與今上都舉目朝殿外望去,見一內侍匆匆趕來,對今上稟道:“同知諫院司馬光在外請求官家賜對。”
  
  今上蹙眉不悅:“跟他說,早朝已罷,諫官非時不得入對,有事等明日殿上再議。”
  
  內侍道:“臣已說過,但他不肯離去,堅持說此事不能拖,一定要今日麵君進言。”
  
  今上問:“他將議何事?”
  
  內侍偷眼看了看我,輕聲道:“他說,是官家讓梁先生回兗國公主宅,依舊勾當的事,”
  
  內侍話音未落,便聽司馬光在殿外高聲道:“臣司馬光有要事麵君,懇請皇帝陛下賜對!”
  
  稍待須臾,不見今上答複,他又再重複,反複說的都是這句。
  
  今上撫額,似頭疼不已。司馬光繼續不停歇地請求,一聲高過一聲。終於,今上朝我指指一側帷幔,示意我回避到其後,然後對內侍說:“宣他進來。”
  
  司馬光闊步入內,行禮如儀,然後開門見山地提起了我的事:“臣先曾上言,說前管勾兗國公主宅內臣梁懷吉過惡至大,乞不召還,但未蒙陛下允納。不想今日臣等竟然聽說陛下傳宣入內內侍省都知及押班,今梁懷吉赴公主宅,依舊勾當。消息傳出,外議喧嘩,無不駭異。”
  
  今上苦笑道:“你們倒似長了順風耳,消息十分靈通。
  
  司馬光躬身道:“關心陛下家國之事,是臣等本分,臣等不敢懈怠。”
  
  高舉朝芳,他開始引經據典地勸說皇帝:“臣聽說,太宗皇帝時,做兗王宮翊善的是姚坦,但凡兗王有過失,姚坦必進諫言,請兗王改正。兗王及左右侍從因此都很忌憚他,後來,那些侍從教唆兗王謊稱有疾,踰月不朝見君父。太宗很擔憂,便召兗王乳母入宮,問兗王起居狀。乳母說:‘大王本來沒病,隻是姚坦管束太嚴,大王舉動不得自由,所以鬱鬱成疾。’太宗聽後大怒,說:‘朕選端士為兗王僚屬,是欲教他為善,而今他既不能納用規諫,又詐疾欲朕逐去正人義士以求自便,騰豈能縱容他!兗王年少,想不出這種詭計,一定是你們教他的。’於是太宗命人把兗王乳母拖到後園打了數十杖,又召來姚坦,好言慰勉。太宗如此做,難道是不愛其子麽?正是因為愛重其子,才要嚴厲待他,納之於善。若縱其所欲,不忍譴責,其實無異於害了他。如今兗國公主受內臣離間,與駙馬不諧,陛下宜效法太宗,訓導公主,嚴懲罪臣,方能使公主自知悔司,安諧其家。”
  
  今上道:“兗王是太宗之子,若行為不端,可能妨礙國家杜稷,自然應當嚴加訓導。而公主雖是朕之愛女,卻也不過是一介女流,縱有過失,亦不過是小女兒心性所至,不算什麽大事,朕私下自會加以規誡。卿以親王之事作比,未免失當。”
  
  “無論親王公主,皆為天子之子,一舉一動都為天下人矚目,他們的行為將來都是要寫進國史,為後人觀瞻的!”司馬光反駁道,很快地,他又想起了另一個例子,“齊國獻穆大長公主,是太宗皇帝之女,真宗皇帝之妹,陛下之姑,於天下可謂至貴矣。然而獻穆公主仁孝謙恭,有如寒族,奉駙馬李氏宗親也備盡婦道,愛重其夫,無妬忌之行。至今天下人提起有婦德者,莫不以獻穆公主為首。獻穆公主不會不知其身之貴,但卻貴而不驕,所以能保其福祿,其賢名亦可流傳千古。臣竊以為,陛下教導公主,宜以太宗皇帝為法;公主事夫以禮,宜以獻穆公主為法。如此,陛下良好家風必將流於四方,而陛下與公主之美譽亦會傳於後世。而今陛下曲徇公主之意,不以禮法約束,以致其無所畏憚,觸情任性,甚至動輒以性命要挾君父,又憚賤其夫,不執婦道。若陛下一味縱容,將何以在國中推行仁孝禮義之風,作後世表率?”
  
  他慷慨激昂地說完這一番話,今上仍默然不語,於是司馬光上前數步,在今上近處下拜,又嚴肅地提出了自己的請求:“國君與尋常人不同,行事將為天下典範,故家道尚嚴,不可專用恩治。臣伏望陛下斥逐梁懷吉,讓他複歸以前貶竄之處。若公主左右之人欲使陛下召還梁懷吉,那便是想教導公主為不善,也應悉數治罪,全放逐出去,而別擇柔和謹慎者以補其缺口”
  
  今上仍以一貫拖延的套話應之:“卿的意思,朕巳很明白了,所言之事,朕必會三思。卿請先回去,我們明日殿上再議”
  
  司馬光卻並不鬆口,秉笏再拜,一定今個上立即作決定:“陛下,臣聞重新任命梁懷吉做公主宅勾當內臣,是今日的事。陛下若肯納臣忠諫,應趁此刻敕令未發之際,召回入內內侍省都知和押班,收回任命的口諭,否則聖旨一旦頒布,勢必激起朝廷內外更多議論,屆時朝堂之上免不了又是一場廷諍。
  
  今上不懌,語氣帶了幾分火氣:“為朕家中這點小事就上殿廷諍,豈非小題大作?”
  
  司馬光朗聲道:“天五之家無小事,家事即國事。陛下若不能正家,將何以治國平天下?”
  
  這話說得今上無言以對,司馬光又放緩語調,繼續勸道:“陛下應當機立斷,若明日上殿議此事,大庭廣眾之下,言者論及公主細行便不好了。”
  
  這確實是個會令今上有所顧忌的情況。他為此思量許久,終於無奈地向司馬光妥協,喚內侍召來後省都知和押班,宣布複我為兗國公主宅勾當內臣之事還須斟酌,暫且押下。
  
  司馬光聞言當即下拜,稱“陛下英明”,旋即又說出了這日最後的諫言:“還望陛下戒勅公主,以法者天下之公器,公主屢違詔命,不遵規矩,雖其為天子之子,陛下亦不可偏私。陛下應嚴加規誡,令其率循善道。如此方能使公主永保福祿,不失善名。不然,人言可畏,國家尊嚴,公主清譽,必將毀於一旦。”

第十二章 舐犢
(由 :3206字)

今上與我一樣,能感覺到司馬光阻止我複職之事隻是第一步,他肯定會繼續請求今上再次將我逐出京城。為此今上在儀鳳閣中與苗賢妃私語許久,大概與她商量如何將我調離公主身邊,但最後苗賢妃非常反對,驀地站起淒聲道:“不能再讓懷吉離開了!現在的他就像是公主的麻藥,有他在公主還能有些安靜的時候,如果他不在了,公主會痛死的呀!”

或許今上也認同這個觀點,他沉默下來,不再提此事。

苗賢妃又忿忿道:“那司馬光真是個刺兒頭,老盯著公主的事不放,步步緊逼,簡直讓人氣都喘不過來。官家不如把他外放,越遠越好,省得他又再生事端害了咱們女兒!”

今上長歎:“司馬光忠良正直,德行無虧,哪裏尋得出一絲錯處!無故將他外放,勢必朝野嘩然,會掀起更大的風波。”
苗賢妃泫然道:“那官家日後處理公主的事,仍需處處看他的臉色麽?”

今上想想,道:“我把他調離諫院罷。不在其位,他的話也許會少一點。”

於是,他下旨將司馬光升為知製誥。知製誥與翰林學士統稱“兩製”,分管外製、內製,為皇帝草擬詔令,職位清貴,又易於向上晉升,館閣之士莫不以置身兩製為榮。而且,僅從俸祿上看,知製誥的錢糧也比諫官多得多,因此,世人都以為司馬光會欣然接受任命,卻不料司馬光接連上表推辭,稱自己才疏學淺,文采不足,不能勝任詞臣之職,懇請聖上留他在諫院,讓他繼續做言官。

起初今上還道司馬光這是升職前的例行謙辭,不改聖意,促他上任,而司馬光居然又連續五六次上表,態度堅決,反複重申詔令文章非其所長,不敢領旨。最後今上把他那厚厚一疊辭呈給苗賢妃看,兩人麵麵相覷,無計可施。

今上終日愁眉不展,隻有在清醒時的公主麵前才會露出一點溫柔的微笑。他凝視公主的模樣終於讓我領會到什麽是“舐犢情深”——他的目光像一隻柔軟的手,總在嚐試撫平女兒無形的傷口。

除了考慮我的事,他們也很擔心李瑋會詢問公主的歸期,他們也不知在這樣的情況下,公主與李瑋的婚姻該如何維係。而李瑋忽然主動提出了一個解決方案:他上書自劾,說自己奉主不周,罪無可恕,懇請今上將他外放。

苗賢妃大喜,力勸今上允其所請,今上考慮後也答應了,宣布以駙馬都尉李瑋知衛州,其母楊氏歸李瑋兄長李璋處,兗國公主入居禁中,公主宅內臣隨其回宮,其餘諸色祗應人皆散遣之。

如此一來,公主實際便與李瑋分居了,雖未離絕,但可使公主暫時從她厭惡的婚姻中擺脫出來。

在今上作此決定之後,苗賢妃悄悄把這消息告訴了公主,公主茫然盯著母親,聽她說了好幾遍才似聽懂了其中意思。斜倚衾枕,她褪色的朱唇彎出上弦月的弧度,卻意態清苦。

我能想到言官不會平靜地接受今上的決定,但他們反應之激烈在我意料之外。

今上讓人在殿上宣讀這個詔令之時,我原本在儀鳳閣中與公主及嘉慶子閑聊。經我建議,苗賢妃把嘉慶子召入宮來陪公主兩天。嘉慶子帶來幾卷崔白的畫和他做的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在公主麵前一一鋪陳開來,請公主賞玩。其中有個錦盒她卻沒有打開,瞟了我一眼,似有顧忌,而公主徑直接了過去,略略開啟盒蓋看了看便擱在身邊,也不像是準備給我看。我想也許是女孩兒閨中物事,便沒有多問,至於他們一起欣賞別的物品。

少頃,有內侍從今上視朝的垂拱殿過來,對我道:“官家請梁先生即刻上殿。”

我不免錯愕,怎麽也未想到皇帝會在視朝之際宣我上殿。

公主聽見,立即很關切地問:“爹爹讓懷吉去做什麽?”

內侍踟躕道:“臣也不知……適才官家在跟一些諫官台官討論駙馬補外的事,那些官兒提到了梁先生,所以官家命臣來傳宣梁先生……”

公主十分不安,起身靠近我,拉緊了我的袖子。

我給她一個安慰的微笑,輕輕把衣袖從她手中抽出,和言道:“沒事的,我去去就來。”

我闊步朝外走,走到閣門處忍不住回頭,見公主跟上幾步,扶著廊柱目送我,蹙眉凝眸,意極淒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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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垂拱殿時,見殿中已有多人出列,有諫官有台官,有的站著有的跪下,都秉笏低首,神色凝重,看來進行的又是一場台諫聯合的廷諍。而禦座中的今上側首朝一旁,耳廓赤紅,雙手緊握禦座扶手,手背上青筋凸現,是憤怒至極時才會有的樣子。

我進到大殿正中,未及下拜,今上已霍然回首,揮袖一指我,揚聲對眾人說:“你們好好看看,這就是你們逼朕去殺的人!從他的眼中,你們可能看出一絲奸佞邪氣?從他的身上,你們可能感知到一點禍國殃民的氣息?”

“陛下!”立即有人上前回應,我不必移目,隻聽聲音已知他是司馬光,“忠奸豈可以外表分辨?人心之所以叵測,也因奸佞之人可能會有溫良的皮相。”

“那麽你們再仔細看他,”今上道,“所謂日久見人心。他此前曾在前省服役多年,你們多是館閣出身,或多或少會有過與他接觸的機會,近年朝會慶典,也可能見過他。請你們仔細想想,你們所見的他,可曾犯過一點錯?你們說他罪惡山積,當伏重誅,那就請你們列出他的具體罪行,隻要有切實證據,哪怕隻是一樁,朕都會依照你們所說的,將他誅殺!”

群臣語塞,眼光都在我身上逡巡著,但均未開口回應今上,連司馬光暫時都找不到反駁的話。須臾,有個穿綠袍,台官模樣的人出列,秉笏躬身道:“閉上說梁懷吉無罪,但此前他又以罪貶謫至西京,若懷吉無過,豈會至此?陛下曾親自頒布放逐他的詔令,而今又稱其無罪,豈非自相矛盾?”

這話令今上難以駁斥。他斜睨著眼,開始打量麵前這位三十多歲的低品階台官,問:“你是何人?”

台官欠身道:“臣是監察禦史裏行傅堯俞。”

見今上無語,傅堯俞又道:“駙馬都尉李瑋知衛州,事出倉遽,驚駭物聽。聞者都說李瑋素行循謹,不聞有過,卻不知陛下為何忽然將他斥逐居外。而梁懷吉本以罪謫,卻又非時召還,朝廷事體,乖戾莫過於此。李瑋夫婦之事,原不為外人所知,如何處理,應由陛下父女自己決定,賤臣本不當開說,但如今駙馬無過而被譴,內臣有罪而得還,聞者驚詫之餘都在猜測其中原因。臣相信公主自幼蒙陛下悉心教導,嫻雅淑慎,不會有失禮之舉,但萬口籍籍,傳相譏議,浮謗滋生,在所難免。故臣懇請陛下保全公主姻緣,不使駙馬補外,至於梁懷吉,即便不加誅殺,也應依舊放逐,如此方可清除流言,公主清譽亦不致受損。”

此言一出,即有多名言官附議,都要求留下李瑋而放逐我。今上擺首,道:“公主是朕的女兒,朕比你們中任何一人都要關心她的名節。如果懷吉真的做過有損公主清譽的事,朕會毫不猶豫地殺了他。懷吉之於公主,亦師亦友,豈如你們想的那般不堪。何況,他又是內臣……他與一卷書畫、一束鮮花、一爐香煙並無不同,不過是公主不愉快生活中所能找到的一點慰藉……”

提到公主的不愉快生活,他的目光愈發黯淡了,低眉凝思須臾他又抬頭直視眾臣,說了幾句令所有人驚訝的話:“兗國公主的婚事,是朕所下的一著昏招。朕曾經以為這是個最佳選擇,既可報答章懿太後之恩,又可讓你們都滿意,但沒想到,卻害苦了朕的女兒……既然事與願違,結果如此,那朕也隻能設法彌補這個錯誤……”

他坦承自己為公主安排的婚事是昏招已足以令人驚異,而其後竟又說如此許婚是為了“讓你們都滿意”,顯然暗指公主的婚事涉及朝廷政事,他選李瑋這樣一個在朝中全無根基的人,也是為了協調朝中千絲萬縷糾纏不清的黨派利益。直言至此,難怪殿中官員都睜大了眼睛,不顧君臣禮儀,一個個都去窺看今上表情。

而最先回身應對的還是傅堯俞。在今上意欲進一步說出彌補錯誤的決定時,他截住了今上話頭:“陛下何曾有錯!陛下選李瑋尚主,完全是為了賜殊榮予舅家,以報章懿太後顧複之恩。當時天下聞之,皆爭相傳頌,無不感歎陛下仁孝,並勸兒曹效仿,國人莫不以孝義為先,此風至今猶存,可見陛下抉擇之英明。因此,陛下更應不改初衷,不使李瑋危疑,以全初寵;不使懷吉僥幸,以嚴後戒。何況,陛下幾位小女依次長成,舉動必以兗國公主為榜樣,陛下不可不在意。臣望陛下精選宮嬪,以道理磨切公主,讓她收斂性情,安於其家。如此,陛下對章懿太後之孝心增廣,而朝中坊間對公主的浮謗也將平息。”

說完,他對今上頓首再拜,“臣肺腑之言,望陛下三思;區區關心,冀陛下加察。”

第十二章 幻舞
(由 :4699字)

“區區之心……”今上重複著傅堯俞這話,惻然道,“那麽你們可否也體諒一下朕的心情呢?朕的女兒無意求生,朕每次上朝都會擔心,午時回到禁中,是否還能再見到她。”

他屏息坐正,抹去了聲音中的蒼涼之意,先淺笑著問傅堯俞:“卿有女兒麽?”

傅堯俞遲疑,但還是回答了:“臣有二子,並無女兒。”

今上又轉而看司馬光:“司馬卿家呢?”

這問題令司馬光稍顯不安,又惆悵之色自他眼中一閃而過,但他旋即又肅穆如故,欠身作答:“臣無親生子女,但膝下有一族人之子為嗣。”

今上再環顧殿中所有台諫官,徐徐道:“如果你們做過父親,就應該能設想朕如今的感受罷?兗國公主是朕的女兒,在此前十幾年的光陰中,她曾是朕唯一的骨血。她在朕眼中,遠比所謂的‘掌上明珠’珍貴,江山都是身外物,何況那些如同過眼雲煙的金銀珠寶。而公主,卻與朕血脈相通,是朕生命的一部分。她受傷之時,看到她那氣息奄奄,命懸一際的模樣,朕真的很怕失去她。如果她不在了,朕失去的不僅僅是一個公主,還有一股斷裂的生命。見她如此痛苦,朕也能感到摧心損肝般的疼痛,更令朕難受的是,她的痛苦是朕這個父親一手造成的……如果你們也有兒女,眼見著他們因你們的錯誤陷入困境,你們又會是何等心情?公主的餘生大概已與喜樂無緣了,所以,朕現在也懇請你們,給朕一個亡羊補牢的機會,讓朕略作補救,讓她至少得到些許安寧。”

這一席話盡顯父母之心,聽得大多數官員啞口無言,目中的銳氣也斂去不少。傅堯俞也沉默著,隻是秉笏低首肅立,但與此同時,亦有另一官員趨身向前,擺出了進言的架勢。

司馬光。

“陛下憐惜女兒,其情可感,但臣也想請問陛下,可曾想過李國舅夫人的感受?”司馬光道,繼而慨然陳詞,“她是駙馬的母親,也有一顆父母之心。當初承蒙陛下賜婚,想必國舅夫人也滿心歡喜,期待新婦進門,早日安享兒孫之福。卻不料公主與駙馬不諧,欺侮家姑,寵信內臣,以致外議籍籍,無不怪愕。國舅夫人麵對如此景況,心中悲涼可想而知。如今陛下又因公主之故貶逐駙馬,使李氏母子離析,家事流落,大小憂愁,殆不聊生。這等結果,豈是陛下決議與李氏聯姻之初衷?陛下為求女兒順意,卻又可全不顧國舅夫人愛子之心,強令其骨肉分離麽?陛下鍾愛公主,楊氏亦愛其子,隨上下有別,尊卑有差,但舐犢之情都是一樣的,陛下豈可以他人之痛來療公主之傷?章懿太後忌日就在二月中,陛下閱太後奩中故物,再想想太後平生之居處,獨能無雨露之感、淒愴之心麽?陛下追念章懿太後,使李瑋尚主,是欲申固姻戚,富貴其家,以報母恩。而今令李瑋母子落得如此結果,陛下麵對章懿太後在天之靈,能不慚愧?再欠李氏的這一筆人情,又該如何償還?”

他確實是個擅長做言官的人,這一連串追問語氣依次遞增,輔以揚臂振袖的手勢,是他在皇帝麵前全無頹勢,倒像個教訓學生的夫子,所說的話聽起來又句句在理,今上麵露難色,垂下了眼簾,緘口不語。

略停了停,不見今上回答,司馬光又建議道:“臣愚以為,陛下宜留李瑋在京師。公主宅邸應人等,未曾有過者皆可留在宅中,家具什物也都安堵不移,以待公主經陛下義理曉諭後回心轉意,率德遵禮,複歸本宅。不然,公主必無複歸李氏之誌。”一語及此,他又側首看我,目中多了一分冷肅之光,“而梁懷吉,若陛下決議寬仁待之,也可饒其不死,但務必遠加竄逐,貶放於外,終其一生,不可召還。”

其餘台諫官頻頻點頭,都請今上采納司馬光建議,傅堯俞亦附議,再對今上道:“陛下鍾愛公主是人之常情,但鍾愛不能等同於溺愛。因溺愛而容許公主不遵禮義、不守法度,終將害了公主。何況,公主恃愛薄其夫,陛下斥逐李瑋而召還隸臣,是悖禮之舉,已為四方笑,若不依司馬學士之言補救,日後陛下將何以教誨其餘幼女?”

而今上經過一番思量後鎮靜地抬起了頭,開口對眾臣說:“很抱歉,我還是不能按你們的意見去做。如果再給我的女兒這樣的打擊,她會死的。”

我察覺到了他語氣的改變。皇帝在朝堂上自稱用“我”而不用“朕”,如果不是刻意為之,用以表達與眾臣推心置腹的態度,便是他情不自禁,用普通人的口吻說話而不自覺。

“我十五歲大婚,到二十九歲才迎來了兗國公主這第一個女兒,其中足足等待了十四年。”今上說,還是用那種平常人的語氣緩緩道來,“為了迎接她的到來,我忐忑不安地等了三天三夜,幾乎不曾合眼。她出生的那晚,我立在苗娘子生產地館舍外等待,風露蝕骨,我著了涼。但是,看到我的第一個孩子這麽美麗這麽可愛,我實在是很快樂,三台呢不睡覺也快樂,著涼也快樂。那天晚上,頭一次見到她,她睜開眼睛,哭得驚天動地,我居然跟著落淚了。”

說到“落淚”,他的語調有異。我垂目而立,沒有窺探他的表情,但仿佛看見了他含淚的眼,也可以感覺到他現在是如何感傷地憶及當年的喜極而泣,通過他微顫的話音。

這微微的變調隻是一瞬間的事,今上調整好情緒,又繼續說:“在等待她出生的那段時間,我每天都在想,除了把她帶到這個世上,我還能為她做些什麽。當我第一次抱起她的時候,我看著她的眼睛,在心裏暗暗發誓,我會珍愛她一生一世,讓她擁有幸福無憂的人生。自從跟她有了那個漫長的約定開始,我便時刻提醒自己要對她好,為讓她平安喜樂地成長和生活,我會做我力所能及的所有事情。而我的悲哀是,我給了她最大的承諾,但卻是我無法保證可以實現的承諾……她與李瑋的婚事,我曾以為會讓所有人都滿意,是最佳選擇,但結果卻讓她如此不快樂。我當年那錯誤的決定已經令她喪失了快樂和健康,我便不能一錯再錯,按你們的意思,留下她的丈夫,逐出她信任的侍從,繼續困她在這場婚姻裏,也任她的生命消磨在連一絲慰藉也無的慘淡人生裏。”

最後,他深呼吸,換回了皇帝的語氣,很堅定地再次表明了自己的態度:“朕很感謝眾卿家對兗國公主家事的關注,但朕不會收回之前的旨意。李瑋仍舊知衛州,朕也不會再將梁懷吉放逐出去。對章懿太後和李氏一家朕自然是有愧的,也會盡量設法補償。眾卿家嘲笑朕也好,指責朕也罷,朕都不會介意,隻請你們容許朕這個父親,為了保全女兒的性命,如此自私一回。”

今上話已至此,眾台諫官亦無更多意見,何況今上那番話說得頗動情,期間諸臣相互轉顧,有唏噓之狀。原本出列在殿中與今上僵持的官員逐漸開始歸位,連傅堯俞都默默地退回了原來所立之處,隻有司馬光一人非但不退回,反而迎麵趨近,直視今上。

“陛下!”他朗聲喚今上,語調沉穩,暗蘊威儀,“世人皆稱陛下為‘官家’,是取‘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之意。皇帝以天下為家,天下萬民無不是陛下兒女。陛下豈可獨愛公主而將其餘子民拋諸腦後?如今眾議紛紜,煩瀆聖聽,皆因公主縱恣胸臆,無所畏憚,數違君父之命,寵信內臣,陵蔑夫家。女子婚姻從來都由父母決定,女子自當遵命,既嫁從夫,豈有因嫌棄夫君而哭鬧要求離異之理?何況公主身份與眾不同,又有宦者從旁蠱惑,公主今日既可以性命要挾陛下插手其家事,明日便可依樣要挾陛下許其幹涉國事。謹防宮闈之變是祖宗家法重中之重,漢唐教訓,陛下不可不引以為戒。再者,天地綱常不容淆亂。今李瑋因公主而遭斥逐,是婦得以勝夫。婦若得以勝夫,則子可以勝父,臣可以勝君。其源一開,其流勢必將不可塞,上行下效,風俗敗壞,陛下又將如何以安天下國家?”

然後,他搢笏於腰間,屈膝跪地,拱雙手於地,頭也緩緩點地,手在膝前,頭在手後,向今上行最莊重的稽首禮,再道:“臣伏望陛下秉公處理公主之事。若李瑋蒙斥出外不可改變,公主也應受到處罰,爵邑請受,不可全無貶損,如此,陛下方能以至公之道示天下。至於梁懷吉,萬不能再姑息,至少要貶逐於外,才可使流言平息。公主無受閹宦教唆之虞,陛下亦可防大患於未然。”

聽他說完,今上並無改變主意的跡象,隻是揮了揮手:“今日之事就議到這裏,卿退下罷。”

司馬光毫不領命,又再次下拜,揚聲請求:“臣肺腑忠言,請陛下三思!”

今上冷了麵色,緘口不答。

司馬光反複請求數次,仍未等到回音,最後他直直跪立著,伸手摘下了頭上的漆紗襆頭。

今上冷笑:“卿想辭官麽?”

司馬光擺首,肅然道:“陛下,臣當初十年寒窗,求的不是腰金曳紫,出人頭地,而是期望可以輔佐一位賢明的君主,以使天下歸心,河清海晏,時和歲豐。而今臣無能,無力說服陛下摒卻一己私愛,示天下至公之道,將來勢必會令陛下蒙上不明事理,罔顧道義的罵名。臣無法盡責,亦無地自容,隻能殉職謝罪了。”

今上聽出他意思,又驚又怒:“你想碎首進諫?”

他驀然站起,但急怒之下氣血攻心,一按胸口,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又重重落座在椅中。

這時司馬光已把襆頭端端正正地擱在麵前地上,站了起來,目光直視左前方的殿柱……

這不過是電光火石的一瞬,殿中眾人,包括我,都來不及反應,驚愕之下隻是盯著司馬光,尚未意識到應采取何種行動阻止他。而這時,殿外傳來一個女子聲音:“司馬學士。”

在此刻一片靜默的環境中,這聲呼喚顯得尤為清晰,眾人立即舉目去看,司馬光詫異之下亦停下即將邁開的步伐,回首望向殿外。

我與眾人一樣,訝異地發現那是公主。

她裏麵穿的還是臥病時所著的白綾中單,外披一件大袖褙子,淡綠緙絲,外罩一層薄如煙霧的青色紗衣。長發披於腦後未綰起,她素麵朝天,尚無著妝痕跡,像是梳妝之時跑出來的。

她臉上帶著一片殘餘的淚痕,應是不久前流過許多淚,但此刻又全無哀戚之色,冷冷淡淡的雙眸凝視著司馬光,她一步步走近,唇邊勾出譏誚笑意。

走到司馬光麵前時,她徐徐抬起此前一直垂著的右手,衣袖如水自腕上退去,一個一尺高的懸絲木傀儡從她大袖之中露了出來。

那傀儡看起來是女子模樣,亦穿著跟公主衣裳色彩相似的綠紗衣裙,頭上戴著花冠,臉部覆有一個麵具,粉麵朱唇倒暈眉,是畫得很精致的女兒妝。

麵對困惑不解地觀察著她的司馬光,公主幽幽一笑,提起傀儡,雙手把持引動懸絲,讓傀儡手舞足蹈。她自己也輕擺衣袖,嫋嫋移步,身姿優雅,宛若舞蹈。與此同時,她輕啟雙唇,開始唱一闋詞:“寶髻鬆鬆挽就,鉛華淡淡妝成。青煙翠霧罩輕盈,飛絮遊絲無定……”

聽著歌詞,司馬光麵色大變,鎖著眉頭緊盯公主,既惱怒又尷尬。

按詞義推測,這《西江月》上闋寫的應是個穿綠色輕衣的妙齡女子,踏著笙歌翩翩曼舞,公主此舉模仿的正是這景象。

聯係公主尚未唱出的下闋想來,詞中女子應該不會是司馬光的夫人,如果實有其人,很可能是以為歌姬舞伎,那麽,司馬學士年輕時,也曾有過一段事關風月的溫柔情懷了。

想來眾臣也知道此詞來曆,開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甚至有人微露笑容,戲謔的目光投向了司馬光。

公主仍銜著那抹冷淡笑意,一邊操縱傀儡,一邊以遊絲般虛弱的聲音繼續吟唱:“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

唱至“無情”時,可能是公主有意為之,傀儡先有一次低頭,再猛地抬起,花冠和麵具都因此擺脫,傀儡露出的真容令許多旁觀者發出了一聲驚呼——凹目露齒,那頭部竟是個木頭雕成的骷髏頭!

綠袖微揚,青絲飄拂,公主輕顰淺笑,牽引懸絲,從容歌舞,而那傀儡舞動的幅度愈發增大,青煙翠霧般的一層層舞衣亦隨之漸漸散開,悄然自傀儡身上滑落,坦呈於眾人目光之下的,不出我所料,是一排排肋骨……

這個懸絲傀儡原本就是做成一具骷髏的樣子,比例與人體完全相同,隻是縮小了些。原來這就是她要崔白做的“不一樣”的木傀儡,怪不得嘉慶子剛才不敢給我看。

“笙歌散後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靜……”公主的歌聲在寬闊寂靜的大殿中回旋,一曲唱罷,她又重按曲調,再次唱過。

她星眸微朦,舞步飄移,與她操縱的骷髏一起舞動。而她麵色蒼白,雙目凹陷,寬大的衣袖下隻餘一把瘦骨,看起來也跟她手下的木傀儡差不了太多。

眾人就這樣看她帶著漫不經心的微笑且歌且舞,沒有人出言阻止,一個個隻是圓睜兩目注視著她,帶著驚駭表情,霎眼如見美豔鬼。

而司馬光看著在這詭異氣氛中呈現的骷髏之舞,目中的淩厲神色逐漸隨之化去。凝神再聽公主細弱的歌聲,他最後發出一聲歎息,默默垂下了起初高昂的頭顱。


第十二章 無逸
(由 :3498字)

清歌未絕,與兩側金狻猊吐出的青煙一起縈繞與殿間。公主旁若無人地舞動傀儡,廣袖飄蕭,纖弱身姿如垂楊風嫋。而周圍的人仿若被這兩重紅豔枯骨施了定身術,都保持著紋絲不動的狀態,中蠱般地聆聽著她這一闋冰冷婉約詞,看她豔冶輕盈,春山淡遠,旋身回眸,任一縷瑞腦煙飛過她素白梨花麵。

禦座上的皇帝幾度引袖掩麵,還曾顫聲喚公主:“微柔……”但公主恍若未聞,一徑舞下去,後來打斷她的是今上左右近侍的一聲驚呼:“官家!”

公主舞步滯澀,垂下雙袖,怔怔地望向父親所處的方向。而今上身體側向一邊,頭無力地低垂著,像是已然暈厥過去。

公主手一鬆,骷髏傀儡萎頓於地,她匆匆奔至今上麵前,握起他的手連聲喚“爹爹”。

而不見今上回答。我快步上前,與其餘內侍一起扶起他。但見他雙目緊閉,眉頭呈緊鎖的狀態,而眼角有淚水滑過的痕跡。

回到禁中,太醫診斷後說今上這是連日憂愁,思慮過多所致。他這幾年龍體並不十分康寧,公主不幸的婚姻和立儲之事一樣,是給予他重負的兩樁心病,而最近公主頻頻出事,壓在他欣賞的石頭一點點累積,終於令他瀕臨崩潰。

公主堅持要守在父親身邊,雖然她自己也虛弱不堪。而後今上蘇醒,見了她第一句便是:“你怎麽在這裏?快回去歇息。”

他還是以和顏悅色的表情對她,並對大殿上的情形隻字不提,隻是反複催她回去將養休息。最後公主含淚離開,我隨她出去,走到門邊時忍不住回首,見今上一直在目送女兒,此前對她呈出的笑意尚未隱去,而眼中卻有莫可名狀的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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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後是先帝真宗忌日,今上雖然聖躬欠安,但仍強撐著主持儀式祭典,接受群臣進慰。晚間一切儀式結束後,他獨自前往收藏真宗禦書的天章閣,命閣中內侍出去,把自己一人鎖在供奉天宗禦容得天章閣影殿內。

須臾,影殿中傳來一陣慟哭聲,哀戚無比,聞者皆動容,幾名內侍奔入後宮報訊,苗賢妃與公主聽見,立即雙雙趕往天章閣。

以前二十多年中,我多次見過今上落淚,但這樣的放聲慟哭卻是聞所未聞的。若不是悲苦難言已達極點,身為一國至尊的他絕不可能如此失態。

公主聽見父親的哭聲,憂慮之下越發著急,親自上前雙手拍影殿門,揚聲喚父親,但裏麵並無回音,傳出的依然是今上哀泣之聲。

“爹爹,是女兒的事讓你難過麽?你是在生女兒的氣麽?”公主惶然問。

還是無人回答。

公主無措之下跪倒在影殿門前,淚如泉湧,父女倆一人在內,一人在外,各懷心事,卻都是一樣的悲傷。苗賢妃的勸慰沒有起到應有的作用,反而令公主更加難受,一邊抽泣著一邊朝殿中叩首,她用哀求的語調反反複複地喚:“爹爹,爹爹……”

“讓他獨自待一會兒罷。”皇後緩步走到公主身邊,對她說,“你爹爹抑鬱已久,現在能哭出來倒是好的。”

公主淚眼看皇後,轉身欲行禮,皇後止住她動作,俯身以絲巾拭去她臉上淚痕,再和顏問她:“微柔,我可以跟你說說話麽?”

公主頷首,嗚咽道:“孃孃有何教誨?”

皇後牽著她手拉她起身,對苗賢妃說帶公主去閣樓之上說話,侍從不必跟隨,賢妃答應,讓公主侍從都留下,我亦隨之止步,但皇後卻回首顧我,說:“懷吉。你也來。”

公主隨皇後上了樓,仍在擔心父親景況,又走到闌幹邊,憂心忡忡地向下探視。皇後見狀跟過去,對她說:“不必擔心,你爹爹不會有事。他是稱職的皇帝,知道自己負擔的責任,自會保重的。”

公主黯然低首。皇後又攜她手,引她到閣中坐下,端詳她須臾,再輕聲問她:“微柔,你知道你這名字的意思麽?”

公主點點頭,說:“爹爹告訴過我,元德充美曰微,至順法坤曰柔,《尚書8226;無逸》亦有雲:‘微柔懿恭,懷保小民’。”

今上向公主解釋微柔之意時我也在,關於“柔”的解釋今上還曾說過另一重意思——順德麗貞。看來公主是為避“貞”字之諱而沒提這點。

“是這樣。”皇後又問:“那你是否知道當年你爹爹為何給你取這個名字?”

公主道:“這兩個字都有很好的意思,爹爹是用來表達對女兒的祝福罷。”

皇後向她呈出一點柔和笑意:“不僅如此。這是對你的祝福。但也包括了對你的期望。”

“期望?”公主蹙眉,有些迷惑。

皇後頷首,道:“元德充美,至順法坤,他希望你既有碩人之姿,更有王姬邦媛必不可少的肅雍之美,最重要的是,還要擁有一顆善良仁慈的心,以溫和謙恭的姿態對待天下子民,善加恩惠,澤被四方。”說到這裏,她著意看看默不作聲的公主,再道,“這也是大宋臣民對天子妻女的要求。”

公主搖頭道:“孃孃那樣的肅雍之美,我一輩子也學不會。我也不想做王姬邦媛,像一個普通仕宦家的女兒那樣平平凡凡地活著就很好,再或者,做一個農家女都不錯,沒有人整天盯著你,觀察你一舉一動是否符合肅雍之美,那生活就會輕鬆得多罷?”
“她們的生活未必像你想的那麽簡單。”皇後一歎,“每個要在這世上生存的人都必須承擔一定的責任。農家女從小就要跟著母親采桑養蠶,飼養家畜,再窮一些的,甚至要隨父兄下地耕種;普通人家的姑娘可能要學會織布裁衣,操持家務的技藝是必不可少的;仕宦家的女兒除了女紅針黹,還要學習詩書禮儀,孝經女則,以備將來做士大夫家的女主人,相夫教子之餘還要管理一個家族的事務……無論是誰,從降生的那一刻起,就麵臨著不同的身份帶給他們的不同的責任,而是上也不會有不必承擔任何責任卻還能無拘無束地生活的人。”

公主開始明白了:“孃孃是想說,擺出元德充美,至順法坤的姿態,做有肅雍之美的王姬邦媛,就是我的責任。”

皇後淡淡一笑:“那些寒門士子,在寒窗苦讀,憧憬書中黃金屋時常會勉勵自己:沒有白白經曆的磨難和痛苦;而對我們這樣,已經身處黃金屋的人來說,需要經常提醒自己的則是:沒有白白領受的榮華與喜樂。”

“那我的代價就是按大臣們說的那樣,與懷吉分開,繼續和李瑋生活下去?”公主呼吸漸趨急促,適才掩去的淚光又泛了出來,“可是那些榮華富貴是我想要的麽?我一生下來就是公主了,我沒有選擇!如果有選擇的餘地,我不會希望生在皇家。”

“所有人都沒有選擇。”皇後旋即答道,語調溫和,但凝視公主的眼神透著她慣有理智與冷靜。“出身使我們無法決定和改變的,我們能做的隻是接受現狀,去適應我們的身份,去盡到我們的責任。天家女子,一生衣食用度,無不極天下之養,受萬民供奉。而臣民對我們的要求便是,我們擁有女子應有的一切美德,未嫁時做孝順的女兒,出嫁後做賢惠的妻子,誕下子女,又化身為慈愛的母親……我們對他們來說並不是尋常女子,而是畫中的美人,書上的賢媛,廟裏的菩薩,一些可供他們讓妻女效仿的神像。保持完美的形象,做國朝女子的典範,便是我們澤被天下的方式。所以,你不可以露出血肉之軀的真相跌入凡塵,否則他們會驚詫,憂慮,甚至憤怒,步步緊逼,一定要請你退回到神龕上去。”

公主泫然,隻是擺手:“我不要做他們的泥塑菩薩,我也不要他們的供奉,我什麽都不要,我可以簞食瓢飲居於陋巷,隻要他們不幹涉我的生活……”

皇後眼波一橫,略微提高了聲調:“可是你已經受了他們二十多年的奉養!”

公主一怔,斂眉垂淚,無言以對。

皇後緩和了容色,又溫言道:“身居高位者,隻享受尊榮富貴而不顧及所處地位給予他的責任,是可恥的,必將為世人所唾棄。你的身份高貴,享有得天獨厚的福澤,自當懂得珍惜。你的爹爹就是個惜福之人,珍視自己的身份,更明白肩負的責任。他會克製自己的欲望,去俯就臣民的要求,寬仁恭儉,禮賢下士,即位至今數十年,而百姓終不聞兵戈之聲……微柔懿恭,懷保小民,他是做到了。那麽微柔你呢?你可否體諒一下他的慈父之心,為了不負他和天下萬民的期望,做一點適當的犧牲?”

說最後一句話時,皇後的目光有意無意地掠過了我的臉,公主頓時很不安:“孃孃也要我與懷吉分開?”

“如果你堅持,你爹爹會保護你們的。”皇後說。其實她隻是在陳述事實,但聽起來卻比朝堂上任何一個言官的諫言更有打動人心的力量,“他是要保護你,為你抵擋言官的唇槍舌劍,和他們以道德大義、祖宗家法為武器掀起的攻勢。但可想而知,隻要你和懷吉還在一起,言官就不會偃旗息鼓,但凡你們有何風吹草動,這回的廷諍便會重現,讓你爹爹麵對他們一次又一次的責難與攻擊。這會讓他很痛苦,就像今日一樣。但他還是會保護你,因為你是他最珍視的女兒,他愛你甚至超過愛他的生命。”

公主淚流滿麵,為了避開皇後的注視,她捂住口,側過了身去,但雙肩仍在止不住地顫抖,使她掩飾悲傷的舉動收效甚微。

皇後歎了歎氣,又對公主道:“當初晉封你為兗國公主時,你爹爹曾親自援筆,在學士擬好的製書上給你加了一句:‘聰悟之姿,匪繇於外獎;微柔之性,乃蹈於自然。’……”

似一言未盡,但她也沒再繼續說,隻是轉顧我,吩咐道:“懷吉,照顧好公主。”然後自己先起身離開,朝樓下今上所處的影殿走去。

我移步靠近公主,輕聲喚她。她遽然轉身,雙手摟住了我的腰,把滿是淚痕的臉埋於我懷中。

“懷吉,我該怎麽辦?”她沉悶的哭聲聽起來如此絕望,“我們都被困在這裏了!”


第十二章 蓼莪
(由 :2307字)


  我擁著她雙肩,逐漸加大力道,仿佛想拉她脫離一個無邊的漩渦,但自己心底卻也是一片空茫。仰視上方,我看不到任何光亮和希望。

最後我選擇回到這個擺脫不了的空間,鬆開手,低下身子,半跪在她麵前,讓她能平視著我,然後,對她說:“皇後的話,請公主三思。”
她含淚凝視我雙眸:“你也覺得他們說的是對的?你也要離開我?”

我避而不答,另尋了話頭:“公主當年不喜歡張貴妃,是因為她身居高位就在宮內濫用權利,為所欲為,自恃得寵便對官家軟硬皆施,為自己和家人謀利求封賞,卻沒有天子夫人應有的德行。如今公主若堅持留臣在身邊,在天下人看來,公主此舉必定也與張貴妃所為一樣,是失德的行為。”

公主惱怒道:“為何拿我與她比?這是不同的……”

  “在旁人眼中並無不同。”我向她耐釋。“沒有人目睹和關心公主家事的起因和經過,他們隻看到了結果,而他們看到的結果是公主不願與駙馬繼續生活,堅持要留我這個有離間公主駙馬之嫌的內臣在身邊,為此幾度自盡,脅迫官家答應……”

  “不是這樣!”公主激烈地否認,阻止我說下去。

  我壓抑住心中起伏的情緒,冷靜地看著她,向她說明必須麵對的現實:“那些在議論和評判這件事的人,都是遙遠的旁觀者,他們都不可能接近我們,探尋事情的來龍去脈,他們所能感知的,隻有最後的結果。這個結果被他們斷章取義,可能是很片麵的,但他們不會有興趣和耐心去像公主的母親那樣了解其中真相,而立即就被這片麵的結果激怒了,因為公主的一切衣食用度皆靠天下人供奉,公主的一裘華服,一爐沉香,公主宅的每一塊磚瓦,都用到了他們的稅錢,他們當然希望自己奉養的公主是擁有完美德行的國邦賢媛,而非一個不守婦道的悍妻,更非一個寵信內臣,忤逆君父的惡女……而這個願望,本身是合理而正當的。”

公主泣道:“為了滿足他們的願望,我們就要任由他們冤枉?我必須按他們的意思,去做一個泥塑的磨喝樂?”

我隻應以一笑,苦笑。不這樣,又能如何?公主與內臣的感情,任何不認識我們的人聽了都會覺得荒謬而可笑罷。他們看到的,隻是一個厭棄丈夫、要挾父親的公主,以及一個挑撥離間的內臣,他們甚至會聯想到一些肮髒的東西,但絕不會嚐試去理解,更遑論同情。

  “爹爹,爹爹明白的……”公主嚶嚶地哭著,提到了她的父親,但聲音卻顯得虛弱而無底氣。

我黯然道:“是的,他明白,他也會努力保護你,但是他的保護會令大臣們更加憤怒,因為每當君王流露出對某個人非同尋常的寵愛時,總會引起臣子的特別警惕。當這種情況出現在公主身上,他們一定會聯想到太平、安樂之禍。皇帝越維護公主,大臣便會越反對,就如皇後所說的,官家會一次次地陷入如今這樣的痛苦之中。”

公主無語,隻是低首飲泣,好半天才又問我:“你要我怎樣做?”

我一手握著她柔荑,一手牽出中單衣袖,像以前那樣輕輕拭去她麵上的淚痕,待她看起來略微平靜些了才問她:“那日官家敘述公主出生時的情形,想必公主在殿外都聽見了罷?”

  公主頷首,雙睫旋即垂下,又有兩滴淚珠滑過了剛才被我拭淨的麵頰。

  我再次引袖為她抹去那濕潤的痕跡,又道:“我聽見官家那樣說時,真是很羨慕公主呢……我幼年喪父,母親改適他人,自那以後,我再也沒見過她……”

  “你長大後有出宮的機會,可以去找她呀!”公主說。

  “我後來也曾打聽到她住處,每年都會派人送銀錢給她,但自己沒去見她,因為她與後來的夫君又生了幾個孩子,她見了我會尷尬罷,何況……”我對公主勉強笑了笑,“我想,沒有人會願意看到自己的兒子做了宦者……”

公主反手握住我的手,安慰般地輕喚:“懷吉……”

我瞬了瞬目,蔽去眼中潮濕之意,又對公主道:“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複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我這二十多年中,常常會為無法報答父母顧複之恩而感到遺憾,因為我連在他們身邊盡孝的機會都未曾有過。公主能在父母身邊長大,本來就是難得的福分了,何況他們都如此珍愛公主……官家常提及章懿太後恩典,而官家對公主的顧複之恩,公主亦不會漠視罷?”

  公主垂首拭淚而不答。我凝視著她,誠懇地勸道:“如那首《蓼莪》所說,這世上有兩個人,我們從出生之時起,對他們就有所虧欠,那便是我們的父母。他們生養我們,撫慰我們,庇護我們,不厭其煩地照顧我們,無時無刻不牽掛著我們,對我們的恩德如青天一樣浩瀚無際,是我們終其一生都難以報答的。而官家,是我見過的最好的父親,他為公主可以傾盡所有,願意舍棄的不僅僅是財富,還有他最重視的帝王的尊嚴和原則。他對公主的關愛可使一切相形見絀,包括我能給予公主的這點微不足道的溫情。麵對這樣的父親,公主如何還能一意孤行,讓他繼續為保護我們而付出健康、乃至生命的代價?”

我沒有說下去,因她已經泣不成聲。她的堅持逐漸被淚水瓦解,消融在那無邊的悲傷裏,身子一點點滑落於地,散開的衣袂掩住一把瘦骨,像一朵凋零的花,隨時會被雨打風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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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的悲泣又使公主病勢加重,昏沉沉地在床上躺了兩日,清醒之後她既不願進食也不願服藥,隻是倚於床頭怔怔地出神。

  後來今上親臨儀鳳閣來看她,雖然他也心神恍惚,步履蹣跚。

  他讓人呈膳食給公主,公主隻瞥了一眼便厭惡地轉過頭去,毫無食欲的樣子。

  “是沒胃口麽?”今上微笑著問公主。

公主點點頭。

  眼中笑意加深,變戲法似的從袖中取出一個東西,遞至公主麵前:“看看這是什麽。”

  公主低目一看,立時睜大了眼鏡,訝然回視父親。

那是一碟釀梅。

  “我聽說你不想進食,便帶了這個來。釀梅是開胃的,你小時候最愛吃了……但現在隻許吃兩顆,然後吃點飯菜,服了藥,爹爹再把剩下的給你……”

  公主默默聽著,頃刻間已淚流滿麵。未待今上說完,地陡然掀開被子下了床,跪倒在他麵前。

  “爹爹,”她仰麵看一臉驚訝的父親,一字一宇無比清晰地說,“我可以和懷吉分開。”




第十二章 結發
(由 :2091字)


  對我的處置,是在一種溫和的氣氛中討論決定的。今上再度表明不會逐我出京,隻是調到前省,且重提擢我為天章閣勾當官之事,我婉言謝絕,說:“內臣進秩向來有固定程式,須依序而來。臣品階不足,不能當此重任,若陛下加恩擢升,台諫必有論列。”

今上便問我:“那你想做什麽呢?”

  我說:“臣當年是從畫院調入後省的,如今請陛下允許臣回到那裏去。亦無須讓臣領何官職,臣若能在畫院做一個普通的內侍黃門,每日整理一下畫師圖稿,便於願足矣。”

這事便這樣決定了。我這起初的公主宅勾當官被調為前省畫院內侍黃門,連降數階,又遠離後宮,在外人看來也無異於受到了嚴厲懲罰,故此這旨意宣布後台諫亦能接受,不再提將我貶逐之事。

  這期間李瑋已離京前往衛州,也許是出自他的授意,其兄李璋上言請求今上允許李瑋與公主離異:“瑋愚矣,不足以承天恩。乞賜離絕。”

帝後試探著再問公主意見,我也取出李瑋的畫向公主敘述了李瑋飲禦酒前後的情形,公主看了看畫,命人收好,但還是搖頭:“我知道他是好人,但偏偏不適合我。我們就像兩根被綁縛在車子兩邊的轅木,看似可以一起走過千山萬水,卻永遠都不會有遇合的一天。”

於是,嘉祐七年三月壬子,今上宣布李瑋落駙馬都尉,降為建州觀察使。與此同時,為示公允,他亦降兗國公主為沂國公主。按司馬光的意思,損其爵邑俸祿。

  國朝公主的封號跟命婦的名號相似,國名不同,爵邑請受亦不同,沂國遠不如兗國,不過,這種處罰對公主來說幾乎沒什麽影響,就現時的她而言,最不重要的就是名位錢財了。

  今上對李氏心存歉意,雖李瑋落駙馬都尉,但今上待其恩禮不衰,且賜黃金二百兩,命人傳話予他:“凡人富貴,亦未必要做公主夫婿。”

一切塵埃落定,我也到了必須跟公主道別的時候。我離開公主閣的前一晚,公主苦苦懇求苗賢妃允許我再陪伴她一夜,讓我們二人獨處,最後說說話。

  見苗賢妃很猶豫,公主幽幽一笑,目意蒼涼:“姐姐,一待明日天亮,我與懷吉此生便不會再見了。”

  我們此前約好了,一旦分別,以後便不會設法相見,哪怕在節慶典禮時都不會再見,這既是為了遵守向今上許下的承諾,也是為連免相見後的情難自禁。

  聽女兒這樣說,苗賢妃也忍不住紅了眼圈,遂頷首答應了她的要求。

  這夜銀河瀉影,玉宇無塵。我與公主並肩坐在廊中階前,簷下風鈴淅瀝,香階亂紅堆積,起風時她瑟瑟地有嬌怯之狀,我展袖護她,她亦輕靠在我胸前,我們就這樣彼此依偎著,看夜深香靄散空庭,看月明如水浸樓台,良久無語,惟聽漏聲迢遞。

彼時桃李凋零,梅妝已殘,但有一叢海棠正紅豔豔地開在中庭槐影裏,短牆邊的荼靡架亦綴滿白色繁花,微風過處,清香不絕。

  公主看得有些興致,取下頭上漆紗冠子,走到庭中摘下花來往冠子上插。我亦隨她過去,為她選取鮮豔花朵,任她裝飾冠子。不一會兒,她的冠子上已插滿紅紅白白的海棠和荼靡。

  “像不像新娘的花冠子?”她微笑著托起冠子問我。

  那冠子花團錦簇地,如紅纈染輕紗,確實有幾分像婚禮上用的花冠,於是我含笑朝她點了點頭。

  她雙眸晶亮,忽然提了個建議:“現在我戴上它,與你拜堂好不好?”

  我大為震驚,看著她無言以對。

  “我聽嘉慶子說起她與崔白的婚禮,很有趣呢,跟我下降時的儀式不一樣。”她說,帶著憧憬的神色。她的婚儀是歐陽修等學士根據周禮製訂的,頗循古製,的確跟坊間百姓的婚禮大有不同。

  “我也想有個她那樣的婚禮……當初嫁給李瑋的是公主,現在與懷吉拜堂的是徽柔……”她兩睫低垂,有些羞澀地輕聲問,“懷吉,你願意麽?”

  我最終答應了她。之前苗賢妃按公主的要求已摒退了所有侍從,現在公主閣中隻有我與她二人。何況,即便有人看見也無妨。現在還有更壞的結果麽?就算是死,對我來說也不具威脅性了。

於是她歡歡喜喜地戴上花冠,又到房中找來一幅彩緞,綰了個同心結,讓我與她各執一端,搭於手上,她倒行著徐徐牽我入寢閣。

  “這叫‘牽巾’。”她告訴我。

然後,我們在房中對拜,再就床相對而坐。我按她的指示撥出一綹頭發剪下,她亦做了同樣的事,隨即將我們的頭發用絲帶綰在一起,也做同心結狀。我觀察著她動作,忽然意識到,這是“合髻”之禮,民間亦稱“結發”,是百娃婚禮上的很重要的儀式。公主當年下降,歐陽修說合髻之禮“不知用何經義,固不足為後世法”,於是公主與李瑋的婚禮上便少了此節。

  公主又讓我取來兩個銀酒盞,用彩帶連結了,再與我互飲一盞,這便是俗稱的“交杯酒”了。飲完後她告訴我,我們要把酒盞和花冠子一起擲於床下,然後看酒盞仰合,若一仰一合,就是“大吉”。
  我依言而行,與她一同擲出酒盞和花冠子。她很關心結果,促我下床去看酒盞,我查看之後卻發現不盡如人意,酒盞都是口朝下覆於地麵的。

  “怎樣?”見我無語,她蹙著眉頭很緊張地問。

  “很好,一仰一合。”我微笑對她說。與此同時,我悄然伸手到床下,把一個酒盞例轉,使盞口向上。

  她仍不放心,自己下床來查看,果真見到一仰一合的情況才鬆了口氣,開心地笑。

  少了賓客祝賀的環節,此後便是“掩帳”了,我們心照不宣地和衣並臥於床上,兩人之間保持著半尺左右的距離,暫時都沒去碰觸對方。

沉默半晌後,她問我:“懷吉,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應該過三更了。”我回答,又道,“公主早些睡罷。”

“我不睡。”她黯然歎息:“我怕醒來的時候你己經不在我身邊。”




第十二章 空衫
(由 :2334字)


  這淡淡一語聽得我心中淒鬱,側首去看她,見她目中有微波一現,漾動在燭紅光影裏。

我們相處的時間所剩無多,我不希望最後的結局是執手相看淚眼,於是,我對她微笑:“公主,以後我也會守護在你身邊。”

她回眸凝視我,顯得有些迷惘。

“我還會陪伴著你,”我告訴她,“當你賞月時,我就在這宮廷的某個角落,與你沐著同樣的月光;當你遊園時,我會站在拂過你的清風觸得到的宮牆外,可以聞到從你身側飄過的花香;當你練習箜篌時,我還是處於離你不遠的地方,或許也取出了笛子,在吹奏和你一樣的樂曲……雖然不能像以前那般如影隨形……”

  “影子在公主腳下,懷吉在公主心裏。”公主忽然接過話頭,提起了這句兒時的戲言,這令我心襟一蕩,怔忡著忘記了原本想說的話。

  她側身微微挨近我,輕聲說:“後宮與集英殿之間隻隔著一道宮牆,宮苑內長著一株很高的桃花樹,枝葉伸出了牆頭。以後每年的立春、花朝、寒食、端午、七夕、重陽、立冬,我都會親手用彩繒剪成花勝,掛在那株桃花樹上。每逢那些節日,你就去集英殿外看看,看見花勝,就當見到了我。”

我頷首說好。感覺到她語意憂傷,身體在輕輕發顫,便握住了她一隻手,借此將無言的安慰與我的溫度一起傳遞給她。

她與我相依須臾,又問:“懷吉,你說,人會有來生麽?”

  我答道:“應該有罷。人死了,也許就像睡著了一樣,等醒來時就換了個軀體和身份,可以開始全新的生活。”

  “那麽,下輩子,你一定要找到我。”她給我下了這溫柔的命令,想了想,又道,“下一世,我肯定不會是公主了,就做一個尋常人家荊釵布裙的女子罷……你呢,多半會是個穿白襴的書生……有一天,我挽著籃子采桑去,你手持絲鞭,騎著名馬,從我采桑的陌上經過,拾到了我遺落的花鈿……”

她憧憬著彼時情景,嘴角不由逸出了笑意。我亦隨之笑,卻也不忘提醒地:“如果你是荊釵布裙的采桑女,一定不會有閑錢去買花鈿。”

“這樣呀……”她煩惱地蹙起了眉頭,對這詩詞裏常描繪的情景不便實現深表失望。思前想後,她還是不準備放棄原來設計的情節,提出了個解決方案:“我可以早起晚歸,多采點桑葉,多掙點錢,就能買花鈿了。”

我心念一動,存心去逗她:“那你一定要努力,幾天幾夜都不能睡,多采點桑葉,掙多點錢,才夠買兩盒花鈿……”

她很不解:“為什麽要買兩盒?”

“你貼一盒在自己臉上,再灑一盒在我即將經過的路上。”我正色解釋道,“因為你著急嫁給我,隻有這樣才能確保我拾到你‘遺落’的花鈿……哎喲……”

  有這聲“哎喲”,是因為她狠狠掐了我一把。

  “誰想嫁給你了?”她不忿地反問。

我笑而應道:“哦,原來剛才我是在做夢,夢見有人問我願不願意跟她拜堂……”

  她又羞又惱,不輕不重地踹了我一腳,然後轉身背對我,還刻意拉開了距離,佯裝生氣不理我。

  我這才抑住笑意,輕喚了她兩聲,她紋絲不動,於是我靠近她,在她耳邊溫言說:“好罷,我承認,是我著急想娶你,所以整天騎著馬在你身後晃悠……還舉著一把大扇子,對著你拚命扇風……”

她果然很詫異,忍不住開了口:“為什麽要扇風?”

  “為了要你的花鈿盡快掉下來。”

  她嗤地笑出聲來,終於肯轉身回來麵對我:“如果你下輩子還這樣貧嘴,惹我生氣,我就天天罰你跪磚頭。”

我故做哀戚狀,歎道:“有這麽慘的麽?我這一世這樣過也就罷了,卻難道下輩子還要受你奴役?”
  大概是擔心剛才的話傷及我自尊,她立即補救:“我是說你惹我生氣我才這樣對你呀,如果你好好的,誰會折磨你呢?”

見我並不表態,她又向我描述了一個美好前景:“我會對你很好的……你讀書時,我會為你點一爐香;你與字時,我會為你磨一泊墨;你作畫時,我會為你調好所有的顏料……有時候你累了,想活動活動筋骨,或舞劍,或投壺,我就在旁邊為你彈箜篌……”

  想著那情景,我不禁笑:“吵死了。”

她瞪了我一眼:“真是對牛彈琴!”

興致並未因此消減,她又仰望上方,含笑憧憬,“清明寒食,我們一起出去遊春賞花;七夕中秋,我們又可以一起坐在屋前簷下品月觀星……這樣的時候,你一定會想作詩,那麽我就……”

我不待她說完,即刻接話道:“你就在旁邊吃芋頭。”

她坐起來,雙手舉起一隻錦繡枕頭,朝我劈頭劈麵地亂砸一氣,怒道:“我是說我就與你唱和!”

  我本想繼續調侃她,但已笑得無力再說。她瞪了我半晌,到最後唇角一揚,那怒色終於掛不住,一下子消散無蹤,她又在我身邊躺下,抱著我一支胳膊,把臉埋在我衣袖中,亦笑個不停。

  聽著她一連串輕快的笑聲,我的笑容逐漸消散在她目光沒有觸及的空間裏。

這些天來,我見她流了太多的淚,現在很慶幸我們還能有這樣一段歡愉的時光,希望我最後留給她的是我的明亮笑顏,而那些無法泯滅的悲哀和傷痛,就讓它們暫時沉澱在心底,在我離開她之前,絕對不能讓她在我眸中看見。

  在她抬眼看我時,我會再次對她笑,盡量讓她忘記,伯勞飛燕各西東,就在天明之後。

她後來也一直在笑,直到有了倦意,才迷迷糊糊地在我懷中睡去。

  我擁著她,卻未闔目而眠。待到月隱星移,炷盡沉煙,我悄無聲息地起身,想就此離去,卻發現一段衣袖被公主枕於頰下,不好抽出。

我欲托起她的頭,再移開衣袖,但又想到她最近精神欠佳,睡覺極易驚醒,這樣碰觸,多半會令她醒來。於是,我一手停留在原來的位置,另一手解開衣帶,先抽出這隻手,小心翼翼地縮身脫離這件寬衫,最後才讓不動的手從被公主枕住的袖子中一點點滑出來。

  如此一來,我可以脫身離開了,而公主依然枕著那段衣袖兀自沉睡。

  我在她床前佇立良久,默默注視著她,想把她此時的樣子銘刻到心裏去。

少頃,漏聲又響,四更天了,我必須離去。

緩緩俯身,我在她額頭上印下一個輕柔的吻。她似有感覺,睫毛微微顫了顫,但終於沒有醒來。手無意識地撫上那件空衫的胸襟,她又側身朝那裏挨去,仿佛還在依偎著我。

枕著留有我餘溫的空衫,唇際笑意輕揚,她熟睡中的神情像嬰孩般恬淡安寧。

這是她此生給我留下的最後印象。

  這一年,她二十五歲。


15淑妃
(由 :3665字)

我回到翰林圖畫院,作為一位普通的內侍黃門,做著與少年時相似的工作,每日默默整理畫稿,為畫師們處理雜務,一切似乎沒什麽不同,除了知道我經曆的人偶爾會在我身後指指戳戳。

  自回歸前省之後,我一直沒再見到今上,但嘉祐七年八月,他忽然親自來畫院找我,像是信步走來的,身邊隻帶了兩名近侍。

  他召我入一間僻靜畫室,摒退侍從,命我關好門,才開口問我:“你與崔白是好友罷?”

  我頷首稱是,然後,他徐徐從柚中取出一卷文書遞給我,一言不發。

  我接過展開一看,不由大驚——那是當年我代崔白傳給秋和的草帖子,議親所用,上麵序有雀白三代名諱及他的生辰八字。

  “董娘子現在病得很重,臥床不起,一個內人幫她整理奩盒,在最深處發現了這草帖子。”今上麵無表情地說。

  我立即跪下,叩首道:“董娘子與崔白雖曾有婚約,但那是在她服侍官家之前,此後他們絕無來往,請官家明鑒,勿降罪予他們。”

  今上看著我,淡淡問:“這草帖子,是你送進宮來的罷?”

  我承認,低首道:“臣自知此舉有悖宮歸,罪無可恕,請官家責罰,惟願官家寬恕董娘子與崔白,勿追究此事。”

  言罷我向他行稽首禮,伏拜於地。

  他歎了歎氣,道:“你平身罷。我今日來這裏,隻走想求證這事,不是為追究誰的罪責。”

  他從我手裏收回帖子,自己又看看,忽然問我:“這帖子是什麽時候給她的?”

  我如實作答:“慶曆七年歲末。”

  “慶曆七年歲末……”今上若有所思。大概是想起了其後發生的宮亂之事,他眼神甚惆悵,其間的因果於他來說也不難明了了。

  “難怪,這麽多年來,她一直不快活……”他喃喃低語,隨後讓我取來火折子,點燃草帖子,默然看它化為灰燼,再起身朝外走去。

  見他步履蹦跚,我上前相扶,他亦未拒絕,在我攙扶下走到了畫院西廡附近,卻聽見前方不遠處有人喧嘩,像在爭論什麽。

  說話的人是兩位衛士。相隨的近侍欲上前提醒他們官家駕到,今上卻先擺手止住,自已往前逼近兩步,隱身於廊柱後,聽衛士說下去。

  衛士甲說:“人生貴賤在命。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此乃至理名言,不可不信。”

  衛士乙則道:“這話不對。天下人貴賤是由官家決定。你今日為宰相,明日官家一道聖旨下來,就可把你貶削為平民匹夫:今*****富可故國,明日官家一不高興就可能會把你抄家沒藉。所以說官家是天下至尊,有這生殺予奪的權力。”

  二人繼續爭論,誰也說服不了誰,直爭得麵紅耳赤。今上看在眼裏,也不現身評判,而是折回畫室,命我取來筆墨信函,手書禦批:“先到者保奏給事,有勞推恩。”一式兩份,分別封入信函,然後喚來兩名衛士,先命乙攜一信函送往內東門司。等了片刻,估計乙將至半道了,再才命甲帶另一信函相繼而去。

  今上留在畫院中等待。若按他的安排,應該是乙先到,經內東門司確認後會獲推恩補官,但少頃內東門司派人來回稟,卻是保奏甲推恩。今上訝異,問其中原因,得到的答案是乙跑得太快,半道上扭傷了腳,結果被甲趕超,所以先到的是甲。

  今上聽後久久不語,最後喟然長歎:“果然是命!”

  第二天,他便命翰林學士王珪草詔,正式立養子趙宗實為皇子,賜皇子名為“曙”。據說王珪曾問他可否再等等,看後宮嬪禦能否生下皇子,今上黯然道:“若天使朕有子,那豫王就不會夭折了。”

  發現草帖子後,今上非但沒有怪罪秋和,還於九月中把她升為充媛。皇子既立,今上依製親赴近郊明堂,祭祀齋戒。而這期間秋和病情惡化,沒等到今上回宮便已薨逝。彌留之際,她懇求皇後勿遣人把自己病危的消息告訴今上,說:“妾不幸即死,無福繼續服侍官家與皇後。官家連日為國事操勞,又在宿齋之中,請勿再告訴官家此事,以免令他煩憂難過,損及心神。”

  皇後泫然從之,未將噩耗傳往齋宮。

  今上回宮,見秋和已香消玉殞,返魂無術,頓時大悲,親為其輟朝掛服,慟哭於靈前。臨奠之時今上即宣布追贈秋和為婉儀,過了兩日,今上淒惻悲戚之情愈增,又加贈秋和為淑妃,還特遷了她父親及其弟侄四人的官。

  或許今上仍覺這並不足以表達他對秋和的虧欠,他又命臣下為秋和定謐,這是前所未有的事,國朝隻有皇後才有諡號,妃嬪向來無此待遇,而且今上同時還宣布要為秋和行淑妃冊禮,下葬之日給予她有軍功者才能享有的鹵簿儀仗。

  自溫成之後,他還沒有對哪位嬪禦的離去表達過如此深重的悲傷,這又引起了司馬光的注意。他上言力諫今上罷議董淑妃諡號及冊禮之事,其葬日不給鹵簿,凡喪事所須,悉從減損,不必盡一品之禮……以明陛下薄於女寵而厚於元元也”。

  今上沒有立即允納司馬光諫言,於是宮城內外議論紛紛,都在猜測這回君臣誰將妥協。而聽說後來打破僵局的是皇後,她勸今上道:“淑妃溫柔和厚,生性淡泊,與世無爭。在她生前,陛下曾多次想令其進秩,她皆力辭不受,也是因仰慕陛下聖德,故一心秉承陛下恭儉寡欲之風。而今陛下加恩至此,淑妃賢德,自然當之無愧,但陛下恩寵過盛,卻非她所願。

  冊禮之事,淑妃若在世,必會再度堅辭,而諡號鹵簿,淑妃泉下有知,更難心安。”

  今上憶及秋和平生行為,亦同意皇後觀點,這才按下冊禮諡號鹵簿之事不提。

  經曆公主一事,今上已心力交瘁,老了一輪。現在秋和病故,對他又是一次沉重的打擊,愈發摧毀了他的健康,何況,從立皇子之時起,他似乎就對人生不抱什麽希望了。身體每況愈下,他人也一天天消沉下去,有次我在集英殿外遠遠看見他,發現他枯瘦憔悴,須發花白,身形完全是個老頭模樣了,而其實他這時也不過才五十三歲。

  這年十一月,宮中傳出李瑋複為駙馬都尉的消息。據說這是今上在病榻上向公主提出來的,他始終希望女兒回心轉意,仍做李家媳婦。而公主也答應在名義上與李瑋複合,但要求繼續留在宮中,不回公主宅與李瑋同居。

  我可以猜到她的想法。她早已不冀望還能與什麽人有姻緣之分,那麽讓李瑋恢複駙馬名位也不是難以接受的事,隻要他那丈夫的身份繼續停留在名義上。

  於是今上隨即下旨,進封沂國公主為歧國公主:建州觀察使、知衛州李瑋改安州觀察使,複為駙馬都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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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祐八年三月辛未晦,今上崩於福寧殿。

  這天日間,宮內人並沒覺得他有何不妥,雖然有疾在身,但他飲食起居尚平寧。夜間睡下不久後,他遽然起身,呼喚左右取藥,且連聲催促近侍速召皇後來。

  據福寧殿內的侍者說,皇後到殿中時,今上已虛脫無力,連話都說不出,看見皇後,他流下淚來,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

  皇後忙召醫官診視,投藥、灼艾等急救方法都試過了,仍回天乏術。皇後無措,最後隻得坐於他床頭,半擁著他,低聲在他耳邊說著一些別人無法聽清的話。

  時至丙夜,今上在皇後含淚凝視下鬆開了她的手,與世長辭。

  在醫官確認今上晏駕後,殿中內臣欲開宮門召輔臣,皇後這時拭淨淚痕,站起來,厲聲喝止:“此際宮門豈可夜開!且密諭輔臣黎明入禁中。”

  然後,她又喚來侍奉今上飲食起居的內臣,不動聲色地吩咐道:“官家夜間要飲粥,你快去禦廚取來。”

  環顧殿中,她發現醫官此刻已離開,當即命人再去召他進來,然後讓幾名內臣守著醫官,不許其擅出福寧殿半步。

  後來她引導十三團練趙曙即位之事更成了朝廷內外流傳的傳奇:

  皇帝暴崩後,皇後秘不發喪,隻密召趙曙入禁中。次日,她命宣輔臣至福寧殿見駕。宰相韓琦等人至福寧殿下,扣簾欲進,內侍方才告訴他們:“皇後在此。”

  韓琦止步肅立,皇後於簾後泣而告之官家上仙之事,眾臣隨即伏地哭拜。而皇後稍抑悲聲,問韓琦道:“如今該如何是好,相公?眾人皆知,官家無子。”

  韓琦應道:“皇後不可出此言,皇子在東宮,何不便宣入?”

  皇後道:“他隻是宗室,又沒有太子名分,立了他,日後會否有人爭?”

  韓琦斬釘截鐵地回答:“皇子是大行皇帝下詔所立,也是唯一嗣子,他人能有何異議!”

  得到這個答案,皇後唇角微揚,示意侍從卷簾,這才對韓琦直言:“皇子已在此。”

  簾幕卷起,韓琦等人驚訝地發現皇子趙曙已立於皇後身側,皇後神情淡定,而皇子一臉憂懼。

  在輔臣一致擁護下,趙曙即位為帝,尊皇後曹氏為皇太後。

  趙曙休弱多病,廠向又敏感多思,陡然當此重任,一時難以承受如此重負,患上心疾,常於禁中號呼狂走,不能視朝。輔臣商議後請皇太後垂簾聽政訓於是,在皇帝抱恙期間,皇太後禦內東門小殿,麵對滿朝重臣,端然坐在了簾後訓大行皇帝廟號定為“仁宗”。 嘉祐八年十月甲午,仁宗皇帝下葬於永昭陵。

  那日宮中內臣送葬者眾,我亦在其中,待回到宣德門前時天色已晚,宮門將閉,卻見一位內侍從宮中匆匆趕來,對守門使臣說: 皇太後先前吩咐,這門暫且多留片刻,等張先生回來。”

  我聽後不禁出言問那內侍:“你說的張先生,可是張平甫先生麽?”

  內侍回答:“當然是他。今日皇太後下旨,升他為內侍省押班。前幾日已派人去召他了,算好是今日回來,所以吩咐留門等他。”

  話音才落,便聞門外傳來一陣馬蹄聲,我回首望去,見一全身縞素之人正策馬馳來,身材頎長,眉目清和,正是我們剛才提到的張先生。

  他在宣德門前下馬,宮門內外的內侍辨出是他,立即蜂擁而上,有請安的,有牽馬的,有為他撣灰拂塵的,一個個皆爭相獻媚示好。而他平靜如常,隻是朝他們很禮貌地略一笑,然後抬首舉目,大步流星地向柔儀殿方向走去。

  夕陽西下,為鱗次櫛比的碧瓦紅牆鍍上了金色的光。我隱於宮牆下的陰影中,目送張先生走進覆於這九重宮闕之間的流霞金輝裏,漸漸意識到,對皇城中的宦者來說,這是張茂則時代的開始。

16.桃夭
(由 :5152字)

皇太後曹氏聽政十三個月後撤簾還政,皇帝趙曙開始視朝。

  在太後垂簾期間,入內都知任守忠常在太後麵前說皇帝不是,而一旦皇帝親政,他又在其麵前換了副諂媚的嘴臉,編造事跡詆毀太後,意指太後不欲還政,乃至有廢立之心,令皇帝心存芥蒂,甚至停止每日定省,公開流露對太後的不滿。

  朝中重臣見兩宮不睦,都頻頻上言,兩廂勸解,而司馬光在勸解之餘更寫下洋洋千餘言彈劾任守忠,列出他結黨營私、收受賄賂、欺淩同列、貪汙財物、編造謠言、離間兩宮等十備具體罪狀,要求皇帝將其處斬。在他引導下,呂誨等言官連續進言,前後上疏十數章,交章劾之,終於迫使皇帝下令將任守忠貶黜出京,薪州安置。

  任守忠雖然被逐,皇帝與太後的關係卻未修複。趙曙待太後冷淡,又把仁宗留下的四名幼女遷出原來的宮室,讓自己的女兒住進去。此舉令司馬光痛心疾首,怒發衝冠,上疏直指皇帝忘恩負義,說:“臣請以小喻大。設有閣裏之民,家有一妻數女,及有十畝之田,一金之產,老而無子,養同宗之子以為後,其人既沒,其子得田產而有之,遂疏母棄妹,使之愁憤怨歎,則鄰裏鄉黨之人謂其子為何如人哉?以匹夫而為此,猶見貶於鄉裏,況以天子之尊,為四海所瞻仰哉!此陛下所以失人心之始也。”

  此後趙曙略有慚色,在皇後高氏及歐陽修等輔臣簳旋下,才重新開始定省太後。

  在冷對太後的同時,趙曙也對自已的親生父母流露出尊崇眷顧之意。趙曙生父汝南郡王趙允讓薨後被追封為濮王,趙曙即位次年下詔命群臣議崇奉濮王典禮。宰相韓琦、參知政事歐陽修等主張皇帝稱濮王為皇考,因為”出繼之子於所繼、所生父母皆稱父母,“而台官呂誨、範純仁、呂大防及諫官司馬光等則力主稱仁宗為皇考,濮王為皇伯,說”國無二君,家無二尊”,若皇帝稱濮王為父,將置仁宗於何地?

  台諫派與宰執派互不相讓,長篇累犢地上疏辯論,令這一場爭論延續了近兩年,史稱“濮議”。治平三年,皇太後發出手書,允許皇帝稱濮王為父,尊濮王為濮安懿皇,其三位夫人並稱後。趙曙旋即頒布手詔,說:“稱親之禮,謹尊慈訓。”台諫請罷詔命,趙曙置之不理,最後把呂誨、呂大防、範純仁三人貶放於外。

  這場爭論中,朝中臣子更傾向於台諫派,宰執派常被目為奸佞小人,尤其是在辯論中引經據典,為皇帝稱親提供重要理論依據的歐陽修。

  趙曙多病,在位不足四年即駕崩,廟號”英宗”。此後登基的是其二十歲的長子,現已改名為趙頊的大皇子仲針。

  在趙頊即位不久後,因“濮議”一事與歐陽修結怨的政敵便展開了對他的攻擊。

  先是歐陽修夫人薛氏的從弟薛宗孺與歐陽修有私怨,在朝中散布謠言,說他與其長媳、吳充之女私通,禦史彭思忠、蔣之奇遂借此飛語彈劾歐陽修。

  但他們拿出的證據卻是軟弱無力的。吳氏小字“春燕”,他們便找出了歐陽修的幾首詞,說裏麵既有“舂”又有“燕”,是暗藏吳氏之名。

  皇帝趙頊在此事上很堅定地支持歐陽修,甚至當麵怒斥蔣之奇,說:“你們大事不議,卻愛抉人閨門之私!“隨後將彈劾歐陽修的台官一個個逐出朝堂,但仍有台官繼續論歐陽修“私媳”之事,而歐陽修也心灰意冷地自請補外,皇帝不許,他便一再上疏懇求。

  治平四年三月間,我送畫院畫師完成的英宗禦容圖卷去秘閣供奉,偶遇從寶文閣出來的歐陽修。多年不見,他仍一眼便認出了我,很友善地喚我:“梁先生。”

  一直以來,他對我與公主都懷有一種長輩般的關愛之情,在我們受到言官猛烈抨擊的時候,他都沒有隨眾指責過我們哪怕一次。如今聽見他招呼,我心中一暖,立即向他施禮,寒暄道:“久不相見,相公安否?”

  參知政事是副相,平時眾人亦尊稱其為“相公”。但歐陽修一聽卻搖頭,微笑道:“從今日起,我不再是參政了,先生不可再稱我‘相公’。”

  我訝然脫口道:“這卻從何說起?”

  歐陽修道:“今上己接受我辭呈,免去我參政之職,命我出知毫州。明日我便要離京了,所以適才去寶文閣,拜別仁宗皇帝。”

  寶文閣內藏仁宗禦書,亦供奉有其禦容,仁宗朝臣子離京通常都會前來拜別。

  歐陽修的事被台官鬧得沸沸揚揚,我是知道的,此刻聽他這樣說,不免深感遺憾,道:“台官所言之事,今上已辨查其誣,貶黜構陷之人,相公為何仍要求去?”

  歐陽修沒有細說原因,僅應以寥寥一語:“我隻是覺得累了。”

  我聞之感慨,又聯想到當年言官說他“盜甥”一事,遂歎道:“相公一生性直不避眾怨,惜為言者所累。”

  歐陽修聽了展顏一笑,道:“我年少時曾請僧人相麵,僧人說我,耳白於麵,名滿天下:唇不著齒,無事得謗”如今看來,這話倒是應驗了。”

  我聽後仔細打量他,果然發現他耳朵比麵部要白,“唇不著齒”外表倒看不出,不知是何意,我亦不好開口去問他,便隻是微笑。

  與我相對而笑須臾,他又斂去了笑容,對我正色道:“我這一生確實受,風聞言事,所累,兩次名譽受損,也弄得身心皆疲,苦不堪言,然而,我還是很慶幸,我的仕宦生涯是在這個言路開明的時代度過的。”

  我一怔,開始品味他的話,而他繼續說了下去:“台諫言事有效,上可防止國君濫用皇權,宰執獨斷專行,下可監察百官,肅清風紀,令奸佞腐敗之徒無處藏身,不致政事敗壞。而言者強調身居高位者的品行道德,乃至不容其有一點瑕疵,動輒上言論列,其實也是政治清明的表現,盡管在兩派相爭中,不矜細行,常被對方用作構陷定罪的借口。國朝台諫之中,固然也有利用職權以報私怨、伐除異己的小人,但更多的卻是不畏權貴、不圖私利、剛正敢言的君子。有他們在,夏竦那樣的權臣不能一手遮天,溫成那樣的女寵沒有禍國的機會,張堯佐那樣的外戚難以借後宮之勢雞犬升天,而任守忠那樣的奸佞內臣更無法弄權幹政……風聞言事自然有其弊端,但總好過言路堵塞。若有朝一日,台諫形同虛設,國君恣意,為所欲為,以致女寵、近侍、外威皆可典機密、幹涉朝政,又或朝廷重臣獨攬大權,不避親嫌,以致一門盡為顯官,騶仆亦至金紫,道德淪喪,風俗敗壞,而言者又畏懼強權,既無法獨立言事,又不敢指責身居高位者的過失,百姓縱有意見,亦不能明說,隻能把對其供奉之人的不滿化作滿腹譏議,私下流傳……那麽,大宋也到了氣數將盡的時候。”

  此時他肅然回首,望望身後的寶文閣,目露感懷留戀之意,然後再道:“好在我遇到的君主仰懼天變,俯畏人言,嚴於律己,又並不乏辨識力,知人善任,禮賢下士,從諫如流,國家言路開明,所有人都受到言者監督,無人可肆意妄為、獨斷專行“所以,我很慶幸生在這個堪稱海晏河清的時代……”

  說到這裏他略略停頓,著意看了看我,才又道:“雖然我們都曾被時代誤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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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仁宗在世的最後一年,還是在英宗治下,公主皆隨母親居住,盡管宮外的公主宅內還有一位她名義上的夫君。但這種情況在趙頊即位後有了變化。

  趙頊是公主鍾愛的侄子,從小便與她相處融洽。即位後不久,他便把公主進封為楚國大長公主,給予她的爵邑為當朝皇女之最。他對公主的態度令苗娘子忽然懷有了新的希望,幾次找人代為勸說,想請皇帝允許他這位大姑姑與姑父離異,改嫁他人。但趙頊並不答應,當麵正告公主母女:“仁祖當年複李瑋駙馬都尉之名,便是希望姑姑能繼續做李家媳婦,尊人倫之婦順,廣天下之孝思,彰邦媛之賢,以儀我皇室。姑姑事仁祖純孝,故願遵父命,與李瑋再續前緣,以篤外家之愛,如今豈可因仁祖上仙,便不顧遺訓,而有改適他人之心?若姑姑執意如此,頊不敢阻止,但請姑姑三思,姑姑與姑父不諧,已使仁祖有遺恨,若再離絕李氏,仁祖泉下有知,又該如何痛心?”

  公主默然,並不反駁,而趙頊又提出了一個要求:“姑姑既與李瑋有夫婦之名,長居宮中總有不便,外人得知,亦有譏議。不如仍回公主宅居住,琴瑟相調,方為兩宜。”

  在他的極力勸說下,公主終於同意,按他的意思,回到了公主宅。而趙頊也隨後宣布廢除“尚主之家,倒降昭穆一等”的規定,並正式下詔,要求以後公主下降都要行舅姑禮,如尋常人家新婦那般侍奉舅姑。

  據說,在公主將要上車回本宅之時,趙頊曾向她欠身致歉,說:“對不起,姑姑。可是所有皇室中人都一樣,既不能放縱自己的欲望,也不能回避自己的責任。”

  有好事者把經過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我,一邊說一邊窺探我的表情,而我沉默地聽著,麵上波瀾不興,心裏也沒有他們期待的情緒驛動。因為我知道,對公主來說,結局早已注定。公主的花期已在她二十五歲時結束,凋零的花瓣棲身何處,其實已並不重要。

  可想而知,她在公主宅與李瑋過的是絕對“相敬如賓”的生活,他們彼此都受傷太重,破裂的關係他們也不會再嚐試修複,能各自保持安靜的狀態便好。有一次我聽一位畫師說起他在李瑋園中看貝李家小公子,細問之下我得知,那是韻果兒所出,而公主並沒有自己的孩子,自然,很可能永遠都不會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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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逢節慶,我都會去集英殿的宮牆下,看公主為我裁剪的花勝。她也從不失約,當天黎明即把花勝掛上桃花樹梢,待我等到集英殿院門開啟,進到院中的時候,那些越過牆頭的彩繒花片早已迎著清風在枝頭飛舞,像一群尋香的蝴蝶。

  年複一年,都是如此。她回公主宅長居之後都沒有放棄這個習慣,總會在節日前一天入宮,依舊於黎明時分掛上花勝。

  有一年七夕,她不知為何來得晚了,我等到將近午時才見桃花枝頭有花勝掛出,是桃在一根竹枝之上,伸到桃花樹上掛好。

  是公主親自掛的麽?我快步靠近宮牆,隱隱聽見裏麵傳來的環佩聲。

  我呆立在原地,看著那竹枝高低起伏,使一片片彩繒裁成的花朵綻放在花期已過的桃花樹梢,久久難以移步。
  “梁先生!”忽然有人從對麵的秘閣處跑來,揚聲喚我。

  他的聲音很大,我尚未收回的目光覺察到花樹上方的竹枝顫了顫,然後帶著枝頭的花勝倒了下去。

  來人已跑到我身邊,我倉促地轉身麵對他,發現他是許久不見的白茂先。

  他當年在公主夜扣宮門之後也遭到了處罰,被貶往前省書院做小黃門。後來英宗即位,幾位年輕公主入禁中居住,缺少內臣服侍,小白便又被調到後省做事。

  小白現在已長成了一位俊秀的青年,穿著內侍高品的公服,手中捧著一些卷軸,神采飛揚。

  “不錯,進階了。”我含笑對他說。

  他謙恭地朝我欠身,微笑道:“全仗先生教導。”

  我與他寒暄幾句,看看他手中的卷軸,又隨口問:“這是什麽?”

  “公主在學飛白,要我來寶文閣取仁宗皇帝禦書給她臨摹。”小白回答。

  公主?我有些訝異,但旋即明白了,他指的是他現在服侍的某位長公主,因他是在英宗朝入侍那位長主,所以現在還保留著原來的習慣,稱她為公主——與我一樣,他口中的公主就是指他心裏眼裏的公主一人。

  “公主的飛白已經練得很好了,太皇太後也經常教她,說她很有靈氣呢……”小白繼續描述他的公主的情形,目中閃爍著從心底浮升而出的喜悅。

  我惘然地看他,有一些不安的感覺。

  他渾然不覺,又獨自與我說了半天,仍忘了跟我解釋那位公主是誰,仿佛認為這是普天之下的人都會知道的事。

  最後他終於意識到時間問題:“哦,公主還在等我呢,我得走了。先生多保重!”

  不待我回答,他便樂嗬嗬地捧著仁宗禦書跑開了。我上前數步,本想喚住他,為他與公主的相處方式稍作提醒,但他已迅速消失在院門外。我默然止步,也想到或許我的勸誡不會起到任何作用。當年皇後與張先生何嚐未提醒過我,但一切還是如此發生,無法逃避的是宿命的淵藪。

  回首再觀桃花枝頭,已不見竹權探出。我本以為公主已離開,但佇立之下,卻又聽見越牆的微風送過一聲若有若無的歎息。

  我緩步上前,雙手撫上朱粉紅牆,麵朝她可能存在的方向。

  也許她就在這麵牆的後麵:

  也許她也正以手撫牆,探尋我所在的方向:

  也許就在這一刻,我們手心相對,而彼此目光卻在這紅牆屏障兩側交錯而過……起風了,她會冷麽?我伸出了手,她還能感覺到些許溫度麽?

  我愴然仰麵,望向浩渺天際。

  秋水長空有彤雲縹緲,今晚應可見煙霄微月,星河皎皎。但少的是金風玉露,多的是銀漢迢迢,又有誰能伴在她身邊,與她同品這銀燭秋光,共渡那天階微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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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以後,花勝掛出的時間越來越晚,我有不祥的預感,留意打聽,才得知公主已有頑疾在身,常常胸口疼痛,體虛乏力,偶爾還會有暈厥現象。

  每到節慶之時,她還是堅持回宮來掛花勝,我還是早早去等待,雖然可能會等到很晚,但無論如何,總能等到。

  但,熙寧三年花朝節這天,我從黎明時分直等到將近黃昏時仍未見花勝出現在樹梢,隻有那滿樹的桃花,正對著春風開得喧囂。

  她一定是回了宮的,我還聽人說,昨日最後進入宮城的是她的車輦。

  而為何花勝始終不見?

  我眼睛牢牢盯緊桃花枝頭,那上方每一次的花技搖曳都令我心跳加速,而事實證明,那隻是春風開的一場又一場玩笑。

  夜幕降臨時,我終於等到了結果,牆頭升起的不是彩色的花勝,而是刺目的白幡,層層疊疊地,像即將迎麵蓋下的白色巨浪。

  一陣哀戚哭聲從後宮傳來,不久後宮中殿門開啟,許多內臣奔走相告:楚國大長公主薨……她死於我們分離後的第八年,熙寧三年的春天。

  皇帝趙頊命人把她靈柩送回公主宅,然後親幸其第臨莫,哭之甚哀。

  他追封公主為秦國大長公主,並命輔臣為她議諡,最後他親自選定了“莊孝”二字,因為“主事仁祖孝”。

  另外,他還把李瑋貶到了陳州,公布於眾的罪名是“奉主無狀”。

尾聲 雙喜
(由 :3509字)

熙寧三年,崔白再次步入闊別已久的翰林圖畫院,而這次,他的身份是圖畫院藝學。

  此前皇帝趙頊要尋畫師為垂拱殿屏風畫一幅《夾竹海海棠鶴圖》,又嫌畫院諸人畫風呆板,流於程式,欲覓筆法有新意者執筆,太皇太後曹氏便向他推薦崔白,讚其畫風不俗,於是趙頊召崔白入宮,與另外幾位著名畫師艾宣、丁貺、葛守昌共畫這巨幅屏風。

  完成之後,崔白所作部分為諸人之冠,皇帝龍顏大悅,當即下旨將崔白補為圖畫院藝學。而崔白一向灑脫疏逸,不想受畫院約束,再三力辭求去,最後皇帝恩許其不必每日在畫院供職,“非禦前有旨,毋與其事”,崔白這才勉強接受,做了這畫院高官。

  如今的年輕天子與兩位先帝不同,充滿蓬勃朝氣,從即位之初起便立誌革新,以富國強兵,後來任王安石為相,大刀闊斧地變法度、易風俗,而畫院格局也在他變革計劃之內。故此,崔白如魚得水,改變了上百年來畫院較藝以黃簽父子筆法為程式的狀況,令大宋畫院進入了一個生機勃勃的全新時代。

  自我回歸畫院後便幾乎沒有出宮的機會,在崔白重入畫院之前我們未曾相見,久別重逢,我們格外欣喜,獨處敘談一番後,崔白取出了一卷畫軸,雙手遞給我,道:“當年離開畫院時我曾向懷吉承諾,要送給你一幅畫,這麽多年來,我畫過許多,但都沒有覺得很滿意、不辱君子清賞的。幾年前總算畫成一幅,稍可一觀,如今便贈與懷吉,望賢弟笑納。”

  我謝過他,接過一看,見畫的是郊野一隅,山坡上立有秋樹竹枝幾株、袁草數叢,一雙山喜鵲斜飛入畫麵上方,雌鳥已立於殘樹枯枝上,在對著左下方一隻蹲著的野兔鳴叫,而雄鳥尾隨著它,正展翅飛來。

  這是幅我前所未見的佳作,運用了多種技法:山喜鵲、竹葉、秋草是雙鉤填彩,筆法工謹細膩,而荊棘和部分樹葉葉脈用的卻是沒骨法,暈染寫意,不用墨筆立骨。

  樹幹筆意粗放,土坡線備是用淡墨縱情揮毫而成。那野兔皮毛更是一絕,並沒有輪廓邊線,也很難用某種特定的技法來形容,毛是一筆筆畫出的,與真實皮毛一樣,層次分明,長短不一,既有柔密細軟的內層絨毛,也有粗直挺健的外層長毛,一根根描畫細致之極,仿佛一伸手便可體會到那一片溫軟細密的觸感。整幅畫可說是集國朝眾家之長,筆意粗細共存,卻又能和諧相融,令人歎為觀止。

  然而,最令我驚訝的,是他對畫中鳥獸神情的描繪。那隻雌鳥體態玲瓏,但俯身向下、對著野兔張翅示威時鳥喙大張,眼睛圓睜,表情憤怒之極,竟透著幾分淒厲。

  它身後的雄鳥曳著長長的白色尾羽,身形漂亮,表情不像雌鳥那麽憤怒,看上去有些驚訝,亦有點迷惘,雖在朝雌鳥飛去,但不像是要和它一起與野兔對抗,似乎還未想好下一步該怎麽做。而那有著豐厚皮毛的野兔正回首仰望,愣怔著看朝它怒斥的雌鳥,右前爪不知所措地抬起,像是進退兩難,不知如何是好。

  我觀察著畫中景象,隱隱猜到崔自畫中深意,而他也指著雌鳥從旁解釋:“山喜鵲性機靈,喜群聚,有衛護自己所處領域的習性。若有外來者闖入,它們便會激烈地對其鳴叫示威。而這隻野免可能是經過山間時誤入這一對山喜鵲的領域,雌鳥不滿,所以憤怒地要逐它出去……”

  我點點頭,銜一抹淺淡笑意,最後把目光鎖定在畫麵右側的樹幹上,那裏有崔白落款:“嘉祐辛醜年崔白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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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這幅《雙喜圖》懸掛在房中,常常沉默地凝視著,一看就是半晌,而那些前塵往事也隨之浮現於腦海,明晰得如同隻隔了一宿清夢。

  數月之後,我決定把這幅畫送入秘閣收藏,既是為了不再觸摸那些舊日傷痕,也因為它太過精美,美得不像是我可以保留住的東西。

  我這一生的閱曆印滿了各種各樣美的痕跡:我見過輝煌的皇城,雅致的書畫,精巧的玩物,以及這清明時代的美人如玉、江山如畫……可是,他們都不屬於我,我特殊的身份決定了我隻能是這些美好事物的旁觀者,我習慣去見證他們的存在,卻不會試圖去擁有。

  送《雙喜圖》入秘閣那天是熙寧四年的花朝節,宮中人大多隨帝後去宜春苑賞花了,殿宇之間空蕩蕩的,稀見人影。

  走到集英殿外時,我側首朝院中與後宮相連的宮牆處望了望。這是出於長年來形成的習慣,雖然剛一轉頭我便已想起,公主不在了,桃花技頭的花勝已有一年未見。

  但這一回眸,結果全然在我意料之外——牆頭的花樹上有花勝,已掛上四五片,還有一根竹枝正顫巍巍地向上伸著,要把一片蝶形彩繒掛上去。

  那一瞬我耳中轟鳴,完全僵立在原地,直視著那片掛上枝頭的彩繒,身體不由自主地輕顫著,胸中痛得難以呼吸。

  終於,多年來的禁忌被我徹底拋開,我邁步繞開宮牆,以驚人的速度穿過一重重有人或無人把守的殿門,朝後宮跑去。

  隻是一牆之隔的距離,真的繞過去卻像是翻越了千山萬水。直奔至精疲力竭、氣喘籲籲,我才進到了闊別九年的後宮,看見了那株紅牆後桃花樹之下的景象。

  一位十六七歲的少年負手立於桃花樹前,著紅梅色圓領窄柚襴衫,身姿挺撥,麵容俊美,此刻正注視著麵前的女孩,目中盡是和暖笑意。

  而那女孩背對著我,身形看上去甚矯小,還梳著少女雙鬟,應是十二三歲光景。

  她穿著柳色衣裙,正舉著竹枝往桃花樹上掛花勝,嬌怯怯地,行動亦如弱柳扶風。

  這次她的目標是花枝最高處,但她個頭小,夠了好幾回都無法如願將花勝掛上技頭。那少年看了笑道:“我來幫你掛罷。”

  女孩回首道:“不要。苗娘子說,大姐姐每次都是自己親手掛的。”

  她這一轉頭,讓我看見了一張酷似秋和的臉。刹那間我曾以為時光倒流,我又回到了多年以前,在儀鳳閣中偶遇秋和的那一刻。一樣的明眸皓齒,一樣的語調輕軟,隻是這個女孩還要小些,比當年的秋和多了兩分嬌憨。

  又聽她提苗娘子和“大姐姐”,我旋即明白,她便是秋和的女兒朱朱,仁宗的十一公主,現在的封號是邠國大長公主。與她同母的九公主已於治平四年夭折。

  再打量那少年似曾相似的眉目,我亦推測出他是當年的仲恪,現在已改名為趙頵的英宗四皇子。不久前,今上剛進封他為嘉王。

  見朱朱這樣回答,趙頵一哂:“誰讓你那麽矮!不要我出手我便回去,明年花朝節再來,你一定還在這裏,夠來夠去還是夠不著。”

  他語氣隨意,全然不像是對姑姑說話,兩人相處的樣子倒似兄妹一般。

  朱朱聽了他這話竟也不生氣,側首想了想,忽然對他招了招手:“過來。”

  趙頵問:“幹什麽?”

  朱朱指了指足下地麵:“你過來給我墊墊腳。”

  趙頵擺首道:“讓親王做這等事,真是豈有此理!我不去。”

  朱朱嘟起嘴,佯裝惱怒:“我是你姑姑!”

  趙頵笑道:“什麽姑姑,明明是豬豬。”

  雖然這麽說,他卻還是朝朱朱走了過去,俯身彎腰,果真讓朱朱去踩他的背。

  朱朱一手扶著牆,另一持竹枝的手摁著趙頵的肩,小心翼翼地踏上他背部,然後晃悠悠地站起來,又把花勝朝最高的枝頭掛去,一邊掛一邊說:“你要是不聽我的話,我就告訴王姑娘和龐姑娘‘我的毛’的事……”

  趙頵伏在地上應道:“她們跟我有何相幹?”

  朱朱道:“不相幹麽?那為什麽上次太後特意召她們入宮賞花?”

  趙頵答道:“她是要為二哥選新夫人,可不關我的事。”

  朱朱又問:“不關你事,那你那天巴巴地跑去找她們說什麽話?”

  趙頵唇角一桃,勾出一抹狡黠笑意:“我是跟她們說,下次不妨跟邠國大長公主去玉津園看射弓,那裏除了珍禽異獸、外邦使臣,還有很多值得看的人,例如曹……”

  他話未說完朱朱已是大驚,腳一滑,從趙頵背上跌落,連人帶竹技一齊摔倒在地上。

  趙頵忙翻身起來伸手去扶她,我默默地在一棵槐村後看了許久,此刻也疾步過去,與趙頵一起把朱朱攙了起來。

  趙頵與朱朱打量著我,都有些詫異。

  我感覺到自己現身突兀,當即行禮致歉,請大長公主恕我唐突,然後低首告退,緩步退至宮院門邊。

  當我轉身時,朱朱開口喚住了我:“老人家,請等等。”

  她對我的稱呼令我有一瞬的失神——老人家?

  這年我四十歲,已經成她眼中的老人了麽?

  似回答這個問題一般,我垂目窺見了地麵上自己的影子,彎腰駝背,確實如耄耋老者。

  朱朱走到我麵前,遞給我一卷畫軸:“這是你州才扶我時從袖子裏掉出來的。”

  我雙手接過,躬身謝她。她伶憫地看著我,忽然退下手腕上的玉鐲,又喚來趙頵,扯下他腰懸的玉佩,煞後全塞在我手中。

  我怔怔地,不知該作何反應。而趙頵大概以為我是有顧慮,便對我鼓勵地微笑:“收下罷,這是大長公主賞你的”

  我沒有多話,隻是頷首,恭謹地道謝,把玉鐲何玉佩收入懷中,又再次告退。

  將要出門時,我回頭再看了看那一雙年輕美麗的孩子,他們又在在那裏說笑著掛花勝,頭上金陽搖漾,周圍晴絲嫋繞,彩繒與桃花對舞春風,時見落英飄零如雪。

  我默然垂首,捧著《雙喜圖》一步步走出這春意盎然的深院、芳菲正盛的桃源。有內侍趕來,關閉了我身後的門,將這一片繾綣紅塵鎖於我遺失的空間,而我也沒有回顧,隻是繼續前行,漠然踏上目標未定的歸途。

  漸行漸遠,適才少年的笑語已自耳畔隱去,而遠處有教坊樂聲隱約傳來,是三五位女子清按宮商,在唱一首淒婉的歌:

  “相誤,桃源路,萬裏蒼蒼煙水暮。留君不住君須去,秋月春風閑度。桃花零亂如紅雨,人麵不知何處。”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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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畫眉妹妹。 -purplestar- 給 purplestar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6/22/2009 postreply 23:51:24

非常感謝,尋了很久,一直沒找著。。。 -phantom06- 給 phantom06 發送悄悄話 phantom06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27/2009 postreply 09:2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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