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複:孤城閉 / 作者:米蘭Lady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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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壯觀的燈市景象是在宣德樓前,那裏會列出大型山棚彩燈,山礬上畫神仙故事,做成神仙、神獸狀的偶人手指能出水五道,手臂亦可搖動,彩燈點亮時左右金碧相射,錦繡交輝,景觀靈動。左右城門上又各以草把縛成戲龍之狀,用青幕遮籠,其中密置燈燭數萬盞,隨龍體蜿蜒,燈火交映時如雙龍飛走。其餘巨型龍燈與花狀華燈不可勝數,遊人車水馬龍,不可駐足。
上元那日,今上率宮眷駕幸宣德樓觀燈,宮中張鳳燭龍燈,燦然如畫,奇偉萬狀,依稀如宮城外燈展盛況。
慶曆八年為閏年,有閏正月。今上正月時觀燈頗有興致,欲於閏正月十五再在禁中張燈,重現上元盛景,便在月初一次宴集上與眾宮眷提起。
張美人先叫好,眾娘子亦表讚同,連公主都拍著手笑道:“好啊好啊,上個月的花燈我還沒瞧夠呢!”
皇後卻肅然起身,朝今上下拜道:“上元本是一年一度的節日,本無必要一年中相慶兩次,且每次張燈花銷甚巨,若再行一回,實屬鋪張之舉。陛下常戒我等用度勿侈靡,若張燈之事傳至宮外,上行下效,勞民傷財,豈非更有悖陛下聖意?故臣妾鬥膽,望陛下收回成命。”
今上此前的笑容似被皇後寥寥數語凍住了,表情略顯僵硬,沉默良久他才又微笑開來,雙手攙起皇後說:“多謝皇後直言進諫。朕這念頭是欠斟酌,張燈之事不必再提。”
到了閏正月十五那一天,宮中果然無特別的慶祝遊幸之類事,今上隻召了皇後、公主,及幾位親近的嬪禦入福寧殿,品鑒書待詔李唐卿所撰的飛白書。
飛白為八體書之一,始於蔡邕,工於王羲之父子與蕭子雲,大盛於本朝,筆畫線條扁平,中間夾有絲絲白痕,若絲發露白,筆勢飛舉。要使枯筆生飛白,在書寫過程中須嚴格控製好力度,露白處太過稀疏或粗闊都是不可取的,而筆畫中以點最難工。
今上對騎射擊鞠等事並無多大興趣,平日惟親翰墨,尤擅飛白,見李唐卿所撰飛白書皆選帶點之字,共計三百點,且每字寫法均不同,三百點各具形態,不由目露嘉許之色,指著李氏飛白問公主:“徽柔,這字寫得如何?”
公主瞠目道:“原來飛白的點可以有這麽多種寫法呀!飛白以點畫象物形,他寫出這三百點,可以說是窮盡物象了罷。”
今上含笑不語,命取筆墨,隨即提筆親書一“清”字,依然是飛白,蒼勁渾樸,其中三點奇絕,又出李唐卿三百點之外,旁觀者無不讚歎。
此字寫罷,今上並不擱筆,而是二指銜筆往皇後處一送,目蘊邀約意。
皇後欣然接過,揾墨提筆,在“清”字之後再書一“淨”字,跡婉勢遒,而兩點又有不同。
眾人歎服,齊聲道好,而今上則未開口,含笑走至皇後身後,微微俯身,右手把住皇後握筆的手,引她運腕,二人麵頰於此間輕輕相觸,待旁觀之人回過神來,紙上那“淨”字二點之間又多了一點。
那一點勢若飛旋,更在此前五點之上。
點罷這一筆,今上並非立即鬆手,尤握著皇後手,側頭溫柔地看她。而皇後亦轉顧他,夫婦相視一笑。
今上此刻凝視皇後的神情,是我從未見過的。在我印象中,他亦未曾用這種目光看過苗淑儀等嬪禦。“溫柔”二字其實並不足以形容此狀,他與皇後相視之際,目色澄淨,眼底通明,仿佛都能探到彼此心裏去,那一笑又如此默契,似多少深意盡在不言中。
於是,憶及當年公主夜語所言皇後事,我不禁想,其實皇後未必是那麽“窮”的罷。
但隨即想起此前今上納範姑娘之事,以及他反問苗娘子的“你定要天下戚裏皆姓曹”,我又有些糊塗,看不懂他對皇後到底是何態度。
皇後似乎一直以來都不曾獲過盛寵,甚至今上當初想立的皇後也不是她,這在宮中並非秘密。
今上的元配皇後郭氏為章獻太後選立,今上並不怎麽喜歡。當時今上專寵另一位美人張氏,張氏薨後又寵尚、楊二美人,郭後憤懣,與二美人屢有爭執。一次,尚美人在今上麵前對皇後有抵觸之語,皇後大怒,上前批美人頰,今上為美人遮擋,郭皇後收手不及,不慎誤批今上脖頸。那時章獻太後已崩,今上再無顧忌,遂怒而廢後,詔封郭氏為淨妃、玉京衝妙仙師,賜名清悟,出居宮外。
群臣反對今上在現有嬪禦中選立繼後,說以妾為妻,嫡庶倒置,萬萬不可。廢後不久,今上詔聘曹彬孫女入宮,但並未立即封後。那時今上屬意於一位絕色美人,壽州茶商陳氏女,但諸臣接連上疏,不許今上“以賤者正位中宮”。
陳氏女父親號“子城”,“子城使”原是衙吏侍衛職官名。當時的勾當禦藥院宦官閻士良求見今上,問他可知子城使是什麽官,今上說不知,閻士良遂道:“子城使,乃大臣家奴仆官名。陛下若納奴仆之女為後,豈不愧對公卿大夫?”今上醒悟,命陳氏女出宮,最後選立世家女曹氏為後。
“皇後的飛白是入宮後才練的,”苗淑儀後來告訴我,“偶有服侍官家寫字的機會她就睜大眼睛默默地看,回到自己閣中便夜以繼日地反複練習。有天官家經過她居處,見她正在房中揮毫練飛白,字也寫得灑脫可愛,官家一時有了興致,手把手再教她。幾天後,便詔立她為皇後了。”
帝後的情意生於飛白中,故在今上看來,皇後最動人心處,是現於揮毫之時罷。
此後三日,今上皆留皇後宿於福寧殿中。
聽到這消息,我竟然有些開心。
今上肯接納皇後諫言,又與皇後日益親近,那麽將來皇後跟他提秋和出宮之事,他應不會拒絕。
上元節前我已轉告崔白皇後的答複,目前看來,一切水到渠成,似乎所有事都在朝著那個預定的方向完美地進展著。
但不知為何,還在這樣想著時,我的心忽然毫無理由地“怦怦”跳了幾下。
(待續)
宮亂
1.宮亂
這日夜半,我驀地醒來,惶惶然坐起,但覺心跳不已,似日間那般驛動不安。還在思量可是做了什麽噩夢,一陣異常的雜亂聲響已如潮水般從窗外浸湧而入。
那聲音窸窸窣窣,似銅壺煮水,將沸未沸。仔細分辨,這動靜又可分好幾重,有遠處多人喧囂聲,亦有牆外迭遝的腳步聲,間或還雜有疾馳而過的馬蹄聲……
馬蹄聲?我頓時警覺。這是後宮,平日裏連車輿轎子都不能入內,策馬穿過更是被嚴禁的。
我迅速披衣起身,一麵戴襆頭係革帶,一麵開門而出,直奔到閣門處,略略開啟,朝外望去。
東邊福寧殿方向有火光晃動,且有人呼喊叫囂,聲音紛繁雜亂,隔得遠了,聽得並不清楚,而穿著不同服色衣袍的宦者不時自我眼前經過,都提刀持棒,其間有大璫騎馬,匆匆朝福寧殿馳去。偶聞兩三人對話,似在說“皇後促召兩省都知”之類。
我身後閣中也陸續有人奔到院內,連苗淑儀也牽了睡眼惺忪的公主出來,蒼白著臉問我怎麽回事,我擺首說不知,儀鳳閣提舉官王務滋當即快步至門邊,自己探首去看。
此時一名福寧殿近侍飛馳而來,一路大聲疾呼:“皇後口諭:諸娘子閉閣勿出,閣中宦者持械拱衛,不得擅開閣門!”
王務滋聞言迅速號令閣中內侍尋可用器械守衛於院內,再命我帶兩名小黃門前往福寧殿:“一則探聽消息,二則……若有變故,務必參與拱衛官家寢殿,力保帝後周全。”
我答應,帶著小黃門奔向福寧殿,儀鳳閣門兩翼一闔,旋即緊閉。
剛至福寧殿前,便撞見業已趕到的張茂則先生。他策身下馬,迅速朝殿內走去。我立即疾步跟上,問他:“張先生,出了什麽事?”
他神色凝重,並不停步,一壁走一壁簡單作答:“一些崇政殿親從官越過延和殿入禁中,現正在福寧殿後。”
皇帝視事之所的親從官屬禁衛,非內侍,是不能入禁中的,何況是在夜間。聽這語意,竟像是親從官謀逆,欲圖不軌。延和殿位於福寧殿北麵,即今上寢殿之後,如此說來,這些賊人現在與帝後不過一牆之隔。
“有多少人?”我問張先生。
他說:“尚不得而知。”
我隨他進入殿內,見帝後坐於禦座中,均已穿著整齊,惟皇後未戴冠子,隻隨意挽了個發髻,式樣雖簡單,卻仍是一絲不亂。先行趕到的都知、押班們有些立於殿中,有些在殿外觀望,大概因不知賊人數目,暫不敢輕舉妄動,隻緊守住通往延和殿的兩側後門,嚴密監視。
皇後見張先生進來,原本緊鎖的眉頭有一瞬的緩和,立即命鎖閉大殿院門,然後看著張先生,唇動了動,正欲對他說些什麽,這時忽聞殿後響起一聲女子慘叫,音極淒厲。
今上一聽,悚然動容。而那聲音不斷傳入,呼痛慘哭,一聲強過一聲,今上遂轉首問身邊近侍何承用:“賊子開始傷人了麽?”
何承用走到殿外觀望一下,回來稟道:“官家勿憂,這隻是附近閣中的宮人在打她養女。”
皇後當即拍案怒斥:“賊人已在殿下殺人,你還敢在這裏口出妄言,欺君罔上!”
何承用大懼,立即跪下謝罪。皇後不再理他,但吩咐張先生道:“平甫,你帶人去找些桶盆容器,盛滿水來,越多越好。”
張先生亦不問原因,立刻答應,示意我隨他出去,又命身後侍從隨行,再號召殿外眾人找來容器後汲滿了水,一一置於牆邊簷下。
我看著殿後不斷晃動的火炬紅光忽然領悟,皇後是怕賊人縱火。
果然,片刻後,賊人不得殿門而入便開始縱火,點燃延和殿與福寧殿之間廊簷下的簾幕,火焰一路蔓延,燒至福寧殿外沿,幸而諸宦者早有準備,一齊持水往牆內外拋去,迅速撲滅了周遭焰苗。
滅火後大殿內外煙霧繚繞,眾人相繼奔走善後,大殿正門外卻像來了另一群人,大力扣門,又是一陣嘈雜。
殿中人相顧變色,隻疑是賊人繞到了正門外,而此時門外傳來一聲嬌呼:“官家,臣妾在此,請開門!”
大家皆能聽出是張美人的聲音。今上神色舒緩,當下命人開門放她進來。
張美人帶了一群宦者入內,到殿中後直趨上前,撲倒在今上膝下,泣道:“臣妾護駕來遲,請官家恕罪。”
今上雙手攙起她,溫言問她:“你來做什麽?這裏危險,皇後不是讓你們閉閣勿出麽?”
張美人噙著兩目熱淚,殷殷道:“官家若身處險境,臣妾豈敢閉閣偷生?官家有難,臣妾決不坐視不顧,但求生死相隨,請官家容我侍候在側。”
這話聽得今上狀甚感慨,引袖為張美人拭淚,又讓她在身邊坐下,與皇後一左一右,竟似並列一般。
張美人頗自得地瞥瞥皇後,再命自己帶來的宦者在殿外守衛。皇後也未計較,隻問近處的任守忠:“賊人既不來攻門,人數應該不多。可否先遣一些內侍繞至殿後與賊人周旋?”
任守忠麵露難色,道:“但如今福寧殿中內侍不過數十人,賊人是親從官,手中有兵仗,如若他們人數眾多,怕是……”
“娘娘,”這時張先生舉步上前,道:“臣願前往。”
皇後未置可否,容色蕭索地朝他略一勾唇角,但那幽涼神情隻是一閃而過,她複又端坐著,命身邊侍女取來一把剪刀,自己持了一揚手,轉顧殿中內侍,嚴肅地說:“願意先去擒賊的,且過來讓我剪發為識。明日賊平加賞,就以你們現在剪下的頭發為證。”
內侍們左右相顧,仍有些踟躇。我默默走過去,在皇後麵前跪下,低首取下襆頭。
一陣短促的靜止後,皇後解開我發帶,剪下一綹頭發。
跟我來的兩位小黃門也相繼過來跪下,請皇後剪發,隨之效仿的宦者越來越多,最後幾乎殿內所有青壯年內侍皆已剪發明誌。
皇後再一顧張先生,對已剪發的內侍說:“你們且隨張茂則去,一切皆聽其差遣。”
大家齊聲答應,張先生拜別皇後,率眾而出,走至門邊,又轉身問皇後:“那些賊人,是否皆須生擒?”
皇後道:“他們若束手就擒,便留活口,若負隅頑抗,格殺勿論!”
今上聽見“格殺勿論”四字,不由微有一驚,側首看她。而皇後薄唇輕抿,目色冷凝,意態堅決。那神情看得我都心下一凜。素日見皇後,但覺她薰然慈和,望藹高華,真乃邦之媛也。現今觀其行為態度,才想到她是將門出身,發號施令既有將帥般的鎮靜從容,也有其冷麵決絕之處。
張先生先分一撥人繞到崇政殿及延和殿後麵的邇英殿,守住出口,再帶我們先到通向延和殿的一側小門,監聽半晌不見門外有動靜,遂命人登牆觀望,聽回複說並不見賊人,這才小心將門打開。
門外院中果然無賊人身影,隻有一個被砍去半邊手臂的宮人暈倒在地。張先生讓人把宮人抬走,再目示延和殿,道:“賊人可能躲在其中。”
延和殿門窗緊閉,裏麵看上去黑漆漆的,也不聞有聲響,但那氣氛卻很詭異,像是暗示其中危機四伏,透著幾分莫名的恐怖意味。眾人駐足,不再前進。
張先生低目沉吟,再回首問一位福寧殿內侍:“上月福寧殿前山棚彩燈上生煙用的煙花,現在還有麽?”
內侍回答:“應該還有,我這就去找。”
他迅速找來許多煙花,張先生分與幾位下屬,命他們潛行至延和殿窗下,點燃煙花,戳破窗紗,把冒著濃煙的煙花擲入室內。很快地,一些稀稀疏疏的咒罵聲和咳嗽聲自內傳出。
張先生聞聲釋然:“人並不多。”當即提刀闊步過去,一腳踹開了門。
此後進行的其實並不能說是一場惡戰。說來可笑,其中的賊人竟然隻有四個,渾身酒氣,像是喝醉了。因張先生一人先進去,遭到了他們突然的圍攻,左肩被賊人兵戟刺了一下。好在我們緊跟而入,人數又比他們多了許多,所以混亂的打鬥並未持續多久,最後隻有一名賊人趁亂逃逸,其餘三人被幾位持刀宦者當場誅殺。
其間張先生不是沒高聲提醒要留個活口,但那時眾人的緊張情緒像是刹那間有了宣泄的機會,逮住賊人隻管大力打殺,並不聽張先生所言,最後那三人的屍首血肉模糊,體無完膚。
之後眾宦者仔細辨認回想,認出打死的這三人是崇政殿親從官顏秀、郭逵、孫利,而逃跑的那位名為王勝。張先生命人將三人身上所帶之物盡數搜出,拿回去上呈帝後。
這些物品中,有一件女人用的抹胸,繡工精致,不像坊間所製,且其中藏著一頁書信。皇後展開讀後怒不可遏,立時喚一侍女名字:“雙玉!”
那名叫雙玉的女子本是近身服侍皇後的內人,此刻早已是臉色煞白,虛脫般地跪倒在地,伏在皇後足下哭道:“娘娘饒命,我什麽都不知道……”
“這信是你寫的,竟約賊人何日何時在何處見麵。”皇後把信拋到她麵前,冷道:“你與他暗通款曲許久了罷?果真什麽都不知道?”
雙玉拚命搖頭,道:“我真的不知道……奴婢該死,年前偶經崇政殿時與顏秀相遇,一時糊塗,受他引誘……但我真的沒想到他如今為何會做出這等事來……我真的毫不知情……”
“你確實該死,”皇後現在語調漸趨和緩,但語意並不柔軟,“就算你對顏秀謀逆之事並不知情,但與禁衛私通已是重罪,按律當誅。”
雙玉驚恐,朝皇後磕頭磕到頭破血流,請求皇後寬恕,皇後仍肅然端坐著目視前方,根本不垂目看她。
一旁的張美人倒看得輕笑出聲:“雙玉,皇後不像官家那麽心軟,磕頭沒用的。”
這提醒了雙玉,她忙轉朝今上,連聲哀求他饒命。今上看她哭得梨花雨重,頗有不忍,便對皇後說:“看在她服侍你多年的份上,暫且饒她這次罷。”
皇後不答,起身入內,片刻後回來,已換了褕翟之衣,戴著九龍四鳳冠,作莊重的朝會裝扮,再朝今上下拜:“內人袁雙玉私通侍衛,穢亂宮禁,按律當誅。請陛下許臣妾依宮規處決袁氏。”
今上道:“雖則如此,法規終究為人所定,亦可稍作變通。雙玉原很謹慎,入宮多年不聞有過,而今隻是一時糊塗才犯此罪。不如改以廷杖痛打,已足以懲戒。”
皇後擺首說不可:“如此無以肅清禁庭。”
今上盡量微笑著,起身去扶她,試圖好言勸解:“皇後請坐,此事還須從長計議……”
皇後不受他碰觸,略略退後避開,欠身道:“袁氏罪行明確,並無冤屈,而今眾目睽睽,皆已看見,若陛下饒恕了她,開此先例,日後再難管束六宮之人。望陛下以大局為重,當機立斷,下令賜死。”
雙玉一聽“賜死”,哀聲更甚,膝行幾步上前拉著今上衣裾,顫抖著邊哭邊懇求:“陛下救救奴家……”
今上歎氣,再請皇後坐,要與她慢慢再議,皇後堅持肅立於今上麵前,既不入座也不出聲。
今上不禁有些惱火,一指雙玉冷睨皇後,道:“她伺候你許多年,你縱養個貓兒狗兒,到如今多少也有些感情了罷?為何對她毫不寬容,決絕至此?”
皇後略略欠身,一字字清楚地答道:“陛下,正是因為她在臣妾身邊多年,猶做出這等事,臣妾才更不能饒恕她。”
今上默然,皇後亦再不說話,一人坐著一人站立,就這樣兩廂靜靜對峙。旁人自不敢插嘴,到最後,連雙玉都不敢再哭,隻神色呆滯地跪在今上麵前,殿中人如上元節後山棚彩燈上的人偶一樣安靜晦暗,不言不語,一動不動。
不知僵持了一個或是兩個時辰,直至黎明破曉,晨光逐漸把大殿內景抹亮,何承用才輕輕挨到今上身邊,躬身提醒:“陛下,已到早朝時辰了。”
今上徐徐起身,終於對皇後妥協:“好,雙玉任憑你處置。”語罷拂袖而出,連朝服都未換便向視事之所走去。
皇後轉身恭送,待不見今上身影,再向任守忠下令:“把袁雙玉拖下去,誅於東園。”
(待續)
暗流
2.暗流
那日皇後最後所下的教旨,是命負責拱衛宮城的皇城司繼續搜尋逃跑的王勝,而這次她強調:“務必生擒,須留活口。”
回到儀鳳閣中複命,免不了被閣中諸人圍住盤問,要我細說夜間之事。待終於無人再發問,已將近晌午,因惦記著張先生傷勢,我未等進膳便前往他居處探望。
他肩部已包紮好,沒躺著歇息,而是站在窗前朝外眺望,眉間似有憂色。見我進來,他才坐下與我敘話,我問他傷情,他隻以淡淡一句“不妨事”一筆帶過,也不聊昨夜之事,閑散地問我近況,但其間仍不時向外看,若有所待。
閑聊了一刻後,有個內侍黃門匆匆進來,我依稀認得他是在朝堂上立侍的宦者。他瞥我一眼,再詢問地看張先生,意甚踟躕,我知他有要事告訴張先生,遂退避至較遠處,他才低聲對張先生說了一席話。
張先生默默聽著,不露喜怒,待內侍語畢,方開口問:“近日在翰苑儤直的學士是誰?”
翰苑即翰林學士院。國朝有翰林學士宿直製度,讓學士夜間於翰苑值宿,以備臨時受命草製,連日值宿則稱為“儤直”。
內侍說出近期儤直者的名字:“張方平。”
張先生點了點頭:“知道了。”
內侍拜別退去。張先生沉思片刻,抬目看我,告訴我:“官家對輔臣言及昨夜事,泫然淚下。”
我一驚,有不祥預感一掠而過:“是因皇後拂聖意之事麽?”
“官家倒未多說此事,”張先生說,“他感歎的,是遣諭娘子閉閣勿出,而張美人直趨上前護駕這點,對張美人多有褒詞。”
“那輔臣是何反應?”我隨即問。
“輔臣大多隨其落淚,隻有同平章事陳執中毅然無改容。樞密使夏竦順勢倡議尊異張美人,遷其位分,而樞密副使梁適說當務之急是速查宿衛謀逆之事,尊異可日後再議。”張先生很冷靜地向我複述適才聽到的內容,“至於昨夜宮中事,夏竦請求官家命禦史與宦官在禁中勘鞫,參知政事丁度則說宿衛有變,事關社稷,堅持請付禦史台審理,徹查皇宮內外主謀從犯等所有黨羽。二人從清晨爭到午時,最後官家接納了夏竦意見。”
禦史與宦官在禁中勘鞫的多為宮人所犯案件,而禦史台審理的一般是大理寺難以判決的重大疑難案件和承詔審理的重大刑獄。張先生說完,暫未就此事表態,我想他是在等我說出自己看法,遂試探著說:“夏竦似意指主謀出自宮中,丁度則認為事關外臣,所以……”
張先生不語,靜靜注視我良久,然後說:“懷吉,你可以為我做點事麽?”
“當然可以。”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們閣中有將要測墨義的小黃門麽?”他問我。
墨義原是科舉考試的科目,要求士子筆答經義。國朝規定,小黃門年滿十二歲,若要遷升內侍黃門以上職位,應先測墨義。
我回答說有,張先生便起身,走至書架前,取出一冊《漢書》,翻至其中一頁遞給我:“你找個懂事的小黃門,讓他帶幾本經書和這冊《漢書》晚間去翰苑找張方平學士,先請教他經書中的幾個問題,然後再翻到這頁,隨意尋個詞句問他。”
我接過一看,見那頁是《漢書?外戚傳》中的一章,講漢元帝的馮婕妤以身為君當熊的事:元帝帶眾嬪禦幸虎圈觀鬥獸,其中有熊躍出虎圈,攀檻欲上殿,撲向禦座。左右貴人傅昭儀等皆驚呼竄逸,惟馮婕妤挺身向前,當熊立住。待武士趨近,將熊格殺後,元帝問婕妤:“猛獸前來,人皆驚避,你為何反向前以身當熊?”馮婕妤答說:“猛獸攫人,得人便止。妾恐熊至禦座,侵犯陛下,故情願以身當熊。”元帝嗟歎,從此格外敬重婕妤。
起初我不明白張先生為何要人翻這頁給張學士看,盯著那章琢磨半晌,留意到最後一句:“明年夏,馮婕妤男立為信都王,尊婕妤為昭儀。”這才恍然大悟,雖然馮婕妤舍身護君,但事後皇帝並未對她有所尊異,她後來被尊為昭儀,是因其子封王的緣故。
於是,我大膽問張先生:“先生是擔心官家突然遷升張美人麽?”
張先生淡淡一笑:“若僅如此,倒不是太糟,怕的是有人借題發揮……但其餘事態進展尚不明朗,如今我們暫且先做這事,旁的等等再說。”
我頷首答應。心中略有些惶恐,卻又隱隱感到欣喜,因張先生既委我以此事,應是相當信任我。最後我忍不住問他:“先生為何肯告訴我這些事?”
他說:“那天,見你急急忙忙地跑來告訴我範姑娘的事,我便知道你是很關心皇後的。”
我低首,倒有些難為情,把書收好,便向他告辭。臨行前無意中發現他那染血的衣袍已被洗得幹幹淨淨,此刻正晾在院中,認得那是件他穿了很多次的舊衣,昨夜被賊人刺破,染了血汙,而他仍不棄去,遂好奇地問他:“先生,這衣袍我剛進宮時便見你穿過,你一直留到現在,有好些年了罷?”
“十三年五月零二天。”他異常精確地回答。
我驚愕之下記住了這個準確的數字。回去後查宮中年譜,推算出他初獲此衣袍的時間是景祐元年九月十七日,那是今上詔立皇後曹氏的日子,想必這衣袍便是那天皇後例賜宮人內侍時給他的。
兩日後,皇城司兵衛於內城西北角樓中捕獲王勝,而勾當皇城司、入內副都知楊懷敏竟不顧皇後獲賊勿殺的旨意,命眾兵衛當場將王勝支解。
幾名禦史與宦官受命在禁中勘鞫此案,因四名賊人皆已身亡,死無對證,未查出主謀,便定了負責禁中宿衛的皇城司幾位主管宦官的罪。勾當皇城司本有兩位,一是楊懷敏,另一位名為楊景宗。賊發之夜,楊懷敏正當內宿值夜,本應罪加一等,但奇怪的是,楊景宗與皇城使、入內副都知鄧保吉等人一樣,均被貶放出京,而楊懷敏雖降了官,卻被留在宮中,仍充內使。
娘子們私下議論此事,把原因歸結為他們所事的主子不同,楊懷敏平日常鞍前馬後地為張美人效勞,而楊景宗與鄧保吉卻是親中宮的。有次我還聽見王務滋向苗娘子稟告探來的消息,說楊懷敏原與夏竦過從甚密,夏竦早替他安排妥當,教他如何應對,故禦史審問的時候,一點也得不著逆證。夏竦又稱當晚是楊懷敏事先發覺事變,應當從寬處置。於是,倒顯得楊懷敏的罪比眾人輕了。
當然,這個結果並不能令所有大臣接受。禦史中丞魚周詢、侍禦史知雜事張昪與禦史何郯一起上奏彈劾楊懷敏,要求今上給其貶謫的處分,直斥楊懷敏容縱下屬殺死賊人,以圖滅口,欲輕失職之罪。又指出楊懷敏事發時正當內宿,有曠職重罪,而今鄧保吉等人例授外任,楊懷敏卻獨留京師,“刑罰重輕,頗為倒置,中外聞見,尤所不平”。
何郯更向今上暗示夏竦庇護楊懷敏一事:“兼恐曾與交結之人,密為營救,妄稱懷敏有功,不可同等黜降。伏望特排邪議,一例責授外任,以協公論。”
最後,今上采納其諫言,降楊懷敏為文思使、賀州刺史,貶出京師。
皇後像當日承諾的那樣,對參與擒賊的宦者論功行賞,或賜財物或遷官,連我都被遷為內侍高品,這對十七歲的內侍來說,是難得的恩遇。然而,張先生首先入屋擒賊,對他的加賞結果卻遲遲未傳出。我著意打聽,得到的答案是皇後未敢自己做主,探問今上意思,而今上漠然道:“遷宦者供奉官以上職位,須與宰執商議。”
想必今上對與宰執議此事缺乏興趣,故一路耽擱了下來。不過如今張先生所關心的倒不是這個。
自他受傷之後,我每日皆去探望他,見他居住常有禦前內侍出入,應該都是向他通報與皇後相關的信息。
他托付的《漢書》一事,我早已辦妥。據我遣去的小黃門說,張方平果然盯著馮婕妤那一頁看了許久。我告訴張先生這結果,他隻頷首,這幾天亦未讓我再做什麽。
某日下午,我再去看張先生,見他正自居處出來,不知要往哪裏去,行色匆匆,神情焦慮,大異以往。
我訝然喚他,他點點頭,卻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而此時有宦者自禁中來,叫住他傳諭說,官家請他入內與勘鞫案情的禦史再述擒賊細節,以便論功加賞。
張先生駐足,對傳諭宦者說:“官家旨意,茂則不敢違。但現下身著便服,就此麵見禦史乃失禮之舉,請先生先回,容我入內更衣,少頃自會前往。”
那宦者銜笑看他,似有所準備:“禦史已等待多時,若不見我帶回張先生,恐怕會怨我失職。先生且去更衣,我就在此等著。還望先生體諒,莫讓禦史久候。”
張先生無奈答應,轉側之間朝我一瞬目,示意我跟上他,我便隨他進去。到了室內,他即壓低聲音告訴我:“大事不妙。同知諫院王贄上疏說,賊人與皇後閣宮人有染,宮亂根本或在其中。他請今上追究此事,恐怕要慫恿今上起詔獄鍛煉,以動搖中宮。”
我大驚,不知道說什麽好,最後隻問出一句:“王贄是什麽人?”
“夏竦的走狗,賈婆婆亦與其有來往。”張先生回答,再問我:“你能認出首相陳執中與禦史何郯麽?”
我點頭說:“宮中慶典時遠遠見過。”
張先生迅速找出一卷文書遞給我,囑咐道:“今上密召夏竦、王贄,現正在邇英閣議事,若有不妥,下令鎖院草詔都有可能。這是當年今上廢郭後時我謄錄下來的廢後詔書,你拿著,去中書門下前等待,今日何禦史在那裏與陳相公討論皇城宿衛之事,將近黃昏時他們必會出來,你便跑過去,佯裝跌倒,把詔書掉在地上展開,讓他們看見。若他們問起,你就說是夏樞相要你找來給他的。”
第一次麵臨製造關於政治的謊言,我目瞪口呆。張先生見了似很有歉意,拍著我肩說,“抱歉,請你做這樣的事……但若你明著跟他們說皇後的事,對你或皇後都不好。”
“那,那為何要說,夏樞相……”我結結巴巴地問。
“陳相公與何禦史皆不齒夏竦為人。”在更衣出門前,張先生隻以此句作答。
我依言行事,在中書門下前等到陳執中與何郯,卻沒想到與他們一同出來的竟還有樞密副使梁適,便略為猶豫,但隨即想起張先生說過梁適建議暫緩議尊異張美人一事,何況據國朝傳統看,樞密使與樞密副使通常是不和的,於是我如計劃般奔去故做跌倒狀,手中詔書滑出展開,果然引起了他們的注意。
他們緩步圍聚到詔書旁,垂目一看,皆有些驚訝。陳執中當即問我:“你攜這文書故紙做甚?要去何處?”
我低首作答:“是夏樞相要查看,命我從史館找出來,一會兒須給他送去。”
三人相互轉顧,暫時都沒說話,而他們在這瞬息之間交換的眼色已讓我覺得不辱使命。
“夏樞相現在何處?”後來陳執中問。
我告訴他:“在邇英閣麵聖。”
我想這一句已足夠,便迅速站起,拾了文書,匆匆奔離他們視線。
後來,我隱於邇英閣附近,看著夏竦、王贄出來,再如願地見到陳執中、何郯與梁適前來求對於上,並相繼進去。
我回到儀鳳閣,但終究是寢食難安,便又尋了個借口出去。路過柔儀殿時忽聞秋和從後麵喚我:“懷吉,這麽晚了你要去哪裏?”
我停下回首看她,原本盈盈笑著的她卻被嚇了一跳:“怎麽了?你臉色這樣難看。”
我遲疑,最後還是簡略地跟她說了今日之事,囑托她若有大事發生,務必近身隨侍皇後。
秋和怔怔地,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落淚如散珠:“怎麽會這樣……”
我想安慰她,又覺無從說起,許久後才道:“別哭了,讓皇後看見不好。你且回去,我再去打聽。有相公進諫,事情應該不會無轉圜餘地。”
再去邇英閣,見裏麵仍是燈火通明,想必君臣還在討論皇後之事。再往張先生處,許久後才等到他回來。
他一見我便問:“給他們看了麽?”
我點頭,把經過說了一遍。聽到三人入對邇英閣,他才像是略鬆了口氣,帶我入內坐下等消息。
我們先是枯坐著,默默無言,須臾,我試探著問張先生:“夏竦為何企圖動搖中宮?”
“你以前聽說過夏竦的事麽?”他問。
我如實作答:“隻聽說過他的頭值兩貫文。”
聽了這話,張先生不由解頤,我亦隨之笑,氣氛才稍好些。
原來夏竦曾經統師西伐,初到邊陲時滿腔壯誌,想迅速殺元昊滅夏國,遂揭榜塞上懸賞:“有得元昊頭者,賞錢五百萬貫,爵西平王。”元昊聽說此事,便使人入邊城賣荻箔,佯裝遺失,而荻箔一端係了元昊放的榜文。城中宋人拾了展開看,但見上麵寫道:“有得夏竦頭者,賞錢兩貫文。”夏竦得知,亟令藏掩元昊榜文,無奈這事早已傳開,淪為國人笑柄,宮中亦常有人說。
“夏竦作詞空談涼州曲,卻無經世大才,且又嫉賢妒能。”張先生從頭細說此間緣由,“前些年,範仲淹範相公率一批賢臣名士行新政,夏竦那時本已被今上任命為樞密使,但遭到台諫彈劾,說其陰險奸猾,在對夏戰事中畏懦苟且,今上便將他改知毫州。那些諫官多屬新政一派,夏竦懷恨在心,唆使內臣藍元震向今上進讒言,指範仲淹、歐陽修、餘靖、尹洙等人為朋黨,互相提攜。但今上並不怎麽理睬,他便又設了一計,陷害新政大臣。那時國子監直講石介寫了一篇廣為流傳的《慶曆聖德頌》,把今上起用新政大臣稱為‘眾賢之進’,而把夏竦與樞密使無緣說成‘大奸之去’。夏竦自然因此痛恨石介,而他對新政大臣的陷害就從石介入手。”
“石介?”我聽過這名字,略略知道一點,“是說他與富弼通信,作廢立詔草麽?”
張先生歎道:“那自然是假的。慶曆四年,夏竦唆使家中一位通文墨的侍女模仿石介筆跡,篡改了石介致富弼的書信,將信中‘行伊、周之事’改為‘行伊、霍之事’。伊指伊尹,周指周公,原都是輔佐天子的賢臣,但被他一改,周公便被改成了霍光,那可是曾廢立國君的權臣。然後,他還偽作了一份廢帝詔書的草稿,說是石介為富弼撰寫的,故意流傳出去,並命人奏報於今上。”
這自然是為人君者最忌諱的事。我開始明白為何今上後來不像起初那般維護新政大臣。
“其實今上亦不信富弼會做此事,但難免心裏會留下一點陰影。”張先生繼續說,“如此一來,不單富弼,連範仲淹見狀亦不敢自安於朝,都自請離京外任。石介被貶為濮州通判,未赴任便去世了。不久後,王拱辰等人又借蘇舜欽進奏院事件製獄鍛煉,將支持新政的一幹館閣賢俊盡數貶謫,也借此影響到蘇舜欽嶽父、宰相杜衍,致使其罷相。韓琦上疏為富弼說話,也被罷去樞密副使之職。再往後,連歐陽修、蔡襄、孫甫等諫官亦被人各尋了借口,相繼外放,新政至此不了了之。去年,夏竦終於得償夙願,回來當上了樞密使。”
聽張先生敘述舊事,我才對慶曆新政理出了一道脈絡。之前隻覺新政大臣們文采出眾,才華絕世,就算為其仕途浮沉扼腕歎息,亦僅僅是讀其詩文之餘的一點單純感傷,卻沒想到那些才子吟風弄月的絕妙好辭背後,竟隱藏著這許多刀光劍影的黨爭故事。
但我還是沒有即刻意識到此中關節:“可是,夏竦矛頭指向中宮,與這些事有何關係?”
“你沒看出麽?”張先生一語點明,“中宮對新政大臣頗為同情。”
我立即想到歐陽修之事,心下頓悟,不過仍有疑問:“但皇後平日並不妄議政事,夏竦在外如何得知?”
“一定要議論政事才能看出她態度?”張先生道,“她一舉一動皆為人所矚目,平日對誰的春帖子多看了幾眼都會很快被人傳到宮外去。”
略作思量,張先生又告訴我:“她讀蘇舜欽的詩,品歐陽修的詞,賞蔡襄的字,聽說範仲淹寫了《嶽陽樓記》,便命人找來給她看……何況,杜衍杜相公家的女公子,後來的蘇舜欽夫人,原是她未嫁時的閨中密友。”
(待續)

心願

3.心願
聯係這前因後果,我不禁感歎:“原以為,夏竦此舉隻是為陰附張美人,博個擁立之功,卻不曾想個中因由這般複雜。”
“中宮廢立,事關社稷,從來都不是帝王家事……”張先生徐徐展開我交還給他的廢後詔書,問我:“你知道郭後為何被廢麽?”
我以宮中定論答之:“因她與嬪禦爭寵。”
張先生擺首:“因爭寵觸犯龍顏,那隻是一個小小誘因。國朝慣例,皇帝決策,若事關中宮,必須先與宰執商議。若宰執不同意,皇帝很難擅作主張。”
我第一次意識到這聽過多次的廢後事件還有更深的背景:“這麽說,是呂相公……”
“沒錯,她得罪了當時的宰相呂夷簡。”張先生再述前塵往事,“明道二年,章獻太後崩,在她垂簾整整十一年後,今上才獲親政。今上隨後與呂夷簡商議,要罷黜所有太後黨羽,呂夷簡亦為他出謀劃策,並擬定了要罷免的大臣名單。今上回到禁中,將此事告訴了郭皇後,郭後反問他:‘難道就他夷簡一人不附太後麽?不過是他機智,善應變,在太後與官家麵前都會做人,所以倒混了個周全。’於是今上決定連呂夷簡也一齊罷去。次日,呂夷簡在朝堂上聽內臣宣布被罷官員,陡然聽見自己的名字也被唱出,很是驚駭,卻不知原因。他素與入內都知閻文應有來往,聽閻文應說出緣由,從此便對郭後不滿。僅過了半年,今上又複其相位。後來,今上因尚美人之事向他抱怨皇後善妒,他與閻文應便頗說了些推波助瀾的話,郭後隨即被廢……如今夏竦情形與呂夷簡相似,有個同情新政大臣的中宮在君王之側,他難免會擔心,何況他與楊懷敏勾結,楊懷敏或曾在他麵前編派中宮什麽,也未可知……另外,聽在樞密院伺候的孩子說,平賊次日,樞密院官員提起皇後前夜臨危不亂,指揮若定,都有讚譽之意,惟夏竦幹笑,說:‘中宮頗有章獻簾後風儀。’”
我聽出這言下之意:“他不但怕皇後現在進言幹政,還怕她將來效章獻故事,垂簾聽政而重用新政大臣?”
張先生看著我,道:“慎言……如今官家聖體康寧。”
我一驚,忙低首不語。
張先生又道:“你適才說的,夏竦意在陰附張美人,這原因也有。張美人通過賈婆婆拉攏夏竦與王贄,對他們多有饋贈,而夏、王二人性本貪婪,且又顧忌中宮,因此兩方一拍即合。”
我回思事件經過,越想越覺驚心:“平賊事後,夏竦堅決反對讓禦史台在外審理此案,而楊懷敏又將最後一個賊人殺掉滅口……或許,連當晚殺死前三個賊人,也是他授意的……難道這起事件,根本就是夏竦一手策劃的?”
“他有這個動機。”張先生道,“甚至皇後閣中那個侍女,也可能是他授意賊人去勾引的,以獲得製獄動搖中宮的理由……依我看,皇後當時便意識到了是受人陷害,所以堅持要殺掉雙玉,否則,能輕易受人引誘的女子意誌本就薄弱,鍛煉之下,什麽供詞說不出口?”
“原來如此……”疑問有了合理解釋,我這才從亂麻般的案件中抽出些頭緒。
張先生黯然一歎,又說:“但這也隻是我的猜測,苦無證據上呈官家。”
“今上聖明,對歐陽修的案子都看得很清楚,肯定不會冤枉皇後的,何況,還有陳相公他們為皇後說話……”我想令張先生寬心,但提及陳執中,忽然又有了個問題,“不過,先生為何認為陳相公一定會為皇後說話?據我所知,他並不屬新政一派。”
“當然,他反對新政。”張先生答道,“但是,他更厭惡夏竦。”
他繼續為我釋疑:“夏竦守西疆時,今上任命陳執中為陝西安撫經略招討使,而陳執中與夏竦論議不合,最後勢同水火,竟各自上表朝廷,自請辭職。先前今上召回夏竦,原是要拜為宰相,與陳執中同列,而眾諫官、禦史都說二人素有嫌隙,不可使之共事,這才改任他為樞密使。因此,夏竦若要陰謀改立中宮,陳執中必不會坐視不理。”
我隨即也想到,陳執中雖然反對新政,但一向清廉自重,他看不慣夏竦亦不難理解。以前還曾聽今上對公主誇過陳執中忠誠,不以權謀私,說他女婿求他賞個官做,而他回答:“官職是國家的,又不是臥房籠篋中物,哪能隨意給自己女婿!”今上對此大為讚賞,所以雖然諫官屢次進言,說陳執中不學無術,非宰相之材,今上仍堅持以他為相,但對眾臣說:“執中不會欺瞞於朕。”若他進諫,今上必會慎重考慮。
聯想到何郯,我順勢追問張先生:“那麽何禦史呢?他與夏竦又有何過節?”
“他倒不是與夏竦有私人恩怨,而是一貫正直敢言,又曾為石介辯誣。”張先生再論何郯舊事:“去年,夏竦想進一步構陷富弼,便進讒言說,石介並沒有死,而是受富弼指使詐死,悄悄前往契丹密謀起兵,富弼則為內應。隨後還建議開石介之棺驗證。當時台諫都不敢多說什麽,而何郯則在今上麵前極力為石介辯解,並抨擊夏竦的險惡用心……加上這次看他論楊懷敏之事,我想他心如明鏡,一定知道此中曲直,所以才敢寄希望於他。”
“還有張學士……”我再問。
張先生一哂:“當年你做我學生,可沒像如今這般勤學好問。”見我有慚愧狀,他亦不再說笑,繼續解釋:“張方平當年本來也是讚成施行新政的,隻是介入不深,才得全身而退。他也是中宮潛在的支持者,若今上決定鎖院草詔,無論是廢立中宮或尊異張美人,他必會先進諫。”
事隔多年後再次受教於張先生,我聽得頻頻點頭,忍不住又問:“那梁適呢?他為何也不附和夏竦決議?”
張先生不直接答,反問我:“我且問你,當初我並未囑咐你把詔書也給梁適看,你為何在他在場時也把詔書展開了?”
我把當時的想法告訴他:“我聽人說過,國朝以來,樞密使與樞密副使常不相諧,例如真宗朝,寇準與王嗣宗,王欽若與馬知節,莫不如此……”
張先生頷首,說:“你既知道,何必問我?”
我先是一愣,旋即與他相視而笑。國朝皇帝一向注重權利製衡,為防兩府宰執專權,通常兩府次要職位不會讓宰執朋黨出任,因此宰相同平章事與副相參知政事,樞密使和樞密副使,往往分屬朝中不同的派別。
此夜最後的結果並未影響到我們這一瞬的好心情。少頃,有內侍從邇英閣來,通知張先生說:“陳相公、梁樞密與何禦史此刻方離開邇英閣,天色已晚,禁門關閉,不便出宮,今晚將宿於翰苑。請張先生在內東門司略作記錄。”
張先生答應,似不經意地問了一句:“他們去翰苑,須鎖院麽?”
內侍回答:“不必,隻是在翰苑住宿,並不草詔。”
次日晨,秋和來找我,憂思恍惚,雙目猶帶淚痕,但嘴角是含笑的。
“懷吉,剛才我去福寧殿求見官家……”她說,“他告訴我,其實,他並不曾想改立中宮。”
得到這個明確的答案,我自然欣喜,但也注意到秋和古怪的表情,對她探到今上真話的途徑深感懷疑,遂問她:“你是怎樣問他的?為何他會坦言說這話?”
秋和盡量保持著笑容,慢慢告訴我:“我向他提當年的承諾,要他實現我的願望。他問是什麽,我說,我的願望就是,看著皇後長伴官家身側。”
“啊……”我很難形容這時的心情。雖然完全可以理解她的善意,並認為她作了適當的選擇,但還是不禁為她感到惋惜,“你的願望呢?你真正的願望就這樣放棄了?”
她搖搖頭,惻然道:“再說罷……我想想,別再問我……”
她轉身,輕輕朝外走,魂不守舍的樣子。走到閣門邊,似想起什麽,又再回首,踟躇著說:“後來,官家要我轉告張先生一句話,我不知當不當說。”
“哦,是什麽?”我問。
“他說:傳語張茂則,連日奔波,辛苦了。”秋和複述,又補充道:“他說這話時,表情很平和,不像在生氣,但也沒有笑意。”
現在,我終於明白了為何今上不喜張先生。猶豫再三,最後還是代秋和把這話轉告給他。而張先生狀甚平靜,毫無尋常人聽見君王警告會有的惶恐,隻以三字從容作答:“謝官家。”
見我訝異,他唇角微揚:“是不是覺得我很厚顏,竟不去伏拜謝罪?”
我難以回答,隻是擺首。心下甚是佩服他還能這樣鎮定,若換了旁人,聽今上這話,豈還敢安於宮中?
他默默看我許久,忽然問了一個貌似與此無關的問題:“郭後是怎樣死的,你知道麽?”
“病卒。”我說,思量著,又加上以前聽見的傳聞,“有人說,是閻文應毒死的。”
張先生搖頭,說:“她是被活埋的。”
這大概是幾天來聽到的令我最感震驚的事。一時間全無反應,隻失了禮數地盯著張先生直愣愣地看。
“廢後,對今上來說,原出自一時之忿,事後他也曾後悔過。”張先生告訴我,“有一次,他遊後苑,看見郭後用過的肩輿,頓時有念舊之意,頗為感傷,便填了闋詞,遣小黃門到郭後居住的瑤華宮,將詞賜給她。郭後依韻和之,語甚淒愴。今上看得難過,又派人去,向她承諾會召她回宮。呂夷簡和閻文應聽說後都很害怕,擔心郭後將來報複。而這時,郭後偶感風寒,閻文應率太醫去診視,不知怎的,那病倒越治越重了。沒過幾天,閻文應宣告藥石無靈,淨妃病卒。”
這些我以前也曾聽人講過,遂問張先生:“宮裏人不是說,是閻文應在藥裏下毒害死的麽?”
張先生道:“毒是下了的,但下的是慢性毒藥,隻加重郭後的病情,一時卻未致死。也許他是覺得若下重藥毒死,症狀太明顯。那時今上在南郊致齋,即將歸來。閻文應怕他回來後會探望郭後,便在郭後尚未氣絕的情況下,將她強行抬入棺木收殮。”
我想象著郭後彼時感受,不寒而栗,轉言問他:“先生又如何得知此事?”
張先生回答說:“那時我在禦藥院做事,有一天奉命送藥給郭後,到了她居處卻見院中已設了棺器,一幹內侍宮人正在靈前哭泣。閻文應抹著眼淚過來跟我說,郭後昨夜已薨。見我猶疑,他便命人開棺給我驗視。當然,這時郭後已被收斂好,像是以正常姿態安睡著,但仍蹙眉顰目,似不勝痛苦。我目光無意間掠過他們掀起來的棺蓋,竟看到上麵有指甲抓過的幾道痕跡……我頓時大疑,遂借口說貴重藥物既已送來,不便退回,不如放入棺內陪葬。於是趁置藥之機略略揭起郭後的衣袖,發現她手指淤血烏紫,皮膚指甲破損,想來是在棺中拚命掙紮時抓傷的……”
“不必再說了。”心裏難以承受此間慘狀,我忍不住直言打斷張先生的敘述。
張先生便沉默不語。須臾,我再問:“先生既看過郭後遺容手指,後來沒被閻文應陷害麽?”
“我估計,他是有這個心的。不過,他很快便自身難保,顧不上整治我了。”張先生說,“雖然他說郭後是病卒,但宮裏朝中莫不疑心,遂有了他下毒的傳言。有諫官請今上推按郭後起居狀,細查此事,但今上雖然悲傷,卻未應允諫官所請,隻吩咐以皇後禮儀葬郭後。閻文應曾在今上宿齋太廟時大聲嗬斥醫官,諫官見今上不欲追查郭後死因,便另借此事彈劾他。於是,今上將閻文應外放出京。不久後,閻文應死於嶺南。”
“那你將此事告訴過官家麽?”我問他。
“沒有。他既不欲追究,我何必多事。他自有他的原因,我們也不必再去揣測聖意。” 張先生答道,再轉視中宮的方向,目色凝重,“但自那之後,每次一觸及那廢後詔書,我便會提醒自己,絕不能讓這事發生在如今的皇後身上。”
“所以,”他再看我,淡淡道,“受些冷眼,算不得什麽。隻要我還在這宮裏,尚有一口氣,便會做我應該做的事。”
我很想問他,若真的因此觸怒今上,豈不有被逐出宮的危險?但終究還是沒問出口。再一想,這麽多年,今上雖然不喜歡他,卻也一直容忍著,想必他們之間是有某種默契的罷。
(待續)
4.取舍
今上沒有廢後,全賴陳執中、何郯、梁適諫言,這是後來流傳的說法。
據說,那夜君臣細論皇後閣中事,何郯勸諫說:“中宮仁智,內外交欽。所謂宮亂起自皇後閣中,須製獄鍛煉,這是奸人之謀,有意中傷中宮,覬圖非分。陛下不可不察。”
今上再問陳執中意見,陳相公也稱不可製獄勘鞫中宮,且持議甚堅。今上反複又問,一旁的梁適倒不耐煩了,直言道:“陛下廢後,一次已夠,豈可再來第二次?”
他語氣淩厲,聲徹邇英閣內外,聞者無不變色。
今上默然,遂按下製獄之事不提。眾人見他采納諫言,這才告退。今上獨留梁適,特意向他承諾說:“朕隻欲對張美人稍加妃禮,本無他意,卿可安心。”
當晚三人去翰苑,遇見儤直的學士張方平,將此事一說,且提到今上所說“稍加妃禮”一節,張方平當即便稱不可,力勸陳執中道:“漢朝馮婕妤身當猛獸,並不聞元帝因此對她有所尊異。況且皇後有功卻尊嬪禦,自古皆無這道理。如果相公同意遷張美人為妃,將來天下人論及此事,必會將罪責全歸於相公。”
陳執中深以為然。此後今上再提尊異張美人之事,他隻是不答。
於是這月裏,宮中並未聽到張美人升遷的消息,倒是關於張先生的旨意終於下達:內西頭供奉官、勾當內東門張茂則遷領禦藥院。
領禦藥院,就宦官而言,這是很重要和尊貴的職位。
禦藥院即宮中禦用藥房,是最重要的內廷官司,掌按驗醫藥方書,修合藥劑,以及藥物的管理進禦等事。皇帝所用藥品是由禦藥院製成後進奉,責任重大,因此任領禦藥院的宦官非尋常之輩,朝廷規定,入仕三十年以上內臣,十年未升遷並屢立勞績者才可入選。
而通領禦藥院的勾當官平日所掌並不僅僅是醫藥之事,還兼供職皇帝行幸扶持左右、奉行禮儀、禦試舉人、傳宣詔命及奉使監督等事。另外,還會在皇帝坐朝時,侍立左右或殿角,以供隨時召喚。
出任此職的內臣被視作皇帝近習親信,這工作也充分地為他們提供了向上晉升的機會。許多押班、都知,乃至兩省都都知皆曾任過此職。
因此,我對張先生的升遷倍感意外,雖然他符合入選禦藥院勾當官的三點規定。私下猜測,也許這並非今上本意,是陳執中或梁適等人決定的罷。但,也僅僅是猜測而已。
然而最出人意料的關於升遷的消息來自秋和。今上與中宮商議後,命司飾顧采兒代領尚服局,以接掌多病的楚尚服的工作,而秋和則被遷為司飾,繼顧采兒之後,成為新任梳頭夫人。
“這事,是那天官家與你定下來的罷?”我問秋和。
她自然知道“那天”是哪天,黯然頷首。
如此一來,她出宮之日更遙遙無期了。我在心裏歎氣,實在為她與崔白之事覺得遺憾,“你願意麽?”
她抬目看我,雙眼空濛:“我也說不清楚……那天,我以願望為代價,求他讓皇後長伴他身側,他最後那樣說,算是答應了罷……然後,他很無奈地笑著歎息,說:‘怎麽連你都在為她奔走?我身邊原本就圍滿了她的人。’我低頭不敢接話,他又說:‘以前我每次出行,左邊是楊景宗,右邊是鄧保吉,走不上幾步,迎麵撞見的又是張茂則……凡我所為,事無巨細她都知道……我被她困在這裏了。’”
我被她困在這裏了?我微微睜大眼睛——這話好生耳熟。
“‘你也是她的人麽?’官家問我。”秋和接著說,“他那麽好脾氣地跟我說話,聲音柔和得像四月的風,不知為何,卻聽得我心裏很是難過……見我不答,他又說:‘你可以到我身邊來麽?讓我不至於太孤單。’”
“什麽?”我蹙眉問,“他說孤單?”
“如果我沒聽錯的話,他是這樣說。”秋和似乎有些困惑,但語氣是肯定的,“那時我也隻疑是聽錯,抬頭看了看他,見他目視窗外,但眼神空洞,像是什麽也看不見,眉間竟有些憂傷意味……我想不明白,脫口問他:‘孤單?真的麽?有那麽多娘子在身邊,官家還會孤單?’”
如果是我,也會想這樣問罷。我沒掩飾我的好奇:“他怎麽回答?”
“他像是瞬間回過神來,對我笑笑,輕聲說:‘假的。’我又低首無語,他卻這時傾身過來,在我耳邊說……”秋和麵色如胭脂掃過,聲音越發低了,“他說:‘那隻是我好容易才想出來的借口,為了讓你不再把鉛華香藥往皮膚上抹。’”
我一下想起在儀鳳閣初見今上時,他對秋和的著意關注,依稀可以理解秋和的迷惘。縱然不喜歡這樣的男子,但這樣的細心與關懷,是世間女兒都難以抵禦的罷,這時候向他表示拒絕一定是很艱難的事。
“我想拒絕的,可是……”秋和猶豫著,難以準確描述當時心情。
“我明白,不必多說了。”我和言再問她,“那麽,皇後知道你的決定麽?”
秋和點頭:“官家向她提調我過去的事。她隨後私下問我是否願意去,說若我不願,她會如約在乾元節將我放出宮。但是,怎麽可以?如此一來,官家必會追問原因……我怕他和大臣們知道,皇後閣中除了雙玉,還另有宮人曾與外人……來往。”
這倒是應該考慮到的。若他們知道此事,事態發展會更糟。
我可以猜到她給皇後的回答:“你對皇後說你改變主意了?”
“對,”秋和惻然一笑,“我跟她說,是我自己想做梳頭夫人,不想出宮過苦日子。”
重臣進諫力保皇後,隻是向夏竦展開反擊的開始,宮亂事件的最終結果是夏竦罷樞密使,判河南府。
這年四月,禦史何郯上疏彈劾夏竦,直指“其性邪,其欲侈,其學非而博,其行偽而堅,有纖人善柔之質,無大臣鯁直之望,事君不顧其節,遇下不由其誠……”再提他與內臣楊懷敏素日勾結,宮亂時曲為掩藏之事,說如今楊懷敏既已罷黜,而夏竦獨留京師,仍身居高位,“中外之心,無不憤激”。懇請今上棄用夏竦,“上為社稷之謀,下慰臣庶之望”。
他估計到夏竦可能又會拿今上忌諱的“朋黨”一點做文章狡辯,事先便在章疏中說明:“臣料夏竦知臣上言,必是指臣為矯誣,目臣為朋黨。然竦明有過惡,安得謂之矯誣;臣素無附麗,何以謂之朋黨?竦若猶飾其過,臣請麵議其辜,仰祈聖明,俯臨肝膽。”
繼他之後,又有多名言官上疏論夏竦奸邪。正巧那時京師有地震現象,於是今上夜間禦便殿,召來翰林學士張方平,對他說:“夏竦奸邪,以致天變如此。請學士為朕草製,將他外放出京。”
張方平大喜,請撰駁辭,欲在製書中直斥夏竦之罪。今上想想,最後歎道:“還是給他留點麵子罷,且以‘均勞逸’的理由草製,別提他過錯。”
雖給夏竦留足了麵子,但夏竦仍心存僥幸,負罪不去,上疏乞留京師。何郯便又怒了,再次進言:“朝廷進退大臣,恩禮至厚,竦之此拜,已極寵榮,安可更不顧廉恥,冒有陳請?況竦奸邪險詐,久聞天下,陛下特出聖斷,罷免樞要,中外臣子,莫不相慶,固不宜許其自便,留在朝廷。孔子謂遠佞人,蓋佞人在君側,則必為政理之害。其夏竦,伏乞不改前命,仍指揮催促赴任。”
“後來,今上在內東門便殿召見何郯,何郯仍極力爭辯,意態激揚,表示此事毫無商量餘地。”張先生從我手中收回存檔的章疏副本,告訴我,“今上便揶揄他:‘古時有碎首諫者,卿亦能做到麽?’何郯則回答:‘古時君不從諫,則臣有碎首;而今陛下受諫如流,臣何敢掠其美譽,而將罪過歸於君父!’”
聽得我不禁笑了:“他這話說得好,既避開碎首威脅,又給了今上接納諫言的台階。”
張先生亦笑:“不錯,今上聽後欣然納諫,不改前命,堅決將夏竦外放到河南去了。”
有一事,是我近幾日經常思索的,遂此時拿來請教張先生:“先生,今上是否也看出了夏竦陷害中宮的險惡用心,這次外放,表麵上看是今上為言者所迫,但其實,是他順勢借此懲戒夏竦?否則他是可以像堅持留用陳相公那樣,把夏竦留下的。”
張先生沒有明確作答,但說:“你沒聽他說,‘夏竦奸邪’麽?孰是孰非,誰能騙得了誰,不過看他怎樣取舍罷了。”
(待續)
小宋
5.小宋
端午節前,我尋了機會出宮去找崔白,告訴他秋和之事。這於我而言,是比當年測墨義猶難數倍的任務。起初是我給了他希望,現在又親自告訴他希望的破滅,這令我萬分慚愧。吞吞吐吐地向他簡述了一下事情經過,還未提及今上對秋和青眼有加這一點,而這已讓我很長時間內不敢抬首看他。
“沒關係的,”反倒是崔白和言安慰我,“你一直盡心盡力地幫我,即使事不諧,亦不是你的過錯。是我福淺,原難求董姑娘這樣的如花美眷。”
我唯望時間能讓這段姻緣有再續的可能:“或者,再等等,等官家淡忘閏月之事,皇後或可再請他放董姑娘出宮。”
崔白略一笑,道:“懷吉,如實說,自議婚約以來,我常惴惴不安,但覺喜從天降,又進展得太順利,反而不像我這落魄窮徒一貫的命數呢。何況,她居於深宮,過慣了錦衣玉食、無憂無慮的安穩日子,就如九天仙女一般,日後若嫁了我,隻能長年守著一個僅識丹青的呆子,為柴米油鹽犯愁,縱她無怨言,我亦難心安。如今她既獲晉升,想必會有更好的前程,我又何苦拖累她。”
我想說一些勸解的話,但這向來非我所長,思量半晌,隻說出一句:“董姑娘並不會那樣想。”
“我知道。”崔白說,目光漫撫麵前壁上掛著的一幅遠巒煙水,須臾,徐徐吟道:“劉郎已恨蓬山遠,況隔蓬山幾萬重。”
這是本朝翰林學士宋祁借李商隱的詩,化用在一闋《鷓鴣天》裏的詞句。
宋祁字子京,與其兄宋庠同年登科。當年若按禮部所奏,應是宋祁第一,宋庠第三,但章獻太後不欲令弟名列於兄之前,乃擢宋庠為狀元,而置宋祁為第十。如今兄弟二人同在朝為官,世人呼宋庠“大宋”,而宋祁則為“小宋”。
宋庠明練故實,清約莊重,宋祁文藻勝於其兄,但喜宴遊,好風月,一向倜儻佻達,這闋《鷓鴣天》記錄的便是他一次豔遇。
那日宋祁策馬過京中繁台街,恰逢皇後率眾宮人自相國寺進香歸來。小宋引馬避於街道一側,繡縠宮車迤邐而過,其中一輛經過他麵前時,有內人自車內褰簾,兩痕秋水在他臉上盈盈一轉,笑對同伴說:“那是小宋呀!”
語罷繡簾複又垂下,宮車轆轆,不停歇地往宮城駛去。雖隻驚鴻一瞥,宋祁卻已記住那內人豐容玉顏,婉轉清音,歸家後當即提筆,寫下一闋《鷓鴣天》:“畫轂雕鞍狹路逢,一聲腸斷繡簾中。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金作屋,玉為籠,車如流水馬如龍。劉郎已恨蓬山遠,況隔蓬山幾萬重。”
此詞都下傳唱甚廣,乃至達於禁中。今上聽見,遂問當日那內人乘的是第幾車子,何人呼小宋。最後有內人怯怯地站出來跪下,說以前曾在侍宴時,見官家宣翰林學士進來,左右內臣相顧低語:“這是小宋。”後來在車子中偶然遇見,一時興起,便呼了一聲。
今上隨後召來宋祁,從容語及此事。宋祁惶懼告罪,今上卻笑道:“你詞中但恨蓬山遠,依朕看來,這蓬山離你倒不遠。”旋即把那內人賜給了他。
這事已與“紅葉題詩”的逸事一樣,成為宮城內外爭相傳頌的佳話。宮中的妙齡內人與宮外文臣名士之間,本來便易生一種相互仰慕的微妙關係,而這個故事在其中推波助瀾,也給了他們些許良緣可結的暗示,但是……
“蓬山,並不是離誰都不遠。”結局圓滿的佳話沒有妨礙崔白的判斷,他很清醒地這樣說。
我想他可以隱約感知今上對秋和的情意,從我刻意淡化的隻言片語中。
夏竦雖已離京,諫官王贄卻還在朝中。這年九月,他再向今上提張美人“護駕有功”之事,稱當使張美人進秩,以示今上賞罰分明。
今上自然有此意,怎奈群臣反對,且又須皇後同意,一時難以下旨,沒想到最後竟是皇後鬆口,在重陽節宴集上當眾對今上道:“張美人侍奉官家多年,曾育有三位公主,而位低秩微,多年未遷。今既有功,不妨進秩為妃,以表陛下撫慰嘉獎之意。”
今上默然凝視皇後,而皇後儀態安嫻,目中波瀾不興。眾人屏息靜觀,許久後才聽今上道:“那日賊人作亂,全仗皇後指揮調度護衛,若要嘉獎,理應皇後為先。”
坐在一株白色檀心木香菊之旁,皇後唇角微揚,笑容如那秋花清淡:“承蒙陛下眷顧,臣妾身為國母,名位已隆,無可複加。況陛下以臣妾為妻,臣妾原無以為報,為陛下做的隻是分內事,又豈敢邀功請賞。”
於是這年十月,今上進美人張氏為貴妃,並決定擇日為她行冊禮。
受命為張美人寫冊妃誥敕的翰林學士,便是文藻華美的“小宋”宋祁。
此前國朝從未有嬪禦進秩為妃時行冊禮之事,慣例是命妃發冊,妃辭則罷冊禮。因冊禮規模盛大,人力財力皆花費甚巨,國朝嬪禦多知韜晦之道,亦不愛借此招搖,惹宮人及諸臣非議,故均辭而不行。宋祁可能理所當然地認為這位新晉的貴妃也會這樣想,所以未按行冊禮的程式,先聽閣門宣讀冊妃製詞,受命而寫誥敕,將誥敕送中書,結三省銜,再呈官告院用印,然後才進呈貴妃,而是不待到行冊禮之前聽宣製詞,先就把誥敕寫好,也不送中書,自己徑取官告院印用了,封好後即送交貴妃。
顯然他犯了個錯誤:並不是所有妃子都不想行冊禮。
欲行冊禮的張美人見這重要的誥敕像個土地主新納的小妾一樣,簡簡單單地就從後門隨意送進來了,不由勃然大怒,把誥敕擲於地上堅決不受,又向今上哭鬧著訴說小宋怠慢之罪,磨得今上答應,讓宋祁落職知許州。
小宋落職細節傳出,中外嗟歎,而美人張氏即在這一片歎息聲中開始了她越發驕恣的貴妃生涯。
宮中娘子們麵對張氏的驟然遷升,自然也是嘖嘖稱奇。大家均猜到她遲早會進秩,但沒想到竟會從四品的美人一下進至一品貴妃。貴妃為四妃之首,地位僅次於皇後,今上多年以來皆虛四妃位,諸娘子最多隻進至二品,現在竟如此擢升張氏,以致許多長年位列張氏之前的嬪禦,例如福康公主生母苗淑儀和夭折的皇長子生母俞充儀,名位轉瞬之間倒比她低了。
娘子們不滿之下更關注張貴妃進位內幕,不久後就有人探聽到,自夏竦離京後,張氏與王贄聯係更為頻密,私下賜給王贄的金幣數以巨萬計。進位事成,張氏得意洋洋,乃至在向人提及王贄時公然說:“那是我家諫官。”
這樁賄賂朝中官員的醜聞遍傳六宮,到最後無人不曉,想必也曾反傳入張貴妃耳內,但她並不以為恥,倒是像有意挑釁示威於諸娘子一般,請求今上讓王贄在行冊禮時為她捧冊宣製。
後妃冊禮是應有官員捧冊,今上遂將此事付中書省討論,中書諸官員本不齒王贄,便奏說,按舊儀,捧冊官員職位必在待製以上,王贄並不具備這資格。今上將中書所言轉告張貴妃,張貴妃卻借機乞求今上升王贄的官,今上竟也同意,把王贄遷為天章閣待製,令其在冊禮上為貴妃捧冊。
但與此同時,他也升何郯為禮部員外郎、兼侍禦史知雜事,且在朝堂上對何郯明說原因:“卿不阿權勢,故越次用卿。”
也許是為補償皇後,今上陸續將後族戚裏中多人改官遷封,許其厚祿,何郯為此進諫,說朝廷爵賞,本以寵待勞臣,非素有勳績,即須循年考。今無故遷升後族,屬非次改官,恐近戚之家迭相攀援,人懷異望。
今上回應道:“戚裏無勳績,但皇後有德行,這是推恩親族之舉。”遂不改前命。
帝後的關係也是六宮之人關注的焦點。自宮亂之事後,今上與中宮未曾同宿,而在張貴妃冊禮那天,一些小跡象令娘子們對他們的近況有了諸多猜議。
那日清晨,帝後分別自福寧殿和柔儀殿起身,露麵於眾人之前時均眼周青鬱,眼簾微腫,皇後雖以脂粉掩飾過,但仍可看出些異狀。在帝後攜張貴妃過紫宸殿接受群臣表賀時,一則昨夜發生在柔儀殿的事被當作趣聞,開始悄悄在後宮流傳。
據柔儀殿宮人透露,昨夜三更後,今上命近侍往柔儀殿傳宣皇後。當時皇後已睡下,聽說此事,著褙子起身走至寢殿門邊,但不開門,隻於門縫中問福寧殿內侍:“官家傳宣有何事?”
內侍回答說:“官家夜半醒來,獨自坐著飲酒,不覺飲盡,便遣臣來,問皇後殿有酒否,可否攜一些過去。”
皇後卻不奉召,但說:“此中便有酒,我亦不敢再拿去給官家。夜已深,奏知官家且歇息去。”
語畢即遣內侍回去,連開門見內侍都不肯。
這事被公主默默聽在耳中,夜間宮眷觀宴於升平樓,公主竟拿來直問父親:“昨夜爹爹想喝酒,該問禦膳、司釀的人要,那麽晚了,為何偏偏要傳宣孃孃送去?”
宮人們竊笑,皇後正襟危坐,宛如未聞,而今上麵有窘色,低聲咳嗽兩聲,想想才道:“既已夜深,自不便勞動許多人……”
公主追問:“就算不想勞動下人,宮中娘子這樣多,閣中都存了不少酒,爹爹為何又單問不常喝酒的孃孃要?”
今上一時語塞,張貴妃見狀,把話頭接了去:“臣妾娘家又送來一些上好的羊羔酒,下次若官家想飲,隻管差人來取便是。”
今上尚未答,公主已先開口,對張貴妃道:“誰不知道張娘子閣中酒多?爹爹不問你要,自然有他不要的道理。”
張貴妃頓有慍色,似想唇齒相譏,但轉眸間見今上正在觀察她反應,遂又按下怒意,強顏笑道:“公主說的是。”
夜宣中宮之事在娘子們看來,是今上欲向皇後示好的訊息,借酒說話,無非是抹不開那點麵子,怎奈皇後並不順勢接受。
“看那眼睛,他們應該都是一夜無眠罷。”俞充儀次日在儀鳳閣中與苗淑儀說,“這情形,竟像小夫妻鬧別扭,真是何苦呢!”
苗淑儀微笑道:“他們麵上一直相敬如賓,但私下這點別扭,十幾年來一直都有。有時候,連我都看不透。”
公主聞見她們議論,又挨過來想仔細聽,被苗淑儀點了下額頭:“你這丫頭,上次在晚宴上傻乎乎地亂問你爹爹什麽,讓他好半天下不了台!”
公主嘟嘴道:“我才不傻呢!我是看張娘子囂張,才故意那樣說給她聽的。”
(待續)
滄浪
6.滄浪
此後皇後對今上,依然是客氣恭謹,敬而遠之的態度。平日她勤於處理六宮事務,恩威並施,由此宮禁肅然,再無出什麽亂子,唯張貴妃每每有意挑釁,要求搬入更為豪奢的寧華殿,妃妾居處稱“殿”已是僭越,而她更常越過皇後,自己向兩省六局發號施令,以致寧華殿飲膳用度供給皆逾於中宮。不過皇後處之裕如,無所不容,任張貴妃如何無禮都未有怒意。
直到這年十二月裏,我才又見到皇後有哀戚神色現於眉間,但卻不是因張氏之事。
那日黃昏,公主照例去柔儀殿作晚間定省,我隨侍同行,入到殿中,見皇後正獨坐著看案上一卷文書,轉首看我們時,目中瑩然,有淚光閃動。
公主吃了一驚,忘了行禮,先就疾步過去關切地問:“孃孃,怎麽了?”
皇後拭了拭淚,然後淺淺一笑,拉公主在身邊坐下,沉默地半擁著她,良久後才道:“孃孃一位好友的夫君上月去世了……她夫君蒙冤而亡,她還年輕,幾個孩子都沒你大……”
“蒙冤而亡?”公主詫異道,“那孃孃將冤情告訴爹爹,請爹爹為他昭雪呀。”
皇後惻然笑笑,隻擁緊公主,並不接話。
許是意識到此中自有為難處,公主雙睫一垂,亦有些黯然。依偎著皇後,轉眸指著案上文書,她又問:“這是她給孃孃的信麽?字寫得真好看。”
那其實不像一封信,紙張尺寸和字體都比尋常尺牘要大。我隔得遠了,看不清楚具體寫的是什麽,但覺那字橫斜曲直,鉤環盤紆,作的是草書,頗有氣勢。
皇後未以是否作答,但問公主:“你能認出這是誰的字麽?”
公主仔細看看,道:“這字寫得像新發的花枝一樣,很是漂亮,可又與爹爹給我看的名家法帖不同……不好猜呢。”
“此人不以翰墨自誇,但世人爭傳其殘章片簡,秘府所藏反而少了,難怪你認不出。”皇後和顏對公主說,再一顧我,道:“懷吉,你在書藝局做過事,也過來看看罷。”
我遵命走近,低首一看,見其上寫的是一闋《水調歌頭》:
“瀟灑太湖岸,淡佇洞庭山。魚龍隱處,煙霧深鎖渺彌間。方念陶朱張翰,忽有扁舟急槳,撇浪載鱸還。落日暴風雨,歸路繞汀灣。丈夫誌,當景盛,恥疏閑。壯年何事憔悴,華發改朱顏。擬借寒潭垂釣,又恐鷗鳥相猜,不肯傍青綸。刺棹穿蘆荻,無語看波瀾。”
這字體是我曾見過的,暗度這詞意,與我猜測的那人境況亦相符。環顧左右,見周圍隻有二三位皇後的親近宮人,遂開口道:“這字如花發上林,月滉淮水,應是出自蘇子美醉筆之下。”
皇後稱是,告訴我:“上月他寫下這闋詞,不久後病逝於蘇州。”
“蘇子美?是他死了?”公主大感意外。
皇後頷首,悵然道,“想想真是令人歎惋,這世上竟再沒有那怒馬輕裘,漢書佐酒的人了……”
這句話中有一典故。蘇舜欽有詩名,其嶽丈杜衍有政聲,當世名卿皆喜與之交遊,並如晉人稱樂廣衛玠那樣,形容這翁婿二人為“冰清玉潤”,以謂翁婿皆美。據說舜欽年輕時在杜衍家居住,每晚要獨自飲酒一鬥,且不須下酒菜。杜衍聽了不信,讓人去看,那人回來說,舜欽是一壁看《漢書》一壁飲酒,看至精彩處便擊節讚歎,自言自語地評論一兩句,再為此滿飲一杯。杜衍聽了笑道:“有如此下酒物,一鬥不足多也。”後來漢書佐飲便成了蘇舜欽一段廣傳於天下的佳話。
蘇舜欽的早逝令公主不解,對皇後道:“我聽爹爹說,那些外放的官兒都過得很逍遙呢,到處遊山玩水,然後題詩撰文,又是《嶽陽樓記》又是《醉翁亭記》又是《滄浪亭記》的,弄得天下人都爭相傳誦,把紙價都哄抬起來了……蘇子美不是去蘇州建了座滄浪亭麽?怎麽這樣早亡?成日與魚鳥共樂,難道還不開心麽?”
皇後問她:“徽柔,你知道他修築園林為何以‘滄浪’為名麽?”
公主想了想,最後還是搖頭:“又與哪部典籍裏的辭句有關麽?”
此刻但聞有人自殿外進來,一邊走,一邊清吟作答:“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我們回首一看,發現竟是今上,於是皆肅立行禮。
他既吟“滄浪”之句,想必是聽見我們此前對話了的。未經傳報,我們都不知他走近,也不知他聽了多少,我不由有些擔心,微微轉目看皇後,見她略顯猶豫,但還是沒有把案上那闋詞撤下。
今上徑直走至案邊坐下,拿起蘇舜欽遺詞細看,閱後未顯慍怒之色,但長歎道:“舜欽歸隱水鄉,希望能像鼓枻漁父那樣豁達,以泉石自適,觴而浩歌,安於衝曠。但此詞又說‘丈夫誌,當景盛,恥疏閑’,可見終究是放不下。”
皇後立於今上身側,保持著一點距離,目光安靜地落於足前地麵,應道:“他以滄浪亭向天下人表示自知進退而安於衝曠,沃然有得,笑閔萬古,可最後,卻還是寧以一死露其心聲: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
今上有好一陣的沉默,然後似向對皇後解釋一般,說:“當年雖將他削籍為民,說永不敘複,但後來……我在今年赦宥罪人的郊赦文中加了一條:監主自盜情稍輕者許刑部理雪。怎奈言者反對為其昭雪,說郊赦之敕,先無此項,這是挾情曲庇蘇舜欽,皇帝不能以片言破律……兩月前,我下旨起複舜欽為湖州長史,想先讓他在外做官,慢慢再調回京中,以免台諫說太多話,未料他如此傲氣,寧死都不赴任。”
公主在一旁聽到這裏,忍不住小聲嘀咕:“在那些山清水秀的地方做官有什麽不好啊,難道非要回到京中和官老頭們吵架才開心麽?”
我拉了拉她衣袖,暗示在此時說話並不妥,她對我撇撇嘴以表不滿,但倒是不再出聲。
皇後朝今上欠身,溫和應道:“舜欽未必存心不赴任,或是天命如此,莫可奈何。陛下聖明,舜欽泉下有知,亦會上體寬仁,自知感涕。”
今上無語,細閱那闋《水調歌頭》,再問皇後:“這是杜夫人呈交給你的麽?可還有信件?”
皇後答道:“她托人將這詞交到我弟弟手中,然後我弟媳帶入宮來給我,除此以外並無信件。受托之人也曾問她可還有信函要轉呈於上,她說:‘僅以此詞表明心跡足矣。吾夫屈於生,猶可伸於死。’”
今上聽著,目光遊移於蘇舜欽筆跡之上,思量許久後,做了個決定:“日後舜欽長子年歲夠了,我會蔭補個官職給他。除了按例撫恤的銀錢,再賜杜夫人一些財帛罷。”
皇後擺首道:“我弟弟曾遣人送錢給她,她謝絕不受,說上呈遺詞不是為乞憐求財,惟望官家肯一顧,對範相公、富彥國、韓稚圭與歐陽永叔等外放文臣多加顧惜,以後安葬子美,若尚能蒙他們賜篇墓誌,她這一生便再無所求。”
今上未置可否,默默卷好遺詞,自己攜了起身而去。
這是我首次見皇後在今上麵前論及臣子之事,不免有些為她擔憂。如此公開表露對新政大臣的同情,一向反感後宮涉政的皇帝看了,不知會作何感想,何況那些大臣皆是他親自下旨貶逐出京的。
但結果大出我意料。
次年改元“皇祐”,今上先於春正月加封在青州救災有功的知青州富弼為禮部侍郎,繼而一並加富弼與知定州韓琦為資政殿大學士,此後又以“推恩執政舊臣”為由,為包括慶曆新政大臣在內的舊年宰執遷官加爵,遷知杭州範仲淹為禮部侍郎,已致仕的杜衍為太子太保。一時物議喧然,台諫紛紛進言,但今上並不理會,隻說這是朝廷寵念舊臣,特與改官,勿以常例視之。
諫官反對的聲音源源不斷地通過朝堂上的內侍傳到禁中,最後連素日不議政事的娘子們都在竊竊私語:“官家要讓那些新派大臣回來麽?”
這訊息一定又令張貴妃與賈婆婆坐立難安,寧華殿的人再次忙碌起來。而今上與中宮的關係倒如窗外那愈顯明麗的天色一般,漸漸地破冰回暖,除了禮節性的見麵,兩人相互探訪的次數也開始逐步增多。
一日我路過內東門小殿,憶起張先生所說的,何郯在此回答今上“碎首進諫”詰問的事,忽然想到,皇後未在今上麵前對蘇舜欽遺詞稍加掩飾,可能便是抱有碎首進諫之心罷。幸而她與何郯一樣獲得了完美的結果,所進的諫言委婉而有效,令今上不但“嘉納之”,連帶著對她的態度也比以前好了。
胡思亂想地,又心生一奇怪的念頭:今上對新政大臣的態度,倒與對中宮的情形很有幾分相似呢。
國舅李用和有恙在身,慶曆八年歲末病勢加劇,今上曾親臨其宅第探望,並再為其加官晉爵,但國舅的病仍未痊愈,時好時壞。皇祐元年春,苗淑儀聞說國舅又不大好,遂自己備了一些補品藥物,命我送去。
那日國舅氣色極差,常咳嗽得氣都喘不過來。我見狀不妙,忙回宮請了太醫去給國舅看病。診脈治療期間我一直侍立在側,怕有何不妥,不敢擅離。待國舅病情漸趨穩定,麵色好轉時,我才發現時辰不早,已過了禁門關閉時。
無可奈何之下,我隻好接受國舅夫人楊氏的建議,在李宅中小憩,等到明晨再歸。
她熱情地為我備好客房,但我毫無心情安睡。這是我自入宮以來首次在外過夜,滿心忐忑,隻想早些回去。宮門四更開啟,我剛過三更便已起身,盥洗之後即匆匆趕往宮城。
大內正門宣德樓列有五門,門皆金釘朱漆,壁皆磚石間甃,鐫鏤龍鳳飛雲之狀。每日四更,諸門啟關放百官進入上早朝,京城官員多乘馬而來,故都下有歌謠稱“四更時,朝馬動,朝士至”。
百官進宮城須以官職官階為序。因四更時尚未天亮,宰執以下官員皆用白紙糊燭燈一枚,以長柄掲於馬前,並在燈籠紙上書寫其官位名字。入城前,官員會依順序圍繞聚首於宮門外,馬首前千百燈火閃動如星河,這景象被稱為“火城”。
皇城外還設有一“待漏院”,供早到的親王駙馬及朝廷重臣休息。這天是朔日,宮中有大朝會,在京官員皆會入宮,但現在,顯然我來得太早,宮門還未開啟,也沒見到火城盛況,待漏院也冷冷清清,唯見宮門前有燈光一點,一位乘白馬的官員正在宣德樓的雕甍畫棟下靜默地等待。
我略微靠近他,見他身披黲墨色涼衫以禦風塵,內穿朱衣朱裳緋羅袍,加白羅方心曲領,佩銀劍銀環,足著白綾韈、皂皮履,是四品官員的朝服裝扮。
他原本側臉朝著宮門,似感覺到我走近,他徐徐轉首,犀角簪導三梁冠下呈現的是一副清俊的容顏。
他並不是很年輕,約有三十多歲,但身姿秀異,勒馬立於曲尺朵樓、朱欄彩檻的背景中,任清幽夜風吹動他的涼衫廣袖,眉間銜一抹鬱色,蕭蕭肅肅,竟有謫仙一般的風致。
我在宮中,常見的是宰執大臣,三品以下官員認識的不多,故不知他是何人,不過既然四目相對,亦未敢忘了禮數,當即朝他長揖為禮。
他淡淡一笑,在馬上欠身還禮,再看我時的目光是溫和的。
此後兩廂無言。還在猜他的身份,卻見他馬首前的白紙燭燈悠悠晃動著開始轉向我這邊,我定睛一看,目瞪口呆。
上麵寫著他的官銜和名字——禮部侍郎、知瀛州:王拱辰。
這個名字,如果在五年前說出,聽者多半會問:“是那個十九歲及第的狀元罷?”
但五年後的今天,關於這個名字的詮釋有了變化,眾人——例如我——首先的反應是:“是那個陷害了蘇子美的小人麽?”
在進奏院事件之前,王拱辰作為寒門士子苦讀詩書而致身清貴的典範,常被人以欣賞與羨慕的口吻提及。他幼年喪父,由寡母辛勞撫養成人,其下還有數名弟妹,家境十分貧寒。好在他敏而好學,天聖八年舉進士,且為第一名,當時他才十九歲,是國朝史上最年輕的狀元。今上欽點他為狀元,他卻在殿上辭而不受,說殿試的題目他不久前做過,考試不是臨場發揮,故不敢以此竊取狀元頭銜。今上聽了,大讚他誠信,堅持以他為狀元,此後多年,對他寵渥有加。
而他的仕途原本一帆風順,幾乎是所有士人夢寐以求的模式:十九歲及第,二十八歲做知製誥,三十歲做翰林學士,這被士人視為最能彰顯文士身份與榮譽的“兩製”官職,他剛至而立之年便已皆除了。三十一歲出任禦史台台長——禦史中丞,如果未有蘇舜欽一案,他應該還會繼續平步青雲。可惜後來他雖除去了蘇舜欽與一大批當時的館閣俊彥,並致使杜衍罷相,卻也因此為公議所薄,大概今上對其也有了些別的看法,借故將他外放,出知鄭州,隨後徙澶、瀛二州。這幾年來他始終不得還京,今日雖來參加朝會,但官銜未改,應該隻是回京述職的。
據說他在貶逐蘇舜欽等館閣名士後,曾喜形於色地說:“吾一舉網盡之矣。”以前但聞其名不見其人,因他所做那事太不光彩,在我想象中,他的外表應該如夏竦那樣,目含酒色與戾氣,乃至如王贄,獐頭鼠目,神情猥瑣。而如今,實在很難把眼前這清雅溫文的士大夫跟那句得意忘形的“一舉網盡”之語聯係起來。
但這名字還是泯去了適才見他風儀時油然而生的一點仰慕之情,我默然退後,遠遠避開,與他分守於宮門兩側,繼續等待。
此後不斷有朝士策馬而來,在依序排列之前,通常會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寒暄言笑幾句,惟獨不與王拱辰敘談,連過去向他略表問候的都少。我靜觀許久,才見有人過去笑著與他說了幾句話,著意辨認,發現竟是王贄。
圍聚至宮門前的燭籠越來越多,如螢火飛舞,星河流光。四鼓更聲響,百官都排列好了,幾位宰相執政這才款款引馬而來。待宰執馬至正門前,火城滅燭,禁門開啟,百官以官職高低為序,依次進宮城。
我從旁等待,須百官皆入城後才好過去。無事可做之下目光還是常停留在王拱辰身上。
終於輪到他啟步,他引馬向前,身後卻有個騎著一匹棗紅色高頭大馬的四品官,疾步過去與他搶行。二馬相撞,王拱辰坐騎一踉蹌,幾乎將他顛落於地。他一拉韁繩,好容易將馬穩住,但腰間所搢的朝笏卻滑了出來,落於馬下。
我想那四品官應是故意的,因他隻微微一回首,笑對王拱辰說:“抱歉。”旋即施施然離去。
王拱辰勒馬停步,沉默地立於原地。周圍的人都在看他,有些一壁側首看,一壁自他身邊經過,有些幹脆停下來,好整以暇地等著看他如何下馬拾笏。無人有助他化解此間尷尬的舉動和言語。
而他隻是默然垂目,像是被凍結於馬上一般,良久不動。
我知道對他而言,此刻是否下馬去拾笏皆為難事。有點同情他彼時處境,遂走過去,從他馬下拾起了笏,雙手舉呈給他。
他訝然看我,略微動容,亦以雙手接過,微笑道:“多謝中貴人。”
我含笑以應:“舉手之勞,侍郎不必介意。”
他又微微俯身道:“敢問中貴人尊姓大名?”
我說:“小人賤名,不敢有辱侍郎清聽。”
然後我倒退回避,請他前行。他亦不再多問,朝我拱手以示道別,在眾人矚目之下,迅速恢複了先前神態,從容策馬入城。任身後一幹人等如何竊竊私語,他都未有一次回顧。
(待續)
連襟
7.連襟
這年春天,儀鳳閣中有位內侍黃門因病遷出,苗淑儀欲讓後省再補一個進來,我想起張承照的囑托,便向她推薦,很快張承照便從前省調了過來。
有次我向張承照提起王拱辰,問他王侍郎是否回京述職,張承照回答說:“他在瀛州守邊疆,略有些功勞,所以官家召他回來,加了翰林侍讀學士和龍圖閣學士的官銜。現在還未讓他回瀛州,看這意思,像是欲留他下來做京官,但朝中有不少人反對。”
我一下想起那日火城中他受百官冷眼的情形,遂問張承照:“當初被他彈劾的那些新派大臣不都還未回京麽?按理說,朝中應有不少反對新政的人,怎的他們也排擠王拱辰?”
張承照道:“誰讓他跟個牆頭草似的,左右搖擺呢?他年輕時多蒙呂夷簡提攜,原是追隨呂相公的,呂相公罷相後,他又跟後來推行新政的那些大臣多有往來。官家第一次欲任夏竦為樞密使時,他率禦史台與諫官一起拚死進諫。官家聽得心煩,轉身想走,結果被跪在地上的王拱辰一把拉住後裾,死活不讓他走。官家無奈,隻好接納他們諫言。所以,雖然王拱辰最後跟新政大臣徹底決裂,狠狠整治了蘇舜欽等人,但夏竦餘黨也不待見他,這樣朝中兩派都得罪了,弄得裏外不是人。他被外放後再回京述職,新黨舊黨都看他不順眼,一些跟紅頂白的人也跟著起哄,所以頗受人排擠。”
這裏有個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那王拱辰為什麽會與新政大臣徹底決裂?我聽說,他與歐陽修還是連襟,怎麽連這點親戚關係都不顧了,鬧得這樣僵?”
“哈哈,就是這個歐陽修把他逼瘋的!”張承照一向喜歡打聽大臣私事逸聞,聽我提連襟之事,越發來了興致,“王拱辰和歐陽修在各自娶薛家女之前就認識了,兩人以前關係還挺好的,一起去趕考,有飯同食,有衣共穿。歐陽修文才更為出眾,那次科舉,在殿試前的國子補監生、發解、禮部試中皆是第一名,所以很是自信,對狀元頭銜誌在必得。殿試以後,歐陽修給自己做了身新衣裳,準備唱名之後穿,結果被同住的王拱辰先拿來穿了。估計他也是無心,還對歐陽修笑著說:‘穿了你這衣裳一定能中狀元,且讓我也穿穿罷。’沒想到第二天唱名,得狀元的竟真是穿了新衣的王拱辰而非歐陽修。此後二人雖說都不再提關於新衣的戲言,但隻怕心中都會有些不自在。”
從這些年二人文章詩詞來看,確是歐陽修遠勝王拱辰,因一場殿試與狀元失之交臂,且之前又有新衣戲言,歐陽修難免會略微介懷罷。我暗自歎息,又聽張承照道:“王拱辰向官家坦承此前做過殿試的題目,雖然官家未奪他狀元頭銜,但歐陽修一定更不服氣。而且關於王拱辰之前得到試題的途徑,多年來也有很多說法,其中一種說,試題是欲拉攏王拱辰的官員透露給他的,例如呂夷簡之類。後來王拱辰確實依附呂夷簡,歐陽修勢必更加鄙夷他。後來範仲淹執政,歐陽修就相與追隨,與王拱辰更加疏遠了。”
想起那層姻親關係,我再問張承照:“他們既都娶了薛奎的女兒,平日過從甚密,縱再有嫌隙,也應該緩和些罷?”
“非也非也,不但沒緩和,還更糟了呢!”張承照連連搖頭,笑道:“歐陽修娶的是薛奎家的四女公子。王拱辰先娶三女公子,未過幾年這位夫人去世,薛家愛惜王拱辰人才,不舍得讓他給別家做女婿,便又把五女公子嫁給他做續弦。歐陽修當時便作了首詩‘道賀’:‘舊女婿為新女婿,大姨夫作小姨夫。’這詩迅速傳開,弄得天下人都知道王拱辰娶了小姨子。後來有一次,歐陽修去好友劉敞家做客,也邀王拱辰同去。劉敞當著滿座賓客的麵講了個笑話:從前有個老學究教小孩兒讀書,讀到詩經中‘退食自公,委蛇委蛇’這句時,特意告誡學生說,‘這裏的蛇要讀姨的音,切記。’次日,這學生在上學路上看乞兒耍蛇,不覺忘了時間,很晚才到學館。老學究追問緣由,學生回答說,‘我剛才在路上看到有人弄蛇,便駐足觀看,見他先弄了大蛇,又再弄小蛇,故誤了上學。’……”
最後那句話裏的“蛇”張承照均發“姨”音,講到這裏,他自己先就忍不住,直笑彎了腰。
我可以想象王拱辰聽見這笑話時的心情。雖僅有一麵之緣,但已可覺察到他生性內向敏感,折腰拾笏之辱他尚且不能接受,又豈能忍受世人拿他閨門之事取笑。
“咦?這事如此可笑,你怎麽沒笑?”張承照詫異地問我。
出於禮貌,我對他笑笑,沒有回答,繼續問他:“歐陽修那時笑了麽?”
“當然笑了,”張承照說,“滿座賓客都在笑,他哪會不笑!也因這一笑,王拱辰自然對他更有怨氣,說不定,還會覺得是歐陽修故意帶他去讓眾人嘲笑的罷。後來行新政時,歐陽修做諫官,頻頻向官家上疏檢舉朝中小人,乃至抨擊禦史台官員,說台官‘多非其才,無一人可稱者’。既然說無一人稱職,自然也包括當時做禦史中丞的王拱辰。這些年來,歐陽修與他那一幹才華橫溢的朋友沒少拿王拱辰的文筆說事,明裏暗裏常譏笑他這狀元名不副實,這次歐陽修更公開在章疏裏這樣說,所以王拱辰大怒,橫下心要跟新派大臣們作對。奏邸之事後他笑著說出‘一舉網盡’的話,也許是覺得多年的怨氣一下子出盡了,他能不高興麽?這一網打盡的不僅是支持新政的館閣才俊,也是一直以文字刺激他的歐陽修的朋友們……第二年,歐陽修盜甥一案之前,他便先指示曾經的下屬劉元瑜彈劾歐陽修,說他與館閣之士唱和,陰為朋比。現在想來,外甥女之事,隻怕他也曾暗中做過點什麽。”
“那麽蘇子美呢?”我又問他,“雖然他主持進奏院事務時可能有議論侵及禦史台的時候,但似乎並未攻擊過王拱辰本人。如今大家都說王拱辰彈劾蘇舜欽主要是為令杜衍罷相,但若無私怨,王拱辰怎會對今上讓蘇舜欽削籍為民的決定都不滿,堅持請求今上殺了他?”
張承照點頭道:“是呀,我也覺得奇怪呢!其實他們以前私交也不差,也是結識多年的了。當年蘇舜欽進館閣做集賢校理,還是王拱辰附範仲淹議,聯名薦舉的呢……譏諷王拱辰的話,蘇舜欽似乎也沒說過,但王拱辰一定要拿他開刀……”他想了想,忽然傾身過來略微靠近我,笑道:“有次我因公去翰苑,見學士們正聚坐閑聊,正說到王拱辰害蘇舜欽的事,有位學士說:‘他對蘇子美這樣狠,莫不是子美與他有殺父之仇,奪妻之恨?’大家聽了,都哈哈大笑。”
我沒有再接他的話。回憶王拱辰風儀,隻覺十分惋惜:外表那麽清雅脫俗的人,竟陷入意氣之爭,放不開那點心胸,終致為公議所薄。麵對如今的處境,不知他會否因當初的一念之差而後悔過。
仲春十五日為花朝節。在張貴妃建議下,今上命皇後率眾宮眷赴宜春苑賞花,並請外命婦同往,午間賜宴於苑中。
這日席間,張貴妃對一位默默坐著、神情寂寥的官員夫人尤為關注,特意遣身邊內侍過去問候夫人,宴後賞花,又邀那夫人同行,並親手摘下一枝瑞香花,插在夫人冠子上,和顏悅色地與她交談,和藹友善的神情簡直令那夫人受寵若驚。
張貴妃娘家的幾位誥命夫人常入宮,我是認得的,而今日這位夫人卻很麵生。貴妃少見的待客熱度令我覺得異常,於是讓張承照去打聽那夫人的身份,他很快帶回答案:“那是王拱辰家的薛夫人。”
我明白了張貴妃的用意。
不久後宮中發生的一件事從另一角度證實了我的猜想。
那天公主說想吃青梅果子,而儀鳳閣中已沒有了,張承照遂自己請命前往禦膳局取。過了好半晌才回來,呈上青梅後即不住以袖拭眼角。
公主訝異道:“你怎麽掉眼淚了?”
張承照聞言,“撲通”一聲跪倒在公主麵前,哭道:“臣沒用,在外受人欺負,給公主丟臉了。”
公主便問他:“誰欺負你了?”
張承照道:“適才臣從禦膳局取青梅回來,途經內東門,見前麵有幾名小黃門推著個小車堵在門前,走得慢騰騰的。臣擔心公主久等,便好聲好氣地跟他們說:‘幾位小哥可否略走快些,或先讓我過去。’誰料他們跟吃了火藥似的,回頭就罵了臣幾句。臣還想跟他們講道理,就說:‘我是遵福康公主之命出去辦事的,公主還在等著我複命,還請小哥通融一下,讓我先過去。’哪知他們竟大聲嚷嚷:‘我們可是為張貴妃做事。公主怎麽了?公主能大過貴妃?說起來,貴妃還是公主的娘呢!’”
公主一聽,頓時無名火起:“放肆!他們真敢這麽說?”
張承照啄米似的不住點頭:“是,是,確是這樣說的。臣聽了也生氣,就跟他們理論,說公主連對苗淑儀都隻稱姐姐,她張貴妃哪來的福分敢說是公主的娘。他們說不過臣,竟想動手打臣,臣一著急,手擋了一下,不小心把一個車上的箱子碰倒,掉了下來。這時賈婆婆從宮內趕來,正好看見,頓時惡向膽邊生,劈裏啪啦批了臣的麵頰數十下,說:‘這裏麵裝的可是連宮裏也沒有的寶貝,砸碎了你十條賤命也賠不起!’”
  “啊?她竟敢打你?”公主蹙眉怒道,“這個肥婆子,越來越可惡了。”
“可不是麽!”張承照聲淚俱下,“臣受點委屈倒沒什麽,隻是看他們如此蔑視公主,實在是咽不下這口氣。他們今日敢打臣,明日還不知會對公主怎樣呢……”
公主受他一激,當即拍案而起,正欲說什麽,我止住她,道:“公主,暫且忍忍,想想官家教你的話。”
她一愣:“什麽?”
我提醒她:“深呼吸。”
公主不由失笑,怒意退了些去。
我轉首對張承照道:“他們雖蠻橫,但你也未必無一點錯罷?必是你看他們隻是小黃門,用嗬斥的語氣命他們讓道,才激起他們不滿的。”
張承照有一抹轉瞬即逝的羞赧,然後還想狡辯,我揚手示意他閉嘴,道:“我請求苗娘子調你過來,可不是想讓你為公主惹是生非。後宮與別處不同,一點小事,都可能鬧得無法收拾。若你不知收斂,妄圖借公主聲勢四處招搖,不如從哪裏來回哪裏去罷。”
這是我首次以如此嚴厲的語氣跟他說話。他愣怔了好一會兒,才轉頭看公主,哀求道:“公主……”
  公主此刻似乎也明白了,作勢深呼吸,然後笑對張承照道:“爹爹讓我生氣的時候深呼吸,再想一想。現在我想通了,不生氣了。”
張承照頗失望,也不再哭了,看看公主,再轉顧我,忽然又說:“其實,我是想起當年張娘子和賈婆婆陷害你的事,才更咽不下這口氣。大家都是辛苦為公主做事,憑什麽要被她們打來罵去往死裏整呀!”
公主聽了這話,眼睛又睜大了:“你說什麽?張娘子和賈婆婆陷害過懷吉?”
張承照立即響亮地說是,我想製止他,但公主卻轉而命我住嘴,令張承照說下去,於是他不顧我阻攔,把當年琉璃盞之事一五一十地全告訴了公主。
公主聽後很安靜,沒有明顯的怒氣,垂下眼簾思索片刻,忽然追問張承照今日之事:“賈婆婆說你碰倒的箱子裏裝的是宮裏也沒有的寶貝,你可知道是什麽?”
張承照回答說:“後來她打開查看過,是一個醬紅釉色的大花瓶。”
“醬紅釉色?”公主想想,道:“莫不是定州紅瓷器?聽說定窯瓷器紅色的極少,燒製不易,顏色深淺極難把握,所以很貴重。爹爹不欲宮中用物過奢,已下令不許定州進貢紅瓷器。張娘子這花瓶又是從何而來?”
張承照道:“瞧那架勢應是從宮外運來的……也許是她那從伯父張堯佐尋來討好她的罷。”
公主不語,眼眸悠悠轉動著打量四周,須臾,笑著吩咐張承照:“你去後苑給我摘一束梨花,然後再找個白色的粗瓷花瓶插上。”
張承照愣了一下:“用白色的粗瓷花瓶?”
“對。”公主道:“花瓶越難看越好……最好有破損的缺口,如果沒有,你就砸一個出來。”
張承照迅速摘來梨花,但尋那符合公主條件的花瓶倒頗費工時。最後終於跑出去,在一個廚娘的房間裏找到了,砸好公主需要的缺口,歡歡喜喜地插上梨花獻給公主。
公主把這花瓶擺在閣內最顯眼的地方,以致今上一進來時就發現了。
“這梨花開得倒好,隻是瓶子不配。”今上說,“花跟瓶子都是白的,但又不是一個色調,花兒雪白,越發顯得瓶子髒,且又有缺口,甚是礙眼。快去換一個罷。”
“女兒哪有可換的花瓶!”公主沒好氣地回答,“爹爹明明有好的定州紅瓷花瓶卻不給我。”
今上奇道:“爹爹哪裏有定州紅瓷花瓶了?福寧殿你常去,難道曾在那裏看見過麽?”
“福寧殿是沒有,但寧華殿有呀!”公主拉著父親的袖子嗔道,“爹爹偏心,賜定州紅瓷花瓶給張娘子卻不給女兒,女兒當然隻好隨意找個破花瓶來插花了。”
今上眉頭一皺:“寧華殿有定州紅瓷器?”
公主點頭:“是呀,很多人都看見了。”
今上驟然起身,邁步出門。公主追過去,待不見父親身影,即回頭顧我,俏皮地朝我吐了吐舌頭。
翌日,宮中所有人都聽說了今上在貴妃閣中怒砸定州紅瓷器的消息。
據說今上一進寧華殿貴妃閣即四處打量,似在找尋什麽。後來看見張貴妃剛擺出來的紅瓷花瓶,問她此物從何而來,張貴妃回答說是王拱辰所獻,今上大怒,斥她道:“我曾告誡你勿通臣僚饋送,你為何不聽!”言罷即提起柱斧將花瓶砸碎。張貴妃嚇得花容失色,跪在地上謝罪,今上便讓她跪著,好半天後才讓她起來。
“爹爹會這樣生氣,我都沒想到。”公主後來對我說,“其實我隻是想讓他罵張娘子奢侈,會引來宮中人效仿,不許她用那花瓶,給她添添堵,也給你出出氣。”
我為她拈去附在她眉梢的一點飛絮:“公主不必為臣做這些事。琉璃盞之事已經過去很久了,何況當時,也並未對臣造成什麽不良影響。”
公主擺首道:“可是,一想到她那樣欺負你,我就很生氣,比她欺負我時還生氣。”然後,她一握我的手,認真地說,“以後誰再欺負你,一定要讓我知道。我知道你會深呼吸,可是我就是想保護你。”
(待續)
朝報
8.朝報
三天後,張承照把一份朝報送至我麵前,很高興地告訴我:“官家讓王拱辰回瀛州了。”
朝報是由進奏院編輯的新聞文卷,記錄皇帝近期的詔旨、起居,官吏的任免,臣僚的章奏、戰報等,經樞密院審核後,進奏院再傳抄謄寫,報行天下,傳給朝中諸司及各地官員閱覽。
我展開今日這份一看,見上麵所列昨日新聞中第一條便是:“禮部侍郎、翰林侍讀學士、龍圖閣學士王拱辰離京,兼高陽關路安撫使,仍知瀛州。”
這倒是在我意料之中。今上既然已知他向張貴妃進獻定州紅瓷器之事,盛怒之下必不會再留他做京官。
真是可惜,他其實並不像個佞臣。我心下感歎。也許是孤立無援的情況下見張貴妃主動示好,故投桃報李,何況他一定知道此前所為會在中宮心裏留下何等印象,於是以一份厚禮流露他對後宮之主的傾向,怎奈做得太明顯,犯了今上大忌。
朝報所載消息極為簡略,章奏也隻取幾句重要的。再往下看,大多是某人罷去,某人遷除,某人入對之類,稍微特別一點的,是關於殿試的消息:“上擬於三月乙巳,禦崇政殿,試禮部奏名進士。”下麵羅列了禮部奏名前十名進士名單。
張承照湊頭過來,一邊瞟朝報,一邊觀察我臉色,須臾,道:“現在的朝報都不好看了,什麽事都用一筆帶過,毫無細節。如果是蘇舜欽提舉進奏院時,寫王拱辰離京這條,一定會在下麵敘述今上怒砸定州紅瓷器的事。這禮部奏名的進士,也多半會在每人名字下麵附加一兩句介紹……”
他這話倒沒說錯。當年蘇舜欽主編朝報,對重大事件敘述甚詳細,語言簡潔,但又能講清前因後果,有時甚至於後附以評論,不過也因此被人彈劾,說他妄加議論於朝報內,然後上進呈皇帝,下傳播四方,既是越次言事,也是企圖為君代言。最後今上命中書門下與樞密院擬定朝報模式,進奏院不得妄改,於是朝報便成了如今這樣簡單的樣子。而蘇舜欽被構陷到除名勒停,“永不敘複”的地步,其中一部分原因,也是他主持朝報工作,遴選新聞及章奏內容傾向新政一派,從而得罪了不少人。
我擱下報紙,問張承照:“你怎會拿到今日的朝報?”
他笑道:“我今日有事去找在進奏院侍奉的兄弟,見他正在整理朝報,準備發送到諸司。我瞥見上麵有王拱辰的消息,想你一定感興趣,就順了一份來。”
我不禁一笑,卻還是沒忘告誡他:“以後別再隨意拿了,我們現在在後宮做事,被人知道我們看朝報可不好。”
他擺手道:“你放心好了,以我的身手怎會被人發現?隻要你不說……”
話音未落,卻聞一人陡然推門進來,揚聲笑道:“我可發現了!”
我們都有一驚,好在很快發現進來的是公主。
她快步走到我麵前,伸手問我要朝報:“給我看看,否則我就告訴別人。”
我隻得把報紙給她。她垂目一閱,先就看到王拱辰那條。看完,她有些困惑地問我:“這個王拱辰是不是好人?爹爹跟我說過他請辭狀元之事,直誇他誠信,但他送張娘子那麽貴重的花瓶,又不像是好官幹的事呀……”
世道人心,在她如今那一雙清澈的眼眸裏隻有黑白兩色,對朝中士大夫,她也隻會用“好官”或“壞官”來加以區分。所以她的問題令我頗為踟躇,一時難以尋到合適的解答方式。
倒是張承照先開了口:“公主,聽說官家這兩日讓你背誦《嶽陽樓記》和《醉翁亭記》?”
“是呀,”公主很苦惱地說,“好難背啊。我背了一天,似乎記住了,但睡了一覺後起來,發現那《嶽陽樓記》我腦子裏隻得一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醉翁亭記》更慘,隻記得太守樂來樂去,為什麽樂卻怎麽都想不起來了……爹爹還要我明日背給他聽,怎麽辦?我好想撞牆呀!”
張承照躬身傾聽,不住做同情狀,但隨後說出來的話對公主來說簡直像是威脅:“公主多保重,背書也不能累著,否則明天怎麽繼續背《滄浪亭記》呢?”
公主大驚:“還要背《滄浪亭記》?”
張承照道:“不錯,臣琢磨出官家給公主背誦的文章是怎麽選的了。”
公主忙追問:“那是怎麽選的?”
張承照一指朝報上王拱辰的名字:“這王拱辰害了誰,官家就讓你背誰的文章。”
公主愕然。張承照又繼續解釋:“當年王拱辰彈劾範仲淹的朋友滕宗諒,說他貪汙公使錢,令他謫守巴陵郡,折騰來折騰去,最後把範仲淹也貶到鄧州去了。第二年滕宗諒修好嶽陽樓,便特意請範仲淹寫了《嶽陽樓記》。然後王拱辰又指使下屬和朋黨彈劾歐陽修,一次沒參倒,又來第二次,終於把他貶到滁州去了,結果歐陽修在那裏寫下了《醉翁亭記》……所以接下來,官家一定會讓公主背《滄浪亭記》,因為蘇舜欽跑到蘇州去寫這篇文章,也全拜王拱辰所賜。”
公主聽了,一聲歎息:“這王拱辰真討厭。”
張承照立即點頭應道:“確實討厭。若他沒鼓搗出這麽多事,公主現在哪還需要背這些文章呢?所以公主應該清楚他是好官還是壞官了吧?”
公主笑道:“害我背這麽多文章,當然是壞官了!”
這理由聽得我忍不住笑,但還是向公主說明:“公主,大臣的好壞不能用讓你背書的多少來區別,人之善惡也不是僅以一兩事就可以判定的。何況惡人一生中可能會做幾件好事,而好人這輩子也難保不會做出一點傷害到別人的糊塗事。王拱辰勤學、誠信,這些都是他的長處,以前曾有一些為人稱道的政績,請辭狀元和引皇帝袍裾進諫甚至已傳為佳話,但後來對新派大臣的攻擊,尤其是進奏院一事他做得過分,既屬朋黨之爭,也是為泄私憤,害了大批館閣名士,現在和將來,都會有很多人因此罵他。”
公主好奇地問我:“時不時地聽人說起進奏院之事,但我一直不知道那究竟是怎麽回事。王拱辰是怎麽害蘇舜欽等人的?”
“臣以前在前省伺候,常聽文臣議論,這事來龍去脈臣很清楚!”張承照不待我回答,即興高采烈地開口對公主道。
公主也就吩咐他:“那你說罷。”
張承照便開始敘述:“當年範相公招引一時才俊之士,聚在館閣……公主知道館閣是做什麽用的麽?”
公主道:“館閣就是史館、昭文館、集賢院和秘閣,在其中供職的人負責修史、修書和管理書籍文獻等等,有時也會向爹爹講解經義。”
“不僅如此,”張承照解釋說,“館閣還兼訓生徒,是朝廷儲材擢用之地。任館職的人,往往幾年後即可致身兩製,做知製誥、中書舍人或翰林學士,再往上升,還有可能入二府,做宰相或樞密使。也正因這樣,要入館閣異常艱難。通常是取進士前五名,放到外地先做幾年官,前三名一任回,四五名要經兩任,回到京中,經朝廷重臣薦舉,再由皇帝下旨召試,又考一回,過關了才能入館閣任職。當然,除此外還有歲月酬勞,特恩除職的,但本朝禮眷文士,官家尤其重視科舉,如今非進士出身不能得美職,所以館閣中人也由此分出了等級,進士出身、又經召試的自視甚高,往往比那些特恩除職的狂傲放浪。”
公主微笑道:“蘇舜欽那些人,一定是考進去的進士了?”
張承照點頭,繼續說:“對。蘇舜欽原是相門世家子,他的祖父蘇易簡是太宗朝的狀元,官至副相參知政事,父親蘇耆官至工部郎中,而他的外公王旦是真宗朝宰相。他原本因父蔭獲得過一個縣尉的官職,但他不屑為些末微官,辭職而去,參加貢舉,中了進士。後來經範仲淹薦舉,應召試獲館職,除集賢校理,監進奏院。入館閣後他結交的朋友大多都是像他那樣考進去的有才望之人。這些人都支持範相公國策,雖然皆是君子黨,但素日疏狂慣了,指點江山,睥睨權貴,又常嘲諷禦史台官員不學無術,越發激怒了與範相公、杜相公失和的王拱辰。何況館閣為儲材之地,現今與他作對的士人,很可能是日後的朝廷重臣,所以他一直想把館閣名士貶逐出京,但苦於未覓到對策,直到後來進奏院開秋季賽神會……”
“是每年春秋兩季京城裏的人開的那種賽神祭祀會麽?”公主問。
張承照道:“是。都人借此開宴聚會原是習俗。蘇舜欽那時就按進奏院慣例賣了一批故紙,自己又出了十千錢,準備宴請他那些館閣名士朋友……”
“是隻請考進去的那些吧?”公主笑道。
“沒錯。”張承照順勢奉承,“公主真是冰雪聰明,一猜就中!當時有個太子舍人,名叫李定的,也想參加進奏院的賽神會,但被蘇舜欽一口回絕,還笑對他說:‘食中無饅羅畢夾,座上安得有國舍虞比?’饅羅畢夾,是蕃人羊彘肉餅;國舍虞台,指的是國子監博士、太子中舍、虞部、比部員外這些用來蔭補高官子弟的官職。言下之意是,我們宴會隻請清流雅士,你這樣像蕃人肉餅那樣上不得台麵的高官子弟就不必參加了。”
公主大笑:“把人比作蕃人肉餅,這讓李定臉往哪擱呢……他咽不下這口氣,一定會報複了。”
張承照拍掌道:“可不是麽!李定懷恨在心,雖未去參加賽神會,卻在宴席中安插了眼線。那些館閣名士也不謹慎,酒酣之時,史館檢討王洙命人召兩軍女妓雜坐作樂,殿中丞、集賢校理王益柔更即興作了首《傲歌》,詩中有兩句說:‘醉臥北極遣帝扶,周公孔子驅為奴。’”
公主聽後頓現怒色,斥道:“想讓皇帝去扶他?這也真不像話!”
張承照旋即自擂一耳光,道:“臣一時不慎,直言轉述,請公主恕罪。”
這一句公主聽了尚且惱怒,今上聞說時的心情可想而知了。我此時欠身,勸公主說:“此乃王益柔少年狂語,原是無心之過。”
好在公主急於聽以後的事,倒沒就此多作計較,擺手說:“算了,反正後來他也吃到了苦頭。承照繼續說罷。”
張承照遵命,又道:“李定的眼線剛聽到這句就出去告訴了他,李定當即去找王拱辰,轉述此事。王拱辰迅速入宮麵聖,舉報進奏院之事。官家大怒,立即命皇城司去捕捉宴會上的人。當時汴京街道上都是手持兵器、騎馬疾馳去捕人的內侍,臣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滿城喧然,大呼小叫的聲音連宮中都能聽到。”
“全捉到了?”公主睜大眼睛問。
“那當然,”張承照眉飛色舞地說,“那些館閣士人都是書生,哪能反抗!不一會就全被抓到牢裏去了。然後王拱辰率禦史台彈劾蘇舜欽監主自盜,王益柔謗訕周孔,王洙等人與妓女雜坐之類,要求官家一一治罪,甚至請官家誅殺蘇舜欽和王益柔。而韓琦力諫,說陛下即位以來,未嚐做過誅殺士大夫這樣的事,一旦遽如此,必將驚駭物聽。”
公主點頭道:“他們雖然是狂妄放肆了點,但也不至於要讓他們掉腦袋。”
張承照道:“公主真不愧是皇帝女,與官家想的一樣。後來官家將蘇舜欽除名為民,其餘名士皆貶官外放,館閣頓時為之一空,好長一段時間內要修書、修史、解經都找不到合適的人,朝報也停了許久。因一時找不到那麽多進士中出類拔萃者補入館閣,官家又有意懲才士輕薄之弊,王拱辰之黨遂承意旨,援引了幾個樸純無能之人進去……”
公主忽然雙目一亮,問:“那個楊安國,就是這時候補進去的麽?”
張承照笑而頷首:“對,對,那個活寶就是這時補入館閣的。”
我一聽楊安國名字,也不禁想笑。這人才疏學淺,言行鄙樸,每次為今上講讀經義,常雜以俚下廛市之語,以致宮內侍臣中官,一見其舉止,已先發笑。一日,他為今上講解“一簞食一瓢飲”,操著滿口鄉音說:“顏回甚窮,家中隻有一羅粟米飯,一葫蘆漿水。”另外一次,又講《論語》中“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嚐無誨焉”一句。脩是幹脯,十條為一束。古人相見,必執贄為禮,束脩乃贄之薄者。這句話原是說,“從帶著束脩薄禮來求見的起,我從沒有不與教誨的”。而楊安國的解釋則是:“官家,昔日孔子教人,也須要錢的。”今上聞言一哂。翌日遍賜講官,其餘眾人皆懇辭不拜,唯楊安國坦然受之。這些事早在宮內傳為笑談,連今上在為公主講解《論語》時也曾含笑提及。
“此中可笑之人不隻有楊安國,”張承照又道,“館閣內剩下的彭乘也是個妙人啊!進奏院之事後,翰林學士出了個缺,官家想從館閣文臣中選一個補進去,實在找不到太好的,就挑了年紀最大的彭乘。後來他為官家擬文章誥命,遣詞用句尤為可笑。有次一位守邊關的元帥請求朝覲,官家召來彭乘,跟他說了自己的意思,讓他草詔回複,後來彭乘在批答之詔中這樣寫:‘當俟蕭蕭之候,爰堪靡靡之行。’”
公主大為不解,顰眉問我:“這句話好晦澀,是什麽意思呢?懷吉你能懂麽?”
我微笑道:“臣也隻能猜測。或許他是想說,等天氣涼了便可啟程。”
張承照笑道:“就是這意思。官家的原話是:‘等到秋涼時,你就回來罷。’這詔書傳出後,生生笑倒了幾個翰林學士。那彭乘還挺愛用這一句式的呢。後來大臣田況知成都府,那時西蜀正在鬧災荒,田況剛入險峻的劍門關即發倉賑濟,然後上表待罪,彭乘又擬詔批答說:‘才度岩岩之險,便興惻惻之情。’又成一時笑料。今年彭乘得病死了,他的同僚王琪為他寫挽詞,還忍不住譏笑了他一下,在挽詞中寫道:‘最是蕭蕭句,無人繼後風。’”
公主伏案笑了半晌,才道:“原來這幾年翰林學士中也混有這樣的烏合之眾。追究起來,也是那王拱辰的錯。”
也正因這點,令王拱辰更為天下才子名士所指摘。國朝頗重文章詞學之士,鑒於真宗朝館閣中有不少學識浮淺之人,今上特意指示:“館職當用文學之士名實相稱者居之。”為此提高入館閣的條件,一時所選皆為天下精英,故本朝人才輩出,許多大臣既有政聲,亦有文名,足以流芳千古,為國名臣。而進奏院之事導致館閣取士原則更改,雖多了純樸持重之人,但殊無靈氣,凡解經,不過釋訓詁而已,更有楊安國彭乘之徒混跡其中,長此以往,於國於社稷總是不利的。
但這些話我隻是在心裏想想,並未跟公主說。她與張承照笑語一陣,忽然又問:“但那王拱辰為什麽有這麽大的權力,想害誰就害誰呢?”
“因為他那時是禦史中丞,就是負責監察百官的呀。”張承照回答,“禦史台的職權是糾察百官,肅正紀綱,規諫皇帝,參議朝政和審理刑獄。朝廷還規定,禦史若百日內不指摘時政,即罷為外官。就算王拱辰與別的官兒沒私怨,他也得找人來彈劾,所以沒事千萬別得罪禦史……說起百日言事的規矩,朝中還另有個笑話:禦史王平上任將滿百日,還未言事。同僚都很驚訝,但想一想,又說:‘或許王禦史是有待而發,若進言,必是論大事。’有一日,終於聽說他進劄子彈劾了,大夥奔走相告,一起悄悄找來他的劄子拜讀學習,卻見他所彈的竟是禦膳中有發絲之事。他的彈詞還這樣寫:‘是何穆若之容,忽睹卷如之狀。’”
剛一說完,張承照自己先就大笑起來,而公主未完全明白,一邊吃青梅果子一邊轉而問我:“他的彈詞是什麽意思?”
我含笑答:“他是說,皇帝正準備進膳,禦容多麽肅穆莊重,不料忽然看見一根頭發絲在碗碟中安然盤卷著。”
公主當即開口笑,不意被未咽下的青梅嗆了一下,連連咳嗽。我正欲過去照料,張承照已搶在前頭為她輕拍背部,並端茶送水。
公主喘過氣來,道:“以前館閣中人說台官不稱職,原來並非無理指責呀!”
張承照應道:“那是!若不是台官自己確有不足之處,歐陽修與他那些館閣朋友也不至於頻頻拿這點說事。”
公主又笑道:“說起來,雲娘關注的事也跟王禦史差不多呢。如果我不好好吃飯,她就會向我姐姐進言彈劾。等下回,我也讓爹爹封她做禦史。”
雲娘即她的乳母韓氏。很快聯想到苗淑儀,公主又說:“姐姐也是呀,如果覺得我不聽她的話,就會去向爹爹或孃孃彈劾我……不過她的官兒比雲娘大,就封她做禦史中丞吧。”
我聞言低首笑,公主看著我,故做嚴肅狀:“你笑什麽?你也常幹壞事,有時我不想寫字讀書,你也會去告訴我姐姐……可以算是個侍禦史知雜事。”
我收斂笑意,朝她畢恭畢敬地躬身,道:“公主,請恕臣直言。臣竊以為,公主遷臣為翰林學士更為妥當。”
“為何?”公主問。
我回答:“因為臣要隨時準備應對公主垂詢,為公主講解經義,更每日值宿,不時受命為公主代擬內製文章詩詞……”
“咚”,一聲輕響,是公主把一枚青梅擲到我兩眉之間。“你又在拿我取笑!”她嗔道,但那一抹佯裝的怒意,很快消失在其後笑靨中。
我撫著眉心隻是笑。她凝視我片刻,忽然說:“不過,懷吉,你那麽好學,如果沒有入宮,今年你十八歲,也可以去考狀元了罷?如果舉進士,要做翰林學士真是不難的。”
我笑容消散,心中五味雜陳,不辨悲喜。
公主再展開那張朝報,看著上麵的奏名進士名單,又微笑道:“但是如果那樣,我就不會認識你了。或許隻能在爹爹禦集英殿召見新科進士時,登上太清樓遠遠地看你一眼,在心裏想:‘這個狀元郎還挺好看的。’如此而已。”
(待續)
狀元
1.狀元
公主設想的這情景,果真發生在三月,當然,那好看的狀元郎並不是我。
崇政殿殿試後數日,今上禦集英殿,此次貢舉的最終結果便在那裏唱名宣布。按慣例,彼時後宮女子可以隨皇後登上與集英殿相鄰的太清樓,一睹新科進士風采。
那日太清樓上布彩幕珠簾,皇後禦座設於樓東,公主坐在她身邊,宮眷於其後依序列座,唯張貴妃授意親從內侍另設座於太清樓西側,彩幕繡扇,色彩樣式皆與皇後所用的相近,從樓下望去,似兩宮並列。
此次入宮參加唱名儀式的舉子約有四五百人,分成兩列進來,陸續在集英殿前站定肅立,皆著白色襴衫,青天麗日下,滿目衣冠勝雪。
唱名時辰到,禮樂聲止,舉子與旁觀諸人皆屏息靜氣,等候殿內的皇帝拆號宣布進士名。
少頃,今上親自宣讀的狀元名字經由六七衛士齊聲傳臚,響徹大殿內外:“進士第一人——江夏馮京。”
舉子隊列內漾起一陣漣漪般的輕微騷動,之後有一位年輕士子自內走出,不疾不緩,邁步朝殿中行去,身形秀逸,意態從容。
太清樓上的宮嬪大多按捺不住,紛紛傾身向前探視這新科狀元,無奈隔得略有些遠,他不久後又進到集英殿中,具體眉目宮嬪們不及看清,忍不住相互顧問:“你看清楚狀元郎的模樣了麽?”
此刻在皇後身邊侍立的內殿承製裴湘笑道:“這位狀元郎的儀容相貌,可能是國朝有史以來的狀元中最好的。”
裴湘是本朝最有才華的宦者之一。他的養父,真宗朝內侍裴愈善吟詠,有詩名,裴湘本人亦愛讀書,再經裴愈悉心培養,少年時文采已堪比進士,如今在秘閣供職,負責圖書校理,職務幾近文臣。明道年間,今上禦便殿,試進士詩賦,一時興起,遂命一旁伺候的裴湘做試題。裴湘欣然領命,一揮而就。閱讀其詩賦後,今上嗟賞,左右中人亦為之動色。從此後但凡殿試,今上都會命裴湘在側伺候,不時為他查看進士試卷,傳報答題內容。因此新科進士的情況,裴湘也相當了解。
他這句話,激起女子們一片嬉笑驚呼,個個眸色流光,越發好奇了。苗淑儀從小在宮中長大,看過好幾屆的進士,這時開口問裴湘:“比起十九年前的王狀元如何?”
她是指王拱辰,如今距他天聖八年及第時已有十九年。
裴湘答道:“王侍郎那時才十九歲,雖然俊秀,但略顯瘦弱青澀,似一株青竹。現今這位馮狀元比他那時稍長幾歲,豐姿秀美而無清寒氣,立於眾舉子中,如盛開的唐棣般炫目。”
皇後聽了微笑道:“裴承製書畫皆佳,形容起人來也跟作畫似的。”
“臣惶恐……”裴湘含笑欠身:“臣隻是如實回答苗娘子問話……馮狀元才學也是極出眾的,在殿試之前的鄉舉、禮部試中皆為第一,加上今日唱名結果,那是真正的三元及第了。”
三元及第的狀元國朝史上原隻有四人。聽他這樣說,眾女子對後來的進士唱名也不怎麽關心了,聚過來隻管問裴湘狀元之事。籍貫、年齡、出身、殿試的詩賦內容都問過後,有一個大膽的內人脆生生地問了一句:“狀元郎可有家室?”
眾人哄堂大笑,驚得司宮令忙示意:“噤聲!被舉子聽見有失體統。”
娘子及內人們勉強抑住笑聲,一壁拿那位提問的內人打趣,一壁又都挑眉勾唇看裴湘,等著聽他回答。
而裴湘的答案沒令她們失望:“馮狀元幾年前曾娶過一位娘子,但那娘子早亡,此後便一直未娶。”
“哦……”內人們應道,聽起來像是鬆了口氣。
看得公主不禁笑起來,低聲對我說:“人家是否有家室,與她們又有何關係?她們又不能嫁給他,為何如此關心?”
我笑而不答。素日與內人們相處久了,可以隱約猜到她們的心思。她們固然自知不會與狀元結緣,但麵對一個賞心悅目的男子,總是會希望他盡可能地保持單身狀態,以給她們更多憧憬的空間。
進士前五人由今上親自拆號宣布,其後由宦者分批唱名,待唱名至第五甲畢,入殿的士人執敕黃再拜,殿上傳臚再曰:“賜進士袍、笏。”
賜予進士的綠袍、朝笏積於集英殿外兩廡下。前五人隨狀元先出殿門,在宦者幫助下先加一領淡黃絹衫,再著綠羅公服,係淡黃帶子,接過白簡朝笏。隨後數百名士人相繼過來,於廊上爭取袍笏,皆不暇脫白襴,直接加綠袍於其上。亂成一團,全沒了前五人的從容,看得宮嬪們又是一陣笑。
待士人披衫係帶畢,宦者前引至殿上謝恩。須臾,又見狀元率眾進士出來,由宦者引至太清樓前,向皇後行禮。
那宦者帶他們過來後未作太多指示,我一瞥西側張貴妃那端,有一瞬曾疑心狀元辨不出皇後的位置,因兩側彩幕儀仗差別甚小,不熟悉宮中儀製的人未必能分清。但狀元馮京隻是舉目淡看樓上一眼,即轉朝東側,率眾下拜。
苗淑儀大概與我想的一樣,此刻見他辨出皇後方位,即笑道:“這狀元郎倒有眼色。”
裴湘微笑道:“若東西嫡庶之分都不知,那便枉做狀元了。”
皇後含笑示意侍從傳諭免禮,又吩咐取龍鳳團茶餅角子以賜狀元及眾進士,並以七寶茶賜尚在集英殿中的考試官知貢舉、翰林學士趙燍。
進士禮畢,逐一退去,而狀元馮京一直停留於原地,待其餘人等皆散去後才起來,朝皇後再拜,平身後再退幾步,才轉身走。
這期間珠簾後的年輕內人們擠在欄杆處看得雙目含情,兩頰緋紅,見狀元離開都有悵然若失之狀。公主個頭小,此前又多少有些矜持,未擠到前麵看,而此刻見狀元要走了才著了急,傾身朝欄杆處,以手中紈扇玉柄挑開珠簾朝狀元望去。
大概太過慌張,她手一顫,紈扇滑落,悠悠墜下,在空中劃了幾個圈,又被風吹向前,落在了馮京的身邊。
馮京止步,回首朝樓上看,追尋紈扇飄落的軌跡。他唇角銜笑,有片刻的靜止,為樓上的人提供了一幅可仔細端詳的如畫景象。
相較十九年前的狀元王拱辰,馮京之美更帶有溫度。前者清冷如從月光中走出,而後者笑容和雅明淨,融有他坦然的自信,一襲淡黃絹衫綠羅衣,被他精致眉目、翩翩儀度賦予了華麗的質感,可以讓觀者聯想到一些令人愉悅的意象,例如陌上楊柳杏花雨,春風得意馬蹄疾。
扇墜之時,公主稍有一驚,向後縮回手,但終究還是好奇,複又以手撥開兩縷珠鏈,目光輕輕巧巧地落在樓下男子美麗的臉上。
馮京微微仰首,斜睨向太清樓上簾動處,柔和笑容帶一點疏懶意味,半眯著眼睛,不知是在回避金色日光,還是在享受它的照拂。
四目相觸,公主宛如被灼了一下,立即垂手,讓珠簾蔽住自己適才半露的麵容。這倉促舉止又招致宮嬪笑,她竟也沒有如往常那樣辯解反駁。
樓下的馮京笑吟吟地拾起紈扇,低首端詳。一手持扇柄,一手輕撫扇麵,像是想抹去他頭上皂紗重戴與冠纓落在扇麵上的影子。
樓上的公主默默地直視前方,晃動著的水晶珠簾應著春陽流光溢彩,在她麵上留下一道道暈色陸離的光影,而她的雙頰就在這漫不經心曳動著的光影中一點點紅了起來。
皇後遣了內人下去,向馮京襝衽為禮,請取回紈扇。馮京躬身,雙手舉扇齊眉,將扇子交給內人,然後朝皇後方向再施一禮,徐徐退去。
內人上樓來,把紈扇轉呈公主,公主卻不接,退後一步,道:“外人碰過的,我不要了。”
俞充儀聞言笑道:“哎喲喲,公主何時開始如此在意男女大防了?”
眾人隨之大笑。公主又羞又急,低聲道:“懶得理你們!”旋即一拉我的手,“懷吉,我們走。”牽著我快步下樓避入後苑。
我一壁走一壁留意看她,見她雙目瑩瑩,麵上猶帶緋色。
這是她首次真正意識到男子之美罷。我悵然想。扇墜之事,若是在唐代,興許倒會成一段佳話——那時的狀元,是可以尚公主的。
轉顧被她牽著的我的手,聯想起那柄因被馮京碰過而被她遺棄的紈扇,一個原本模糊的念頭此刻變得無比清晰:她並不在意與我有肢體接觸,固然是沒把我當外人,但,更重要的是,也沒把我當男人。
我仰麵朝著間有植物香氣的三月空氣深呼吸,盡量睜大眼睛,沒讓公主覺出我眼角的潮濕。她對我做出親密舉動,卻讓我如此難受,這是第一次。
唱名儀式結束後,皇帝會照例賜進士酒食,再賜狀元絲鞭駿馬,然後從金吾司撥七名禁衛、兩節前引,護衛狀元回進士聚集的期集所。是日黃昏,帝後則攜宮眷觀宴於升平樓。
而帝後剛至樓上,尚未開宴,即有內侍進來,向今上稟報狀元遭遇:“官家,適才有東華門外禁衛報告,說狀元才出東華門,便有一群豪門奴仆騎著高頭大馬,團團圍住馮狀元,不由分說,就上前簇擁著狀元,強令改道,也不知把狀元引到哪裏去了。”
今上瞠目:“豈有此理,光天化日的,竟公然在宮門外劫持狀元!可知是哪家奴仆?”
內侍遲疑未答,倒是一旁的張貴妃頗不自在,輕咳一聲,朝今上欠身道:“官家,先前臣妾伯父曾派人來跟臣妾說,因讚賞馮狀元風采,故想請他去家中一敘。那些奴仆,想必便是他家的。雖然奴仆鹵莽了些,但伯父邀請,全出於善意,宴罷必會好好送他回去,請官家勿為狀元擔憂。”
張貴妃說的“伯父”即其從伯父張堯佐,算起來是她父親家族中與她血緣最近之人。這些年張貴妃得寵,屢次為張堯佐討封賞,使其官運亨通,三月中剛拜了權三司使,執掌財政大權,引得朝中官員側目。張堯佐方負宮掖勢,氣焰大熾,如今強邀狀元至其府中,自不會隻是簡單的把酒敘談。
今上顯然也明白,略微沉吟,再問貴妃:“你那些從妹,有幾個正待字閨中罷?”
張貴妃賠笑道:“官家說的是,還有四個尚未出閣。”
今上淡淡一笑,淺飲杯中酒,不再多說。
張貴妃著意看他神色,試探著請求:“官家,既然狀元宴飲於臣妾伯父家中,可否賜些禦酒給他,以示特恩寵異?”
今上瞥她一眼,似笑非笑地說:“亦無不可。”
張貴妃大喜,忙喚內侍精選禦酒佳肴,送至張堯佐宅第。
其間眾嬪禦默默看著,都不多話,宴罷才聚在一起私聊,很是鄙夷張堯佐行徑,說他定是想仗勢逼婚於狀元,既為女兒謀佳婿,又想拉攏這將來的朝中新貴,令其成為貴妃羽翼。
公主聽得一二句,也很擔心,悄悄問我:“馮狀元會答應麽?”
想起日間狀元參拜中宮的情形,我未多猶豫,給了她一個明確的答案:“不會。”
翌日傳來的消息證明我判斷不差。張堯佐夫人一大早即入宮見張貴妃,據見到她的人說,當時她緊繃著臉,滿麵寒霜。
她向貴妃哭訴的狀元拒婚之事經由寧華殿的宮人迅速流傳開來,去掉張夫人粉飾之詞,事情經過應是這樣:張家奴仆簇擁馮京至張堯佐宅第後,張堯佐與王贄笑臉相迎,邀他入席,再由王贄做媒議婚,欲請馮京娶張堯佐之女。張堯佐甚至還取出以前皇帝所賜的金帶,令人強行束於狀元腰上,說:“聖上亦有指婚之意。”又過片刻,宮中內侍持酒殽來,像是證實了“指婚”一說。但馮京並未點頭應允,張堯佐等得著急,索性把為女兒準備的奢華奩具一一列出,指給馮京看。馮京笑而不視,解下金帶還給張堯佐,道:“婚姻之事,須承父母之命。如今家慈不在都中,京不敢私定終身,還望張司使海涵。”
張堯佐說無妨,隻須差人去馮京家鄉,請老夫人允許便妥,馮京卻笑道:“前日家慈使人傳信,說已為京議妥一門婚事。京不敢有違母親之命,但請張司使令擇高門,莫因京這寒微鄙陋之人誤了女公子好年華。”
張堯佐問馮母所聘是誰家女子,馮京說自己亦未盡知。張堯佐明白是他故意推辭,卻也莫可奈何,最後隻得放他回去。
此後幾日,今上很快以一紙詔令表示了對此事的真正態度:以天章閣待製、吏部郎中王贄知洪州。
拒婚之事越發令狀元馮京美譽遠揚,據說連宮外百姓聽聞後都讚歎不已,許多豪門世家更遣媒人每日在馮京居所前守候求見,而他每次出去,總會被幾個繡球砸中冠服,因此今上不得不增多兵衛為其護衛。
不久後,我與公主在金明池邊目睹了全城追捧狀元郎的盛況。
那日,公主祖姑魏國大長公主在家中沐浴時不慎滑倒,傷及右肱。其子差人來報,今上聽說後即命皇後帶公主與苗淑儀前往大主宅探視,我隨公主同去。
魏國大長公主賢良和淑,一向待下人寬厚仁慈。見今上派來的內侍責其侍者奉主不周,立即對皇後說:“我已六十二歲了,早衰力弱,本不便行動,不慎滑倒,原非左右之過。請官家與皇後勿責罰他們。”
皇後遂令內侍勿責怪侍者,不再追究其責任。大主喚過公主,問了近況,又溫言囑她將來要善待駙馬及其家人,孝順舅姑,敬愛夫君等等。公主一一答應,但神情卻不甚嚴肅,像是不怎麽上心。
離開大主宅回宮,公主與皇後同乘一輛車輿,我乘馬伴行於車輿邊,苗淑儀宮車相隨於後。剛行至金明池,卻見大道前方人頭攢動,熙熙攘攘,車水馬龍,皇後車輿竟被堵住,不得前進。
皇後喚近侍前去打探。須臾,那近侍回來,道:“今日瓊林苑開聞喜宴,宴罷狀元及眾進士出來,在苑外等候的都人一湧而上爭睹其風采,更有不少富家出動擇婿車,所以把整條金明池前道路全塞住了。”
每屆進士唱名後數日,皇帝都會賜“聞喜宴”於瓊林苑,宴請新科進士,並遣內侍及部分官員作陪。而那日都人亦會聞風而動,守於道上觀看。家中有待嫁女兒的人往往會備車馬過來,見有年輕進士便上前攀談相邀,甚至強拉入車回家議婚,這類車輛便被稱為擇婿車。
往日宮眷出行,必是遊人注目的焦點,尤其是皇後車輿,行於道上時臣民雖恭敬地避於兩側,但都會忍不住抬頭舉目去探看,縱然很難一睹國母容顏,但看清車駕儀仗也是他們很期待的事。可今日景況大異,塞道之人竟不立刻避開,且並不怎麽打量皇後儀仗,而是一個個翹首向車輿前方望去,似有所待。
內侍開道不易,車駕移動困難,時停時行地又磨了一會兒。後來,聞見前方另有嗬道聲起,遊人漸漸被摒開,終於讓出條道。而數名快行禁衛迎麵走來,手持書有皇帝欽點狀元詔令的敕黃開道,其後黃幡雜遝,多至數十百麵,各書詩一句於上,迎風招展。掠過如雲簇擁者,但見狀元馮京緩緩策馬而來,依然著黃衫綠袍,頭戴方形垂簷皂紗重戴,左右兩紫絲組為纓,垂結於頷下,襯得他顏如冠玉。
馮京見到皇後鳳輿,立即下馬,步行走近,在輿前鄭重下拜。
兩名隨行內人輕輕撥開鳳輿繡簾,讓隔著一重紗幕的皇後可以看清麵前景象。
看了看馮京,再轉顧他身後與他同行的其餘進士,皇後溫和地問他:“狀元郎,你的簪戴宮花呢?”
襆頭簪花謂之簪戴。新科進士聞喜宴上,皇帝會遣中使賜宮花,令進士簪戴而歸。現在聞喜宴已散,一行綠衣郎皆簪有宮花,唯馮京重戴上空空如也。
馮京低首道:“適才有人自街邊樓上拋些什物下來,碰到臣冠子,把上麵所簪的宮花打落了……”
“嗯?”皇後訝異道,“竟有人敢擲物擊打狀元郎?”
這時有名為狀元嗬道的內侍上前跪下,含笑向皇後解釋:“娘娘,打中狀元郎冠子的,是後麵樓上一位姑娘拋下的繡球。宮花被繡球打落,尚未墜到地上,已被街邊圍觀之人爭搶而去。”
我舉目一望,見街道兩側的樓上確有許多豪家貴邸所設的彩幕,想必那些妙齡女子便隱於其中縱觀狀元,這一日下來,馮京不知要被繡球打中多少回。
“狀元郎好風采。”皇後亦不禁笑,然後吩咐身邊內人,將車輿簷下的牡丹花摘一朵下來,給狀元簪上。
皇後出乘所用之輿比簷子稍增廣,花樣皆龍,三月中仍按汴京清明、寒食、花朝節風俗,在頂上以楊柳雜花裝簇,四垂遮映。現下所用花朵皆是今日於禦苑新摘的,雖經半日,仍很嬌豔。
那垂於簷下的牡丹花是千葉左花,色紫葉密而齊如截,亦稱為“平頭紫”。內人摘了一朵簪於馮京重戴之側,馮京微微一笑,朝皇後再拜謝恩。
皇後含笑命他平身,待他避到一側,即令起駕回宮。繡簾垂下,車輿啟行,而公主卻還悄悄地褰起窗邊簾幕,睜大眼睛看馮京,唇角淺淺地揚起生動的弧度。
似認出了與他有半麵之緣的公主,馮京莞爾,向她略略欠身,優雅的風度依舊無懈可擊。
回到宮中,皇後與公主、苗淑儀先去福寧殿,向今上複命。說完魏國大長公主之事後,皇後又提及馮京,把萬人爭睹狀元、繡球打落宮花等情景都說了,聽得今上大笑,連連搖頭道:“遊個街都引出這許多事,以後可不能再點這麽俊的秀才做狀元了。”
話雖如此說,但他眼角唇際皆笑意,像是故意向外人抱怨自己優秀孩子那些不算缺點的缺點,語氣中有出自父母之心的寵溺。
大概是聯想起了駙馬李瑋,苗淑儀狀甚感慨,瞧著今上,半真半假地說:“官家也覺得馮狀元不錯罷?他若給個唐朝的皇帝遇見了,多半能被封為駙馬呢。”
今上微笑著,也半真半假地回答:“我倒也想封他做駙馬,但哪有第二個女兒?縱有,論搶綠衣郎做女婿的本事,我也比不過京中臣民,尤其是朝中那些老頭兒,實在爭不過他們呀!”
公主一直沉默地聽,並沒有插嘴,或許是源自由馮京喚醒的,少女的羞澀。回到儀鳳閣中後,她安靜地坐在秋千上低著頭思量許久,忽然歎了口氣,問我:“那個李瑋,是不是真的又笨又醜?”
(待續)
清歌
2.清歌
我沒有直接回答公主的問題,隻說:“聽說駙馬近日苦讀詩書,頗有所得。”
這些年來,苗淑儀一直很注意防止公主與李瑋相見,每次李瑋入宮,一定不許公主前往他出現之處。皇祐二年,國舅李用和病卒,今上有意讓公主隨他臨奠於李宅,苗淑儀堅決反對,說公主尚未過門,若先往夫家,恐惹外人非議,最後終於求得今上收回成命,隻讓公主行服於禁中。
苗淑儀一片苦心,唯願公主不至於太早對那不相宜的駙馬感到失望。到後來,她甚至對閣內宮人下了禁令,不許在公主麵前提及駙馬李瑋。
“娘子這又是何苦呢?”韓氏曾勸她說,“現在不讓公主知曉駙馬模樣,將來她下降之時陡然看見,豈不更難受?”
苗淑儀愀然不樂,道:“拖得一日是一日罷。下降之前不知道,還有幾年無心無思的好日子過,若是現在便知,以後公主必定一想起李瑋那樣子就煩悶,小小年紀就愁容慘淡的,我瞧見更不知會多難過。”
我不敢妄作論斷,說苗淑儀這話是否正確,不過每次被公主問到時,我也習慣往好處說,對駙馬短處隻字不提。
馮京中狀元後,援例被外放一年,以將作監丞通判荊南軍府事。一年的任期,其實是非常短的,這是給予進士第一人的特殊恩遇,對其餘進士是以三年為一任。但這一年對公主來說顯然很漫長,在此期間,她再無窺簾遙望那悅目男子的機會。當然她不會經常流露對馮京的情愫,但有時候,她會長久地凝視珠簾,間或悵然歎息。
皇祐二年的上元節,宮中有幾條以大臣名字製的燈謎,其中有一句謎麵為“行盡天涯遇帝畿”。公主看見,雙目一亮,立即指著說:“是馮京!”
話甫出口,她已覺不妥,悄然看我一眼,羞紅了臉。
我取下宮燈上寫著謎題的紙條,交給身邊小黃門,命他去為公主取彩頭,再若無其事地對公主說:“恭喜公主,猜對了。”
她再次見到馮京,是在皇祐三年正旦,朝廷舉行大朝會之時。
那日皇帝禦大慶殿,接見各州進奏官吏及諸國使臣。朝會場麵浩大,有著甲胄的四名武士立於殿角,稱“鎮殿將軍”,殿庭列法駕儀仗,文武百官皆著冠冕朝服立班於大殿內外,諸州進奏吏各執方物入獻,而契丹、夏國、高麗、南蕃、回紇、於闐、真臘、大理、大石等國的使臣也會各攜貢品隨班入殿朝賀。
公主以想看看那些“長髯高鼻、奇形怪狀”的外國使臣為由,求得今上允許她躲在禦座屏風後窺看朝儀,而我知道她真正的目的是看外任歸來的馮京。
馮京歸來後通過召試入了館閣,如今的官職是直集賢院,品階尚不足以於殿內立班,故公主隻能在他隨館閣諸班入殿朝賀時短暫地看他一眼。
緋羅袍,皂縹襈,白羅方心曲領,馮京的朝服與周圍館閣之士一樣,但在這來朝班廷中,仍耀目如麒麟鳳凰。
公主沒有失望,回到禁中時仍在微微地笑。
但她的笑容很快地消失在當日禁中晚宴上。
朝賀畢,皇帝會賜宴於大殿,而皇後會於後苑便殿宴請同日入賀的命婦。開宴前內外命婦依序相繼出列拜賀皇後,其中有位夫人甚年輕,容止溫雅,看模樣應不會超過二十歲,且是此前未曾入過宮的,皇後初見她時就著意看,宴席之間仍頻頻轉顧,立侍的入內都知張惟吉發現了,便躬身解釋:“那是直集賢院馮京的新婚夫人富氏。”
我隨即看公主,見她適才喜悅的神情已被這句話瞬間抹去,臉色漸漸暗淡下來。
皇後聽張惟吉的話後更為留意,讓他把富夫人請到禦座前,問:“夫人可是富侍郎之女?”
富夫人低頭承認是富弼之女,皇後淺笑開來:“難怪我覺夫人麵善,原來是像晏夫人。”
富弼的夫人是前宰相晏殊之女,此前曾多次入宮,故皇後有此語,意指富弼妻女容貌相似。
兩側的嬪禦聽了都轉首看富夫人,笑問她年方幾何,與馮京何時成婚之類,富夫人紅著臉一一回答,諸夫人又紛紛向她道賀說恭喜,唯張貴妃在一旁不冷不熱地插了句嘴:“難怪最近沒聽說馮學士再出去幫人相親了,想必是被富夫人管住了罷。”
張貴妃暗示的是去年朝中流傳的一則趣事:直集賢院祖無擇貌醜,年過四十仍未娶妻,後來相中一位姓徐的美麗女子,便遣媒議親,但那徐姑娘堅持要先見祖無擇一麵才予以答複。祖無擇心知徐姑娘見到自己後必不會允婚,遂央求剛入館閣的同僚馮京代他相親。馮京應他所請,施施然揚鞭躍馬,在徐姑娘家門口掠過,徐姑娘隻看了一眼便芳心暗許。祖無擇的媒人指著馮京身影告訴她:“這就是祖學士。”徐姑娘竊喜不已,立即答應了婚事。豈料婚後發現新郎貨不對板,徐姑娘大怒,立即寫了封“休夫書”拋給祖無擇,然後收拾妝奩回娘家去。
張貴妃重提此事,自然語意刻薄,但諸夫人聞後大多都忍不住笑了,窘得富夫人深垂首,不知如何是好。俞充儀見狀,悠悠瞥張貴妃一眼,再對富夫人笑道:“幫人相親倒沒什麽,隻別被人拉去議親便好。”
張貴妃當即麵色一沉,銳利目光直刺俞充儀,而俞充儀佯裝未覺,從容不迫地理了理鬢角的花鈿。
皇後此時開口對諸夫人道:“富夫人年輕,又是初次入宮,聽不慣你們這樣的玩笑話,以後可別說了。”
諸夫人欠身稱是。皇後又微笑看富夫人:“不過夫人以後也須規勸馮學士,以後切勿再代人相親。雖然他原出於好意,欲為同僚定良緣,但對人家小娘子而言,此舉是刻意欺騙誤其終身,無異於恃美行凶了。”
恃美行凶?這倒是個別致的說法。我再顧公主,見她怔怔地,大概也在想皇後的話。
富夫人欠身答應,皇後讓她入座,繼續觀宴。而公主忽然起身,朝外走去。我如常跟隨,到了殿外,她轉首盯著我,含怒道:“我要去更衣,不許跟著我!”
她已有淚盈眶,泫然欲墜。
我默然止步。她引袖拭淚,迅速跑離我視線。
我回到殿中。這室內依舊是衣香鬢影,歌舞升平,此刻與皇後敘話的是幾位外戚夫人。皇後向李用和夫人楊氏問過了李瑋近況,又轉而問自己弟婦,曹佾夫人張氏:“許久不見兩位哥兒了,他們一向可好?”
張夫人微笑應道:“還是如往常一般,胡亂讀幾頁書,射幾支箭罷了,沒什麽出息。托娘娘福,官家皇恩浩蕩,前些天進大哥為供奉官,今日夫君也帶大哥入宮來朝賀謝恩了。”
皇後目露喜色,道:“大哥既也來了,何不讓他到此讓我見上一麵?”
張夫人道:“臣妾也想讓他來此拜謝娘娘,隻是他現在十四歲,半大不小的,亦不好當著諸位夫人之麵入見。適才臣妾讓他朝賀儀式結束後先在後苑殿廊下候著,等宴罷,經娘娘宣召再進來。”
皇後笑道:“你這樣安排自然妥當,隻是讓大哥在外枯等,豈不餓壞了他?”隨即轉顧張惟吉,讓他差人送些膳食給曹評。
皇後繼續和言問候戚裏及重臣夫人,但我已無心再聽,盯著千枝宮燭,默默數著火焰跳動的次數,以此判斷公主離開的時間。
而她一直未歸。終於我放棄等待,喚了兩個小宮女,起身出門去尋找她。
宮女尋遍了附近內室,都不見公主在內。我不免憂慮,立即回儀鳳閣尋找,亦不見她身影。當下大急,疾步奔走於大內殿閣間,一心隻想尋她回來。
過了許久,直到宮中華燈高懸,山棚光焰輝煌,仍未見公主一絲蹤跡。我最後走到後苑,頹然坐在瑤津池畔,怔忡著凝視山棚燈火映於水中的倒影,不知何去何從。
而此刻,忽見池上清波動,一葉扁舟自荷蓮垂楊處劃出,激起的微瀾揉碎了水中華燈金碧光影,輕悠悠地推那小舟遊至水中央。
舟上有兩人。舟頭坐著一位少女,處於舟尾的則是名少年。那少年閑把木棹,一壁徐徐撥水,一壁揚聲唱道:“畫鼓聲中昏又曉,時光隻解催人老,求得淺歡風日好。齊揭調,神仙一曲漁家傲。”
唱至這裏,他輕俯身,自水中托起一盞宮人所放的蓮花狀小水燈,微笑著遞給麵前少女,然後接著上闋唱:“綠水悠悠天杳杳,浮生豈得長年少。莫惜醉來開口笑。須信道,人間萬事何時了。”
月下煙斂澄波渺,那少年獨倚蘭棹,清歌縹緲,十四五歲光景,卻已是劍眉星目,楚楚風流年少。
而那少女幽幽注視著他,除了接過小水燈之時,一直靜默地坐著,並不說話。當波光燈影晃到她麵上時,可見她目下有淚痕閃動。
我悄無聲息地站起,立於堤柳下,等少年把舟劃到岸邊,然後向那少女欠身,溫言道:“公主,該回去了。”
公主站起來。那少年敏捷地跳到岸上,把舟係好,再伸手給公主欲扶她。
幾乎與此同時,我亦向公主伸出了手。
她猶豫了一下,最後選擇讓我扶。
待公主上了岸,我朝那少年一揖,道:“多謝曹公子。”
燕射
3.燕射
我沒有問她遇見曹評的細節,她也沒告訴我,回儀鳳閣的途中我們一先一後沉默地走著,彼此離得這麽近,卻又隔得那樣遠,進入閣門前,不曾有半句對話。
我完全可以想到曹評一曲清歌會給她留下怎樣的印象,所以,當聽到她央求今上允許她去南禦苑看契丹使者射弓時,我一點也不覺奇怪。
每年元旦契丹使者到闕,朝見畢,翌日詣大相國寺燒香,第三日詣南禦苑玉津園射弓,朝廷會選能射武臣伴射,並就彼處賜宴。因後族曹氏原屬將門,族中子弟皆善騎射,伴射之臣便常從曹氏中選,最近幾年,此任務屢次交給曹佾或其從弟曹偕。曹評年歲漸長,且又一向精於騎射,遲早是會出任伴射之臣的。此番公主請往南禦苑,應是曹評曾告訴她,初三那日他會隨父同去。
今上禁不住她苦苦哀求,勉強同意,但命她於射弓場旁邊的樓閣上看,不得現身於射弓場內外,以免被外人看見。
玉津園位於南薰門外,建於後周,又經國朝皇帝修繕,而今規模宏大,除了長五百丈,寬三百丈的射弓場外,園內亦設千亭百榭,中有水濱,林木蓊鬱,芳花滿徑,更置有一“養象所”,其中養有數十頭大象及各類珍禽異獸,因此公主平日也愛去觀賞。
燕射那日,公主清晨即往玉津園,早早地登上射弓場邊上樓閣,坐於簾幕後等待。須臾,契丹使者與大宋伴射之臣相繼入射弓場,領銜伴射的是曹佾,他身後跟著一裹青色頭巾,穿白色青緣窄衣,係束帶,著烏靴的少年,公主一見即往珠簾前又靠攏了一些——那是曹評。
契丹使者頭頂金冠,後簷尖長,狀如大蓮葉,服紫窄袍,金蹀躞。曹佾則著襆頭,穿窄衣,著絲鞋,腰係銀絲束帶。白皙清美的容顏,加以他溫和淡泊的目光,這一身射弓裝束竟被他穿出了文士衣冠的雅致。
少頃,兩列內侍前引,十三團練趙宗實隨後而至,作為今上所遣東道主,登上射弓場主座高台觀戰。使者與曹佾各自率眾朝高台行禮,再兩廂對拜後,十三團練命內臣宣皇帝旨意,賜弓矢禦酒,契丹使者立左足,跪右足,以兩手著右肩拜謝。兩國臣子對飲禦酒,禮樂聲起,大宋招箭班十餘人著紫衣襆頭列於垛子前,行過儀式後分守兩側,靜候使者發矢。
垛子有十座,靶麵著紅,均畫一黑色側麵虎頭,以虎目為靶心。契丹使者按例是用踏弩射。一位裹無腳小襆頭,穿錦襖子的契丹人先行上前,踏開弩子,舞旋搭箭,自己先瞄準中間靶麵,窺得端正了,才過與使者。使者略看了看,便發矢射出,正中靶心。
觀者擊掌道好,然後均轉顧曹佾,等他應對。
本朝伴射是用弓箭。曹佾從容上前,引弓搭箭,幾乎未作停頓,一箭如電閃過,直透虎目。
招箭班齊聲喝彩,圍觀的宋人更是欣喜,連聲道賀,戰鼓狂擂,樂聲大作。
契丹使者亦撫掌相讚,曹佾欠身道謝,略無矜色。然後使者笑吟吟地又跟他說了什麽,且手指身後隨從,似有一些建議。隔得遠了,公主聽不見他們對話,很是著急,遂對我說:“懷吉,你下去聽聽他們說什麽,回頭上來告訴我。”
我答應,囑咐隨行的張承照和眾侍女伺候好公主,便下樓前往射弓場。
待走到場邊,已有一名契丹青年自使臣侍從群中走出,身材高大,氣宇軒昂,手挽一輪雕弓,似準備射垛。使臣注視曹佾,像是在等他答複,而曹佾沉吟著,一時未表態。
我問一位旁觀的內臣目前狀況,他回答道:“契丹使者說每年射弓模式單一,皆由大使、副使與大宋伴射發矢,幾年來都不過是這幾個熟悉的人,今日不妨改改,聽說大宋少年多有善射者,不如便全換年輕後生來較量切磋。他自選一契丹後族中人,名喚蕭榿,看樣子是個神箭手。換人倒也沒什麽,但他又點名要十三團練應戰……”
十三團練平日喜讀書,偶爾遊戲也不過是弈棋擊丸之類,並不擅長騎射。契丹使者恐怕亦有耳聞,這樣說,多半是有意為難,存心挑釁。
見曹佾未接受這建議,使者又向高台上的十三團練施禮,一再邀他下場應戰。而十三團練兩眉微蹙,狀甚不懌,並未答話。場內的蕭榿等得不耐煩,便用契丹語朝自己國人高聲說了一句什麽,周圍契丹人聞之皆笑。宋人相互轉顧,都想知道他說的是什麽,最後一位大宋通事低聲告訴眾人:“他說十三團練不但不會射弓,連勉強應戰的膽子都沒有。”
話音未落,即聞大宋伴射隊列中有一人朗聲說了幾句話,說的竟也是契丹語。我與眾人一樣,驚訝之餘定睛看,發現說話的是正徐徐步入場內的曹評。
通事大喜,忙給大家翻譯:“曹公子說,十三團練今日是做燕射東道主,穿的是廣袖長袍,不便射弓,而他騎射技藝多蒙十三團練指點,算得上是十三團練的弟子,故想請纓代師應戰。”
契丹使者尚在猶豫,曹評又向他說了些話,同事繼續翻譯:“他說蕭榿是契丹後族中人,而自己是大宋皇後侄子,出麵伴射應不至辱沒契丹使者。若一戰告負,再請十三團練更衣應戰,亦未為晚矣。”
話已至此,契丹使者不好拒絕,便頷首答應。曹評上前與蕭榿見禮,請他先射,蕭榿卻道:“你既會騎射,那咱們便各自乘馬射柳罷。”
曹評未有異議,回首吩咐侍從準備場地,並將他的火赤馬牽來。
招箭班諸人迅速按規則懸兩行柳枝於場內,樹枝上係絲帕為識,其下削一小段樹皮,令呈白色,以為靶心。
射柳定勝負,結果分三等:馳馬以無羽橫鏃箭射柳枝,射斷其柳,又以手接住,躍馬馳去者為上;斷而不能接去者次之;若射中而柳枝未斷,與未射中者一樣,皆為負。
曹評依舊請蕭榿先行。蕭榿也不客氣,上馬後引弓瞄準,幾乎在放箭的同時即一夾馬腹,風馳電掣一般向前衝去,在柳枝墜地之前伸手一撈,握於手中,再揚起示眾。
這一係列動作完成得順利流暢,看來就算曹評同樣能做到斷柳接持,也不過是打個平手,故契丹人皆有喜色,宋人表情則略為凝重。
而曹評引馬向前,神態自若地挽弓、瞄準、放箭、躍馬,最後也是穩穩地將柳枝接在手中,看起來與蕭榿動作略相似。
宋人歡聲雷動,紛紛向曹氏父子稱賀。最後契丹使者也過來,幹笑著對曹佾道:“曹公子好身手。這一局是大宋勝了。”
蕭榿頗不服氣,用漢話高聲問:“我們都接住斷柳,隻能說打平,怎可說是大宋勝了?”
使臣回首,冷冷道:“你沒看見,曹公子引弓時用的是左手麽?”
蕭榿一愣,仍不肯認輸,嘀咕道:“若是他與別人不同,一向擅用左手呢?”
曹評聞言微微一笑,道:“那我換右手再射一次如何?”
蕭榿一揮手:“罷了罷了,咱們再比試一局。蒙眼射垛,怎樣?”
蒙住雙眼後放箭射垛是一項絕技,非神射手不能為。宋人聽後皆關切地看曹評,而他並不退縮,欣然應戰:“好,那這一局,就比這個。”
這次蕭榿作了充分準備,仔細選好弓箭,走到引弓處,先行瞄準測試,如此三番後再讓人以黑巾蒙住雙眼,緩緩將弓拉滿,一箭射出,果然正中靶心。
仿佛又是契丹占了先機。曹評在給予蕭榿的喝彩聲中緩緩走到引弓處,事關大宋榮辱,旁觀者自然都為他捏了把汗,但他表情平靜,看不出一點緊張的意思。
提弓站定,他示意侍者蒙上他雙目,連先瞄準測試的步驟都省了。契丹人一片嘩然,越發盯牢他,看他如何發揮。
先微微揚起下頜,任清風拂麵,蔽目巾帶的末梢隨著他腦後散發向後飄動,他秀秀頎頎地立於這萬眾矚目處,沉默著良久不動。似從風聲中聽出了令人愉快的韻律,漸漸地,他唇際逸出了一絲笑意。
當旁觀者尚在困惑地看他笑容之時,他驀然抬手挽弓,瞬間拉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箭發出。
出乎所有人意料,那一箭遠離標靶,高高地朝天飛去。
想必那電光火石的一刹那,大家都以為是他失手。但,也隻是一刹那而已。很快地,空中傳來一聲飛鳥哀鳴,然後,有什麽東西墜到了射弓場內。
招箭班的侍者迅速跑去,將那物體高高舉起——那是一隻孤雁,被曹評的箭貫穿的空中飛雁。
片刻的沉默之後,場外又鼓樂齊作,一片歡騰。契丹人麵上尚存驚悚之色,而宋人撫掌相慶,紛紛聚攏來向曹氏父子道賀。曹評摘下蔽目巾帶,淺笑著對陰沉著臉的蕭榿拱手:“承讓。”
蕭榿一嗤,道:“我們先前說的是射空中的鳥兒麽?”
“不錯,是犬子壞了規矩。”曹佾此時開口,對契丹人說,“本應射的是垛子靶心,他卻往別處射,既未曾中的,便是輸了。此番射弓,大宋契丹目前各勝一局,是打了平手。”
十三團練認可了他這說法,客氣地笑讚蕭榿幾句,然後代皇帝賜了蕭榿及曹評一些珠寶雜綴的鬧裝、銀鞍馬與金銀器物。蕭榿麵色稍霽,亦與曹評一起上前謝恩。
當曹評離場更衣時,玉津園中內臣皆聚至沿途兩側,朝他歡呼稱賀,我從中辨出一個熟悉的女子聲音,循聲望去,竟見公主站在前方人少處,穿著一身小黃門的衣袍,長發也嚴嚴實實地束在了襆頭裏,看上去就像個麵目清秀的小內侍。
我立即快步走到她身邊,輕拉她衣袖。她回頭看我一眼,笑容不減,毫無離開的意思,也沒對我多作表示,依舊轉首去看漸漸朝她走來的曹評。
曹評容貌與其父頗相似,但眉宇間多了幾分少年獨有的勃勃英氣。此刻他含笑前行,舉止疏朗大方,也不失世家公子的端雅氣度,但走至公主身邊時忽然童心乍現,側首向她瞪眼吐舌,扮了個鬼臉。
公主亦不示弱,鼓起兩腮,手指推鼻尖向上,給他瞧了個豬鼻子。
然後兩人相視而笑。其間曹評並未停步,在向公主揚揚眉後,徑直往更衣的殿閣去了。而公主目送他,麵上猶帶喜色。
射弓之後,按例於玉津園中賜宴,由十三團練及曹佾等人作陪。公主說午後要去養象所看珍禽異獸,便留於樓台之上獨自進午膳。禦膳局奉上的膳食她嚐了兩口便說不好,堅持要我親自去廚房吩咐廚子做她愛吃的菜。我隻得遵命前往,臨行前看了看她尚穿在身上的小黃門衣袍,一點疑惑一閃而過,但終究還是沒問出來,隻對她說:“公主,這衣服還是換了罷。”
她頷首答應:“即刻就換……你快去罷。”
我的預感是正確的:當我回來時,公主已不在樓上。
我問閣中侍女,她們訥訥地說,公主帶著張承照出去了,此外不許任何人跟著。
我出去尋找,剛至樓下便見張承照哼著小曲回來。迎麵撞見我,他一驚,低頭想溜,被我揚聲喝止。
我問他公主現在何處。大概是我神色語氣太過嚴厲,他眸光甚至有了驚恐的意味,沒怎麽拖延便供出了公主所在的位置。
“與曹公子在一起?”我問。
他瑟縮著低下頭。我一把推開他,闊步朝他所說之處走去。
紅梅
4.紅梅
閔河水岸,梅枝疊影處,少年解下所披的白鷺縗,搭在身邊少女肩上。
“別著涼了。”他微笑說。
他裏麵穿的是紅梅色大袖夾袍,有茜色織錦衣緣,轉側間露出領口袖下的一痕白紗中單。原是豔麗的色調,但他容顏光潔明亮,意態爽朗清舉,宛如懷蘊日月之光,與這豔色交相輝映,倒令人全不覺此中有脂粉氣。
少女側首一笑以應,披好那細羽精織的白鷺縗,一身雅素,唯麵頰微紅,像是任春風把周圍千瓣紅梅的粉色吹到了臉上。
這是我在玉津園閔河邊找到公主與曹評時看見的景象。
他們背對著我,並肩坐在河堤木道上,麵前一脈碧水,身後萬樹紅梅。
紅梅露蕊,原是玉津初春絕景。這種梅花粉色中帶一抹紫意,花繁如杏,香亦類杏,原出自姑蘇,後經晏殊移植至京城,而今都中所有不過二三處,玉津園內的經南人侍弄,開得最好。今年天氣回暖甚早,元月剛至,河堤兩岸已頗有春意,雲鎖嫩黃煙柳,風拂紅蒂雪梅,加上這一對粉妝玉砌的小兒女置身其間,此景更好似一幅精心描繪的丹青畫卷。
先前的焦慮和一絲莫名的惱怒於此刻悄然淡去,我止步,默然立於他們身後不遠處的樹蔭下,並沒有開言打擾他們。
他們專注於愉快的交流,對我的到來渾然未覺。
曹評大概也是自宴席間溜出來的,攜了一盤食物,此時擱於身畔。他選了一塊燒炙而成的帶骨之肉遞給公主:“公主嚐嚐這個。這是契丹的貔狸肉,京中很少見。”
公主沒有立即接,先低首聞了聞,然後說:“有一點膻味。”
“這貔狸是羊乳飼養長大的。”曹評解釋,又勸她,“其實膻味並不重,你且嚐一口,肉很肥美。”
他把肉塊送至公主嘴邊,公主皺著眉頭咬了一口,咀嚼了幾下便綻露笑顏:“是很香呢。”
於是接過去,很快吃盡骨上的肉。曹評又遞給她一個飯團:“這是禦膳局按契丹食譜,用白羊髓和糯米飯做的。”
公主說飯團大了,曹評便掰開與她分食,待公主吃完後,又取了一塊臘肉狀的東西給她:“這是契丹人用海東青捕獵的天鵝製成的臘肉,和貔狸肉一樣,是此次契丹使者帶來進貢的。”
公主又開始品嚐天鵝臘肉。其間曹評倒了一杯羊乳給她,她騰不出手,便隻低頭,就著曹評手中杯盞喝了。
喝完又專心致誌地開吃,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樣。曹評盯著她看了半晌,忽然轉首對著碧水煙波笑開。
公主咽下口中食物,愕然問:“怎麽了?”
曹評笑道:“前晚我請你吃點心,你不肯吃,我還以為你胃口不好……”
公主羞得耳根都紅了,拋下還剩半塊的天鵝肉,低聲道:“我不吃了。”
“公主別介意,我不是笑你。”曹評略斂笑意,溫和地向她解釋,“我是看你愛吃我帶給你的食物,所以很開心……有時我帶美食給家裏那些侍女,她們明明很喜歡,但當著我的麵卻把食量裝得跟貓似的,隻肯零零碎碎地咬一點兩點,我瞧著討厭。”
他又拈起一塊魚片遞與公主,公主卻還是不肯接,他便把魚片塞進自己嘴裏,嚼了兩下後吞下,又取了些食品大口吃了,再對公主道:“看,我吃的已經比你多了,若我再笑你,你笑回我便是。”
公主聞言笑,這才接過了他再次遞來的魚片。
他們繼續吃契丹美食,且不時說笑,發出的笑聲驚動了棲息於水岸的白鷳素雉,紛紛掉首看他們,然後三三兩兩地展翅飛,這情景令他們覺得有趣,更是歡聲笑語不斷。
我牽了牽唇角,亦想隨他們笑,卻終究未能笑起來。
眼前所見,明明是滿園春景,我卻猶如獨處落木風中,任它吹得心底一片荒蕪。
最後,我還是沒有上前驚動公主,而是默默退至梅林前的小徑上,見有人來,便上去與其閑談,並把他們引開,以使他們不致發現河堤邊坐著的人是曹評與公主。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他們才起身離開。我回避至隱蔽處,目送他們分頭歸去,然後再緩緩走回公主所在的樓閣。
“懷吉,你去哪裏了?”公主一見我即問,怯怯的語氣中有關切,也有點忐忑意味,像是怕我詢問或責備。大概是張承照跟她說過什麽。
如今她仿佛把我當成了監視她的家人。這念頭讓我品出一絲苦澀,但我努力未讓其形之於色。
“臣去園中尋公主,但一直沒找到,走得累了,便在梨花園中的亭子中小憩,不覺睡著,適才醒轉,想到公主應該已歸,便立即回來了。”我對她說了一個無惡意的謊言。
“哦,”公主鬆了口氣,隨即吞吞吐吐地說:“我去看大象了……一個人……看完大象又看天竺國的狻猊……還有犀牛……和神羊……”
她似乎並不習慣在我麵前說慌,聲音越來越小,臉也難以遏止地紅了。
我朝她微笑,以柔和的表情安慰她:“嗯,臣怎麽沒想到呢?公主本來就說過要去看大象的。”
鞭春
5.鞭春
雖然張承照抵死不認賬,但我仍可肯定讓公主穿小黃門的衣服溜出去是他出的主意。
他迅速得到公主信任,靠的就是察言觀色的能力,與慫恿公主隨心而行的話語。我曾私下責備他,語氣不自覺地越來越重,最後聽得他歎了口氣:“小時候被那些高我一階的內侍黃門罵,我才認識到了什麽叫官大一品壓死人。原以為我們是兄弟,你跟他們不一樣……”
我一怔,漸漸回想起小時我被人欺負時他維護我的事,便沉默下來。
他又提及公主:“公主穿小黃門的衣服出去玩,不過是偶爾為之的小事。且行動謹慎,也無人發覺。就算被人發現了,她又沒跑出宮去,頂多被官家娘娘說幾句罷了,能惹來多大麻煩?官家那麽疼公主,莫說她隻是在宮院裏走走,就算她一時興起,放把火把皇宮燒了,官家也絕對不會真的責罰她……這就叫骨肉至親!張貴妃得寵吧?但行動稍有差池官家都會給她臉色看,讓她下跪謝罪。而公主,你什麽時候見官家當真對她動怒了?公主傷個小指頭都會讓官家心疼半天的呀……”
我不想聽他謬論,打斷他:“此事並非像你說的,隻是公主在宮裏走走那麽簡單。你讓她喬裝去見外人,若被人——尤其是台諫——知道,會給她和官家帶來多大麻煩?何況,她是已經訂了親的女子……”
“唉,說過多少次了,不是我要她喬裝的。”張承照相當小心地繼續回避著教唆公主的罪名,“你又不是不知道,公主若想去做什麽,十頭牛也拉不轉。再說了,她隻是想在出嫁前多見幾個順眼的人,你又何必總是阻攔呢?想想咱們那位駙馬爺,那可真夠寒磣的,公主嫁過去後鐵定是笑不起來了,何不讓她現在過得開心些呢?”
最後這一句令我良久無語,好半天後才道:“公主太過率真,若與曹公子接觸太多,恐怕以後難以收拾。”
張承照一擺手:“嗨,青天白日的兩個小孩見見麵能出什麽大亂子?你還道他們有本事私奔呀?”見我不答,他忽然別有意味地笑了笑,刻意壓低了聲音,躬身側首盯著我,試探著說:“我知道,你服侍公主多年,忽然見她跟別人親近,心裏總會有些不是滋味……”
我霍然而起,緊抿著嘴,冷冷視他。他被嚇得噤聲,低首再不敢看我。
既厭惡張承照曖昧的猜測,也憤恨自己竟對這話有如此強烈的反應,我拂袖而去,難以抑製胸中翻湧著的千般情緒,漫無目的地在宮中疾步走,簡直想邁步狂奔。
後來回過神,是因為聽見了公主的聲音:“懷吉,懷吉,你怎麽在這裏?”
這個問句把我的思緒從渾濁狀態沉澱下來。我發現此刻身處福寧殿之前,而公主朝我迎麵走來,臉上帶著明淨笑容,不待我回答,便揚手讓我看她握著的一個精致小匣子:“你猜這是什麽?”
我深吸氣,盡量讓麵部不那麽僵硬,再輕聲應道:“看樣子,匣子裏盛的應是塊古墨。”
“沒錯!是爹爹剛才賜我的李超墨。”公主笑著靠近我,又道:“伸出手來。”
我不解她何意,但還是依言伸手給她。
她把那塊南唐古墨放在我手心,道:“賞給你了。”
我不免驚異。如此貴重的古墨宮中庫存不多,想必公主也是費盡口舌才能求得今上同意賜給她,而她竟這樣隨隨便便地轉賜給了我。
略一思忖,我猜到此中關節:“公主又是想讓臣做什麽事麽?”
“絕對不是,我可不是要你為我做任何事!”公主立即否認,但隨後她再一開口,我便知道我所料不差。
“不過,哥哥,” 她小心翼翼地微笑著,以商量的語氣跟我說,“我想立春那天去先農壇看鞭春……”
“鞭春”原是古儀,出土牛以送寒氣,以示送寒迎暖,勸耕以兆豐年之意。國朝此儀尤其隆重。立春前一日,開封府會進黃泥塑的春牛及耕夫、犁具等物入禁中,宮內以鼓樂相迎。立春之日,宰執率百官、親王、貴戚入賀,聚於觀稼殿前設的先農壇前,依序各具彩杖,環擊春牛三次,以表勸耕,故名為“鞭春”。
那日有官銜的貴戚亦會參加儀式,公主必定想借機再見曹評。那是男子聚集的大典,宮眷不能參加,公主這樣說,多半是想求我允許她再次喬裝去看。
她求了我好幾天,信誓旦旦地保證絕對不會被人發現,“因為那天我可以像別的小黃門那樣著彩衣,戴鬼麵,有麵具遮著臉,誰會知道我是公主呀?”
後來我問她:“公主何必要經臣允許?像上次那樣把臣支開,再悄悄跑出去,臣也是沒法幹涉的。”
“唔……我不會再那樣做了。”她有點靦腆地微低螓首,道:“我怕你會不高興……”
聽見這話那一瞬的感動,成了我答應她的理由。
那天她果然著五彩花衣,戴了個咧嘴大笑的鬼麵,裝扮成迎春牛的小黃門去看了鞭春儀式。我可以隨眾一起旁觀,但自始至終,都盡可能地跟隨著她。
不過,她沒有如願見到曹評。在她張望許久後,我過去告訴她剛剛打聽到的消息:“契丹使者今日離京回國,曹公子隨國舅出城相送,不會參加鞭春典禮了。”
雖然隔著麵具,我仍能感覺到她深重的失望。
她呆立片刻,低聲說了句:“我沒說要見他。”然後,繼續舉目看眾人擊打春牛。
那泥做的春牛高四尺,身長八尺,象征四時八節;尾長一尺二寸,象征十二個月。牛身上還繪有四時八節日期時辰圖紋,旁邊則置耕犁等物。鞭春用的彩杖又稱春杖,以五色彩絲纏成,每個官吏持兩條,依官品順序環擊春牛後再圍聚拜祭焚香,而最後的儀式是擊碎春牛,眾人爭搶春牛土,且以搶得牛頭並載之以歸為大吉,此謂之“搶春”。
而今觀禮者眾,大多又都是位尊年高者,因此後來的搶春一節皆是由年輕官吏及宗室、貴戚子弟參與,年長者僅旁觀而已。
禮至搶春時,春牛壇下已聚滿了躍躍欲試的青年,個個都看著春牛摩拳擦掌,隻待司儀發令。就在此刻,有個著紅梅色襴衫的十七八歲男子忽然發力,從人群後方拚命擠到了壇下第一排。這迅猛動作激發了被擠開者的不滿,皆對他推推攘攘,而他張開兩臂努力招架,毫不退讓,紅著臉,喘著氣,兩眼直愣愣地緊盯牛頭。
我看清他麵容後即暗覺不妙——那是駙馬李瑋。許久不見,他模樣並無太大變化,隻是高了一些,也略胖一點,更顯壯實,在周圍一群宗室貴戚子映襯下,不免透著幾分粗蠻之意。
正想勸公主回去,她卻已留意到李瑋。李瑋那衣袍的顏色簡直令她憤怒:“這麽醜,皮膚這麽黑的人竟也敢穿紅梅色衣服,真是東施效顰!”
我啞然失笑。立春日的儀式與尋常大典不同,氣氛輕鬆,亦不要求所有官吏都穿朝服,年輕的宗室貴戚子是可以隨意選鮮豔的衣裳穿的。李瑋也許隻是碰巧選了紅梅色,燕射那日他又不在,倒不一定是為效仿曹評。
但話說回來,他穿上這顏色衣袍的效果實在與曹公子相差太遠,公主因此遷怒倒也不難理解。
打量李瑋半晌,公主忽又自言自語地說:“這人還挺麵熟的,我是在哪裏見過呢……”
擔心她認出這沒給她留下好印象的“傻兔子”,我當即對她道:“公主,時辰不早,我們回去罷,否則苗娘子又要四處尋你了。”
而她麵具下露出的清亮眼眸此刻正盯著李瑋,帶些探究意味地思索著,她回絕了我的建議:“再等等,我想多看一會兒。”
我隻好期望李瑋不會在隨後的活動中暴露身份。
但是,他的表現實在太醒目。春牛砸碎後,待司儀一聲令下,他便朝著春牛頭直衝了過去,左突右擋,擠倒了好幾個人,終於挨到牛頭近處,也顧不得多想便騰身向前,直直地撲了過去,把牛頭壓在身下,環臂緊緊摟住。此後再有人來,無論怎樣生拉硬拽他都決不鬆手,為保住戰果,任憑別人如何踐踏他衣袖袍裾,亦不於此刻站起。
那牛頭此前已有個身手敏捷者碰到,原是已雙手捧住的,不料被他當麵這一撲,那人竟被生生撞開,朝後摔了一跤,站直後一臉怒色,似想開罵。
我細看之下認出,此人是張貴妃的從弟,張堯佐之子張希甫。
李瑋這時抬了抬頭,張希甫發現是他,忽然一哂:“原來是李駙馬。難怪了,既把鑿紙錢的力氣都使出來了,叫我們怎麽敢跟你爭呢?”
這句話說得頗分明,壇上眾人聞聲大笑,皆不再與李瑋爭牛頭,各撿了幾片春牛土即紛紛散去。
李瑋見周遭無人,才徐徐站起,猶緊抱著牛頭,惶惶然四顧,像是怕再有人來與他爭奪。
更糟糕的是,他現在的模樣慘不忍睹:紅梅色衣袍被踩得皺皺巴巴,滿是腳印;頭戴的襆頭碰落在地上,早被眾人踩扁;頭發散亂,臉上多處泥汙,額上有撞破的血痕……
我轉顧公主,不知該怎樣對她說。而她這期間一直靜默地站立著旁觀,像是隆冬冰雕一般,連眼珠都沒轉動過。
須臾,她才緩緩開口:“我想起來了,他是那隻傻兔子。”
我觸觸她的肩,想帶她走:“公主……”
她輕輕掙脫開來,問我:“他就是李瑋?”
我無法再對她隱瞞,終於點了點頭。
她一低首,兩滴淚珠從目中湧出,滑過麵具五彩斑斕的笑臉,無聲地墜落於地上。
6.駙馬
“天下好男兒那麽多,為何爹爹給我選的駙馬卻又呆又傻?”
公主在苗淑儀麵前泣不成聲。
苗淑儀一時無措,來不及細問她是怎樣出去看見李瑋的,亦顧不上責罰我等隨從,短暫的愣怔之後即一把摟緊女兒,陪她垂淚,含怨道:“誰讓你爹爹視你如珠如寶呢?章懿太後生前,他未曾喚過她一聲母親,知道真相後卻也晚了,天人永隔,他無法再向太後盡孝,隻好竭盡所能補償舅家。高官貴爵也封了,金銀珠寶也賞了,猶覺不足,那他所能給的最珍貴的寶貝,也就隻有你了。他要借你這天子女兒的下降,令舅家成為天下最富貴的家族。”
“如果我真是個珠寶也就罷了,任他送給誰都無怨言,因為沒有眼睛,也沒有心,分不出美醜,也辨不出賢愚。”公主泣道:“可是誰讓我生為一個有知覺的人……我要去跟爹爹說,我不喜歡那傻兔子李瑋,不要他做駙馬。”
苗淑儀擺首,勸公主說:“別去跟你爹爹爭,沒用的,這事都決定好幾年了,當時都無人能令他改變主意,何況是現在。若你去向他哭鬧拒婚,他一定會覺得你是看不起李家,是對章懿太後大不敬。這些天朝中雜事多,你爹爹本來就心緒欠佳,你萬萬不可再跟他提這事,徒惹他難過。”
“那就沒辦法了麽?”公主依偎在母親懷中,不斷湧出的淚令苗淑儀衣襟都濕了一片,“我不想下半輩子每天都看見那張又黑又醜的臉。”
苗淑儀淒然長歎,一邊以絲巾為公主拭淚一邊柔聲安慰她:“離你二十歲還有六年呢,且等等看罷,或許這期間發生什麽事,讓你不必嫁他,也未可知。”
這時提舉官王務滋進來,令她們的話題暫時中斷。
“李都尉差人給公主送來一份禮物。”王務滋欠身稟道。
跟在他身後的小黃門高舉一個托盤上前兩步。那托盤上有錦帕蓋著,其中有物體高聳,見那形狀,我隱約猜到了是什麽。
經苗淑儀授意,王務滋掀開錦帕,一個土牛頭呈現於閣中人眼前。
“這是李都尉在今日搶春中奪得的牛頭,特意讓人送入禁中,祝公主平安康寧,永享遐福。”王務滋解釋說。
公主與苗淑儀相顧無言。須臾,公主對王務滋命道:“扔出去。”
王務滋一愣,不知該如何應對。
公主又一字一字加重了語氣:“把這牛頭扔出去。”
王務滋低首稱是,但並未有遵命的舉動。
這時苗淑儀開了口:“李瑋送這個來也是出於好心,公主不喜歡也不必糟蹋,不如轉送給官家,他必定會很樂意收下呢。”
於是這牛頭便被如此處理了。從下次公主見父親時今上的表情看來,苗淑儀沒猜錯,這禮物確實令他很開心,連讚李瑋有心,公主也懂事,時刻惦記著爹爹。
公主聽了母親的話,暫時沒向今上提起自己對婚事的不滿,卻因此消沉了幾天,全不見此前活潑之態,經常獨坐著發呆,有時還會悄悄抹淚,不知是想起了她厭惡的駙馬,還是注定無緣的曹評。
令她再次展露笑顏的人,竟是張承照。
那日我見公主依舊鬱鬱不樂,便建議她去閣中園圃看新開的百葉緗梅。經我多方勸說,她才懨懨地起身,張承照忙於前引路,與我一起陪她出去。
百葉緗梅亦名黃香梅或千葉香,花朵小而繁密,花心微黃,梅花葉多至二十餘瓣,雖不及紅梅豔美,但別有一種芳香,隨和風飄於閣中,沁人心脾。
這香味似乎給了公主一點好心情,她立於殿廡下,倚著廊柱,神態恬靜,半垂著眼簾,看園圃中的侍女嘉慶子和韻果兒剪插瓶的花。
她行動無聲,亦未開口。那兩位侍女剪梅枝之餘正閑談得開心,未曾發覺公主到來,兀自聊個不停。
嘉慶子說:“我曾悄悄地跑到大殿外看過李駙馬,說實話,他那模樣真比學士們差遠了,穿上朝服也不像官兒。”
韻果兒道:“他本來就不是官兒呀,他不用像別的官員那樣管事的,隻領俸祿就好了。”
嘉慶子困惑地說:“駙馬都尉不是從五品的官麽?既有個官名,總得管點什麽罷?”
韻果兒笑道:“駙馬都尉本來就是個虛銜,官家不會讓他幹涉朝政的,要說管點什麽……那就是管做公主的夫君嘍!”
公主聽到這裏,眸光便暗了。
我輕咳一聲,那兩位侍女回頭看見我們,大驚失色,忙過來向公主請安,一徑低垂著頭,不敢看她。
公主冷冷地,並不說話。張承照見狀,上前幾步斥那兩個小姑娘:“背著公主瞎議論什麽呢?還淨胡說……駙馬都尉哪裏是公主的夫君!”
公主聽他這話,微微轉首看他:“那駙馬都尉是做什麽的?”
張承照向公主躬身,響亮地回答:“回公主話,駙馬都尉中‘都尉’的意思其實是‘提舉公主宅’,就是幫公主看家護院的,而‘駙馬’本義為駕轅之外的馬,現在指幫公主駕車,陪公主出行,或四處奔走為公主跑腿的人。總之,駙馬都尉就是服侍公主的品階稍微高一點的家臣,任由公主驅使,招之即來,揮之即去。”
聽得嘉慶子和韻果兒忍俊不禁,悄悄引袖遮著嘴笑,而公主似乎對這解釋很滿意,亦隨之笑了笑。
張承照見公主如此反應,越發來勁,又道:“公主下降絕非民間女子出嫁。民女出嫁要拜見舅姑,日後更要小心侍奉舅姑,須比對自己父母還要孝順,說不定,還要受兄嫂和小叔子、小姑子的氣。但公主下降可不是給駙馬家做媳婦。何謂‘下降’?就是說公主像九天仙女一樣,降臨凡間,被駙馬家請回去供奉。公主進了駙馬家門,他們全家的輩分都要降一等,公主不必事駙馬的父母如舅姑,隻當他們是兄嫂就行了,也不必拜他們,反倒是公主在畫堂上垂簾坐,讓舅姑在簾外拜見。那些哥哥嫂子和小叔子、小姑子更別提了,就等於是公主的侄兒侄女,他們來向公主請安時,公主若高興,就賞他們個笑臉,若是不高興,都不必拿正眼瞧他們的……”
我蹙眉瞪了張承照一眼,示意他閉嘴,他這才住口不說了。而公主倒聽得頗有興致,追問道:“真是這樣麽?怎麽爹爹都沒跟我提過?”
張承照道:“千真萬確,國朝儀製就是這樣規定的,‘尚主之家,例降昭穆一等以為恭’。官家沒跟公主說,大概是覺得還沒到時候罷……反正還有好幾年,早著呢!”
聽了張承照這番話後,公主的心情漸漸好起來,似乎又把與駙馬的婚約拋到了腦後,繼續享受她婚前愉快的少女時光。
我想她自己其實也明白駙馬都尉的含義並不是公主家臣,她現在的年齡也令她有了探究婚姻奧秘的興趣,我甚至在經過她窗前時聽見過她與侍女認真地討論嬪禦“侍寢”與得寵之間的關係,但如今,她顯然很願意躲在張承照對駙馬的貶義詮釋之後,刻意忽視將來李瑋會扮演的真正角色。畢竟,接受一個不喜歡的人做“提舉公主宅”要比接受他做自己的丈夫容易得多。
7.蜀錦
這年上元節,今上率後妃公主駕臨宣德樓觀燈。與往年一樣,依然是樓上龍燈鳳燭,樓下火樹銀花,但當張貴妃現身於禦座之側時,她那一襲錦衣,竟使這些原本堪與月爭光的華燈黯然失色。
張貴妃著大袖長裙,絳羅生色領,加霞帔,懸玉墜子,這些都與往日常服並無異處,不同的是她外麵所披的褙子。那褙子是以一種罕見的紋錦裁成,柔和垂順,頗有質感,紫紅底色,其上有用金線織成的燈籠紋樣,中間雜以蓮花圖案。整幅紋錦色彩絢麗,在燈光映照下燦然奪目,令人不可逼視。
國朝崇尚儉素,真宗曾下詔禁止以織金、金線撚絲裝著衣服,並不得以金為飾。如今這禁令雖有鬆動,但就算在宮中,以金線織錦裁衣者仍很稀少。眾嬪禦一向關注彼此服飾,今見張貴妃如此盛裝,越發好奇,許多年輕娘子皆過來細看,口中不住讚歎,甚至以手去撫摸,目露豔羨神色。
苗淑儀與俞充儀雖未上前打量,卻也頻頻側首去看,後來俞充儀忍不住問同來的秋和:“張娘子的褙子用的是什麽衣料?那紋樣瞧著倒新鮮。”
秋和答說:“看樣子像是蜀地的燈籠錦……妾也隻是聽楚尚服說起過,一直無緣見真品,不知有無猜錯。”
張貴妃從旁聽見,頗有自矜之色,對秋和道:“董司飾果然有見識,這正是燈籠錦。”
秋和淺笑著朝她略略欠身,並不答話。
今上原本隻是默然看著,聽張貴妃說出這話才問她:“燈籠錦並非宮中之物,你從何處得來?”
張貴妃轉身向他,旋即低眉順目地輕聲回答:“這是文彥博知成都時讓人織的,後來回京,他夫人便送了一些給臣妾。”
兩年前,災異數見,河決民流,宰相陳執中遭演官彈劾,說他無所建明,隻知寄望於卜相術士,陳執中遂以足疾為借口辭職罷相,出知陳州。而現在做宰相的是“大宋”宋庠和曾平叛有功的文彥博。
文彥博與張貴妃之父是故友,這在宮中盡人皆知。張貴妃父親張堯封曾經是文彥博之父文洎的門客,張貴妃這些年致力於拉攏朝臣,欲得士大夫相助,遂借這層關係與文彥博論世交,認文彥博為伯父,並常與其夫人聯絡,透露朝中信息給她,以助文彥博晉升。
文彥博知成都後回朝,不久後拜參知政事。後來彌勒教徒王則在貝州起兵造反,今上因貝州臨近京城而深感憂慮,某日曾在宮裏對後妃說:“朝中執政大臣,無一人站出來為國家分憂,日日上殿麵君,卻都沒有滅賊平叛之意。”張貴妃立即差賈婆婆出宮去把這話告訴了文彥博。文彥博次日上殿即請命前往貝州破敵,今上龍顏大悅,任命他為統軍,率重兵圍攻王則。後來果然擒敵平亂,今上便論功行賞,拜文彥博為相。
“你跟文家倒真像一家人,有什麽好處都不忘給對方留著。”今上似笑非笑地對貴妃說。
張貴妃倒不緊張,微笑應道:“文相公雖與臣妾父親有舊,但既為國重臣,臣妾安能差遣得動他?臣妾所有,皆屬陛下。文相公讓夫人送此禮,明裏是給臣妾裁衣,實則是自置蜀地方物以奉陛下,以表忠君之心。說起來,臣妾獲贈燈籠錦,全拜陛下所賜。臣妾感激涕零,無以為報,惟有再拜謝過。”
語罷即朝今上盈盈下拜。今上亦端然受了,再扶她平身,對她笑了笑,和言叮囑:“這衣裳雖好看,但織金鏤花,太過奢侈。穿過今日,以後就別再穿了。”
張貴妃連聲答應,再瞧瞧周圍那些本等著看她被今上斥責的嬪禦,眼波一轉,甚是得意。
雖今上命她以後不得再穿燈籠錦衣,但這並未影響到她現在展示新衣的心情。此後不斷輕移蓮步,在宣德門樓台上走來走去,如此片刻,忽又停在苗淑儀身邊,側首端詳苗淑儀長裙,徐徐道:“苗娘子這裙子上的花朵兒倒很別致。”
那裙子上繡的是數朵千葉蓮。苗淑儀明白她意思,遂笑而應道:“妾不知貴妃今日穿的褙子上有蓮花紋樣,擇衣不慎,有所僭越,望貴妃恕罪。妾日後出門之前必會打聽清楚,不會再犯這樣的錯誤。”
張貴妃佯笑道:“我隻是讚苗姐姐這花樣好,並無他意,姐姐別誤會了。”
一壁說著一壁又緩步走開,移至一側人少處,倚著欄杆悠悠看樓下山棚彩燈、五夜車塵。
顯然適才她對苗淑儀的示威引起了公主的不滿。公主側目瞪貴妃半晌,然後喚過張承照,命他俯首,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張承照聽得捂嘴一樂,隨即點頭,輕手輕腳地後退著下了樓。
我低聲問公主讓他去做什麽,公主說:“我有些冷,讓他去取披風來。”
當然,這絕非真話,她雙眸裏有藏不住的笑意。但我沒追問,何況,很快地,我看見了答案。
幾枚名為“火蜻蜓”的煙花從宣德樓下倏地飛起,接連撲向張貴妃駐足的角落。驚得張貴妃尖叫著後退躲避,但還是有兩枚火星濺到了她身上。
結果是那蠶絲金線織就的燈籠錦上被烙出了兩個破洞,在褙子肩上,相當醒目。
這期間公主表現得很無辜,甚至在張貴妃躲避火蜻蜓時亦隨她驚呼,自己也抱頭掩麵跑來跑去做回避狀,連連叫道:“啊,啊,好害怕!”
最後,當她看見張貴妃捂著心口,盯著燈籠錦上的破洞,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時,她停下來,轉身背對著眾人,將額頭抵在我胸前,無聲地笑彎了腰。
8.仙韶
三月間,宮外傳來魏國大長公主病危的消息。
魏國大長公主是太宗皇帝第八女,也是真宗兄弟姐妹中唯一在世者,一向為今上所敬愛。她雖貴為皇女,但賢淑恭儉如《列女傳》中人物,下降駙馬李遵勖後孝順舅姑,尊重夫君,且善待駙馬姬妾,視庶子一如己出。
後來駙馬李遵勖與大主乳母私通,事發後有言官建議嚴懲駙馬,乃至取其性命。真宗猶豫,便先把大主召來,試探著說:“我有一事想跟你說,但又擔心……”話尚未說完,大主已驚覺,立即問:“李遵勖沒事罷?”一壁說著,一壁淚流滿麵,哭倒在地上。真宗因此饒恕了李遵勖,隻降他為均州團練副使。
駙馬病卒後,大主從此不禦華服、簪花飾,平日著意撫育駙馬諸子,常誡他們以忠義自守,因此,從皇帝至滿朝士大夫,無不盛讚其賢德,今上更每以她為例,教導公主守法度,戒驕矜,將來宜備盡婦道,愛重夫君,以為天下女子典範。
這次剛一聽說她病況,今上即遣勾當禦藥院張茂則帶太醫前往大主宅診視,自皇後、貴妃、公主以下,皆至其第候問,進拜用家人禮,皇後親自奉藥茗以進大主,態度恭謹宛若大主子婦。
太醫回奏說大主病勢不妙,今上當即車駕臨幸大主宅。此時大主病重,已不能視物,今上大悲,含淚上前親舐姑母雙目,左右人等見狀皆掩淚感泣。
今上後來轉顧大主子孫,問他們有何願望,意在為其加官晉爵,大主卻在病榻上告誡其子:“豈可借母親之病而向官家邀賞?”今上又賜白金三千兩,大主亦堅辭不受。
回宮之後,今上下令募天下良醫,承諾若能治愈大主即授以官。並賜大主宅禦書金字:“大悲千手眼菩薩。”又命公主手抄經書百卷為大主祈福……但這些舉措都未能延續大主生命。數日後,魏國大長公主薨,今上親臨其宅第哭奠,輟視朝五日,追封大主為齊國大長公主,諡號議定為“獻穆”。
為表哀思,今上甚至還下詔命乾元節罷樂,宰臣皆反對,說聖誕罷樂大不吉,今上才不再堅持。
因大主薨逝,四月中的乾元節也不像往年那樣熱鬧,雖然禮儀程序一樣不差,但皇帝神色蕭索,其餘人亦不好如以往那般喜氣洋洋、笑逐顏開。
天子誕節,按例是宰臣率文武百僚列班於紫宸殿下,拜舞稱賀,然後宰臣捧觴入殿敬賀皇帝萬壽。禮畢,皇帝賜百官茶湯,隨後移駕入禁中,那時皇後已率眾命婦於福寧殿內外恭候。待皇帝入殿,命婦拜而稱賀,宰臣夫人亦有捧觴入殿向皇帝賀壽之殊榮,且要以紅羅銷金須帕係天子臂上,以表祝福。此後夫人再拜退出,燕坐於殿廊之左,隨即樂聲起,開禦筵。
這日行捧觴之禮的宰臣夫人是文彥博夫人。捧觴祝酒之後,有內臣奉上紅羅銷金須帕,文彥博夫人接過,依儀係於今上臂上。待她係好後,今上向她提了一個她始料未及的問題:“這羅帕,可是燈籠錦裁的?”
文夫人先是一愣,旋即麵紅耳赤,欠身道:“臣妾惶恐……”
今上微微一笑,和顏道:“無妨,夫人請入席。”
文夫人拜謝,低首退去。
此後開宴,每行一盞酒皆有笙琶歌舞及雜劇曲子助興,但今上看得意興闌珊,側首對皇後道:“獻穆公主仙逝未久,再聽這些教坊舞曲,總覺得過於喧囂。”
皇後建議說:“或暫停合奏,單命一二人吹奏簫笛,如此,既有樂聲,亦不至於太喧囂。”
“簫笛……”今上沉吟,似想起了什麽,他開始展顏淺笑,“記得有一年乾元節,曹郎亦曾在殿上以龍笛吹奏《清平樂》,杜姑娘以箜篌相和。笛聲清越悠揚如竹下風,箜篌空靈清冷如冰川水,兩種樂聲時分時合,配合默契,甚是悅耳,真有餘音繞梁之感。”
皇後亦微笑道:“那時臣妾弟弟還隻是個十幾歲的少年,現在已不便上殿為陛下演奏。何況,此間亦再難覓杜姑娘……”
今上頷首,悵然道:“是啊,如今想來,惟可感歎此曲隻應天下有了。”
一旁侍立的入內都知張惟吉聽見,含笑輕聲道:“曹郎雖不便再上殿,但他家大公子如今年紀也不大,剛滿十四而已,若於殿上演奏,或許亦不致太失禮……元旦宴集中,皇後命臣送膳食給在外等候的曹公子,臣在後苑找到他時,見他正坐在一塊山石上吹笛,那笛聲聽上去倒比教坊樂工吹奏的清靈呢。”
公主照例坐在帝後近處,一聽提到曹評,她雙眸便如春陽映照下的碧湖水,光采熠熠,顧盼生輝。此刻越發關注今上表情,她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等待他反應。
今上對這建議也有幾分興趣,遂問皇後:“評哥今日入宮了麽?”
皇後答道:“來了,現隨他父親燕坐於紫宸殿下。”
今上即命立於他身側的任守忠差人去請曹評,想了想,又問張惟吉:“教坊中的女子,誰的箜篌彈得最好?”
張惟吉道:“仙韶副使盧穎娘的箜篌曲尚可一聽。”
於是今上命人於殿中設箜篌,宣盧穎娘入內,稍後與曹評合奏。
須臾,有內臣將教坊箜篌移至大殿一隅。那箜篌高三尺許,形如半邊木梳,黑漆鏤花金裝畫為飾,張二十五弦,下有台座。
盧穎娘與曹評先後入殿,朝帝後施禮,領命奏《清平樂》後,二人退至一旁,低聲議妥樂章配合細節,然後各自歸位。盧穎娘跪於箜篌之後,低首斂眉,交手準備擘弦,而曹評接過禦賜的橫八孔龍笛,一手持了微笑著立於殿中,未先吹奏,靜待箜篌聲起。
靜默片刻後,盧穎娘十指一旋,一串如美玉相擊、雪山流泉的樂音隨即響起,《清平樂》這支被教坊笙琶奏過多次的曲子,此時經箜篌演繹,聽來格外清婉出塵,仿若雲外天聲。
曹評待她奏完一段,才從容引笛至唇邊。箜篌聲暫停,另一脈宛如被清風拂起的悅耳旋律隨之嫋嫋浮升於大殿空中,像金獸口中逸出的淡淡一縷淩水香,那樂音仿佛帶著清晨花木味,寧和舒緩地漫漫延伸,迂回舞動著,著意聆聽之下,會覺得心思亦隨之飄浮在雲端。
一疊奏罷,二人開始合奏,箜篌笛聲交織迭現,似芙蓉泣露,香蘭迎風,聽者皆屏息靜聽,時而如觸和風細雨,時而若沐冷月幽光。
而且,不僅樂音動人,奏樂的這兩人也是極美的。曹評風儀自不必多言,那盧穎娘也隻十六七光景,身姿窈窕,青山遠黛,眉目含情。曹評按笛間隙屢次轉而顧她,而她也幾番偷眼看曹評,與其目光相觸,便有緋色上臉。
不過這情景令公主蹙然不樂,到最後索性轉首不再看曹評,低目抿唇,頗有幾分怒意。
一曲奏畢,今上笑讚:“評哥小小年紀,竟把你父親的絕技都學了大半。與穎娘這一曲奏得不錯,有些空山凝雲的意思。”
殿中眾嬪禦皆隨之稱讚,惟公主一言不發。其間曹評多次看她,像是等待與她示意,但她始終冷麵端坐著,目視前方,倔強地不肯再看他一眼。
此後一連數日,都不見她再提曹評或與其相關的事,直到有一天,她信步走到瑤津池邊,惘然舉目看遠處煙柳,半晌後,忽然轉身對我說:“我想學箜篌。”
1.禦史
我把公主的意思轉告了苗淑儀,她對此一哂:“她能好好學麽?肯定是胡亂學兩天後就拋在腦後,再也不碰了。”
話雖如此說,她還是向皇後提了這事,於是皇後命人選了位善於彈奏箜篌的老樂師向公主授課。而結果大出苗淑儀意料,自從開始學習後,公主無一日不練習,且視為最重要的事,幾乎所有空閑時間都用在箜篌上,因此,數月後她已彈得似模似樣了。
初時,公主對音準不甚敏感,有次獨自練習時,我在旁略作提醒,說有幾根弦似乎未調好,她便一點點調試,讓我幫她聽。後來每次練習之前都要先讓我確認音準,我為求方便,就找了支笛子,學了基本音階,她調弦時吹相應的音給她參考。公主對這種校音法很滿意,又興致勃勃地建議我學吹笛子,以便將來給她伴奏。
我知道她很期待有一天能與曹評合奏,在此之前或許會把我作為練習的對象。就我而言,這樣的初衷並不令人愉快,但還是接納了她的建議,向樂師學習吹笛。
隻要她開心就好。
今上對公主的箜篌技藝很感興趣,幾次三番想看公主演奏,但公主一直不答應,若練習時今上忽然駕到,她也會立即停止,不讓父親聽見她不成熟的樂曲。
“等女兒自覺彈得略可入耳了,就會請爹爹來聽的。”她對今上說。
皇祐三年八月,苗淑儀生日那天,在母親要求下,公主終於鼓足勇氣,準備在儀鳳閣午宴後為父親演奏箜篌。
但那天直等到正午,仍不見今上駕臨。幾個過來向苗淑儀賀壽的娘子等得久了,都左右相顧,頗為疑惑。最後俞充儀忍不住說出來:“莫不是散朝後又被寧華殿請去了罷?”
苗淑儀勉強笑道:“昨日官家答應要來看公主彈箜篌的……縱不給我這點麵子,女兒的事他還是會在意的。”
盡管這樣說著,她看上去也不甚放心,還是喚來了張承照,讓他去這日今上視朝的垂拱殿看看。少頃,張承照回來,說官家仍在殿內與群臣議事。
苗淑儀鬆了口氣,笑對諸娘子說:“不知那些官兒又不許官家做什麽事,拖了這許久。”
張承照接話道:“臣見張貴妃遣了個小黃門在垂拱殿屏風後候著,恐怕今日所議之事與她娘家有關。”
娘子們當即交換了個眼色。
“難不成,她又唆擺著官家升她伯父的官,今日又害得官家在殿上被包拯噴了一臉的唾沫?”俞充儀隨後說。
聽得眾娘子都笑了起來。
張貴妃從伯父張堯佐此前被任命為三司使,掌財政大權,諸臣大為不滿,言官因此屢次上疏。去年八月,侍禦史知雜事何郯以侍奉年老母親為由,自請出知漢州。臨行前上疏彈劾張堯佐,說他驟被寵用,隻緣後宮之親,不是真有才能。三司使位高權重,再往上升,便是二府宰執之位。何郯指出,用張堯佐至三司使,已是預政事,若進處二府,必將難平天下之議。最後他勸今上以社稷為重,對張堯佐應像對李用和那樣,僅以富貴處之,而不假以權,勿因寵一人而失天下之心。
今上遂有了罷張堯佐三司使之意,張貴妃窺知他意思,便又代伯父討官,想讓今上封張堯佐做宣徽使。
宣徽使也是個極重要的官職,位於樞密使之下,樞密副使之上,總領內諸司、殿前三班及內侍之名籍、遷補、糾劾等事務。還掌郊祀、朝會、宴享供帳之儀,內、外進貢名物,也是由宣徽院檢視。這是個位尊俸高的美差,而且可以借總領內諸司的機會幹涉宮中事,這也是張貴妃極力勸今上封她伯父做宣徽使的原因。
後來今上終於應允。宣布遷官詔令那天,張貴妃直送他至大殿門前,撫著他背千叮萬囑:“官家今日不要忘了宣徽使。”今上亦連聲答應,在殿上宣布罷張堯佐三司使之職,改封他為宣徽南院使、淮康節度使、景靈宮使和同群牧製置使。不想剛一降旨,即激起一場軒然大波。
多名官員在殿上表示反對,今上置之不理。退朝之後,禦史中丞王舉正留前來上朝的諸司百官麵諫皇帝,並率所有禦史台官員及諫院諫官上殿廷諍。
諸司向來是輪班上殿議事,並非人人每日皆到,這次台諫聯合集體上殿廷諍是百年難逢的非常之事。今上本已很惱火,而王舉正與禦史包拯、殿中侍禦史張擇行、殿中侍禦史裏行唐介及諫官陳旭、吳奎卻還輪番上前,高聲勸他收回成命,大有不達目的不罷休之勢。其中包拯措辭尤為激烈,直斥張堯佐“臱羞不知,真清朝之穢汙、白晝之魑魅”,又對今上曉之以理:“爵賞名數,天下之公器,不當以後宮縉戚、庸常之材,過授寵渥,使忠臣義士無所激勸。”
他一口氣便洋洋灑灑說了數百言,且情緒激動,邊說邊上前,逼近禦座,唾沫星子直濺到皇帝臉上。今上不便躲避,眾目睽睽之下,連以袖遮擋都不好為之,隻得強忍著。好容易等他說得告一段落,才拍案而起,拋下一句:“今後台諫上殿須先報中書取旨。”即冷麵離去。
張貴妃之前遣了小黃門在殿後探伺,故此已知包拯犯顏直諫的事,忙迎出來向今上下拜謝罪。今上此時才舉袖拭麵,責備她道:“適才包拯衝上前來說話,直唾我麵。你隻管要宣徽使、宣徽使,卻難道不知包拯是禦史麽?”
這話一出口,又成了遍傳天下的名言。今上此後宣布免去張堯佐宣徽南院使與景靈宮使之職,亦為他從諫如流的美名補充了個例證。除此之外,這事也讓娘子們在談起張貴妃的時候多了條笑料。
但此刻在儀鳳閣中,張承照又說了兩句話,令娘子們的笑容瞬間凝固:“俞娘子說不定還真猜中了。臣剛才去垂拱殿,靠近大殿屏風時,曾聽見殿上大臣反複提到‘宣徽南院使’,似乎也有人在說張堯佐如何如何,興許,官家在重提遷張堯佐為宣徽使的事。”
2. 廷諍
苗淑儀頗詫異,問張承照:“上次那宣徽使的事鬧得這樣大,官家怎麽還會舊事重提?”
張承照目示寧華殿方向,道:“一定有人在他耳邊吹風唄。”
苗淑儀再問:“這回可又是全台全院的官兒上殿反對?”
張承照擺首道:“臣也想幫娘子看看,怎奈走入大殿後門,剛一靠近屏風,就被那裏守著的內侍殿頭嗬斥出來了……可張貴妃派去的小黃門卻還在那裏……”
苗淑儀想想,對公主道:“徽柔,你帶懷吉和承照去垂拱殿,等你爹爹退朝就接他過來。”
公主答應,喚我一起出門。苗淑儀對張承照使了個眼色,後者心領神會地頷首,躬身後退而出。
走到院中,猶聽見身後有娘子抱怨:“這回可別真被她得逞。若她伯父做了宣徽使,往後我們豈不是連選誰使喚、遷誰留誰都要看她臉色?”
垂拱殿前後皆有門,禦座之後有影壁,左右設屏風,皇帝及殿中內侍由後門出入禁中。公主帶我與張承照進至一側屏風旁等待,那裏的內侍殿頭見是公主亦不好阻止,倒是公主見張貴妃的小黃門仍守在那裏,不覺有氣,壓低聲音斥他道:“你在這裏做什麽?可是想探聽朝中之事?”
小黃門驚駭,連稱不敢,迅速退了出去。
這時忽聽殿上有人提高了聲音:“陛下!張堯佐自罷宣徽使,方逾半年,且還端坐京師,以屍厚祿,本已為千夫所指,今陛下複授其宣徽之職,天下物議騰沸、益增鄙誚,若製命實施,必將有損聖德。若陛下不納臣盡忠愛國之請,必行堯佐濫賞竊位之典,臣即乞請陛下將臣貶黜出京,以誡不識忌諱愚直之人。”
他揚聲說出這些話,竟大有以自貶要君之意。公主聽了立即靠近屏風,透過縫隙往裏看,旋即回頭跟我們說:“這人是誰呀?還真把烏紗帽給摘下來了。”
我與張承照也去看了看,見那人四十餘歲,穿的是禦史中丞的服色,想必便是王舉正了。此刻他跪於殿中,已除下襆頭,高舉過頂,閉目低首,靜候今上表態。
而今上仍保持著溫和的語調,安撫他道:“朕知卿賢直,但有諫言,從容道來便是,何必如此。堯佐之事,朕適才已反複解釋過,這次雖授他宣徽南院使之職,但同時讓他出外知河陽,所謂除宣徽使,不過是貼職以獎其勞績,出知在外,亦無法幹涉朝中及宮中事,眾卿或可安心。”
他語音才落,便又有個官員站了出來,秉笏躬身,正色道:“陛下,宣徽之職僅次於二府,不計內外。張堯佐怙恩寵之厚,淩蔑祖宗之法,妄圖非分,屢次向陛下討職求賞。若除宣徽南院使,今雖出領外鎮,將來亦必求入覲,即圖本院供職,以至使相重任,陛下不可不察。”
這人一身綠色公服,顯然品階不高,年紀也不大,看樣子似乎是個禦史台微官。剛才張承照向公主低聲介紹過王舉正,現在公主又問這綠衣官員,張承照卻也不認識,遂轉首請教一旁的內侍殿頭,那內侍殿頭猶豫了一下,還是回答了:“那是殿中侍禦史裏行唐介。”
公主打量了一下殿上官員,又問:“包拯是哪位?”
內侍殿頭答道:“如今禦史台未經中書上報請得皇帝旨意便不能全台上殿,隻能按日輪班,故包拯未能一起上殿。”
今上沉吟片刻,然後回應唐介道:“此次遷官,朕之前與中書商議過,宰執亦覺並無不可。”
唐介隨即上前一步,道:“張堯佐比緣恩私,越次超擢,享此名位,已為過越,倘不抑止,恐怕日後國朝亦有國忠楊妃之禍。若遷官出自宰執之意,此乃其不念祖宗基業之重,有順顏固寵之嫌,理應論罪而責之。”
見今上一時並不答話,唐介從袖中取出一冊章疏,雙手奉上,道:“之前臣等入白中書,請全台上殿,宰臣文彥博不許。臣自請貶放於外,彥博亦不報。如此蒙蔽聖聰,以求自保,足見其奸佞。臣擬了一份劄子,請陛下過目。”
今上示意身邊侍立的張茂則下去接過劄子。張茂則轉呈今上,今上展開一看,旋即大有怒意,將劄子擲於地上,不再細閱。
唐介卻並不驚慌,自己過去拾起劄子,展開後朗聲念道:“文彥博專權任私,挾邪為黨,知益州日,詐間金奇錦,入獻宮掖,緣此擢為執政;及恩州賊平,卒會明鎬成功,遂叨宰相;奸謀迎合,顯用堯佐,陰結貴妃,陷陛下有私於後宮之名,內實自為謀身之計……”
今上揚聲喝止,唐介竟毫不理睬,一徑念了下去:“自彥博獨專大政,比所除授,多非公議,恩賞之出,皆有寅緣。自三司、開封、諫官、法寺、兩製、三館、諸司要職,皆出其門,更相授引,借助聲勢,威福一出於己,使人不敢議其過……”
今上再次拍案命道:“住口!”唐介仍然恍若未聞,繼續照著劄子高聲朗讀:“臣乞斥罷彥博,以富弼代之。臣與弼亦昧生平,非敢私也……”
“裏行”即實習之意,殿中侍禦史裏行資格卑淺,論其品階,連從七品的殿中侍禦史都不如。唐介品低位卑至此,竟不懼天威,公然觸怒皇帝,這般表現直看得殿上人瞠目結舌,連屏風外見慣台諫奇言怪行的殿中內侍們都按捺不住好奇之心,一個個圍聚過來,爭相朝殿內探看。
而今上氣得撫於案上的手都在顫抖,忽一揮袖,直指唐介道:“你這微末台官一年前才從外地遷補入京,竟敢如此肆意妄為,攻擊大臣,咆哮殿堂,就不怕被貶竄流放麽?”
唐介麵無絲毫畏懼之色,仰首徐徐讀完最後幾句,從容合上劄子,才對今上道:“臣忠義激憤,就算異日受鼎鑊之刑亦不會躲避,又豈敢辭貶竄之責?”
今上當即喚幾位宰相執政出列,目示唐介,對他們說:“唐介論別的事朕尚可容忍,但現在竟說彥博是因貴妃才得執政,這是什麽話!”
而唐介未待宰執應聲,即指著其中一位著紫袍,係金帶,懸金魚的大臣道:“彥博宜自反省,若我所言之事屬實,請自對主上講明,不可欺君罔上!”
那位大臣便是文彥博。他儀容莊重,麵色黝黑,往日亦頗有政聲,倒委實不像個奸佞小人。此時受唐介指責,一時也未應聲,隻秉笏朝今上欠身拜謝。
樞密副使梁適看不過去,便出言嗬斥唐介,道:“朝堂之上,豈可任你胡言亂語!難道宰相是要經你禦史舉薦才能當的麽?還不速速下殿思過!”
唐介卻堅持立於殿上不去,反而扭頭氣勢洶洶地頂撞梁適:“我犯上直言,意在為國納忠。而你等小人實與彥博為一丘之貉,狼狽為奸,順承帝意以邀寵。若聖德有損,國家有變,你又承擔得起這等罪責麽?”
公主看得咋舌,輕聲對我道:“爹爹現在肯定又想一頭撞在龍柱上了。”
就在這時,但聞殿上傳來一聲脆響,我們不免驚詫,忙側首去看——原來是今上拂落了麵前案上的青瓷筆架。
“來人,”他盛怒之下反倒鎮靜下來,聲音冷冷地,“把唐介押下,送禦史台糾劾。”
兩名殿外侍侯的禁衛應聲進來,走到唐介身邊,欲挾持他出殿。唐介一振衣袖避開,略一冷笑,轉身自己闊步出門。
殿中的王舉正似還想為其辯解,但剛一開口,喚了聲“陛下”就被今上揚手止住,喝令道:“你也出去!”
王舉正默然,將手中烏紗擱於地上,拜退而出。
文彥博待二人離去後,朝今上再拜,道:“台官言事,是其職責,望陛下寬待唐介及王舉正,不因此事加罪於他們。”
今上不答應,顧左右道:“今日當製的中書舍人是誰?快召來為朕草製:殿中侍禦史裏行唐介責授春州別駕。”
春州地處嶺南,乃窮山惡水之地,放逐到那裏的官員多有死於任上者。
這時今上意態堅決,怒不可測,群臣都不敢再進諫。片刻後,坐於大殿一隅執筆記錄君臣言行的修起居注官員擱下手中筆,起身,緩緩走到殿中。
此人長身美髯,舉止溫文,我一看即認出他是多年前見過的蔡襄。在因新政新波外放數年後,他和當初奏邸一案中被逐的大部分館閣名士一樣,又被召回朝中了。
“陛下,”蔡襄欠身道,“唐介確實狂直,今日言行甚為無禮。然容受臣子盡心諫言,是帝王盛德。陛下一向從諫如流,善待言官,故臣鬥膽,望陛下矜貸唐介之罪,從輕發落。”
今上卻不欲再多言,說了聲“退朝”便起身入內。
公主立即後退,立於垂拱殿後門之外,待今上出來後便迎上前行禮問安。
今上見她,蹙眉問道:“你怎麽在這裏?”
公主微笑道:“爹爹忘記了麽?今日說好要去儀鳳閣看女兒奏箜篌的。”
“哦,”今上記起來,但臉上滿是疲憊之色,“可否改日再去?爹爹很累。”
公主有些失望,但仍點頭答應:“那爹爹先回去歇息罷。何時想聽了,再告訴女兒。”
今上頷首,匆匆向福寧殿走去。公主目送他,忽然又開口喚了聲“爹爹”。
今上回首:“還有何事?”
公主以手撫胸,巧笑倩兮:“深呼吸。”
今上錯愕,旋即反應過來,看著女兒,終於展顏笑了。
3.絕句
這次台官的諫言未能奏效,今上還是堅持除張堯佐宣徽南院使,不過同時命他出知河陽,因此張氏對朝廷與宮中的影響也有限,娘子們雖然仍不滿,但倒也不似以往那樣多有怨言。
因禦史中丞王舉正等人連續上疏抗爭,說對唐介處罰太重,所以今上把外放唐介的地點改了改,從春州改為相對好一些的英州。十月中,我又從張承照那裏聽到一個消息:今上命張茂則護送唐介去英州。
我很驚訝,立即去找張先生。那時他正在收拾行裝,亦證實了這個消息。
“官家為何會下這命令?”我問張先生,“貶放臣子,並無遣中使護送的慣例。”
張先生告訴我:“英州雖不若春州惡弱,但仍處嶺南,官家擔心唐介水土不服,死於道上,所以命我沿途護送,著意照料,讓他平安到任。”
此刻我更關心的是張先生。嶺南山邈水遠,世人皆畏其水土,雖名為護送,但張先生將麵臨的危險並不比唐介少。
心中有千言萬語,最後卻隻化為很簡單的一句:“先生多保重。”
他完全明白我心思,微微一笑:“別擔心。我是做了三十多年內臣的人,沒那麽矜貴。”
唐介與張先生啟程後沒幾天,今上出人意料地,又下了一道詔命:宰臣文彥博罷為吏部尚書、觀文殿大學士、知許州。
有人說這是文彥博因燈籠錦事不敢安於相位,故自己請辭,今上順勢答應;也有人說這是今上在貶放唐介之時就做的決定,爭執的雙方均罷之,以示公允。無論是怎樣,效果都不錯,平息了諸臣關於宰臣交結後宮的議論,世人皆讚陛下英明。
一日我隨公主去福寧殿見今上,彼時皇後也在,正與他垂目同賞案上的一幅畫。行禮之後,公主興致勃勃地也過去看,一見即睜大了眼睛:“是唐介!”
我略微靠近,抬目望去,發現那上麵畫的果然是唐介的頭像。
“徽柔也認得他?”今上問。
 “哦,不是。”公主忙否認,手指畫卷上的字,說:“畫上寫了他的名字。”
今上一笑,對皇後說:“這次選的畫待詔不錯,據說也隻見過唐介兩次,竟繪得頗為神似。”
公主很好奇地問父親:“爹爹讓人繪唐介頭像,是準備掛在天章閣麽?可是聽說他的官很小呀……”
天章閣中掛著國朝曆代名臣頭像,但以唐介的官位品階,顯然是無資格入選的。
今上笑而不答,喚了名近侍過來,一顧唐介頭像,吩咐道:“把這畫送到寧華殿,讓貴妃掛在閣中。”
我於一旁聽著,麵上雖不會流露任何情緒,心下卻是暗暗稱奇,幾乎懷疑那日在垂拱殿所見,皇帝怒責唐介的景象是錯覺。
而這之後,皇後微笑著,向今上表達了她關於唐介的一點意見:“陛下英明仁厚,愛惜言官,雖問了唐介無禮犯上之罪,卻仍嘉其忠直,既為其畫像,又特遣中使護送,力保其周全。但台諫官貶黜,向來無此體例。一旦唐介因霜露之病死於道路,四海廣遠,此中真相又不可家至戶曉,倘若死訊傳來,臣民憶及唐介死時有陛下所遣之人在側,恐怕有人會就此妄自猜疑,徒使朝廷負謗於天下,或將有損陛下清譽。”
今上思忖片刻,然後笑了笑:“亦有兩位臣子這樣跟我說。既然皇後也想到了,可見這點顧慮確有道理。”
他很快下旨,命人追回行至半途的張茂則。而此後唐介也平安到任,任職僅月餘,今上又將他徙為金州團練副使、監郴州酒稅,讓他徹底離開了嶺南。
皇祐四年的上元節宮中氣氛比往年略有不同。
今上召回了在慶曆八年宮亂事件中被貶黜出京的內臣鄧保吉,雖未立即恢複他入內副都知之名位,但對其好言撫慰,承諾日後會加以升遷。
鄧保吉原是真宗朝老內臣,為人和善溫厚,在宮中人緣頗佳,與張惟吉、張茂則、裴湘等人皆為好友,而他另一舊友,已致仕的內臣孫可久聞訊後亦從宮外趕來與其相聚。
上元節午宴上,今上特賜幾位老內臣坐,宴罷賜茶湯,留其閑談。因鄧保吉此前曾任潁州兵馬鈐轄,而歐陽修前兩年移知潁州,兩人多有往來,故今上頻頻問他歐陽修之事。鄧保吉一一回答,還讓人取來筆墨,寫下一些記得的歐陽修新近詩作給今上看。
今上閱後嗟賞不已,又喚過公主,讓她留心品讀。
以後的話題就集中於詩詞上。除裴湘外,孫可久也是個善吟詠,有詩名的風雅內臣。與宮中最常見的宦官不同,他賦性恬澹,對鑽營與晉升並無興趣,才逾五十即乞致仕。而今出宮外居,都下有居第,堂北有小園,城南有別墅。每逢良辰美景,便以小車載酒,優遊自適。
讀完歐陽修詩作,今上笑對孫可久說:“聽說孫翁出宮後常與名士唱和,可否也賜新作一觀?”
孫可久忙稱“不敢”,又道:“今日臣入宮,先往禁中走了一圈,看了看諸閣門前的春帖子。閱後實在汗顏,學士們詩作實乃字字珠璣,佳句頻出,尤勝前幾年。臣縱胡謅過幾首歪詩,此刻也全被嚇回去了。”
裴湘聞言笑道:“孫先生過謙了。不過今年春帖子確實好看,皆因官家開恩,把前些年外放的文臣召回好幾個,故春帖子佳句也增了不少。”
孫可久順勢感歎皇恩浩蕩,今上捋須淺笑,道:“奉承話就不必說了。孫翁難得入宮,今日就為朕寫副春帖子罷。”
孫可久想了想,又看看身後站著的裴湘養子裴珩,再應道:“官家有命,臣自不敢違。見今日情景,倒也有了一聯,隻是尾聯尚未想好。聽說阿珩由楚老悉心教導,詩也作得極好,不如便請他為我續這兩句罷。”
楚老是裴湘的字。裴湘聽了這話連連搖頭,道:“阿珩哪會作詩,平日胡謅的不過是幾句順口溜罷了。”
今上卻對孫可久的建議大感興趣,即命裴珩與孫可久聯句。裴珩還隻是個十五歲的少年,性情率真,亦不推辭,落落大方地頷首答應,對孫可久道:“請先生先作首聯。”
孫可久笑著提筆,在紙上寫了兩句:“振鷺於飛繞紫宸,吹笙鼓瑟玉醪醇。”
“振鷺於飛”借《詩經?周頌》之典,意謂君子來朝,迎之以禮,用在這裏,有讚賞皇帝善待賢臣之意。
今上看了頷首嘉許。孫可久隨即把筆交到裴珩手中,裴珩略作沉吟,便一揮而就。
公主守在旁邊,一壁看著,一壁隨之念出這尾聯:“無人更進燈籠錦,紅粉宮中憶佞臣。”
4.皇孫
公主聲音不大,卻也足夠令周圍的人聽清。緊隨其後的,是一陣微妙的沉默。圍觀詩作的人唇邊的微笑都還維係著,卻暫時未有任何言談,一個個有意無意、或明或暗地,目光都掠過了侍坐於今上身側的張貴妃。
張貴妃肯定也聽見了裴珩的詩句。若是以往,對冒犯她的小黃門,她也許會出言斥責,也許會示意身邊的內侍代她責罰,但此刻,麵對這空前的當麵嘲諷,她竟然一時沒對裴珩有任何動作。在冷冷地瞥了裴珩一眼後,她開始定定地注視著今上,以此間沉默代替她的申訴和請求。
而今上居然沒有看她。或許看了,但用的隻是心裏那隻眼睛。他不慍不怒,安然自若,目光從詩箋上徐徐移至裴珩臉上,麵色像是被那少年黑白分明的雙眸映亮,他最後唇角上揚,引出一抹和煦如暖陽的笑意。
“好詩。”他說。
他是真的笑納了裴珩的詩句,甚至在裴湘代子請罪的話隻說出幾字時便止住他,繼而命人取什物賞賜裴珩和孫可久。於是先前暗暗為裴珩擔心的內臣們皆鬆了口氣,跟著今上展顏笑,公主亦很開心,親自鋪紙要裴珩再寫一副春帖子。
包括今上在內的眾人公然渲染著這此間和樂氣氛,均像是視張貴妃如透明。她鐵青著臉枯坐片刻,最終用衣袖拂倒了麵前杯盞,以打斷殿中笑聲,然後她在眾人矚目之下站起,未施禮告退便漠然走出大殿。
今上亦沒就此說些什麽,隻讓人把杯盞碎片收拾幹淨,再對執筆側首關注著他的裴珩笑笑,溫和地吩咐:“繼續寫。”
裴珩的詩句很快流傳到宮外,頗得士大夫讚賞,都下也有人將這詩編成歌謠傳唱,未過許久,又傳到宮中。鑒於今上已公開表示過對這詩句的寬容,宮人們亦無顧忌,因此一時間,禁中飄滿了“無人更進燈籠錦,紅粉宮中憶佞臣”的歌聲。
最後倒是皇後對這首歌下了禁令。“文彥博施政多有可稱道處,而且,聽說燈籠錦是他夫人自作主張獻給貴妃的,他本人之前並不知曉。這兩句詩寫得過了。”她後來說,從此不許宮中人再唱這歌。
張貴妃並未因此承她的情,對皇後依然時有冒犯之舉,而燈籠錦之事後,麵對今上不可捉摸的態度,她顯得更加患得患失。
大概出於對失寵的恐懼,早在皇祐二年,她就請今上納了她的第八妹,封為清河郡君,但這個妹妹沉默寡言,並不怎麽得寵,於是,皇祐四年,她又把剛至及笄之年的養女周姑娘送到了今上麵前。
周姑娘單純善良,且又是今上親眼看著長大的,因此倒是頗得今上眷顧,受封為安定郡君。但張貴妃此後情緒卻變得極不穩定,若今上數日不見周姑娘,她會建議他多去看她,而一旦今上當真臨幸了,她又常常會無名火起,不時打罵下人,甚至借故怒斥周姑娘。
這樣日複一日的憂慮煩躁狀態也逐漸摧毀了她的健康,才滿三十,已是百病纏身,容色頗為憔悴。
兩年後,年號改為“至和”。每年元月初七,皇後養女、京兆郡君高姑娘都會帶她和十三團練的兒女入宮來探望皇後,這年也不例外,清晨即入宮,與皇後相聚一天。
高姑娘已育有二子二女,其中兩位公子先後由今上賜名為仲針和仲明,一個七歲,一個五歲,生得極可愛,眉目之美尤甚於十三團練,公主非常喜歡,每次他們入宮,公主都會去與他們一起玩很久。
這兩個孩子容貌不無相似之處,但性格卻迥然相異。每次入宮,略小一些的仲明總是乖乖地待在皇後身邊,或者任由娘子們搶著抱來抱去,從來不哭不鬧,也很安靜。而仲針則活潑很多,總是四處尋找可以撥弄玩耍的東西,一刻也閑不住,且極討厭人抱他,從剛學會走路時起就是這樣,若有娘子抱他,不管是誰,他一概掙紮著下來,一定要自己走。
這次一碟蜜餞又使他們流露出了不同的個性。
皇後於殿中賜他們每人一碟蜜餞果子,梨幹、膠棗、桃圈、烏李、沙苑榅桲、漉梨、林檎幹之類,還配有幾塊西川乳糖、獅子糖和霜蜂兒。公主看見,就故意笑著向皇後懷中的仲明伸手:“仲明,把你的果子給姑姑好不好?”
仲明此刻正拈了一顆烏李準備塞進嘴裏,見公主這樣說,立即就把那烏李遞給了她。公主接過,當真自己吃了。仲明看見,又抓了一把蜜餞給公主,此後猶覺不足,索性撲向案上,把整個碟子都往公主麵前推。
“全給我?”公主指著蜜餞說。
仲明點點頭,對姑姑微笑。他有一雙安寧柔和如平湖秋水的眼睛。
公主笑著撫撫仲明的臉頰,拈了一枚桃圈喂他,然後又轉身去逗他哥哥:“仲針,你的蜜餞也給姑姑麽?”
結果慘遭拒絕。停止分拆錦幔邊的一個鎏金銀香球,仲針回頭,盯著她直說:“仲明不是把他的蜜餞都給了姑姑麽?”
“不夠呀,”公主笑說,“姑姑小時候都吃不到蜜餞果子的,所以現在要多多的。”
“為什麽吃不到?姑姑是公主,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呀。”仲針問。
公主回答:“因為翁翁不許姑姑吃。”
“翁翁為什麽不許?”
“因為那時姑姑在換牙,他怕姑姑吃了蜜餞牙長不好。”
“哦,那我也不能給姑姑。”仲針很嚴肅而堅定地表明了他的態度,“蜜餞吃多了牙會黑,姑姑是女子,牙黑了不好看,所以我不能給你。”
這話一出,旁觀的殿中人都笑了。公主亦笑個不停,對仲針招手道:“你個鬼靈精!快過來,讓姑姑拍你兩巴掌。”
苗淑儀聽了自己先就作勢拍了公主一下,笑道:“你還真好意思呢,十七歲的大姑娘了,還跟小侄兒爭果子吃!”
這期間不斷有向皇後請安的娘子進來,見高姑娘母子在都很歡喜,紛紛留下與他們閑談。今上退朝後亦趕來,與皇後一起含飴弄孫,共享天倫之樂,看上去十分愉快。
張貴妃一直沒露麵,將近午時才姍姍而來。皇後見了亦賜她坐,且讓孫子孫女向張貴妃見禮。
諸子施禮如儀,口中喚的是“張娘子”。今上聽見,便對他們說:“都是一家人,別那麽生分,日後就喚張娘子為‘小娘娘’罷。”
京中孩子稱祖母為“娘娘”,這也是高姑娘子女對皇後的稱呼。皇後見今上這樣說,遂目示張貴妃,讓懷中的仲明先喚她。
仲明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依照帝後的意思喚了一聲:“小娘娘。”
張貴妃微微一笑,又看向另一側的仲針,若有所待。
仲針亦在看張貴妃,與她目光相觸,遂開了口,聲音清晰響亮,但喚的卻還是:“張娘子。”
張貴妃笑容淡去,今上亦蹙了蹙眉。高姑娘輕輕拉了拉仲針衣袖,低聲糾正:“是小娘娘。”
仲針卻擺首,朗聲對今上說:“在這宮裏,仲針隻有一個翁翁,當然也隻有一個娘娘。天下沒有‘小皇後’,仲針也不會有‘小娘娘’。”
5.履道
這句話無疑激起了一陣不小的波瀾,但在帝後未改容的情況下,照例悄無聲息地隱沒於各人心底。
今上沒有再勉強仲針喚張貴妃,他沉默著,麵色倒仍然是柔和的。
高姑娘知趣地拉過此前在一旁與秋和玩翻繩花遊戲的兩個女兒,在她們耳邊低聲囑咐,於是兩位小姑娘上前向張貴妃行禮,口中都道:“小娘娘萬福。”
張貴妃見狀,起初僵硬的表情才略為鬆動,若有若無地笑了笑,淡淡吐出一個字:“乖。”
然後,她徐徐起身,朝皇後一拜,道:“皇後,十日後是臣妾母親生日,臣妾擬於明日前往相國寺進香,為母祈福,望皇後恩準。”
皇後和顏道:“貴妃為母行孝,自然無有不妥,我稍後會命司輿為你備好車馬,明天一早便可出行。”
“謝皇後。”張貴妃說,但她看皇後的眼色卻很冷漠,令人覺察不到半點謝意。
此後,她又提出一個要求:“臣妾車輦所的傘扇羽儀均已陳舊,尤其是那一品青傘,顏色最為暗舊,若明日出行再用,恐會招致路人指點,有損皇家威嚴。因此,臣妾想借皇後車輿上紅傘一用,望皇後亦開恩許可。”
後妃車輿儀仗有定製,紅傘僅皇後能用,張貴妃所提的是一無禮僭越的要求。而且,這並不是個新議題。她以前就曾向今上請求允許她用紅傘,今上命群臣商議決定,結果幾乎遭到所有人反對,最後隻許她用青傘。明明已有定論,她卻於此時舊事重提,很像是對皇後的公然挑釁。
“紅傘?”皇後沉吟,看了看今上,她出言問他:“官家以為如何?”
未待今上開口,張貴妃便已先代他作答:“臣妾昨日已問過官家,官家讓臣妾來問皇後,說皇後許可便好。”
皇後再轉視今上,未見今上否認,遂做了決定。喚過張惟吉,她吩咐道:“一會兒你去跟司輿說,明日張娘子車馬配紅傘。”
張惟吉麵露難色:“娘娘……”
皇後微笑著,像是鼓勵地,對他點了點頭。
其餘宮中人默默看著,都不敢妄發一言。未成想,最後竟是仲針表示了異議。
“翁翁,”他問今上,“紅傘是任何人都可以用的麽?”
今上一時未答,仲針便又說:“上次臣隨娘娘去金明池,見她車上紅傘很好看,就問姑姑,何不也用這顏色的傘,結果被她罵了,說紅傘隻有皇後能用……姑姑說錯了麽?”
眾人屏息靜待今上回答,而公主在這一片靜默中悄悄對仲針眨了眨眼,讚許地笑了。
“她沒說錯。”今上終於表態,轉顧張貴妃,又道:“國家文物儀章,上下有秩,你若公然張紅傘出行,必不為外廷官員所容,徒惹物議罷了。皇後好意,你且謝過,明日出行仍用青傘。”
皇後身邊近侍,自張惟吉以下,聞言均拜謝今上:“陛下聖明。”而公主看見張貴妃此刻表情,差點笑出聲來。我適時送上一杯新點的茶,她接過以袖掩麵做飲狀,但顫抖的雙肩仍泄露了她此時情緒,終於點燃了張貴妃的怒火。
“官家,”張貴妃略略提高了聲音,當眾質問今上:“為何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容許人羞辱我?如今,從你的女兒、孫子、姬妾,到宮中最卑賤的小黃門,誰都可以拿我取笑作樂,我成了這宮中最大的笑柄!”
今上沒有接她話頭,隻和言道:“你近日身子不大好,是不是有點累了?早些回去歇息罷。”
張貴妃卻擺首,拒絕循他鋪設的台階而下。她胸口起伏明顯,應是在壓抑怒氣,但收效甚微,兩目泛出了淚光,她繼續直言:“所謂三千寵愛在一身,其實隻是個笑話。十幾年來,我得到了什麽?不過是三千粉黛的妒忌和朝廷百官一次又一次的指責。你金作屋、玉為籠地把我困在這座皇城中,隻許我和我的家人眼前富貴,但我真正想要的,你卻從來不給我……”
今上並不回應,但問身側的張茂則:“最近為貴妃視診的太醫是誰?”
張先生報上太醫名字,今上道:“撤了,換個高明的來。”
張貴妃聽見,冷笑道:“我沒病!入宮二十多年來,我從沒像今天這樣清醒過……你縱容台諫斥責我,以致芝麻大的官,都敢指著我的鼻子罵我是敗壞國家的楊貴妃!而那些稍微跟我露過好臉色的大臣,你都會將他們貶放出京。賈昌朝是這樣,夏竦、王贄是這樣,王拱辰是這樣,連對文彥博也是這樣……皇後一派的官員內侍你倒是著意關懷,先前外放的也要一個個召回來。如今,鄧保吉都回來了,但楊懷敏呢?你卻又為何不召他回宮?”
她停了停,先看看張茂則,然後再顧未發一言的董秋和,忽又說了一句無禮之極的話:“你還真給皇後麵子,連她的兩個心腹你都欣然笑納,一個隨你上朝堂,一個陪你上龍床……”
秋和臉色蒼白,無意識地勒緊了剛才閑纏在左手手指上的絲繩。
今上亦忍無可忍,幡然變色,揚聲喝道:“來人!”
任守忠立即趨上待命。皇後似看出今上的意思,一按他手背,搖了搖頭。
今上一怔,神色漸緩和。“請貴妃回寢殿歇息。”他以平和語氣命令任守忠。
任守忠答應,上前欲扶張貴妃,張貴妃猛地掙脫,一指皇後,凝視今上,聲淚俱下:“這一場仗打了十幾年,我終於還是輸給她了……你讓你的嗣子娶她的養女,生下的長孫也隻認她為祖母。有朝一日,若那剛才羞辱過我的孩子坐在了紫宸殿上,屆時他又會怎樣對待我?”
見今上蹙眉不語,她又目指皇後:“你總說她寬厚端莊,對我屢次退讓,要我謝她。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呂後在劉邦生前,麵對戚姬,擺出的不也是寬厚端莊的姿態?而一旦兒子即位,她就把戚姬殘害成了人彘!”
這時公主起身,上前數步,對張貴妃道:“張娘子,我倒也想問你,你有沒有想過,劉邦的姬妾不止戚姬一人,為何隻有她落得個做人彘的下場?”
“她能有什麽錯?”張貴妃道,“不過是因她最得寵,所以招致呂後嫉恨。”
公主擺首,道:“如果不是她怙寵上僭,曾三番五次地慫恿劉邦廢嫡後太子,改立自己兒子為嗣,又豈會令呂後憤怒至此?履道坦坦,幽人自吉。如果你沒做錯事,又怕什麽報應?”
張貴妃側目怒視她:“公主,你也是庶出,我與你母親是一般人。你卻為何全幫皇後說話,處處淩蔑於我?”
公主應道:“我看不起你,不是因為你的嬪禦身份……狹隘的心胸承載不起日益滋長的欲望,所以處處可笑。”
“欲望……”張貴妃重複著這詞,又反問公主:“難道公主就沒有欲望?設法尋求自己想要的東西,又有什麽錯?”
這問題讓公主有一瞬黯然,但很快又抬起眼簾,她清楚作答:“我也有想要的東西,但那不涉及權柄社稷,不過是一個尋常女子最簡單的願望。而你才為貴妃,就費盡心機地為自己和家人謀利求封賞,多年以來,還一直企圖培植黨羽密謀廢立之事,異日若為國母,必會極天下之養以填一己欲壑,這也是我鄙視你,群臣斥責你,和爹爹尊皇後而抑製你的原因。”
這話令張貴妃怔忡半晌,後來,她幽幽地笑了:“好個誌向衝淡的公主!但是,我不妨現在告訴你,將來你一定會發現,你那尋常女子最簡單的願望有一天也不會為世人所容,你這樣的性子,也一樣會讓你落得個群臣怒斥、帝後抑製的下場。”
言訖,她傲然仰首,轉身離去,在將出殿門時又回頭,朝著公主詭異地笑。
“你可以把這看作是我的詛咒。”她說。
這日夜間,寧華殿傳來張貴妃急病發作的消息。今上匆忙趕往探視,張先生也帶著不同的太醫去了好幾次。出入寧華殿的人都麵色凝重,且不時有貴妃哭喊聲隱隱自內傳出,宮中人都覺出事態嚴重,苗淑儀遂命張承照帶兩個小黃門去徹夜守候打探。
翌日清晨,張承照才回來,回稟道:“剛才任都知從寧華殿內出來宣布:貴妃張氏薨。”
宮內大多數人都認為張貴妃是自殺,有人說她服毒,也有人說是吞金,不能即死,所以哭鬧了許久。也有少數人猜測是皇後所為,不過,我看不出皇後在這種情況下有任何謀害張貴妃的必要。
後來遇見張先生時,我還是未能免俗,像所有好奇的宮人那樣,問他張貴妃的死因。
他給了我一個簡單而透徹的答案:“絕望。”
6.追尊
王拱辰與馮京,本朝風姿特秀的兩位狀元,一位服紫,一位服朱,各秉白笏,分守於白玉欄杆琉璃瓦的福寧殿前,神情肅穆地等候皇帝召見。
任早春清冷的風吹拂著他們的曲領大袖,他們均目視前方,保持著長久的靜默,在一種類似對峙的氛圍下,甚至連眼睫都未曾有過一瞬的顫動。
這幅奇異而優美的畫麵下,隱藏著張貴妃以她的生命為代價引發的,與皇後最後的戰爭。
張貴妃薨後,今上頗為感傷,宣布當日輟朝,在寧華殿悲悼不已,還向人敘述夜賊入宮,貴妃趕來護衛,以及久旱之時刺臂血書祝辭之事。寧華殿提舉官、入內押班石全彬乘機建議今上在皇儀殿為張貴妃治喪。
國朝儀製規定,皇後薨逝才可治喪於皇儀殿。石全彬此舉其實是建議今上追冊張貴妃為皇後。
消息傳開,大內嘩然。皇後在世而追尊貴妃為後,無異於公然損及當朝國母的顏麵尊嚴。
這日輟朝,二府宰執不得入內,禁中可能就此事發表意見的,惟有兩名因公事值宿的官員——翰林學士承旨王拱辰和同修起居注馮京。
因與張貴妃有來往而被外放的官員中,隻有王拱辰一人後來被召回京城,任翰林學士承旨。馮京這幾年則一直任館職,一年前新除同修起居注,隨從皇帝出入,負責記錄皇帝言論行止,修成起居注以送史館修實錄與正史,這是隻有進士高等、製科出身之有才望者才能拜的官職。由以上兩點也能看出今上對這兩位狀元確是另眼相待。
張貴妃噩耗傳至翰苑,王拱辰立即上疏要求追尊貴妃,而在起居院中的馮京聽見這消息,亦當即擬了章疏,稱追尊之事不可行。待今上回到福寧殿後,兩人齊齊來到大殿前,各自請求皇帝賜對。
我承了苗淑儀之命,往來於諸閣間,幫她傳遞消息,彼時路過福寧殿,正好看見二人對峙的景象。
問過殿前宦者,我知道他們的章疏早已傳交至今上手中,但今上卻遲遲未宣他們入內。而馮京與王拱辰像本朝每個言官那樣,均不缺乏堅持的耐心,分守在殿前東西兩端,於絕對的靜默中劍拔弩張。
又過半晌,殿中才有內侍出來,宣王拱辰入對,而對馮京和言道:“陛下口諭:今日輟朝,不必勞動馮學士執筆,請學士回院休息。”
馮京卻不領命。目送王拱臣入內後,他驀然在殿前跪下,一字一字,揚聲道:“臣馮京懇請皇帝陛下賜對。”
福寧殿中一片靜寂,並無任何回應。
馮京繼續跪著等待,直到我離開,他亦無放棄的意思。
我此後隨公主與苗淑儀去柔儀殿探望皇後,也留於其間靜候消息。須臾,張惟吉含淚進來,向皇後稟道:“官家接受了王拱辰的建議,欲追冊張貴妃為皇後,已命他待明日與宰執商議後寫詔令。”
“這怎麽可以!”公主當即起身,“我去跟爹爹說……”
“徽柔,”皇後喚住她,搖了搖頭,“不要反對。這是張貴妃生前最大的願望,也是你爹爹可以為她做的最後的事,他不會改變主意的。”
公主蹙眉道:“但是,孃孃……”
苗淑儀也朝她擺首,勸道:“隻是虛名而已。人都沒了,何必跟她計較這許多。”
張惟吉隨即告訴皇後,馮京還跪在福寧殿前,但今上始終拒絕召見。
從柔儀殿出來,我折向福寧殿,果然見馮京還跪在那裏,在漸暗的光線下,他像一尊著了衣袍的石像。
片刻後,有一女子身影緩緩靠近他,青衣綠錦,白玉雙佩。他感覺到,側首一看,立即轉身伏拜:“皇後殿下……”
“馮學士回去罷。”皇後說,麵上有溫和淺淡的笑容,“多言數窮,不如守中。”
馮京默然。少頃,他朝皇後再拜:“臣謝殿下教誨。”
禮畢,他終於站起,徐徐退去。
也許是得知皇後到來,今上自福寧殿內走出,步履異常遲緩。立於正門前,他徐徐抬目看階下的皇後,神情疲憊,暗淡無神的麵容顯得格外蒼老。
帝後遙遙相望,彼此都無言。剛才王拱辰與馮京之間的靜默隱帶金戈鐵馬般的對抗意味,而此刻帝後目光交匯於這兩廂無語間,空曠的院落中隻印有他們兩道孤單的影子,這景象蕭蕭索索,一片蒼涼。
這日夜間,我前往翰苑,尚在猶豫是否進去,王拱辰卻已在內窺見了我身影,高聲問:“誰在那裏?”
我自一叢翠竹後現身。他看清楚我容貌,竟能認出:“原來是你,中貴人!”
當日我給他留下的印象應不算太糟,他迎了出來,目中頗有喜色,甚至請我入內坐。我略一笑,應道:“中官入玉堂坐,於禮不合。”
他笑意微滯,沉默下來。
我看看他手中猶持著的筆,道:“在下鬥膽,請問王翰長,今日倡追尊之事,是為禮義,還是為仕途?”
王拱辰打量我,淡淡問:“中貴人任職於皇後殿中?”
我擺首否認。他亦不追問,說:“我也知道,張貴妃無德,今上所舉功績亦不足以令她封後,皇後在而倡追尊之事,不符禮製道義。”
“那是為仕途了?”我問。
他徐徐搖頭,道:“中貴人也以為我是個隻知曲承帝意的小人麽?”
我淡笑不答,但說:“王翰長聰明睿智,自不會看不清日後政局。”
他亦淺笑,道:“張堯佐無才無能,貴妃薨後,張氏衰敗是必然的。今上始終眷顧皇後,皇後又有十三團練為子,日後必將坐享太後之福。”
“既如此,王翰長為何還要提議追尊貴妃?”我再問他。
他坦然告訴我答案:“為報她瑞香花之恩。”
見我不語,他繼續說:“她想要什麽,就會為之努力,一定要達到目的,這點,我很佩服她。我前半生,常常瞻前顧後,喜歡的東西也不敢力爭到底,以致失去了很多……所以,現在我願意代她爭取,以她想要的皇後名位,向她的堅持致敬。”
“不惜以前程為代價?”
他這樣答:“我常做出錯誤的決定,在麵臨抉擇的時候,也不在乎多這一次了。”
我再無話說,最後向他道謝:“多謝王翰長坦誠相告。”
他對我呈出一抹友善笑容:“拾笏之恩,拱辰亦沒齒難忘。”
7.溫成
這一日,關於張貴妃治喪事宜,宮中幾位都知曾有過一場爭論,其中多數認為今上既有追冊的意思,不若即將張貴妃靈柩移往皇儀殿,而張惟吉力排眾議、強烈反對,說此事須翌日與宰臣商議後再定。
文彥博罷相後,今上又把陳執中召了回來,已複其相位。次日在朝堂上,王拱辰力爭於群臣之前,堅持請求治喪於皇儀殿。陳執中見今上也有此意,最後終於點頭許可,讓參知政事劉沆為監護使,與石全彬等人負責處理喪禮事宜。
當這消息傳到禁中時,張惟吉老淚橫縱,望正殿方向頓首叩頭,直叩得額頭上血跡斑斑。
“陛下!”他哭泣著,高聲質問,“不能正嫡庶,何以嚴內外、正威儀、平天下?”
為張貴妃之事抗爭的遠非他一人。次日今上宣布輟朝七日,四日後,追冊張貴妃為皇後,以後又陸續下詔令,為其立小忌、立祠殿,皇後廟祭享樂章。這些決定中的每一條都遭到以台諫為首的大部分臣子的反對,進諫的章疏絡繹不絕地被上呈今上,但也許正如皇後所言,今上覺得這是他可以為貴妃做的最後一件事,所以並不理睬這些反對者,唯一采納的,是樞密副使孫沔關於張氏諡號的修改意見。
起初今上為張氏賜諡為“恭德”,顯然這美諡與她生平所為嚴重不符,群臣嗤之以鼻。後來孫沔找了個令今上易於接受的理由來進諫:“太宗四位皇後的諡號皆用‘德’字,乃是從其廟諡。今恭德之諡,又是以何為依據?”最終今上從其所請,將張氏的諡號改為了不溫不火的“溫成”。
因諫言不被接納,多名台諫官自請補外。而其後張氏喪禮越製,兩名禮院官員,同知太常禮院、太常博士、集賢校理吳充與太常寺太祝、集賢校理鞠真卿為此將奉行喪儀的禮直官移交開封府治罪,因此激怒了負責治喪的執政劉沆等人,於是建議今上,以吳充知高郵軍,鞠真卿知淮陽軍。
不久後,一份寫有馮京消息的朝報在後宮被眾人悄悄傳閱:直集賢院、判吏部南曹、同修起居注馮京落同修起居注。
此中細節也不難打聽到:他此前上疏論吳充等人不該被貶黜,言辭直切,說吳充等人所為是為維護禮法儀製,並無過錯,反而是溫成喪禮逾製,顯得今上薄於太廟而厚於姬妾,大損聖德,應追究治喪者之罪。執政劉沆大怒,立即請求今上外放馮京知濠州,但這次今上卻不答應,說:“馮京直言論事,又有何罪?”所以隻暫時解除了他同修起居注的職務,不讓他做這期間的實錄。
但對這位當年轟動東京城的狀元郎,今上始終有一種如對子弟般的愛惜之心。不過數月後,又複其原官,仍命他執筆再修起居注。
整個至和元年,宮廷內外都籠罩在溫成之死引發的一係列事件陰影中。十月間,對皇後忠心耿耿的老內臣張惟吉與世長辭。為此難過的並不僅僅是他長年守護的皇後,也不限於裴湘、鄧保吉、張茂則和我這樣的同僚、朋友或下屬,還包括曾經拒絕聽他勸告而堅持追冊張貴妃的皇帝。
聽到張惟吉去世的消息那天,今上也淚流滿麵,親往臨奠,並將張都知的諡號定為“忠安”。
關於朝中大臣,這年中最好的消息大概就是歐陽修奉召返京了。
至和元年九月,今上遷外放多年的歐陽修為翰林學士,兼史館修纂。
我於至和二年元月初才見到他。那天我與張承照因故外出,路過翰苑時正巧遇見他托著一卷文書出來,張承照忙低聲喚我看,目指他說:“那就是歐陽修!”
如果說王拱辰給我留下的印象是清寒,馮京是秀美,那麽這位我仰慕已久的名士又該用什麽詞來形容呢?
滄桑。
是的,經年風霜已染白了他兩鬢,雙眉微垂,眉心有兩三道抹不平的皺紋,令他在如此平靜的狀態下都像是在蹙眉歎息。
他目不斜視地自我們麵前走過,步履平緩,麵上有明顯的眼袋,眼睛又是凹陷的,目中亦有神采,卻又並不像馮京那樣的明亮,或唐介之類的年輕台諫官那般銳利,是一種不露鋒芒的光彩,像泛著微光的古井水。
待他走遠後,我問張承照:“歐陽學士今年多少歲?”
他望天數指算了算,說:“好像是四十八歲。”
“才四十八麽?”我覺得詫異,“看上去竟如此蒼老。”
“是啊,他老得挺快的。”張承照說,“聽說他去年回京述職時,官家見他兩鬢斑白,臉上滿是皺紋,當時就忍不住要落淚了,一迭聲地問他:‘卿今年多少歲?在外幾年?’不久後便召他回京,現在升他做翰林學士,對他挺好的,這不,看樣子是又召他去便殿了……他還手舉文書,不知道擬的是什麽詔令。”
後來我們得知,歐陽修那日所舉的並非詔令,而是他自己上呈皇帝的諫言章疏。此前今上宣布要朝詣祖宗山陵,而群臣看出他其實意在借此致奠溫成陵廟。歐陽修雖已不屬言官,卻還是特擬了章疏論此事,說今上聖德仁孝,不可使中外議者謂皇帝意在追念後宮寵愛,托名以謁祖宗,虧損聖德,“陛下舉動為萬世法,亦不可不慎。”
而這次進諫也為今上嘉納,此後今上朝詣山陵時,過溫成廟而不入。
至和二年的端午節前,今上命翰苑詞臣寫端午帖子時也為溫成閣寫幾副。這時王拱辰已被遷為三司使,不在翰苑中,而翰林學士們麵麵相覷,都不願為溫成閣寫。後來給其餘閣分寫的都呈交入宮了,而溫成閣的卻遲遲未進。今上因此不懌,學士們聽見,又不免惶恐,但就是沒靈感提筆去寫。最後,是歐陽修接過了這任務。
他寫的帖子很快被送至後宮,宮中人皆圍觀爭睹,見他為溫成閣寫了四首,前三首是:
密葉花成子,新巢燕引雛。君心多感舊,誰獻辟兵符。
旭日映簾生,流暉槿豔明。紅顏易零落,何異此花榮。
彩縷誰雲能續命,玉奩空自鎖遺香。白頭舊監悲時節,珠閣無人夏日長。
但我想,他真正想表達的意思是在第四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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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依節物舊年光,人去花開益可傷。聖主聰明無色惑,不須西國返魂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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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穎娘
一些關於公主的微妙變化,也始於至和二年。
立夏那天,我清晨照例去公主房前,準備待她梳洗後隨侍左右,笑靨兒卻出來告訴我,公主一早便起身,芳水沐發後去了閣中後院花圃邊,練習箜篌。
我隨即去後院找她。尚未入內,便已有一段行雲流水般的箜篌樂聲隨風而至,迎麵飄來。
那聲音婉轉悠揚,且含情帶韻,如訴心事,聽得人幽思飄浮,天地也變得通明澄靜,連樹上枝頭的鳥兒都好似忽然忘記了鳴唱。
自有了箜篌以後,公主與我之間,好像不再是無話不談,她習慣於把一部分秘密編織進箜篌曲中,以致我每次聽她彈奏,都仿佛是在不自覺地揣摩她心思。
我放緩步履,輕輕走近。
她在芍藥花圃的白玉欄杆前。身披廣袖紗羅單衣,腰係純紅石榴裙,沐後的長發半濕,猶未綰起,直直地傾散於身後,末梢蔓延至褶襇紅羅裙散開的裙幅上,純黑青絲曲出柔和優美的弧度,她跪坐在烏漆鏤金的箜篌之後,低眉擘弦。
她專注於樂曲的演繹,未曾理會我的靠近,直到一曲奏罷,才徐徐站起,側身看我。
“懷吉,你來了。”她對我笑,身段玲瓏,花容婥約。
我的目光越過她投向其後的花圃——那裏的芍藥純紅鮮豔,像她石榴裙的顏色,正開得如火如荼。
她這年十八歲。以前總覺得她的童年很漫長,雖然也曾想過她會有成人的一天,卻未料到這一天會如此迅速地到來,我尚無心理準備,她便已陡然長大了。
***********************
她的箜篌已練得很好,好到足以把樂曲演奏作為一個珍貴的禮物,在特別的日子、公開的場合獻給父母。例如這一年十月,皇後生日那天,對公主所呈的壽禮,皇後唯一笑納的,便是她的箜篌曲。
溫成追冊一事風波漸平,今上似乎又覺出了對皇後的歉意,有意補償,近來對她很好。那日的壽宴,今上特意邀請了眾多後族親眷出席,其中包括曹佾父子。
壽宴設於後苑群玉殿,後族男子與宮眷之間垂簾相隔。行過數盞酒後,有內侍唱喏迎公主,公主盛妝入內,在簾後奏響箜篌曲。
她選擇演奏的是《清平樂》。當她十指初旋,擘出第一串樂音之時,簾外的曹評便微微睜目,抬眼朝公主所在之處望來。
我想公主應該知道曹評此刻在看她,而她並沒有轉顧他的意思,垂下雙睫,依然有條不紊地拂弦,唇邊隱約有微笑,卻是矜持而冷淡的。
這幾年中,公主與曹評在幾次宴集及遊苑之時也曾有過見麵的機會,但公主一概避開,再不見他。我都未想到她竟會如此倔強,當初曹評不過多看了盧穎娘幾眼,她從此便與他形同陌路。
如今公主這一曲《清平樂》彈得柔美淡雅,比當年盧穎娘的演繹尚多出幾分清貴之意。曲終,眾人皆讚不絕口。公主起身拜謝,說出對皇後的祝辭後便告退更衣,攜我及兩名侍女出殿。
當走到瑤津池邊時,前方不遠處忽然傳來一陣笛聲,儼然也是《清平樂》。公主一怔,不由朝那方向前行數步,像是在探尋什麽。
那邊湖石堆疊的假山後露出一角衣衫,是雅致的天水碧色。隨著公主的接近,著碧衫的人也移步出來,在澹澹清風中橫吹龍笛,廣袖飄飄,一雙美目似笑非笑地看向公主,目光和著笛中旋律,嫋嫋地拂過公主眼角眉梢。
我在心裏暗暗歎息。這男子如今風致尤甚當年,對公主來說更危險了。
在公主失神的凝視下奏過一疊,曹評按下龍笛,微笑問她:“一別近五年,公主一向可好?”
公主一咬唇,不答,轉身想走。
“公主,”曹評喚住她,略略靠近她,很優雅地側首欠身,輕聲道:“臣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望公主賜教。”
公主猶豫,但終於還是有了回應:“何事?”
“為何自四年前的乾元節後,公主對臣,皆避而不見?”他仍很溫雅地微笑著,但這問題卻提得很直接。
公主雙目蒙上了一層淚光。她保持著背對他的姿態,以不令他發現她彼時的動容。在沉默片刻後,她疾步走開,最後遺他的,是一個無聲的答案。
公主更衣後回到殿中,有意無意地朝男賓坐席上掃了一眼。我知道她想找什麽,但曹評卻不在那裏。
我悄悄退出。不久後回來,低聲告訴她曹評的去向:“曹公子還在瑤津池邊,坐在柳樹下看著遠方出神……下雨了,他亦未有躲避的意思。”
公主端然坐著,好似並未聽見我的話。過了許久,她才終於轉頭喚我,輕聲吩咐:“讓人送把傘給他。”
這一聲吩咐顯示她終究沒把他當路人,我從中感覺到,這一對小兒女的情事——如果可以把那些若隱若現的情愫歸為情事的話——還有延續的可能。而幾天後,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亦證明了這點。
那天,原本會準時前來向公主授課的老樂師沒有來,進入儀鳳閣求見公主的竟是她一向厭惡的盧穎娘。盧穎娘告訴公主,老樂師今天病了,所以特派她來,向公主告假,若公主有需要釋疑之處,便請問穎娘。
公主冷著臉,說今日無問題請教,讓穎娘回去。穎娘答應,退至門邊,公主卻又將她喚住,道:“罷了,既然來了,你就奏一曲給我聽聽罷。”
穎娘答應,回來坐定,含笑問:“公主想聽什麽呢?”
公主道:“《清平樂》。”
穎娘笑道:“皇後壽宴上,公主一曲《清平樂》技驚四座,若奴家再奏此曲,豈非班門弄斧、東施效顰?”
“哪裏,”公主冷道,“四年前的乾元節上,穎娘你與曹大公子那一曲《清平樂》奏得才叫技驚四座。你琴藝之妙,姿儀之美,皆令眾人傾倒。我如今再奏此曲,才有東施效顰之嫌呢。”
“公主切勿如此說,折殺奴家。”穎娘忙欠身拜謝,然後,她說出了一點當時不為人知的真相:“說來慚愧。那次奴家承命與曹大公子合奏《清平樂》,事出突然,奴家倉促之下亦未作好準備,隻在演奏前與曹公子商量了幾句,配合細節也是為他所定。合奏時奴家又很緊張,多次出錯,不是忘了按曹公子的編曲方式變調,便是箜篌龍笛分合處忘了配合,以致他頻頻顧我,暗示提醒,奴家羞愧難當,越發錯得多……”
她尚未說完,公主已睜大雙目,一手抓住她手臂,聲音微微顫著,問:“是你彈錯了,他才看你?”
穎娘頷首,微笑道:“是。這一曲能彈下來,全賴曹公子配合掩飾。”
“原來,是這樣……”公主放開穎娘,怔怔地盯著她看了半晌,忽然開始笑,直笑得埋首於臂間,伏案不起。
穎娘赧然道:“奴家濫竽充數,公主見笑了。”
“哦,我不是笑你……”公主還是伏在案上,但側頭看她,雙眸如星,皆是喜色在閃動,“謝謝你,穎娘。你的胭脂顏色真美,衣裳上的蘭麝味兒也很香。”
2.酬唱
曹佾夫人張氏每月都會入宮來探訪皇後,最近這一次,她帶了二女兒同來,而曹二姑娘在謁見皇後時,提出求見公主一麵,以向她請教關於箜篌的問題。皇後自然許可,即命內人帶她來到儀鳳閣。
曹二姑娘比公主小一些,十五六歲模樣,甚是開朗活潑。進來之後與公主聊個不停,無非是說初學箜篌的感受與困惑之處,公主便請她先彈奏一曲,而她則說自己琴藝粗淺,羞於令眾人耳聞,請公主摒退左右。公主也答應,讓眾人退下,隻留我在身邊。
“懷吉懂音律,你若彈得不對他也能指出。”公主向曹二姑娘解釋。
曹二姑娘頷首,笑道:“我知道,梁先生不是外人。”
這一句話,令我覺出她醉翁之意不在酒。果然,她隨後所做的並不是彈箜篌,而是從帶來的一個錦囊中取出了一把油紙傘。
“大哥讓我將這傘還給公主。”她說。
那確實是皇後生日那天我命人送給曹評的傘。公主也未多在意,隻瞥了一眼,讓我接過,道:“一把傘而已,何必巴巴地麻煩你送回來。”
“大哥說,公主既沒說過這傘是送給他的,便隻能當作是借的,自然要歸還。”曹二姑娘回答,然後朝公主眨眨眼,帶著一抹頗可玩味的別樣笑容,又道:“我大哥粗枝大葉的,借別人的東西常有損壞的時候,公主不妨檢查一下,看這傘是否還完好無損。”
公主有幾分疑惑,才又從我手中接過傘,徐徐撐開。
傘,還是那傘,但確與之前略有些不同——傘麵上密密地,布滿了用針刺出的字。公主舉傘對著門外光源處,光線透過針孔,那些字就明亮地顯現出來了。
上麵所寫的,是一闋《漁家傲》:
檻外斜暉籠碧樹,扶瀾引棹逐簫鼓。紅袖鬧蛾雪柳縷,飄颻舉,聽我歌盡神仙句。
影落上林春日暮,羅衣挽斷留不住。卻恨年來瓊苑聚,子不語,落花風弄清秋雨。
這把尋常的油紙傘,因為這一點用心的損壞,成了公主愛不釋手的寶貝。在隨後幾日內,但凡閑暇時,她不是把這傘抱在懷裏撫摩,便是悄悄來到無人的庭院,將傘撐開,舉向空中,讓金色陽光透過那千百個細孔,在她的身上灑下一層金沙般的亮點。
她微笑著,一邊閱讀上麵的詞句,一邊轉動著傘柄,讓金色光點在她周遭飛舞回旋,自己也隨之慢慢旋轉,白色的褶襇羅裙下擺亦翩翩展開,像一朵盛開的夕顏花。
這種時候,我通常是隱藏在廊柱之後,做她正午時的影子,安靜地陪伴著她,卻不讓她感覺到我的存在。
我猜她會對曹評的試探有所回應。某日午後,她把自己一人鎖在書房裏,過了許久都未見出來。我奉茶去,敲了幾次門,才見她慌慌張張地來開,手上猶有墨跡。
我請她飲茶,再一顧室內,發現紙簍裏塞滿了寫過的紙。趁她低首喝茶時,我拾起一個最上麵的紙團,展開看。
她驚叫一聲,倉促之下潑翻的茶湯打濕了衣裳亦不顧,匆匆撲來就要搶我手中紙。我淺笑著,一壁招架一壁繼續看。
很明顯,她是在填和曹評的詞。那紙上寫著的,是一闋未完成的《漁家傲》:
倚夢複尋梅苑路,上林花滿胭脂樹。坐看白鷳天外舞,朝又暮,歌罷問君歸何處。
數載斷弦知幾杼,樂章吟破三更鼓……
見她還在努力地爭奪,我朝她一笑:“別搶了,公主大作,臣已拜讀。”
她這才泄氣,停手不爭了,悶悶地坐下來,有幾分惱怒,亦有幾分羞澀,她扭頭朝一側,賭氣不看我。
我重又細讀一遍她的詞,再看她生氣的樣子,漸覺自己適才舉動太過無禮,遂和顏對她說好話:“公主這詞寫得不錯呢,臣默誦之下,但覺含英咀華,餘香滿口。”
她瞪我一眼:“一看你的笑就知道你這話說得沒誠意。”
這句話引出了我真正的笑意。我溫柔地注視她,但覺她輕顰淺笑無處不動人,連那瞪人時的小白眼都是極可愛的,所以,被她鄙視嗔怨著都成了件幸福的事。
“為什麽這樣看著我?我臉花了麽?”她問,很不放心地,用手摸了摸臉,結果倒真把手上的墨跡沾了些到臉上。
“嗯,是有一點。”我說,然後牽出自己白色中單潔淨的袖口,為她拭去那點汙痕。
這個動作化解了她惱怒之下對我產生的敵意,她垂下兩睫,很忐忑地問我:“我的詞,還是寫得很糟糕麽?”
我搖搖頭,鼓勵她:“現在寫得比以前好多了。”
她很開心地笑了。我亦隨她微笑,再指那張展開的紙:“繼續寫完罷。”
“唉,”她頹然歎氣,“後麵幾句怎麽想都不滿意,所以寫到這裏就停下了。”
“又在考慮選圓芋頭還是酸芋頭?”我問。
她嗤地笑出聲來。大概想起幼時填詞的事,覺得不好意思,她雙手掩麵笑,笑著笑著,手指又微微張開一些縫隙,笑得彎彎的眼睛從中窺視著我。
我含笑看她,想起她的詞,略一沉吟,再取過了筆,將她殘句續完:
也擬仿伊宮徵誤,周郎顧,相思隻在眉間度。
寫罷,我擱筆,任她看。她閱後雙目閃亮,似感滿意,但悄悄瞟我一眼,雙頰卻又紅了,目示最後一句,低聲道:“可是,可是……”
我和言建議:“公主若覺‘相思’一詞太直白,改為‘離思’亦無不可。”
“改什麽改……”她紅著臉說,“我又沒說要用……我那詞也隻是寫著玩的,不是要給誰看……”
說到最後,她聲音聽上去像嘀咕。扯下案上的紙,她又把它揉成一團,但這次卻沒有仍到紙簍裏,而是捏在手心,輕輕地跑出了書房。
我緩步到窗前,悵然目送她遠去,再舉頭望天際——那裏有白豔豔的日頭,可是我心裏卻開始飄雨。

3.情事
後來我沒再問公主關於《漁家傲》的事,但毫無疑問地,那闋詞一定送到了曹評手中。她會設法做到,或許通過曹二姑娘,或許命張承照傳遞——他總是會全無原則地竭力做一切可以討好公主的事……想到這裏,我有些鄙夷自己:其實我為公主續詞不也是件無原則的事麽?明知道她與曹評不會有結果,任其發展會很危險,卻還是這樣為她推波助瀾。
我難以解釋自己的行為,也不願深想,怕探尋下去,會觸到自己無法接受的原因。
這年十二月,今上決定車駕幸學,即駕幸朱雀門外的國子監,祭祀孔子、視察學舍並聽講書官講經。
國朝崇尚儒學,注重生徒教育,這是個每年都會舉行的儀式,但這次,公主竟然提出隨行前往,去聽著名的國子監直講胡瑗講經。今上立即回絕,稱女子入國子監祭祀聽講前所未有,萬萬不可行。公主再三央求,說可以不參加祭祀儀式,而且車駕幸學,皇帝所到之處皆有禦幄遮蔽,聖駕歇泊之所又設禦屏與黃羅幃帳,若隱於其中,不必擔心被人窺見,講經時她坐在禦屏後麵,不讓人知道就是了。
今上仍擺首不允,公主嘟嘴盯著父親看了半晌,忽然歎了口氣,黯然道:“女兒此生最遺憾的事,就是未能生為男兒身,在名師指導下學習經義韜略,為日理萬機的父皇分憂。”
這一語正中今上心病,他眼圈倏地紅了,悄然側首點拭眼角後,他終於鬆了口:“好罷,你隨我去。但行動舉止一定要謹慎,切勿失禮於文宣王位前。”
胡瑗是國朝最著名的夫子,現任國子監直講,平時主管太學,學生多達三四百人,凡講學,常有外來請聽者,最多時甚至會達上千人,講殿內坐不下,生員們便在戶外站著聽。他教人有法,弟子中登科及第者眾,近年來禮部所取的進士,十有四五是他的學生。而這些學生衣服容止往往相似,以致行於道上,觀者雖不相識,但一顧即知他們是胡瑗的弟子。
但公主此番堅持要前去聽講,應該不是真想一睹胡瑗名師風采。
國朝京師官辦學府分兩處:國子監和太學。太學招收八品以下官員子弟及庶人之俊異者,國子監則為七品官以上子孫求學受業之所——而曹評,是國子監生員。
那日今上果然攜公主同往國子監,乘輦入門後,便讓公主先去後殿歇泊處休息,然後今上升正殿,詣文宣王孔子位前,三上香,跪受爵,三祭酒,再拜。一一禮畢後才入幄更衣。
公主這日穿圓領青衫,戴漆紗女巾冠子,打扮得毫不張揚,看上去就像個普通的女官,且又行走於禦幄中,因此倒未引人注目。
今上換了冠帽,穿紅上蓋罩衫,加玉束帶,著絲鞋,再升講殿正堂坐,其後有禦屏,公主便坐於禦屏後,我侍立於她身邊。
隨行宰臣及執經官、講書官、諸國子監官員、學生相繼拜奏:“聖躬萬福。”然後皇帝賜坐,眾人應喏,除執經官、講書官外,各自就坐聽講。
諸生員皆著一式的白色襴衫,於大殿內外席地而坐,隨皇帝宰臣恭聽今日講書官胡瑗講經。我入殿時留意觀察,見曹評位置在殿外廊下。
胡瑗這年六十三歲,皓發長眉,容止端莊,一身緋色公服潔淨平整,幾乎無一點皺褶。據說他雖處盛暑,講經時亦必一絲不苟地加中單、著公服,坐於堂上,以嚴師徒禮儀。此刻甫開卷展經,殿內殿外已是一片寧靜,自今上以下,無不正容端坐,屏息恭聽。
他今日所講內容為《易》之章節,開篇明義,再由淺入深,循序漸進,講解形式頗為生動。我在禦屏後聽得入神,欲更清晰地聽,不自覺地上前了幾步,竟走至屏風前,與今上禦座頗為接近。
侍立於禦座邊的張茂則看見,側首示意我入內,今上卻微笑,手指禦座旁,朝我頷首,暗示我可以在這裏聽。
也許是愛屋及烏,一直以來,他對我都頗有善意。我欠身以謝,留在了他身邊。
此時胡瑗講到了乾卦,一視麵前經書,他朗聲念原文:“乾,元亨利貞。”
此言一出,滿座臣子士人相顧失色,連今上亦有驚訝神情——胡瑗竟然不避今上名諱,高聲念出了“貞”字。
最感震驚的人,應該還是我。童年那次最灰暗的記憶,也是源自直言道出的這個“貞”字。
麵對千百道驚愕目光,胡瑗不慌不忙,但對今上一拱手,以四字解釋:“臨文不諱。”
然後,他從容不迫地繼續講解:“元者,善之長也;亨者,嘉之會也;利者,義之和也;貞者,事之幹也。君子體仁足以長人,嘉會足以合禮,利物足以和義,貞固足以幹事。君子有行此四德者,故曰乾,元亨利貞……”
又毫不避諱地連說了三次“貞”字。
今上垂目想想,最後選擇搖頭微笑,並特別轉顧我,笑意略略加深。
他可能也是想起了當年我因犯諱受罰之事。我再次向他欠身致謝,亦微笑著,心中對他不無感激。
那年任守忠甫升職,待下屬尤其嚴苛,抓住我不避上禦名一事,欲殺一儆百,後經張先生相助,請皇後進言官家,寬恕了我。後來我做了入內內侍,常見帝後,此事他們也曾提起過,但都是輕描淡寫地用以說笑。今上一向宅心仁厚,不會真的因此為人定罪,今日對胡瑗也是這樣,世人眼中的重罪,他隻是一笑而過。
我站直,繼續聽講。約莫半個時辰後,胡瑗掩卷小憩,今上賜講師、眾臣及生員茶湯,並特取了一盞,示意我奉與公主。我接過,回到禦屏後,卻不見公主在那裏。
“公主回後殿更衣了。”侍候在屏風後的嘉慶子告訴我。
我略感不安,問她:“公主是一人出去的麽?”
嘉慶子回答:“帶著韻果兒和香櫞子去的。”
我擱下茶湯,先繞至殿外查看——曹評果然已不在那裏。
速往後殿,並不見公主在內,我繼續疾行於國子監房舍之間,去尋找她。
此時,連負責灑掃的雜役都站在講殿外聽講,院中空空蕩蕩,十分安靜,連個可以詢問的人都沒有。走至竹林掩映的藏書院,才終於見到韻果兒和香櫞子的身影。
她們坐在藏書院外的花圃邊簸錢玩,見我過來,立即肅立,大概是被我的臉色嚇壞了,她們表情怯怯地,喚了聲:“梁先生。”
“公主呢?”我問她們。
她們猶豫著,最後一個轉首視院內,一個輕聲答說:“公主在裏麵看書……”
我走進院中。房舍正廳的門是虛掩著的。我思忖許久,終於還是緩步入內。
正廳無藏書,但兩側都有深長的房間,排滿了一列列的書架。光線幽暗,又有書架遮擋,並不見公主身影。
我凝神細辨,依稀聽到左邊房中有細微的聲響,便輕輕地朝那側走去。
隨著我的移動,鱗次櫛比的書架徐徐自我身側退去,空氣中飄浮著陳年故紙的舊墨香氣,幾塊光斑從排列有序的小窗中投入室內,我依次穿行於其間,任那些零碎的光亮掠過我的臉,心情與此刻的視線一樣,忽明忽暗。
後來,我看見他們,著青衫的少女與白衣士子,站在房間最深處,展開一軸橫幅手卷,一人手持一端,手卷剛好蔽住了他們的臉,像是在一起閱覽。
但是真遺憾,他們不是那麽用功的學生。他們的手在顫,以致手卷向下滑,慢慢露出了他們的臉。
他們向對方側首,閉目,麵含微笑,輕輕淺淺地,兩唇相觸,沒有持手卷的手交互繾綣於彼此腰際。
我不似多年前撞見柔儀殿中事那般驚訝。心中的猜測塵埃落定,人倒也隨之複歸安寧,隻是一時無所適從,默然佇立於被他們忽略的空間中,許久才覺衫袖微涼。
最後我決定悄然離去。但甫一轉身,即意識到今日公主與曹評的任性會招致多麽嚴重的後果。
有兩個人,無聲地立於我身後——一臉冷肅的大宋皇帝,和相從隨侍的張茂則。

4.孤寒
他們為何會在這裏?是聽見了禦屏後我與嘉慶子的對話,還是適才我匆匆出外的異常舉動引起了他們的懷疑?
這些疑問在我腦中一閃而過,但已不及細想。我朝今上下跪,向他投去懇求的目光,不過,不是為了我自己。
今上毫不理睬,闊步從我身邊走過,猛地從公主與曹評手中抽出手卷,一揚手,“啪”地一聲,擲砸在一側的書架上,手卷隨即重重墜地,發出的聲響在這原本幽暗寧靜的藏書之所中格外驚心。
這起突發事件令那一對年輕的戀人有短暫的愣怔,旋即反應過來的是曹評。他迅速跪倒在今上麵前,拱手道:“姑父,今日之事,是臣唐突,與公主無關。臣甘領任何懲罰,但請姑父勿責罰公主。”
公主上前兩步,然後下跪,有意無意地略略遮擋住曹評,對父親說:“爹爹,不關他的事,是女兒約他出來的。”
“你約他出來的?”今上冷問,“怎麽約的?”他轉首顧我,又問:“是你麽?”
我尚未開口,張先生已從旁為我辯解:“陛下,若是懷吉代為公主牽線,適才他外出找公主,神情不會如此焦慮。”
公主亦出言護我:“跟懷吉無關,他根本不知道這事。”
今上似乎也不想把關注的重點引到我身上,他眉頭微蹙,雙唇緊抿,寒冷的目光複又回落到曹評臉上。
我注意到他雙耳已盡紅——他憤怒之極時,便會有這樣的現象。
“茂則,”他盯著曹評,用一種抑製過的低沉聲音向張先生下令,“出去,找兩個皇城司的人進來。”
他的意思是喚皇城司侍衛過來,把曹評押下治罪。
“陛下,此事萬萬不可!”我朝他下拜,懇請道:“切莫讓外人進來,否則公主清譽將毀於一旦。”
張先生亦向他躬身,勸道:“陛下,現二府宰執與眾文臣皆在國子監中,若陡然召皇城司中人入內,群臣必會問明因由,此事傳出亦必惹物議,台諫會群起彈劾,追究相關者罪責,將來殃及的恐怕不僅僅是公主與曹公子二人。”
今上不置可否,而胸口明顯而徐緩地起伏著,像是在調整呼吸,竭力避免怒火的爆發。
張先生見狀,又輕聲建議:“現在,胡夫子應該繼續講經了,陛下請回講殿罷。若離席久了,會有人四處尋找。”
今上仍沉默著,片刻後,終於開口,對曹評道:“我現在不處罰你,是因為暫時沒想到,什麽樣的刑罰才足以懲戒你的罪過……你好自為之。”
“是……”曹評勉強牽出個暗淡笑容,伏拜,“謝姑父。”
今上此前一直待曹氏族人不錯,特許曹評等人私下對他行家人禮,稱他為姑父。但如今,聽曹評再這樣喚,倒又引起了他的別樣情緒。
“姑父?”他冷笑,轉而問張先生:“她知道此事麽?”
張先生一怔,立即下拜:“陛下,皇後對此事一無所知。”
在這微妙的時刻,張先生如此迅速地回答也顯得不太明智。今上目中寒意加深,詰問他:“你還是每日都會去見她麽?以致她知道什麽,不知道什麽,說什麽,想什麽,你都一清二楚?”
張先生不敢再答,隻是沉默。
再次冷冷掃視一遍這一地跪著的人後,今上拂袖,轉身離去。
待他出門,張先生才站起來,扶起公主和曹評,對曹評和言道:“曹公子快隨我回去聽講,別被人瞧出異狀。”
然後,他又囑咐我:“懷吉,你先在這裏陪公主,稍待片刻,你們再出去。”
回宮後,今上立即將公主禁足於儀鳳閣內,並把韻果兒和香櫞子逐到被廢後妃居住的瑤華宮服役,但對我,一時倒未有任何處罰。
我跟苗淑儀說了國子監內發生的事,也略略談及公主與曹評之前彼此的好感,但隱去他們幾次獨處和填詞唱和的細節不提,隻說他們是在宴集上見過,然後偶遇於藏書院中。
這已足以令苗淑儀大驚失色。她先是連聲責我不看牢公主,然後又匆匆去找皇後商議。回來時她一臉愁容,說:“皇後知道此事後去福寧殿求見官家,但官家怒極,拒而不見。”
公主被關在房中,整日茶飯不思,不是悲聲痛哭就是長久地凝視窗外發呆。有時我進去,端茶送水給她或勸她進膳,她一概不顧,隻拉住我問:“曹評怎樣了?”
我說不知,她的淚便又會落下來:“他是不是死了?爹爹說不會放過他的……”
為了安撫她,我答應設法去探聽曹評的消息。
我找來張承照,讓他找個借口出宮,去曹佾宅中問訊。他回來後,連連咋舌,道:“不得了,我還沒走近他家大門口,便看見周圍有好些皇城司的人,隻好折回來了……不過他們穿的都是便服,可能官家隻是想監視看管曹評,但也不欲被外人知道。”
我趁這時候問他:“公主與曹評互通音訊,你有沒有插手幫她?”
他驚跳起來:“沒憑沒據的,你可不能冤枉人!”
我冷笑:“公主與曹評在國子監見麵,你事先是知道的,所以那天你借故不去,就是怕事發後逃不了幹係。”
他還是不承認,那激烈的否認卻頗不自然。我沒再追究下去,此時要擔心的事太多,顧不上追究這事,何況,對公主與曹評的事,我自己也並非問心無愧。
公主不吃不喝,很快變得極為虛弱。直到皇後親自來探望,溫言勸慰下,她才勉強喝了點粥。
“孃孃,”她粥未喝完,又是淚落漣漣,“爹爹會怎樣處置曹哥哥?”
皇後擁著她,輕拍她背,和言道:“沒事的……孃孃會勸你爹爹,他不會有事的……”
但事實上,今上最後會做怎樣的決定,她亦無把握。自公主的房中出來後,我聽見皇後對苗淑儀說:“我弟弟得知此事後密傳章疏入內自劾,要求解官待罪,但官家燒毀了章疏,沒有答理,恐怕也是不想此事傳開……我也下令,不許宮人議論官家對公主的禁足令,否則嚴懲……隻是要勸官家息怒,還須再等等。這幾日很多臣子上疏,請他立皇子,他本來便很煩悶,龍體也欠安……”
自八公主薨後,這十幾年來,今上嬪禦非但沒誕下一個皇子,甚至連個公主也沒有再添。十三團練雖說是皇帝養子,但因今上始終希望後宮產子,所以一直未正式下詔確認十三團練的皇子身份。而今諸臣見皇帝春秋漸高,又無親生子,遂頻頻上疏請立皇子,今上始終拖延著,這也成了個令他倍感困擾的心病。
隨後傳來的另一個不好的消息是,今上不再令張茂則上朝侍立或跟隨扶持,日常左右伺候者,換成了與皇後接觸不多的入內都知史誌聰和副都知武繼隆。
任苗淑儀如何哀求,一連十餘日,今上都未見公主一麵。但就在苗淑儀快絕望時,史誌聰忽然來到儀鳳閣,通報說:“官家要來看公主,請苗娘子準備接駕。”
隨後他述說了此事原委:
最近禦史中丞張昪常上疏彈劾二府重臣,這日今上召他入對,問他:“卿本孤寒,卻為何屢次言及近臣?”
張昪再拜,答道:“臣非孤寒,陛下才堪稱孤寒。”
今上問何解,張昪道:“臣自布衣致身清近,曳朱腰金,家有妻孥,外有親戚,而陛下內無賢臣、外無名將,孤立於朝廷之上,回到後宮,亦隻有一二後妃相對,豈非孤寒?”
今上因此鬱鬱不樂。回到寢殿,默思半晌後決定親往儀鳳閣探望公主,遂先命史誌聰來傳口諭。
苗淑儀舉手加額拜謝不已,很慶幸張中丞的話讓官家想起了與公主的血脈親情。然後她四處張羅,命人收拾閣中房間,又命韓氏和眾侍女去為公主梳洗打扮。
但公主一概拒絕,懨懨地躺在床上,滿臉淚痕。
今上駕臨時,公主仍未起身。今上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進入她房間探視。
見公主臉色蒼白,憔悴不堪,今上當即便有淚墮睫。他轉首悄然抹去,再走到公主床邊坐下,微笑著喚她:“徽柔,爹爹來看你了。你好些了麽?”
公主茫然看了看他,模模糊糊地喚了聲“爹爹”。
今上答應,略有喜色。
公主漸有意識,勉力坐起,卻對父親說了這樣一句話:“我不要嫁給李瑋。”
今上黯然,但亦不駁斥,回頭命韓氏取過一碗粥來,自己接了,對公主溫言道:“你很久沒進食了罷?來,先喝了這粥,喝完我們再說。”
他親持了調羹,一勺一勺地喂公主,公主貌甚平靜,也一口一口地咽下。待喝完粥,今上擱下碗後,公主又立即重申:“我不要嫁給李瑋。”
今上歎了歎氣,像是欲勸說:“徽柔……”
公主卻打斷他,問了她最關心的問題:“你把曹評怎樣了?”
今上握住她手:“徽柔,你聽爹爹說……”
公主忽然向他伸出雙臂,像兒時那樣摟住父親脖子,將下頜輕點在他肩上,阻止父親說出下麵的話後,她自己也許久不語。
這個親密的動作似乎令今上有些感動,亦輕輕摟住了女兒。
我站在今上身後,從這個角度,可以看清公主的臉。
這時,她適才失神的眼睛閃出一點幽光,帶著一抹奇異的冰涼笑意,她堅定而又清楚地在父親耳邊說:“爹爹,如果你殺了曹評,我就殺死你唯一的女兒!”
今上的背部立即劇烈地一顫,像是被人猛拍一掌,又好似發生了突然的嘔吐。但他隨即又安靜下來,不再有異常的反應。繼續摟著公主,過了片刻才緩緩放開,然後,一言不發地,轉身向外走。
我留意到,在出門的過程中,他一直以袖掩著口。
我跟在他身後,一直送他出閣門。他步履飄浮,有些踉蹌,我去扶他,被他揮袖推開。就在這一刹那,我發現,他唇邊赫然有鮮紅的血痕。
我尚在猶豫是否此刻出言提醒跟他同來的內侍,他已雙足一軟,在我麵前倒了下去。

5.違豫
今上被迅速送回福寧殿。當苗淑儀帶著我趕去謝罪時,他已經醒來,身邊聚滿了張茂則帶來的太醫,皇後也在殿中。
彼時皇後親自盛了碗湯藥,送到他麵前,正想勸他飲,卻被他抬手一擋,藥碗打翻,藥汁潑了皇後一身。
“我沒病!”他惱怒而不耐煩地說。
皇後默然,暫時未顧及更衣,隻示意內人先將湯藥撤去。
苗淑儀戰戰兢兢地上前,下拜代女請罪。今上略掃她一眼,僅答以二字:“罷了。”再顧我,問:“你跟徽柔說了我的事麽?”
我想他指的應是暈倒在儀鳳閣外的事,遂答道:“官家走後,公主複又躺下歇息。臣想待公主醒來,再告訴她此事,屆時她一定會過來向官家請罪。”
今上擺首,道:“讓她好生將養,不要告訴她。”
後來那幾日,今上仍拒絕服藥,而氣色與精神都越來越差了。
未過許久,新年又至。按慣例,國內朝中發生了不吉的大事,次年都要改年號。“至和”如今看來,顯然是個不祥的年號,改元兩年,以張貴妃薨為始,又以今上違豫而終,因此,這全新的一年,又換了個全新的年號——嘉祐。
但這新年號並未立即給皇帝帶來好運,他的病在新年之後倒有了加重的趨勢。
嘉祐元年正旦,今上禦大慶殿,觀大朝會。百官就列後,內侍卷起禦座前的珠簾,讓諸臣麵見皇帝,今上卻在此時暴感風眩,冠冕欹側,倒向一邊。觀者大驚,左右侍者忙再垂簾,以指掐今上人中,方才令他蘇醒。複又卷簾,匆匆行完禮後,眾宦者把他扶回了寢殿。
賀歲之後,契丹使者入辭,朝廷照例置酒紫宸殿賜宴。而當使者入至庭中時,今上忽揚聲疾呼:“速召使者升殿,朕險些就見不著他們了!”隨後說話亦語無倫次,眾內臣心知今上疾病發作,立即扶他入禁中,而由宰臣以今上名義下旨諭契丹使者,說前夕宮中飲酒過多,今日不能親臨宴,遣大臣就驛賜宴,仍授國書。
從那日起,今上便纏綿病榻之上,不能視朝。經宰執要求,改為二府官員赴離禁中最近的內東門小殿起居,每日清晨,在那裏見今上一麵。
公主的情形也不妙。她還是呈半絕食狀態,我與韓氏隻能在她迷迷糊糊的時候哄她喝一點粥,日子久了,她也像是患了重病的模樣。苗淑儀請了太醫來,開了幾服藥,但公主更是寧死不喝,終日不是哭就是昏睡,沒有半點神采。
我一籌莫展之下忽然想到張先生給秋和施針灸的事。雖然公主與當時秋和的狀況不同,但針灸興許也能為她喚回一點精神,而且張先生在禦藥院多年,醫術應也很高明,問問他意見總是好的。
但連續兩天,我找了好幾次,從禦藥院直尋到福寧殿,都沒見到張先生。後來我覺得奇怪,問一個禦藥院的小黃門張先生的去向,他不認識我,很警惕地打量著,問:“你是石都知的下屬麽?”
石都知是指石全彬,張貴妃當年的親信,貴妃死後,今上將他遷為了副都知。
雖說我與張先生相識多年,但平日若無大事,我們私下來往並不多,所以他手下的宦者未必每人都認得我。麵對這個小黃門的問題,我搖頭否認,告訴他:“我是梁懷吉。”
“哦,原來是梁高品,我知道你。”他一下子放心了,微笑著告訴我:“張先生出宮了。”
我追問:“去哪裏?”
他回答:“我也不知道。他在宮門關閉前會回來,你到時再來罷。”
我黃昏時再來,果然等到張先生。他風塵仆仆地,目中布滿血絲,應是最近奔波勞累所致。
他看見我,即帶我入他處理公務的內室,問:“是公主的事麽?”
我頷首,將公主情形描述給他聽,問他可否施以針灸,他說:“公主這是心病,針灸作用不大……你回去告訴她,她一定會有機會再見曹評,所以現在要好起來。多進食,自然會康複。”
“這……是騙她麽?”我疑惑地問。
他淡淡一笑:“不算騙她。他們不會如願以償,但一定會有再見一麵的機會。”
見他無意詳細解釋,我也沒再就此問下去,但忍不住對他出宮的原因表示了好奇:“先生出宮,是跟今上病情有關麽?”
他沉默許久,終於還是向我透露了一點:“我去見了十三團練和富相公。”
現在的宰相是兩位以前被外放的大臣,富弼和文彥博。
半年前,宰相陳執中遭禦史彈劾,先論其允許逾製追封溫成之事,又指他縱容姬妾毆打婢女致死,“進無忠勤,退無家節”,甚至還有人說他與自己女兒私通。這駭人聽聞的事不知是真是假,但種種原因相加,最後終於導致陳執中罷相。
那時幾乎所有人都以為今上會借此機會擢用王拱辰。因他倡議追冊溫成之後,便被今上遷升為三司使,如以往言官在彈劾張堯佐時所說的那樣,三司之位,離二府僅一步之遙。
但今上又做了一個出人意表的決定,宣布以富弼與文彥博為相,遷王拱辰為宣徽北院使、判並州。
富弼早有賢名,若不提燈籠錦之事,文彥博亦屬良臣,故士大夫聽見這消息皆相慶於朝。
現在聽張先生提起十三團練和富相公,我已可猜到此間緣由:今上不豫,皇後與諸臣必須要考慮儲君之事,而十三團練皇子身份並未確立,異日有變,須獲宰相支持才能即位。故張先生連日奔波,應是為皇後傳報消息,請富弼同意將來十三團練即位,同時也讓十三團練作好登基的準備。
“這是皇後的意思?”我試探著問。
“富相公與皇後皆有此意。”張先生說,頓了頓,又道:“其實,現在今上若能自己決定,也隻會是這樣的結果。”

6.針灸
回去後,我按張先生的說法,對公主說她與曹評會再有見麵的機會。她一聽便有了反應,滿含希望地問:“真的麽?”
我頷首:“張先生跟我這樣說……應該是皇後告訴他的。”
這句話像她妝台上的鏡子,把帳帷外光源折射到了她暗淡已久的雙眸中。她睜大眼睛問我可知這機會在何時,旋即又感羞澀,迅速低下兩睫蔽住眸光。
我遞上銅鏡,淺笑道:“皇後縱讓曹公子明日即來見公主,公主也願意就這樣見他麽?”
她從鏡中看見自己憔悴容顏,嚇得驚叫一聲,一把推開鏡子不敢再看。
我適時地把膳食和湯藥送至她麵前,這次她沒有拒絕。在以前所未有的認真態度進餐服藥之後,她懷抱著一枕關於未來的美好夢想沉沉睡去。
四更時,有人叩閣門。我那時已醒來,啟步去看,見是中宮遣來傳訊的宦者。
“皇後請苗娘子速到福寧殿,有要事商議。”他說,一路跑得麵紅耳赤,這內侍看上去亦很緊張。
苗淑儀聞聲而出,與我對視一眼,目中滿是驚惶之意。
“是……官家?”她聲音顫抖著問。
“官家又暈倒在殿中,”內侍低聲道,“太醫投藥、灼艾均未能令他蘇醒。”
苗淑儀越發著了慌,對我說:“懷吉,快,跟我去看看。”
待我們趕到福寧殿時,大殿中已聚滿了人。除了皇後和跪了一地的太醫外,還有幾位都知、副都知和張先生,以及這兩年來常侍奉今上的安定郡君周氏和清河郡君張氏。
我還發現了秋和。她站在殿內帷幕後麵,離其餘人很遠,姿態一如既往地不張揚,像一道淡墨勾勒的影子。
我過去問她此間狀況,她壓低聲音道:“最近官家見宰執本是在五更之後,但今日官家很早便起身,召我過來梳頭。梳好後,石都知趕在史、武二位都知之前進來,接他去內東門小殿,一麵扶著他走,一麵跟他說話。官家剛走到殿門邊,忽然重重地喘氣,撫著胸口,像是很痛苦。待我跑過去時,他已經暈倒在地。”
“石都知?”這幾日陪官家赴內東門小殿見宰執的不應該是石全彬,他卻為何今日一早趕來?我輕聲問秋和:“你聽見他跟官家說了什麽話麽?”
秋和道:“起初他說的無非是些噓寒問暖的話,後來走遠了,我便聽不見了。剛才皇後也問過石都知,他說隻是跟官家交流養生之道,並不曾敢多說什麽。”
我抬頭看看石全彬,他麵無表情地垂目站著,臉上看不出一絲異狀。
這時俞充儀也趕到了,皇後遂開言對苗、俞二人道:“官家驟然暈厥,藥石無靈,太醫束手無策。適才茂則建議施以針灸,但須在腦後下針,太醫無一人敢如此治療。茂則在禦藥院多年,亦學過醫術,此前曾給人治過這種病,為免延誤治療時機,遂自薦為官家施針。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二位娘子麵麵相覷,一時未應,而石全彬倒從旁開了口:“腦後穴位非同小可,若稍有閃失,輕則失明,重則不堪設想……娘子請慎重考慮。”
聽了這話,二位娘子更不敢輕易表態,麵露難色,默然不語。張茂則見狀,上前對她們說:“娘子請放心,這種症狀臣並非首次見到,亦曾多次為患者於腦部施針,從無失手。若針灸之後傷及官家,臣願領淩遲之刑。”
石全彬漠然頂了他一句:“咱們這種卑賤宦者的命能跟至尊天子的相提並論麽?”
也許是怕他們衝撞出火氣,俞充儀立即於此時對皇後道:“妾與苗姐姐都隻是官家嬪禦,事關重大,皇後在上,不敢多言,但請皇後做主。”
苗淑儀也附和道:“對,對。請皇後決定,我們聽命就是了。”
“如此說來,你們對針灸一事並無異議?”皇後問。
二位娘子愣了一下,但還是頷首稱是。
皇後再顧周、張二位郡君:“你們也是後宮娘子,說起來,也屬皇帝家人,對我的決定可覺有不妥之處?”
雖然很猶豫,二位郡君最終也表示同意皇後決定:“一切但憑皇後聖裁。”
於是皇後當即對張先生下令:“茂則,入內室,以針灸為官家治療。”
張先生領命,正欲入內時聽見武繼隆吩咐左右關閉福寧殿前宮門,他當即轉身,朗聲道:“事無可慮,為何要掩宮門,以使中外生疑?”
武繼隆一噤,旋即又命去關宮門的內侍回來。
經皇後允許進內室的人少了一些,除了張先生,隻有苗、俞、周、張四位娘子和要為官家解開發髻的秋和。
我與其餘眾人在廳中等待。張先生開始治療,未知結果如何,臥室內外都是一片寂靜,無人有一點多餘的舉動,我也保持著靜止的站姿,好似拈著金針刺向今上腦後的不是張先生而是我自己,生怕動一動,便會刺破那根非同小可的續命絲。
後來打破這死水般沉靜狀態的,是一聲驚呼。仿佛是在毫無準備之時乍見恐怖景象,那人的聲音中充滿了極度的驚恐與不安。隨後響起的,則是兩三聲女子尖叫。
我不及思索,立刻奔入臥室,見今上披散著頭發站在床前,手握一柄利刃,直指他麵前的張茂則。地上,散落著金針數十枚。
而張先生靜靜看著他,右手兀自拈著一枚長針。
幾位娘子被嚇得麵無人色,已縮至室內一角,隻有皇後朝今上迎了上去。
“官家,茂則是在為你治療……”皇後嚐試著向他解釋。
今上絲毫聽不進去,手臂一橫,利刃又對準了皇後。
“你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讓我死麽?”他緩緩說,看著皇後,適才麵對張先生時的怒色消去了少許,目中泛出一層淚光,“我以你為妻,讓十三娶滔滔,你猶未安心……好,那我就帶著你的人上朝堂,你想知道什麽,我就讓你知道……你給我繩索,我便甘領束縛,這還不夠麽?可你為何還不放心,私下做出這許多事來,寧願相信那個閹人都不相信我?”
“是我不相信你麽?”皇後此刻亦頗為動容,有淚盈眶,“你如果相信我,會讓我這二十二年來如履薄冰,隨時準備應對一場又一場突如其來的奇恥大辱麽?但凡你對我多點信任,你我夫妻何至於此!”
今上身體微顫,恍恍惚惚地凝視著皇後,須臾,惻然一笑,擺首歎道:“二十二年,真無趣……”
語音未落,已揚手,轉腕,把手中的刀對準了自己……
我意識到他想做什麽,立即幾步搶過去,欲止住他。怎奈所處位置離他有些遠,眼看著他手揮下,正恨自己力不能逮時,忽有一人從今上左側衝去,在他利刃觸及身體之前抓住了他的手。
竟是秋和。那畫麵有一瞬的靜止,令我發現以上印象不甚準確。確切地說,是秋和衝過去,一手抓住今上的手,另一手……牢牢地握住了那片鋒利的刀刃。
豔紅的血從秋和的手中潸潸而下,滴落在此時寧靜的空間,一點一點墜地,發出輕微的聲響。
今上和眾人一樣,驚訝地看著她,那短暫的一瞬未有任何反應。直到我從他手中奪過刀,他才重又有了意識,推開上前相扶的侍者,闊步奔出殿外。
而秋和像是這時方覺出那鑽心的痛楚,彎著腰將手壓於懷中,抑製不住的呻吟和零碎哭音從她咬緊的牙關逸出,她身子一斜,倒於地上。
苗淑儀與俞充儀忙上前扶她坐起,皇後當即命後麵趕來的鄧保吉:“快宣外麵的太醫進來,給董娘子包紮!”
雖然處於這混亂狀態中,我仍注意到了,她剛才稱秋和為“董娘子”,且說到這三字時,特意加重了語氣。
今上跑出福寧殿後石全彬、武繼隆等人已去追他,甚至連周、張二位郡君都奔了出去,而現在,皇後再顧張先生,吩咐道:“平甫,你快去看看官家……”
張先生答應,立即去追。我也緊跟在他身後,循著今上奔跑的方向,一路趕去。心跳異常地快,有模糊的預感:那未知的前方,還有更大的風波會襲來。
這預感沒錯。今上的目的地是內東門小殿。時值五更,宰執已進殿,我們追上他時,他已握住了出來接駕的宰相文彥博的手,揚聲說出一句話:“皇後與張茂則謀大逆!”

7.燕泥
周圍宰執聞之色變,惟文彥博容止平和,但問今上:“陛下何出此言?”
今上撫胸,急促地喘著氣,斷斷續續地說:“他們與大臣……密謀,要讓十三……做皇帝……”
當說到“與大臣密謀”時,他恍恍惚惚的目光不經意地掠至文彥博一側的富弼身上。富弼一凜,唇動了動,似欲說什麽,但那話語終於還是未能出口,他最後朝今上垂目欠身,保持沉默。
“他們想……殺了我……用針……用針刺入我腦中……”今上語音越來越弱,身體也不住向下滑,左右內侍忙上前攙扶,而後今上閉著雙目,呈半昏迷狀態,口中囈語喃喃,皆零碎紛亂不成句。
文彥博命人先扶今上入內東門小殿休息,再傳太醫,然後一顧麵前眾人,問此間緣故。我見張先生默然不語,便趕在石全彬等人開口前對文彥博說:“適才官家暈厥,尋常投藥灼艾法無效,張先生建議以針刺腦後穴位,眾太醫不敢行此術,張先生為免延誤治療時機,才自薦施針,並非如官家所說,是欲傷及龍體。”
一旁的安定郡君亦證實:“確實如此。張先生施針片刻後,官家醒來,側首看見張先生正拈針要刺他頭部,便很驚惶,把腦後紮著的針拔了,迅速起身,持刀相向……可能誤以為是張先生……”
她於此止住,未說下去,但語意已很清楚。文彥博沉吟,再問清河郡君:“是這樣麽?”
清河郡君頷首:“不錯。針灸之前,張先生不許人掩宮門,若有異心,當不會如此坦然。”
清河郡君一向溫厚良善,侍奉帝後態度恭謹,與其姊大大不同。如今聽她這樣說,我亦稍感安心。
清河郡君又朝文彥博一福,道:“官家違豫日久,望相公為天子肆赦消災。”
文彥博亦向她一揖:“這是宰臣職責,彥博敢不盡力!”
然後,文彥博轉朝張茂則,道:“以後侍奉主上,勿令他看見金石兵刃,針灸用的針也暫且收好。”
張先生惻然一笑,未曾答話。
此時有內臣自殿內出來,對文彥博道:“官家又在喚相公。”
於是文彥博與其餘二府官員皆入內麵聖,而適才扶今上進殿的石全彬則又出來,直直地走到張先生身邊,道:“適才官家指你謀逆,雖此事未必屬實,但為避嫌疑計,平甫可否容我等往你居處一觀?”
這意思是要搜查張先生居處,看是否有謀逆的證據。
武繼隆見張先生仍沉默著,便也對他說:“我們共事多年,自知你當不至此,但官家既那樣說了,宮中人多嘴雜,難免有妄加猜議的。最好還是讓我們去看看,將來若有人胡說,我們也好為你辯白。”
張先生僵立於蕭瑟寒風中,目光散漫落於前方不確定的某處,良久後,才開了口:“茂則但憑二位都知處置。”
對張先生那清和雅靜的居處而言,此番搜查無異於一次空前的浩劫。二位都知帶來的小黃門翻遍了房間每一個角落,以至滿地狼藉,淩亂不堪,沒有一件什物還在它原來的位置。
不過他們沒有找到一件足以證明張先生有謀逆之意的證據。本來我擔心他們會翻出一些臣子的章疏副本,或者那卷廢後詔書,但也沒有。
轉念一想,自遷領禦藥院之後,張先生跟隨官家上朝,大小政事皆聽得清楚,原無必要再存章疏,而那卷詔書,張先生想必已倒背如流,平賊一事後他越發謹慎,應該也不會留在房中。
其間搜到臥室時,石全彬曾發現三個加鎖的大箱子,要張先生打開,張先生卻不願意,說:“茂則敢以性命保證,這裏麵隻是些私人物品,絕無違禁之物。”
石全彬根本不信,見張先生執意不開,即命人強行撬開鎖,衝上去查看,旋即失望——其中所藏的,隻是千百卷寫滿字的紙張,隻字片言,不像尺牘那樣具體言事,沒有明確的意義,皆作飛白書,功力不等,紙張新舊不一,應是練字之後留下的廢紙。
石全彬猶未死心,把每一卷都展開看過了,卻還是沒發現有任何謀逆之語。於是,隻得朝張先生勾了勾嘴角:“原來平甫亦愛翰墨。”
一無所獲之下,抄檢的人搜去了張先生房中所有的刀刃利器,包括裁紙用的小刀和針灸用品,最後石全彬說了聲“得罪”,即揚長而去。
待他們走後,張先生彎下腰,開始一卷卷地重新將那些飛白殘篇收入箱中。我和他身邊的小黃門從旁相助,四五人一齊動手,卻也過了數刻才完全收拾好。
我們欲繼續為張先生整理被翻亂的什物,他卻擺首,道:“我乏了,想休息一下。你們先回去罷。”
他麵色暗啞,兩眸無神,確似疲憊之極。我們遂答應,退出屋外讓他休息。
我準備回去,走了幾步後忍不住回頭,見張先生正自內關門,手扶房門兩翼,在合攏之前,他側首朝中宮的方向望去,目中淚光一點,意態蒼涼。
我一怔,隱隱覺得此中有何不妥,卻又說不上來具體是何感覺。最後還是轉身,慢慢走了出去。
行至內東門下時,上方忽有什麽東西墜了下來,打中我的襆頭之後滾落於地。我垂視地麵,看見一小塊泥狀物,再抬頭觀望,發現那是門廊梁上舊年燕巢散落的燕泥。
就在這刹那間,我悚然一驚,立即掉頭,飛速朝張先生居住跑去。
他房門緊閉,我高聲呼喚而不見他應聲,於是更不敢耽擱,退後兩步,縱身一踢,破門而入。
奔至內室,果然見到了我猜想的結果:梁垂白練,而張先生頭頸入環,已懸於梁下。
我當即上前,一麵托抱住他雙足一麵揚聲喚人來。周圍內侍頃刻而止,見此情景皆是大驚,忙七手八腳地把張先生解下,扶到床上,又是掐人中又是按胸口,須臾,見張先生咳嗽出聲,大家才鬆了口氣。待回過神來,又有人跑出去找太醫和通知在內東門小殿的宰執。
太醫很快趕到,救治一番後宣布張先生已無大礙,開了方子,又囑咐了這幾日照顧他的細則,再收拾醫具,回去向宰執通報詳情。
張先生蘇醒後,平日服侍他的小黃門皆淚落漣漣,問他為何出此下策。而他黯然閉目,側首向內,並不說任何話。
少頃,有立侍於內東門小殿的宦者來,傳訊道:“文相公請張先生至中書一敘。”
我與此前聞訊趕到的鄧保吉扶張先生起身,左右扶持,引他至中書省。這時其餘兩府官員大概還在內東門小殿中,中書內惟文彥博一人,一見張先生,他即出言問:“你做過主上所指的謀逆之事麽?”
張先生搖了搖頭。
文彥博又再質問:“既未做過,你為何在此非常時期行這等糊塗事,讓人以為你畏罪自裁?”
張先生垂目而不答,鄧保吉見狀,遂代為解釋:“因為官家語及皇後,平甫或許是自覺連累了中宮,所以……”
文彥博擺首,對張先生道:“天子有疾,所說的不過是病中譫言,你何至如是?”
見張先生仍不語,文彥博容色一肅,振袖指他,厲聲道:“你若死了,將使中宮何所自容?”
張先生立時抬首,似有所動。與文彥博默默對視片刻後,他向麵前的宰相深深一揖,適才被損傷的咽喉發出殘破低啞的聲音:“茂則謝相公教誨。”
文彥博點點頭,喚過門外侍者,命道:“去請宮中眾位都知、副都知過來。”
很快地,眾大璫接踵而止。文彥博目示張茂則,當眾說:“今日之事已查清,所謂謀逆,是天子病中譫言,並非實情,茂則無罪。請都知告誡左右,勿妄作議論,日後若有流言傳出,定斬不貸!”
他神情嚴肅,顧眄有威,眾大璫不敢有違,皆伏首聽命。
文彥博再看張先生,麵色緩和了許多,和言叮囑他道:“以後你還是去主上身邊伺候,務必盡心盡力,毋得輒離。”
張先生頷首答應。文彥博又召史誌聰至麵前,道:“請都知稟告皇後,兩府宰執想設醮於大慶殿,晝夜焚香,為君祈福。望皇後許可,於殿之西廡設幄榻,以備兩府留宿。”
設醮祈福應該隻是個借口,文相公必是見上躬不寧,故欲借此留宿宮中,以待非常。
麵對這個要求,史誌聰遲疑著應道:“國朝故事,兩府無留宿殿中者……”
文彥博便又橫眉,朗聲道:“如今事態不同尋常,豈能再論故事!”
史誌聰大驚,忙唯唯諾諾地答應了,領命而去。
文彥博這才揮手,讓眾人退去。

8.素心
皇後教旨很快下達,同意兩府於大慶殿中設醮祈福。於是文彥博立即調度指揮,設下道場,備好幄榻,與幾位宰執宿於大殿西廡。在與文彥博獨對深談後,富弼稱病告假出宮,表明不預此間政事。
他此舉自然是為避嫌。今上提及皇後與大臣密謀,旁觀者恐怕都會猜到這“大臣”是誰。皇後傾向於新政大臣,這是朝廷宮中之人多少都可感知的,即便今上說那句話時沒看富弼,大家聯係前後因果,亦能想到是他。
對張先生,我始終有些放心不下,怕他此後還會再尋短見,因此次日一大早,我就去他居處看他。而我到達時,他已不在房中,隻有一位小黃門在內為他打掃房間。
“梁先生早!”大概是因我昨日行為,他對我十分友好,一見我就微笑行禮,不待我詢問,便告訴我:“天還沒亮,張先生就已去福寧殿伺候官家了,現在不在這裏。”
我仍有點擔憂,問:“昨晚,沒再出什麽事罷?”
“張先生很好,昨晚遵醫囑飲粥服藥,並無異狀。我不放心,通宵守著他,也沒見他有何不妥。”他說,然後看著我,頓了頓,似乎在思忖什麽,終於還是決定告訴我:“但如果說不尋常的事,那還是有的……夜間,皇後曾過來看他,帶著鄧都知。那時張先生已經閉門安歇,鄧都知陪皇後站在院內,開口通報,要他出來接駕。可張先生並不開門,穿戴整齊後在門後跪下,說自己已無大礙,不敢有勞皇後垂顧,請皇後回去。皇後走近一些,說:‘你且開門,讓我看看,我便回去。’張先生卻不答應,隻頓首再拜,揚聲說:‘皇後教誨,臣已銘記於心,往後必盡力服侍官家,絕不會有一絲懈怠。’皇後聽了,不再說話。然後張先生又說了句:‘臣恭送皇後。’便伏拜於地,久久不抬頭,直到我告訴他窗欞上已不見皇後影子,他才緩緩起身。”
我聽後,不知說什麽好,一時隻是沉默,目光漫無目的地飄遊於室內。最後,案上供著的一枝臘梅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臘梅素黃粉妝,晶瑩剔透,色如蜜蠟,呈半透明狀,而花心又是潔白的。雖不若紅梅豔美,但清芬馥鬱,尤過梅香。這時房中已被那小黃門拭擦得窗明幾淨,花香與未幹的水汽相融,越發顯得幽雅清新。
見我關注臘梅,小黃門隨即解釋:“這花是今晨皇後命人送來的……這種臘梅是張先生最喜歡的花。”
我點點頭,再問他:“這種臘梅叫什麽名字?”
他回答說:“素心。”
張先生閉門不見皇後的原因可能很複雜,而我隻能猜到最淺顯的一層:避嫌,不讓窺探他們言行的人找到他們私下“密謀”的證據。
所以我很佩服皇後,在這樣情形下去探望張先生,是需要勇氣的。同時我也感慨於張先生閉門不出的決心,拒絕他素心維係的人的探視,需要另外一種勇氣。
顯然有人一直在緊盯著他們,否則張先生去找十三團練與富弼的事今上也不會知道。因此,雖然張先生與皇後並未見麵,但我還是擔心此事被跟蹤窺視他們的人看到,並借題發揮。
確實有人這樣做了,但結局很悲慘,弄巧成拙,丟了性命。
這日上午,關於文相公開了殺戒,下令處斬一位告密者的消息傳遍了整個皇城。
那人深夜求見宿於大慶殿西廡的宰執,舉報“謀逆”之事。文彥博一聽,即命人磨濃墨於盆,再呼那人過來,親自執筆濃塗其麵目,讓人看不出他本來的容貌,待到禁門開啟後,喚來侍衛,命將此人押至東華門外處斬。
故此,無人知道告密者是誰。兩天後,有人悄悄說,石都知手下的小黃門好像有一個不見了。我不認識那據傳失蹤的人,不知是真是假,但無論如何,以後宮禁肅然,再無關於“謀逆”的言論流傳。
自公主病後,我每日皆會隨苗淑儀入省中宮,向皇後稟報公主病情。但有一日,我與苗淑儀正欲出門,卻見中宮遣人來傳訊:“皇後決定閉閣吃齋寫經,為官家祈福,直到官家痊愈視朝。這期間免去宮中諸人定省問安,自今日起,苗娘子暫時不必去柔儀殿了。”
苗淑儀詫異道:“吃齋寫經,為官家祈福也不必不見其他人罷?皇後這決定卻是為何?”
來者並不敢回答,匆匆告辭而去。但官家違豫,宮中的娘子們憂慮之下越發豎起了耳朵,對一點點風吹草動都是極為敏感的。隨後而至的俞充儀告訴了苗淑儀她打聽到的消息:“有兩名司天官當眾說,夜觀星象,看出天子違豫,國家將有異變,若皇後效章獻故事,垂簾聽政,便可保國泰民安。他們還擬了狀子交給史都知,要他轉交文相公。”
苗淑儀聽後微有一驚:“朝中那些大臣最厭煩人提起章獻太後當年垂簾聽政的事呢。皇後聽政,他們能答應麽?”
俞充儀道:“現在還不知道文相公是何態度。聽說他對史都知笑了笑,然後把狀子收了,沒多說什麽。”
苗淑儀低聲問:“這兩個司天官是什麽來頭?以前跟皇後可有接觸?”
俞充儀擺首道:“誰知道呢?但前兩天,這兩人請武都知帶他們進大慶殿,候在兩府聚集的地方,舉著狀子對宰執說,國家不應該在北方鑿河道,改變黃河流向,以致天子聖體不安。這矛頭明顯是指向富相公,因為那條河道是富相公決定開的……如此看來,他們應該不是親中宮的人罷。今天聽見他們建議皇後聽政的事,我還道是他們忽然轉性了,又想討好皇後了呢……”
苗淑儀再問:“那皇後宣布閉閣不出,不見宮中人,就是因為這個?”
俞充儀道:“沒錯。聽說今晨鄧都知挺高興地告訴她此事,沒想到她那時臉色就變了,立即讓人傳令,說閉閣吃素寫經,既不出去也不見閑人,擺明了不想涉政。”
苗淑儀似乎有點明白了:“這兩人莫不是想在這節骨眼上火上澆油,引起大臣對皇後的反感罷?”
俞充儀微微一笑,諱莫如深。
苗淑儀尚有個疑問:“但司天官應與皇後沒什麽見麵的機會罷?為何要這樣針對皇後?難道是有人指使?”
這也是我想問的,但俞充儀沒能回答她的問題,最後作出合理解釋的人是張先生。
當我把司天官請皇後聽政的事告訴從福寧殿回來的他時,他訝異之下略有些不安,忙問我:“皇後是何反應?”
我據實告知,他才鬆了口氣,道:“若她露出半點喜色,便中小人奸計了。”
他隨即告訴我,現任北京留守的賈昌朝素來厭惡富弼,又與武繼隆有來往,此前司天官就運河之事抗言,應是賈昌朝假武繼隆之手安排的。因此,他們再請皇後聽政絕非出於好心,若皇後流露出垂簾之意,一則會引起宰執警惕,二則,若今上痊愈,得知此事,對皇後必會更加防備忌憚,甚至會有更嚴重的後果。

9.康複
次日,文彥博召那兩名司天官入大慶殿西廡問話,不知他與二人說了什麽,最後二人出來之時,殿外宮人發現他們滿臉驚懼,幾乎是抱頭鼠竄而歸。
之後,文彥博又聚兩府官員於大殿內,將二人狀子示眾,同列官員一見即大怒,高聲質問,聲徹內外:“這等鼠輩竟敢妄言國家大事,其罪當誅,何不斬之?”
而文彥博則應道:“斬了他們會令此事彰灼,內外議論的人多了,徒使中宮不安。”
這時眾宰執已知中宮態度,想必對她亦有好感,於是皆點頭稱是。
此番議論不避殿內侍者,因此很快傳至後宮,當然,這種情況很可能也是宰執有意為之。隨後他們更召司天官入殿,文彥博當著眾都知及內外侍者的麵,公開宣布了對二人的處罰決定:“此前朝廷鑿河道,使河水自澶州商胡河穿六漯渠,入橫隴故道。你們說這是穿河於正北方,使聖體不安,那如今就煩勞你二人前去測量,看六漯於京師方位是否真是正北。”
這是借測量方位之名將二人貶放了。司天官聞之色變,頻頻轉顧武繼隆,望他能代為求情。武繼隆也以宮中天文事尚須這兩位司天官主持為由,懇請文彥博留下他們。
文彥博詰道:“他們欲染指的,恐怕不僅僅是天文事罷?此二人官小職微,本不敢輒預國事,如今這般僭越言事,必是有人教唆的。”
武繼隆默然不敢對。於是那兩名司天官便被逐出京師,送去測量六漯渠了。
文彥博對“謀逆”及司天官之事的處理令宮中人嘖嘖稱奇。本來有燈籠錦的事在先,眾人皆以為他是溫成一派的人,卻沒料到他會如此維護中宮。
“你說,文相公會不會知道了皇後禁止宮人唱‘紅粉宮中憶佞臣’的歌,所以才投桃報李?”張承照問我。
我不認為這是主要的原因。其實文彥博的才能與行事作風與皇後倒頗有幾分相似之處。以我的理解,他以前與張貴妃往來,是張氏主動示好,何況有層世交的因素在內,他亦不便拒絕,但就這二位後妃本身而言,應該是大度睿智的皇後更易獲他的欣賞與尊重。兩個智慧秉性相近的人常會惺惺相惜罷,尤其是不同的性別抹去或淡化了競爭關係的時候。
另外,他一開始就不把皇後聯絡未來儲君的事當謀逆看待,可能是因為他亦覺得此時考慮儲君問題是適當的,皇後並沒做錯。後來,宮中有傳聞說,其實文相公也在暗中準備,起初便已與富相公議妥,今上若有不測,就讓十三團練即位,甚至,他讓翰林學士把即位詔書都擬好了,自己隨身攜帶,以待非常。
這個傳聞後來也無法證實,因為今上的病終於有了起色。
公主自肯進食後,身體一天天好起來,不久即能下床走動。有一次,她猶豫再三,然後忐忑地問苗淑儀,如果她現在去向父親請安,他會不會不理她。
一直沒人告訴她今上病情,因為眾人既要遵皇帝命令,也要顧及今上違豫的消息會對公主造成的影響。那時公主自己也景況不佳,而且今上的病說起來跟她也有一點關係。
如今見公主精神漸好,苗淑儀蓄了許久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啜泣著告訴了女兒今上的情形。
公主聽後既震驚又傷心,立即趕去福寧殿見父親。那時今上仍在閉目睡著,公主跪在他病榻前,輕輕喚他:“爹爹。”
今上徐徐睜開眼,迷茫地盯著女兒看了半晌才認出來,向她伸出一隻手,喃喃喚道:“徽柔……”
公主雙手握住他的手,溫言應道:“爹爹,徽柔在這裏。”
今上反握女兒的手,枯瘦的手背上青筋凸現,那麽用力,像是欲抓住唯一可維係生命的東西。青白幹裂的嘴唇緩緩顫動,他看公主的眼神空濛而悲傷:“徽柔,爹爹隻有你了……”
公主微微仰首,好似要讓眼淚倒流入心,再壓抑著哭音,盡量對父親微笑:“爹爹,瓊林苑、宜春苑的花兒又開了,你快好起來,帶女兒去看。”
從此公主每日大部分時間皆在父親身邊度過,與眾嬪禦及秋和一起精心侍奉他飲食起居,後來今上情緒漸趨穩定,但精神始終不佳,且不時有暈厥狀況發生。
文彥博與幾位執政每日入省福寧殿,在今上神思清寧時於病榻前奏事,今上說話很困難,大抵隻是首肯而已。
文彥博見太醫療法收效甚微,便親自過問治療細節,多次與太醫及禦藥院宦者研究方劑療法。有一次,他忽然想起張先生針灸之事,在細問張先生針灸詳情及對今上病情的看法後,他又召來眾太醫,與他們商討繼續用針灸術為今上治療的可行性。
眾太醫謹小慎微地表示,針灸理應有效,但穴位微細,一絲錯不得,須精於此術者施針方可。他們相互推辭,都不願意出麵主治,最後張先生第二次主動請纓:“若相公信任茂則,茂則必將盡力而為,以求主上早日康複視朝。”
在慎重考慮後,文彥博答應了他的請求,但此刻麵臨的最大問題是今上是否願意配合。
為此張先生求見公主,將情況一一告之,懇請她說服今上同意治療。
公主這時已知今上指皇後與張茂則“謀逆”之事,便很踟躇,對說服今上這點並無把握。我明白她的顧慮,遂建議道:“每日黃昏後,官家都昏昏欲睡,神思恍惚,不怎麽認得人。若張先生此時蒙麵入內為他施針,他未必會知道是誰。這期間公主守護在官家身邊,不時安慰,或可令他接受治療。”
這事便如此進行了。在張先生進今上寢閣之前,公主已輕言細語地勸過父親接受她尋來的民間良醫治療,說那人行的是灼艾法,但須在腦後輕刺兩下,就像蚊蟲叮咬一般,有些腫脹,卻不會太疼。今上迷迷糊糊地,隨口答應了,公主遂讓張先生入內。
張先生蒙著臉,跪下請安。自縊之後,他聲音尚未複原,很低沉沙啞,今上應該沒聽出是他,但看了看他蒙住的臉,顯得有些困惑。
公主立即向他解釋:“爹爹,此人多年前在軍營中犯過點小事,受了黥刑,臉上有疤,為免爹爹見了不安,所以女兒讓他蒙麵進來。”
今上點點頭,按公主的請求,俯身躺下,閉目。
當張先生的金針刺入他腦後時,今上忽然一震,睜大的雙目中有驚懼之色,動了動,似想翻身而起。
公主及時按住了他,一手撫他背,一手握他手,和顏安慰他:“爹爹,女兒在這裏,女兒在這裏……”
今上的呼吸在她的溫言安撫下逐漸平緩下來,公主繼續輕聲說:“沒事的,再過一會兒就好了,爹爹馬上會好起來……”
在公主語音構築的寧和氛圍中,今上又閉上了眼睛,靜靜俯臥著,以一位病人所能呈現出的最佳狀態去配合張先生的治療。
然後,寢閣內的時光仿佛凝固了,幾乎所有人都保持著靜止的姿勢,包括病榻中的皇帝和他身邊的侍者,以及坐在不遠處珠簾外的宰執與皇後。旁觀者連眼波都鎖定在今上一人身上,隻有張先生針尖的微光、起伏的手勢,尚在這無聲空間中流動。
當最後一針拔出後,張先生退後,示意公主扶今上翻身仰臥,今上卻瞬間睜開了眼睛,自己撐坐起來。
起初眼中陰翳已消散,他看上去雙目清明,頗有神采。環顧室內事物後,他微笑對公主說:“好惺惺。”
這話是指耳目明晰,頭腦清醒。珠簾內外的人聞言都喜形於色,紛紛下拜祝賀,惟張先生一言不發,趁眾人笑語間悄悄退了出去。
翌日,今上聖體康寧,起身行動,甚至不須人攙扶。宰執入見,他亦能從容出言應對,連日重病竟似減去了大半。
往後幾日,公主仍舊侍奉於父親身側。一日清晨,今上飲下公主奉上的湯藥後,忽然問她:“那天為我治病的黥卒在何處?不妨召來,我要賞他些東西。”
公主遲疑,道:“他現已不在宮中……”
“哦,那他在哪裏?”今上追問,又道:“無論他身在何處,都要把他找來。既立下如此大功,不能慢怠了他。”
“是……”公主答應著,但也許是在想如何應付父親這要求,她臉上神情頗不自然。
今上一直觀察著她,不由一哂:“那人,是茂則罷?”
公主愕然,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好。而今上並非真是在等她答案,自己說了下去:“當他用針刺入我腦後時,我立即意識到施針的人是他,因為針刺那同一個穴位的感覺我永遠不會忘記。我很害怕,差點又想起來抗拒,但是,徽柔,你告訴我你在我身邊……你是我唯一的女兒,你一定不會害你爹爹……想到這裏,我略感安心……”
說到這裏,他又自嘲般地笑笑,道:“其實,那時我也有個現在想起來很可笑的疑問:萬一你是在跟著張茂則害我呢?後來轉念再想,如果你都在琢磨著害我了,那我活在這世上還有什麽意思?是好是歹何必再管,不如就任你們擺布了罷。所以,我最後完全沒反抗……”
這些話,他一直在笑著說,卻聽得公主很難過,此時不禁喚了聲“爹爹”,似想解釋什麽,今上卻以指點唇,示意她勿言,再微笑道:“什麽都不必說,你想說的,爹爹全知道。”
公主挨近父親,抱住他右手臂,帶著一抹恬靜笑意,將頭倚在了他肩上。
今上亦銜笑安享著這一刻寧和時光,須臾,側首顧我,溫言吩咐:“懷吉,你去請茂則過來。”
待張先生入內,今上對他道:“彥博向朕誇讚你在朕寢疾之時扶衛侍奉之事,且你又以金針治好朕此番重疾,朕理應論功行賞。今遷你為入內內侍省押班,往後皇帝殿閣百官進見,常侍於朕左右,所轄事務,可上殿進奏……”
他話音未落,張先生已頓首再拜,道:“陛下,扶衛侍奉,乃臣分內事,未獲陛下許可便施針灸,更是犯上重罪,陛下寬仁,未追究臣罪責,臣已感激涕零,豈敢再邀功請賞,安處要近!臣入侍天家三十多年,一事無成,反受國厚恩,屢獲升遷,實在慚愧。因此,臣懇請陛下,以臣補外,授臣外官末職,放出京師。臣伏蒙聖恩,必將恪忠職守於外郡,力求略為君父分憂。”

10.折翼
今上不是沒有出言挽留,但張先生一再堅持,考慮兩日後,今上從其所請,傳詔:內西頭供奉官、勾當禦藥院張茂則轉宮苑使、果州團練使,為永興路兵馬鈐轄。
“先生此去,幾時歸來?”我私下問他。
他惟一笑,並未回答。
然而他表現得像是不打算回來了。他取出所有積累未用的俸祿分給下屬,那是很大一筆錢,但多年來隻被他堆在角落裏,成千上萬緡,竟似從未蒙他細看,大多連包裝上的封條都沒拆開過。
與錢一起被他饋贈予人的,還有許多帝後賞賜的布帛珠寶古玩,最後他房中變得空空蕩蕩,連好點的家具什物也都被人取去了,而他要帶走的行囊中,除了公務文件,便隻有幾件換洗衣服和幾緡必要的路費。
他沒有忘記我,啟程前一天特意請我過去,精選了幾塊上等古墨、端溪硯,以及他珍藏的龍鳳團茶給我。我謝而不受,看看他內室尚保留著的那三口大箱子,道:“這些箱子,先生也帶走麽?若要留於宮中,便交予懷吉暫時保存罷。”
他明白我的意思,道:“懷吉,謝謝你。我也想把這些箱子托付於你,但不是請你保存,而是想請你代我把它送給一個人。”
我頷首,請他明示:“送給誰呢?”
“官家。”他說,又補充道:“等我走後再送去。”
我回閣中時他送我至門邊,我問他翌日何時出宮,他淺笑道:“很早,你這些日子也累壞了,多歇歇,別來送我。”
我沒有堅持說要去送他,並非真想偷懶或心態涼薄,而是很害怕又經曆那種離別場麵——宮牆禁門兩相隔,故人天涯遠。
此刻想到他即將遠行,且前途茫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見,我已異常難受,隨即朝他屈膝,含淚行莊重的四拜禮以告別。
他以手相扶,和言囑道:“你也多保重。”
當我轉身欲離去時,他忽然喚住了我,垂目思量須臾,再注視我,道:“你少年時,曾問我,我的樂趣在哪裏,最大的心願是什麽。現在,我可以回答你。”
“我最大的心願,是做個正常的男人……但此生注定是無法實現了。我們這樣的宦者,所能擁有的理想和身體一樣,是殘缺的。”他平靜地說,徐徐側首顧室內——案上花瓶中仍供著那枝現已枯萎的素心臘梅,“不過,我找到了一個值得的人,她近乎完美無缺,應該擁有圓滿的人生。我希望助她實現她所有的心願,乃至為她死,為她生……如果說我的生涯尚有樂趣的話,那這就是了。”
為她死,為她生……我琢磨著這句話,黯然想,他確實是做到了。
“可是,”我對他如今的決定仍感不解,“既如此,先生又何苦自請補外?遠離她身側,將來如何再助她實現心願?”
“現在,我必須離開。”他未嚐諱言,“我離她越近,她最珍視的那人就離她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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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晨,我照常隨公主定省中宮,著意觀察皇後表情,並未找到一絲特別的情緒,例如憂鬱哀傷之類。
她沉靜依舊,顯然不曾出去送別張先生,甚至在與我們的言談中也沒提到他一句,隻是和顏說著常說的話,細論今上日常喜好,叮囑我們照顧好他。
不過這一天,她的殿閣中飄滿了素心臘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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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把那幾個裝滿飛白故紙的箱子送到福寧殿時,殿前桃李花次第新開,已是春意盎然。
我帶著運送箱子的幾名小黃門輕輕走近,透過那紅紅白白的深淺花枝,見今上倚坐於廊下臨時設的軟榻上賞花,著綸巾,披鶴氅,雖形容清減,但神情清朗,意態閑適,已不見病頹之狀。
而秋和此刻伴於他身邊,想是今上要查看她手心傷勢,她側跪於軟榻旁,將手伸至他膝上,今上托了,以指輕撫那些傷痕,不勝憐惜。
有風乍起,秋和的綾紗長裙與輕羅對襟旋襖較為單薄,受涼之下,她忍不住打了個噴嚏。未及告罪,今上已展開鶴氅,攬她入懷,為她蔽風。
這情景令我放緩了步伐,略為延遲,才走了過去。
秋和一見我,立即站起,退至今上斜後方,緋色滿麵。
我向今上施禮如儀,然後轉朝秋和一揖:“董娘子……”
自皇後呼她為“董娘子”之後,所有宮人都明白了此中深意。在今上違豫、皇後閉閣期間,秋和便以嬪禦身份侍奉於今上病榻前。如今,今上已改她為禦侍,封號是“聞喜縣君”,她宮籍上的名分已正式從女官轉為了天子嬪禦。
看來她始終未適應這新身份,見我施禮,她下意識地襝衽還禮,渾然忘記她現在也是我的主子了。
為免秋和尷尬,我沒有多看她,旋即命小黃門擱下箱子,向今上說明了張先生獻禮之意。
“這其中,是何物?”今上不解地問。
我托辭說不知,今上遂命人打開了箱子。
那千百卷飛白殘篇被取出,相繼展現於今上眼前。細看數十卷後,他的表情亦從起初的迷惘、隨後的驚訝,逐漸轉化為最終的黯然神傷。
這也證實了我心底的猜測,關於這些墨跡出自誰筆下。
在十幾二十年的漫長歲月裏,她躲在他看不見的殿閣中,一筆筆地寫,而另一個他,悄然立於她身後,一卷卷地收……此間隱事,欲說還休,倒是這一堆故紙,雖然永遠保持著沉默的姿態,但卻可被視為最值得信任的知情者,鐵證如山,勝過旁人千言萬語。
“守忠,”今上後來開言,喚過殿前侍立的任守忠,“你折些花枝給皇後送去,為我傳幾句話:今日風和日麗,玉宇清澄,想必晚間夜色亦好,何不同往後苑水殿,共賞鬆間明月?”
這是個完美的結局,我慶幸未負張先生所托,遂告退離開,多日來暗淡的心情終於因此蒙上了一抹亮色。
出了福寧殿宮門,忽聽見秋和喚我。訝然回首,見她已跟了過來。
“我送送你。”她輕聲說。
我忙應道:“不敢煩勞董娘子。”
她低首,道:“私下聽你這樣喚我,我真難受。”
我無語。好半天,才問她:“秋和,你快樂麽?”
她踟躇良久,這樣回答:“官家對我很好。”
我點點頭,目光落到她袖下半掩著的手上:“你的傷好了麽?”
她徐徐伸出受傷的左手,掌心向上,朝我展開:“你是說這個麽?”
她瑩潔如玉的手心和指腹上多了兩道醜陋的傷痕,雖已結疤,但疤痕翻卷突出,觸目驚心。但這已經是不錯的結果了,當日看她傷勢,很多人都以為她會斷指。
麵對她的問題,我頷首稱是。
她淡淡一笑:“這,是折斷的翅膀,好不了了。”
我一怔,沒立即明白她的意思。
她舉目追尋天邊雁字,悵然道:“懷吉,我被困在這裏,再也飛不出去了。”

11.繁塔
違豫風波平息後,李國舅夫人入宮,向今上暗示李瑋及公主年歲漸長,到了該完婚的時候。今上遂下令撥資修建公主宅第,交由李瑋監工,稍後再議婚期。
不久後,一些惟恐天下不亂之人把一份朝報刻意“遺失”在儀鳳閣門前,上麵載有諫官範鎮彈劾駙馬李瑋的章疏內容:“駙馬都尉李瑋家指使小底,已至四五十人,門下出入舉人,皆豪室子弟僥幸無賴者。又修建主第,功役過甚……李瑋年少,正當向學,而多使僥幸無賴之人在其左右,修建居室,複大僭奢,非所謂納之於善也……”
這份朝報後來被送到我手中,當時張承照在我身邊,湊頭過來看了,笑道:“這些事其實是駙馬的娘上次入宮時顯擺出來的。聽說她向官家誇她兒子,說他往來無白丁,朋友都是豪門世家子弟,李瑋跟他們交際,服飾用度都不輸給他們,出入有好幾十人前呼後擁,儼然也是個翩翩貴公子……她還特意向官家多討了塊地,說是駙馬想在公主宅裏建個擊丸場,官家也還真答應了。”
我問張承照:“這些事,宮中人常議論麽?”
“可不是麽,”他說,“國舅夫人剛走,官家身邊的人就暗暗笑開了,說她家鑿的紙錢變成了真銀子,就不知道該怎麽花了,恨不得貼在臉上,堆到身上,讓所有人都看見。”
我點火焚燒這份朝報,再告誡他:“別在公主跟前議論這事,不能讓她聽見。”
他連聲答應。但知道此事的人不少,想必也有幾個長舌的對公主透露了一些消息,往後幾天,公主明顯比以前抑鬱,除定省帝後之外皆閉門不出,經常怔忡不語,有時撫擘箜篌,彈著彈著就有淚珠零落。
官家康複後,所有人都默契地不再提公主拒婚及曹評之事,就像這事從未發生過,包括公主自己,所以她對那樁婚姻的不滿隻能轉化為沉默的悲傷,蠶食著她的快樂與健康,讓她一天天地憔悴下去。
苗淑儀看在眼裏,很是心疼,卻也無計可施,隻能終日求神拜佛,燒香禱告,每次口中念念有詞,卻聽不清她具體是在說些什麽。
有一天,她對公主說,今上和公主臥病期間她曾去天清寺,在定光佛舍利前許願,祈禱夫君女兒早日痊愈。如今心願實現,應該前去還願,公主亦應跟她同去,以示虔誠感恩之心。
公主對此事毫無興致,但架不住母親勸說,終於同意隨她前往。
天清寺建於後周世宗時期,中有一名為興慈塔的寺塔,供奉定光佛舍利,但都人俗稱其為繁塔。塔身甚高,東京有民謠曰:“鐵塔高,鐵塔高,鐵塔隻打繁塔腰。”
我與幾名內侍、內人隨苗淑儀及公主沿著繁塔內道盤旋而上,上攀許久才至佛龕前,此時透窗俯瞰,所見景象真如蘇舜欽詠繁塔詩中所說:“車馬盡螻蟻,大河乃汙渠。”
參拜舍利之後,公主轉顧四周,發現內壁鑲有彩繪佛像磚,其中有一組帝釋樂人磚,描繪樂伎演奏琵琶、法螺、羯鼓、銅鈸、排簫、橫笛等樂器的場景,皆線條流暢,意態靈動,栩栩如生。
公主漸被吸引,逐一細看,而苗淑儀則道:“這裏太高,風又大,我有點犯暈,先下去了。”
公主聞言想跟她走,苗淑儀卻又擺首,道:“你既愛看這些磚畫,就稍留片刻,看個清楚罷。我先去寺中大殿燒香,你一會兒跟懷吉下來就是了。”
言罷她帶著其餘侍從及作陪的方丈僧人離去,臨行前暗暗朝我使了個眼色,目指公主,似有所囑托。我想總不過是要我照料好公主,遂欠身頷首,示意遵命。
公主繼續看樂伎磚畫,最後目光長久地停留在畫著吹橫笛樂伎的那塊上麵,大概想起以往故事,她幽思恍惚,沒有在意後來塔中木道上又響起的腳步聲,直到有一人走到她身後,開口喚她“公主”時,她才驀然驚覺。
轉首那一瞬,她不知是悲是喜,臉上的笑容綻現之後又隱去,一把抓住來者的手腕,像是想確認他的存在,又像是怕他突然消失。雙目含淚盯牢他,她哽咽著輕聲道:“曹哥哥……你好不好?”
曹評微牽唇角,卻是笑意慘淡。許久不見,他瘦了許多,眼周發黑,目光無神,遠非以前那意氣風發的模樣。
此刻他輕輕抽手,避開公主的碰觸,再退後兩步,欠身道:“托公主福,臣很好,謝公主掛念。”
他的舉止和語氣帶有明顯的疏離感,不由令公主愣了一下。我疑心這是因我在場,他有顧慮,遂避至門外,但也不敢走遠,便在門邊侍立等候。
因距離尚近,他們此後的對話仍能聽見。隨後先開口的仍是曹評,他禮貌而平靜地跟公主說:“公主,臣此次是來向你辭行的。臣將前往汜水,為曾祖守墓,以後恐再無拜謁公主的機會,故今日前來道別,望公主多珍重……”
他尚未說完,公主已十分震驚,顫聲問:“你要離開京師?為什麽?是誰讓你去的?爹爹麽?還是孃孃?”
曹評道:“公主別猜了,臣是心甘情願去的,並非為人所迫。”
公主並不相信,聲音裏已帶了哭音:“你為什麽要走?再等等,我會想辦法的……等爹爹身體再好些,我會求他成全我們……他對我很好,一定會答應的……”
“公主,”曹評打斷她,反問道:“你能確定姑父會同意你的請求麽?你能保證此前發生的那些不好的事不會重演麽?”
公主無言以對。曹評歎了歎氣,繼續說:“臣以前也曾像公主一樣,以為姑父寵愛公主,姑母又是皇後,若我們爭取,姑母從旁相勸,姑父一定會答應我們的請求。可是,如今再看,是我們把此事想得太單純了。”
公主還是沉默著,曹評又道:“那天從國子監回去,我把我們的事告訴了父母。我母親大驚失色,哭著直罵我不懂事,我父親倒沒懲罰我,隻說了一句:‘如果官家肯把公主許給你,十年前他就已這樣做了。’然後,他轉身去書房,寫下了請求解官待罪的章疏……此後我家就被皇城司的人監視著了,出入的每一個人都會遭到盤查……姑父不豫,乃至說出‘皇後謀逆’之語,我們族人得訊,上下惶恐不安。在族長詢問之下,父親說出我的事,族長又悲又怒,不顧重疾在身,親自拄著拐杖走到我麵前,說:‘此番若有差池,且不說你曾祖戎馬一生換來的曹氏百年尊榮將毀於你手,連曹氏上上下下數百條人命是否能保全都還不知呢!’”
“爹爹不會那樣做的!”公主駁道,“他那次說的隻是病中譫言……”
“病中譫言其實跟酒後醉話一樣,多多少少都能流露一些內心的想法罷。”曹評道。他的語調一直是波瀾不興的,應是這些天想了很多,此時對公主說的隻是心下得出的定論,“我也是那時才知道,原來姑母並不似我曾經以為的那樣,深得姑父信賴,穩坐中宮,不可動搖。而我的孟浪行為更加深了姑父對姑母的誤解,說不定,他會認為是姑母讓我來引誘公主的罷……”
公主連聲否認:“不,爹爹不會有這種想法……”然而,她那不假思索的話語卻顯得十分虛弱無力。
“你聽我說完,公主。”曹評止住她,此時聲音很柔和,相較之前的客氣疏離,多了幾分溫度,“我從未想到,我的家族會因我的行為受到如此大的影響……家中長輩焦慮憤怒,父親愁眉不展,母親終日哭泣,兄弟被禁足於家中,而曾幫我送傘給公主的妹妹被倉促地許給一個她不喜歡的人,因為我父母認為,異日若有不測,那人的家族可以保全妹妹的性命……但是最難過的人,應該還是姑母,我無法想象麵對姑父‘謀逆’的指責,她在宮中會是怎樣一種艱難處境。”
在停頓片刻之後,他又說:“我想,公主這期間的感受,隻會比我更差罷。所以,公主,現在一切已經過去了,那就保持現狀,我們別再錯下去,不要再影響到那些我們所愛的人。”
“那麽你所愛的人,包括我麽?如果保持現狀,我就要嫁給那個愚笨惡俗的李瑋了,屆時我又該怎樣活下去?”公主當即問他。
曹評不語。而此時公主情緒驛動,忽然滿懷希望地說:“或者我們逃走,我們從這裏逃走,到沒有人能找到我們的地方去……”
“公主!”曹評朗聲喚了她一聲,以提高少許的音調暗示她冷靜。然後,他說了一句令公主徹底沉默的話:“我很喜歡公主,但是,我更愛我的家人。”
語音由此而盡,塔內青煙幽浮,檻外雲水空流,我凝神傾聽,卻隻聞見一些被剪碎的風聲斷斷續續地穿過了佛龕前的靜穆時光。
後來響起的,是一聲膝蓋點地的聲音,曹評朝公主下拜:“臣祝公主平安康樂,壽考綿鴻,永享遐福。”
禮畢,他闊步出門,在下樓之前,他朝我深深一揖,道:“梁先生,以後請多費心,照顧好公主。”

12.取暖
再見到公主的時候,她已走至塔外危欄邊,立於獵獵風中,垂目視下方萬丈紅塵,衣袂翻飛,搖搖欲墜。
我立即過去,一把握住她手臂,拉她轉身。
她無神的眸子似乎在看我,但眼神空茫,分明視若無睹。
“公主,該回去了。”我輕聲對她說。
她點點頭,很安靜地任我扶著她下樓。
回宮的路上,她依然很安靜,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流一滴淚,回到閣中便徑直去房中睡下,仿佛隻是累了,需要稍加休息而已。
苗淑儀見她睡了,才悄悄問我繁塔中之事,顯然她是知情的。我把二人對話粗略說了,她歎道:“這樣也好。須曹評親自跟她說才能讓她死心,否則,指不定什麽時候她又要跟她爹爹鬧去。”
“曹公子這次去,是皇後安排的麽?”我問苗淑儀。
她說:“是皇後與官家商議決定的。此前曹評向他們請罪,官家見他醒過神來了,便同意他再見公主一麵,跟她說清楚。”
說到這裏,苗淑儀又拍著心口道:“謝天謝地!公主好歹是懂事了,聽了曹評的話也沒哭沒鬧。本來我心裏七上八下的,就怕她一時受不了又鬧出什麽事來……這事就這樣過去了,真是佛祖顯靈,阿彌陀佛!”
但我卻不這樣認為。我知道公主對曹評的感情,也就明白曹評的話傷她有多深。而她平靜到連淚都未落一滴,實在太不尋常,倒讓我很是擔憂。
因此,我特意叮囑夜間在公主房中服侍的嘉慶子和笑靨兒,一定要多留意公主舉止,切勿鬆懈。
她們答應得好好的,但後來,我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半夜裏,那兩位侍女來敲我的門,帶著哭音說:“我們一不留神睡著了,然後,然後……”
那一刻,仿佛心跳瞬間停止,我問她們:“公主怎樣?”
她們說:“不知道……不在房中,也不在閣內院中……不見了……”
我立即開了閣門,衝入無邊的夜色中去尋找她。
夜間通往外宮城及幾處大殿的宮門已關閉,所以搜尋的範圍縮小了許多,未過許久,我在瑤津池邊找到了她。
她渾身濕漉漉地,抱膝坐在池邊岸上,埋首於臂彎中,長發逶迤於地,在幽涼夜風中瑟瑟發顫。
有人簡略地跟我說了此中情況:她投水,好在被夜巡的內侍看見,立即救了上來。此後不斷有聽見動靜的內侍和宮人過來,又是扶她又是給她披衣物,但她激烈地掙紮著,拒絕任何人靠近,就那樣坐著,連內侍送上的衣袍也被她遠遠拋開。
我走過去,伸手扶她,她感覺到,看也不看即揚手朝我臉上批來。
我未躲閃,生生受了這一耳光。她這才抬眼看我,旋即怔住。
“懷吉……”她嗚咽著喚,雙睫下淚光漾動,像在外受了委屈的孩子終於見到了家人。
我朝她微笑,俯身,和言道:“公主,我們回去罷。”
她哀傷地低下頭,不說話,但也沒有流露反對的意思。
我伸出雙臂托抱起她,向儀鳳閣走去。她依偎在我懷中,埋首於我胸前,身上那冰冷濕意透過我幹爽衣裳蔓延至我肌膚,我不動聲色,摟緊了她,此刻心情也跟她猶在滴水的長發一樣,沉重而潮濕。
忽然,兩滴有熱度的液體滲入我胸前衣襟,正好是心髒的位置,我不由一顫,像是被灼了一下。
其實那兩滴水珠所帶的,隻是一種正常的溫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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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t's a completed work, seems I'll ask Banban to help again. -天涯宅女- 給 天涯宅女 發送悄悄話 天涯宅女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22/2009 postreply 07:51:57

沒有VIP章節。 -purplestar- 給 purplestar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6/22/2009 postreply 09:25:28

孤城閉 / 作者:米蘭Lady 上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274993 bytes) () 06/22/2009 postreply 16:26:54

孤城閉 全文完/ 作者:米蘭Lady 上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179766 bytes) () 06/22/2009 postreply 16:28:14

多謝畫眉妹妹。 -purplestar- 給 purplestar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6/22/2009 postreply 23:51:24

非常感謝,尋了很久,一直沒找著。。。 -phantom06- 給 phantom06 發送悄悄話 phantom06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27/2009 postreply 09:22:01

看了令人特別難受 -jhnn- 給 jhnn 發送悄悄話 jhnn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27/2009 postreply 00:4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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