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城閉 / 作者:米蘭Lady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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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孤城閉 / 作者:米蘭Lady 上天涯宅女2009-06-22 07:45:26

今上得知此事,未及天亮便已趕來。
那時公主已換了衣裳,躺在床上,無論苗淑儀如何詢問勸解含淚撫慰,仍是一言不發,聽見父親來了亦未起身,而是轉側朝內,閉目做熟睡狀。
“徽柔……”今上輕聲喚公主,未等到公主回答,他亦未再喚,在她床邊坐下,他對沉默的女兒說:“你一定在怨我,為何要拆散你和曹評,讓你嫁給李瑋罷……記得很多年前,我曾告訴你,我們越喜歡一個人,就越不能讓別人看出我們喜歡他。將對他的喜愛形之於色,就等於把他置於風口浪尖上,終將害了他。如今對曹評,何嚐不是如此呢?他聰明、多才、善射,還懂契丹語,將來可以做個優秀的大宋使臣,在必要的時候出使契丹。但是,如果你流露對他的感情,要求取消婚約嫁給他,他立即會淪為台諫諸臣口誅筆伐的對象,大臣們會說他是個罔顧道義國法與君國尊嚴的輕薄狂徒,要求爹爹嚴懲他,他的前程和你的清譽一樣,都會因此盡毀……就算爹爹不顧一切,保他周全,且把你嫁給他,難道又會是個好結局麽?本來他身為後族中人,發揮才能的空間就有限,不能領文資職位參議政事,也不能領軍掛帥掌兵權。出任使節是曹氏男子所能做的最重要的事,但如果曹評成了駙馬都尉,皇帝女婿身份特殊,連出使這種事也不便做了。而且,滿朝臣子都會緊盯著他,如果他對朝政多議論一句,在家多見兩名朝士,都會遭到台諫彈劾。好男兒難免有大誌,不會長期耽於閨房之樂,曹評若娶了你,日子長了,隻怕也會為無法施展滿腔抱負而感到惆悵遺憾罷?與其將來因此生怨,何不現在放棄,給爹爹留個可用之材?”
一語及此,他不禁歎息:“國朝的駙馬都尉,本不是給才士做的。做公主夫婿的人,不需要有經天緯國的才能,更不需要有治國平天下的雄心,你真要嫁個棟梁之材,反倒是毀了人家前程。駙馬都尉隻要能一心一意待你,伴你無憂無慮、平安喜樂地共度此生,便已很好了。所以,一個善良、穩重、待人誠懇的駙馬會比胸懷大誌的才子更適合你……至於為什麽選李瑋……爹爹曾經告訴過你,爹爹是不孝的,章懿太後生前,爹爹見過她多次,但未有一次把她當作母親看待,反而每每端然穩坐,受她所行的大禮……那時,我以為,她不過是父親的眾多嬪禦之一……她是那麽善良,從來沒有提醒或暗示我什麽,每次見我總是低著頭,除了行禮時說的套話,並不會再多說什麽。隻是在她離宮為先帝守陵那天,拜別之後,她才抬起頭深看我一眼,神態溫柔,目中也沒有眼淚,但是那一刻,她那十幾年深鎖的悲傷像一陣微風,隨著她的眸光一下子拂上我心頭……我有這樣奇怪的感覺,但還是讓她離去了,後來才知道,我當時所犯的,是一個天大的錯誤……而今的李瑋,有與章懿太後一般的性情,雖然相貌並不相似,但他那雙眼睛卻和太後一樣,會在沉默中向人流露他的善意……他是個善良的人,一定會對你好的,徽柔,他會全心待你,盡他所能照顧你,讓你擁有平靜安寧的生活。”
他停下來,著意看公主,但公主還是紋絲不動,沒有一點回應之意,今上垂目,黯然又道:“你不喜歡他,是嫌他愚笨罷?可是適當的愚笨對做皇帝女婿的人來說,未必是壞事……當年我還跟你說過,真的喜歡一個人,甚至也不要讓他自己覺察到你有多喜歡他。你問為什麽,我那時沒告訴你,現在,就一並說了罷……天家兒女,離權柄太近,所以,如果有人接近你,討好你,你要先想想,他們這樣做,究竟是因為喜歡你本人還是喜歡你身後的權柄……那些長伴你身側的人,愚笨一些倒也罷了,沒有玩弄權術的能力,便不會影響到國家,即便他偶爾動點小腦筋,你也可一眼窺破,任他小打小鬧,你隻當是看戲。但若你親近的是個有七竅玲瓏心的聰明人,便要隨時打起十二分精神,稍有不慎,天知道他會利用你的愛戀做出什麽事來……因此,你越喜歡他,就越不能讓他發現……你並不太會控製自己的感情,那不如一開始就找個愚笨的人罷……”
最後這幾句,他說得頗感傷,越說聲音越低,幾至不聞,神思也漸趨恍惚,不再等公主反應,他徐徐站起,搖搖晃晃地朝外走。
我忙上前扶他,攙著他一路送出儀鳳閣。
“明日,你遣個車去瑤華宮,把韻果兒和香櫞子接回來。”出了閣門後,他如此吩咐我。
我忙謝恩。他漫視著我,微微笑。
他和善的態度令我忽然有了請他釋疑的勇氣:“臣也是近身隨侍公主的人,公主有過,臣難辭其咎。當初,官家為何沒像處罰韻果兒和香櫞子那樣,把臣調離公主身側?”
“如果你都離開她了,她會更難過罷。”今上這樣說。然後,在我怔忡凝視下,他拒絕了兩側內侍的攙扶,也不願上步輦,執意拖著沉重的步伐,慢慢朝福寧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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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走後,苗淑儀又在公主房中守了會兒。折騰了大半宿,她也兩眼紅腫,十分疲憊憔悴,而今見公主始終不動,也道她是睡著了,反複囑咐侍女守護好公主後,這才在韓氏攙扶下回房休息。
我不敢輒離,與嘉慶子和笑靨兒守在公主臥室外間。她們也勞動半晌了,又擔驚受怕這許久,現在才安靜下來,悶坐片刻後,嘉慶子垂下眼瞼,頭雞啄米似的一點一點,而笑靨兒也禁不住打起了嗬欠,但甫一張嘴便已驚覺,忙向我告罪。
我讓她們先去睡,說我一人守著便好。她們遲疑,但在我堅持下,還是去一側的隔間睡了。
這時,外麵開始下雨,我步入裏間,檢查紗窗是否關好。窗欞開闔間,風露沾衣,寒意浸骨,我尋思著公主羅衾是否足以禦寒,便上前探視,卻見她雙肩輕輕顫動,雖仍朝內,不讓人看見她表情,但有壓抑過的啜泣聲傳出,應是在暗自落淚。
我微微彎腰,伸出右臂,把袖子引至她麵前。
回來後,我換過衣裳,這袍袖相當幹淨,還熏有一層衣香。
她感覺到,睜眼看了看,旋即又閉上了雙目。
“公主不用麽?”我含笑道,“不能再用枕頭被子拭鼻涕了——全濕了。”
有那麽短暫的一瞬,她大概在思考是繼續憂傷的哭泣還是還我以顏色,最後終於還是忍不住,給了我一個帶哭音的“呸”。
我再次遞上衣袖,她亦不再拒絕,拉過去擤了擤鼻子。然後,她轉頭看我:“你為什麽還在這裏?”
我回答:“守著你。”
“誰要你守著!”她蹙眉道,“有什麽好守的?”
我想了想,決定跟她說實話:“臣怕公主再尋短見。”
“我死不死,跟你有什麽關係?”她沒好氣地說,“我死了,不會對你有什麽壞處。你可以繼續留在這裏服侍姐姐,也可以調去別的閣分服侍別的娘子,再或者,申請去秘閣管理你喜歡的書畫……好的去處多了,不會妨礙你高升。”
“公主說的沒錯,”我應道,“可是,若公主沒了,臣上哪兒再去找個會寫千瘡百孔詩詞的主子,以改她作品為樂呢?”
公主啼笑皆非,最後選擇拍了我一下表達她的惱怒:“大膽,你敢嘲笑公主!”
這句熟悉的話令我們立即回憶起年少時的遊戲場景,我們兩廂對視,我見她目光漸漸變得柔和,想必我也是。
“我是說真的。”我在她床頭坐下,看著側臥於我身邊的她,探尋映在她眸心的我的影子,緩緩道:“給你改詩詞,是件很愉快的事……不僅是改詩詞,教你讀書,回答你的問題,乃至為你捉刀代筆寫字作文,都是愉快的……當然,以前做得多了,偶爾會覺得有些煩,但現在想來,連那種不堪其煩的感覺都是快樂的……我想一直守在你身邊,為你做所有你想讓我做的事。下雨了,為你撐傘,起風了,為你添衣;你讀書時,我為你點茶,你彈箜篌,我就為你吹笛;你笑,我就在你身後陪著你笑,若你哭了,我可以隨時為你遞上一段幹淨的衣袖……這些事中的每一件,於我而言都是快樂的,所以我很害怕有一天會看不見你,因為屆時你帶走的,會是我所有的快樂。”
她怔怔地聽我說完,頃刻間已淚如雨下。
她這時的眼淚令我手足無措,想自己為她拭淚又怕唐突了她,惶惶然站起,問:“公主,臣說錯了話麽?”
“哦,沒有。”她哽咽著說,“我隻是有點冷……”
“臣去取被子來。”我馬上說,轉身欲走。
“懷吉!”公主忽然喚我,當我回顧她時,她撐坐起來,含淚的眼睛幽幽凝視著我,向我伸出一隻手,“哥哥,抱抱我……”
短暫的猶豫後,我複又在她身邊坐下。她傾身過來,環抱住我,將一側臉龐依偎在我胸前,聆聽著我的心跳聲,安寧地閉上了眼睛。
我亦漸漸擁緊了她,前所未有地覺得安穩和悅,仿佛她終於填補了我殘缺的生命,半世虛空,終於在這種兩人相依的溫暖裏找到了意義。窗外風雨如晦,但就在這幽暗光影中,我心裏那雙迷茫多年的眼卻開始變得通透明淨。














新娘







番外 馮京篇8226;醉花陰
1.新娘
  隔著一重紅綃紗幕,他看見她坐在妝台前,十七八女兒,長裙曳地,背對著他,正伸手去摘頭上的珠翠團冠。
  所著的紅素羅大袖衣右側袖口因此滑落至手肘處,她露出一段戴著細縷金素釧的皓腕。那釧兒約有八九隻,每一隻都很纖細,隨著她取發簪的動作悠悠地晃,發出細細碎碎的清亮響聲,而她引臂的姿勢異常柔軟優美,纖長的手指輕點頭上珠翠,仿若天鵝回頸梳羽。
  終於摘下那隆重的頭冠,透過麵前銅鏡,她看見他身影,於是回眸,靜靜地注視著他。
  紗幕把她身邊龍鳳香燭的焰影暈開,使之幻發出七彩的光,映亮了她已洗卻鉛華的素顏。她目若寒星,下頜微揚,沒有盛大發飾的擁簇,光潔的脖頸顯得格外細長美好。這種回顧的姿態亦強調了她清晰的五官側麵,清絕秀雅,未及走近,仿佛已可聞見她袖底發際飄散的芝蘭芬芳。
  後來他回想平生所見的新娘,其實她並非最美的那個,偏偏這一回首,那足以堪破世道人心的清澈眼波在他身上一旋,便成了他畢生難以忘卻的記憶。
  他完全沒料到所見的景象會是這樣。片刻之前,他先是聽見表哥一聲驚呼,然後看見那位新郎自洞房中狂奔而出,逾牆逃走,因此他本以為,房中端坐的,若非妖魔鬼怪,至少也是個無鹽嫫母。
  彼時他十一歲,父親去世,母親的表姐把他們接到京師小住,多贈財物,有接濟之意。其間表哥李植娶親,母親因他尚處於行服期,不便觀禮,便讓他在後院回避了一日。晚間新人入洞房,賓客大多散去後,他才敢出來,在園中月下透透氣。
  然後,便聽見了不遠處表哥的驚叫。
  這真是件怪異的事。他按捺不住好奇心,悄悄移步朝新房內探去,邊走邊想,表哥出身於官宦世家,現在是宮中侍禁,見過世麵,亦有膽識,卻不知這新娘有何等異狀,竟令他驚嚇至此。
  但竟然是這樣。
  那優雅的新娘端詳他須臾,隨即起身,款款朝他走來,一褰紗幕,毫無阻隔地出現在他麵前。
  “小弟弟,你也是李家的公子麽?”她很溫和地問,看他的眼神是極友善的。
  他搖頭,垂目看她黃羅銷金裙上繡著的瑞雲芝草,說:“我姓馮。”
  “那麽,”她微笑著,很禮貌地詢問,“你可以帶我出去麽,馮小弟?”
  “你要去哪裏?”他問。
  “回家。”她明確作答,解釋道:“先前有蓋頭遮麵,我不識路。你帶我至門邊就好。”
  她是要逃回娘家麽?他想,於是遲疑著問:“是後門麽?”
  “哦,不。”她笑而擺首,“是大門。”
  新郎逾牆逃走,新娘要公開地從大門回娘家,大概沒有人想到這場婚事會是這般結果罷?他前一日還親眼看著家中長輩熱火朝天地籌備婚禮,且聽見李植父母在向母親憧憬將來含飴弄孫的情景。
  隱隱覺得向表哥的新娘指引回娘家的路有些不妥,可是,當目光觸上她那雙剪水雙眸,他便覺得她一切要求都是合理的。 
  帶她至正廳堂前時,遇見了李植的父母及喜宴上幾位未散的賓客。她不緊不迫,從容舉手加額,拜別這對僅做了半日的舅姑,道:“阿翁,阿姑,李郎自雲少年好道,不樂婚宦,希望退婚,現已舍新婦而去。新婦不敢有礙李郎修道,就此歸家侍奉父母,望翁姑應允諒解。”
  言訖,她不待舅姑回答即已平身,裙裾一旋,在滿座驚愕目光注視下朝正門走去。
  他快行數步,跟著她出門。
  此刻門外已停著一輛都中仕女常乘的牛車,馭車的是位翩翩少年,膚白貌美,頭發是奇異的紺青色,表情恬淡寧和。見到新娘,少年雙目微微一亮,當即下車前來相扶。
  而車上有人褰簾,一位俏麗的小姑娘探首出來,十五六光景,眉眼盈盈,顧盼神飛。
  “曹姐姐!”她帶笑喚新娘,連連招手示意新娘上車。
  新娘答應了一聲,卻未立即過去。伸手於袖中,她取下一隻金釧,再遞給身邊的孩子:“給你的,馮小弟。”
  他擺首,略略退後:“我不要。”
  她並不收回手中的禮品:“可是你幫了我,我想謝謝你。”
  他想想,道:“那麽,你記住我的名字罷。”
  “好。”她淺笑應承,和言道:“敢問公子尊諱?”
  “我姓馮名京。”他回答,還稍微提高了聲音,“京畿的京。”
  “嗯,幸會。”見他答得如此認真,她不由莞爾,而在他凝視她笑顏時,她悄然拉過他一隻手,把那金釧套上他手腕,然後輕移蓮步,在那少年扶持下上車,適才被小姑娘褰開的簾幕複又垂下,少年禦車揚鞭,牛車啟行,漸漸遠去。
  此刻府中有人追出來,凝望她車後煙塵,欲言又止,惟有歎息:“這般性情……畢竟是將門虎女。”
  他聽說過,新娘係出名門,是大宋開國元勳曹彬的孫女。
  在周遭一片歎息聲中,他垂下衣袖,蔽住了手腕上的金釧。
  指尖回探,他悄無聲息地輕觸著那一圈陌生的金屬品——那裏似乎還殘存著她手中餘溫——竟有點慶幸她今晚沒有成為表哥的新娘。














幽影







2.幽影

畫船載綺羅,春水碧於天,馮京穿著州學生的白襴春衫,步履輕緩地走過暖風十裏江南路。
有一小小的白色球狀物自旁邊繡樓上墜下,不輕不重地打在他襆頭上。他凝眸看,發現是一枚這季節少見的、早熟的荔枝,被精心地剝去了果殼,滾落在地上,兀自閃動著晶瑩水色。
舉目朝上方望去,見樓上欄杆後倚著一位螓首娥眉的美人,四目相觸,她盈盈一笑,引紈扇蔽麵,略略退了開去。
麵前小橋流水,耳畔弦管笙歌,他這才想到,今日路過的又是一徑章台路。他亦不躲避,微挑眉角,朝那秦樓楚館中的行首呈出了一抹溫情款款的笑容。
這時他年方弱冠,暫別居於江夏的母親,遊學餘杭。在這被文人墨客反複謳歌的煙雨江南,詩書孔孟不會是生活的全部,除了郡亭枕上看潮頭,更有吳娃雙舞醉芙蓉,若不隨同舍去薄遊裏巷,訪雲尋雨,倒會落得為人恥笑。似這般神女有心,含情擲果的事亦常有發生,他也是從那些足可滿載而歸的水果中意識到,原來自己有副得天獨厚的好皮相。
情愛之事上,他也算是略有天賦,很快學會用眼神作俘虜芳心的利器,也明白什麽樣的微笑才是恰到好處,威力無窮。因此,在這風月情場,倒是頻頻告捷,與他有過巫山之約的煙花女子不算多,但每位皆是個中翹楚。
他是個靠領州縣學錢糧度日的學生,平日尚須賣些字畫貼補用度,因此那些名妓不肯收他銀錢,隻請他為她們作詩填詞為謝。
如今這位“銅雀春”的行首喬韻奴也是這樣,先就與他聲明,隻求詩一首為纏頭之資。但枕席之間,他隨身攜帶的金釧被她窺見,她拈起仔細打量,笑道:“馮郎這個金釧兒就賜與奴家罷。”
他當即從她手裏奪回,直言道:“不可!”
喬韻奴一怔,複又笑開:“奴家隻是想取個馮郎身邊物,留作念想,卻不知那是個多貴重的寶貝,馮郎這般珍視,不願與人。”
他把襆頭上鑲的碧玉摘下,遞與喬韻奴:“姐姐若不棄,就留下這個罷。”
那也是他身上最值錢的東西。喬韻奴接過看看,笑道:“馮郎這生意可做虧了。那金釧雖好,但分量太輕,沒這塊玉貴重。”
他淡淡一笑:“原是因那金釧輕了,才不肯給姐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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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銅雀春”出來,莫可名狀地覺得煩悶。馮京上了一水邊酒樓,單點一壺酒,臨窗獨酌。
不自覺地,他取出那隻金釧,像往常那樣,一手持了,輕輕撫摩。
一別數年,不知這金釧的主人後來做了誰家新婦。他悵然想,以另一手斟酒、舉杯、飲盡、再斟,一杯複一杯,渾然不知長日將盡。
很快有人注意到他,竊竊私語:“那就是喬行首看上的窮小子……”
忽有一人冷笑,揚聲說:“果然是個吃軟飯的小白臉!”
馮京側目一睨,見說這話的是一名著公服的胥吏。聽這幾人語意,想必是欲接近喬韻奴而不得的了。遂懶得搭理,他再斟滿杯中酒,繼續獨飲。
那人卻無意放過他,盯著他手中的金釧,又高聲道:“還好意思拿著女人首飾炫耀,也不知是從哪個粉頭手裏騙來……”
話音未落,隻聽“嘭”地一聲悶響,胥吏臉上已挨了一下重擊,直直地仰麵倒下。
胥吏撐坐起來,見馮京立於他麵前,冷麵視他,那雙對男子來說太過美麗的眼睛中閃過一道肅殺之光。
胥吏不寒而栗,舌頭也變得不太利索:“快,快把他,拿,拿下!”
這一拳的代價是十天的自由。馮京被拘捕入縣衙牢獄中,十天後才獲釋放。
回到寓居的徑山寺,管事的僧人前來告之:“近日寺中不便再留人住宿,還請馮秀才盡快收拾行李,明天便搬出去罷。”
他一蹙眉:“是我給的香火錢不足麽?”
僧人擺手,連說不是,卻又不肯解釋原因。馮京想找幾文錢給他,希望略為通融,怎奈囊中空空,所有銀錢已被獄卒搜刮幹淨。
此後一日,僧人屢次前來催促。馮京無奈之下隻好收拾行禮,準備離開此地。臨行前看看這居住數月的冷清鬥室,不免感歎世態炎涼,竟至無處棲身,遂提筆,在寺壁上題詩一首:“韓信棲遲項羽窮,手提長劍喝秋風。籲嗟天下蒼生眼,不識男兒未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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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縣城裏奔波一整天,才找到個肯收留他的同學生員,尋得一陋室借宿。
不想數日後,那曾拘他入獄的胥吏竟來學館找他,客氣地稱他“馮秀才”,略顯尷尬地說縣令有請。
他頗感訝異,但亦應邀前往。
餘杭縣令請他入席,把酒言歡,噓寒問暖,甚是殷勤。席間縣令聽他談吐,越發讚歎,乃至半真半假地笑道:“苟富貴,毋相忘。”
馮京覺出此中必有內情,遂著意試探,而縣令亦於酒酣之餘道出實情:“京中有貴人來,去徑山寺燒香還願,見了你題在牆上的詩,向僧人詢問你的情況,然後說:‘這馮秀才如今雖然甚貧窮,但觀他所留詩,可知其胸中自有丘壑,他日必貴顯。’”
馮京問貴人是誰,縣令卻又警覺,支吾遮掩過去,並不回答。
宴罷縣令說已為他另尋了一處妥當住所,明日即可入住,且贈錢數緡,差人好生送他回去。
這錢馮京倒是很快派上了用場。借著賄賂下山購買什物的相熟僧人,他打聽到,那到寺中燒香的貴人是位京中來的貴夫人,這幾日宿於寺中,但具體身份,那僧人也說不知。
見他流露好奇神色,僧人道:“你可別想去看!那夫人不知什麽來頭,一到寺中,縣令就派了許多卒子前去把守,把寺圍了個圈,閑雜人等根本無法入內。”
馮京笑笑,又把一緡錢推至僧人麵前。
他換得了一身僧袍,又戴了個僧帽,扮作寺中和尚,於晚間混入徑山寺中。
那夫人身份想必真是非同尋常,門外守衛森嚴,門內亦在她可能經過的路上設了帷幕,寺中普通僧眾皆不得入內。
馮京入寺時,那夫人在正殿中行祝禱之禮,他避至帷幕後牆邊一隅。儀式結束,夫人起身,他迅速上前,靠近那蔽住她所行道路的帷幕。
夫人徐徐向前走,幕中明燈高懸,將她的影子清晰地映在了那層防人探視的布帛上。
他在光線晦暗的帷幕外,隨她影子緩緩移動,亦步亦趨。
帷幕上呈現的,是她側麵的身影:五官輪廓秀美,頭發高挽,以一樣式簡潔的冠子束著,露出的脖頸細長美好,她下頜微揚,從容移步,姿態高雅……
眼前所見身影與他深處記憶漸趨吻合,他但覺雙耳轟鳴,甚難呼吸,意識好似也在隨著跳躍的焰火輕飄飄地晃。
隔著這層薄薄的帷幕,她繼續前行,他繼續跟隨,舉步無聲,但心跳的節奏卻開始加速,他甚至有些害怕幕中之人會聽見這出自他胸中的不安的聲音。
他的心終至狂跳,在仍縈繞於院內的誦經聲和木魚聲中。他好幾次想一把扯下帷幕,確認心底的猜測,但還是強忍下來,最後,當她走至兩道帷幕接駁處,他才以微微顫抖著的手指掀起布帛一邊,目光朝內探去。
那些所有若隱若現、難以言說的期盼與情愫,隨著這一瞥塵埃落定。他垂手跪倒於她看不見的帷幕之後,在光影流轉間,寂寂無聲地流著淚微笑。
果然是她。
他閉上了眼睛,心裏卻豁然開朗——縱然被天下蒼生漠視、輕慢又何妨?隻要她知道他,懂得他,那被他供奉於心中明鏡台上的永遠的新娘。
















夢澤







3.夢澤

大袖迎風,巾帶飛揚,馮京氣喘未已,卻不稍作停歇,沿著水岸疾奔,追上遠處那艘飄向水雲間的龍舟畫船,是他模糊的目標。
從僧人那裏得知她乘舟北上的時間,本以為自己可以淡然處之,他特意於那時邀了兩位好友,尋了一酒醇景美處,對飲行令,吟詩作詞,原是笑語不斷,醺醺然斜倚危欄,似乎忘卻了與她有關之事。偏偏這時有歌妓從旁彈起了琵琶,曼聲唱道:“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對迎,誰知離別情?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未成,江邊潮已平。”
江邊潮已平。
他笑容凝結,他心緒紊亂,懷中的金釧溫度似陡然升高,炙灼著他心髒近處。
那個世間最懂得他的女子就要再次離開他了。此番一別,橫亙於他們之間的漫漫光陰,會否又是一個十年?又或者,他將再也見不到她?
他驀地站起,未向朋友解釋一字,便向船行處奔去。
她所乘的樓船已然啟航,他便循著船前行的方向在岸邊狂奔。所欲何為?他扶醉而行,未及多想,隻是竭力跑著,以最快的速度縮短與她之間的距離。
後裾拂過岸上沅芷醴蘭,布履觸及水中參差荇菜,撥開重重蒹葭蘆荻,任憑衣衫為白露浸潤,他甚至涉水而行,溯洄從之,但她卻依然漸行漸遠,慢慢飄往水中央。
看著那一痕畫船載著她和這年他所感知的明亮春景,一齊消失在煙波盡處,他終於頹然倒地,躺在荻草柳花深處,迷惘地看了看在他眼底褪色的碧宇青天,筋疲力盡地沉沉睡去。
再次稍有知覺時,已是蛙聲一片,月上柳梢。有人提了燈籠靠近他,以燈映亮他的臉。
馮京蹙了蹙眉,用手略作遮擋,微微睜開惺忪睡眼,依稀辨出處於自己麵前的是一女子身影。
是她麽?他模糊地想,欲再看清楚些,但燈光刺眼,且體內殘醉陣陣襲來,昏昏沉沉地,連抬起眼瞼都成了困難的事。
白露沾衣,寒意徹骨。他覺得冷,繼而隱隱約約地品出了此間的荒涼與孤寂,不由伸手向那光源處,像是欲抓住那團橙黃的暖色。
那女子此刻正俯身仔細打量他,靠得頗近,以致他可以感覺到她的氣息觸及他臉龐,是一種清甜的少女香。
他伸出的手抓住了她提燈籠的手腕,她的皮膚光滑細膩,且有他需要的暖意。他頓時發力一拉,那女子一聲驚叫,燈籠落地熄滅,她跌倒在他懷中。
他緊摟著她,既像是借她取暖,又像是想把她鎖於懷中。她拚命反抗,掙紮得好似一隻陷入捕獸夾的鹿。這激烈的舉動和他腹中殘存的醇酒一起,奇異地激起了他的欲望。他體膚燥熱,血脈賁張,側身將她壓倒,她並不屈服,用盡全力想推開他起來,便這樣兩廂糾纏著滾落在荻花叢中,驚飛了兩三隻棲息於近處的鷗鷺。
鳥兒撲簌簌展翅而飛的聲音令那女子有一瞬的愣怔,而此刻馮京已摟住了她的頭頸纖腰,低首在她的臉上眨了眨眼,讓睫毛輕柔地在她麵頰上來回拂過。
她如罹電殛,渾身一顫,停止了所有動作,束手就擒。
他的唇滑過她光潔的臉,品取她豐潤雙唇上的女兒香,再一路吻至她肩頸處。輕輕含住那裏的一片肌膚,唇齒廝磨,他闔上的眼睛仿佛看見了七色光,紅綃紗幕後,有女子淡淡回眸,天鵝般優雅的姿態,袖底發際散發著芝蘭芬芳。















沅沅







4.沅沅

她似乎有十七八歲,但也可能是十五六歲。
她身段勻稱,姿態一如長成少女般美好,但眼睛卻一清如水,神情舉止猶帶孩子氣,又好似不比豆蔻年華的小女子大多少。
她膚質細膩,但並不白皙,應是常在外行走,被陽光鍍上了一層近似蜜糖的顏色。
她的肌膚密實光滑,惟手心粗糙,生著厚厚的繭,可能常幹重活。
她有一頭烏黑的長發,但很隨意地胡亂挽了兩個鬟,現在看上去毛毛糙糙地,有好幾縷發絲散落下來了。
她穿的衣裳很粗陋,質地厚重,顏色暗舊,並不太合身,大概是用別人的舊衣改裁的。
她沒有穿鞋,光著腳坐在地上,連腳踝也露出來了,那裏的皮膚有幾處蚊蟲叮咬過的痕跡。
她顯然是個貧家女,但這好像並不妨礙她快樂地生活。此刻她手持著幾支抽了穗的蘆葦,正忽左忽右地揮打周圍的蚊蠅,口中還輕輕地哼唱著歌謠。
貌似昨夜的事也沒影響到她的好心情。如果她是個如青樓女子一樣的人,這自然不足為奇,可是……她此前分明還是處子之身。
這也是令清醒之後的馮京倍感尷尬和愧疚的原因。所以他雖早已醒來,卻還是沒有立即坐起與她說話,還保持著安睡的姿勢,眼睛隻略睜開條縫,借著逐漸明亮開來的晨光悄悄打量這個被他冒犯的姑娘。
她似乎,好像,並未因此厭惡他。因為她揮趕的蚊蠅,有一大半是他身邊的。
一隻細小的蚊蟲落在他下頜上,她那蘆葦拂塵立即殺到,蘆穗從他鼻端掠過,馮京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不得不睜開眼,即撞上她閃亮的眸光。
“你醒了?”她俯身問,大大的眼睛裏甚至有喜悅之意。
他隻好坐起,低首,好半天不敢看她。沉默良久,才道:“請問姑娘芳諱。”
“唔?”她愕然,並沒有回答。
於是他換了種說法:“你叫什麽名字?”
“哦,”她明白了,笑著回答:“我姓王,名字叫元元。”
“怎麽寫呢?”他很禮貌地欠身請教。
“寫?”她瞠目,驚訝地盯著他,好似聽見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問題,然後笑出聲來,“不知道!我一個字也不會寫。”
“那麽,”他再問,“你的家人為什麽會給你取這個名字呢?”
她很快地給出了答案:“因為我爹喜歡元寶——雖然他從來沒摸到過一錠真的。”
如此說來,她的名字是“元元”了。馮京思忖著,拾起一根樹枝,在地上寫下了這兩個字。
那姑娘看著,問他:“我的名字就是這樣寫麽?”
他沒有立即回答,舉目看麵前煙雲碧水,隨即又在每個字左側加了三點水。
“沅沅,”他輕聲念著,對她道:“以後你的名字就這樣寫罷。”
她很高興地以手指輕輕碰觸那濕潤土地上的字跡,一筆一筆地順著筆劃學。然後也問他的名字,他告訴她,也寫了,她便繼續學,帶著微笑,口中念念有詞:“馮……京……京……”
僅就相貌而言,她算不上美人,但這天真爛漫的神態卻極可愛。馮京默不作聲地看著,心下越發懊惱。
“對不起。”他垂目,誠懇地道歉。
她一愣,旋即意識到他所指的事,停下手中動作,臉也不禁紅了。
他思量許久,終於下了決心,取出懷中金釧遞給她:“這個給你。”
他想對她稍作補償,而這是他目前所有最珍貴的東西。
她遲疑著,沒有伸手接過,“你是要給我錢麽?”
“不,”他當即否認,想了想,說:“這是給你的禮物。”
她這才欣然收下,把金釧戴在了手腕上。
他一時又無言,茫然四顧,見近處水邊泊著一葉扁舟,便問沅沅:“你是乘船來的麽?家住這附近?”
“是呀,我家就在二裏外的蓮花塢。”她說,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又繼續說:“對了,昨天我打漁回來,在上遊遇見一艘好大的船,有兩層,上麵好多仙女一樣的姐姐……有人叫住我,問我是不是往這個方向來,我說是,一位夫人就從艙中出來,命人取了些錢給我,說在船上看見有位秀才追著船跑了許久,現在離縣城已遠,恐怕回去不太方便,讓我順道載他回學館。我就沿途尋找,天黑了才發現你躺在這裏……你是她說的那位秀才麽?”
馮京不語,目光長久地停留在沅沅如今戴著的金釧上,半晌後才黯然移開,答道:“不是。”
“哦……”沅沅點點頭,忽又一拍手站起來,笑道:“不管是不是,你也該回去了罷?來,坐我的船,我載你。”
上船後她拒絕了他的幫助,引棹劃槳姿勢純熟,載著他朝城裏渡去。
她身姿並不高大粗蠻,但刺棹穿蘆荻,意態輕鬆閑適。他坐在船頭,踟躇半晌,終於忍不住問她:“昨晚……你為何不推開我?”
“推了呀!”她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說出此間事實:“本來我一直在推……”
他赧然低首,差點一頭紮進身側清流碧淵。
掩飾性地輕咳兩聲,他又低聲問:“我是說,最後……”
如果她堅持抗拒,他亦不可能用強。
這個問題令她頗費思量。輕蹙著眉頭望天須臾,她還是沒找到答案,後來隻迷惘地說:“我也不知道……”

******************

“你以後會來看我麽?”離別時,沅沅這樣問。
他不敢給她承諾,僅淡淡笑了笑。
她亦很乖巧,默默轉身離去,沒有再問。
數日後,馮京收拾行囊,離開了餘杭,回到江夏的母親身邊。
他沒有在江夏找到期盼的平靜。無論麵對書本還是閉上眼睛,餘杭的一切都好似曆曆在目,時而是帷幕後的影子,時而是水岸邊的沅沅。他開始薄遊裏巷、縱飲不羈,卻仍難以抹去那反複掠過心頭的一幕幕影像。
母親因此常憂心忡忡地看著他,不時搖頭歎息。
“京哥兒該尋個媳婦了。”鄰居的嬸子見狀了然地笑,對馮夫人說。
此後多日,馮家的主要賓客便是說親的媒人。最後馮京不堪其煩,向母親請求再度出行。
“這次你想去哪裏呢?”馮夫人問。
馮京也屢次問過自己這個問題,像是不由自主地,他最終選擇的目的地還是餘杭。
去蓮花塢找沅沅,原本隻是想看她一眼。
但一開始,從他問到的本地人眼神和口吻裏,便覺出一點異處。
“王沅沅?”他們通常是重複著他所說的名字,然後上下打量著他,露出一絲曖昧的笑意,才向他指出沅沅的居處。
當他看見沅沅時,她正掄了根船槳,從她家茅草房中衝出來,惡狠狠地追打兩名賊眉鼠眼的男子。
她追上了一個跑得慢的,“啪”地一聲,船槳結結實實地擊在那人腿上。
她把船槳往地上重重一頓,手腕上的金釧隨著這動作晃動,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再敢找上門來說些不幹不淨的話,老娘見一個打一雙!”她倒豎著眉頭,揚聲宣布。
被打之人連聲呻吟,一瘸一拐地繼續跑,一邊跑著,卻還不忘回頭罵她:“肚子裏懷著不知道爹是誰的野種,還有臉裝三貞九烈!”
馮京訝然,著意看沅沅腹部,才發現那裏確實微微隆起,她應是有身孕了。
沅沅聞言也不予爭辯,探二指入口,響亮地吹了個口哨,立即有條黑犬從屋後奔出。沅沅一指前方那人,命道:“咬他!”
黑犬應聲追去,那人一聲慘叫,抱頭疾奔。
沅沅得意地笑笑,提著船槳準備回屋,豈料這一轉身,整個人便全然愣住,僵立在原地,無法再移步。
馮京立於她麵前,微笑著喚她:“沅沅。”
她沒有答應。默默地看他片刻,一隻手局促地撫上了凸顯的腹部。
他留意到,小心翼翼地問:“我的?”
她猶豫了許久,終於點了點頭。
他斂容肅立,好一陣沒再說話。她兩眉微蹙,一會兒低頭看他足尖,一會兒又不安地掠他一眼,可憐兮兮地,像是在問:“你不相信?”
“令尊……”他終於又再開口,才說出此二字,立即又改了口:“你爹爹,在家麽?”
“他出門打漁去了。”沅沅回答。
“哦……可以告訴我他的名字麽?”
“王阿六。”
“那你翁翁叫什麽?”
“王有財。”
“你公公呢?”
“王富貴……你問這麽清楚幹什麽?”沅沅警覺地反問:“他們欠你錢了麽?”
“嗯,不是……這叫‘問名’,提親之初,理應敘三代名諱。”馮京解釋,對她呈出溫柔笑意,“沅沅,我想娶你。”
她難以置信地瞪著他,須臾,忽然放聲痛哭。
從來沒有這般大的姑娘在他麵前像孩子一樣地哭泣。他慌得手足無措,忙牽她回到屋裏,好言勸慰許久,她才略略止住。
然後,她什麽話也沒說,隻是睜大那雙猶帶淚痕的眼睛熱烈地看他。
“為何這樣看我?”他微笑問她:“我臉上有元寶麽?”
“沒有。”她認認真真地回答:“可是,你比元寶好看多了。”















新婦







5.新婦

馮夫人最後勉強允許沅沅進門,完全是看在她腹中孩子的分上。迎親之前,她一想起沅沅低賤的家世就搖頭歎息,不時抹淚,而過門後的沅沅也每每有驚人之舉:一大清早就不見人影,臨近中午時回來,捧著一盆在河邊洗完的衣服;赤足在院中跑來跑去掃地晾衣服,渴了便奔到井邊吊起一桶水仰麵就喝;為捉一隻逃跑的雞可以爬到屋頂上去……
馮夫人為此委婉地勸她,她卻渾然不曉有何不妥,例如勸她穿鞋,她爽朗地一擺手:“沒事,地不涼!”勸她別喝生水,她則說:“煮過的水沒那麽甜,就別浪費柴火了。”
後來馮夫人搬出小孩來耐心跟她解釋,說這樣做對孩子不好,她才一一改了。
此外她還有許多壞習慣,諸如喝湯太大聲,偶爾說粗話之類,常讓馮氏母子看得麵麵相覷,無言以對。
不過,她有個最大的優點:她真誠地愛著她的丈夫和婆母,並且不吝於表達。
為了讓馮京和馮夫人覺得開心,她願意為他們做任何事,雖然往往做過了頭:為馮京磨墨會讓墨汁飛濺到他臉上,為婆母捏肩捶背會疼得馮夫人暗暗朝兒子使眼色,示意他讓沅沅停止……
“沅沅是個好孩子,”後來馮夫人私下跟馮京說,歎歎氣,“雖然有一些壞毛病,但,你慢慢教她,讓她改過來就是了。”
馮京很高興母親終於肯接納沅沅,逐步去教沅沅改正以前的習慣,而她也確實在認真地學,不過,總有一些內容是屢教不改的,比如她對他的稱呼。
大概因為馮京一開始告訴她的就是他的大名,她後來對他便直呼其名,無論有人沒人,見了他都會立即歡歡喜喜地喚:“京!”
“你不應該這樣稱呼我,”馮京也曾向她說明,“妻子不能直呼其夫之名。你稱我‘夫君’、‘郎君’,或我的字‘當世’都可以,就是別再叫我‘京’了。”
“當世?”她仿佛聽見了一個大笑話,立即哈哈地笑起來,那樂不可支的樣子看得馮京也生平第一次對自己的字有所懷疑,反複琢磨其中是否真有可笑之處。
而她的理由隻是:“你這小名太難聽了。”
經馮京強烈要求,她終於答應不再當眾稱他為“京”,但後來事實證明,在這一點上,她相當健忘。
有一日馮京請兩位州學同舍到家中做客,之前囑咐沅沅好好做兩個菜,她猛點頭,樂嗬嗬地準備去了。而當天酒菜之豐盛也大出馮京意料,雞鴨魚肉都有,彼時他們家境不算好,馮京暗自詫異,不知沅沅怎麽有足夠的錢買來這些,但因同舍在場,也不便去問她,邀二人入席,把酒敘談。
酒過三巡,沅沅忽然挺著大肚子從內室衝了出來,捧著一盤螃蟹喜滋滋地擺在桌上,朗聲笑對馮京說:“京,這是我剛做好的,快請你的朋友嚐嚐!”
二位同舍驚訝地看著她,一時也不知該作何反應。沅沅見他們不立即動箸,便自己抓了兩隻螃蟹,往二人碗裏各放一隻,笑道:“吃吧,別客氣!”
雖然很有撲倒捶地的衝動,馮京卻還是努力讓自己不動聲色,朝兩位目瞪口呆的同舍略笑笑,道:“拙荊廚藝粗淺,讓二位兄台見笑了。”
同舍也忙賠笑,禮貌地稱讚:“嫂夫人手烹佳肴美味非常,我輩今日得以品嚐,真乃三生有幸。”
馮京隻求沅沅快些退去,便對她說:“母親這幾日胃口不好,還請娘子入內陪伴,相從照料。”
沅沅應道:“阿姑晚飯吃得早,現在已回房歇息去了。”
“哦……”馮京思量著,又道:“娘子勞累一天了,也請早些回房安歇罷。”
“不累不累,”沅沅搖頭,連聲表示她對招待客人之事很有興致,“你朋友難得來做客,我哪能躲在房中偷懶呢……再說,我就怕閑著,整天坐著躺著,反而會腰酸背痛。”
馮京心下無語凝咽,亦不好對她公開表示不滿,隻得由她去,自己舉杯祝酒,將話題引開,惟望同舍不要太注意他這位夫人。
但是,沅沅的表現實在很難不令人注意到她。生怕客人吃不飽,她不停地穿梭於客廳和廚房之間,為他們加菜添飯。見客人碗中米飯快沒了,不待他們有表示便自己跑去添給他們。客人忙起身道謝,她很高興,也越發殷勤了,索性捧了一大缽米飯在懷中,見誰碗中略少一些,便隨手挖一大勺直直地蓋到他們碗裏。
那兩位同舍原是文弱書生,哪裏吃得下這許多,到最後都像是跟沅沅打攻守戰,在沅沅“虎視眈眈”下以手遮擋著飯碗,且不敢走神,惟恐一不小心,手略移開就會又被她蓋滿一勺。
好容易捱到飯局結束,二位同舍落荒而逃後,馮京才斟酌著詞句,竭力勸沅沅以後不要在家中有男客時露麵。
沅沅大為不解:“為什麽?我爹的朋友來家中做客,我媽就是這樣招待他們的。”
馮京估計跟她說那些男女大防和禮節儀製之類的大道理她也不會懂,便找了個簡單的理由:“我不喜歡你被別的男人看見。”
“哈哈,你真小氣!”她大笑起來,“怕什麽呀,反正他們看到得不到!”
馮京徹底放棄,抹著額頭上的汗坐下,暗暗歎息。
麵對著一桌殘羹冷炙,他忽然想到起初的疑問,遂拿來問沅沅:“你今日怎能買到這麽多肉食?是娘給了你許多錢了麽?”
她搖頭,笑道:“你猜。”
馮京想想,還是沒答案:“猜不著。”
沅沅笑得更開心了,得意地朝他伸出兩手,在他眼前不住地晃。
他頓時留意到,她手腕上空空地,平日從不離身的金釧不見了。
他一把抓住她素日戴金釧的手腕,問:“你把金釧賣了?”
她愣了愣,然後又笑了:“是呀,賣了不少錢呢……”
他腦中轟鳴,一時間說不出任何話來,但覺身體微顫,全身的血液似乎在逐漸冷去。
他緊捏沅沅的手腕,無意識地加大著力度,直到她大聲呼痛,他才憤而撒手,拂袖離開,將自己鎖在書房內,任憑沅沅怎樣敲門懇求都不開。
這是沅沅首次見他發脾氣,連聲呼門而不見他回應之下開始哭泣,一壁哭著一壁扶著門滑倒在地,驚動了 已睡下的馮夫人。她披衣而起,過來查看。須臾,馮夫人發出一聲驚叫,大力拍門,喚道:“快開門!沅沅不好了!”
門嘩地大開,馮京臉色煞白,迅速彎腰抱起了地上的沅沅。
她有早產的跡象。幸而救治及時,馮氏母子請來大夫穩婆,一番忙亂之後,胎兒好歹是保住了。
待眾人退去後,馮京坐在沅沅床前,黯然向她道歉:“對不起,今日之事,是我不對……”
沅沅擺首,含淚伸手到枕下摸索,少頃,摸出了那個馮京熟悉的金釧,給他看。
“我沒有賣……”她輕聲說,“我是跟你說笑的……早晨我去江邊捉螃蟹了,捉了很多,賣了一些,用那些錢買的魚肉……因為要幹活,怕丟了金釧,所以沒有戴……”
馮京有淚盈眶,輕輕擁她入懷,鄭重在她耳邊承諾:“沅沅,以後我會好好待你,不會再讓你過得這樣辛苦。”
而她在他懷中滿足地閉上眼,微笑道:“我不辛苦……隻要你讓我在你身邊。”















陶朱







6. 陶朱

“要保大人還是孩子?”
沅沅分娩時,穩婆把這個殘酷的問題擺到了馮京麵前。
沅沅胎位不正,腹中胎兒腳朝下,導致她難產,已經拖了一天一夜,她在房中慘叫著暈倒好幾回了,孩子還是沒生出來。
馮夫人以哀求的目光看穩婆,問:“不能都保住麽?”
穩婆無奈地搖頭:“如果可以,誰還會問你們這種問題。”
“保大人。”馮京肅然說,沒有過多猶豫。
轉朝此時開始啜泣的母親,他斬釘截鐵地,又說了一句:“一定要讓沅沅活下來。”
這事便如此決定,沅沅保住了性命,但她孕育的兒子卻沒了。
失去孩子,沅沅比任何人都要傷心,而且她生育過程中失血過多,身體損傷太大,也嚴重地摧毀了她的健康。從那時起,她便纏綿於病榻,形容枯槁,日漸消瘦,也經常哭泣,渾不見往日活潑靈動、笑靨常現的模樣。
為了給沅沅治病和進補,馮家用完本來就不多的積蓄,沅沅的身體卻並不見起色。一籌莫展之下,馮京去拜訪一位經商的從叔父,希望向他借些錢暫渡難關。
彼時那位叔父剛從江西采購金橘回來,聽說沅沅之事,亦慷慨解囊,借了不少錢給馮京,並取出許多金橘,讓他帶回去給沅沅品嚐,說:“這江西的金橘味兒好,今年連官家最寵愛的張美人都特意派人從京中趕過去買。我這一批,就是在向張美人供貨的那家果園買的。”
“張美人?”馮京有一疑問,“聽說東京瓦肆繁盛,天下四時土宜應有盡有,難道竟無這金橘,尚須張美人特意派人從京中趕去江西購買?”
叔父答道:“這金橘雖好,但京城中人卻不認得,並不常吃,宮中也沒把這果子列為江西供奉之物。而張美人幼年在家便愛吃,現在惦記著,京中又沒有,所以才派人大老遠地跑去采購。”
馮京略一沉吟,再對叔父道:“侄兒有一建議,叔父或可參考:叔父盡快再往江西,用可動用的所有錢再買一批金橘,然後運往東京,在那裏銷售,異日盈利,將不止一二倍。”
叔父猶疑:“京中之人一向不識金橘,往年也有人在那裏賣過,無不虧本。況且從江夏去江西,再趕往京師,路途遙遠,運費昂貴,賢侄的建議,豈非太冒險?”
馮京淡淡一笑,道:“叔父不妨一試,運費隻管攤進售價中去,將來若虧了本,回來惟京是問。”
叔父思量再三,終於決定依他建議試一次。不久後回來,特意備了重禮喜氣洋洋地去馮京家中道謝:“賢侄良策果然奏效。我運了金橘去京中,掛上江西金橘的招牌後,不到兩日便被搶購一空。我一打聽,原來張美人派人去江西買這果子之事已經傳開,京城人都好奇,正想找金橘品嚐呢,可巧我的貨便運到了。我見買的人多,便把售價調高三四倍,竟然還是供不應求,正應了你那句話,盈利不止一二倍。”
馮京微笑道:“侄兒素日聽說,京中之人,無不視宮中取索為一時風尚,越是官家親近之人,趣味玩好越是容易被人效仿。張美人既得寵,自然一言一行都頗受人關注,她若喜歡什麽,宮外人知道了必然會跟風采購,那售價自然沒有不漲的,所以侄兒才敢勸叔父做這金橘生意。”
叔父大讚馮京有見識,且知恩圖報,除了禮物外還取出一筆錢相贈。馮京推辭,叔父堅持請他收下,對他說:“這錢也不是白給你的。叔叔還指望賢侄能繼續出謀劃策,與叔叔一起做生意呢。這點錢也算是給你的一筆本金。賢侄讀書多,有遠見,若花點心思去經商,豈有不發財的?”
在目前收入微薄,難以養家的情況下,這確實像是個不錯的出路。略為考慮之後,馮京接受了叔父的建議,暫時擱下書本,開始與他一起經商。而效果很好,他相當聰明,會分析所得信息,致身商界遊刃有餘,堪稱長袖善舞,未過數月家中財政景況已大為改善。
於是他請來名醫為沅沅診治,亦不惜花重金為她求藥調理,為分散沅沅的注意力,不讓她繼續沉湎於喪子之痛的記憶裏,他親自教她記賬,管理財務。他的這些努力終於開始見效,沅沅身體漸好,也對理財有了興趣,臉上笑容也越來越多了。
半年後,當年曾與他把酒言歡的餘杭縣令任期滿,改知鄂州另一縣,途經江夏,馮京得訊後前往碼頭相迎,並設宴為其接風。其間馮京提及往日事,試探著問當初京中來的夫人身份,想必時過境遷,縣令亦不再有顧慮,遂坦然相告:“那時來的,是天子之妻,本朝國母,皇後曹氏。”
皇後?馮京驚訝莫名。腦中一幅幅影像如書頁般翻過:紅綃紗幕後著紅素羅大袖衣的新娘引臂拔簪;素顏女子在紺發少年的扶持下上車,端然坐著,簾幕垂下,隔斷他目光的探視;徑山寺內的夫人蓮步輕移,下頜微揚,發髻高挽,脖頸弧線美好,在帷幕上投下的影子如雲飄過……那些都是她麽,皇後曹氏?
雖然知道當今皇後姓曹,也隱約聽說過皇後是曹彬的孫女,但曹彬兒子有數人,孫女想必亦不少,他萬萬沒料到曾與表哥舉行過婚禮的那位曹氏女公子會獲選入宮,受冊為後。
“她入宮前曾在徑山寺許過願,因此後來特意去還願。皇後此行不欲興師動眾,一路擾民,故未列儀仗,隻秘密通知沿途地方官接駕護衛。”縣令解釋說,打量著輕袍緩帶的馮京,忽又歎道:“當年下官很是羨慕馮兄,筆下詩作雋邁豪放,獲國母賞識,何其幸也!中宮閱馮兄大作後即斷言馮兄胸中有丘壑,他日必貴顯。馮兄如今雖鮮衣怒馬,坐享醇酒玉食,但恕下官直言,商賈畢竟屬雜流,若馮兄甘於做一世陶朱公,豈非與中宮判詞相去甚遠?”


之前的好心情就此散去。回到家後,馮京鬱鬱不樂地入書房悶坐片刻,忽然想重尋幾本久違的經書來讀,但一顧書架,觸目所及皆是帳本,翻來翻去,竟怎麽也找不到他想看的書。
此時沅沅聞聲而至,臂中還抱著把算盤,微笑問他:“你在找什麽?”
“我那幾本《大學》、《中庸》呢?”馮京手指書架問。
沅沅想了想,掉頭跑回臥室,須臾,拿了幾冊皺皺巴巴、滿是汙痕的書遞給他:“是這些麽?”
馮京接過,眉頭一蹙:“怎麽變成這樣了?”
“我見書架上帳本沒地擱了,這些書你又許久不看,就拿去墊箱子底……”沅沅說,見馮京臉色不對,忙又道:“地上有些潮,所以變皺了,不過沒關係,明天我就拿去曬幹壓平!”
馮京重重吸了口氣,把書拋在桌上,坐下,漠然道:“罷了。我也沒說要看。”
沅沅“哦”了一聲,再偷眼觀察他,很小心地問:“我可以留在這裏算帳麽?”
他默然,但最後還是頷首同意。於是沅沅愉快地在他身邊坐下,開始劈裏啪啦地撥算盤。
他側首看著這位與自己朝夕相處的妻子,竟無法覺察到往昔的親近感,兩人並肩而坐,之間卻好似隔著千山萬水,燭紅影裏,她唇角的微笑顯得空前地遙遠而陌生。
“我心中所想,她大概永世都不會明白。”馮京默默對自己說,這個念頭無可抑止地令他覺得悲傷。
當然他那無形的淚隻流向心裏,並未形之於色,而沅沅算帳間隙轉頭看他時也隻發現了他的失神。
“你這樣呆呆地看著我做什麽?”她笑問。
他依然凝視著她,問:“沅沅,你認識我麽?”
她眨了眨眼,頗為不解,但還是認真作答:“當然認得……你就算化成灰,我也能把你認出來。”
他惻然笑笑,輕輕把她拉到懷中擁著,再不說話。















許願







7.許願

次年,曾到馮京家中做客的那兩位州學同舍通過了在州府舉行的解試,準備赴京參加省試,即禮部貢院鎖試。馮京再次邀請他們至家中,設宴為其餞行。
宴中馮京把酒預祝同舍科場告捷、平步青雲,同舍連聲道謝,之後,其中一人注視馮京,甚是感慨:“當世才華蓋世,遠勝我等,若當初一同參加解試,隻怕解元頭銜亦唾手可得,如今我們三人相伴進京,豈不快哉!”
馮京擺首道:“舍下書本塵封已久。何況,自隋唐至國朝皆有規定,工商不得入仕,京不敢再奢求應舉。二位兄台已於解試中脫穎而出,釋褐在望,將來曳紫腰金,亦指日可待,卻不以結交工商雜類為恥,仍與京聯席共飲,京已深感榮幸,感激不盡。”
同舍聽了忙勸道:“當世何出此言?你我從來都是一般人,你雖做過一兩筆生意,卻也不必把自己歸入工商雜類。當世還年輕,若現在開始停止經商,繼續讀書,下次再參加貢舉,亦未為晚矣。”
另一位同舍也相與附和,道:“國朝取士不問家世,雖說工商不得入仕,但太宗皇帝曾下詔令:‘如工商雜類人內有奇才異行、卓然不群者,亦許解送。’當世行商時日甚短,且有奇才,即便有人強將你歸入工商雜類,你也可借此條例應舉。不妨重返州學,潛心讀書,以待下屆貢舉。”
自今上即位後,往往每四年才開一科場,下一屆,也應是四年後了。馮京默然想,四年,足以發生和改變許多事……沅沅也應該會再生一兩個孩子了罷,她與孩子,是否都會健健康康、衣食無憂、平安喜樂?
於是,他抬目,淡淡對同舍一笑:“京安於現狀,無意應舉。”
同舍相顧無言,惟有歎息。須臾,一人又道:“如今當世披錦衣、食饌玉,家有嬌妻,便把當年我們在州學中指點江山,縱論韜略,立誓治國平天下的豪言壯誌拋在腦後了麽?”
馮京擱下杯中酒,平靜地迎上同舍質問的目光,道:“如果連妻兒都養不活,又豈能奢談治國平天下?”

***********

此次沅沅接受了馮京建議,並未露麵,隻與婆母在內室布菜,讓婢女端出來。其間馮夫人數次走至門簾之後,聽到了一些馮京與同舍的對話。
夜間,馮夫人喚兒子至書房,取出一冊他幼年所讀的《詩》,翻到最後一頁,遞與馮京:“這行字是你爹爹當年親筆寫的,你可還記得?”
馮京接過,看見父親熟悉的字跡:“將仕郎守將作監丞通判荊南軍府事借緋馮京。”
當年他看不懂這官銜,問父親,父親便拍著他肩微笑道:“我兒將來若考中狀元,皇帝多半會給你這官做。”
話猶在耳,透過這行字,更好似又觸到了父親殷切的目光。馮京闔上書頁,黯然垂目。
“你父親此生最大的遺憾,便是未能中舉入仕。”馮夫人緩緩道:“他早年也跟你如今一樣四處行商,受人冷眼,後來才因進納米粟補了個左侍禁的小官虛銜,好歹算是脫離雜流之列了。所以,他一直要你好生讀書,將來舉進士、中狀元,堂堂正正地做大官,光耀門楣。不想現在兜兜轉轉,你竟又走上他當年的老路了……”
一語未盡,馮夫人聲已哽咽,淚落不己。
馮京朝母親跪下,肅然道:“兒子有負父母厚望,實屬不孝。但父親當年亦曾教導孩兒,好男兒要守信義、有擔當,聖人亦將修身、齊家列於治國、平天下之前。如今母親年事漸高,沅沅之病尚未痊愈,京豈可棄母親妻子於不顧,隻求功名,不思養家?”
聽他這樣說,馮夫人亦難反駁,最後擺首歎道:“我雖已有一把年紀,所幸倒還沒病沒災,平日用度不大,也能隨你清貧度日。不過沅沅如今身體不好,倒是常須進補……或者,我們現在讓她好好調理,過個一年半載,待她大好了,你再重新準備應舉?”
想著那漫漫四年,馮京沒有順勢答應,隻應道:“將來的事,將來再說罷。”
這一語又聽得馮夫人傷心,掩淚道:“若你晚幾年再娶親,當不至於為家室所累,困於其間,不得遂誌。”
默思須臾,馮京再度開口,對母親說:“沅沅之事,是我的錯。我當年放浪率性,鑄下此大錯。但若不娶她,更是寡情薄幸,有失道義,無異於錯上加錯。錯誤既已鑄成,便要勇於承擔。起初是我害了她,而今我願意許她安穩的生活,以此來彌補曾經犯下的過失。所以,現在這樣的結果,我亦甘心領受。”

**********

母親離開後,馮京仍留於書房,枯坐良久,這並無異處的夜晚似也變得格外漫長,他選擇了一個消磨時光的方式:一手提酒,一手執筆,痛飲清酒,奮筆疾書。
終至酩酊大醉。在伏案而眠之前,他拂袖掃落麵前那一堆帶字的紙。紙張紛紛揚揚旋舞飄落,每一張上都寫著同樣的詩句:“韓信棲遲項羽窮,手提長劍喝秋風……”
半夜悠悠醒轉,見身上披有大氅,而散落於地的紙張已被拾起,整整齊齊地疊放在案上。
是沅沅來過了麽?他迷迷糊糊地想,但很快自己否定了這個念頭:如果她來了,一定會嘰嘰喳喳地吵醒他,催促他回房睡覺。
也許,是婢女所為罷。他懶得再求證,覺出夜間幽寒,頭也隱隱作痛,他便起身,拖著沉重步伐回到臥室。
沅沅躺在床上,側身向內,是沉睡的模樣。他和衣寂寂無聲地在她身邊躺下,無意驚動她。
她今日倒是很安靜。在陷入深眠之前,他曾這樣想。

而這之後,沅沅一天比一天安靜,話越來越少,雖然麵上仍常帶笑容,但也隻是禮貌的微笑,以前那種朗朗笑聲日漸稀少。
連撥算珠的聲音也沒有以前歡快。馮京暗自詫異,終於忍不住問她:“沅沅,你有心事麽?”
她笑了笑:“沒有呀。”
他端詳著她:“你氣色不大好。”
她想想,道:“可能病沒全好罷……沒事,總有一天會好的。”
上次難產確實給她留下了不少後遺症,她至今未痊愈,常腹痛腰酸,葵水也不正常。他繼續為她延醫問藥,但收效甚微,而且,她還不太配合治療,有一天,他竟發現她把要服的藥悄悄倒掉。
他又氣又急,過去質問她為何不服藥,她對他微笑,輕聲道:“藥太苦了。”
後來,她越來越厭惡服藥,索性公然拒絕,就算強迫她喝下,她也會很快嘔出來。
如此一來,她的病越來越重,終於到了臥床不起的地步。
一日,馮京來到沅沅病榻前,見昏睡著的她枯瘦憔悴,惟麵色病態地酡紅,像一朵即將於夜間凋零的芙蓉,不禁悲從心起,落下淚來。
沅沅於此刻醒來,伸手徐徐抹去他的淚,她淺笑著說:“京,帶我出去走走罷。”
他建議等她身體稍好些再出去,她卻堅持現在就走,於是他問:“你想去哪裏呢?”
她說:“有山有水就好,哪裏都行。”
他帶她去黃鶴樓,抱著她上到最頂層,讓她看晴川曆曆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她半躺半坐,依偎著他,麵含微笑,觀孤帆遠影,日暮煙波,不時仰首告訴他眼前景色與家鄉之異同,直到暝色四合,月華滿川。
她沉默下來,凝視著月亮,目中卻無神采,軟綿綿的身體虛弱無比,仿佛所帶的生氣正被夜風吹散。
馮京心中酸澀,一手擁著她,一手為她攏了攏蓋在她身上的大氅,微笑著在她耳邊說:“沅沅,據說月明之夜,在黃鶴樓上可以看見仙人。今晚月色好,你仔細看看周圍,也許也能見到仙人呢。”
沅沅茫然側首看他:“真的麽?”
他點點頭,道:“是真的。據說一位守門的老卒子曾見過。那天晚上月色也是這樣好,照得黃鶴樓前景象清澄。那位老卒半夜肚子餓了,睡不著覺,輾轉反複間,忽然聽見外麵有人談笑風生,他便起來探視,結果發現外麵有三人,身披羽衣,足著木屐,走在石板路上,清脆的木屐聲在周圍山間引出了陣陣回音……”
沅沅瞬了瞬目,問:“他們是什麽人?”
馮京答道:“不是人,也不是鬼,他們是神仙。”
“那後來呢?”沅沅又問。
馮京道:“後來,他們走到山邊,麵對石壁,伸手叩了三下,然後石壁像門一樣豁然洞開,他們便如一縷輕煙那樣飛入門中,消失在山中了。”
沅沅環顧麵前青山,追問:“是哪片石壁呢?”
馮京笑道:“不知道……你且留意看著,興許仙人會又在樓前現身。”
沅沅卻又迷惘地問:“看見仙人,又該怎樣呢?”
馮京建議道:“你請他們實現你的一個願望罷。”
“好主意!”沅沅雙目一亮,繼而表露得隴望蜀之意:“但一個願望不太夠……三個好不好?”
馮京故作沉吟狀,然後笑道:“應該可以罷。他們有三人,一人幫你實現一個心願應該不太難。”
“還有你,”沅沅亦笑道,“你也要許三個願,請他們幫你實現。”
馮京揚眉道:“唔……我當然沒意見,隻是不知道人家仙人是否覺得麻煩。”
“不麻煩不麻煩!”沅沅立即道,臉轉朝外,像是對著山間隱身的仙人說,“仙人當然對誰都一樣,幫人實現心願,決不偏心,見者有份!”
馮京忍不住笑起來:“那你想許什麽願呢?”
沅沅反問:“不是要見到仙人才能說麽?”
馮京道:“你這樣多話,仙人肯定被嚇得不敢現身了。不過他們一定藏在山中看著你,隻要你在這裏許願,他們都能知道的。”
沅沅似乎也相信了,握住他的手,認真地說:“那我們現在一起閉眼,各許三個願,請仙人為我們實現。”
見她那麽有興致,馮京自然不會拂她的意,便頷首答應。於是二人同時閉目許願,少頃,馮京睜眼,見沅沅也正在轉顧他,遂相視一笑。
“你許的願中,有跟我相關的麽?”沅沅關切地問。
“有,”馮京回答說,“第一個就是為你許的……我希望你盡快好起來,從此健康快樂地生活,長命百歲。”
沅沅恬然笑了,雙臂摟緊他腰,似想進一步縮短與他的距離,然後輕聲告訴他:“我的第一個心願是:生,和你住在一起;死,和你葬在一起;生生世世,永遠都和你在一起。”
馮京頗動容,低首吻了吻她額頭,低聲道:“好,仙人聽見了。”
“你的第二個心願是什麽?”沅沅又問。
馮京略為踟躇,但還是告訴了她:“我想,以後若有機會,為國為民做一點事。”
“那我的第二個願望應該能派上用場。”沅沅微笑著說出她這個願望,“我希望你日後中狀元,做大官……那樣的話,你便可以為國為民做大事了罷?”
馮京雙目微熱,待鼻中酸楚之意散去,才道:“謝謝你,沅沅。”
沅沅接著問了最後的問題:“那第三個願望呢?”
這一次,馮京望著月下波光粼粼的水麵,良久不語。
沅沅亦不追問,依舊含笑道:“那我們都保留著第三個願望,暫時不說罷,想必仙人已經知道,會幫我們實現的。”
然後,她埋首於馮京懷中,倦憊地閉上了眼睛。
她許願時的好精神是回光返照。回到家中後病勢如山倒,次日醫師宣布無藥可救,請馮京準備料理後事。
臨終之時,沅沅凝視守於病榻前的丈夫,用微弱的聲音對他說:“許願時,我還是忘了囑咐仙人,下輩子我們再相遇時,不要讓我成為你的錯誤。”
原來她聽見了。馮京恍然醒悟,這才是她不欲求生的根源。
他默然抓緊她身邊的被褥,心痛得無以複加。
“不要哭啊,京……”她無力地伸出手,想幫他拭淚,但怎麽也觸不到他。
馮京自己抹去奪眶而出的淚水,一把握住沅沅的手。
她的手指微微動,觸摸著他手背上的皮膚,仍然保持著笑容,她又說:“沒有我,你也許會過得更好……我們祈求過仙人……”
她停下來,溫柔地看著他,忽然問:“你能猜到我的第三個願望是什麽麽?”
不待他回答,她又略顯得意地笑了,斷斷續續地說:“你一定猜不到的……第三個願望,我也想代你許,但又不知道你除了中狀元,還想要什麽……後來,我想到了一個辦法……我對仙人說,我的第三個願望,就是希望京實現他所有的願望。”
馮京大慟,一時說不出話來,引她手至唇邊,親吻著,淚亦再度滑落。
“我聰明罷?”沅沅輕聲道。
馮京勉強微笑著,好不容易才開口道:“我許的第一個願,就是要你好起來……沒錯,一定會實現的。”
沅沅微微擺首,道:“你許這個願時,仙人一定走開了,沒聽見。”但她很快又露出了笑意,“不過,第二,第三個他們一定都聽見了,你的願望,總有一天會成真的。”
馮京低首不語,怕與她對視,會讓她感染到他的悲傷。
她的目光移至手腕中戴著的金釧上,提了個要求:“這個金釧,可以與我陪葬麽?”
馮京一愣,有一瞬的遲疑,但還是頷首,道:“這本來就是你的,你當然可以一直戴著。”
沅沅卻淺笑著抽手回來,自己退下金釧,遞給馮京:“剛才是逗你玩的,這根本不是我的東西,我才不要呢……”
馮京訝異,暫時未解她是何意,然後,沅沅問了他一個問題:“你的第三個願望,跟這金釧有關罷?”
馮京握緊適才接過的金釧,無言以對。而沅沅也無意等他回答,側首向內,說出她此生最後一句話:“金釧的主人,是在那條船上罷?”
說這話時,她仍保持著淺淡的笑容,但轉側之間,有一滴淚珠滑過鼻梁,墜落隱沒於她身下衾枕纖維內。















鶯飛







8. 鶯飛
一團紅綢彩線精心紮成的繡球悠悠墜下,自東京金明池前街道一側的樓上,豪家貴邸所設的彩幕帷幔之後,碰落了樓前馬上,新科狀元馮京皂紗重戴上的簪戴宮花。
馮京輕勒青驄馬,止步轉顧……黃衫加綠袍,回首風袖飄。
彩幕後影影綽綽的幾位女子身影似驀然被風吹亂,局促零散地略略退去,隨之而起的,卻又是一陣輕快喜悅的清脆笑聲。
他唇角微揚,亦不再顧,待爭奪他簪戴宮花的路邊行人被嗬道者摒開後,他以烏靴輕觸馬腹,引馬繼續前行。
這是皇祐元年,馮京三元及第,輝煌的成績與無瑕的容顏,使他成了聞喜宴上最炫目的綠衣郎。
於他有意的女方,常以擲物的方式引起他的回眸,擲的可能是水果、紈扇,也可能是飾物、繡球,自他三魁天下之後,更有豪門富室,擲以赤裸裸的財勢,例如張堯佐家。
對這些意識曖昧的飛來贈品,他不會投桃報李,一概拒而不納,及第之後收下的女子禮物,便隻有唱名那天,中宮在太清樓上所賜的龍鳳團茶餅角子。
但那日,她隱於樓上彩幕珠簾後,他並未看見她,連賞賜的話,都是內臣傳達的。後來,他拾起樓上一位小姑娘誤墜的扇子,細細玩賞,薄露笑意——這柄紈扇曾經她禦覽,便愈顯可愛。
亦想過下次與她相遇時,該與她說些什麽。但當他騎馬過金明池前路,迎麵瞧見中宮儀仗鳳輿時,他猝不及防,渾然忘卻所有設想的話,隻下馬低首,覲見如儀,像個初見夫子的學童般,等她問一句,再答一句。
見他沒了簪戴宮花,她讓內人將車輿簷下的牡丹花摘一朵下來,給他簪上。那是千葉左花,色紫葉密而齊如截,後來他向人打聽,知道此花名為“平頭紫”。
紫,是士大夫喜愛的顏色,因為曳紫腰金,是大多數人的夢想。
她這隨手相贈的小小禮物也顯得大方而得體,應是對他的一種祝福。他再拜謝恩,恭送她起駕,再無一言。但其實,他很想問她,是否認出麵前這位狀元郎,是曾為她引路的少年,以及餘杭城外,追著她樓船跑的秀才。
今後,可有機會再問她?他的手指輕輕撫過重戴上“平頭紫”濕潤的花瓣,上麵有清涼的觸感。
好像每次見她,她都會送些禮物給他。他忽然憶起,初見時,她贈他金釧;唱名時,她贈他龍鳳團茶;而今,是贈他“平頭紫”……那麽,餘杭那次呢?
沅沅。他心微微一顫,黯然神傷,如今回想,他與沅沅的相遇,也可算是受她所賜。
他提筆,給尚在江夏的母親寫信報訊,亦給叔父寫了一封,委托他在家鄉尋一片足夠大的墓地,留待將來他與妻子合葬。
母親的回信很快傳來,她在表達喜悅之餘不忘提醒他:若有中意的閨秀淑女,不妨早日締結婚約,迎娶過門。
何謂“中意”?及第以來,每日上門向他提親者倒是絡繹不絕,想招他為婿的既有名門望族,亦有當朝權貴,而如今婚姻於他,絕非成家立室那麽簡單了,每位議婚對象的身後都有一個盤根錯節的政治背景,娶了誰,就等於選了她家族的立場,他必須慎重選擇。
當然,從拒絕張家提親那時起,他心裏便有了個明確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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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中,皇帝下詔為狀元授官:以進士第一人馮京為將仕郎,守將作監丞,通判荊南軍府事,推恩借緋。
大宋官員三品以上服紫,五品以上服緋,以下服綠,若以歲月資曆計,是入仕著綠,滿二十年換賜緋,又滿二十年再換賜紫。雖未及年,而其所任職不宜著緋綠,或皇帝推恩特賜者,即謂之“借紫”、“借緋”。馮京初授的官職隻是從六品,以狀元身份獲賜緋衣,亦屬借緋。
竟與父親當年在書後寫下的那行字一點不差。馮京暗自訝異:將仕郎與守將作監丞的確是國朝狀元初授的階官名,推恩借緋也是慣例,但具體到通判荊南軍府事,就不是常人可以預料的了。
馮京領命走馬上任,數月後還闕述職,聽見都中同僚正在議論知製誥胡宿拒絕為複內臣楊懷敏入內副都知之職草製的事。
楊懷敏是張貴妃心腹,因慶曆八年逆賊入宮之事遭到貶黜,出任高陽關鈐轄,後來入宮奏事,張貴妃從旁慫恿,皇帝有了複其原職之意,遂命胡宿草製。
文官左右諫議大夫以上、武官觀察使以上除授製誥,及立皇太子、後妃、封親王、拜宰相、樞密使、三師、三公、使相、節度使之類的大詔令,是由翰林學士起草,稱“內製”,而知製誥負責起草的“外製”主要內容是一般官員或外命婦的任免、誥封,通常是皇帝先將詔令詞頭送中書審核,再由中書傳給知製誥草製。
關於楊懷敏官複原職的旨意中書已經許可,但詞頭送至當製的知製誥胡宿手中時,他卻斷然拒絕草製,說:“楊懷敏當年管勾皇城司,宿衛不謹,導致逆徒竊入宮闈,又未生擒賊人,當時便有議者說他欲滅奸人之口,而陛下不忍加誅,止黜於外,已是格外開恩,而今豈可複其原職?何況按舊製,內臣都知、副都知以過罷去者,不許再除。如今中書送到詞頭,臣不敢草製,還是封還給陛下罷。”
於是詞頭便被他依舊封還給皇帝了。
“今上問胡宿之罪了麽?”馮京問同僚。
得到的答案是:“沒有。今上以此事問文相公:‘前代有此故事否?’文相公回答說:‘唐給事中袁高不草盧杞製書,近來富弼亦曾封還詞頭。’今上聽了頓時便想通了,收回成命,仍然讓楊懷敏補外。”
富弼?馮京目色一亮。這位目前在青州救災的富侍郎前幾年隨範仲淹推行新政、主持更張,賢名遍傳天下,馮京在州學中亦早有耳聞,原已十分景仰,隻是尚不知他還有過封還詞頭的故事。
同僚笑說:“國朝以來,敢於回絕內降詞頭的原本隻有宰相,例如杜衍杜相公,說今上推恩太頻,到後來皇帝下傳給他的遷官賜封之類的詞頭,他十有八九會封還於上。以致後來再有人求官討賞,今上就會對他們說:‘不是我不給你們,是那白胡子老兒不許。’但知製誥遠不如宰相位尊,本來若有詞頭下達,是不敢不奉命草製的,而富弼是國朝第一個公然繳還詞頭的知製誥。”
見馮京頗感興趣,他便繼續講述了此事經過:今上當年立後,本屬意於蜀人王蒙正之女,但章獻太後覺得此女妖豔太甚,對少主不利,便命他立了郭後,而讓自己義兄劉美之子劉從德娶了王氏。劉從德不久後病卒,而今上對王氏念念不忘,便封她為遂國夫人,讓她出入內庭,亦有流言稱,王氏曾得幸於上。後來王蒙正私通其父婢妾事發,被除名流放,王氏亦獲譴奪封,罷朝謁,今上曾明文詔命其日後不得入內。但慶曆元年,王氏竟又頻頻被今上召見,出入如故,中宮曹後不懌,但因王氏並非內命婦,又得今上維護,亦不便加以管束。諫官張方平上疏論列,今上也置之不理,後來欲複王氏遂國之封,命富弼草製,而富弼當即繳還詞頭,態度堅定,決不草製。今上得知後亦感慚愧,遂取消了封命。
馮京聽了若有所思,良久未語,直到同僚出言問他意見,方微微一笑,道:“慶曆年間多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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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京躍馬往青州,正值鶯飛草長,春深時節。
問明知州府邸所在,他依言尋去,過了一脈流水小橋,麵前現出一壁青瓦粉牆,內鎖重樓飛簷。
想來此牆之後應是花園,鶯啼婉轉,風攜暗香,圍牆上方現出幾叢碧樹冠葉,而牆頭上則垂著數枝從園中蔓生出來的荼蘼花。
牆內傳來女眷笑語,喚人推動園中秋千。
他引馬稍稍退後,倚於橋頭,斜傍垂楊,在金色陽光下微眯著眼,漫視秋千揚起的方向。
也許圍牆太短,抑或秋千架立得太高,當秋千飛至最高處,上麵的女子身影越過粉牆,驚鴻一現。
那女子年約十七八歲,秀眉鳳目,螓首蟬鬢,脖子的弧度纖長美好,隨著秋千搖擺,她衣袂飄飛,雅態輕盈。
秋千第二次蕩起時,她亦注意到他,訝異地側首看。他略一笑,從容引袖,輕輕抹去了飛上他額頭的一點楊花。
她借過牆秋千看了他三次,然後便停下來,牆內響起幾名女子低語聲,應是她在跟同伴提起他。
須臾,牆頭荼蘼花枝動,上方先是露出兩個小鬟髻,和垂髫少女齊刷刷的劉海,然後,一張十三四歲小女孩的臉映入他眸心。
相較適才看見的女子,她臉形稍圓,膚色細白,眼睛大而清亮,觸及他目光時,她嘴角的笑靨尚未隱去,那純淨明亮的天真意態令他覺得似曾相識。
小女孩雙手摁住牆頭,睜大雙目打量他,從他的麵容眉目、衣冠巾帶,直看到絲鞭駿馬、玉勒雕鞍。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十個指頭上。她未染蔻丹,指甲呈幹淨的粉紅色,他覺得可愛,不由對她笑了笑。
這一笑驚動了她。好似忽然想起什麽,她倏地轉首後顧,對牆內的人說:“姐姐,把扇子遞給我。”
有人奉上紈扇,她接過,然後嚴肅地回扇障麵,蔽住了眼睛以下的部分,一雙美目卻還是好奇地觀察著他。
他笑意加深,開口問她:“請問姑娘,知州府邸大門應該往哪邊走?”
“你為何要來知州府邸?”扇子後傳來她猶帶稚氣的聲音。
他回答:“我想拜謁富侍郎。”
“你找我爹爹做什麽?”小姑娘立即追問。不待他回答,盯著他黲墨色涼衫衣袖下露出的一痕緋羅袍,她又補充了一個她更想了解的問題:“你是誰呀?”
他騎著白馬,立於草薰南陌,煙霏絲柳的背景中,朝她微微欠身,含笑道:“在下江夏馮京。”
(《醉花陰》完)














貢舉







1.貢舉
嘉祐二年,公主年屆雙十,依大宋風俗,若女子過了這年還不出閣,便屬婚嫁失時的老姑娘了。故此,今上開始命人準備公主下降之事,婚期定在下半年,而之前會先進封公主,對其母苗淑儀,也會推恩進秩,遷其位分。
苗淑儀有望成為繼張貴妃之後首位致身四妃之列的嬪禦,這是目前愁眉深鎖的她唯一稍感期待的事。自那日今上對公主一番長談之後,公主不再對父親為她安排的婚姻表示反抗,但隨著婚期一天天臨近,她情緒越來越低落,苗淑儀曾驚喜地向她提及今上欲風風光光地為她舉行進封冊禮,這是國朝公主從未有過的殊榮,卻都無法激起她一絲喜色。
今上沒有忽略她的鬱鬱寡歡,也曾關切地問:“徽柔,你不高興麽?”
而公主隻是擺首,輕聲回答:“不過是終日無事,有些悶罷了。”
今上便微笑著建議道:“今年宜春苑的花開得好,你去看看罷。”
於是三月裏,今上命鄧保吉撥了數十名皇城司侍衛,與公主平日的儀仗侍從一起,護送公主往宜春苑。
樹疏啼鳥遠,水靜落花深,宜春苑還是舊時模樣,新鶯掠過柳梢頭,千樹楊花滿路飛。但這喧囂春色卻點不燃公主眸中一點微光,她獨立於苑中赤闌橋頭,漫視足下一渠春水,長久地保持靜止的姿態,任影飄池裏,花落衫中。
正午時,她轉身看我,道:“我們回去罷。”
歸途並不太順暢。行至繁台街時,前方有人聚集喧嘩,周遭路人多駐足圍觀,以致道路堵塞,雖侍從連聲嗬道,車馬仍不能行。
鄧保吉已複勾當皇城司之職,今日也隨侍而行,見狀立即引馬過去查看。須臾,鄧保吉回來,朝公主稟道:“是一群落第舉子圍住了歐陽內翰,出言詆斥,不許他走。”
聽了這話,公主褰簾,與我對視一眼,大概也明白了此間狀況。
這年正月,今上命翰林學士歐陽修權知貢舉,做本屆貢舉的主考官。近年來,太學士子愛寫險怪奇澀的文章,引來學者效仿,乃至在國中成一時風尚,號為“太學體”。據說歐陽修很厭惡這種文風,決意痛加裁抑,批閱試卷時,若見“太學體”,一概棄黜。所以,禮部貢院省試結果一出,舉世皆驚,之前時人推譽者皆不在中選之列。而今廷試已畢,考官選取的進士名單已上呈皇帝,最後結果明日將在宮中唱名宣布,歐陽修已解除鎖院狀態,現在應是剛散朝回來,那些落第舉子可能算好了時間,故意候在這裏刁難他。
“懷吉,”公主吩咐我,“你去看看。”
我答應,即刻策馬趕去。
此時歐陽修已被舉子重重圍住,雖有幾名隨從及街卒邏吏護衛,無奈鬧事的舉子人數眾多,都竭力上前想靠近他。隨從衛卒隻能環聚於他所騎朝馬周圍,盡量不讓舉子碰觸到他。
舉子有的怒發衝冠,有的目意輕蔑,有的含笑嘲諷,正你一言我一語地說得熱鬧:
“太學體既無駢文刻板堆砌之感,又不平鋪直敘,流於平淡,遣詞用句皆有新意,足可體現士子才思,有何不妥?如此文風,舉世推崇,卻為何獨不容於內翰?”
“貢舉是為天子選可用之才士,不是任你歐陽內翰挑門生,你豈可因一人好惡而棄黜世人公認的太學才俊?”
“聽說,歐陽內翰在鎖院期間常與其餘幾位考官王珪、梅摯、韓絳、範鎮吟詩作樂,再加上小試官梅堯臣,唱和之下作的詩都夠出一本集子了。如此耽於酬唱,我們的試卷可又稍加考校,仔細看了麽?”
“據說幾位考官酬唱之時佳句頻出呀。歐陽內翰你曾形容考場情景‘無嘩戰士銜枚勇,下筆春蠶食葉聲’,而梅聖俞如此描述貢院景象:‘萬蟻戰時春日暖,五星明處夜堂深。’嘖嘖,你們以五星自比,而以我輩為蠶蟻,足可見試官謙德!”
……
此類話語此起彼伏,而歐陽修始終保持緘默,勒馬而立,並不回應。
少頃,又有一人開始質疑他的學問:“禮部試中,內翰你出的題目是‘通其變而使民不倦’,這倒奇了,我怎麽記得,《易傳》裏這句話原文是‘通其變使民不倦’呢?”
此言甫出,便有人接話:“這何足為奇,如今誰不知道,‘試官偏愛外生而’呀!哈哈……”
周遭舉子聞之皆笑,歐陽修神態尚算鎮定,但麵色也不禁微微一變。
歐陽修確實喜歡在文中用“而”字。他曾應人所托,作了一篇《相州畫錦堂記》,其中有一句是:“仕宦至將相,富貴歸故鄉。”寫罷寄出,其後推敲之下又覺不妥,便派人快馬將追回原稿,修改後再送上。來人閱了改稿,發現他隻是將以上那句改為了“仕宦而至將相,富貴而歸故鄉”。
當然,此刻舉子提這個並非意在討論他在文字上的偏好,而隻是借“外生而”的諧音,暗示他私通外甥女的傳言。
這一語立即把舉子的興趣引到了他閨闈事上,有人笑問張氏近況,有人開始吟唱那首《望江南》,然後,歐陽修正前方一位褐衣士人拔高聲音,唱起了一闋《醉蓬萊》:“見羞容斂翠,嫩臉勻紅,素腰嫋娜。紅藥欄邊,惱不教伊過。半掩嬌羞,語聲低顫,問道有人知麽?強整羅裙,偷回眼波,佯行佯坐。更問假如,事還成後,亂了雲鬢,被娘猜破……”
這詞語意醜穢,描寫男女偷情之事,而那褐衣人一壁唱著,一壁引臂翹手,作女兒嬌羞推脫狀,越發引得眾人謔笑。而唱到後麵,有好幾人揚聲相和,看來這詞並非此時新作,應是傳唱了一段時日的。
“這詞也是歐陽內翰填的?”圍觀者中有人問。
褐衣人停下來,笑道:“若非‘天賦與輕狂’,誰能解詞中境界,長是為花忙?”
“天賦與輕狂”與“長是為花忙”是歐陽修另一闋《望江南》中的詞句。聽這人言下之意,竟是指適才唱的那首豔詞也出自歐陽修之手。
歐陽修兩眉微蹙,但一時也未出言駁斥。眾人笑聲益熾,我正思量著如何為歐陽內翰解圍,卻有一青衫士人先站了出來。
此人二十上下,身材頎長,眉疏目朗,麵容清瘦。唇角向右微挑,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他走到褐衣人身邊,問道:“閣下可是鉛山劉幾?”
鉛山劉幾,這名字我也曾聽過,在禮部省試之前,他作為擅長太學體的優異生徒,被視為狀元熱門人選,而考試之後,世人如此驚訝,有一半也是因為看到他的落榜。
褐衣人也不掩飾,揚了揚下頜,傲然笑道:“正是區區。”
“失敬失敬。”那青衫士人含笑施禮,緩緩又道:“劉兄這一闋《醉蓬萊》詞意旖旎,柔媚婉轉,堪稱花間佳作,足以流芳後世,又何必將此詞歸於歐陽內翰名下,令他人掠美呢?”
劉幾頗為疑惑地上下打量他,正欲作答,卻又被那人出言止住:“此詞在下看來,已臻完美,但劉兄一向謙遜,這幾日仍反複推敲,多次問人意見,不巧問及我同年好友,這位同年又拿來問我,我拜讀之下大為歎服,珠玉在前,自不敢再妄改一字……”
劉幾聞言倒沒反駁,隻是冷笑而已,想必這《醉蓬萊》如那士人所指,是出自劉幾筆下,故意令人誤會是歐陽修寫自己情事的。
見劉幾無語,那士人又悠悠走至適才質疑歐陽修寫錯試題的人跟前,道:“貢舉試題,雖每句皆須有出處,但並非每次都要按原文列出,一字不差。在‘通其變使民不倦’中加個“而”字,意義未改,但誦讀之下語氣更為舒緩,抑揚頓挫,更能體現詩賦音律之美,有何不可?”
略等一瞬,不聞聽者分辨,他又轉視周圍士人,朗聲道:“昔西昆鼻祖李義山詩文譽滿天下,一日拜謁白樂天,談論文體詩風,頗有自矜之色。其間問及白樂天奇思妙喻從何而來,樂天答道:‘某作詩為文不求奇思,惟望其辭質而徑——質樸通俗,淺顯易懂,令人一目了然;其言直而切——直書其事,切近事理,讓聞者深誡;其事核而實——內容真實,有案可稽,使采之者傳信;其體順而肆——文字流暢,易於吟唱,可以播於樂章歌曲。’義山聞之,慚愧而退。而如今,自五代以來,文教衰落,風俗靡靡。聖上慨然歎息,欲澄清弊端源頭,招來雄俊魁偉敦厚樸直之士,罷去浮巧輕媚叢錯采繡之文,為此曉諭天下,而士人不深明天子之心,用意過當,每每雕琢語句,為文奇澀,讀或不能成句。連通順直切尚不能做到,更遑論其他?西昆餘風未殄,太學新弊複作。歐陽內翰親執文柄,決意一改考場弊端,必得天下之奇士以供天子擢用,此乃恭承王命,順應帝意之舉,又何罪之有?”
劉幾此刻嗤笑,側目反詰道:“兄台處處為歐陽內翰辯解,想必也是他所招的‘天下奇士’中的一位了。不知明日唱名,位在幾甲?”
那青衫士人笑而應道:“省試之前,我居於僻遠之地,此番應舉,是首次進京。鄉野之人,消息閉塞,歐陽內翰欲革太學之弊,我也是省試之後才知道,考試時用的是一貫文風,並未曲意迎合,與歐陽內翰更是素昧平生,今日偶經此地,才得一睹內翰真容,而舉子人數眾多,內翰更不會知我姓甚名誰。省試時我與諸位兄台一樣,試卷經彌封糊名及謄錄,無從作弊。雖勉強獲禮部奏名,參加了廷試,但對明日唱名結果亦無把握,或與諸位兄台一樣落榜,亦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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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內翰”是對翰林學士的尊稱。














文法







2.文法
大概這“落榜”二字正中落第舉子痛處,他們皆對那青衫士人怒目而視,其中有人不憚以惡意猜測他目的:“若你們此前素昧平生,那現在你主動為考官辯護,必是想討好他,相與結交,求他讓你高中了!”
青衫士人擺首道:“唱名放榜雖在明日,但如今進士名次已定,豈會再更改?我若有心結交內翰,早在貢院鎖試之前便上門拜謁,又豈會等到現在?”
眾舉子哪裏肯聽他解釋,紛紛道:“誰知你此前有沒有上門拜謁過他?”
“若是作弊明顯得人盡皆知,那就不叫作弊了。”
“縱然你們此前不曾來往,日後若同朝為官,必定也會結為朋黨。”
舉子們越說越激動,竟轉而圍攻那青衫士人,開始對他推推攘攘。
我見勢不妙,立即揚起馬鞭,“霍”地揮下,重重擊打在路邊的楊樹上,朗聲喝道:“住手!”
舉子們聞聲一愣,都停下來,側首看我。
我環顧他們,道:“君子無所爭,其爭也君子。諸位皆是讀書人,卻在這裏詆斥師長,圍攻同年,豈非有辱斯文?”












他們都詫異地上下打量著我,估計是在猜測我的身份,一時無人回應,於是我繼續說:“子曰: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養民也惠,其使民也義。而今諸位髃聚喧嘩於街市,難稱操行恭謙;公然出言詆斥師長,對尊者更有失敬禮。諸位應舉,無非意在日後出仕,輔佐君王,為民求福祉。但若現在連‘行己也恭,事上也敬’也做不到,將來何談‘養民也惠,使民也義’?”
有一人反駁道:“事上也敬之‘上’,是指君王、聖上,你豈可以考官代之?”
我答道:“考官是考生之師,而師與天地君親同列,應受天下士子尊崇。若不尊師,其為人亦難孝悌。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若不懂尊師孝悌之道,那離犯上作亂也不遠了。”
這時劉幾一聲冷笑,走至我馬前,道:“先生衣冠,似屬宮中物?”
我欠身道:“在下的確任職於宮中。”
劉幾斜睨我,道:“中貴人引經據典,在下佩服。不過,我也想到一句聖人的話,用來形容中貴人,倒十分貼切。”
我知道他不會有好話,但還是頷首:“願聞其詳。”
他驟然振臂指我,厲聲道:“巧言令色,鮮矣仁。”
不待我有所反應,他又連聲道:“你這樣的閹宦,平時奴顏媚骨慣了,滿口說著討主子歡喜的話,內則邀寵於君王,外則獻媚於大臣,為求私利,毫無氣節,居然還敢引用聖人語言來指責天下士人!”
他周圍的舉子旋即附和,都調轉矛頭指向我:
“黃門內侍也敢妄讀聖人經書?”
“小小閹宦,讀書意欲何為?莫不是想蠹政害物?”
“前代內臣,恃恩恣橫,我等還道國朝引以為戒,不會有如此禍事,但你這小黃門今日已敢攻擊士子,將來涉政殃民也可想而知了。”
“漢有天下四百年,唐有天下三百年,其亡國之禍,皆始於宦官。我朝太宗皇帝有明訓,不許宦官預政事。貢舉選材擢用,亦是政事一種,而你公然非議應屆舉子,已是幹政,為防微杜漸,現將你就地誅殺亦不為過!”
他們相繼迫近,步步緊逼。我不覺引馬退後,麵對如潮的斥責聲,我頭暈耳鳴,臉頰灼熱,難以抑止的羞恥感與身上的冷汗一樣,一層層自內滲了出來。
忽然,有人在我身後不遠處揚聲喝道:“鄧都知,把這些犯上作亂的家夥統統抓起來!”
那是公主的聲音。我驚訝回首,發現她已從車中下來,不知何時走到我身後,沒有侍女羽扇遮擋,隻戴著個幃帽蔽住了麵容。
跟著她過來的鄧保吉領命,引臂一揮,守候於不遠處的皇城司侍衛立即躍馬趕來。數十騎兵過處煙塵滾滾,馬嘶犬吠,行人驚呼,一陣短暫的喧囂之後,率眾鬧事的十來名舉子已被押跪在地上。
劉幾等人不服,跪著拚命掙紮,忿忿道:“我們隻是想向考官討個說法,怎能說是犯上作亂?”
公主一指我,道:“你們冒犯了他就是冒犯了我,冒犯了我就是冒犯了我爹爹,冒犯了我爹爹就是犯上作亂!”
劉幾一愣,問:“你是誰?”
這時鄧保吉從旁解釋:“這是福康公主。”
歐陽修聽見,立即下馬過來施禮,周遭百姓聽了也陸續下拜,鬧事的舉子大多緘默不語,隻有劉幾還在含怒質問:“今上禮眷文士,從不濫加刑罰,而今公主為私怨泄憤,如此折辱我等,既有違君父教誨,更有悖君子仁恕之道!”
公主笑道:“我不是君子,是女子,就是你們聖人說,和你們一樣很難養的女子。”
劉幾還欲爭辯,公主杏目一瞪,先就壓製道:“再說廢話,我立即讓他們把你押到大理寺問罪!”
劉幾怒而低首,再不說話。
我見狀欲出言勸解,但剛開口,就被公主止住:“你呀,什麽都別說了……剛才還費那麽大力氣跟他們講道理,沒用吧?還不如我以直報怨、以暴製暴來得幹淨利落……這些人,書越讀得多就越刁鑽,若你的道理講得通,他們也不會去圍攻歐陽內翰了……”
她的話還未說完,卻聞馬蹄聲又起,我們放眼看去,見是一匹適才未係牢的馬突然發力狂奔,跑得極猛,一腳踩死了一隻臥於街道上的黃狗。
歐陽修見了,若有所思,隨即上前朝公主一揖,道:“請公主允許臣對眾舉子說幾句話。”
公主頷首答應,歐陽修遂轉朝眾舉子,手指那條適才被逃跑的馬踩死的狗,道:“剛才的情景,各位賢俊應該都已看見。各位既有心借貢舉出仕,將來便很可能會入館閣修書治史。修但請各位試書此事,一言以概之。若賢俊用語比修的說法言簡意賅、通順直切,修明日便辭去翰苑之職,自請外放,再不預文教之事。”
眾舉子左右相顧,略有喜色。沉吟片刻,一人先開口回應:“有黃犬臥於道,馬驚,奔逸而來,蹄而死之。”
歐陽修不動聲色,很快另一人又給出第二種說法:“有犬臥於通衢,逸馬蹄而殺之。”
歐陽修仍不語,轉顧其餘人,於是又有人說:“有馬逸於街衢,臥犬遭之而斃。”
歐陽修淺笑道:“若這樣修史,萬卷難盡一朝之事。”
劉幾聞言,揚聲說出了自己的答案:“赤騮逸,逾通衢,臥犬殂。”
此言甫出,便有人嗤笑出聲,循聲望去,見是剛才那位青衫士人。
劉幾怒道:“我這話很可笑麽?”
青衫士人含笑欠身:“哪裏。我隻是乍聞太學體佳句,喜不自禁,不慎形之於色罷了。”
劉幾“哼”了一聲,道:“想必兄台另有佳句,在下洗耳恭聽。”
青衫士人道:“歐陽內翰早已胸有成竹,我自不敢班門弄斧,還是請內翰指教罷。”
歐陽修再問周圍士人可還另有說法,而那些人大概見劉幾都已說過了,便不再多言,都道請內翰指教。
於是,歐陽修徐徐說出了自己的答案:“逸馬殺犬於道。”
六字言簡意賅,頗類太史公筆法。在一瞬的靜默後,公主先開口道好,圍觀的人群中也逐漸響起一片撫掌喝彩之聲。
歐陽修再轉朝劉幾,和言道:“出仕入朝,無論任館職還是做言官,無論修史還是寫章疏,都應謹記‘文從字順’四字,行文須簡而有法、流暢自然,既不要浮靡雕琢,也不應怪僻晦澀。質樸曉暢,方能準確達意,讓人易於理解。言以載事,而文以飾言,最重要的是,要言之有物,言之有道。道勝者,文不難而自至。道理說清楚了,不須著意雕刻,便自有文采輝光。”
劉幾默然,似有所動,垂目沉吟,也不再爭論。其餘舉子亦如是,都怔怔地,似乎還在想歐陽修所說的一席話。
歐陽修又代舉子向公主求情,請公主放了他們,公主雖不悅,卻還是依言命皇城司侍衛放人。
待鬧事舉子相繼退去後,公主問歐陽修:“他們如此冒犯你,怎能不稍加懲戒?”
歐陽修道:“治民以刑罰,雖能使民知有畏,但其心無所感化,於君國無益,不若曉之以理,齊之以禮,道之以德,令其感而自化。”
公主道:“雖如此,但此番內翰得罪的舉子太多,未必個個都能受內翰感化,隻怕還會有人伺機生事。我還是撥一些侍衛護送你回家罷。”
歐陽修施禮拜謝,公主微笑道:“內翰無須多禮。若真要謝我,以後就少寫些詩文罷。”
見歐陽修不解,我遂於一旁含笑解釋今上要公主背誦他大作之事,歐陽修頓悟,不由解頤,向公主欠身道歉。
公主連連擺手,笑道:“我是說笑的。朝中這麽多大臣,我最愛看的還是內翰你的詩詞文章。”
待送走歐陽修,公主上車後,我忽又想起那位青衫士人,立馬四顧,見他展袖闊步,已走至數丈之外,忙策馬追去。待馳至他身邊,我下馬,拱手道:“秀才妙論,在下深感佩服。秀才尊諱,可否告之在下?”
那士人微笑還禮,道:“學生眉山蘇軾。”
我亦告訴了他我的姓名,再道:“我尚有一事,想請教蘇秀才:適才你所說李義山拜謁白樂天之事,出處為何?”
蘇軾大笑,大袖一揮:“何須出處!”
原來果真是他杜撰的。我未免一笑。
“千百士子在側,竟隻有你一人質疑,足見先生高才。”他笑道,又稍作解釋,“論事作文先有意,則經史皆為我所用,何況亦真亦假的典故乎!”














冊禮







3.冊禮
回到宮中,公主先就在父親麵前告了落第舉子一狀,把他們圍攻歐陽修之事說了,也敘述了歐陽修出題經過,隻是略去她威脅劉幾等人一節不提。鄧都知聞後與我相顧而笑,但也都沒多嘴補充這點。
今上獲悉歐陽修之事,不由歎息:“這些落第士人忒也囂張了。攻擊考官,這並不是第一出。據說歐陽修前日剛從貢院回到家裏,便有人從牆外扔了一卷文書到他家院中,他拾起一看,見竟是一篇‘祭歐陽修文’……”
公主揚眉道:“這等鬧事的舉子,不如抓一個來,殺一儆百,至少,也打斷他一條腿,或關他個一年半載的,估計他們就老實了。”
“如此,他們更會口誅筆伐,連朝中大臣也會幫腔,把你爹爹形容成欲鉗人口舌、焚書坑儒的暴君。”今上笑而擺首,諄諄教導:“女兒呀,這世上有兩種東西萬萬碰不得,見了也要繞道走,一種是馬蜂窩,另一種,就是紮堆的讀書人。”
公主瞬目想想,忽地笑彎了腰:“真是呢,今日歐陽學士的模樣,可不就像是捅了馬蜂窩麽!”
笑過之後,她也沒忘為歐陽修說話:“歐陽學士此番得罪之人太多,明日唱名,又有一批參加了殿試的舉子會落榜,難保這類事日後不會重演。爹爹總得想個法子,別讓他再被馬蜂蜇呀!”
今上思忖著,微笑:“嗯,我一直在想。”
次日唱名,我們才發現,他為保護歐陽修,作了一個多麽非同尋常的決定:這年凡參加殿試者皆賜進士及第,不落一人。
因此,數百人名字一個個唱出,令這次唱名儀式顯得尤為漫長。太清樓上的宮眷看得興味索然,好幾位打著嗬欠,低聲抱怨說站得太累,而且,今年狀元容貌並不怎麽出色。
本屆狀元是建安章衡,他年約三十,老成莊重,但論容止風度,自然遠不及昔日馮京。
就公主與我而言,唱名中亦有意想不到的亮點:進士第二人,是前一日曾為歐陽修辯護的那位青衫士人——眉山蘇軾。
公主看來對他也頗有好感,所以在眾進士於太清樓前拜謝皇後時,她特意命人多賜塊餅角子給他。
皇後見狀問:“徽柔也聽過蘇軾文名麽?”
公主說沒有,也許一時也不好細說前因,便很簡單地找了個理由:“我瞧他順眼。”
這一語立即引來宮人笑,她也懶得辯解,心中無所私,神色倒相當坦然。
皇後含笑,亦顧蘇軾,道:“這蘇軾才思敏妙,文風跟歐陽學士有相似處。他有個弟弟,名叫蘇轍,今日也是一同中舉了的。如今兄弟倆在京城已頗有聲名,你爹爹前幾日看過他們的殿試文章後喜不自禁,特意跟我說:‘歐陽修果然慧眼識人,本屆貢舉選出了不少文章才學之士,其中有一雙兄弟,名叫蘇軾、蘇轍的,皆為宰執之材,蘇軾文章更為可喜。隻是我年事已高,也許用不上這二位相材了,不過把他們留給後人,也不錯呢。’”
公主奇道:“爹爹既如此喜歡,為何卻不點蘇軾做狀元?”
皇後道:“這我也不知道,回頭你自己向你爹爹打聽罷。”
後來,公主果真問今上此事,今上笑歎:“這事說起來竟是個誤會。殿試的試卷由考官先閱,再按考官建議的名次呈上來給我審批。起初歐陽修批閱殿試文章,見了蘇軾文章大為讚賞,有意定他為第一人,但那時試卷糊名,他不知道作者是誰,又覺此人文風正好是自己喜歡的那一類,擔心這文章是出自他的門生曾鞏筆下,若點為狀元,恐日後惹人非議,便抑為第二,另取了章衡的文章排在第一。我閱卷時,雖覺第二人的文章好過第一人,但轉念想,歐陽學士既這樣定,必有他的道理,若非有大不妥,還是尊重他的意見罷。所以,最後還是按歐陽學士的建議定的名次,委屈蘇軾做了榜眼。豈料唱名後,進士入殿謝恩,我見歐陽修盯著蘇軾,一臉愕然,問他原因,他才低聲告訴我此事,我們相顧無語,都頗感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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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朝公主初封以二字美名,下降或新帝即位,推恩進秩之時改封以國名,禮遇俸祿皆有所增加。這年六月,今上進封福康公主為兗國公主。這時的歐陽修是最受今上重用的翰林學士,繼知貢舉之後,今上又對他委以重任,命他兼禮部侍郎,率禮院諸博士,為公主冊禮和婚禮擬訂儀製。
之所以要重擬婚禮儀製,是因為今上欲以前所未有的盛大規模和莊重古禮嫁女兒,而公主冊禮細節更是必須著意設計的,因此前國朝沒有一位公主曾行過冊禮。
故此,公主行冊禮之事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大臣批評,尤其是在今上進封苗淑儀為賢妃,賢妃辭冊禮,而今上從其所請之後。
翰林學士胡宿為此進言:“陛下即位以來,累曾進封楚國、魏國二大長公主,都不曾行冊禮,今施於兗國公主,是與大長公主相踰越。何況賢妃亦蒙殊典進秩,若不行冊禮,母子之間一行一不行,禮意尤不相稱。書於史冊,後世將有譏議,必定會說陛下偏於近情,虧聖德之美。”
但這一次,今上並未接納他的諫言,仍命籌備公主冊禮,毫不掩飾地把他對女兒的偏愛明示於天下。
很快到了七月丁酉,兗國公主受冊這天。
按製訂的新儀,是百官拜表稱賀於文德殿,戶部侍郎、參知政事王堯臣與樞密副使、禮部侍郎田況任冊使,自文德殿奉冊印至內東門,此前由任內給事的入內都知前往儀鳳閣,請公主服首飾、褕翟之衣,冊使再於內東門宣布奉製授公主冊印,內給事再奉冊印入內,捧冊印跪授公主,公主拜謝受冊印,升位受內命婦賀,然後前往帝後殿中拜謝父母。
那日宮中內命婦早早地來到了儀鳳閣外,依次排列好,等候公主出來,於庭中受冊印,入內都知也準時來到閣中,宣請公主服首飾、褕翟,而之後公主久久未現身,都知詫異之下又揚聲再請兩遍,卻也未見她有何反應。
苗賢妃在庭中統領內命婦,不便擅離,遂目示我,讓我進去看看。
我入內之前先問了公主門邊侍立的侍女,她們說公主早已梳妝好,但不知為何,又懶懶地躺下,也不肯著禮衣釵冠。
公主穿著襯褕翟的素紗中單,側身朝內躺在床上,發髻由司飾精心梳過,倒仍是一絲不亂。
我過去輕聲喚她,她也沒有轉身,隻是悶悶地說:“我不想行冊禮,你出去跟他們說,讓他們散了罷。”
我自然未從命,道:“公主欲免冊禮,之前便應力辭。而今諸臣及命婦皆已就位,公主閉門不出,是失禮之舉。”
“你道我之前沒有力辭過麽?是爹爹怎麽都不同意。”她側首看我,兩眸暗無神采,“我就是不想出去,你讓他們走,我不管了,大不了,回頭你幫我寫個謝罪的章疏交給爹爹。”
我微笑道:“臣隻是伺候公主起居的內侍,草擬章疏不在微臣職責之中。”
“咦?你不是曾請我遷你為翰林學士麽?“公主起身,對我襝衽作萬福狀,道:“煩請梁內翰為本位草擬一篇謝罪表。”
我就著她話頭應對:“公主詔命於理不合,臣不敢代擬表章,謹封還詞頭,望公主恕罪。”
她撫掌笑:“你連朝中大臣那點臭脾氣都學會了!”
我但笑不語。她猶不死心,忽然又道:“你不是說,為我捉刀代筆寫字作文都是快樂的麽?你還說,你願意為我做所有我想讓你做的事……”
自那天晚上跟她說出這些話後,我們的關係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似比以前更親近,但彼此又都默契地不再去討論這事,這是她首次提及當日我的言語。隨著這話重現,雨夜中兩人相依的暖意好似春風拂過我心頭,那恬淡的喜悅如酒一般令人微醺,幸而,我殘存的理智尚能提醒我拒絕她的誘導。
“哦?臣這樣說過麽?”我若無其事地反問。
“當然,你當然說過!”她立即肯定。
我薄露笑意:“臣何時說的呢?”
“那天晚上,下著雨,我在哭,後來你進來……”她微怔,大概意識到了什麽,便住口不說了,瑩潔如細瓷的麵上有一層緋色隱隱透出。
我故意忽略了她的異樣,輕描淡寫地說:“是麽?臣不記得了。”
然後轉首喚來門邊的笑靨兒和嘉慶子,吩咐道:“服侍公主更衣。”
“我說了要更衣麽?”公主不滿地頂我這一句。
我含笑應道:“兗國公主冊文是歐陽內翰寫的,臣猜公主一定會有興趣出去聽聽。”
“總不過是一些溢美之詞罷了,有什麽好聽的呢?”公主歎了歎氣,雖這樣說,卻還是任侍女將她扶到梳妝台邊,戴上九翬四鳳冠,飾以九株首飾花,再穿上大袖連裳的深青褕翟,係白玉雙佩,加純朱雙大綬……
終於將那一層層隆重的服飾披戴上身,她對鏡自顧,忽然朝鏡中身後的我笑了:“瞧我這樣子,像不像七夕那天任人擺布的磨喝樂?”
我無言以對。
她轉身正視我,以平靜的語氣說出一句令人感傷的話:“他們也把我當泥偶,包裝成一個花花綠綠的大禮物,然後,就該拿去送給那傻兔子了。”














出降







4.出降
嘉祐二年八月戊申,兗國公主出降。那日淩晨,秋和親自為她化盛妝,以螺子黛畫出倒暈眉,將金縷翠鈿貼在她兩側笑靨處,兩彎月牙真珠鈿飾鬢角,頰抹斜紅,額繪鵝黃,一筆筆勾勒好了,再在兩眉間加一朵精心攢成的雲母南珠花子。加上戴九翬四鳳冠和金箔點鬢的時間,僅頭部的裝飾,就花費了兩個時辰,這其中,也有不少的時間是用來掩飾公主眼周異樣的痕跡。
而公主很配合地坐著一動不動,直到嚴妝之後穿好褕翟,係上金革帶和綬玉環,目光才越過侍女宮人搜尋到我,問:“好看麽?”
無懈可擊的妝容美輪美奐,隻是那沉重釵冠和多層禮衣束縛得她舉步維艱,姿勢僵硬,使她成了我此生所見最華麗的磨喝樂。
好看麽?我還是對她笑,說:“當然。”
歐陽修與禮院諸博士擬訂的公主婚儀頗循古製,令駙馬家用雁、幣、玉、馬等物,陳於內東門外,再由入內內侍送入禁中。清晨駙馬李瑋乘馬而來,至東華門內下馬,禮直官引其入內,立於內東門外,躬身西向,以待公主。
公主先往福寧殿拜別父親。今上自己兀自悄然拭淚,卻還是微笑著連聲勸公主:“別哭別哭,秋和今兒給你化的妝很美,可別哭壞了。”
此時公主的鹵簿、儀仗已陳於內東門外。從福寧殿出來後,公主在數百宮人簇擁下,緩緩來到內東門,升厭翟車。
厭翟車駕赤騮六匹,車廂是赤紅色,飾以次翟羽,禦塵的布幔幰衣是紫色,垂紅絲絡網、紅羅畫絡帶、夾幔錦帷。車廂內外有金飾,間以五彩,兩壁有紗窗,四麵雕有雲鳳、孔雀,刻鏤龜文,頂輪上立著一隻金鳳,橫轅上則立鳳八隻。車內設紅褥座位,有螭首香匱,設香爐、香寶。整個車身金碧輝煌,精致得像個精雕細琢的首飾盒。
美麗的磨喝樂在左右侍女攙扶下進入這個首飾盒,門簾隨即垂下,完成了禮物的最後包裝。
俟公主升車,李瑋再拜,先引馬還第。待吉時到,公主車駕啟行。儀仗行幕最前方,有街道司兵數十人,各執掃具和鍍金銀水桶,前導灑注,稱為“水路”。其後是兩列著紫衫,戴卷腳襆頭的侍者,擔抬著公主那數百箱嫁妝。之後跟著的,是數十名乘馬的宮嬪,皆著紅羅銷金袍帔,戴真珠釵插、簇羅頭麵,兩兩並行於道路左右導扇輿,這一行列名為“短鐙”。再往後,便是數十名陪嫁隨侍的宮人內侍和公主及後妃車馬。
公主厭翟車前後用紅羅銷金掌扇遮簇,方扇四麵,圓扇四麵,引障花十枝,燭籠二十盞,行障、坐障各一。皇後乘九龍簷子親送公主,苗賢妃與宮中有品階的內命婦亦乘宮車緊隨其後。車馬隊列浩浩蕩蕩,綿延數裏,一路行去,京中人潮湧動,觀者如堵。
此前我亦獲推恩進秩,階官升至內侍殿頭,帝後商議後決定,給予我一個新的職務——勾當公主宅,統領公主陪嫁宮人內臣,及掌管公主宅內具體事務。此刻我著青色公服,騎馬行於公主車駕之側,許是服色與前麵著褐衣的內侍不同,我引起了圍觀者的特別關注。
“這位郎君穿青綠衣袍,莫不是駙馬?”有人指著我這樣問。
國朝男子婚禮禮服是用與自己品階相稱的公服,若無官,便穿綠袍,故這人有此猜測。
立即有人駁斥他:“好沒見識!駙馬都尉是從五品,應該穿紅袍。這小郎君細白麵皮,臉上無須,多半是服侍公主的黃門官兒。”
問話那位愈發好奇地盯著我嬉笑,道:“原來是個閹人!看他眉青目秀的,可惜了……”
我置若罔聞,略略挺直了腰,目不斜視,麵不改色,繼續策馬前行。
儀仗隊列前進徐緩,遷延一個多時辰,才至公主與駙馬的新宅第。李瑋早已在大門前等候,俟公主降車,有讚者上前引駙馬向公主長揖為禮,迎接公主入內,公主行至寢門前,李瑋又揖,並導之升階,請她入室盥洗。
公主重理妝容之後,婚禮掌事者請公主與駙馬對位而坐,李瑋又再向公主一揖,才與公主同坐,對飲三次,再拜,然後接受皇後所賜的禦筵。
禦筵共九盞,一一行過後,皇後與諸內命婦惜別公主,起駕回宮。公主最難舍苗賢妃,一路追至院中,拉著母親衣袖淚落不止。苗賢妃亦很傷心,但也隻能含淚帶笑安慰她說日後可經常回宮,母女見麵並不難。在內臣催促下,賢妃咬牙推開公主,疾步出門,匆匆上車而去,沒有再回顧女兒。
公主悲泣不己,幾欲哭倒在地上。乳母韓氏忙著力相扶,我亦想上前攙扶,不料有一婦人倏地閃出,搶在我之前從另一側挾住了公主。
那是公主的婆母,國舅夫人楊氏。
“公主莫再哭了。如今你雖與苗娘子分開,但既進了我家門,便同我的女兒是一樣的,我會像你娘那樣,好好疼你。”楊夫人笑對公主說。
公主嗚咽著,蹙眉看了看她。楊夫人盯著她麵容,搖頭道:“嘖嘖,哭成這模樣,胭脂都花了……”
一壁說著,一壁牽過袖子,就要去給公主拭淚,公主厭惡地決然側首避過,她卻還不放棄,依然笑著說:“滿臉都是淚,來,娘給你抹幹淨……”
公主左右躲避,頗有怒意。我立即喚過幾名侍女,命他們扶公主入室補妝。此時有一人闊步趕來,對楊夫人一揖,道:“國朝儀製,公主見舅姑是在三朝後,夫人此刻不宜與公主敘談。”
說話的,是公主宅都監,我年少時的老師梁全一。他這些年在前省供職,已升至供奉官。公主出降,照例要選老成持重的供奉官級內臣去做公主宅都監,職責是指導公主與駙馬行止,觀察他們起居狀況,定期通報皇帝。梁全一品行出眾,有良好聲譽,今上選擇公主宅都監時,覺得在後省供奉官中無法覓得合適人選,我便向他舉薦梁先生,今上亦欣然接納,很快下令,任命梁全一為兗國公主宅都監。
現在楊夫人聽梁都監這樣說,隻好作罷,悻悻退往後院。心裏大概很不自在,她邊走邊道:“這皇家規矩就是多,娶個媳婦,當家姑的想早些看看都不成……”
相較楊夫人過度的熱情,駙馬李瑋表現得相當穩重,略顯拘謹,一舉一動都完全聽梁都監與讚者吩咐。此後在與公主行同牢禮時,連咬那一塊羊肉時他都很是小心翼翼,不時看讚者,像是擔心所咬的幅度不符儀製。
而公主在此過程中一直麵無表情,且不曾抬眼看看她對麵的夫君。
我與隨行的宮人內臣始終侍立在公主身邊,直到夜間新人入寢閣,才相繼入席,領受公主喜宴。
忙碌了一整天的宮人們此刻終於鬆懈下來,一個個笑逐顏開,又是猜拳,又是祝酒。真是燈紅酒綠,觥籌交錯,獨我在其中心不在焉。
我凝視公主新房的方向,卻又不敢就此深思。為掩飾此際的失神,我攬過一大杯嘉慶子此刻斟滿的酒,仰首飲下。
這個幹脆的飲酒動作引發眾人一片喝彩,張承照當即又上前敬我一杯,我亦不推辭,含笑一飲而盡。這越發激起了他們探試我酒量的興致,幾乎每人都斟了酒請我飲,我來者不拒,喝下麵前每一杯,轉側之間見梁全一對著旁人敬的酒麵露難色,便走過去,接過那酒,笑對敬酒的人說:“梁都監不能多飲,這酒我代他喝了。”
於是,我又多了一重繼續痛飲的理由。但其實,我並不是一個善飲的人。數十杯醇酒入愁腸,終於換來我意料中的大醉。
公主現在……怎樣了?
在那烈烈酒意蔓延入腦,抹去我最後的意識前,我模糊地想。














初夜







5.初夜
這一夜不曾安穩深眠。腦海中掠過的零碎夢境雜亂無章,一幅幅似是而非的景象晦暗不明,像少時我在畫院整理的畫學生筆下的底本草稿。唯一清晰的是心底灼熱狂燥的感覺,仿佛有烈火在燃燒我的五髒六腑。我在這混沌夢境裏奔跑,直到有一種清涼的濕意碰觸到我臉部發燙的皮膚。
那清涼觸感持續了許久,一點一點,好似盛夏山間偶遇的泉水迸到了眉間。
我在這令人愉悅的涼意中睜開眼,麵前一段紅袖拂過,繼而映入眼簾的是公主美麗的容顏。
“你醒了?”她微笑說,又用手中的棉質巾帕拭了拭我的額頭。
瞬間的愣怔之後我迅速坐起,轉首一顧,見我身處公主宅內自己的房間榻上,天色還隻蒙蒙亮,庭戶無聲,而房中除了公主,便隻有服侍我的小黃門白茂先侍立在門邊。
我在劇烈的頭痛中艱難地思索,漸漸想起昨天的事,不免又是一驚,未及行禮,先就問:“公主,你為何來這裏?”
“哦,我想看看你,就來了。是小白給我開門的。”她說,把巾帕投入身邊的一盆涼水中,擰了擰,又展開要給我拭麵,自然得像這是平日常做的事,“怎麽喝了這麽多酒?臉都燒紅了,一定很難受。”
我一把按下她的巾帕,低聲道:“公主,你大喜日子不應擅出寢閣。快回去罷。”
“回去?你要我回去守著那傻兔子麽?”她黯然道,見我無語,她忽又一挑眉尖,笑道:“你知不知道我這新婚之夜是怎樣過的?”
這問題讓我難以作答,我低下頭,並不接話。她淺笑著,壓低了聲音說:“我事先囑咐了雲娘和嘉慶子她們,就睡在我臥室外麵,如果李瑋對我無禮,我開口呼喚,她們就立即進來。不過,那傻兔子還真是傻,見房間裏隻剩我們兩人,倒比我還緊張,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手腳也不知該往哪裏擺好。我就對他說,我不習慣與別人共用衾枕,讓他取一套被褥,在帳外另選一處鋪了睡。他也沒意見,抱了被褥在窗邊地上鋪好,就在那裏睡下了。”
“這一夜,駙馬是在地上睡的?”我訝異之下脫口問。
公主頷首:“不錯。”
我沉默許久,才說出一句:“公主何苦如此。”
“臥榻之側,豈許他人鼾睡?”她這樣應道。
這原本是太祖皇帝的名言,當年他出兵圍攻南唐,南唐後主李煜乞求保全家國,他便如此回應。如今公主這樣引用,未免顯得有點不倫不類,我聽後不禁一笑。
“駙馬是公主的夫君,並非‘他人’。”我對她說。
“他就我而言,從頭到尾都是一個陌生人。”公主道,凝眸看我,話鋒一轉,又指向了我:“我以為,告訴你這事,你應該會感到高興。”
我頗感窘迫,側首看窗外:“這與我有什麽關係?”
“沒關係麽?”她反問,亦側身過來,一定要直視我的眼睛,然後笑道:“我一不留神,發現有人昨晚喝了悶酒。”
心中的防禦工事不堪這一擊,我節節敗退。
理智在提醒我公主的做法是不對的,從她對駙馬的態度,到目前在我房中的言行,我應該勸阻、製止。但是,如果說我沒有因此感到一點愉快和溫暖,那也相當虛偽罷。
明知延續目前的話題會是件危險的事,卻又硬不下心來請她出去,我回眸觸及她目光,於這矛盾感覺中對她澀澀地笑。
“你出來找我,駙馬知道麽?”我問她。
“不知道。我出來時,他睡得像隻豬一樣。”她回答。在我注視下,她的輕鬆笑意逐漸隱去,繼續說:“他還真是‘鼾睡’呢。昨晚我和衣躺下,過了很久才勉強睡著,但半夜又被李瑋的鼾聲吵醒了。我睜大眼睛,借著龍鳳燭光打量那陌生的環境,才漸漸想起我嫁給了那個睡在地上的人,再也回不到父母身邊了。
“他的鼾聲一陣響過一陣。我輕輕走到他身邊,仔細看他。見他是一副腦滿腸肥的樣子,無心無思地睡得正熟,嘴還沒合攏,流出的口涎在窗外映入的月光下發著晶亮的光……
“我默默地在他身邊站了好一會兒,想著這就是將要與我共度此生的人,以後幾十年中,每天都要與他朝夕相對,那麽這一輩子,又還有什麽是值得期望的呢?……我轉頭看窗外夜色,覺得這天再也亮不起來了。”
她的語調平靜,目中也未盈淚,然而此時說出的話卻比日間與母親離別時的悲泣更令我感傷。
“那一刻我真想回到十年前,做回一個沒有煩惱的小姑娘,在這樣的月夜,和你吟詠‘簷下芋頭圓’。”她勉強笑了笑,“所以,我想來找你,看你還有沒有月光下的小芋頭。”
我無奈地對她笑:“真抱歉,現在我這裏沒有芋頭。”
她搖搖頭:“無妨。看見你,就會有還在家中的感覺。”
我很想擁她入懷,安慰她,回應她,告訴她我此刻那些細微複雜的感受。然而,感覺到室內逐漸明晰的晨光,我終於什麽也沒做,最後隻另尋話題,和言建議道:“公主宅花園中花木繁盛,清晨空氣清新,公主不如移箜篌去那裏練習,或可稍解心緒。”
公主同意,於是我請她先往園中。待她離開,我隨即披衣加冠,稍事盥洗後手持橫笛出了門,才發現白茂先不知何時已遠遠避了開去,此時正立在庭中,看見我便迅速過來請安,問我可有何吩咐。
小白這年十二歲,聰穎靈秀,愛讀書,行事也穩重。我讓他去找人移箜篌去花園,然後自己朝園內走去,邊走邊想,他還真是個聰明孩子。
很明顯地,公主與駙馬的第二夜也是這樣過的。翌日公主的侍女竊竊私語,甚至笑說地上太涼,不如給駙馬搬個軟榻擱在公主房間的角落裏。
關於公主這閨房中的細節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傳開,成了宅中內人侍者的主要話題。當然,最關心這對新人相處狀況的尚不是他們。
“國舅夫人在後院數落駙馬呢。”午後張承照頗有些幸災樂禍地向我報告他看到的情景,“說他乾綱不振,連老婆都不敢碰,真不是男人。說得冒火,還伸手去擰駙馬的耳朵,嗓門也越來越大,聽得周圍的小丫頭們都偷偷地掩口笑。”
我遲疑著,向他提了一個問題:“那駙馬是何反應?”
“嗨,咱們這李都尉是個悶葫蘆,還能怎樣?”張承照笑道:“無非是捂著耳朵一味低頭聽老娘教誨,半天沒吭聲。”
楊氏與李瑋雖是母子,外貌與性格卻都大大不同。李瑋樸陋敦厚,楊氏卻是麵尖唇薄,目中透著幾分精明氣。李瑋全盤接受公主的一切安排,而他母親對此應該不會袖手旁觀。
這個猜測很快得到了證實。這日晚膳後,我與梁全一正在商議公主與駙馬三朝複麵拜門時的禮儀行程,韓氏於此時進來,取出一段白綾,低聲告訴我們:“這是國舅夫人剛才交給我的,要我鋪在公主的床上。”
我與梁都監相視一眼,一時都無語。
雖然身為內侍,我卻也聽說過這種在婚床上置白色布帛,以驗視新婦貞潔的習俗,可這一細節並不適用於公主婚禮。
“你可曾跟國舅夫人解釋過,公主下降,無此儀製。”梁都監問韓氏。
韓氏歎道:“當然說了,但她笑著說,她萬萬不敢質疑公主節操,隻是民間習俗如此,也是李家家規,此前為駙馬的哥哥娶嫂子,也都是這樣做的,公主既然嫁入李家,按李家的家規行事,並不為過,就算官家知道,應該也會應允的。說完,硬塞在我手中,說了聲她明天來取,便走了。我實在不知該怎樣做,便隻好來找你們,請你們出個主意。”
我也相信她此舉並非質疑公主節操,而隻是借此逼宮,給公主施加壓力,希望造成既成事實的結果。但以公主性情,又豈會甘受她擺布?
於是,我開口對韓氏道,“不能讓公主知道此事。她必會認為這是對她的侮辱,若因此與國舅夫人傷了和氣,後果不堪設想。”
“但是,”梁都監沉吟著,道:“國舅夫人已明令把白綾置於婚床上,若不這樣做,她一定會反複要求,甚至親自向公主提出,若不先跟公主說明,屆時事態恐怕更加難以收拾。”
他說的自然也有道理。我惟有歎息:“但要將這事跟公主說明,談何容易。”
“不必為難,我已經知道了。”公主聲音在窗外響起,隨後裙幅一旋,她已出現在門邊。
我們來不及顯露太多驚訝表情,一個個迅速起身,向她行禮。
她麵上仍是淡淡地,並無羞惱憤怒的模樣,隻徑直走到韓氏麵前,朝她伸出手:“把白綾給我。”
韓氏依言遞她以白綾,她接過,垂目打量,唇邊勾起了一絲嘲諷笑意。
翌日公主回宮複麵拜門,在父母麵前不露一點情緒,對駙馬亦未冷眼相待,尤其在麵對父親詢問時,更是連稱一切皆好,令今上怡然而笑,像是鬆了口氣。
然而,一俟回到公主宅中,這段婚姻中的隱憂很快顯露。
從宮中回來,公主依國朝儀禮,在宅中畫堂垂簾端坐,接見舅姑。
國舅已過世,如今要見的其實也隻有楊氏。楊夫人早已穿好禮服,著盛妝,歡歡喜喜地進來,在簾外朝公主福了一福,說了兩句吉利話,便趕緊噓寒問暖:“公主這幾日在我家過得可還習慣?在宅中伺候的下人可還稱公主心?若他們有何不妥公主盡管告訴娘,娘該打的打,該罵的罵,一定會調教好了再給公主使喚。”
公主暫未理她,側首一顧身邊的張承照,問:“堂下說話的是何人?”
張承照躬身回答:“回公主話,是駙馬都尉的母親楊氏。”
“哦,原來是楊嫂子。”公主作頓悟狀,再對堂下道:“賜阿嫂坐。”
“阿嫂?”楊夫人嘀咕著重複了一遍這個稱呼。
張承照走至簾外,笑對楊夫人道:“國舅夫人,尚主之家,例降昭穆一等以為恭。如今說來,你是公主的嫂子,切莫再對公主自稱‘娘’,亂了輩分。”
楊夫人略有慍色,梁都監見狀對她好言解釋:“國朝儀製是這樣規定,夫人想必以前也曾聽人說過罷?禮儀如此,不便擅改,其中不近人情處,還望夫人海涵。”
楊夫人勉強笑笑,道:“我知道。對公主自稱‘娘’無非是想讓她覺得親切一些,像是在母親身邊。既然公主不樂意,我改過來就是了。”
“國舅夫人果然明理。”張承照銜著他那不甚嚴肅的笑容,又提醒她另一點,“還有一事,也望夫人稍加留意:修建這公主宅的土地和一切花銷費用,都是官家賜的,這宅第本是官家賜給公主的陪嫁物之一,公主是這裏的正主兒,並非住在國舅夫人家裏。國舅夫人原是客,隨駙馬住在這裏,若覺有任何不適之處,倒是可以隨時跟公主提出,公主必會盡心為夫人安排妥帖。”
楊夫人的臉色越發沉了下去,卻又不好反駁,隻得恨恨地應道:“如此,老身先謝過公主,公主費心了。”
公主聞言一哂:“阿嫂不必客氣。”旋即又吩咐左右:“賜國舅夫人見麵禮。”
隨後兩列內臣各托禮品,絡繹不絕地從門外進來,將禮品一一擺在畫堂中。
公主賜舅姑之禮不薄,有銀器三百兩,衣帛五百匹、妝盝數匣、禮衣一襲、名紙一副、藻豆袋一個……這些都是儀製中規定的禮品。但最後內臣送呈入內的,是一個紅錦覆蓋著的托盤,暫時看不出其中所盛何物。
每送入一個禮物,都有內臣高聲唱出名目,而當送來這最後一個時,內臣噤口,沒有再唱名。
這時公主褰簾而出,緩步走至楊夫人麵前,再掀落托盤上的紅錦,讓楊夫人看到其中的禮品。
楊夫人轉頭看了,立時變色——那是一段白綾,潔淨得跟她送到韓氏手中時一樣。
“我為阿嫂準備的這禮物,阿嫂可還滿意?”公主低目問楊夫人。
不待她回答,公主即牽起白綾一角,大袖一揮,白綾如虹,在空中舒展開來,旋出波紋狀優美的弧度,再嫋嫋落下——其中每一寸都是潔白的,沒有任何被別的顏色汙染過的痕跡。
看白綾的末端掃過楊氏驚愕的臉,公主的目光徐徐上移,盯牢她的眼,挑戰般地,對她呈出了冷淡笑意。














納妾







6.納妾
楊夫人自然無法忍受新婦對自己的態度,次日便入宮,求見帝後。
梁都監見勢不妙,亦隨後入宮,望能在楊夫人抱怨訴苦之下為公主稍加解釋。我在公主宅中靜候消息,不免也有些忐忑,不知楊氏會在帝後麵前怎樣形容公主。
將近黃昏時,梁都監與楊夫人一齊回來。楊夫人麵色不佳,未按儀製向公主行昏時禮,便徑直回自己房中去了。而梁都監則先找到我,敘述了宮中情形。
“楊夫人入宮時,恰逢官家下朝回來。那時官家手握一卷章疏,憂思恍惚,鬱鬱不樂,楊夫人向他噓寒問暖,他也未聽進去,楊夫人連喚幾聲他才有反應,雖勉強笑了笑,但還是一副愁眉深鎖的樣子,開口問楊夫人的第一句話便是:‘公主一切可好?’於是楊夫人大概也不敢隨便抱怨公主了,隻唯唯諾諾地說一切都好,宅中也平安無事,她是專程來向帝後謝恩的。
“倒是皇後看出了楊夫人入宮是有話要說。待官家離開後,她和顏對楊夫人說,公主原是官家獨生女兒,一向受父母寵愛,比起尋常人家的女子,性子難免要強幾分。若有言行不當之處,還望國舅夫人多體諒,她日後也會多加勸導,讓公主收斂性情,秉持婦道。楊夫人聽了思前想後,欲言又止,最後終於什麽也沒說。皇後又賜她珠寶綢緞若幹,再請苗娘子過來,與她略坐了坐,便讓她回來了。”
聽了這話,我方才放下心來,鬆了口氣。梁都監沒有忽略我這一刻的釋然,著意看我,道:“雖則如此,但公主與駙馬是夫妻,這樣長期下去,終究不妥……你是公主近侍,不妨尋機會多勸勸她,既然已成婚,這夫妻相處之道還是應耐心經營。平日在公主麵前,切勿說駙馬短處,若她有怨言,你也要多為駙馬辯解。主子夫婦歲月靜好,對我們做侍者的內臣來說,才是福分。”
我默然受教,頷首一一答應,但亦不想就此問題與他繼續討論。須臾,問了他另一事:“今日官家不懌,先生可知是何緣故?”
梁都監道:“我後來問了隨官家上朝的鄧都知,他告訴我,今日歐陽修上疏請皇帝選宗室子錄為皇子,在朝堂上公開說,以往官家未有皇嗣,但尚有公主之愛,上慰聖顏。如今公主既已出降,漸簄左右,則皇帝萬幾之暇,處深宮之中,誰可與語言,誰可承顏色?不如於宗室之中,選賢良可喜者,錄以為皇子,使其出入左右,問安侍膳,以慰悅聖情。官家聽了沉默著未表態,偏還有好幾位臣子附和,都請他正式下詔選立皇子。官家始終未答應,亦沒有了好心情,一路回到禁中,眉頭都是皺著的。”
三朝之後,公主幹脆請李瑋搬出公主寢閣,於別處獨寢。韓氏擔心駙馬難以接受,在得到梁都監默許後,特意去跟李瑋說,國朝有規定,駙馬須先經公主宣召才可與公主同宿。李瑋也未多問,從此後便與公主分居,獨處一閣,每日晚間與公主共進晚膳後即回自己房中,並不打擾公主。
楊夫人看得氣悶,常旁敲側擊地說家裏不像娶了新婦,倒像是請了一尊神來。公主也未與她計較,不理不睬,隻當是耳邊風。最後還是楊氏沉不住氣,索性到公主麵前,直接提出要為兒子納妾:“駙馬以前原本有兩個屋裏人,但後來我怕公主進門後見了不喜歡,便都賣了出去。可如今駙馬房中沒了持帚的人,亂糟糟的,畢竟不像話。公主矜貴,我原不敢以這等事煩請公主操心,想自己去尋個丫頭放在駙馬房中,做些灑掃侍奉之事,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韓氏瞠目,道:“公主出降才幾天,夫人就要為駙馬納妾?”
公主向她擺首,示意她不必去爭,再平靜地答應了楊夫人的要求:“如此甚好。阿嫂盡管去尋合適的人,將來那小娘子的月錢由我來給。”
楊夫人果然立即開始行動,物色適當人選。最後她看中了一名自幼養大的侍女,十六歲的春桃。春桃容色可人,性格也溫順,豈料一聽楊夫人說要將她納為駙馬妾室,她竟泣不成聲,跪下不住哀求,怎麽也不肯答應。
楊夫人勸了春桃幾次,都不見她回心轉意,不由大怒,竟把她拉到公主寢閣近處,公然指桑罵槐:“你進了我家門,我把你好吃好喝地供奉著,卻沒想到竟養出個忒有脾氣的祖宗!我兒子是國舅爺生的,皇帝的血脈裏還有幾分是與他相同的呢,哪裏配不上你這個賤人?你還真把自己當回事,眼睛生到頭頂上,誰都難入你這仙女兒法眼!你既存心到我家當烈女,老娘就成全你,今日就地打死,明日再請官家給你立個牌坊……”
她邊罵邊打,鞭聲霍霍,疼得春桃不住尖叫痛哭。我聽得不安,轉顧公主,剛喚了一聲“公主”,她便已明白,吩咐道:“懷吉,你去把春桃帶到這裏來。”
我當即出去,命人拖住楊氏,又讓兩名侍女扶起春桃,把她引至公主麵前。
春桃戰戰兢兢地,跪在公主膝下,仍輕聲啜泣。公主好言撫慰,親自查看她傷勢,再命人取良藥,燉補品,好生為春桃療傷。
春桃感激不盡,向公主連叩了幾個頭。公主扶起她,微笑道:“你不想做駙馬的妾,是顧忌我罷?其實無須擔心,你服侍好駙馬,也等於是為我盡心做事,我會善待你的。”
春桃拚命搖頭,依舊泣而不語。
“難道你不答應,不是因為這個?”公主奇道,見春桃不答,她很快又有了新的猜測:“那你是厭惡駙馬,所以才不想嫁他?”
“不,不!”春桃忙否認,低聲道:“駙馬和善,待奴婢一向是很好的。”
公主笑了:“既如此,你嫁他又有何不可?”
春桃踟躇難言,頭一脈低垂,又開始落淚。
見她這等形狀,公主忽然領悟:“哦,你一定是有心上人了!”
春桃雙頰紅盡,越發深垂首,雙手不停絞著衣帶,沉默不能語。
公主遂摒退左右,隻留我和韓氏在身邊,再含笑對春桃說:“別害怕,你且把隱情告訴我,我一定會幫你。”
春桃猶豫許久,在韓氏隨後的鼓勵下,終於說出了此中緣由。原來她此前回家探望雙親,曾偶遇姨母家的表哥,後來接觸了幾次,兩人漸生情愫,私訂終身,表哥亦開始做生意掙錢,想早日為她贖身,締結良緣,不料如今楊夫人要她做妾,所以她寧死不從。
公主安靜傾聽,聽到最後,也許聯想起自己往日之事,目中亦浮起了一層水光。
“我來為你贖身。”她對春桃作出承諾,“你的心願,我來為你實現,一定會讓你從這宅子裏出去,嫁給你喜歡的人。”
然後,她遣人去請楊夫人。楊氏不久後入內見公主,隨她同來的還有駙馬李瑋。
公主開門見山地提出要為春桃贖身,對楊夫人說,無論當初是花多少錢買春桃,她都會付十倍的錢給楊夫人。
楊夫人聞之冷笑,道:“這丫頭我已經養了十年了,為調教她,花的心血不知有多少,哪裏是錢可以計算的!公主想買,我可不願意賣。如今她生是我的人,死也是我的鬼。她不肯做妾,我也不會放了她,我倒要看看,這小賤人有什麽三頭六臂,敢跟我鬥!”
公主也不客氣,直言道:“今日請阿嫂來,不是要跟阿嫂商量。我是這公主宅的主人,宅中所有奴婢應由我處置,是放是留,由我決定。我已同意讓春桃歸家,現在不過是知會阿嫂一聲,明日就讓她出門。錢我已備好,取不取就是阿嫂你自己的事了。”
楊夫人愈加惱怒,回應的語氣更是咄咄逼人:“這丫頭是我真金白銀買來的,賣身契還在我那裏,怎的忽然就成公主的人了?公主說宅子是你的,我都認了,卻沒想到連個奴婢公主也要搶我的,說出去也不怕人笑話!今日我就把話擱在這裏了,春桃是我的人,公主無權為她做主。公主若有不服,盡管去找人評理。相信就算是告到官家那裏,他也不會覺得公主有理。”
“夠了!”此前一直沉默不語的李瑋陡然開口,對他母親道:“我又沒說要納妾,你逼春桃做什麽?公主要讓她走,就讓她走罷,有什麽好爭的?”
楊夫人驚詫不已,少頃,才回過神來,立時怒斥兒子:“老娘操這麽多心為的是什麽?還不是為你這混帳東西!如今你倒好,娶了新婦忘了娘,對她惟命是從,也不想想人家有沒有把你放在眼裏……”
李瑋不願聽她嘮叨,站起身就朝外走去,楊氏猶不解氣,一路追出去,亦步亦趨地跟著李瑋,不時拍打他幾下,繼續喋喋不休地斥罵著。
我與公主都以為楊氏不肯放人,會讓春桃的贖身變得有些棘手,但結果卻出人意料。
晚膳時,李瑋來得比往常較晚,也略顯疲憊。見了公主,他從袖中取出一卷文書遞給她,訥訥地說:“這,是春桃的賣身契。”














古墨







7.古墨
次日,春桃收好公主賜還的賣身契,回到父母身邊。臨行前拜別公主,公主命人取出一百緡錢給她,還叮囑說日後若遇難事便回來說,她自會相助。春桃自是千恩萬謝,含淚跪下磕頭,反複表達感激之情。公主扶起她,笑道:“不必謝我。看到自己能促成一樁好姻緣,說不定我比你還開心呢。”
這讓她保持了一整天的好心情,如此愉快地綻露歡顏,在她出降後,還是第一次。
晚間,她把自己帶來的侍女召集到麵前,對她們說:“你們服侍我許多年了,如今也都到了可以出嫁的年齡,若有意中人,盡管告訴我,我會讓你們回娘家待嫁,並給你們準備一筆不薄的嫁妝。”
侍女們紛紛道謝,但暫無一人申請歸家。公主再問,亦隻有香櫞子站出來,吞吞吐吐地說:“奴婢並無意中人,但家中父母年事已高,奴婢又無兄弟,姐姐皆已出嫁,所以……”
公主了然,不待她說完便道:“好,那你回家罷。我多賜你些錢,供你買幾塊田地或做點小生意,日後再招個上門女婿,與你一起侍奉父母。”
香櫞子大喜,再三謝恩。之後又有兩名小丫頭表達了想歸家之意,公主均同意放人,且厚賜財物。待到無人再表態,公主又重申了想給予她們自由的意思,並許了她們一個長期承諾:“無論何時,隻要你們尋到了合適的人,或思念父母想回家,都可以跟我說,我都會立即放你們出去。”
眾侍女皆有喜色,齊齊拜謝,對公主善行稱頌不已。待她們退下後,我含笑問公主:“公主把她們都放走了,以後誰來伺候公主呢?”
“不是還有你麽?”公主作勢瞪我一眼,然後,又黯然歎息:“我希望她們每人都可覓得如意郎君,將來離開公主宅,相夫教子,過快樂的生活,不要像我,一輩子被困在這裏,不得脫身。”
沒想到她今日的愉悅會終結於這個關於困境的話題,我笑容亦隨之凝結。
“而你,就沒她們那麽好命了。”見我默然不語,她又故作輕鬆地,用玩笑般的語氣說:“我可不會放你走。如果我被關在這裏一輩子,那你也要在這裏陪我一輩子!”
這一語如陽春薰風,吹得我心中和暖之意如漣漪漾開。我朝她拱手長揖,道:“臣領旨謝恩。”
出降之後,公主需要我陪伴的時候也比以前多了許多。在宮中時,她每日要定省父母,承歡膝下,自己也有很多女伴,例如後妃們的養女,以及秋和那樣,與她年齡相差不太大的年輕嬪禦,與她們的交往也足以填滿她閨中的閑暇時間。而現在,她身為公主宅中最尊貴的女主人,不必承擔侍奉舅姑的義務,何況自春桃之事後,楊氏越發看她不順眼,處處回避著她,除了例常問安和家宴,並不主動前來與她敘談,駙馬的兄弟皆各有宅第,妯娌們也不常往來,所以公主相當寂寞,除了練習箜篌,便借清玩雅趣之事消磨時間,而此時一般都會要求我從旁作伴。
起初對環境的陌生感覺逐漸消失,我們漸漸適應了這種全新的生活,在很少有人打擾的情況下彈琴吹笛、弈棋鬥茶,或者吟詩填詞,偶爾我也會指點她寫字作畫。她現在對翰墨丹青表現得遠比兒時有耐心,不再胡亂畫上兩筆就想往外跑,為完成一幅滿意的作品,她可以在書房裏練上一整天。我訝異於她的變化,問她:“公主以前不是說練習書畫太浪費時間,通常是老夫子所為麽?”
她回答說:“沒錯呀。正如你所見,我時間很多,而且,人也老了。”
雖未同宿,李瑋倒也經常來看公主,但兩人很少有話說,就連進膳時李瑋也隻能找到一點可有可無的問題來問公主,例如某道菜是否合公主口味之類。公主通常是隨口敷衍,不過她所說的每一句話李瑋都能用心記住。有次公主不過是提了句江南的醉蟹味道不錯,但宮中已無存貨,第二天公主的餐桌上便有了一盤江南醉蟹,也不知李瑋是從何處尋來。
為求取悅公主,他表現出了無限誠意,但有時會弄巧成拙。
某日公主情緒不佳,閉於閣中不願出門,李瑋入內問安時小心翼翼地建議她去花園散心,公主懶洋洋地應道:“這園子就那麽點大,每個角落都走遍了,有什麽好看的?”
李瑋想想,道:“前日我去宜春苑,見附近有一大片荒地,比咱們這園子大三倍有餘。回頭我去打聽打聽,看這地是誰的,索性買了來,再建一個有亭台樓榭的大花園,以供公主遊樂。”
公主道:“罷了,當初修這公主宅都大費工時呢,若園子再大上三倍,買地和建房子都要花許多錢,勞民傷財的,還是省省罷。”
“不妨事,”李瑋立即應道:“我不缺這個錢。”
或許他是無心,但這話我聽著尚覺刺耳,更遑論公主。公主微蹙著眉頭凝視他半晌,最後漠然回了一句:“好,你自己看著辦罷。”
李瑋似乎並未意識到他令公主不快的原因所在,繼續以他最不欠缺的財力頻頻為公主獻禮。見公主常習翰墨,很快又送來一批文房用具:瑪瑙硯、牙管筆、金硯匣和玉鎮紙。
“真是恨不得連墨都用金銀來做。”看著這堆熠熠生輝的禮品,公主不無鄙夷地說。
不久之後,李瑋又送了一塊名墨給公主,雖然不是金銀做的,但同樣未擺脫弄巧成拙的命運。
冬至那天,天子照例要受百官朝賀,京中所有有官銜的官員都要穿戴簪纓朝服入宮參加朝會,莊重如大禮祭祀,這個儀式稱為“排冬仗”。排冬仗結束後,皇帝會宴請群臣,並賞賜新衣禮品。
駙馬都尉李瑋亦入宮參加了朝會,其後的宴會剛罷,他便興衝衝地趕了回來出席家宴,一進門即取出一段廷珪墨雙手呈給公主:“公主,這是官家今日賞賜的。上次我便想尋一段古墨給公主,但沒找到合適的,如今恰好補上。”
歙州李廷珪是南唐製墨名家,其墨能削木,墜溝中經月不壞,且有異香,一向為士大夫所推崇,而且由李廷珪親自製造的李墨已越來越少,宮中所存也不多,故世人莫不以獲賜廷珪墨為榮。現在李瑋奉上的這段呈雙脊龍樣,上有“廷珪”二字,確是李廷珪當年進貢的珍品。
公主接過看了看,不置可否,但問李瑋:“爹爹賜你的就是這塊?”
“那倒不是。”李瑋如實作答:“官家賜我的原本是另一塊,從上麵刻著的名字來看,那墨工也姓李,叫‘李超’,大概是李廷珪的後人罷……”
“哦,”公主不動聲色地再問他:“那你怎麽又拿了廷珪墨回來?”
“後來我發現身邊學士們獲賜的都是廷珪墨,可能廷珪墨存世不多,官家一向禮眷文士,所以賜給學士們。”李瑋解釋道:“我向鄰座的蔡君謨蔡學士借他的廷珪墨來觀賞,他大概看出我喜歡,便主動提出跟我交換……”
公主不由冷笑:“於是你用李超墨換了廷珪墨?”
李瑋點頭,不忘稱讚蔡襄:“蔡學士竟肯割愛,真是慷慨。當然,我不能白領了他這人情,日後會再備些禮送給他。”
公主無話可說,將廷珪墨擱在桌上,推回李瑋麵前,然後起身,默默離去。
她的反應自然不是李瑋所預料到的,這令他茫然失措,站起目送公主遠去後才轉頭看我,惴惴不安地問:“梁先生,我是不是說錯了什麽?”
我思忖再三,最後還是決定告訴他真相:“都尉,李超是李廷珪的父親。”
李瑋愕然,呆若木雞。而一直旁觀的楊夫人此時對這古墨亦有了興趣,開口問我:“梁先生,那這墨是李超製的貴還是他兒子製的貴?”
我回答:“世人喜愛收藏古墨,製墨世家的精品,年代愈久遠,存世量愈稀少,便會愈貴重。”
楊夫人頓時火冒三丈,一戳她兒子額頭,斥道:“你這敗家子,竟拿個好東西去換了個便宜貨!這般不會做生意,再多十倍的家底也會被你敗光,難怪公主看不上你!”














書畫







8.書畫
每年正旦前,帝後會賜新年禮品予宗室戚裏,這年歲末,公主早早囑咐我,務必作好準備,在外選購一些宮中沒有的清玩雅趣之物以備還禮。
楊夫人知道此事後過來對公主說:“公主駙馬的禮品是作一份子送進宮的,不如便交給駙馬去采辦。尚公主之後,他還沒什麽機會向官家、娘娘略表孝心,現在他親自去備上一份厚禮,也是應該的。”
公主道:“懷吉昔日在宮中常侍帝後,很清楚他們的喜好,禮品由他來采辦更合適。”
楊夫人不悅,道:“駙馬是官家女婿,難道選擇禮品的眼光會不如下人?往年國舅宅的禮品他也備過好幾次,沒見官家不喜歡。”
見公主幡然變色,我立即先開口道:“國舅夫人言之有理,禮品由駙馬親自采辦,足可見公主駙馬孝心,官家見了會更喜歡。”
梁都監也在旁附議稱善,力勸公主接納楊夫人建議,公主最後隻好勉強答應。
李瑋的態度倒是遠比其母謙和。出門采購之前,先來征求我的意見,問買什麽樣的禮品比較合適。
我告訴他:“宮中不缺奇珍異寶,帝後平日尚儉,也不愛奢華器物,但都很喜歡翰墨丹青。都尉若能進呈幾幅書畫精品,他們必會欣然接受。”
李瑋依言而行,十數日後,帶回了六幅書畫,交給我與公主過目。
我展開一一看了,然後默默遞與公主,公主先看其中售價最高的一幅王羲之尺牘,玩味須臾,忽然眉頭輕顰,側目掃了掃李瑋。
李瑋一驚,惶惶然轉顧我,像是在問我:“這字有何不妥麽?”
我向他友善地微笑,道:“都尉辛苦了,早些回去歇息罷。餘下的雜事不妨交給懷吉來做。”
待他走後,公主拋下手中尺牘,頗有怒色:“這傻兔子又當了一回冤大頭,花重金買了幅摹本回來。”
那時白茂先亦伺候在側,聞言拾起尺牘仔細端詳,然後請教公主:“公主因何確定是摹本?”
公主道:“王右軍少年時寫字多用紫紙,中年以後多用麻紙,又用張永義製紙,而這幅尺牘雖精心做舊過,仍可看出是竹紙塗蠟。國朝以來士人才以竹紙寫字,晉人尺牘用竹紙,必是贗品。”
語罷,她又問我:“其餘那幾卷,可也有偽作?”
我從李瑋送來的書畫中揀出兩卷交予公主。
公主先看一幅歸於張萱名下的宮苑士女圖,琢磨片刻,覺出了其中破綻。
“這女子穿的裙子從質感和花紋上看,是荷池纈絹,這是國朝才有的布料。”她指著畫中人說。
我頷首,又一指畫上一內臣模樣的人,道:“張萱是唐代玄宗朝時人,那時內臣戴的是圜頭宮樣巾子,而這畫中人頭上卻戴漆紗纏裹的襆頭,這是唐末才出現的樣式。”
白茂先亦輕輕走近,看了看這幅畫,道:“梁先生跟我提起過張萱,說他畫女子尤喜以朱色暈染其耳根,而且他擅畫嬰兒,既得童稚形貌,又有活潑神采。而這幅畫中這兩個特點都沒有,侍女所抱的嬰兒麵目老成,隻像是把成人的麵目縮小了……”
他略一顧他,他立即垂首噤聲,公主見了對我道:“小白又沒說錯,你何必阻止他說下去?這畫確是後人托名偽作的,連小白都能看出來,可歎李瑋還懵懂不知。”
她歎息擺首,又展開另一幅據說是五代著名山水畫家李成所繪的《讀碑窠石圖》,這次沉吟良久,仍未發現可疑之處,於是問我:“此圖置境幽婁,氣韻瀟灑,筆勢穎脫,畫樹石先勾後染,清澹明潤,饒有韻致,的確是李成筆法。絹本設色,亦無異常之處。你又是從哪裏看出是偽作呢?”
我答道:“此畫仿製者比諸前兩位,顯然敬業多了,摹本惟妙惟肖,連刻畫圖記名字,都幾可亂真。但也正因為摹者敬業,所以他遵守了製造贗品高手的一項原則:在摹本中故意留下一點破綻,以供識者分辨。這圖中的破綻在碑石之上。原作殘碑側麵有一行隱約可見的細微字跡‘王曉人物,李成樹石’,這是李成的署名,說明畫中人物是邀其友人王曉所繪。而如今這幅畫中卻無這行字,因此臣斷定是摹本。”
“那你又如何得知原本上有那行字?”公主追問。
我告訴她此間緣故:“幾年前裴承製從民間訪求得此畫原本,已藏入秘閣,臣亦曾見過。”
公主擱下圖卷,舉目凝思,意極惆悵。須臾,又是一聲歎息:“李瑋坐擁金山,見識卻不如你們這些內臣,重金購得六幅書畫,竟有一半是偽作。想想後半生必須與他係於一處,頓覺活著也無甚趣味。”
我默然,最後這樣開導她:“但駙馬待公主很真誠,人是極好的。”
她淡淡笑笑,換了個話題:“懷吉,看來還須煩勞你外出,去尋些能入眼的書畫獻給爹爹和孃孃了。”
我欠身領命,她又露出一絲憂慮之色,道:“隻是如今所剩時間不多了,你此前又很少在坊間行走,知道應在哪裏尋訪麽?“
我應道:“公主無須多慮,臣知道該去何處。”














雅集







9.雅集
次日我帶白茂先離開公主宅,直往崔白居處。
此時崔白已成譽滿京師的畫家,頗受士大夫賞識,常與文人墨客過從雅集,他的居所也從昔日那狹窄陋巷搬到了相國寺附近的風景佳勝處。
我按路人的指示找到崔宅,叩門數下後,門嘎地開了,一個十餘歲的小孩自內探首出來,眼睛滴溜溜地打量著我,卻不說話。
“元瑜,來客是誰?”我聽見裏麵傳來崔白的聲音。
於是我朝那孩子自報姓名,請他代為傳報。
那孩子點點頭,跑了回去,少頃,崔白親自迎了出來,滿麵笑容地對我長揖,口中連聲道:“許久不見,懷吉別來無恙?”
寒暄之後,他引我入內,我記掛著購畫之事,一壁走,一壁跟崔白簡單敘述了緣由,問他可願選幾幅新作給我進呈帝後。他聽了笑道:“我原是為畫院所棄之人,豈敢再進呈塗鴉之作以供禦賞?不過說來也巧,我正與兩位好友在園中飲茶賞畫,相與切磋,他們畫藝倒都不俗,亦有新作在此,你且去看看,若有合適的,便請他們取幾幅給你罷。”
正想再問他這二位友人是誰,卻見曲廊一轉,他已引我進至後院園中。
這後院麵積不大,但中植鬆檜梧竹,內設小橋流水,清曠雅靜,人行於其間,如處畫中。
小橋邊有一座竹子建成的亭閣,崔白的友人皆在其中,一位年逾半百,戴高裝巾子,著交領襴衫,正反係袍袖,提筆在案上圖卷中點畫,另一位年齡與崔白相仿,三十多歲,頭戴高士巾,身穿大袖直裰,此刻坐在茶爐邊,似在等湯瓶聲響,以注湯點茶。
崔白帶我進去,先將我介紹予二人,他們皆過來見禮。我問崔白兩位先生該如何稱呼,他卻笑而不答,隻說:“你且看兩位先生大作。”
我移步至案邊,先看適才作畫的先生未完成的作品。他畫的是一株牡丹,花朵不以墨筆描寫,隻以丹粉點染而成,嬌豔鮮妍,而無筆墨骨氣,大異於畫院盛行的黃氏畫法雙鉤填彩。
於是我有了答案:“沒骨畫花鳥,綽有祖風,又出新意,先生必是金陵徐氏長孫崇嗣先生。”
金陵徐氏是指南唐花鳥畫家徐熙,崔白一向喜愛他的野逸畫風。徐熙子孫亦都雅擅丹青,其中長孫崇嗣以“沒骨法”畫花卉,將其祖遺風與黃氏富貴氣相結合,於國朝畫壇是創新之舉。
我所料未差,那位先生含笑欠身:“慚愧,不才正是徐崇嗣。”
崔白又讓我看一側壁上所懸的幾幅山水畫,說那是另一位先生所作。我逐一端詳,但見他筆致巧贍,稍取李成之法,畫四時山水,遠近、淺深、風雨、明晦、朝暮景象各異,峰巒秀起、雲煙變滅,晻靄之間千態萬狀,布置筆法頗有獨到之處。
我略一思索,也大致猜到:“先生筆下四時山景各盡其妙,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如滴,秋山明淨而如妝,冬山慘淡而如睡,如此筆力,非河陽郭熙不可得。”
我沒猜錯。郭熙雙目大睜,很是詫異:“我乃一介布衣,久居外郡,又不似徐先生出身世家,美名遠播於天下,中貴人卻又如何得知鄙人姓名?”
我含笑道:“十年前,子西便已向我稱讚過先生筆意精絕了,近年畫院故友亦不時向我提及,先生大作,此前我也有幸欣賞過。”
這日餘下的時光,便在三位畫家熱情款待下度過。閣外水石潺湲,風竹相吞,室內爐煙方嫋,簾卷墨香,我們點茶評畫,言談甚歡,連小白與那叫元瑜的孩子都一見如故,兩人坐在小河水邊,元瑜一手執著樹枝,不時在地上比劃,教小白畫樹上寒鴉。
其間我說出來意,徐、郭二位先生當即各取了幾幅新作,慷慨相贈,我自不肯受此大禮,命小白取出銀錢給他們,他們推辭幾番,見我堅持,才略略收下一些。
“子西真不肯賜我一幅新作麽?”我問崔白。
他笑了笑,喚過元瑜,低聲囑咐了幾句,那孩子旋即跑開,像是去取什麽了。
這孩子真機靈。我看著他背影微笑,再問崔白:“這是令郎?”
崔白大笑,道:“元瑜姓吳,是我的弟子。”
然後,他笑意稍減,補充道:“我尚未娶妻。”
我垂目無言,帶著禮貌的和悅表情默然聽徐崇嗣與郭熙笑說崔白眼界過高,天下好女子成百上千,竟無一人能獲他青睞,迎娶入門。
須臾,元瑜攜一卷畫軸進來,雙手呈給我。我展開看,見畫的是秋江景致,一隻蘆雁獨立於蒹葭衰草水岸邊,抬首眺望遠處,意態寂寥。
黃昏時,我向崔白等人告辭,他們極力挽留,說難得如此投緣,不如少留一宿,今宵四人把酒暢談,明日再歸亦不遲。
這時有暮鼓聲從附近的相國寺中傳來,我想起一事,心念微動,遂頷首答應。
次日清晨,我甫至公主宅門前,便見張承照與嘉慶子雙雙迎出,口中都道:“謝天謝地,你可回來了!”
我訝異問道:“你們一直在這裏等我?出了什麽事?”
張承照一麵為我牽馬,一麵說:“你走後,駙馬約了幾個朋友在園子裏的擊丸場打球,那場邊原是公主的妝樓,公主聽見聲響,便走到欄杆邊看了看。駙馬的朋友中有一人大概猜到樓上簾後的身影是公主,存了輕薄之心,便故意發力,把球擊到了公主身邊一卷竹簾上。公主大怒,立即命幾個小黃門下去把駙馬的朋友全部趕走。駙馬呆立在場內好半天,倒沒多說什麽,不過國舅夫人聽說這事可不樂意了,趕過來指著那幾個小黃門大罵,汙言穢語的,嗓門又大,公主聽了氣得掉淚,我本想再帶幾個人下去回國舅夫人幾句,卻被梁都監喝住,讓我別再生事。我隻好聽命,但這樣一來,公主的氣就沒法出呀。她後來坐在樓上生了一天的悶氣,偏偏你又沒回來,她等到半夜,又擔心你出事,派了許多人出去找,自己越等越急,忍不住又哭了起來……”
我立即加快了步伐,問:“公主現在何處?”
嘉慶子道:“在寢閣廳中,一夜沒合眼,現在還在等著先生呢。”
見到公主時,她的確是憔悴不堪的模樣,雙目紅腫如桃,皮膚暗啞無光,頭應還是昨日梳的,現已有好幾縷散發垂了下來。
發現我進來,她眸光閃了閃,下意識地起身,但臉色旋即一沉,向我斥道:“外麵既有逍遙處,你還回來做什麽?”再顧左右,吩咐道:“把他大棒打出去!”
周圍內臣侍女都暗地偷笑,並無一人上前逐我出去。
我含笑上前,把手中托著的一個紙包遞至她眼前。她惱怒地側首,但應是聞到了其中散發的香味,猶豫一下,終究還是問了我:“這是什麽?”
“相國寺燒朱院那個大和尚賣的炙豬肉。”
她果然好奇,低目看了看。我一邊解開包裝一邊解釋:“我購畫之處就在相國寺旁。議妥這事後天色已晚,我想起昔日公主提過燒朱院的炙豬肉,便想等到天亮,買一塊新鮮的給公主,遂應友人相邀,留宿一晚。今日天還沒亮我就去了燒朱院,等著烤好第一塊,便買下給公主帶回來。”
她立即問了一個她關心的問題:“你見到那大和尚了麽?他長什麽樣?”
“很可惜,沒有。”我歎歎氣,“他生意做大了,人的架子也大了,現在的豬肉都交給徒弟烤,自己輕易不見客。”
“哦……”這答案令她悵然若失。
我趁機遞給她一小塊竹簽穿好的炙豬肉,她亦接過,仔細看看,又嗅了嗅,似乎準備品嚐,那神情看得我不禁笑起來,她才回過神,意識到自己原本是在生氣的,於是又羞又惱地把那塊豬肉擲於地上,“呸”了一聲,複又坐下扭頭不看我。
四周響起零零碎碎的輕笑聲。公主怒道:“笑什麽笑?都給我退下!”
眾人銜笑答應,行禮後相繼退出,隻有嘉慶子未走遠,還在門外伺候。
見室內隻剩我與公主二人,我才擱下炙豬肉,認真向她告罪:“此番臣在外留宿,未先求得公主許可,其罪一;擅離職守,未及維護公主,其罪二;逾夜未歸,令公主擔憂,其罪三。臣確已知罪,可向公主保證,以後不會再發生這樣的事,還望公主恕罪。”
我等了等,見公主一動不動地,並無應答的意思,於是又道:“公主既不肯寬恕臣,請容臣暫且告退,待安置好所購書畫,再除冠跣足,過來向公主長跪請罪。”
言訖,我退後數步,再轉身欲出門,先前沉默的公主卻忽然疾步衝來,於我身後摟住了我腰。
我不由一顫,步履停滯。門外的嘉慶子聽見聲音,回眸一顧,也是被嚇了一跳的樣子,紅著臉轉首避開。
“我不是生你的氣,”公主緊緊摟著我,將一側臉頰貼在我背上,低聲道:“我是怕再也見不到你了……你外出的這天,我在這裏真是度日如年。倘若你離我而去,我寧願下一刻就此死去。”
我默然僵立著,暫時未作任何回應。她的悲傷像夏季不期而遇的雨,再度打濕了我的心情。一抹莫可名狀的傷感與她的淚水一起,循著我衣衫紋理,逐漸洇入我心間。














蘆雁







1.蘆雁
整理禮品的最後一刻,我猶豫了,目光在崔白那卷《蘆雁圖》上遊移許久,終於還是把它揀了出來,沒有與其餘書畫一起呈交禦覽。
秋和與崔白之事今上或許無從知曉,但皇後心中有數,這幅畫中之意,她必一覽即知,而秋和身份今非昔比,崔白餘情被皇後知道,總是不好的。
這批禮物得到了帝後的讚賞。公主與駙馬入宮賀歲時,今上特意提到這些書畫,含笑問李瑋:“公主宅獻上的書畫,都是你選的麽?”
李瑋頷首稱是,今上與中宮相視而笑,目露嘉許之色,道:“都挺好。徐崇嗣畫沒骨花功力日益精進,郭熙的四時山水也令人耳目一新。”
李瑋並不知我調換他所呈書畫之事,聽今上如此說,便愣了愣。
而皇後亦於此時對他道:“想來都尉對翰墨丹青甚有心得,如今所擇皆是精品。徐崇嗣成名已久,宮中他的作品倒也有幾幅,而那郭熙的畫往日甚少見,頗有新意,都尉是從何處尋來?”
李瑋惘然不能語,我立即朝皇後欠身,代他答道:“都尉見過河陽郭熙畫作,常讚他善畫山水寒林,近日聽說他移居京師,便命臣去尋訪,因此購得他新作。”
“都尉博涉廣聞,不以畫者聲名決取舍,知選今人山水,可謂眼光獨到,非常人能及。” 皇後笑讚李瑋,又轉而問我:“那郭熙性情如何?”
我說:“溫和謙遜,待人接物彬彬有禮。”
皇後遂向今上建議道:“郭熙山水並不輸諸位畫院待詔,運筆立意,尤有過人之處,不如召入畫院,讓他於其中繼續曆練,假以時日,必有大成。”
今上頷首稱善,喚來勾當翰林圖畫院的都知,將此事交代下去。
從宮中回來後,李瑋幾次三番欲言又止,猶豫了一天,終於在次日晚膳之後將此事提出來問我:“徐崇嗣與郭熙的畫,是先生添入禮單中的麽?”
我承認,和言對他道:“丹青圖畫,不必事事崇古。若論佛道、人物、士女、牛馬,的確近不及古,但若論山水、林石、花竹、禽魚,則古不及近,國朝畫者勝前人良多,徐、郭二人便屬其中佼佼者。選他們的作品,亦能愜聖意。”
他遲疑著,又問:“那我所選那些,先生也獻上去了麽?”
我稍加斟酌,還是如實相告:“王羲之、張萱、李成的尚在宅中,其餘幾幅一並送入宮了。”
李瑋訝異問:“先生為何將那幾位名家的留下?莫非官家會不喜歡麽?”
一時之間,我未想到該如何委婉地回答這問題,既讓他意識到其中問題,又不至於令他難堪,便沉默了片刻,偏偏楊夫人又於此時插嘴,說出了她的猜測:“莫不是公主喜歡,所以留下來了?”
公主聞言嗤笑一聲,冷麵側首,懶得理她。
她這表情立即引發了家姑的不滿,楊夫人也隨之冷笑,借我發揮,道:“若不是公主喜歡,那一定是梁先生喜歡,所以自己留下了?用幾幅便宜的字畫換我兒子花大價錢買回來的古董,還能讓官家和皇後稱讚,梁先生好本事,以後好生教教駙馬,讓他也學學做這樣一本萬利的生意!”
公主勃然大怒,橫眉一掃李瑋母子,直言斥道:“懷吉不說此中真相,是為顧全駙馬麵子,之前若非他換下那幾幅書畫,駙馬在我父母麵前更會顏麵盡失。你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還如此惡言相向,真是不知好歹!”
“真相?還能有什麽真相?”楊夫人隨即揚聲反駁,“有人截下駙馬獻給官家的寶貝,難道這事會有假?”
“這事不假,但承你貴言,此中倒真有假。”公主轉顧在廳中侍立的白茂先,命道:“小白,你跟駙馬和國舅夫人說說假在何處。”
小白踟躇著,不敢立即開口。李瑋似已漸漸意識到其中狀況,遂試探著問小白:“我那幾幅字畫是假的麽?”
小白低首,等於默認了。在公主要求下,他終於開始輕聲講述那些書畫的破綻,李瑋默默聽著,麵色青白,頭也越垂越低,再不發一言。
而楊夫人在聽到小白說《讀碑窠石圖》的原作經裴湘訪求,現存於秘閣時,又有了話說:“你們怎知道他裴承製買的就是真的,我兒子買的就是假的?畫上的花樣兒都是一般,難道他買的多幾個字就可斷定是真的了?”
公主忍無可忍,拂袖而起,對我道:“懷吉,我們走。”
從此以後李瑋變得更沉默,極少與以前那些富室豪門子弟來往,他把精力幾乎都花在了學習品鑒書畫上,常常整日整夜地把自己關在書房裏看藏品和相關書籍,偶爾出門,也多半是去買名家作品。
有一天,他來找我,很禮貌地問我是否有崔白的畫作,他想看看。
如今我身邊所藏的,隻有那幅《蘆雁圖》。我並未取出給他看,但說:“我這裏並無崔白作品,不過我與他相識多年,若都尉有意,不妨改日與我一同去他家中拜訪,屆時自會欣賞到他畫作若幹。”
我未告訴任何人《蘆雁圖》之事,包括公主。我想崔白選這畫給我,或許是希望有一日秋和能看到。此中心意,我也希望秋和能知曉,隻是她現在身份特殊,再為她傳遞這類物件,令我頗費思量,倒不僅僅是顧忌宮規。
這一思量,便是大半年。嘉祐三年八月,我終於下定決心,借苗賢妃生日,公主入宮祝賀之機,把畫帶至秋和麵前。
那日公主給母親賀壽,此前已經帝後許可,可在宮中留宿一日。我隨她同往,便攜了畫入宮。
秋和似有恙在身,精神不振,壽宴之前早早向苗娘子說了祝詞,奉上賀禮,便告辭回自己閣分。
我旋即攜畫出來,一路送她至她居處,她亦盛情邀我少留片刻,飲茶敘談。見彼時閣中皆是她親信之人,我才取出《蘆雁圖》,雙手呈上,道:“我有一故友,雅善花鳥,近日贈我此畫,我見此畫頗有意趣,又記得董娘子很喜歡花竹翎毛,故帶來轉呈娘子,望娘子笑納。”
秋和接過,展開一看,春水般柔和的眼波微微一滯,顯然已明白所有情由。
她凝視此畫,怔忡著默不作聲,良久後才垂下兩睫,蔽去暗暗浮升出的一層水光,依舊卷好畫軸,交回我手中,淺笑道:“我學識粗淺,原不懂品賞書畫,這畫給我,是浪費了。懷吉還是帶回去罷,自己留著,或者交還那位先生,都好。”
我有些意外,但也不是太驚訝,於是接過畫軸,頷首答應。
此後我們又閑聊片刻,說的卻都是彼此近況瑣事,並無一句提及崔白。
當我告辭時,她起身欲送我,許是動作太過迅速,她有些眩暈,晃了一晃。
我與她身邊侍女忙兩廂攙住。見她容色蕭索,氣色欠佳,我便關切地問她可是貴體違和,是否要召太醫過來請脈。
她帶著溫和笑意看我,卻無端令我覺得她目意蒼涼,好似這短短數刻光陰,已讓她那美好年華於這年輕軀體中遽然老去。
“懷吉,”她依然保持著那恍惚笑容,右手撫上自己小腹,輕聲道:“我應該是……有身孕了。”


第九章 喜訊
  
  (由:2950字)
  
  數名太醫會診請脈後,齊齊向今上道賀:聞喜縣君有娠。
  
  我難以盡述今上當時的反應,隻能說,這無疑是十幾年來最令他喜悅的一件事。他先是長籲了一口氣,像是肩上千斤重擔忽然卸去了一半,然後,才乍驚乍喜開顏笑,目光越過麵前百十位在簾外等候消息,現在正朝他行禮賀喜的宮眷,找到幾位前後兩省的都知,用顫抖著的聲音說:“快去準備太廟祭禮……再去清點內藏庫的金帛、器皿、什物,以備將來賜予……去中書門下看看相公還在麽……今日值宿的學士是誰?”
  
  這次後宮才喜,在大內禁中、朝野內外都得到了空前的重視與關注。四十九歲的皇帝在等待十幾年後,終於又才了獲得後嗣的希望,於是催他早日選宗室立皇子的大臣們皆偃旗息鼓,一個個聯翩上表稱賀。龍顏大悅之下,今上翌日即宣布,將大興土木,把真宗皇帝做開封府尹時辦理公務所用的廨舍改建成“潛龍宮”,以供皇子將來所用。
  
  秋和的閣中一下子熱鬧起來,除了每日會來看她幾次的皇帝,其餘宮眷,無論平日是否與她親厚,總是絡繹不絕地來探望。公主也因此在宮中多留了兩日,與母親選擇孩子誕生時要送的生色帕袱繡紋花樣.並興致勃勃地準備親自為秋和繡花。
  
  “如果你為我生個小妹妹,將來我就親自給她做花裙子穿。”公主笑對秋和說。
  
  結果被苗賢妃的紈扇拍了一下,胡說!董娘子要給你生的是小弟弟。”苗娘子道,轉顧秋和,又頗感慨地,說了句語重心長的話,“妹妹,你若能生個皇子,那就一步登天了……”
  
  秋和隻是淡笑低首,並不接話。
  
  我隨公主出宮之前,又去看了看秋和,正好遇見今上自她閣中出來,嘴角含笑,滿麵春風。進去一看,廳中遍陳金玉器物,絲帛綢緞,真是琳琅滿目。
  
  而秋和,卻隱於紗幕之後,暗自拭淚。
  
  我小心翼翼地問她為何不樂,她勉強對我笑笑,道:“懷吉,祝福我好麽?請上天讓我生個皇子。”
  
  我當即頷首:“當然,我會為你祈福。”
  
  “我……很害怕。”她惻然垂目,低聲對我說出她的憂慮,“我怕令官家失望……他現在這麽開心,但如果我生的不是男孩,將來他一定會很傷心罷……”
  
  雖然無法說出多少寬慰她的話,但我可以想象到她的感受。幾名太醫都表示,從脈象上看,秋和很可能懷的是男胎,眾宮眷也都說她有宜男相,今上更是幾乎已認定她會生兒子,每次下令都是讓人為“皇子”的誕生做準備,既像是說給大臣聽,也像是說給自己聽。隻是,若天不遂人願,如今有多期待,將來就有多失望了。身為嬪禦,秋和也算是個異類,不喜歡爭寵和追逐名利地位,別的娘子擔心不能生下皇子多半是為自己前程考慮,而她則隻是單純地害怕令她的丈夫傷心,盡管她對他的感情也許不能稱之為愛情。
  
  所以,當一月後,宮中又傳出安定郡君周氏有娠的喜訊時,我想秋和應該會感覺到輕鬆一些。當我再見到她時,她的確氣色大好,笑容比初時明快了許多。
  
  兩位娘子先後有喜,生下皇子的可能性大增,今上越發高興,連續在宮中設了幾次禦筵,大臣命婦、宗室宮眷也都相繼入宮道賀。
  
  一次內宴後,帝後留下公主與國舅夫人,在內殿敘談。因在場的都是相熟的親眷,話題也不甚拘謹,俞充儀遂笑問公主:“公主下降已逾一年,不知何時才讓官家喜上加喜,抱個外孫?”
  
  公主不懌,蹙眉不語,俞充儀還道她是害羞,便依然帶笑轉而對國舅夫人道:“聽說城外玉仙規的送子聖母甚是靈驗,何不讓都尉帶公主前去進香求嗣?說不準明年這時候國舅夫人就能抱著孫子入宮來了。”
  
  適才聽俞充儀對公主那樣說,楊夫人麵色本就十分難看,此時再聞此言,立時露出一絲冷笑,回俞充儀道:“哪裏的送子娘娘這麽靈驗,可以讓手指頭都沒碰過的夫妻生出孩子來?”
  
  這話一出,滿座宮眷愕然相顧,俞充儀也愣住,沒再開口。
  
  楊夫人心病一被勾起,便忍不住說了下去:“抱孫子入宮?我倒也想,但那孫子又不是駙馬一人能生出來的。夫妻臥房相隔三幹裏,能生出孩子倒怪了!那送子娘娘再靈驗,人家根本不願意生,又有什麽用……”
  
  苗賢妃見勢不妙,忙出言岔開這話題:“人家國舅夫人早就有孫子了。前幾日駙馬的大嫂還帶她家幾個哥兒入宮來著,我看那大哥也才十幾歲了,不知可補了什麽官?”
  
  這成功地轉移了楊夫人的注意力,她迅速把重點轉為替長孫求官:“前幾日我還在跟大嫂說呢,沒事少帶孩子出來,那孩子十好幾歲的人了,出門難免要遇見些貴人,總是白身布衣的也不像話,說是皇親國戚,豈不給官家丟臉……”
  
  這日的聚會以今上答應為駙馬的長兄李璋之子加官告終,隨後國舅夫人先回公主宅,皇後留下公主,召入柔儀殿內室,並讓苗賢妃、俞充儀同往,大概要細問公主閨闈之事。
  
  這一年來,皇後與苗賢妃並非沒問過公主夫妻間之事,但公主一味沉默不答,再問粱都監,他亦推辭說不便過問此事,建議她們問韓氏,而韓氏一心袒護公主,素日也看不慣李緯樸陋之狀,故也未曾告知她們真相,隻是支支吾吾地說一切都好,將題搪塞過去。
  
  因此,如今楊夫人透露的訊息在她們意料之外,召公主入內室密談,明顯是要對她加以勸導。
  
  我隨公主同往柔儀殿,但未入內室,隻立於廳中等待。隔得遠了,幾位後妃在說什麽我並不能聽清楚,但覺她們細語不斷,想來應是在輪番勸公主接受駙馬。
  
  就這樣等了半個多時辰。起初公主一言不發,後來終於開口說話時,是用一種提高了音調的,憤慨的聲音:“不,你們又不是我,怎麽可能理解我的心情?爹爹就算不是皇帝,也是個溫雅俊秀的文士,所以你們根本無法想象我麵對一個平庸鄙陋的丈夫時的心情……他什麽都沒有,隻有滿身銅臭,拿著爹爹賜的錢任意揮霍、結交輕佻浮淺的狐朋狗友,想附庸風雅而又不得要領,上次想買書畫獻給爹爹和孃孃,卻買了一堆贗品回來,最後呈上來的徐崇嗣和郭熙的畫作,還是懷吉去尋來的……如果你們的夫君是這樣一個人,你們也可以做到心無芥蒂地與他共處一室麽?”
  
  見她如此激動,我略感驚訝,不由朝內室方向移了幾步。
  
  此後是一陣沉默,三位後妃都沒再說話。公主稍微平靜了些,繼續說,語氣不似先前那麽咄咄逼人,但聲音仍很清晰:“爹爹把我嫁給他,是要光耀章懿太後門楣,那麽我一進他家門。這個目的便達到了。李家又多了一層皇親身份,李瑋也可以一輩子頂著駙馬都尉的頭銜安享尊榮。我不是男子,不必承擔延續宗室血脈的任務,而我也不限製李瑋納妾,他想有多少女人,生多少孩子都可以,他的後嗣也不會因我而絕。將來如果他的姬妾生下孩子,我也能做到視若已出,請爹爹為他們加官晉爵……這還不夠麽?你們為何一定要我與他……
  
  苗賢妃壓低聲音,又殷殷切切地跟她說了些什麽,公主仍不接納,隻如此應答:“你是說幸福麽,姐姐?我們是不一樣的。你們的幸福,或許是獲夫君眷顧,能多與他相處,而我現在所能祈求的幸福,就隻能是那個討厭的人離我遠一點,讓我可以平靜地生活了。”
  
  公主以斬釘截鐵的這幾句話結束了這日密談,此後幾位後妃又勸過她幾次,皆無功而返。今上也頗感憂慮,召粱都監與韓氏詢問過,卻也無計可施,隻好讓粱都監向駙馬轉達他的意思:公主尚須開導,駙馬務必耐心等待,切勿觸怒公主。
  
  另外,今上同時也表明:駙馬可以納妾。
  
  楊夫人聽聞這消息,立即又開始張羅著要為駙馬納妾,並高調宣稱這是奉旨行事,不料李瑋並不配合,對母親尋來的美女,他一味推卻,連看的興趣都沒有。楊夫人不悅,不免又罵罵咧咧,對公主有諸多意見。
  
  韓氏聽得生氣.經公主同意.便請粱都監去勸駙馬早日納妾。粱都監亦去了,不久後帶來的仍是駙馬拒絕的消息:“我勸了他許久,他隻是低頭不語,最後隻說了一句:‘如果我納妾,那我與公主,永遠都隻能是這樣了罷?’”
  
  第九章 生香
  
  (由:2381字)
  
  嘉祐四年的夏天來得早,才入四月已很炎熱,穿著輕羅衣衫行動幾步都會透出薄薄一層汗來。
  
  公主晚間常去庭中納涼,這日又命人移了碧紗櫥立在茶蘼架旁,中陳藤編輕榻,榻上鋪設小山屏、水紋綠簞和定窯白瓷孩兒枕,然後自己取下冠子,鬆鬆挽了個小盤髻,以一支碧玉簪綰住,躺在輕榻上與侍女閑聊。覺得無趣,又喚小黃門取來雙陸棋盤,移至榻前,讓侍女在對麵坐了,自己依舊側躺著,輕搖紈扇,與侍女對弈。
  
  在博弈類遊戲中,這是她最擅長的一種,她有一搭沒一搭地搖著扇子,下得漫不經心,而對手已接連敗下陣來,潰不成軍。在笑靨兒和韻果兒相繼告負後,坐在公主對麵的人換成了嘉慶子。她的技藝原本也不錯,但應對之下還是顯得較為吃力,思考的時間也越來越長,而公主始終保持著輕鬆閑適狀態,下完一步,便往往會悠然側身躺回去,好整以暇地臥看銀河繁星,而頭上碧玉簪則隨著她轉側的動作,不時輕磕白瓷枕,發出一滴滴請脆響聲。終於嘉慶子招架不住,向我投來求援的目光,輕聲喚我:“粱先生……”
  
  我對她笑笑,繼續以銀匙剔亮沉香屑宮燭上的焰火,加上縷花疏璃罩,然後走到她身後看了看,再拈起她麵前的一枚黑色馬子,選擇一個方向,按剛才她骰子擲出的點數,代她走了一步。這未引起公主特別警惕,她仍不徑意地應對著,與我往來兩三回,才漸漸覺出形勢有變。她放棄了適才悠閑的臥姿,坐起來細看棋局,又行了兩步,見難以挽回起初的優勢,才不滿地埋怨:“觀棋不語真君子。”
  
  嘉慶子頓時笑出聲來:“公主即不願意粱先生指點我下棋,剛才為何不說?”::
  
  公主瞪她一眼,道:“死丫頭,你道我怕他麽?”“嗯,不怕不怕,公主自然什麽都不怕!”嘉慶子笑著站起來,拉我坐下,“這棋就換先生下罷。可不許故意讓著誰,我們姐妹三人要一雪前恥,就個靠先生了。”
  
  我笑而不語,見公主有不悅狀,遂建議道:“這棋你們剛才也下得差不多了,就算平局罷,我們另開一局。”
  
  公主順勢把棋盤一抹,再道:“既是你來下,我們須先定個彩頭。”
  
  我微笑問:“那公主想要什麽彩頭呢?”
  
  “你輸了,就畫一幅山水圖卷給我。”公主說,很嚴肅地,繼續把話說完,“我輸了,我就允許你畫一幅山水圖卷給我。”
  
  我不禁大笑:“原來公主想換枕屏上的畫。”
  
  她現在的輕榻床頭立著一個用來擋風的小枕屏,上麵的山水畫,原是我一幅畫作《煙水遠巒圖》,她看見後問我要了去,不想卻是拿去裁剪裝裱成了枕邊畫屏,從此後她再問我要畫我一概拒絕,如今她列出這霸王條款,必是覺得枕屏上的畫該換了。
  
  嘉慶子聽了亦掩口笑:“粱先生的畫送去秘閣珍藏都夠格了,拿來做屏風,確實是浪費。”
  
  “你懂什麽?送秘閣的就很稀罕麽?”公主立即反駁,“也不看看,每年送入秘閣的書畫有多少,而能被我選來做屏風的才幾幅!”
  
  十多年的朝夕相處已讓我深刻意識到,跟這個小姑娘永遠是沒道理可講的。經過一番討價還價,最後我提出,如果我輸了,就畫一幅山水圖給她,但如果輸的人是她,她就要把小山屏還給我。
  
  她勉強答應,百般不情願地,好像已經吃了個大虧。
  
  隨後的雙陸棋局她會力以赴,我也凝神應對,於緊密防守中暗蘊攻勢,沒有給她太多機會。一炷香後,我的棋子已有大半走入對方內格,獲勝在望。
  
  她開始坐立不安,時而轉顧花架,時而仰首望天,但每次目光都還是會被我敲擊棋子的聲音引回棋盤,她不自覺地嘟著嘴,眉頭也皺了起來。
  
  在我下出關鍵的一著後,她冥思苦想仍尋不到化解之法,眼看就要輸掉這一局。這時笑靨兒抱了隻小貓過來,含笑在我們身邊觀戰,公主看著那隻小貓,眸光一亮,然後笑吟吟地對我道:“懷吉,今天的織女星怎麽不見了呢?”
  
  我隨即舉目去看,在發現星相並無異狀的同時也明白了她的目的,而眼角餘光也掃到她正指著棋盤,在拚命地給笑靨兒使眼色。
  
  笑靨兒會意,手一鬆,把懷中小貓拋到了棋盤。小貓撲騰兩下,棋盤中雙色馬子四散,東倒西歪,完全看不出原先的陣勢。
  
  “哎呀,這該死的貓兒!”公主一邊作勢輕拍小貓,一邊瞄著那被攪亂的棋局,得意地竊笑。
  
  “真可惜,好好一局棋卻不能下完。”她故意歎息。
  
  我亦在心底笑,倒未形之於色。“哦,無妨。”我告訴她,“臣記得剛才的布局,將棋子一一擺回便是。”
  
  於是,在她目瞪口呆地注視下,我逐一提子,不疾不徐地將雙色馬子擺回了被攪亂之前的位置。
  
  她苦無良策,隻好耍賴。伸手把我剛才擺的一枚馬子移到另一處:“這個明明是在這裏的......”
  
  我擺首,又去移過來:“是在這裏,臣不會欺瞞公主。,,
  
  “不對不對!”她摁住我的手,硬生生奪回馬子,擱在她希望的位置。
  
  我一時興起,也跟她爭奪,她尖叫著笑起來,索性伸出雙手去棋盤上亂抓一氣,我欲製止她,但這一伸手,卻引出了個暖味的結果——我握住了棋盤上她的手。
  
  她的手指纖長細白,指甲有桃花的色澤,那溫柔的觸感令我心微微一顫,不由抬眼去看她。
  
  彼時她穿著牡丹紋綾抹胸長裙,外披一件名喚“輕容”的絳色無花薄紗褙子,是江南輕庸紗製成,輕如煙霧,肩頸手臂的輪廓也可清晰地從中透出。褙子未係帶,她兩襟微敞,露出鎖骨周圍的一片肌膚,光潔無瑕,宛若凝脂。
  
  我的目光不敢在此多作流連,繼續向上飄去,探向她眉眼盈盈處。
  
  而她唇角銜笑,也在凝視我,四目相觸,我看見沉香宮燭的燈花在她眸中綻出一朵絢麗光焰,然後,她的兩頰竟悄然泛出了一層霞光般的紅暈,像是燈花的溫度在蔓延。
  
  “哦,都說了,應該是這樣的。”她先擺脫這短暫一刻的兩廂失神,推開我的手,按她的意圖去擺棋子。
  
  爐煙輕嫋,畫屏微涼,我直身坐好,不再爭辯,看她引袖回眸,看她語笑嫣然,暗品這紅顏袖底香,俯首甘領她給我種下的盅。
  
  神思飄浮,如在夢中,直到聽侍女們一聲倉促的呼喚:“都尉!”
  
  我訝然回首,見李瑋手握一卷軸,沉默地立於花牆門邊。
  
  注:
  
  雙陸:古代博弈遊戲,棋盤長方形,盤麵上刻線,從左到右分出十二道格,黑黃或黑白棋子各十五枚,棋子也叫“馬”,尖頂平底,形狀類似搗衣杵,高約四五厘米。骰子兩隻,遊戲者二人,擲骰行棋,各自從己方的內格出發,先將己方棋子全部走入對方內格者獲勝。
  
  第九章 皇女
  
  (由:2245字)
  
  我起立,朝李瑋欠身施禮,李瑋對此並無反應,目光越過我看向公主。而公主笑容早已經斂去,微蹙著眉頭漠然視他,很明顯地暗示他的來臨不受歡迎。
  
  “有事麽?”公主問他,語氣冷淡。
  
  李瑋垂下眼簾,我注意到他握卷軸的手在微微收緊,便他終於還是沒說出與此有關的話,最後這樣回答公主的問題:“沒有……我隻是,路過這裏……”
  
  公主連麵上敷衍的客氣話也懶得說,直接下了逐客令,“既無事,就早些回去歇息罷。”
  
  李瑋並未即去,在原地僵立片刻,然後默默地對公主一揖道別,才轉身離去。
  
  見他身影消失,公主籲了口氣,再看我時,又是笑逐顏開的模樣:“來,來,我們繼續下棋!”
  
  李瑋應是專程來找公主的,我想。
  
  這一年來他研習書畫略有所成,我也把他介紹給了雀白,他不時會去找雀白請教繪畫問題,偶爾京中畫家雅集聚會,他也會去旁聽——據雀白說,在這些聚會中李瑋甚少說話,往往隻是坐於一隅,靜默地聽眾人高談闊論——如今,他或許是買了一幅不錯的書畫,又或者,是自己畫了一幅畫,有意請公主指教,但公主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態度令他把這初衷生生泯去了。
  
  這讓我對他頗有歉意,尤其是想到當他看到我握著公主的手時,不知是何心情。
  
  翌日我去找他,當時他正獨處於書房中,我叩門入內,見他坐在書案邊,瞥了我一眼,又移開視線,仍一言不發。
  
  本欲對昨日與公主對弈之事稍加解釋,但話到嘴邊,卻又猶豫了。斟酌再三,我還是按下沒提,隻問他:“昨晚我見都尉手中有一卷軸,可是新近購得的書畫名作麽?不知可否送去請公主共賞?”
  
  他淡淡應以二字:“不是。”然後又是一陣沉默。
  
  我移目四顧,發現前夜他所攜的那卷軸此刻正擱於他的書案上,遂走過去,輕輕取過欲展開。
  
  他對我一直以來也頗尊重,常問我一些書畫問題,甚至偶爾會給我看他的作品,請我提一點意見,所以我取他的卷軸來看,這一舉動做得較為自然,我亦未自覺有不妥之處。
  
  但剛展開少許,那畫即被他一把奪過。他兩手一扯,畫應聲撕裂,他繼續激烈地撕扯數下,將畫完全毀壞,再連畫帶軸,一並投入了紙簍中。
  
  從這個過程中可以窺見的零碎畫麵上看,這原是一幅墨竹圖。墨竹是公主常畫的題材,而李瑋撕毀的這幅墨跡尚新,應是他自己新近的作品。
  
  李瑋臉已漲紅,微微喘著氣,向我流露了他少見的怒意,然而他還是沒有直接向我宣泄他的不滿,甚至始終把目光轉向別處,不曾與我對視。
  
  我不是個會說話的人,一時也難以找到可以令他平息怒火的言辭,隻好安靜地垂目而立,卻無意中發現紙簍中除了他剛才所毀的畫,還有許多廢紙,上麵所畫的,也都是形態各異的墨竹。
  
  他應是反複畫了許久,才挑出一幅稍微滿意些的,昨夜特意送去,想請公主過目的吧。
  
  我越發悵惘,隻覺事態發展非我所能預料和掌控,處於其間,真是進退兩難。
  
  此後,那短暫的一瞬顯得很漫長,我與李瑋都沒再出聲,各處一方,保持著靜止的姿勢,看窗欞上的光影隨著日頭在雲端隱沒而明晦交替。
  
  最後化解此間尷尬的,是禁中前來報訊的禦藥院內侍。在宅中侍者帶領下,他一路疾步進來,對我們說:“今日清晨,聞喜縣君誕下一位公主。”
  
  所有人都知道今上必然是失望的,但他卻盡量未讓這種失望表露出來。當公主與我入宮見到他時,他正親自抱著九公主,帶笑細看,目中愛憐無限。
  
  “徽柔,”他熱情地喚公主過來看他的小女兒,“你九妹妹跟你小時候真有幾分相似呢。”
  
  為生皇子而準備的那些禮儀程式也未因公主而改變。大宋皇帝有兒女出生,會賜大臣禮品銀錢,稱“包子”錢,而此次九公主誕生,今上宣布公主誕慶三日,賜予臣下的包子錢之豐厚遠遠超過以往,是以金銀、犀角、象牙、玉石、琥珀、玳瑁、檀香等名貴質材製成,還鑄金銀為花果,宰相、詞臣、台諫皆受此賜。
  
  今上對秋和更是恩遇未衰,一日要去看她幾次,頻頻表示對九公主的喜愛,然而秋和反倒是更難過了,常背著人落淚,以致我每次看到她時,她都是雙目紅腫的樣子。
  
  她的心情,今上也是可以感知的,甚至私下對公主說:“你常進宮來與秋和說說話,告訴她,爹爹和你都很喜歡這個妹妹。”
  
  為了進一步證明他對這個新生女兒的重視,他甚至決定像生皇子時那樣,大赦天下,疏決在京係囚,雜犯死罪以下遞降一等,徒以下釋之,以此恩澤為九公主祈福。
  
  而且,去年得知秋和有孕後,今上已曾下令減降囚犯刑罰,這是再次施恩。知製誥劉敞雖非言官,卻還是忍不住為此進言:“疏決在京係囚,雖恩出一時,但外界皆雲因皇女誕生,故施此慶澤……一年中大赦兩次,罪囚蒙恩,好人喑啞,前世明君賢臣,已詳論過此舉弊端,臣願朝廷戒之。又聞多作名貴包子錢賜予臣下,臣謂無益之費,無名之賞,殆無甚於此,誇示奢麗,有違訓儉之道。陛下當明審政令,深執恭儉,以答上天之貺,建無疆之基。不宜行姑息之恩,以損政體,出浮冗之費,以墮儉德。”
  
  劉敞的諫言並未改變今上的決定,不過一月後,當安定郡君生下十公主時,今上沒有再放同樣的恩澤。
  
  當然對秋和本人,他更未忘記封賞。近年來他欲廣皇嗣,精選了十名年輕女子充實後宮,稱為“十閣”,秋和、安定郡君和清河郡君皆在其中。十閣各備宮人、內侍、提舉官,用度供給都很優裕,但她們封號都隻是郡君、縣君,多年來未曾遷升。
  
  一日苗賢妃與公主去看望秋和,彼時十閣中好幾位娘子也在,待今上進來,苗娘子問他可想好遷秋和什麽名位,他微笑道:“適才已吩咐下去,讓詞臣寫敕書,遷秋和為美人。”
  
  秋和一聽即掙紮著起身下拜,道:“妾出生微寒,獲陛下眷顧,誕下公主,已是大幸。況陛下珍愛九公主,既予厚賜,又疏決係囚為她祈福,臣妾母女已蒙恩太過,若陛下再遷妾位分,使妾越次為美人,對妾而言,恐怕倒是折福之舉。陛下美意,妾感激涕零,但萬萬不敢領受,伏望陛下收回成命。”
  


5.十閣  
  (由:2416字)
  
  今上扶起秋和,道:“你在我身邊多年,品低秩微,但一向恭謹淑慎有德行,何況如今又育有公主,遷升進秩,理所當然,不必扯辭。”
  
  秋和又道:妾福薄,僅生一女,既未曾誕下皇嗣,又豈敢居功進秩?美人位居四品,品秩既高,當使有才有德者任之。妾身處十閣之列,一切用度無有不足,實不敢再僭越躍升至此。”
  
  今上想想,對她說:“你若覺陡然躍升至美人不妥,那我便先遷你為貴人如何?貴人位處內命婦第五品,依次升遷,也不會惹人非議。”
  
  秋和擺首,似還欲推辭,旁觀的十閣娘子倒都一個個發話了,勸她接受升遷,其中彭城縣君劉氏更半開玩笑地,把話說得很明白:“姐姐,我們姐妹服侍官家多年,卻都還隻是些沒品階的禦侍,平日參加個內宴,都沒正經位置。如今姐姐命好,先誕下公主,姐妹們都很高興,指望著沾一些姐姐和小公主的光。姐姐高升了,我們好歹也能跟在後麵討個才人、貴人來做做。但姐姐若堅持推卻,生了公主都不肯升遷,那我們這些沒福的也隻好隨姐姐繼續沒名沒位地混下去,也不知何年何月才有出頭之日了。”
  
  她說的確也是實情。後宮嬪禦升遷,必須經中書同意,若生下公主的秋和未獲進秩,其餘娘子要想越過她高升必會被中書駁回。
  
  秋和因此語意一滯,便未再固辭。於是今上將她遷為貴人,同時也為其父親回官,封為內殿崇班。
  
  安定郡君生下十公主後,今上也循例令其進秩,因她原來的封號比秋和高一階,故依序封賞,遷她為美人。
  
  在九公主的滿月內宴上,其餘十閣娘子再提“沾光”升遷之事,今上搖頭道:“國朝嬪禦進秩,若非因兒子推恩,便須有賢行。如今你們自請遷官,既無典故,朝廷必不批準。”
  
  彭城縣君便笑道:“官家是皇帝、聖人,出口為敕,但凡有官家一句話,皇命一出,誰敢違背不從?”
  
  今上亦笑,道:“你不信?好,姑且一試。”遂轉顧身邊的任守忠,“相公們還在中書麽?”
  
  任守忠躬身答道:“尚在中書議事。”
  
  今上頷首,命道:“且取筆墨來,我寫下詞頭,你遣人交給富相公。”
  
  待內臣奉上筆墨,今上揮毫寫好詞頭,讓人送至中書門下。少頃,內侍回來,雙手交還詞頭:“富相公說,十閣娘子中惟董貴人、周美人誕下公主,其餘娘子遷拜無名,中書不敢領命降敕。”
  
  十閣娘乎麵麵相覷,今上大笑,道:“如何?這下該信了罷?”
  
  苗賢妃亦笑對諸娘子說:“你們年輕,不知道個中關鍵。官宗性情好,慣壞了朝中官兒,現如今他們一個個脾氣大著呢。尤其是中書的相公們,從當年杜相公起,官家要遷個人,十有八九都會被他們駁回。
  
  彭城縣君仍不死心,瀲灩眼波朝今上身上一轉,嗔道:“皇帝詔令未必總要經由中書發布施行罷?不是還有內降手詔一說麽?若官家禦筆親書,為我等進官,待到領月俸時,我們便拿著禦寶去領,不也可行麽?”
  
  今上笑而歎息,正欲解釋什麽,卻被公主止住。公主一壁朝他使眼色一壁微笑著故意勸他:“爹爹朝中官員升遷還有歲月酬勞一說呢。劉娘子他們侍奉你這麽多年,的確也該遷上一遷了。你便禦筆親書,為她們轉官,讓她們交付有司增祿,又有何妨?”
  
  今上會意,順勢答應,讓人取來筆墨彩箋,先問彭城縣君:“劉娘子欲轉何官?”
  
  彭城縣君喜不自禁,立即應道:“董姐姐隻為貴人,妾也不敢僭居五品之上,官家遷妾為才人便是了。”
  
  今上一笑,果真提筆寫道:“以禦侍彭城縣君劉氏為才人。”
  
  彭城縣君忙笑而謝恩,歡歡喜喜地接過禦寶,看了又看。其餘未獲進秩的十閣娘子隨即了湧而上,都圍著仿上要禦寶,今上也答應,一一寫了給她們。隻有清河郡君獨處原位,並未隨眾討手詔。
  
  皇後見狀,含笑問清河郡君:“張娘子為何不請官家降禦筆?”
  
  清河郡欠身道:“郡君俸祿,妾用之已有餘,再多也是無用,又何必再請轉官增祿?”
  
  轉眼即到宮人令月俸之時。那日公主去探望秋和,見天日清美,便邀她同往後苑賞花。今上散朝後也過來,與二女相對閑談。須臾,忽見以彭城縣君為首的年輕娘子們相繼趕來,一個個手握禦寶,蹙眉嘟嘴,都有不悅之色。
  
  “官家,”彭城縣君一揚手詔,向今上訴若,“適才妝讓人拿禦寶給發俸祿的官兒看,要他給妾才人的月錢,不料他竟斷然拒絕,說不是中書降敕,他不敢遵用,隻能退回。”
  
  其餘娘子們也嘰嘰喳喳地講述各自遭遇,大體與彭城縣君相同,都是出禦筆乞增祿被拒。見今上並不驚訝惱火,彭城縣君越發生氣,半嗔半怒地一把將手詔撕為兩半,且還擲於地上踩了兩腳,忿忿道:“原來使不得!”
  
  諸娘子紛紛效仿,也都各毀所得禦筆,彩箋碎片撒了一地。
  
  今上仍不慍不怒,哈哈大笑道:“我早說無故遷官朝廷不會答應,你們皆不信,非得如此才死心。這事還沒完呢,你們且等著看,不出三日,必有言官會上疏論此事。”
  
  果然如此。兩日後,同知誎院範師道上疏說:“竊聞諸閣女禦以周、董育公主,禦寶白製,並為才人,不自中書出誥,而掖庭覬覦遷拜都甚多。周、董之遷可矣,女禦何名而遷乎?才人品秩既高,古有定員,唐製止七人而已,祖宗朝宮闈給侍不過二三百,居五品之列者無幾。若使諸閣皆遷,則不複更有員數矣,外人不能詳知,止謂陛下於寵幸太過,恩澤不節爾。夫婦人女子與小人之性同,寵幸太過,則瀆慢之心生,恩澤不節,則無厭之怨起,禦之不可不以其道也。且用度太煩,需索太廣,一才人之俸,月直中戶百家之賦,歲時賜予不在焉。況誥命之出,不自有司,豈威時之事也耶......”
  
  “寵幸太過,則瀆慢這心生,恩澤不節,則無厭之怨起”,這句話看來是隱有所指的,而彭城君的表現也引起了禦史台的特別關注。不久後,禦史中丞韓絳查出彭城縣君曾通請謁為奸,蜜棗告今上,今上遂嚴查十閣宮人,選出其他不謹、驕恣者,與彭城縣君一起逐出宮,貶為女道士,或勒令她們削發為尼。而清河郡君,在經皇後提議,中書讚同後,仿上將她遷為才人。
  
  這起事件也讓後宮中人再次見識到了台諫的威力,苗賢妃在感歎一番十閣宮的遭遇後,暗地裏告訴公主,這台諫是官家的第二雙眼睛,說句大不敬的話,有時簡直像是他的爹,揪出錯處了,他們就抓住不放,一定要按他們的意思去處理。他們管得又挺寬,國事和皇帝家事都要插手指點,所以,他們也會是懸在你頭上的劍,你出居在外須事事小心,別落得他們有話說,別讓那把劍墜下來。



  
  6.上元  
  (由:4009字)
  
  每年年關前後總是最忙碌的時候,我要負責公主宅禮品的收取選送以及大內禁中、宗室戚裏之間的往來應酬事務,直要忙到上元節後。嘉祐五年正月十八日,諸事禮畢,公主亦自禁中歸來,我才抽出一天時間,前去拜訪崔白等京中故友。
  
  晚上回到宅中,照例去公主處問安,卻見她房門緊閉,雖有燈光,但裏麵寂靜無聲。
  
  我輕叩幾下門,聽見嘉慶子的聲音自內傳出:“公主已安歇了,有事明日再來稟報。”
  
  此時晚膳剛過,照理說公主不會這麽早睡,我便在門外應了一聲:“是我。”
  
  門倏地開了,出現在我麵前的是嘉慶子,而房中並不見公主身影。
  
  嘉慶子請我進去,關上門才低聲說:“公主一直想出門去街上觀燈,今日天黑後換上我的衣裳,戴上帷帽,讓張承照悄悄帶她出去了。”
  
  我蹙了蹙眉,但倒未感太意外。每年從正旦到上元,徹曉華燈照鳳城,京師遊人如織,最是一派升平景像。公主多年來一直想親自去禦街感受這燈市盛況,如今雖出居宮外,但有梁都監監督,她並不能隨性而為,擅離公主宅。她求過梁都監多次,總被他以宮規不允駁回,她亦曾求我私下帶她去,我同樣不答應,因此,她一定是見我今日不在宅中,不才借機易裝,讓張承照帶她出門。
  
  “她去哪裏觀燈?”我問嘉慶子。
  
  她倒也不隱瞞,答道:“張承照跟她說東華門外景明坊有一家叫白礬樓的酒糕,裏麵的飲食果子味道最好,樓有好幾層,在樓上觀燈也方便。公主今日未進晚膳,此時多半會去那裏。”
  
  我謝過她,立即出門,躍馬揚鞭,朝景明坊趕去。
  
  白礬樓是東京最著名的酒樓,株簾繡額,燈燭晃耀,無論風雨寒暑,白晝通夜,向來是都昌貴人常去的燕集之所。到達之後,我勒馬上樓,遍尋三層皆不見公主。無奈之下我走到最高層的露台處,憑欄遠眺。
  
  今日是上元張燈的最後一天,大道兩側燈火愈威,有尋常的羅綃紗燈,有畫著山水人物、花竹翎毛的五色琉璃燈,有如清冰玉壺一般的白玉燈,更有高達數丈,用機關活動的山柵彩燈。諸商家各出新意,競相張掛陳列於樓首,而街上玉樹明舍,車水馬龍,亦不乏前來觀燈的貴家仕女,朱輪畫彀,雕鞍玉勒,車中簾帷垂香囊,馬前侍兒提香球,車馳過,香煙如雲,數裏不絕。
  
  越過這五夜香塵,我望向西南方宣德樓前彩燈下的大樂場。那裏編棘為垣,中間有藝人演百戲,場外遊人圍觀,包括不少自寶馬香車中走出的仕女。
  
  此到在場內表演的是兩位壯實的女子相撲士,如相撲的男子那樣,她們穿著短袖無領衫,袒露出大片胸脯,在圍觀者的唱彩聲中踢、摔、扛、抵,互相纏鬥。少頃,勝負已分,勝者繞場一圈以謝觀眾,觀眾也紛紛取出財物賞給她。很快地,獲勝的相撲士雙手已捧滿了賞錢頭麵,正欲走回場中,忽又有女子出列喚住她。
  
  出聲的女子隨即跟上幾步,先擱了一串錢在相撲士懷中,然後又拿了一玫火楊梅,巧笑盈盈地插在她的發髻之上。
  
  那女子戴著幃帽,帽簷垂著長長的白紗,在高樓上望去也相當醒目,我定睛一看,辯出她穿的正是嘉慶子的衣裙,於是當即轉身下樓,又再乘馬朝她所處之地馳去。
    相撲之後,大樂場內開始燃放煙花焰火,一簇簇火樹銀花在夜空中綻開,千百點火星花瓣旋即如雨飄落。公主將帽前麵紗掀於腦後,仰首感受周遭玉壺光轉,待我馳至她身邊,她似有感應一般悠悠側首,不驚不惱,於這陸離光影中含笑看我:“懷吉,你來了。”
  
  我上前欠身行禮,因顧忌周圍行人,亦不好開口喚她,隻輕輕引她離開人群,再瞪了瞪緊跟過來的張承照。
  
  張承照很有眼色,不待我出言責備已朝我長揖:“正主兒來了,小的功成身退,這就告辭。”
  
  我亦懶得管他,低聲對公主道:“我們回去罷,再晚,被梁都監發現就不好了。”
  
  公主恍若未聞,但笑道:“懷吉,我餓了。”
  
  我告訴她:“宅中備有佳肴若幹。”
  
  “我想嚐嚐白礬樓的飲食果子。”
  
  “我們先回去,稍後我遣人來買。”
  
  “我還想繼續觀燈。”
  
  “宅中亦有許多花燈。”
  
  “可是我想坐在白礬樓上,一邊吃那裏的飲食果子一邊看樓下的燈火。”
  
  我無語。
  
  她又歎了歎氣:“如果現在跟你回去,不知何年才能再見到這裏的人間煙火。”
  
  她那黯然神傷的樣子又讓我心軟下來,決定再縱容她一次。
  
  我牽回她腦後的麵紗,蔽住她容顏,然後帶她朝白礬樓走去。
  
  走到樓前,將要進門時,她卻放緩了步履,頻頻回頓。我回首看她矚目之處,見街邊蹲著一個賣鬧蛾、雪柳、玉梅、菩提葉、燈球等上元頭麵的小女孩。這些飾物插在一個草紮杆子上,被那小女孩有氣無力地搭在肩上,而那孩子衣著單薄,臉上和手上滿是凍裂的紅痕,像是疲憊不堪、饑寒交迫的樣子,目光呆滯,在夜風中微微發顫。
  
  “她似乎很冷,為什麽不回家?”公主問我。
  
  我回答說:“因為她的東西沒賣完罷。”
  
  那女孩的飾物品種雖多,但用料不好,做工也不夠精致,在周圍買同類商品的小販中並無優勢,估計一時半刻是不可能賣完的。
  
  聽了我這話,公主徑直朝那女孩走去,問她:“把你這些東西賣給我罷,要多少錢?”
  
  那小姑娘雙眼圓瞪,難以置信地看著公主,好一會兒才結結巴巴地報了個價。
  
  公主立即朝我伸出手:“懷吉,拿錢來。”
  
  我微笑著取出盛錢的錦囊,倒出銀錢,準備如數付給那女孩,而公主不待我數完,已連錢帶錦囊壓手搶過,一把塞給小姑娘,笑道:“都給你了,快回家罷。”
  
  那小姑娘喜不自禁,站起來朝公主福了又福,不住道謝。公主溫和地對她笑,見她頭上挽了雙髻,卻無絲毫飾物,便反手拔下自己發髻後插著的龍紋玉掌梳,親手插在小姑娘的頭上。
  
  那姑娘感激之情無以言表,呆立了半晌後,含淚把整個插滿飾品的杆子都遞給我。
  
  我笑道:“不必給我了,你仍舊帶回去罷。”
  
  她卻不答應,堅持把杆子推到我懷裏,又再三謝過公主,才徐徐退去。
  
  而現在,我瞧著手中的杆子,倒甚是犯愁,笑對公主說:“如果我拿著這一堆東西,酒樓的侍者必不會讓我進去。”
  
  公主笑著從杆子上選了幾樣飾物,一簇簇插在我的襆頭上,然後摘下自己的帷帽,讓我挑了幾簇鬧蛾雪柳插在她的發髻上,但還是剩了很多。公主盯著看了一會兒,又摘下一些,見有仕女經過,便過去送給她們,那些女子雖感驚訝,但最後都含笑收下,未過許久,所有飾物便這樣散發幹淨了。
  
  “好了,”公主取過那光禿禿的杆子,往街角一推,拍拍手道,“我們可以進去了。”
  
  我又想起另一件事,便未移步,隻問她:“去哪裏?”
  
  她詫異地看我,一定覺得我未免太過健忘:“白礬樓呀。”
  
  “唔,可是現在有個問題。”我提醒她,“你還有錢麽?”
  
  “啊?”她愕然答道,“剛才我把所有的錢都給相撲士了......”
  
  “你呢?”她反問我。
  
  我朝她挑挑眉,亮出兩袖清風:“我的錢,不是被你搶光了麽?”
  
  她赫然低首,須臾,又抬頭看我,滿懷希望地問:“除了錢酒樓還收不收別的東西?我還有首飾。”
  
  “還是回去罷。”我拉她朝外走,“人家不開當鋪。”
  
  她無奈,隻好跟我走,但一步一回頭地看身後白礬樓,依依不舍的模樣。
  
  但尚未走到車馬停泊之處,便聞有人喚我們:“前麵的郎君、小娘子,請稍稍留步。”
  
  我們止步回顧,見追過來的是一位侍女裝扮的姑娘。她疾步走至我們麵前,襝衽為禮,然後道:“我家夫人在白礬樓上看見二位善舉,很是敬佩,有意請二位上樓飲茶,不知郎君與小娘子可否賞臉?”
  
  我尚在猶豫,公主已對她笑開:“如此,多謝了。煩請姑娘帶我們上去。”
  
  那侍女帶我們直上二樓,引入一個整潔雅致的房間,其中所陳,從家具到杯盞皆一品器物,而房間分兩重,各設桌椅,中間有珠簾隔開,一位年輕的夫人坐於裏間,見我們入內,便起身,很禮貌地朝我們施禮。
  
  適才聽那侍女態度恭謹地稱她為夫人,且她又處於這白礬樓的上品雅座中,我原本猜這夫人應是位中年以上的貴婦,卻沒想到她如此年輕,看上去不過二十出頭,跟公主年齡相仿。
  
  雖隔著珠簾,但仍可窺見她的容顏。她臉形稍圓,肌膚微豐,雙目是漂亮的杏眼,笑起來又呈月牙狀,觀之可親。她穿著一身柳色大袖衣,顏色素淨,很襯她白暫的膚色。衣裳色彩並不張揚,而衣料上乘,應是蜀錦,衣緣領抹上繡的四合如意紋非帶精致,頭上鋪翠冠子後插的是白角犀梳,由此可見她身份不凡,必是出自官宦之家。
  
  我與公主亦向她施禮,她隨即請我們在簾外坐下,客氣地問候幾句,然後又問我們想點什麽菜,公主說隻想品嚐一些應季的飲食果子,於是夫人低聲囑咐侍女。侍女出去傳話,少頃,有人進來布菜,一碟碟地呈上橄欖、綠橘、永嘉柑、花羞栗子、幹縷木瓜,草蒲鹹酸等果子,以及綠豆粉製成的蝌蚪羹、糯米做的圓子鹽鼓及雜肉鹽豉湯,果然都是應季的上元節飲食。
  
  這些飲食的做法與宮中之物略有不同,公主也未多推辭,與我淨手之後坐下來,很高興地準備品嚐。我便像多年以來習慣的那樣,先以手背觸碗沿,為她試羹湯溫度,覺得燙了,便取過一柄扇子扇風降溫,然後又盛出少許試過鹹淡,未感不妥,才將原來的碗送至她麵前。待公主略嚐了一兩個圓子,飲完一蝌蚪羹,我又隨手肅了個綠橘,以匙點了點桌上吳樐,要橘瓤上抺勻了,再遞給公主。
  
  那夫人一直在簾內旁觀,這時候忍不住漢息,對公主道:“這位姐姐,你的夫君對你真是休貼入微呢。”
  
  我在公主宅平居之時未必總穿公服,今日所著的也是件尋常的文士白襴,故她看不出我內臣身份,以為我是公主夫君,才有此感慨。
  
  我大窘,又不好解釋,隻得低頭不語。而公主也不像是急於分辯,反倒笑笑地應道:“他一向如此……姐姐的夫君對姐姐一定也是這樣的罷?”
  
  “他?”那夫人嗤之以鼻,頗帶怨氣飛道:“若他對我有這一半好,我也不會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這裏獨坐了。”
  
  “姐姐是獨自出來的?”公主訝異道,“我還以為,你是在這裏等夫君過來一同飲酒觀燈。”
  
  那夫人顰眉道:“別提了。今日他惹我生氣,我一怒之下衝出去,其實走出家門的速度又不快,他居然都沒有追上來......所以我索性上了車來這裏,派了個人去給一們閨中姐妹傳信,請她過來跟我說說話,但等了許久她者未到,幸而遇見姐姐,不然我關在這房間裏,悶都要悶死了。”
  
  —————————————
  
  注:
  
  火楊梅:以熟棗搗炭丸為彈,再一顆顆串在鐵枝上點著火,形狀顏色若楊梅,都人插於頭上為飾。
  
  鬧蛾:以絲綢或烏金紙剪成蝴蝶,草蟲等形狀的頭花首飾。
  
  玉梅:假花首飾,通常以絹、紙製作。
  
  雪柳:撚金線製成的絲縷狀飾物。
  
  菩提葉:以絹、紙剪成菩提葉形的首飾。
  
  燈球:也稱燈球燈籠,大如棗栗,如珠茸之狀。
  
  以上皆宋代上元節遊人仕女簇戴在冠子上的飾品。
  



  7.阿獲
  (由:2262字)
  
  這夫人暗咬銀牙,輕嗔薄怒,提起丈夫時,是十分幽怨的樣子,卻看得公主笑起來:“姐姐一定很喜歡你的夫君。”
  
  夫人“哼”了一聲:“喜歡什麽呀!當初年幼無知,爹娘說他好,就糊裏糊塗地嫁過去了,現在想起來,真是後悔。”
  
  “那你嫁之前見過他沒有?”公主問。
  
  夫人頷首,垂目想了想,忽然有一抹羞澀笑意微微綻現,但她很快抿了抿唇,掩飾過去。
  
  公主旋即笑道:“姐姐的夫君一定容貌俊美,學問也不錯。”著意打量了一下夫人裝扮,她又作論斷,“官在四品以上。”
  
  夫人奇道:“姐姐如何……”話音未落,已覺不妥,赧然咽下那顯而易見的“知道”二字。
  
  公主便告訴她:“姐姐提起做女兒時見到他的情景麵露喜色,自然是他的容貌令你滿意。如今舉世推崇讀書人,如果他學問不好,你爹娘多半不會覺得他好,也就不會一定要你嫁給他。而姐姐雖然裝粉素雅,但周身所用無一不是精品,請恕妹妹無禮直言,若姐夫是位新晉的綠衣郎,恐怕俸祿不足以為姐姐買蜀錦白角梳。何況姐夫現居京城,必已外放還闕,應該是為官多年的了。而姐姐的侍女稱姐姐為夫人,說明姐姐很可能已獲誥封,故我大膽猜測,姐夫官階應在四品以上。”
  
  夫人訝然自簾內走出,牽起公主雙手仔細端詳,道:“你既懂這些,必非凡俗之人,一定是出自公卿之家罷?”
  
  “這些事,在皇城住上幾年,自然也就知道了。”公主淺笑,並不明著回答她的問題,拉夫人在身邊坐下,又道,“姐姐周身氣派,出身一定很好,且又覓得如意郎君,真是令人羨幕呢。”
  
  那夫人卻擺首,不滿地說:“哪裏如意了?若是如意,哪還會生這許多閑氣?”
  
  公主笑問:“能嫁給自己喜歡的人,還不如意麽?”
  
  夫人紅著臉否認:“誰說我喜歡他了?”
  
  公主笑意消散,悵然歎道:“若你不喜歡他,連看他一眼都是不願意的,哪裏還有心思跟他生閑氣?”
  
  這話聽得那夫人怔怔她沉默片刻,然後側首看看我,又對公主微笑了:“你說羨慕我?我還羨幕你呢!你夫君舉止溫雅,眉宇間有書卷氣,將來一定也是位曳朱腰金的人物,而且……當他凝視你時,你留神看他的眼晴,那麽專注,好似天地萬物就隻剩你一個了。”
  
  她當著我麵,如此直接地這樣說,筒直令我手足無措,無地自容。我尷尬地微微側身坐好,臉轉朝窗外,避開她與公主隨後對我的探視。
  
  此刻我頭頸灼熱,想必臉紅到脖子根了,這讓那夫人看得輕笑出聲,又低低地跟公主說了些什麽,公主亦不禁輕笑,但很快止住,換了個話題:“今日要,姐姐怎不戴些鬧蛾雪柳菩提葉?”
  
  夫人道:“既跟家中某人置氣,哪還有心情戴這些?”
  
  公主笑道:“我看姐姐現在心情漸好,若不嫌棄我頭上的花樣兒粗陋,我便送一些給姐姐戴如何?”
  
  夫人欣然接受,笑著道好。於是公主立即摘下頭上的幾簇鬧蛾雪柳,逐一插在夫人的冠子上。夫人見她發髻上沒了裝飾的梳子,也慷慨地取下一把白角梳給她插上,兩人互為對方裝飾,笑語不斷,看上去倒像是相識多年的閨中密友。
  
  而這時,又聞樓下有犢車駛近。少頃,一名侍女上樓來稟報說:“張夫人到了。”
  
  夫人立即起身,走至門邊相迎。我猜那位張夫人應該就是這年輕夫人在等的姐妹,於是也與公主雙雙站起,靜待她進來。
  
  入內的夫人年紀要大許多,三十多歲光景,衣著素淨,全身上下並無一點堪稱珍寶的首飾,然而儀態端雅,柔和嫻靜,應該也是出自詩書世家。
  
  她緩步進來,還牽著一個約莫五六歲的小孩子。
  
  房中的夫人一見她即上前施禮,稱她“張姐姐”。而張夫人亦隨之還禮,口中輕喚“若竹”,想來應是那年輕夫人的閨名。
  
  此後若竹為我們略作介紹,說張夫人是她金蘭姐妹,又對張夫人說公主是她新結識的朋友,我是公主夫君,但身份名字她既不知便也未多說。
  
  我們兩廂施禮。張夫人端詳著公主,忽然微笑道:“這位小娘子甚是麵善,倒像在哪裏見過。”
  
  我暗覺不妙。看這夫人容止氣度和年齡,顯然是可以常入宮參加燕集的命婦,即便不是能坐在宮眷近處的宰執夫人,但遠遠地見過公主也是極有可能的。
  
  而公主倒並不慌張,淺笑著從容應道:“是麽?許多人都這樣說。我想,如是不是我的容貌與哪位貴夫人相似,便是我長了一張最無特色的臉,因此大家見了都覺得以前見過。”
  
  聞者皆笑,也就不深究這個問題,若竹遂請我們在廳中入座。
  
  坐下後二位夫人仍在寒暄,公主的目光倒被那小孩子吸引了去,低聲對我說:“這孩子真可愛,長得比仲明還好看。”
  
  那垂髫小孩眉眼精致,眼神靈動,膚色粉粉嫩嫩地,有幾綹頭發混合著彩色絲帶結了數條細細的小辮,跟其餘散發垂至肩下,是女孩的發式,還抿著小嘴含笑看若竹,也是女孩的神態,但卻穿著一身男孩的衣褲。
  
  後來若竹也注意到這孩子,對張夫人道:“這孩子簡直像玉琢的人兒,是姐姐家的麽?”
  
  “我倒也想要這麽個孩子,可惜沒這福分。”張夫人亦笑,又解釋道,“這是知製誥龐澹學士的女兒阿荻。龐學士與你奶夫是多年好友,我又與他家蕭夫人自幼相識,今日他們攜子來我家中做客,我接到你的信後不便立即離開,因此遷延了一些時候。你姐夫與龐學士坐而論道,阿荻跑到他們身邊聽。你姐夫那人你是知道的,一見她穿了男孩子的衣服便覺礙眼,皺著怕羞看,欲言又止的樣子。我擔心他又說出什麽不中聽的話,忙告了個罪,帶上阿荻找了個借口出門,對她母親說順便帶她看看花燈,一會兒再送回去,所以她跟著我來了。”
  
  若竹撫撫阿荻的頭發,笑對她說:“大人坐而論道你也感興趣,能聽懂麽?”
  
  阿荻低眉但笑不語,而張夫人則從旁應道:“你別小看她,她現在雖隻五歲,但龐學士一向把她當男孩兒教導,四書五經已會背不少了呢。”
  
  若竹越發好奇,又問阿荻:“那今日他們談論的是什麽?”
  
  阿荻抬起頭,瞬了瞬目,嘴角翹出個明亮笑容:“司馬伯伯說,相撲的女子衣服穿得太少,羞,羞,不成體統,要請官家不許她們再在街上表演了。”



8. 茫然
(由 :2714字)

阿荻聲音稚嫩柔軟,意態天真地說出這句話,令公主與若竹都忍俊不禁地笑起來。

若竹隨即道:“這種遊戲,自然要穿的靈便些才好活動,難道要她們穿上大袖長袍,裹得嚴嚴實實的去摔摔打打麽?”

公主亦笑道:“這是每年上元百戲表演都會有的節目,官家駕臨宣德門觀燈時都愛看,也沒聽說他覺得那些婦人衣著有何不妥。”

適才阿荻“司馬伯伯”四字一出口,我便猜想這位先生可能是曾與我有一麵之緣的司馬光學士,因他賢名遠播,世人皆知他品德高尚重禮法,聽張夫人與阿荻的敘述,倒與他性情相符,何況在我印象中,如今在京官員裏,姓司馬的也隻他一人。而這個猜測在張夫人隨後的話語中也得到了證實。

“唉,就是因為官家未覺有何不妥,君實才有諸多意見。”張夫人無奈地笑笑。君實正是司馬光的字。

張夫人又解釋道:“他對龐學士說,宣德門乃國家之象魏,是用來懸示法令,體現國家尊嚴的。而上元觀燈之時,上有天子之尊,下有萬民之眾,後妃侍旁,命婦縱觀,讓那些婦人半裸著在宣德門前遊戲,怎能隆禮法、示四方?以後一定要上疏論列此事,請官家務必禁演這節目。”

公主不以為然:“我倒覺得這節目挺好,女子可以像男子一樣競技,不似以往,隻能濃妝豔抹地擺弄絲竹管弦,或做歌姬舞女以娛人。這類活動,穿少一點無傷大雅,再說,在宣德門前百戲中袒露胳膊的男子多了,卻為何女人們多露一寸肌膚都不行?”

若竹笑道:“幸虧你不認識我這姐夫,要當著他麵說這話,不知他會怎樣罵你呢。”

公主有不悅之色,還欲反駁,我立即暗扯她衣袖,製止她,公主也就沒再多說,但問阿荻:“那你爹爹同意司馬伯伯的意見麽?”

阿荻搖搖頭,微笑道:“司馬伯伯要我爹爹跟他一起勸官家,我爹爹隻是笑笑,沒答應,然後司馬伯伯不高興,看見我,更生氣……”

公主與若竹相顧莞爾,張夫人亦笑著歎息,移開了這話題:“咱們別管這書呆子了。若竹,還是說說你罷。怎麽發了這麽大的火,一個人跑到這裏來?”

若竹遲疑著,沒有立即回答。我想她大概是顧忌到我們,不好向姐妹述說家中事,遂輕聲對公主說:“時辰不早,我們也該告辭了。”

公主“唔”了一聲,語氣卻是大不樂意,也未立即站起來。若竹大概也看出公主對她的事大感興趣,想了想,最後一拉公主的手,道:“姐姐別走。難得與姐姐如此投緣,我便把今日的委屈說與姐姐聽罷。”又轉顧我,道,“這位郎君也不妨聽聽,將來可別犯我那夫君的錯誤。”

命侍女撤去殘羹,煮水點茶,若竹側朝張夫人,開始講述:“因我爹爹的關係,我夫君原是不便做京官的,也補外了幾年,但最近官家卻不顧我爹爹的反對,將他召了回來,讓他進翰苑,做了學士。我覺得挺奇怪,回來問爹爹原因,他卻不肯跟我說。直到昨天,我隨母親去外公家賀歲,與他家那一群姐姐妹妹、舅母表嫂閑聊,她們才告訴我說,歐陽內翰這兩年兼開封府,翰苑的事就管得少了,何況他去年又在忙著彈劾包拯,官家覺得翰苑缺人,於是就急著把我夫君召了回來。”

她說的歐陽修彈劾包拯之事去年鬧得挺大,我亦有耳聞。起因是權禦史中丞包拯率禦史台官員相繼彈劾三司使張方平,說他不稱職,最後導致張方平被撤職。今上隨後宣布由宋祁接任三司使,包拯又說不好,轉而彈劾宋祁,逼今上讓宋祁補外。於是今上倒樂了:你覺這人不行,那人不妥,不如就讓你自己去做罷!大筆一揮,寫下詞頭:以權禦史中丞包拯為全三司使。

皇命既出,歐陽修大怒,立即上疏彈劾包拯,洋洋上千言,說包拯“天姿峭直,染素少學問”,“蹊田奪牛,豈得無過”,“言人之過似激汗,逐人之位似傾陷……今拯並逐二臣,自居其位,使將來奸侫者以為說,而惑亂主聽;今後言事者不為人信,而無以自明”……奏疏一上,包拯亦感不安,避於家中不受任命。但任歐陽修如何勸說,今上都不改成命,再三堅持,包拯才走馬上任了。

國朝奉行避親籍製度,一般來說,宰執重臣的親屬不能再身居要職,甚至不能同時做京官。包拯彈劾宋祁的理由之一就是其兄宋庠方執政,故他不可再任三司使。而聽若竹言下之意,似乎她的父親也是朝廷重臣,因此她的夫君不便做京官,遂補外幾年。隻是我最近較少打聽翰苑之事,也不知哪位外郡官員最近被召回,做了內翰。

“原來姐姐的夫君是內翰,我果然沒猜錯!”公主得意地撫掌笑。

翰林學士官階為正三品,公主此前對若竹夫君品階的論斷的確沒錯。

張夫人聞言笑:“她這夫君可了不得,及第十年便做了內翰,國朝以來也沒幾人。”

“哦?”公主好奇的追問,“那他是……”

“他隻是承蒙聖上加恩,撿了個便宜。”若竹輕描淡寫地說,也不急於提及丈夫的姓名,繼續說她家的事,“後來外公家的女眷們就在討論歐陽內翰和包拯孰是孰非,大多都覺得包拯彈劾宋祁其實沒錯,除了應避宋庠執政之嫌外,宋祁也卻是像包拯說的那樣,喜歡遊宴,奢侈過度,而三司使主管國家財政,是不應該由這樣的人出任。然後,她們開始講朝中流傳的小宋的故事,其中一則頗有趣:小宋姬妾甚多,他知成都府時,有一天設宴於錦江邊,酒喝了一半忽然覺得風太大,有點冷,便派人回家取件半臂來給他穿。結果那家仆回到府中剛說了這事,那一群鶯鶯燕燕立即奔回房中,各自取了一件半臂塞給他。家仆全都送了去,小宋一看,傻眼了——共有十幾件呢!他茫然看半天,覺得選誰的都不好,都會有厚此薄彼的感覺,於是竟不敢取來穿,最後強忍寒意而歸。”

她說至這裏,公主舉袂掩口,開始暗笑,張夫人與我亦隨之解頤。若竹見了,又道:“好笑罷?我也覺得挺有趣,所以今日回到家中,我跟某人說了這事。他聽到小宋茫然看半臂時,也哈哈大笑,笑得可開心了。於是我講完後就順勢問他:‘如果你的原配夫人和我姐姐都還在,我們三人各自給你做了一件冬衣,一起送給你,那你穿誰的?'這下,他頓時也‘茫然'了,想了半晌,才回答:‘我都穿上罷,反正今年冬天挺冷的。'我可不會讓他這樣蒙混過去,就追著問:‘那你先穿誰的?把誰的穿在最裏麵?'他支支吾吾地不肯說,我反複再問,他才嘀咕著說:‘總有個先來後到罷,按娶你們的順序來……”

張夫人笑問:“你就是為這個生氣?”

若竹蹙眉道:“那時我聽了是不大高興,但這不是最氣人的呢……我不動聲色地再問他:‘如果我們三人分別待在自己房裏,然後三個房間都著火了,那你先去救誰?'他望望天,又看看地,磨蹭許久才說:‘你讓我先救你王姐姐和若蘭罷,她們身體都不好……我保證一救完她們就來救你。”

公主再也忍不住,格格地笑出聲來,張夫人含笑擺首:“他也真是耿直,即便這樣想,這最後一句,也不應直說呀。”

若竹咬牙切齒,恨恨地說:“我倒吸一口涼氣,好不容易壓下怒火,繼續好聲好氣地跟他說:‘可是火很大,如果你不先來救我,我就要被燒死了呀。'結果,你們猜他怎樣回答?”

我們皆笑而搖頭,表示猜不著。於是她公布答案“他說:‘不會的,你沒病沒痛的,跑得又快,估計屋子剛一冒煙你就已經跑出去了,都不用我救。”


9.夫妻
(由 :3010字)

她表情生動,繪聲繪色地學著夫君當時那誠懇的神態說出這話,立時又讓廳中爆發出一片笑聲,連侍立在她身後的兩名侍女都顧不上禮節,以袖掩口,笑得花枝亂顫。

若竹自己倒沒笑,忿忿不平地又說:“我當時氣得差點想放火。後來轉念一想,好啊,你不是說我跑得快麽?那我就跑給你看!於是二話不說,拂袖而去。剛開始,本來以為他會追來,走得是很快,還在想,如果他跑來抓住我胳膊,我一定要重重地甩脫……過了一會兒沒見他追來,我覺著挺奇怪的,就放慢了步伐,但還是沒聽見他的腳步聲,就回頭看了看,沒想到根本沒見他人影!哼,說不定他還以為快到進膳時間,我是去讓人準備飯菜了罷。我頓時怒了,馬上讓人備車,就到這裏來了。”

“嗯,妹夫確實不對。他年紀也不小了,怎麽都不知道多讓著你,哄著你一些,讓你無端生這些閑氣。”張夫人笑著歎道,又拉起若竹的手,輕拍著說,“不過,說真的,妹妹你也有不是之處。平白無故的,問他這種問題做什麽?你想要他怎樣答呀?說先救別人,你自然是不滿意,但若他說先救你,而置故人於不顧,如此喜新厭舊,無情無義,你聽了又會高興麽?”

若竹嘟嘴道:“話雖如此說,但我就是想知道我在他心裏是何地位嘛!”歎了口氣,她又悵然說:“有時候,我真覺得自己生錯了時候。要是早生十幾年,在他尚未娶妻之前遇見他,然後嫁給他做原配夫人,兩個人再舉案齊眉地一起生活到現在,就像姐姐你和姐夫一樣,毫無隔閡,那不是什麽事都沒有了麽?”

聽到提及自己,張夫人的笑容倒淡了些去,推心置腹地對若竹說:“我與你姐夫也並不是如你所想的那樣,毫無隔閡,無憂無慮……雖說他隻有我一個妻子,一直以來也未納妾,但我卻未曾為他生過一男半女。今天他都四十歲了,我也再不年輕,所以也越發憂慮,總覺得愧對於他,倒恨不得他能盡快納妾,讓一個別的女子一起服侍他,為他延續血脈。”

若竹問:“那姐夫願意納妾麽?”

“若願意,我現在還會這麽犯愁麽?”張夫人苦笑道:“有一次,我都為他選好一位美貌的小娘子了。某日讓這小娘子裝扮停當,去君實書房裏伺候。誰知她進去後君實看都不看她一眼,隻是一心讀書。那小娘子欲引起他注意,便隨手取過一冊書,出聲問他:‘學士,這是什麽書?'君實瞥了瞥書,然後對她一拱手,正色回答:‘這是《尚書》。'此後又繼續看書,不再理她。那小娘子無奈,隻得退出,告訴我此事。那時我想,也許是因為我在家中,君實有顧慮,所以不好親近她。過了幾天,我便借口去親友家中賞花,早早地出了門。那小娘子靚妝華服地去書院給君實供茶,豈料君實見了她竟怫然不悅,斥她說:‘這下人!今日院君不在宅中,你出來到這裏做什麽?”

若竹聞言笑,有勸慰張夫人道:“子嗣之事,既然姐夫都未有強求之意,姐姐又何必介懷?何況聽說他已收族人之子為嗣了。姐夫不願納妾,足見對姐姐情深意重,真是令人豔羨。若我要為某人納妾,他一定求之不得。前兩日他陪我出去觀燈,竟一味盯著燈影上長脖子的美人兒看,可見也是個好色之徒,將來我還不知道要因此受多少氣呢!”

張夫人訝異道:“他看個燈影兒你也有意見?未免太多心了罷?他身為朝廷大臣,還肯陪妻室出門觀燈,已經很不錯了,你還有諸多怨言,豈非身在福中不知福麽?”

公主聽後問張夫人:“莫非司馬學士從不陪夫人觀燈?”

“可不是麽!”一提此事,張夫人眉間也有了幾分怨懟之色,“每次過節,他都不會陪我出門遊玩。有一年也是上元節,我想出去觀燈,跟他說,他就問我:‘家中也點了燈,何必出去看?'我就解釋說:‘我還想看看街上遊人。'他聽了便瞪我一眼,道:‘莫非我不是人,是鬼麽?”

這話剛一出口,眾人又都隨之笑開。張夫人再問若竹:“你瞧瞧,若可以任你選擇,你願意重新挑一個像君實這樣的呆木頭,還是繼續與妹夫過下去?”

若竹想想,雖是不語,但低頭不住地笑,答案是顯而易見的了。

張夫人又輕聲歎息,道:“世上哪有一切都完美無缺的夫妻呢?有很多夫婦,在別人眼裏看來都是很好的,舉案齊眉,恩恩愛愛,和和美美,但個中隱情,也就隻能是冷暖自知了。但是,難道僅僅因為婚姻中略有不足之處就不過下去了麽?你就算是養一株芍藥,也要耐心地每日照料,才能開出喜人的花呢。有些夫妻互存怨氣,自覺與對方過不下去,可能就是缺乏這點澆水除蟲的耐心……你那夫君,才華蓋世,模樣、性情又好,世間少有,因此令尊才會如此鍾愛這個女婿,在你姐姐過世後又把你嫁給他。世間男女千千萬萬,能結為夫妻,是你們兩人難得的緣分,自當珍惜才是。何況這兩年來,他對你也可以說是悉心嗬護,無微不至了,你還有何大不滿呢?縱有些小事令你不快,也不妨多擔待一些,大度一點也就過了。若經常為一言半語動氣,時間長了,會大傷感情的。”

若竹垂首聽著,也不反駁,良久後才開口,卻不是說自己的事,而是笑指公主與我,道:“世上未必沒有完美無缺的夫妻罷?我看他們就很好,眼中隻有彼此,相處又那麽融洽。”

公主聽見,立即反對:“才不呢,我們也有問題——有時候我讓他幫我作點小事他都不肯,還要我央求他!”

張夫人便問:“是不是你要他做的事不是太好,才讓郎君如此為難?”

若竹則說:“但是,如果你堅持,到最後他還是會答應你的罷?”

公主訝然問:“你們怎麽知道?”

若竹與張夫人都笑了,皆轉而顧我。我垂目低首,繼續微笑著保持沉默,而心裏,有一陰雲般的念頭一閃而過:“其實,我們最大的問題是,我們根本不是夫妻,而且,這一生都不可能結為夫妻。”

但我彼時的黯淡心情倒沒有持續多久,後來樓下傳來一陣馬嘶聲,打斷了我思緒。

張夫人起身到窗邊探視,然偶含笑側首,對若竹道:“實話說罷,今日我收到你的信,見你寫得那麽嚴重,什麽‘遇人不淑'這類的話都說出來了,很是驚訝,又不知詳情,所以先去你家中問過妹夫。他告訴我,當時原是跟你說笑,沒想到你竟會當真,你跑出去時,他一時也沒反應過來,所以才沒追出去。後來我跟他約好,我先來見你,他隨後過來接你回家。現在,他已至樓下,你且消消氣,跟他回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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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與我旋即到窗邊觀看,果然見樓下有一文士倚馬而立,披著一襲帶風帽的鬥篷狀大袖毛衫,風帽將臉遮去了大半,令人無法看清楚他的麵容,但仍可感覺到他身形秀逸,文質彬彬。

若竹踟躕,但還是移步至窗邊略顧了顧,那文士窺她身影,立即輕聲喚她:“娘子,夜已深,我們回家罷。”

他顯然是顧忌周圍之人,所以不敢高聲呼喚。

若竹聽了,嘴角一挑,回身牽過阿荻,俯首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話。阿荻點點頭,手指圓凳要侍女幫她搬到窗邊,然後她爬上去,踩著凳子,肘撐在窗沿上,看樓下文士,然後,用她清亮的聲音對他道:“馮叔叔,嬸嬸要我問你,你是誰呀?”

這小女孩語音澄澈,又很坦然地以足夠大的音量說出這古怪的話,聽起來很有趣,想必能充分引起酒樓內外的人注意。

那文士一定頗為尷尬,但思忖一下後,還是低低地說了些什麽。

阿荻搖搖頭,有很清晰地問他:“什麽?……聽不見!”

那文士像是做了次深呼吸,兩肩一垂,大概是豁出去了,仰首,風帽隨之滑落,露出了一副我與公主都記得的俊美容顏。

“在下江夏馮京。”他朗聲應道,目光朝阿荻身後探去,追尋若竹的身影。

酒樓上上下下頓時響起一片“劈啪咣當”推窗開戶的聲音,無數個頭從樓中伸出,目光熱烈地落在馮京身上,路上行人也停下腳步,紛紛好奇地盯著他看,對他指指點點,甚至還有許多熱情的遊人士女或酒客從四麵八方圍聚過來,衝著他連聲喚“馮狀元”、“馮學士”或“馮內翰”。

馮京也無暇顧及若竹了,騎在馬上,尷尬地向喚他的人頷首示意,左右陪笑,狀甚尷尬。

而若竹,側身隱於窗欞之後,摟著阿荻,已笑彎了腰。


10春寒
(由 :2702字)

在聽若竹講述她家中之事時,我對她的身份已有猜測,現在答案揭曉,大致我的想法相去不遠,她是宰相富弼次女,晏殊的外孫女。富弼當年先將長女若蘭嫁給馮京,若蘭因病去世後,富弼又把若竹許給馮京為繼室。如今都下有人詠馮京:“三魁天下之儒,兩娶相家之女。”指的便是此事。公主當年在宮中宴集上見到的馮京夫人是若蘭,而若竹與馮京成婚應是在他補外期間,因此今日之前她與公主未曾謀麵,彼此都不認識。

公主的反應我自然不會忽略。從她聽到阿荻喚“馮叔叔”起,她臉上的笑容便有些僵硬了,待到馮京自陳身份,她目中的喜色像夜空中開到荼靡的煙花,綻放之後虛弱無力地墜落飄散,轉瞬之間便已化做輕煙,歸於沉寂。

但是,她還是保持著微笑,斜倚在窗欞一側看若竹,安寧的目光像水一樣撫過若竹喜悅的眼角眉梢,從中找不到一些不愉快情緒的影子,例如妒忌與惱怒,她隻是安靜地旁觀著這個與她同齡女子的幸福,仿佛是在欣賞一幅於己無關的精美畫作。

當馮京上來時,公主已戴上了帷帽,向若竹告辭。若竹依依不舍地拉著她的手,問她姓名,說希望以後可以經常見到她。公主微笑說:“若有緣,日後自會相見。”

語罷,她轉身離去。在經過馮京身邊時,她輕輕褰起了帷帽麵紗一角,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他。馮京窺見她容顏,不由一怔,但很快恢複常態,淺含笑意朝她微微欠身。

多麽熟悉的情景,好似又回到了當年金明池畔,豆蔻年華的公主邂逅新登科的綠衣郎,寶馬香車中她盈盈一笑,俏麗的容顏與初萌的少女情懷在紗幕後麵若隱若現。如今重逢,卻不知馮京僅僅是覺得她似曾相識,還是清楚記起了他春風得意馬蹄疾時遇見的少女,鈿車纖手卷簾望,眉學春山樣。

麵紗垂下,她目不斜視地移步出外,沒有一次回顧。直到遠離了那個房間,她才停下來,手撫樓梯旁的朱色闌幹,輕聲問我:“現在離皇佑元年有多久了?”

我回答:“十一年。”

她沉默,然後低歎:“這麽長……像是做了一場夢。”

搖搖頭,似要擺脫這殘夢痕跡,她重現笑容,抬頭準備繼續走。然而,此時眼前乍現的一幕景象始料未及,又給了她一次重擊。

她的對麵,酒樓中庭的另一側出現了幾名華衣靚妝的女眷,應是在樓上觀燈結束,她們三三兩兩笑語先談著,款款走到那一側的樓梯邊。其中有一位年輕少婦,行動似有所不便,走得比別人緩慢,而陪伴在她身邊的是位長身玉立的男子,小心翼翼地攙扶著她,不時含笑在她耳邊說著什麽,眼中有毫不掩飾的關懷與愛戀。

那少婦下樓時,特意以手護著腹部,仔細看看足下的台階,才謹慎地探出第一步,這使觀者可以很容易地留意到她微凸的腹部。而那男子更加盡力地從旁保護,她的一次輕微顫動都會牽出他緊張的表情。

這個溫情脈脈的場景,卻把公主凍結在原地。步履停滯,笑顏凋零,她尚未來得及落淚,我已聽見她心碎的聲音。

那時曹評。

他與公主的距離曾是那樣的近,他隻要抬頭直視,就可用觸到她幽涼的眼波。但是他沒有,他無暇他顧,此刻他目中的女人似乎已填滿了他眼前的世界。說他是在攙扶她,不如說他是把她捧在手心裏。毫無疑問,這個正在為他孕育著新生命的妻子,被他視若無價的珍寶。

公主暫時沒有繼續前行,而是轉而走向二樓的露台,無言地立於闌幹後,看著曹評與那少婦雙雙走出白礬樓。

他扶她上車,然後自己乘馬,行於她車前。一別經年,他依然是我們記憶中五陵少年的模樣,駿馬驟輕塵,香袖半籠鞭。公主默然佇立,目送他遠去,看他歸路飄袂卷暮煙。

待曹評身影消失,她仍沒有離去的意思,於夜風中凝望車馬遠去的方向,知道若竹忽然出現,在她身後笑道:“咦,你還在這裏?”

“哦,我在這裏,吹吹風。”公主轉身,倉促地應道。看看若竹,她反問:“你怎麽到這裏來了?”

若竹笑指露台上的樂伎,道:“我聽見這裏有人唱我七舅舅的詞,所以出來看看。”

演奏絲竹管弦的樂伎有八九人,其間有位嚴妝歌姬懷抱琵琶,一壁閑撥一壁曼聲低吟淺唱,唱的都是晏殊第七子晏幾道的一闋《鷓鴣天》。公主凝神聽,此時歌姬已唱至下半闕:“終易散,且長閑,莫教離恨損朱顏。誰堪共展鴛鴦錦,同過西樓此夜寒。”

……

我為她駕馭來時的車,帶她回公主宅。車輪碾過曹家車馬留下的痕跡,然後換了個方向,朝遠處駛去。雙方車轍蔓延成偶然相交的弧線,在瞬間的交錯之後依舊按自己的軌跡延伸,可能很難再有重合的一天,我想,就像她與曹評,乃至馮京的命運。

回去的路上,除了沉默外,公主沒有任何異常狀況,但四更時,在寢閣中服侍她的嘉慶子敲開了我的門。

“公主剛才醒來,在床上悄悄地哭呢。”她告訴我,“我們聽見了,忙去問她原因,她卻又不肯說,隻是不住地哭。先生快去看看罷。”

我立即過去。進到她寢閣中,見幾位貼身侍女與韓氏都圍聚在她床前,紛紛出言勸慰,而公主恍若未聞,擁被坐在床頭,埋首於兩膝上,輕聲抽泣著。

韓氏見我進來,起身拉我至帷幔外,低聲問:“公主昨夜出去,可是看見了什麽?”

我與公主出去的事,嘉慶子應該都告訴她了。於是我簡單地答:“看見了曹評。”

她頓悟,連連歎息:“真是冤孽……”

然後,她帶侍女們出去,之前囑咐我:“上次是你勸好她的,現在也多開導開導她罷。如今這裏,也就你的話她能聽進去了。”

待她們出門後,我走至公主床前,輕聲喚她。略等片刻,她終於抬起一雙淚眼看我,嗚咽著說:“入睡前,雲娘娘跟我說,今晚月色好,趁著元宵最後一天,不妨許個願。我便在心裏許願說,我希望一覺醒來,發現自己還隻八九歲,唯一的煩惱是背不完爹爹交給我的詩文,最大的問題是怎樣說服你為我代筆寫文章……”

可是,剛才她醒來,發現她還是被困在這裏,再也回不去了……我把歎息留在心底,默默在她身邊坐下,想了想,對她說:“總有些東西是不會變的,無論你是八九歲,十八九歲,還是八九十歲。”

“什麽?”她含淚問我。

“例如,我的衣袖,你的影子,和……”我沒有說下去,但向她伸出了手。

她霎時明白了,亦輕輕挨近,依偎入我懷中。

和我可以給她的溫度。

我無法改變她的命運,但至少可以向她承諾,在她流淚的時候奉上我的衣袖,在她疼痛的時候吹拂她的傷口,在她感覺到寒冷的時候給她所有我能給她的溫度。

閣中金鴨香冷,紗幕低垂,玉鉤半褰鳳凰帷。我們都沒有再說話,就這樣彼此相擁著,聽更漏暗度,看蘭燼凋落,任簾外雙燭融成淚,暗了榻前畫屏美人蕉,直到露冷月殘,星鬥微茫,幽藍清光映紗窗。

這段安寧的光陰終結於拂曉時分。迭遝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夾雜著嘉慶子的聲音:“國舅夫人,公主尚未晨起,請在堂中稍候片刻……”

我立即放開公主,闊步走至帷幕外,而楊夫人剛好推門進來,四目相撞,都有一驚。

她皺起了眉頭,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我之後移到了兀自輕擺著的簾幕上,猶豫一下之後,她疾步過去,猛地掀開。

公主坐在床沿,驚訝地轉頭看楊氏。

彼時她眉翠薄,宿妝殘,鬢雲低垂金釵斜,啼眼淚痕尤可見。

而且,很不妙地,她尚在做著披衣的動作。


第十章 1.家姑
(由 :2308字) 

勾起一個交織著忿怒與嘲諷的冷笑,楊夫人又徐徐回視我,道:“梁先生服侍公主真是上心,不僅白天形影不離,連晚上也跟到公主閨房來伺候。難怪諾大個宅子,公主隻瞧得上先生你一人,這種心思和本事,原不是人人都有的!”

嘉慶子跟在她後麵進來,此時忙為我辯解:“梁先生並非每晚都在這裏,昨夜是公主不大好,所以我才請他過來。”

楊夫人嗤笑:“我聽看門的院子說,昨天公主和梁先生悄悄出去,在外玩了一整夜,將近三更才歸。後來不知公主怎麽不好了,特意請梁先生到閨房裏來。想是梁先生醫術高明,有獨門秘方,又舍不得讓別人看見自己療法,所以把一幹丫頭內侍都請到外麵去守著,誰都不讓進……”

公主見她語意不堪,不由大怒,道:“你是我什麽人?我傳宣一個祗應人都要先行上報經你批準,再請你過來看著?”

楊夫人頓時也動了氣,索性直接頂撞公主:“我是什麽人?是你夫君的娘,你的家姑,和你的母親是一樣的!怎麽,新婦把不相幹的人叫進閨房過夜,家姑問一聲都不行?”

公主氣得發顫,幾步走至她麵前,斥道:“什麽家姑?公主哪有家姑?哪來的瘋婦敢與我父母平起平坐!”轉首看門外,公主又揚聲問:“張承照!張承照在哪裏?”

張承照立即在門外響亮地應了一聲,隨即入內,不待公主吩咐,已銜笑對楊夫人到:“國舅夫人,這事怪我,沒想到你年紀大了,有些事若不經常提醒你可能就記不住。今後我一定每天都跟你說一邊:公主下嫁,駙馬家例將昭穆一等,也就是說,除了駙馬,你們全家的輩分都得降一輩……”

“哪來的糊塗規矩!”楊夫人打斷他,直視公主,怒道,“你們皇家規矩多,但能大過天裏人倫?皇帝女兒出了嫁也是人家媳婦,沒見過天底下有媳婦爬到家姑頭上不認她做娘的!你就算是回宮告訴你父母,他們一定也會要你孝順我這家姑。家姑管教兒媳有錯麽?官家朝堂上都是些懂大道理的讀書人,今日之事我倒想讓他們評評理,看看到底是誰不懂規矩亂了輩分!”

張承照口中“嘖嘖”,隻是搖頭,喚了聲“國舅夫人”,似乎還想說些什麽,但公主根本沒耐心再聽,對他喝道:“你還跟她廢什麽話?她擅闖公主寢閣,出言詆毀,無禮之極,直接把她轟出去便是!”

張承照答應,依舊笑笑地靠近楊夫人,一邊說“夫人請”,一邊伸手想挾持她出去。楊氏惱怒地掙脫,兩人正在拉扯,忽見韓氏受托了個藥碗匆匆進來。

看見此間形狀,韓氏忙道:“承照,休得無禮!”

張承照遂停手站住。韓氏故意瞪他,斥道:“我才走開些許時候,你竟鬧成這樣,如此驚擾國舅夫人,回頭我告訴梁都監,揭掉你一層皮!”

張承照賠笑,連連頷首稱是,也再不多說話。

韓氏又走到楊夫人身邊,告罪道:“昨晚公主吃了幾個冷圓子,半夜說胃疼,還疼得掉眼淚。丫頭們都著了慌,又稀裏糊塗的,連個藥都不知道在哪裏找,所以我就讓嘉慶子請懷吉過來瞧瞧。還是懷吉冷靜,三言兩語就把抓藥的、煎藥的、內外照應的全安排好了,還和我一起在房中守著公主。剛才藥煎好了,但公主嫌太燙,所以我端藥碗出去用冰水涼了涼。沒想到才出去這麽一會兒,承照那混小子就惹得夫人生氣,確實該打,夫人放心,我一定會讓梁都監教訓他。”

楊夫人冷笑,問韓氏:“公主既有恙,左右要留夠使喚的人才是,怎麽屋裏就隻有一兩個人伺候著?何況,冰藥碗那種小事也要煩勞郡君你親自去做?”

韓氏作為公主乳母,在公主出降之後亦獲推恩,封為昌黎郡君。此時聽楊氏質疑,她也不慌張,從容應道:“別看公主帶來這滿宅子的祗應人,其實中用的沒幾個。那些丫頭都笨手笨腳的,起初見公主捂著肚子說疼,一個個想也沒想就上去幫她揉肚子,結果弄得公主更疼了。看得我生氣,所以幹脆讓她們都出去,有需要她們跑腿的時候再叫她們。這藥等了半天才煎好,我也是怕她們粗枝大葉的把藥汁灑了,或是弄些水進去,才不敢讓她們端出去,隻好自己動手了。”

楊夫人撇撇嘴,應是不大相信,但韓氏態度和善,始終和顏悅色地跟她說話,她便也沒再發作,不過取過了韓氏手中的藥碗,直直送到公主麵前,道:“既如此,公主就快喝了這藥吧。有病,還是早些治好。”

公主有些猶豫,但韓氏在楊夫人身後向她瞬了瞬目,做了個喝的動作,公主便接過碗,一飲而盡。

見公主喝完,楊夫人容色略為鬆動,也就敷衍著解釋了幾句:“我也是聽人說公主半夜請梁先生過來,不知出來什麽大事,所以天一亮就趕來探望公主。如今看來,公主麵色不錯,中氣也足,應無大礙,那我也放心了。”頓了頓,又加重語氣道:“不過,無論晝夜,公主身邊總該多留幾個丫頭服侍才是。梁先生管的宅子裏的事務本來就多,以後這種事就不必麻煩他親自過來料理了。公主有郡君在身邊,還擔心什麽呢?”

最後這兩句,她是盯著我說的。我向她欠身,應道:“謝國舅夫人體諒。”

她保持著那抹別有意味的笑容,冷冷地斜睨我,帶有明顯的警告意味,良久後才向公主告辭,公主不應,她也不多話,掉頭便走了。

待她走出閣門,我立即問韓氏:“公主喝的是什麽藥?”

她低聲道:“放心,是開胃健脾的,不會傷公主身體。這幾日我胃口不好,所以煎了擱在房中。剛才聽見國舅夫人在這裏大呼小叫,便端了一碗出來,編個緣故讓她無話可說。”

我向她道謝,想對與公主獨處時的情形稍加說明,但又不知道如何開口,躑躅半天後,倒是她先說話,笑道:“我是看著你們長大的,你們之間是怎麽樣難道我會不清楚?也就她那樣的市井俗婦才會往齷齪處想。現在你隻需考慮如何向梁都監解釋公主外出的事便好。”

她隨即又朝公主走去,拉她坐下,好言撫慰。而公主忿忿地,越回想越有氣,忍不住又以袖拭淚,而此刻偏偏有小黃門進來傳報:“駙馬聽說公主欠安,在閣門外求見。”

這“駙馬”二字又點燃了公主滿腔怒火,當即回複道:“先出去,誰有工夫見他!”

小黃門愕然,不知是否該聽命,我便對他道:“你去跟駙馬說,公主鳳體違和,現已睡下,請駙馬晚些時候再來探望。”



第十章 2.閨閣
(由 :2582字) 

黃昏時,李瑋又來看公主,公主在往繡幃中取出的金鴨香爐裏換夕薰,雖然他進來了,卻不曾正眼瞧他,李瑋恭謹地向她問安,也隻是一旁的韓氏在代公主回答,而公主垂著眼簾冷著臉,一味沉默著做著自己的事。

她閑閑地以火箸撥了撥爐中香灰,讓嘉慶子搛來一枚燒紅的清泉香餅,在爐中擱好了,她輕抹一層香灰覆上,用火箸點出幾個氣孔,探手於上方試了試,覺得火候合適,才置上雲母隔片,然後拈起銀雕香匙,準備往內加香料。

這一係列動作公主做得流暢而優雅,她手又生的極美,膚色瑩潤如玉,手指纖長,起伏行動間想兩朵悠悠飄舞的辛夷花。李瑋怔怔地看著,一時竟忘記了繼續與韓氏敘談。

後來公主大概也注意到了他的失神,眼波短暫地拂過他臉上時不由呈出了一點冷淡微光,她旋即轉顧我,一銀匙指香盒,巧笑倩兮:“懷吉,你說今晚我用什麽香好?是花浸沉香,還是木犀降真香?”

這是個曖昧的問題。金鴨香爐擱在香閨屏幃中,她所問的那兩種香品往往也被人稱作“帳中香”。

她是故意的。

果然李瑋的雙眸像霎時燃盡的香餅,目中惟餘死灰一片。他沒有出聲,但置於兩膝上的雙手緩緩抓緊那塊衣裾,手背上的青筋也凸顯了出來。

我不想與公主合謀實施這次報複,於是畢恭畢敬地朝她欠身,說了個善意的謊言:“這些香品,臣都未曾聞過,無法為公主提供好建議。公主還是問幾位姑娘吧。”

公主抿嘴一笑,也不再問別人,徑直取了一匙木犀降真香添上。

李瑋坐立不安,勉強再與韓氏說了兩句話後便起身告辭。我欲送他出門,他冷冷地止住我:“不敢有勞梁先生。”然後加快步伐,迅速走了出去。

從此後他來公主處的次數減少了許多,越發潛心研究書畫,不惜重金購買藏品,日夜在書齋中畫墨竹,有時外出,也不外乎是與書畫名家或收藏者來往,或是去宜春苑旁,他買下的那片地裏監工——看起來,他確實想建一座美輪美奐的大園林。

公主很滿意駙馬開始疏遠她的現狀,一也找到了個新樂趣——不停地為我添置新衣裳,尋找最精致的吳綾蜀錦輕越羅,讓人裁成東京城中最時興的文人儒生寬袍緩帶的樣式,命我在宅中終日穿著,而內臣的服飾倒被她下了禁令,若非入宮,便不許我穿。

有次她去相國寺進香時也讓我穿著這樣的文士衫袍隨她去,而那時相國寺剛換了新住持,並不認得我們,出門相迎時一見我從公主車輦旁下馬,立即過來施禮,連稱我為“都尉”,公主與周圍侍從內人聞言皆笑,卻都不說破,最後還是我向住持說明了自己身份,他聽後大窘,忙向我和公主告罪,而公主毫無慍色,倒像是很喜歡這樣誤會。

楊夫人自然看不慣,常冷言冷語,公主也我行我素,堅持按她的心意讓我著裝。而我所能做的也就是盡量與公主保持一點距離,再不與她獨處,就算白天在書齋內吟詩作畫,也大大開著門,且讓至少兩名侍女侍候在側。

楊夫人一定安插了人來刺探我與公主的相處情況,也沒找到什麽大把柄,但她始終對公主心存不滿,每逢有宗室親戚裏家的女眷登門拜訪,她總是會向她們抱怨公主不尊重駙馬,又對她無禮,全無新婦的樣子。亦有人把這些話傳給我聽,令我有些擔心:若楊氏這些怨言傳到士大夫耳中,恐怕他們會說公主“驕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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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佑五年正月,今上封皇第九女為福安公主,第十女為慶壽公主。自去年董、周二位娘娘先後生公主,今上對她們有專寵之勢,她們再次相繼懷孕,三月間,董貴人秋和又為今上誕下了第十一女。

雖然又失去一次獲得皇嗣的希望,但今上對秋和母女仍厚加賞賜,且欲進秋和為美人,秋和力辭,在今上堅持下,她最後說:“如果陛下一定要加恩,那就把給予我的恩典轉賜給我父親吧。”於是今上從其所請,為秋和父親贈官一級。

十一公主出生三天後,公主與楊夫人入宮相賀。那是皇後在秋和閣中,親自抱了十一公主,滿心愛憐地輕輕撫拍著,以很寵溺的語氣喚這個尚未命名的女孩為“公主”。公主見了這個小妹妹亦很喜歡,在旁邊逗她玩了一會兒尚感不足,又硬生生從皇後懷中把十一公主搶過去,自己抱了,到秋和身邊笑說:“九妹妹生得像爹爹,十一妹就跟你像一個模子裏鑄出來的。”

秋和隻是安靜地笑,輕聲應道:“剛生出來的孩子都是皺巴巴的,能看出什麽呢……若是像我,倒不好了……”

皇後見公主與妹妹玩得起興,便讓楊夫人與她出去在廳中敘話。我怕楊夫人在皇後麵前數落公主,就跟著出去,侍立在一旁。

皇後對楊夫人略作問候之後,又詢問公主與駙馬相處近況。楊夫人立即唉聲歎氣:“還是老樣子,隻怕官家將來報上第十個皇子時,也未必能見到一個外孫呢!都怪我那兒子老實巴交的,不會說好話,也不會挑好衣裳穿,讓公主見了知覺礙眼。”言罷有意無意地瞟了我一眼,淡笑道:“我還在勸駙馬呢,有空多去跟梁先生討教討教,請梁先生教教他如何說話做事,穿衣戴帽,也讓公主一見他就會笑。”

皇後聽出她弦外之音,便看了看我。我當即朝她欠身以應,再對楊夫人道:“懷吉惶恐。駙馬容止莊重,衣飾合度,豈是懷吉可以妄加議論的。”

楊夫人“嗬嗬”一笑,道:“梁先生太謙虛了。你模樣生得好,衣裳也光鮮,什麽書畫呀,詩詞呀,沒有不會的,駙馬就算拍死幾匹千裏馬也及不上你啊。”說完這話,她轉向皇後。又道:“梁先生會的東西多,想必有一些絕技是別人沒有的,公主很喜歡,常請他到閣中切磋。梁先生服侍公主也盡心,從早到晚,成日相隨左右,說句玩笑話,不知道的看見他們這情形,都對他們指指點點,倒以為梁先生是駙馬呢!”

她說是“說笑”,但此刻目意陰冷,並無一點玩笑的意味。皇後自然全明白,略一沉吟,她抬目,微微對楊夫人笑著:“果然國舅夫人是見過大世麵的貴人,不與那些乞兒一般見識,聽到一些狂言妄語,笑笑也就過了。記得當年我帶了乳母入宮,乳母見宮中內臣可以任意出入閨閣,乃至伺候娘娘們梳洗更衣、左右扶掖,不由大驚失色,說這些事豈是男子可以做的。章惠太後聽見了,便教訓她說:‘內臣中官並非男子,與豪室之家所用的侍女無大異處,惟力氣頭腦都強過一般女子,更好使喚罷了。他們自幼淨身,又在宮中受過嚴格調教,行德無虧,全無穢亂宮廷的可能,出入閨閣又有何不可?你們隻當他們是女孩兒看待便是,別一驚一乍,否則,知道的,會說你是嚴禮義,守大防,不知道的,隻怕倒會笑話你小家子氣,使喚不慣這種天價祗應人。’我乳母聽了很是慚愧,以後也就習以為常了。想必宮外見過內臣的人不多,偶然看到懷吉,還把他當男子呢,所以才有些不三不四的話傳進國舅夫人耳中。好在國舅夫人往來禁中二十年,見識原與宮眷一樣,其中情形自然清楚,不會拿這種閑話上心,沒來由的生些悶氣。有如此明事理的家姑,實乃公主大幸。”



第十章 3.奪鞭
(由 :2039字) 

這些年來,楊夫人對小家出身這點是坡介意的,此刻聽了皇後一番話,也就位再多說什麽,隻尷尬地笑著,頷首受教。

皇後又道:“官家向來對公主愛如掌珠,這二十多年來,連重話都未曾說過她幾句,也養成了她吃軟不吃硬的性子。因此,若她有不是之處,也請國舅夫人耐心勸導。與駙馬之事,還望駙馬與國舅夫人多擔待些,再給她些時間,日常往來,多加關愛,讓她慢慢感覺到駙馬與家姑的善意。我與國舅夫人一樣,也希望公主早日與駙馬誕下麟兒,讓我們有含飴弄孫之樂,但此事也急不來,總須公主自己願意,切勿讓她有被逼迫的感覺,否則,若將來事與願違,鬧得難以收拾,就不好了。”

楊夫人唯唯諾諾地答應了,隨後也不忘表示自己平時如何對公主關愛入微,皇後順勢讚她,照例又賜了些財物給她。楊氏頓時歡喜起來,連連道謝。皇後再命人送她至苗賢妃處敘話,然後對我說:“懷吉,我閣中有幾幅畫,不知可是唐人真跡,你去幫我看看吧。”

我答應,遂跟她回到柔儀殿。進入皇後閣,她摒退眾人,才對我道:“適才我對國舅夫人說的那些話,你別放在心上。那時要立即堵住她口,必須那樣說,不然當著那麽多宮人,還不知她會說出多少難聽的話來。”

我頷首:“臣明白,娘娘如此說,對臣與公主都好……”

何況,她並沒有說錯。我垂目,緩緩深吸氣,悄然壓下終於從心中蔓延至鼻端的一縷酸澀之意。

“但是,懷吉,”皇後柔和地看著我,用一種如對子弟般的語氣跟我說,“話雖如此,你與公主日後相處也需時時留意,適當保持些距離,以免落人口實,生出許多不必要的是非。”

頓了頓,她微微加重語氣道:“你畢竟是個男孩子。”

乍聽此言,我也不知是喜是悲。從可以“當女孩兒看待”,到“畢竟是個男孩子”,我模糊的性別為這兩種詮釋提供了瞬間轉換的可能,雖然這兩種說法都出自皇後的善意。

我點點頭,勉強笑了笑。

短暫的沉默後,皇後又道:“曲則全,窪則盈,少則得,多則惑。這道理,想必你會懂。持而盈之,不若細水長流。現在太接近,倒容易埋下生分的禍端,而且,你是個聰明孩子,應該知道,總有些禁忌,是永遠不可碰觸的;有些錯誤,隻要犯一次,就會萬劫不複。”

我自然能感覺到她語意所指,而她隨後也進一步點明:“夜間不要再去公主閣中。有時麵對公主的接近,你也應該學會退避和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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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謹遵皇後教誨,晚膳時辰一過再不入公主寢閣,公主夏日晚間納涼,我也再不陪她。她漸漸注意到這點,頗有意見,問我原因,我隻推說宅中事務繁重,夜晚安靜,易於處理。她有時晚上來我居處找我,我也不許小白為她開門,她因此惱怒生氣,我便想法找各種各樣的借口敷衍過去。後來她被迫接收了我這決定,不再強求我在夜間陪她,但不讓我白天擅離她視線範圍內,也限製我外出,盡可能地增加與我相處的時間。

七月中周美人分娩,又是一位公主。三日內送過了早已準備好的禮品後,我又要開始準備十二公主的滿月禮。我選擇了些織物、瓷器、小孩子可用的首飾樣式,命人去采購,但購回的器物不盡如人意,於是我決定親自出門再選一些。

要去的地方有好幾處,大概要花一整天的時間,為免公主阻攔,我沒告訴她,私下讓人備馬,準備悄悄出去。但她還是很快得到消息,立即追到大門邊。

那時我已上了馬,隻是還未揮鞭啟行。她怒氣衝衝地奔來,揚手奪下我手中的馬鞭,任身邊的小黃門怎麽勸都不還給我。

我笑著下馬,對她長揖,和言請她賜回馬鞭,她嘟著嘴,雙手緊握馬鞭兩端,忿忿地轉身不理我,我又含笑轉至她麵向的那邊,再次作揖請求,她又決然扭頭朝另一側,就是不肯給我。那嬌癡的模樣惹得旁觀的內臣侍女都笑了起來,她也全不在意。

我想了想,手指尚在等待的那匹駿馬,朝小白做了個手勢。小白會意,過去一勒馬轡,馬立即發出一聲嘶鳴,小白旋即揚聲對公主道:“梁先生走了!”

公主一愣,轉頭去看。我趁她走神之際猛地自她手中抽出馬鞭,在眾人大笑聲中疾步走開,準備上馬,不想公主此時竟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那種孩子氣的哭法在她長大之後已經極少見了,我一時無措,匆匆趕回後又是作揖又是道歉,最終承諾今日不出門後她才漸漸止住了哭泣,在我的陪伴下,一邊以纖手勻淚,一把緩緩回到閣中。

我的眼眶溫熱,托起橙子的指尖在輕顫,心中的防禦攻勢又嘩啦啦地倒塌一片,我聽到激流決堤的聲音,好容易才按捺住擁抱她的衝動。最後我刻意忽略了對她的回應,隻是朝她笑了笑,然後在一片剝好的橙子上抹了點鹽,遞到她麵前。

公主奪鞭之事迅速傳到了駙馬母子耳中,不消半日,張承照已為我帶回了關於他們的消息:“聽說這事,駙馬陰沉著臉不說話,而他娘氣得直指著他罵:‘老娘不知上輩子造了什麽孽,竟生下你這個不成器的東西,娶個媳婦都不敢碰,還任由她……’”

說到這裏,張承照遲疑著,咽下了後麵的話。

“說完。”我命令他。

“唔,如果你要聽,我就說了,不過,這可全是她說的,我一個字都沒加呀!”張承照先聲明,隨後,才壓低聲音,把這句話說完:“……還任由她對著一個不男不女的家夥……發浪……”

他小心地窺探著我的表情,見我未露怒色,才繼續說:“她還說,駙馬就是沒出息,若早些讓公主見識到什麽才是真男人,就不會受這些汙糟氣了。”




第十章 女冠
(由本章節由 :4207字)

為免公主生氣,我對宅中的內臣侍女下了禁令,不許她們把楊氏的話轉述給公主聽,以後我再見駙馬母子,也隻當對此一無所知,不露半點情緒,他們雖對我冷淡,但當麵倒也不會把話說得這樣難聽,隨後的幾天也就貌似平靜地過了。

後來楊夫人派人跟我說,國舅去世到今年是十周年,她想找幾個道士,在宅中為國舅打醮做道場。我自然沒意見,回過公主後撥了一筆款給她,請她自己安排。

兩天後她請的道士進到宅中住下,張承照去看了看,回來咋舌道:“不得了!你猜她請的是什麽道士?……領頭的,是三個風騷的女冠!一個叫玉清,頭上戴的白玉蓮花冠後麵插著一把細篦,快有一尺長,上麵鑲滿了金銀珠貝,眉心又貼著綠油油的翡翠花鈿,勾欄裏的行首用的頭麵都沒有這麽花哨;一個叫逐雲,身上的道袍做成開襟褙子的樣式,不係帶,裏麵的抹胸穿得那叫一個低,胸脯上的溝兒都能看到;還有一個叫扶月,道袍樣式倒是沒什麽問題,但竟是用紗穀做的,下身穿的鵝黃畫袴都清楚地透了出來!”

韓氏這時正在向我看告假,要回家去籌備兒子的婚事,在旁邊聽了張承照的話便道:“現在走家串戶的女冠,十有八九是暗娼,穿戴成這樣也不出奇。”

張承照擺首道:“但是,姑奶奶,她們可是國舅夫人找來為國舅做道場的呀!看見的人都在暗笑,說原不知國舅夫人如此賢惠,竟特意讓九泉之下的國舅爺享此等豔福。”

韓氏想想,問:“這幾個女冠,莫不是國舅夫人接著打醮之名找來,送去服侍駙馬的?”

張承照連連點頭:“我猜也是這樣,駙馬平日不怎麽近女色,所以國舅夫人找了這些騷貨來調教他。”

我聽他講得粗俗,不由瞥了他一樣,他立即自己揚手輕批臉頰一下,然後又趨上前來,賠笑請示:“讓她們出入公主宅,實在是有礙觀瞻,不如我帶幾個人,把她們趕出去?”

我思忖後道:“不必。人既是國舅夫人請來的,你若硬趕她們出去,徒傷和氣而已。何況公主也不反對駙馬親近別的女子,打醮也就幾天,隨她們去罷。”

但打醮結束後這些女冠仍未離去,還是住在宅中,整日鶯聲燕語、吹拉彈唱地嬉笑聚樂,引觀者側目。梁都監也看不順眼,委婉地問楊夫人讓她們何時離去,楊夫人則說,再過兩天就是駙馬生日,讓她們為駙馬賀壽之後再走亦不遲。

到了駙馬生日那天,公主處於禮貌,出席了晚間家中的壽宴,但行過三盞酒,向駙馬說過吉祥話後便告辭欲離去,此時那名叫玉清的女冠起身,過來向公主施禮道:“我們姐妹在公主宅中叨嘮這幾日,都未曾向公主請安,原準備了幾支曲子,想在壽宴上獻予公主聽的,還望公主賞臉,少留片刻,聽完再走罷。”

公主遲疑著,一時未應,楊夫人便在一側笑道:“她們為向公主獻藝,都練習好幾日了,公主縱沒興趣,就算是看我母子這點薄麵,也請賞她們這個臉罷。”

她既這樣說,公主不好公然拒絕,便又坐了下來,玉清謝過公主,向逐雲,扶月示意,讓她們奏樂,然後從自己案上取了個盛酒的影青刻花注子,過來往公主的瑪瑙杯中斟酒,道:“這酒是我們自己釀的,叫桃源春,與別家不同,公主不妨嚐嚐。”

那注子製工精美,釉色素雅,從中流出的酒液呈琥珀色,在燈光下流光溢彩,很是好看。公主舉杯品了品,微微頷首,應是味道不錯。

此時逐雲吹笙,扶月彈著琵琶,唱起了一闋《菩薩蠻》:“勸君今夜須沉醉,樽前莫話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須愁春漏短,莫訴金杯滿,遇酒且嗬嗬,人生能幾何?”

公主聽後不置一詞,也不看身邊默默凝視她的李瑋,隻是一曬,仰首飲盡杯中酒。

玉清撫掌叫好,立即又過來再為公主滿斟一杯,笑道:“剛才那杯算是我敬的,這一杯則是扶月敬公主的,公主若覺她剛才唱得好,便幹了這杯罷。”

公主微笑道:“你讓她再唱一曲,我覺好聽,方飲此杯。”

玉清滿口答應,讓扶月再唱,扶月頷首,與逐雲重按笙琶,換了個曲調,曼聲唱道:“暖日策花驄,嚲鞚垂楊陌,芳草惹煙青,落絮隨風白。誰家繡轂動香塵,隱映神仙客。狂殺玉鞭郎,咫尺音容隔。”

公主秋水盈盈,凝神傾聽,似有所動。聽完後輕歎一聲,取過那杯酒,仍是很幹脆地一飲而盡。

那三位女冠相視而笑,扶月親自過來向公主行禮道謝。玉清又以逐雲的名義再斟一杯,要公主再喝,而逐雲換過了琵琶,朝公主笑道:“這回我來唱,公主可不許偏心,隻飲她們的,獨不給我這麵子。”

說完,她輕撥絲弦,唱了一闋《思帝鄉》:“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

公主素日接觸 的詞曲皆由我篩選過,就算是寫情愛內容的婉約詞,也都是清雅含蓄的,像這樣直白言情的曲子她極少聽到,此刻她眸子微亮,唇角含笑,像是聽出了幾分興致,扶月過來勸酒,她也未推辭,依舊飲盡。

她酒量本就不大,三杯過後,已麵泛桃花,我有些擔心,輕聲喚她,勸她稍作節製,玉清卻又笑對我說:“先生無須擔心,這酒跟糖水似的,喝下去雖有些暖意,但醉不了人的。”

楊夫人也道:“姑娘們喝的酒,能有多大勁道?倒是兩位梁先生,駙馬一年才過一次生日,你們現在才喝這麽一點,莫不是瞧駙馬不上麽?”

我與梁都監忙稱“不敢”,楊夫人遂命我們身邊的侍女多向我們勸酒。

我自飲一杯,仍頻頻顧公主,希望她勿多飲,公主察覺,微笑著對我擺手:“不妨事,我清醒著呢。”又轉而命令玉清,“你們繼續唱。”

玉清答應,讓逐雲過來為公主斟酒,自己過去取了琵琶,邊彈邊唱:“手裏金鸚鵡,胸前繡鳳凰。偷眼暗形相。不如從嫁與,做鴛鴦。”

她唱時眼波斜睨向駙馬李瑋,是含情脈脈的樣子,彷佛把他當成了歌中所詠的美少年。公主看得笑起來,問她:“你們是修道的仙姑,但這道也不知是怎麽修的,為何也想嫁情郎,做鴛鴦?”

玉清笑著應道:“修道又何妨?桃園深處有阮郎。”

公主頷首,纖手一指李瑋,正色道:“嗯,既如此,我就把這位阮郎賞給你了。”

玉清起身做拜謝狀:“謝公主恩賜。”

公主舉袂笑個不停,連帶著滿堂侍女都在笑,梁都監年紀大了,看得有些尷尬,適才喝了幾杯也有些上頭,遂起身告退。楊夫人也隨即站起,對公主道:“我也乏了,先回去歇息,你們年輕,難得盡興,隻管多玩一會兒,聽她們多唱幾曲。”

說完,她深看李瑋一眼,似在暗示什麽。李瑋起身送她,還是沉默著,不發一言。

走到我身邊時,楊夫人略停了停,狀似關懷地對我說:“梁先生也辛苦一天了,早些回房休息罷。”

我欠身道謝,卻未答應。她一挑嘴角,又回視前方,揚長而去。

楊夫人與梁都監一走,玉清表現得更加活躍,儼然擺出宴會女主人的派頭,頻頻命其餘女冠和駙馬的侍女們向公主的侍從敬酒,公主杯中更是從不落空,每回酒一見底,玉清與逐雲、扶月便輪番上前為她斟滿。

公主已頗有醉意,我低聲勸她回去她亦不聽,隻連聲命幾位女冠繼續唱曲。她們笑著領命,重拾管弦,演奏了一支《柳枝》,那曲調被他們演繹得溫軟纏綿,而扶月柔聲唱出的詞更是聽得我暗暗心驚:“瑟瑟羅裙金縷腰,黛眉偎破未重描。醉來咬損新花子,拽住仙郎盡放嬌。”

聽罷此曲,公主扶醉支額低首不語,隱有笑意,也不知是否在琢磨這詞意,而張承照倒聽得興致勃勃,還開口問扶月:“仙姑唱得很好,但我有一點不明白:這歌中的小娘子自己喝醉了酒,咬損了麵花兒,又不關她情郎的事,她卻為何要拽住情郎撒嬌?”

扶月笑道:“麵花兒貼在小娘子的臉上,她怎麽咬?喝醉酒,咬損麵花兒的那位,可未必是她哦……”

若順她的語意去想,聯想到的自然是一幕香豔情景,這回一開口便是香閨中的旖旎景象:“玉樓冰簟鴛鴦錦,粉融香汗流山枕。簾外轆轤聲,斂眉含笑驚。 柳陰煙漠漠,低鬢蟬釵落。須作一生拚,盡君今日歡。”

歌中描述的是男女偷歡之事,我甚覺刺耳,如坐針氈,再喚公主,卻見玉清拿了個青瓷粉盒到公主身邊,道:“適才公主說不知我們怎麽修道,現在便請公主看看,我們修道的秘訣,就在其中呢。”

公主垂目看,玉清指著粉盒內部,壓低聲音,繼續向她說著什麽。我所坐之處離公主坐席有一段距離,我聽不見玉清此時的話,也看不見粉盒中物事,而公主醉態可掬,眼神迷離,瞅著那粉盒淺笑,絲毫未聽見我在換她。

隨後唱歌的又換了逐雲,所詠的依舊是男女情事,而內容已不是“香豔”二字足可形容的了:“相見休言有淚珠,酒闌重得敘歡娛,鳳屏鴛枕宿金鋪。 蘭麝細香聞喘息,綺羅纖縷見肌膚,此時還恨薄情無?”

公主聽著,又回眸看粉盒,蓮臉暈紅,氣喘微微,斜倚在玉清身上,弱感不支。玉清攬著公主,笑看駙馬,挑眉道:“都尉,你娘子乏了,你也不來扶扶?”

李瑋躊躇,但在扶月連聲鼓勵下還是挨了過來,靠近公主,玉清一笑,把公主推到他懷中,公主迷迷糊糊地,抬頭看了看李瑋,又懶懶地垂下眼簾,竟也沒拒絕他的擁抱。

平常李瑋稍微接近公主,她都會立即皺起眉頭,更遑論這樣的身體接觸,現在看來,公主大概是神誌不清了。

我旋即起立,揚聲喚來嘉慶子,笑靨兒和韻果兒,命她們送公主回寢閣休息。玉清卻擺手拒絕她們靠近,笑指公主道:“你們看看,公主這樣子,一定走不了遠路。駙馬寢閣就在後麵,不如讓我們姐妹扶公主過去坐坐,喝點茶,說說話,待公主清醒些,你們再接她回去罷。”

說完也不等侍女們答話,她便與李瑋攙扶起公主,又喚過逐雲與扶月,一起簇擁著公主,就往駙馬閣方向走去。

我見狀快步跟過去,玉清回頭見是我,又悠悠笑道:“夜已深,梁先生這樣跟隨公主登堂入室的,不太好罷?”

我一滯,便停了下來。待他們行了幾步,我又命嘉慶子她們追著過去,務必請公主早回寢閣。然後我緩步回到設宴的堂中,見玉清剛才拿給公主看的粉盒還擱在案上,便拾起打開看了看,不料觸目所及的竟是一副難堪的畫麵:盒中有兩個瓷質裸身小人,一男一女,相對而坐,兩腿交纏在彼此腰間,正做著交媾的動作。

我心下大驚,目光掃到粉盒旁的影青刻花注子,便又提起,揭開頂蓋聞了聞,裏麵的酒幽香撲鼻,卻不是純粹的酒香,似混有草木藥材。我心跳加速,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在朝腦中奔湧,開始意識到,這是一場精心設計的,針對公主的陰謀。

我把注子遞給張承照,命他設法查查這酒中加了什麽,然後又疾步朝駙馬閣走去。

未走幾步便遇見了從駙馬閣回來的幾名侍女。“國舅夫人在駙馬閣中。”她們告訴我,“她說那裏也有侍女,公主不須我們服侍,便把我們趕了出來。”

“公主呢?”我聽見自己此刻暗啞的聲音在問。

“那幾個女冠把公主扶進駙馬臥室了。”笑靨兒怯生生地回答。

我不再多問,大袖一拂,以一種近似奔跑的速度朝駙馬閣趕去。

一進駙馬閣大門,便見國舅夫人端坐在堂中,似早有所待,她對我呈出一絲冷笑,擱下手中茶盞,徐徐道:“梁先生,今兒我不妨把話跟你明說了:駙馬今晚要與公主圓房,兩人你情我願,不關你事,你也幹涉不了。還是趁早回去歇息罷,明日再過來道喜,我自會讓駙馬給你備上一份不薄的賞錢。”


第十章 玉體
(由本章節由 :2713字)

我耳中轟鳴,我無法呼吸,我不想再聽她那翕張的嘴中說出的任何語言。側身轉朝駙馬臥室的方向,我開始疾步狂奔。

“抓住他!”楊氏追出門來,命令兩側家仆。

立即有五六個高壯家仆攔住我的去路,又有兩人上前,一左一右將我挾持住。

我憤而回首,對楊氏怒道:“公主不願意,你們不能強迫她!”

“不願意,”她嗤笑,“剛才的情形可不止一兩人看見罷?公主與駙馬把酒言歡,然後手拉手回到駙馬閣中安歇,誰說她不願意了?”

我猛力掙脫那兩名家仆的控製,揮袖直指楊氏:“她願不願意,你自己清楚。你有沒有想到這樣做的後果?”

“你是想說,你們日後會入宮向皇帝皇後告我麽?”她斜倚在門邊,有條不紊地揮動著手裏一方手絹,做扇風狀,“家姑撮合公主與駙馬圓房有什麽錯?別忘了,官家自己也想早日抱上外孫呢,梁先生若想入宮去編排我和駙馬的是非,小心別打錯算盤,告狀不成,倒讓官家問你個離間公主與駙馬的大罪……”

“她會死的!”我忍無可忍,朝她厲聲悲呼,“你一定想好了如何在官家麵前為自己開脫,但對公主,難道全無一點憐憫之心,沒有想過她明天清醒後的感受?”

楊氏一愣,沒立即應對。

我推開攔路的人,欲繼續奔去找公主。楊氏回過神來,又連聲指揮家仆截住我。而我急怒攻心,身體每一寸血肉都像蓄滿了火藥,任何人的觸碰都會引起我爆烈的攻擊。這種暴力的宣泄是我二十八年的生命中從未出現過的事,無論我麵對怎樣的挑釁,欺侮和折辱。

我朝企圖阻止我前行的每一個人揮拳相向,那麽猛烈,像是在用積聚了二十八年的力量,我搏命般地攻擊著他們,彷佛看見他們正在奪取我生存的空間,呼吸的空氣。

進入這個宅子的一千多個日子裏,這些人見過我許多表情,和顏悅色,溫和閑淡,或言笑晏晏,但此刻的眉目一定是他們陌生的,更沒想到那雙執筆的手現在會化作打鬥的武器,他們目瞪口呆,反攻為守,到最後甚至放棄招架,我想應是我狀若癲狂。

終於,他們丟盔棄甲,紛紛退卻,我立即邁步,朝公主所在之處奔去。

到駙馬臥室門前,恰逢那三位女冠從房中出來,剛才的打鬥在我右頰上留下了一道傷口,此時滲流出幾滴血珠,我停下來,冷冷盯著她們,引袖將血珠抹去。

我彼時的神情大概很可怖,她們驚惶地看著我,一個個舉袂掩口,捂住即將冒出的驚呼,連門也顧不得關上,便爭先恐後地落荒而逃。

我進入房中,放緩了步履,一點一點,向著床幃的方向靠近。

我不知道會看見什麽樣的景象,我也努力讓自己腦中保持空白,拒絕去做任何猜測與想象。

屏幃間香爐散發的蘭麝青煙在紅燭光影裏飄遊,融合了幾縷清晰可辨的酒味,讓此間靡靡夜色越發顯得曖昧而晦暗。我無聲地移步,周遭的環境也奇異地安靜著,偶爾迸閃出的隻是燈花綻放的聲音。

是我來晚了麽?我忐忑不安地想。轉過床幃前的屏風,隔著一重紗幕,答案逐漸呈現在我眼前。

公主醉臥於床上,身上的衣裙已不知被誰褪去,散落在床邊地上,此刻她不著絲縷,線條美好的身體如白玉琢成,透過紗幕看過去,好似在煥發著七彩微光。

她雙靨酡紅,閉目而眠,但又似睡得並不安穩,睫毛不時顫動著,口中也有不清楚的囈語逸出,偶爾會引出絲淺淺笑意。

而李瑋就在她身邊,半跪在床上,僅著中單,衣襟也是敞開的,他臉色頗紅,應是也喝了不少酒,目光留連在公主身上,眼神灼熱,卻又帶著幾分恍惚醉意。

他的手在撫摸公主……但說撫摸似乎不太確切,他更像是在用手指一點點地輕觸,從公主的眉間、臉龐、嘴唇,直到觸到她的脖頸、胸部、和小腹。每次剛一碰她的皮膚他又回立即縮回手,然後在那種迷戀眼光的凝視下又開始下一次的試探。

我沒料到他會有這樣古怪的表現,彷佛他此刻麵對的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他重金購得的一幅名家字畫,他忍不住要用觸摸去體會接近與擁有她的感覺,但又怕自己的碰觸會玷汙了她。

不過他這欣賞藝術品的姿態倒讓我鬆了口氣——事情還沒到最糟的地步。在李瑋開始用嘴唇去碰觸公主肌膚之前,我猛地掀開了紗幕,闊步過去,脫下身上的大氅將公主包裹嚴實,再將她攔腰抱起。

公主有些受驚,在我懷裏不安的扭動。我加大力道抱緊她,在她耳邊說:“公主,我們回家。”她安靜了,“唔”地答應一聲,帶著甜甜笑容乖乖的依偎在我胸前,任我抱著她前行。

這期間她的眼睛一直沒有睜開過。看著她唇際的甜美笑意,我傷口的疼痛卻開始蔓延到心裏。

在出門前,我回首看了看李瑋。他披散著衣服立於屏風邊,默默地注視我,當我們目光相觸時,他扭過頭去,以手心摁滅了一支光焰歡舞的紅燭。

我把公主帶回她的寢閣,讓侍女們悉心照料,然後找到梁都監,將此事告之。而一個時辰後,張承照回來告訴了我們那壺“桃源春”中的玄機:“我帶這酒去找了一位藥店老板,他很快驗出酒中加了幾味催情藥,酒量不好的人喝多了也可能會昏迷。”

我們商議後,翌日帶酒去找楊夫人。我把酒置於楊氏麵前,直言她此舉是侮辱公主,無視皇室尊嚴,為不至惡化公主與駙馬母子的關係,我們可以不把下藥之事告知公主和帝後,但請楊氏保證今後不會再有此事發生。

楊夫人大為不滿,又說她隻是為撮合公主與駙馬早日圓房,帝後必不會怪罪。

於是梁都監對她說:“夫人若以這種手段迫使公主與駙馬圓房,即便帝後不怪罪,公主也萬萬無法接受。公主性情剛烈,一旦此事發生,公主極可能會憎恨駙馬,將永遠不原諒他,而且可能會做出激烈舉動,乃至以死表示抗拒。如果公主有事,夫人與駙馬又豈能全身而退?”

楊夫人不忿,又道:“公主此前拒絕駙馬無非是不了解男女之道,一旦圓房,知道此中妙處,便不會排斥駙馬了。”

梁都監到:“我不敢說夫人之言全無道理,但萬事無絕對,如此圓房之後,結果便有兩種,一種如夫人所說,公主從此接受駙馬,和和美美的過下去,那自然最好,但另一種則是公主憤怒,甚至放棄生命以示抗拒。若不幸如此,將來會受到牽連的,怕就不僅僅是夫人與駙馬了。所以夫人此舉無異於豪賭,賭注便是整個李家的安危,是否值得,還請夫人仔細掂量。”

此後幾天,楊夫人表現得略微收斂,不再有類似舉動,我們逐出那三位女冠她未有意見,對公主也較為客氣,公主清醒之後也不再提那天的事,我不知道她記得多少,但猜她大概是對那晚的動情感到羞恥,因此完全避而不提,而我也早就囑咐了宅中所有內臣侍女,不得向她談及駙馬生日那晚所發生的所有事。

但是有一天,她忽然盯著我臉上那道未愈的傷口問:“懷吉,你的臉,是怎麽傷到的?”

我對她笑笑,隨便找了個理由:“走路不留神,在牆上撞的。”

“怎麽撞得這樣重?”她伸手輕觸傷口,很憐惜地,又問。“在那麵牆上撞的?”

我揚了揚眉,微笑作答:“南牆。”

她展顏笑,直笑得低下了頭,深深埋首於肘間。後來我隻看到她雙肩不停地顫,卻聽不見笑聲,後來她再抬首時,我發現她的睫毛上有細碎的水珠。

“這麽可笑麽?”我若無其事地以指尖拂去她睫毛上的那點濕意,“眼淚都笑出來了。”

“嗯,”她點點頭,低眉靦腆地笑,“真可笑。”

第十章 醜聞
(由本章節由 :2552字)

韓氏料理完兒子婚事,回到公主宅中,我與梁都監把最近發生的事逐一告訴她,她大感驚訝,直指楊氏大膽,對公主無禮之極,從此後,但凡駙馬母子出現在公主麵前,她均寸步不離,駙馬與楊夫人進呈公主的食物她都會命小黃門先試過。駙馬看在眼裏,自然頗為尷尬,加上那日之後,公主麵對他的臉色尤其難看,猶覆寒霜,完全不理不睬,他自覺沒趣,也盡量回避著不見公主。

楊夫人覺出韓氏對自己的提放,也是大不痛快,明裏暗裏常對韓氏冷嘲熱諷。

八月中韓氏為公主整理換季的服玩器物,見去年公主用的定窯孩兒枕擱於櫃中沒有再用,便取出來對公主道:“我看今年公主榻上換了磁州綠釉刻花枕,這孩兒枕好好的,閑置著很可惜。我兒子剛成親,公主若不再用孩兒枕,不如便賜給我兒子和新婦罷。我也想請公主賜他們這個好彩頭,讓他們來年給我添個胖孫子。”

公主看了沒看便答應了:“你喜歡就拿去罷,我閑置的那些衣裳器物你也可以再挑挑,若有你新婦能用的隻管拿去用,就算我賞她的。”

韓氏喜不自禁,再三謝過公主後便又去挑了些服玩器物,送到公主麵前請她過目,並請我作一下記錄。公主也隻瞥了一眼,對她說:“都不是多貴重的東西,不必記錄了,你找兩個小黃門,直接送回家罷。”

韓氏又詢問般地看看我,我也對她含笑道:“既然公主這樣說了,郡君直接帶回去便是。”

韓氏連聲道謝,我隨後命人包裝好這些物品,吩咐兩個小黃門,在韓氏下次回家時候幫她送過去。

她決定次日回家,那天陪公主進過晚膳後才出發,天色已晚,因她家在公主宅後方,她便帶了小黃門從後門出去。而出發沒多久,其中一個小黃門便匆匆跑回來找我,說:“國舅夫人截住韓郡君,說她私自偷公主宅中的東西回家,正在後門罵她呢。”

我立即趕過去,果然見楊夫人正咄咄逼人的要韓氏出示公主賜物的憑據,韓氏氣苦,紅著眼睛反複辯解說公主麵賜,並無憑據,楊氏不聽,堅決不許侍從放行。

我上前將公主賞賜的過程向楊夫人講述了一遍,她隻是冷笑:“我就知道郡君會搬來你這大救兵。韓郡君與梁先生情同母子,這些年來,誰出了事都會為對方遮掩,今日自然也不會例外。”

我和顏道:“夫人若不相信懷吉所言,不妨親自去問公主,看賜物之事是否屬實。”

“公主?隻要你梁先生在公主麵前說一句話,死的都能變成活的,沒發生過的事,公主自然也覺得是發生過的了。”她靠近我,在我耳邊一字一字地道,“你說我在她的酒裏下了藥,我倒想知道,你給她灌了什麽迷魂湯,或者,種了什麽蠱。”

我默然直視前方,置若罔聞。她沒有再糾纏器物的事了,但冷麵掃視著我們,帶有示威的意味,片刻之後才轉身離開。

我感覺到,她一定派人暗中監視著我們,欲尋出錯錯處借題發揮。於是,我也多次告誡公主身邊的侍從侍女務必處處小心,切勿生事,但不久後,一樁我最不願意見到的事還是發生了。

翌日,我正在梁都監那裏與他議事,忽見楊夫人帶著幾名家仆進來,而其中兩名家仆還押著一位衣冠不整的侍女,我定睛一看,發現竟是笑靨兒。

梁都監也頗驚訝,立即問楊夫人:“夫人這是為何?是笑靨兒冒犯了你麽?”

楊夫人自己走到主座前款款坐下,這才開口:“都監別誤會,公主的人,我哪敢動她分毫?適才我路過張承照住處,不巧看見笑靨兒正從裏麵出來,就是這副樣子,邊走邊係裙帶,那粉麵含春的模樣真是美呀,我算是大開眼界了,所以就請了她過來,讓兩位梁先生都看看,一同欣賞欣賞。”

她明顯是指笑靨兒與張承照有不軌之事,而笑靨兒也未反駁喊冤,隻是低頭嚶嚶地哭,我大感不妙,與梁都監相視一眼,見他也是神色凝重。

“此中或有誤會,夫人可問過他們兩人?”梁都監斟酌著,先這樣問。

楊夫人一瞥笑靨兒,回答說:“我也怕有誤會,所以特地進去找張承照,想問問他,看他們剛才是在下棋呢,還是投壺呢。不料才推門進去,那小子看見是我,立即抓了件衣服拔腿就跑,還光著兩個膀子,鞋都穿反了,現在也不知上哪裏躲著了,不過,卻在床上留下了點東西,我讓人帶了來,請二位過目。”

言罷她側首示意,立即有家仆上前,揭開一個布袋,嘩啦啦地將其中事物倒在我們麵前的案上。我們粗略看了看,見其中有幾幅春宮圖,兩三個類似玉清給公主看的那中瓷粉盒,一瓶小藥丸,瓶身上也繪有秘戲圖,其中最觸目驚心的是,一個木製的男性器官。

張承照一向輕佻,常與侍女們調笑,而笑靨兒平日也不大穩重,兩人做出這等假鳳虛凰的事倒也不出奇,何況笑靨兒如今這神情,等於是默認了。

我趕到羞恥,也因此事覺得惱怒,臉上像是倏地著了火,開始發燙。楊夫人看著,又勾起了她那無溫度的刻薄笑意,故意問我:“梁先生,依你之見,此時該如何處理?”

我說:“稍後我會把張承照找來,聞名緣由,若此事屬實,自會觸發他們。”

她卻不滿意,乜斜著眼睛瞅我:“那若他一天找不回來,你便一天不處罰?這醜事他們肯定做下了,人證物證俱在,就算張承照過來也賴不掉。如何處罰還請兩位先生當機立斷,乘早決定,免得拖久了,怕是有人會多加猜測,生出些不必要的流言。”

梁都監便問她:“那夫人準備如何處罰他們?”

楊夫人一指笑靨兒,道:“先脫了這小賤人上衣,抽二三十鞭,再捆好手腳,讓她跪在院中示眾三日,張承照找回來,也一樣處置。三日後再將這事報呈宮裏,是殺是剮,任憑官家做主。”

笑靨兒一聽,立即放聲大哭,邊哭邊哀求我與梁都監救命,我聞之惻然,便對楊夫人說:“此事尚未查清,再說他們兩人皆是宮中之人,案情須先報呈帝後,再請他們遣入內侍省的都知前來處理,在此之前,不宜對他們施以刑罰。”

她卻不依不饒:“尋常人家的男女若有通奸之事,都會被抓起來遊街呢,何況是宮裏的人,這穢亂宮廷是天大的罪,當然更應該嚴懲示眾……”緊盯著我,她加重語氣,特意強調後麵的話,“殺一儆百。”

我擺手,仍好言相勸:“未經審理便為他們定罪,且如此懲罰,必會使此事彰灼於中外,徒惹非議。夫人容我先找到張承照,查清事情經過,若真有此事,我自會請後省介入審理,按宮規為他們量刑定罪。”

她嗬嗬一笑:“梁先生如今也怕人議論這等醜事了?竟如此維護他們。”笑容漸漸斂去後,她對我側目而視,道,“前日駙馬說個詞給我聽,我覺著挺有趣,但今天又把那詞的意思忘了,現在想拿來請教先生,請先生再給我解釋解釋。”

稍作停頓後,她說出那個詞:“兔死狐悲。”

後來那一瞬,我保持著沉默,但卻聽門邊有人作答:“我不知道什麽是兔死狐悲,隻知道有人狐假虎威。”

是公主的聲音,她緩緩入內,身後還跟著張承照和韓氏。


7.對飲
(由 4393)

  公主徑直走到楊夫人麵前,半垂目,冷冷看猶保持著坐姿的楊氏:“你所在之處,是我的公主宅;你指責的人,是我的奴仆。你雖是駙馬的母親,卻不是我的家姑,對這宅中上上下下的人來說,不過是一過客,卻又是借了誰的膽子,敢欺負我的人?”

  楊夫人瞥了瞥她,又漠然將眼光移開,微微仰首道:“是不是家姑,天下自有公論,我如今不與你計較,現在單說這宅中醜事。尋常人看見案發,還有檢舉揭發一說呢,而這事就發生在我眼皮底下,我豈有不管之理?說出來,可不是要欺負誰,而是為幫公主端正這宅中風氣。否則,若這等事沿襲成風,宅中這些下人,管他男的女的不男不女的,都往一個房裏鑽,傳出去,人家恐怕會說公主管教不嚴,乃至有更難聽的說法也未可知。”

  這時張承照忽趨近兩步,微瞠雙目做不解狀,對楊夫人說:“國舅夫人,你要檢舉揭發,那去抓那些確實犯了大錯的人呀。剛才我不過是在房中偷懶,睡了個午覺,值得你這麽興師動眾地讓人衝進我房間把我揪出來麽?”

  “睡午覺?”楊夫人嗤地笑出聲,一指笑靨兒道:“你會享豔福,睡個午覺也要拉個如花似玉的小娘子陪你,莫非我反倒說不得了?”

  “這是從何說起?”張承照連連搖頭,又轉而對廳中旁觀的人說:“本來我一個人在房中睡得好好的,國舅夫人忽然帶人闖了進來,再把笑靨兒使勁往房裏拖,幾個人拚命拉扯她的衣裳,又說要把我們一起鎖在房裏麵,還咣咣當當地把一堆東西倒在我床上。我被嚇得半死,也不知我們怎麽得罪了夫人,被夫人這樣處治。眼見著門快被鎖上了,才回過神來,心想,被她如此構陷,我自己倒算不得什麽,頂多賠上一條小命,但此事被人借題發揮,影響到公主清譽就不好了。於是,我奮起反抗,以一敵十,終於突破重圍,衝出了房間。如今隨公主來到這裏,是想告知大家真相,也免笑靨兒蒙受不白之冤……”說至這裏,他又麵朝笑靨兒,問她,“笑靨兒妹妹,你說是不是這樣?”

  笑靨兒此時大概也明白他的意思了,止住哭泣,忙不迭地點頭。

  楊夫人看得惱怒,啐了笑靨兒一口,斥道:“你這小賤人,裝什麽無辜?若是沒犯事,適才怎麽不喊冤?”

  張承照立即替笑靨兒解釋:“當時笑靨兒已經被夫人你打得七葷八素了,我走後或許你又跟她說了些什麽,令她不敢喊冤呢?”

  笑靨兒會意,一邊頷首一邊低聲道:“國舅夫人說,若我敢喊冤,日後就割下我的舌頭……”

  “殺千刀的小蹄子,敢在這裏隨你的野漢子胡亂編派老娘!” 楊夫人大怒,拍案道,“你們在房中幹不要臉的齷齪事,宅中有十來個人看見了,眾目睽睽之下,難道你們還想抵賴不成?”

  公主聞言冷笑,問楊夫人:“眾目睽睽?卻不知看見他們犯事的人是那些?”

  楊夫人揮袖一指她帶來的家仆:“就是他們,他們都看見了!”

  公主也不答話,移步至書架旁,從上麵取了個官汝窯天青釉三足洗,猛地擲於地上,三足洗應聲碎裂。公主指著一地碎片,問張承照:“承照,這三足洗是誰摔碎的呀?”

  張承照向地躬了躬身,揚聲答道:“回公主話,是國舅夫人摔碎的。”

  公主淡淡一笑,又問:“她是怎麽摔碎的?”

  張承照道:“國舅夫人汙蔑臣與笑靨兒,還欲詆毀公主,公主便反駁她,有理有據的,說得她啞口無言。最後她找不到話說,心中又憤懣,便隨手抓了這個三足洗擲向公主,幸好公主躲閃及時,才未被她打中,而這三足洗便被砸到地上,摔碎了!”

  說完,他還環顧廳中公主帶來的小黃門:“你們說,是不是這樣?”

  那些小黃門平時也大多受過楊夫人的氣,此時見張承照如此問,都強忍笑意彼此相視,後來有一人先答說“是”,其餘人立即響應,也紛紛稱是。

  公主遂朝楊夫人一揚下頷,道:“看,你做的這事也有十多人看見了,也是眾目睽睽之下呢。”

  楊夫人怒極,拂袖而起,直斥公主:“為包庇犯事的嚇人,竟昧著良心公然構陷家姑,天下哪有你這樣的新婦!”

  公主的怒意本就如浸油的柴火,經她這一撩撥,火苗便躥了上來。“良心?你跟我說良心?”她橫眉冷對楊氏,目中泛出了淚光:“你若有半點良心,會想到給我下藥?把這種下三濫的手段用在新婦身上,天下哪有你這樣的家姑!”

  這話一出,廳中頓時一片靜默,連楊氏也閉口不再多言,在公主盛氣迫視下。她略顯局促地垂下了眼簾。

  下藥之事,應該是張承照剛才告訴公主的,為激起公主的憤怒,以促使她與楊氏對抗,全力維護他。念及這點,我轉顧張承照,他一觸及我目光,馬上心虛地低首回避,看來我所料不差。

  再看韓氏,她也有些不自然,側首避過我詢問的眼神。張承照對楊氏的揭發,應該也得到了她的肯定。當然韓氏對楊氏心存不滿,我可以理解,但這樣一來,公主對楊氏連表麵上的客氣都做不到了,以後又該如何與她在同一屋簷下生活?

  何況,知道了下藥之事,對公主本身,更是一次嚴重的打擊。我在心裏黯然歎息。公主徐緩而沉重地呼吸著,竭力抑製著此刻異常的情緒,好一會兒後,才壓下哽咽之意,對楊氏說出了她最後的決定:“今日之事,我暫且不與你計較,但若你揪住我的內臣侍女不放,膽敢對外人說他們半點是非,我便立即入宮,把你給我下藥的事告訴爹爹和孃孃,若他們不處罰你,我誓不罷休!”

  聽了公主的話,楊夫人難堪地沉默著,後來也隻是在出門前朝公主重重地一甩衣柚,表達最後的怒意。看起來是公主勝利了,但她殊無喜色,待楊氏帶來的人全部離開後,她讓其餘閑雜人等退下,然後一指張承照和笑靨兒,對梁都督說:“這兩人犯了獵,請都督訓斥他們,想個懲治的法子,隻是別被外人知道,落得他人嚼舌根。”

  梁都監欠身答應,而公主也絲毫不聽張承照喊冤,靜靜地轉而顧我,目中兩泊淚水終於奪眶而出。

  晚膳時,公主命人取酒來,一個人悶悶地飲了不少,後來韓氏將酒壺奪去,她才停止不飲,起身回寢閣,說倦了,想早些歇息。但是,當我晚間回到自己居處,正在批閱宅中文件時,忽聞有人叩門,讓小白去看,他迅速跑回,稟道:“是公主帶著嘉慶子,站在門外。”

  我看了看漏壺,已時過二更。於是我掩卷起身,走至院門邊,對門外的公主道:“公主,時辰不早了,還是回去安歇罷。”

  那扇未開的門後傳來她輕柔的聲音:“我睡不著,想跟你說說話。”

  我像以往那樣拒絕:“有話明日再說也是一樣的。”

  門外一陣沉默。片刻後,我試探著喚她,也未聞回音,我想她應該是走了,便回到房中繼續翻閱文書。但後來叩門聲又起,還伴隨著嘉慶子的聲音:“梁先生,公主坐在門外不肯回去。”

  我立即趕去,將門打開,見公主當真坐在門外一側的地上,埋首在兩膝上,身子蜷縮成小小一團。聽見我開門,她微微側首看我,嘴角牽出個疲憊笑意:“懷吉,我好冷。”

  這是秋夜,風露滲骨,她穿得又少,連鬥篷都未披一件。我看得心疼,立即讓嘉慶子扶她進我房中。

  她在房中坐下,一時又無話,過了半晌才問我:“你這裏有酒麽?”

  有,但是我不想給她。“你今日已經飲許多了。”我和言跟她說。

  她鬱鬱地擺首:“哥哥,我冷。”

  我默然,終於還是妥協,命小白去敢一壺酒。

  他很快取來,還帶了兩個杯盞,擱在我與公主麵前。在注碗中加熱水溫好了注子中的酒,他又為我們斟滿,才退至一邊。公主舉杯,先飲了一半。我喚過嘉慶子,低聲囑咐她,讓她去廚房為公主煎一碗解酒湯。嘉慶子答應,立即出去,而小白也隨她出去,在外關好了門。

  “為什麽要解酒湯呢?”聽見我時嘉慶子說的話,公主以指尖轉著酒杯淺笑,“都說酒能解憂,如果解了酒,憂不是又回來了麽?”

  我對她微笑說:“世間哪有可以解憂的酒呢?以酒澆愁,不過是借這一醉,暫時忘卻自己的煩惱罷了。”

  “能忘卻煩惱,也不錯呀,”公主歎道,“我有很多想忘掉的東西。”她仰首飲盡杯中所剩的那一半酒,然後道:“希望這一杯,可以讓我忘掉跟李瑋和他的母親有關的所有事。”

  見我無語,她星眸半睞,看著我笑問:“你呢?你一定也有想忘卻的事罷?”

  “我,也有的……”我沉吟著,托起麵前那盞酒,一飲而盡,“這一杯,就讓我忘記幼時那些不愉快的記憶罷。”

  “是什麽呢?”她問。

  有很多,例如父親早逝,母親改嫁,以及我入宮……那深深刻在我記憶中。永遠無法磨滅的疼痛……

  這些都是難以啟齒的事,我惻然不答,而她也不追問,自己找了個答案:“哦,你說過,你家很窮……”

  我勉強對她笑笑,讓她以為是默認。

  “每個人都有窮的地方,小時候我以為不能出去玩就是我貧窮之處,後來才發現我還有更窮的……跟若竹那樣的女子比,我才是窮到家了。”她黯然說,又自斟杯,一口飲下,“願這杯讓我抹去馮京和曾評給我留下的記憶……如果沒見過他們,我也不會知道我原來是這樣窮罷?”

  說完,她又給我注滿杯中酒,催我再說:“你還想忘掉什麽?”

  我思付良久,默默飲完那杯酒,還是告訴了她:“我還想忘記身為內臣這件事,和這個身份帶給我的遺憾。”

  “嗯”她點點頭,做理解狀:“如果你不是內臣,就可以參加貢舉,中狀元,做大宮了。”

  不僅如此。如果不是身為內臣,也許,我可以嚐試著去搶你過來了罷?我苦澀地想,無論是從曹評手裏,還是李瑋身邊。

  當然,這話是說不出口的,而她也很快開始思考下一個問題:“我還想忘記什麽?……唉,讓我忘記我是公主這件事罷,這樣就一勞永逸了,因為我所有的煩惱,都是公主的身份帶來的。”

  她又為此滿飲一杯,之後仍沉浸在這個設想裏,“如果不做公主,那我做什麽呢……”她目光飄至那仰蓮形的注碗上,忽然有了主意,“就讓我做一株荷花罷,年年生在秋江上,著孤帆遠影,看雲卷雲舒,自由自在,這樣多好。”

  我按她語意想去,腦中有一幅美麗的畫麵呈現,不由唇角上揚。她見了又連聲道“先別笑,說說你自己,你想做什麽?”

  目光溫柔地撫過她眼角眉稍,我含笑道:“若你是荷花,那我就做你花葉底下的波浪,這樣我們便可以歲歲年年,隨風逐雨長來往。”

  她撫掌道好,旋即又有點害羞,埋首在案上竊笑,須臾,抬目看我,晶亮的眸子一睨那壺酒,道:“快斟上,繼續喝,繼續說,說你想忘記的事。”

  我依言斟酒飲下,這回卻久久不語。她再追問,我便對她道:“除了以上兩件,我暫時也沒有什麽很想忘記的大事了,如果一定要說,就換成一個願望罷。”

  她沒意見,又問我此刻的願望是什麽。我無言地再飲一杯,才乘著兩分逐漸浮升上來的醉意告訴她:“我希望,無論我們怎樣裁剪自己的記憶,都還是能出現在彼此生命裏。”

  這句話令她笑容凝結。怔怔地看我許久後,她輕輕挨近我,撫摸著我臉上尚未淡去的傷痕,忽然直身仰首,摟住我脖子,以她那溫暖柔軟的雙唇印在我的傷痕上。

  “我記得的,”她一點一點地輕吻著那道傷痕,用一種近乎呢喃的聲音說,“我記得跟你在一起發生的每一件事……我會記得你的笑容,你的憂傷,你對我說的每一句話,和,你因我留下的每一道傷痕……”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終至湮滅不見,她略略低首,但額頭還是與我麵頰相觸,讓我可以感覺到她的皮膚,她的溫度,以及她此時留下的淚。

  她的一滴清淚滑落在我右頰上,緩緩蔓延至我唇角。我抿了抿唇,讓它消融在我口中。

  “我的淚,是什麽味道?”她問我。

  而我未及回答,她已再度擁住了我,之前親吻我傷痕的檀口這次觸到了我的雙唇。我驚愕之下一時無措,還隻是木然坐著,而她似欲自己尋求剛才那個問題的答案,小巧的舌尖已探入我口中,輕挑我牙關,像是準備在我唇齒間覓回那滴消失的淚。

8.風暴
(由 2950)
  夜色流觴,軟玉溫香,我被動地接受這新奇的體驗,於一種類似眩感的感覺中開始試探著回應她,卻又那麽猶豫,終究沒忘記,如此品取她賜與我的親密,是我不該領受的歡愉。

  於是她停下來,稍稍縮身退後,偷眼看我,微微合笑。

  此時燈花瑟瑟跳躍著,被撩動的光影以漣漪的姿態漾過她眉眼,染紅她雙靨,她赧然低首,是十分羞怯的模樣。“對不起……”她輕聲說,像做了惡作劇的孩子在向被打擾的人認錯:真的好抱歉。

  這寥寥三字,像上元夜點燃焰火的導火線,讓所有積存於心的關於尊卑禮義、道德倫理的教誨轟然炸裂,我一手猛地攬住她的腰,另一手挽回她半墜的墮馬髻,將她引回我懷中,然後低首侵襲她吻過我的櫻唇。一切完成於電光火石的一瞬,以致她猝不及防之下發出的驚呼還未出口便已淹沒於我們相觸的唇舌中,化作她咽喉間一個沉悶的音節。

  起初的驚訝逐漸消散,她開始在我懷中顫栗,但顯然不是出於恐懼。她左手環著我的腰,右手扶上我肩頭,抓緊了我那裏的衣襟。我們閉著眼,感覺著彼此亂了節奏的心跳,和流轉於口舌間的纏綿。

  周圍的一切像被水墨暈開,我們淪陷於一個模糊的空間,耳中傳來空茫的嗡嗡聲,仿佛隔絕了空氣,我們相擁著在碧湖水中回旋,一點點下沉,但又觸不到底有水的浮力在托著我們向上飄移。

  我與她就這樣緊緊相擁,像兩條溺水的魚,在逼仄的空間裏相濡以沫,借對方的生氣避免窒息。

  “懷吉……”良久後,她才艱難地擺脫這次深吻,仍然依偎在我懷中,但含羞斂眉,不敢看我,隻埋首在我胸前,輕輕喘著氣,夢囈般地喚我的名字。

  我接著她,一邊調整著呼吸,一邊低聲在她耳邊應道:“是,我在這裏。”

  她安心地微笑著,闔目在我懷裏小憩,而我凝視著透窗而入、鋪了地的瑩潔月光,倚著兩分微醺之意,一時忘卻身處何境,仿佛真的覺得自己是個普通士子,而她是那段為我添香的紅袖,心中隻有淡淡喜悅:霜華滿地,庭外應是薄煙籠月,一派秋夜美景,而佳人在側,今夕亦無玉蟾清冷桂花孤之憾。

  我淺笑著望向那皎皎明月光拂過的窗欞,心想庭中植有三五株桂樹,少頃讓小白多開幾格窗,將那月桂清芬引入室中。

  但這不經意的轉首,卻令我驚訝莫名——窗欞之上,除了幾縷婆娑樹影,還現出了一個人的輪廓,挽著發髻,顯然不是小白,而身形也不像嘉慶子那樣的年輕女手。

  我立即放開公主,站起來,揚聲問:“誰在門外?”

  門被人從外一推,嘩地洞開。那人邁步進來,站定在我們麵前,鐵青的麵上兩道冰冷目光直刺我眸心。

  “梁先生,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麽話說?”她睥睨著我,以威懾的語氣說,沒有太多詫異的表情,倒有打破謎局的快意,像是一切盡在她意料中,而她經過一場持久戰,終於找到了給對方致命一擊的武器。

  怎麽會是她?楊夫人,駙馬的母親。我舉目往外看,見庭中還立著她的兩個侍女,而另有兩名家仆站在院門邊,雙雙架住小白,且掩住了他的口。我不及細想已從這情景中聞到了風暴的氣息。

  公主看見楊氏,先有一怔,旋即怒色頓現:“你在這裏偷窺?”

  “怎麽,看不得麽?”楊氏冷笑,“你們既有膽做出這等醜事,還怕人看?”

  公主拍案而起:“放肆!你嘴裏不幹不淨的說什麽!”

  “是我說的話不幹淨還是你們做的事不幹淨?”楊氏直視公主,公然挑釁,“公主可否明示這庭中的下人,你與梁先生剛才在這屋裏做了什麽?”

  公主氣結,雙目瑩然,一時未說出話。楊氏越發氣盛,瞥我一眼,再回首朝院門方向高減:“二哥,你給我過來!”

  她是在喚李瑋。李瑋是李國舅次子,故楊氏私下喚他“二哥”。

  聽她這話中意思,似乎李瑋正在院門之外。果然,稍待片刻,隨著忽然卷起的一陣落木風,李瑋慢吞吞地自門外挪步進來,也不知此前是未敢跟隨他母親入內偷窺,還是已看到我與公主的情形方才遠遠避開,而今他低垂著頭走到庭中,卻不再接近我們所處之地,緊抿著嘴,一直不看我們,不知是因為惱怒,感到羞恥,還是騾然麵對此事之下暫時無所適從。

  “把他押下去,明日請官家治罪。”楊氏指著我,命令李瑋。

  李瑋抬起頭,冷淡的目光掃了掃我,再掠向公主。而公主早已朝他揚起了下頷:“你敢?”

  覺察到兒子在公主威脅的言語下表露出的猶豫,楊氏火冒三丈,厲聲嗬斥他:“你還磨蹭什麽?等著人家把烏龜殼按到你臉上當招牌?”

  這話頓時激起了李瑋情緒,他胸口明顯起伏著,臉也開始漲紅,回頭看身後的家仆,然後朝我的方向一擺首,示意他們上前捕我。

  未待家仆上前,公主已揚聲喝道:“想死的隻管過來!”

  麵對宅中奴仆,她向來說一不二,家仆有顧忌,便未敢動手。而公主怒視楊氏,又道:“你若敢動懷吉一分一毫,我就……”

  “你就入宮告訴官家,說我們欺負你,給你下藥?”楊氏拔高音量,堵回公主的話,然後銜著她那一絲永遠旋不進目中的冰冷笑意,對公主道,“你以為,官家會覺得,這是天大的罪過?從把你嫁到我李家的那時起,他就盼著你們圓房呢!家始調教調教新婦,有什麽錯?等你跟駙馬圓了房,就會明白,這選男人可跟吃白切雞不一樣,不能不要公雞要閹雞!”

  她這句話像一柄飛來的利刃,紮得我可以聽見心底血流的聲音。我不知公主此時作何感想,但見她睜大眼睛瞪著楊氏,而摁在案上的手正在用力地向內收縮,指甲在桌麵上劃出了細微的聲音。

  轉瞬間湧起的堆烏雲蔽住了天際明月,一陣緊似一陣的秋風混合著泥土的味道,庭中光影變得如我此刻心情一般晦暗,而楊氏心滿意足地將我的表情盡收眼底,隨即又繼續催促李諱:“讓他們快動手呀!再不管教這無法無天的東西,滿院被騸的貓兒狗兒都要跑到樹上去叫春了……”

  後來回應她的,不是李瑋的答複,而是一件迅速飛來的瓷器撞擊她額頭的聲音——“砰”,有些沉悶。那飛來物旋即墜下,“啪”地一聲,四分五裂,這次聲音很清脆。

  那是公主擲出的酒杯。

  楊氏硬生生挨了這一擊,似有短暫的暈舷,未作及時反應,隻愣愣地盯著公主,直到額頭上的血流下,她以手摸來看了,才“啊”地叫出來,一手捂著傷口,一手指著公主怒罵:“你這賤人……”

  公主再不多話,直接衝至她的麵前,一拳擊歪了她的下巴,此後猶不解氣,在楊氏目眩耳鳴立足不穩時,又左右開弓,給了她兩三耳光。

  此舉太過迅速,又大出所有人意料,起初的一瞬無人有勸阻的舉動,後來我回過神來,立即過去隔在公主與楊氏之間,一麵抓住公主尚在揮動的手,麵以身做屏障,為公主擋住楊氏的反擊。

  公主不聽我勸解,用盡全力掙脫我的掌控,又朝楊氏衝過去,但這一次,她撞到了李瑋身上。

  李席張開雙臂箍緊她,不讓她有接近楊氏的可能,而他此際目中也泛著淚光,激動的情緒讓他變得有點結巴,反反複複地問公主一個問題:“為什麽,你,你要打我媽媽?為什麽……”

  公主哪會有心思回答,隻是在他懷中拚命地掙紮著,像一條被拋到岸上的魚。掙紮許久都未掙脫李瑋,公主怒極,又開始揮舞雙手劈頭劈臉地打他。

  楊氏氣急攻心之下已坐在了地上,重重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後,麵對兒子,拍著地麵又是哭又是罵:“老娘怎麽生下你這個窩囊的兒子,娶個新婦七出之條都犯全了,你還這麽縱容她,任憑她和個連男人都不是的奸夫爬到你頭上作威作福,你竟然哼都不敢哼一聲,現在可好,她連你娘都敢打了……不知老娘是造了什麽孽喲……要早知是這樣,當年生塊燒豬肉都好過生你……”

  這一聲“燒豬肉”話音剛落,公主又有一掌劈到了李瑋左頰上,聲音極響,可見出手之重。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了李瑋那浮起指印的臉上,李瑋愣怔著看公主,眼圈逐漸紅了。在公主即將開始新的攻擊之前,他猛地揚起右手,向公主的臉揮下,也給了她一記響亮的耳光。

9.宮門
(由 2000)
  此前喧鬧的世界立即安靜下來,李瑋垂下手,公主也隻是徐徐捂住被打的那一側臉頰,沒有再動,楊氏停止哭罵,旁硯的人更是大氣也不敢出。

  從出生到如今,公主從未領受過任何體罰,就算是她的父親,大宋至高無上的皇帝,在最惱火的時候,也不過是對她稍加嗬斥而已,從不會舍得打她下。被人劈頰這樣的事,對她來說,一定想都未曾想過,所以她全然怔住,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表情來應對這奇恥大辱。

  須臾,楊氏磔磔的幹笑聲響起:“好,好兒子……”她邊笑邊說。

  李瑋並不因母親的誇讚而喜悅,起初那一瞬的憤怒退去後,他凝視公主的眼神顯得有些惶恐,交織著一些焦慮和憂傷,他嘴唇顫動著,似乎想解釋什麽,但終於還是沒能說出來。

  公主蒼白著臉,轉身麵朝我,還如原先那樣輕聲喚我:“懷吉。”

  之前那些惡毒的攻擊,刺耳的咒罵都無法如這聲呼喚一樣,令我痛徹心扉。我再也不顧眾人眼光,上前一步,拉她入懷,輕撫她背,低聲道:“沒事了……我帶你回去……”

  我維持著溫和的表情,心裏卻隻想放聲哭泣,無比憤恨自己的無力,讓她陷入如此難堪的境地,代我承受這種空前的折辱和痛苦,而此時我所能做的,隻是給她這點微不足道的安慰。

  “回哪裏?”她很平靜地問。

  “公主寢閣。”

  她抬起頭,盯著我眼眸,清晰地表達她的意願:“我要回家。”

  “回家?”訝異之下我不敢確定她語意所指。

  她頷首,繼續點明:“我要回宮。”

  現在回宮?我蹙眉看了看戶外那釅釅夜色,對她道:“公主,現在宮城諸門已經關閉。”

  “我要回宮。”我的話,她恍若未聞,斬釘截鐵地重複道。

  就在我們對答時,天際電光一閃,轉瞬間已有悶雷滾過,沉沉地開始灑落一層冷雨。

  “公主,下雨了,不如待明日天亮再……”我這樣勸她。但未及說完,她一手推開了我,轉身即朝雨中奔去。

  我大驚,立即扯下衣架上一襲外氅,追了出去。在庭中追到她時,她已泣不成聲我拉住她手腕,引她回轉身來,錯落的電光映亮她的素顏,但見其上盡是水痕,分不清哪些是雨,哪些是淚。

  “帶我出去!”她緊抓住我一雙手臂,浴著夜雨幽風,淒聲對我道:“懷吉,我要出去,我要回家,我不想被困在這裏!”

  她在我麵前痛哭,悲傷得像看不到明天。而這個“困”字,是一個隱秘的咒語,在我多年的宮廷生涯裏,常聽人提起,此刻公主以如此絕望的神情說出,越發激起了我心底一波悸動。

  我殘存的理智承受不起她淚滴的重量。宮規是什麽?律法又如何?刹那間這一切都顯得無足輕重了,我可以將它們與我的生命一起拋諸腦後,隻要能給她一點呼吸的空間。

  “好,公主,我們回宮。”我對她說,展開外氅,披在她身上,盡量把她裹得嚴嚴實實,然後摟住她肩,讓她隱於我庇護之下,為她蔽去一半風麵,就這樣帶著她匆匆趕住宮車停泊處。

  當我們的宮車駛出宅門後,李瑋冒雨踉踉蹌蹌地追來。

  “公主 公主……”他奔跑著,朝車行的方向伸出手,失魂落魄地連聲呼喚。他是害怕了,想勸止公主入宮麽?我回首看,猶豫之下放緩了車速。

  “快走!”公主哭著催促,不肯對李瑋稍加顧眄,一雙淚眼也沒有弱化倔強的神情,“再多留一瞬,我會死在這裏!”

  我旋即揮鞭,讓犢車拉開了與李瑋的距離。他眼見難以追上,兩膝一軟,跪倒在積水的地上,竟也像一個孩子般嚎啕痛哭。

  “為什麽會成這樣?”他望著車輪激起的兩卷水花失聲泣道,“我盡力了,為什麽你卻不肯略看一眼?”

  西華門前,我向守門的禁衛說明她的身份:“兗國公主。”

  他們驚訝不已不,敢相信這個狂扣宮門的“瘋婦”會是那位著名的皇帝的愛女,猶疑的眼光逡巡於我們臉上,最終發話讓我們在此等候,再回到城門下,揚聲向城樓上的監門使臣講述了此間情況。

  監門使臣是內侍省中官,遠遠地仔細端詳我們片刻,終於確定我所言不虛,在樓上施禮向公主告罪,隨即迅速進入宮城內,向今上報訊。

  數刻之後,我看到了一個此生從未見過的奇異景象——宮門夜開。

  金釘朱漆的皇城宮門沉重而徐緩地自內開啟,在大門內外拉出幾朵交錯變幻的扇形光影,門前禁衛高舉火炬分列兩行,門後內臣手提宮燈,所有人都屏息靜氣,令門軸發出的嘎嘎聲格外清晰。

  宮門大開後,公主緩步入內。這是第一次,公主踏著火光燈影出入宮城。

  門後捧著一排鍍金銅鑰匙的監門使臣立即率眾向公主躬身行禮,那些匆忙趕來的內臣仿佛尚在夢中,行禮的節奏並不整齊——以如此簡易倉促的形式迎公主中夜入宮,對他們來說,也是第一次。

  選擇西華門,是因為這是離禁中最近的宮門。但要抵達今上所在的福寧殿尚有幾道宮門與殿閣要經過:平拱門、皇儀門、垂拱門、垂拱殿……所有宮門前都立著這樣一個匆忙趕來開門的監門使臣,看見非時入宮,且沒有魚符,沒有墨敕的公主,他們都難以把麵上的驚詫神色掩飾得不露痕跡。

  公主並不理睬他們,揚首快步穿過一道道宮門。而我們經過後,那些宮門又迅速在我們身後關閉,傳來嘩啦啦上鎖的聲音。這略顯驚惶的聲音令我忽然想起幼年初入宮時所受的教育:監門使臣若不依式律放人出入,輕者徒流,重者處絞……

  當公主步入福寧殿時,今夜已雲收雨歇,但我卻毫不樂觀地預感到:這禁門通往的可能是個風雷交加的雨季。


第十章 紫藤
  
  (由:3350字)
  
  福寧殿中,公主才欲下拜已被今上挽住,又是關切又是憂慮,他連連追問公主之前發生何事,而公主隻是悲泣,不久後皇後與苗賢妃相繼趕到,擁著她再三撫慰,公主才開始哭著傾訴,從下降之初受到的委屈說起,直說到楊氏下藥,以及今夜辱罵我們之事。當然她的敘述有所保留,將我們情事略去不談,對飲一節也輕描淡寫地說是在受駙馬母子欺負之下與我“喝了一杯酒,說了兩句話”,楊氏偷窺後便肆意辱罵,尋釁打鬧,李緯聞訊過來亦相助母親打了她。
  
  於是苗賢妃一聽便怒了,接著女兒,再不掩飾多年以來因這門婚事鬱結的怨氣,邊抹淚邊恨恨地道:“我好端端嬌弱弱尊貴無比的一個女兒,放著那麽多天下才俊沒桃,巴巴地下嫁到李家光耀他們家門楣,他們不好生侍奉著也就罷了,為何竟使出這麽多齷齪手段折磨她?還下藥,這種老鴇對付雛兒的勾當也虧那國舅夫人做得出來!倒不知她家當年開的是紙錢鋪子還是妓館!”
  
  她說這番話時麵朝皇後,但應該主要是說給今上聽的。今上原本很忌諱別人提李家當年鑿紙錢謀生一事,大概此刻也覺楊氏所為過分,竟也沒向苗賢妃流露不滿之意,隻是垂首蹙眉,不時歎息。
  
  “還有那李煒,長得又醜又傻,呆瓜一樣的人物,若非官司家開恩賜福,他再修十八輩子也休想沾至公主一點裙角。如今借公主躍了龍門,當上駙馬都尉了,居然敢拿臉色給公主看,不願與他同寢,他就對公主又打又罵,把公主當侍婢呢還是當舞兒歌姬呢?”苗賢妃數落著李瑋,自己也氣得悲從心起,聲音漸趨哽咽,
  
  最後索性雙臂緊摟著公主大哭,“我的兒,這幾年來也不知你在公主宅過的是什麽日子,難得你竟默默忍受這許久,一定是不想讓你爹爹擔心罷。。。。”
  
  公主聞之也大放悲聲,與母親抱頭痛哭。今上狀甚無奈,聽苗賢妃這樣說又有些尷尬,訥訥地試圖勸解:“或者,此中有些誤會,駙馬當不至此……”
  
  “什麽誤會?“愛女心切的苗賢妃也不像平日那樣嚴守尊卑之分,當即拉公主側麵給今上看,搶白道,“女兒臉上的指印還在呢,能有什麽誤會?”
  
  她這自然是誇張的說法,公主現在的臉隻是有些紅,哪裏還能看出指印。但今上也不反駁,一徑沉默著,憂心忡忡地注視著依偎在母親懷裏哭泣的公主,徐徐伸手似想撫慰她,但猶豫之下又縮手回來,撐在膝上,沉沉地歎了口氣。
  
  而此時,皇後默然起身,向我遞了個眼色,示意我跟她出去。
  
  我隨她來到大殿西廡,她讓其餘侍者退下,然後問我:“公主說與你飲酒說話,國舅夫人偷窺。那麽你們當對說的是什麽?除了飲酒,還有何舉動?”
  
  我良久不語,半晌後才如此回答:“無他,隻是剪燭臨風,閑話西窗。”
  
  “閑話西窗?“皇後蹙了蹙眉,深表懷疑,“隻是這樣?國舅夫人此前並非沒見過你們獨處,但這回偏偏這般氣惱,以致出言辱罵,一定是看見的景象不同尋常。”
  
  我一向不善於撤謊,何況是在皇後麵前。因此,現在能做的,也隻能是保持沉默了。
  
  她以冷靜目光觀察著我,又一次令我覺得自己無處遁形。
  
  “你們……有親密舉動?”她試探著問。
  
  我低首,麵頰灼熱。
  
  皇後幡然拂袖,怒道:“我當初告誡過你,要你不要與公主太過接近,你竟全不放在心上?”
  
  我跪下,以這恭謹的姿勢表示甘領一切斥責與懲罰,但還是一言不發。
  
  皇後一顧身旁的一個越窯彩雲紋五足爐,道:“你們的主仆之情,如同一塊旃檀,如果擱在香爐裏的隔片上,可以碧煙香香,終日不絕。但你們就像玩火的孩子,一定要取它出來當柴火燒了,不但暴殄天物,更容易引來噬人的烈焰,燒到自己身上!”
  
  “現在知錯,已然晚了。”皇後歎道,“公主行事率性,想做什麽便做了,不會瞻前顧後。可你一向懂事,待人接物很穩重,是知道分寸的呀!今晚之事,想必是公主心情鬱結之下主動與你親近,但你為何不退卻回避,以致鬧到如此地步?”
  
  她這時對我說話的語氣並不含太多怒意,倒有恨鐵不成鋼的無奈,仿佛我確實是她犯了獵的孩子。我沉吟片刻後,終於決定對她敞開心扉:“娘娘,公主與你不一樣。娘娘是一株挺披秀頎的木棉,可以獨立生長,在舒展的技幹上開出美麗的花。但公主卻是一株紫藤,條蔓纖結,無法獨自成活,需要與村連理,讓花穗開在雲村枝頭。當她在找不到她認為可依托寄生的喬木之時,暫時把臣當成了緣木而上的支架……臣知道這樣不妥,但實在無勇氣拒絕她的攀援。”
  
  皇後歎歎氣,十分感慨地看著我:“但是,懷吉,她是紫藤,你卻並不是喬木,本來就無法承受她的攀援……你恬淡明淨,如果用莘木來形容,就應該是杜若或萱草那樣的草本植物罷?生在水邊穀中,吟風飲露,清淨無為。這樣獨善其身便好,與藤蔓糾纏,不但於她無益,還會危及自己的生存。”
  
  我凝思須臾,鄭重朝她伏拜,然後道:“皇後教誨,臣能聽明白。但,臣還是願意以千萬個日子獨處麵對的流水遠春,來換取她無助時一日的依附。”
  
  覺察到她訝異的目光,我勉強勾了勾唇角:“其實,臣的願望,也就是做一株喬木。”
  
  ……………………………………………………………………
  
  翌日晨,宮門開啟後,李緯入宮,除去冠服,跣足伏拜於福寧殿前,向今上請罪。彼時公主已隨母親回到儀鳳閣,而今上將上早朝,便催促他平身,說以後再論此事,而李緯一直惶恐地跪著不肯起來,低首反複說自己侍主不周,罪無可貸,請今上責罰。今上最後很惱火,對他直言:“你快起來,否則引來眾人圍觀,你與公主的家務事就會鬧得朝野皆知,到時,就不僅僅是你們兩人的事了。”
  
  李緯這才起身,待今上前去視朝後,又來到苗賢妃閣分前,要向公主請罪。
  
  此前李緯在福寧殿前的情形已有內臣入苗賢妃位報訊,聽說他又過來,公主怒而不見,且不許母親召見他,於是苗賢妃未讓他進到閣中。李緯在閣外呆立許久後,有皇後閣內侍來,將他請去柔儀殿見皇後。
  
  隨後梁都盅與韓氏率嘉慶子、白茂先等公主宅侍女相繼趕到,匆匆見過公主後,亦都被召入柔儀殿,接受皇後問詢。
  
  將近午對,今上回到後宮,亦直入柔儀殿,且將苗賢妃召了過去。
  
  苗賢妃這一去便是許久,公主等得有些急了,不安地問我:“李瑋不會跟我爹娘胡說什麽罷?”
  
  我朝她淺笑著搖笑搖了搖頭,讓她寬心,但私下展望我們將來,自已也覺前途茫茫,霧鎖樓台一般看不到光亮。
  
  李緯多半不會在帝後麵前主動提及我與公主之事,但皇後既已察覺,必會暗中追問梁都監與韓氏等人,前因後果,一定瞞不過她。今上現在可能也知情了,那我與公主,隻怕很難尋回以前那種安寧的狀態。
  
  後來,苗賢妃先回到閣中,神色果然凝重許多,摒退視應人後,便低聲問我和公主是否有不適當舉止。我緘默不語,而公主自然明白她意思,立即激烈地否認,不肯聽母親再就此多說一句。苗賢妃無奈,隻好說:“現在我也不想追究下去,隻盼這事能盡快消停,別再鬧大了。無論你們之間是怎樣,別人問起,都一定要統一口徑,不要承認任何事,切勿露半點口風,讓人抓住了做把柄。”
  
  少頃,有皇帝身邊近侍過來,宣召我入福寧殿麵聖。我正欲領命,公主卻拉住我,對那近侍道:“你去跟官家說,公主有事讓懷吉做,不許他離開。若官家要問話,請過來問公主也是一樣的。”
  
  近侍愕然,但還是答應了,離開儀鳳閣去向今上複命口一待他出門,苗賢妃便責怪公主任牲,竟公然違抗今上命令。而公主倔強地擺首,道:“我不能放懷吉走。如果他一人去見爹爹,不知爹爹會怎樣責罰他。”
  
  晚間今上親自來儀鳳閣,與苗賢妃母女聊了些無關緊要的事,勸公主原諒駙馬,夫妻日後好生相處之類,對我的態度無大異狀,隻是偶爾掠過我的目光有些冷肅。末了,他起身回寢殿,似不經意般,對我這樣說:“懷吉,我殿中有幾幅不錯的書畫,你隨我去取了帶給公主看看。”
  
  我答應,準備隨他出門,而公主立即上前,對今上道:“爹爹要賜女兒書畫,隨便遣個小黃門送過來便是,何必讓懷吉過去取?”
  
  此對的她像隻刺蝟一樣格外警覺,任何關於我的事都會令她瞬間豎起身上的刺。今上看著她那戒備的眼神,大不痛快,忍不住斥道:“沒錯,我就是要讓懷吉過去,問他幾句話。你這樣緊張,如此防備,被人看見,真是成何體統!”
  
  公主移步擋住我,盯著父親,鎮靜地回答:“我不要體統,我隻要懷吉平安。如果你們認定我們有錯,便會讓他承擔所有罪責。懷吉一無所有,如果不在我身邊,誰來保護他?”
  
  這話令今上久久無言,不知氣惱、感慨,抑或是聯想起了什麽,他目中漸漸浮出一層水色微光。最後他黯然離去,臨走前拋下一句話:“希望此事別被言官留意到……你們自求多福罷。”
  
  但次日我即意識到他這個願望注定會落空。
  
  一大早,鄧都知便送來一張朝報,這份頒行於朝野諸司的報紙最醒目的位置上赫然寫著:兗國公主中夜扣皇城門,監門使臣輒便通奏,開門納之,直徹禁中。”
  
  第十一章 台諫
  
  (由:2320字)
  
  下次今上再出現在苗賢妃母女麵前,是愁眉不展的樣子。苗賢妃輕聲問他原因,他探手入柚中取出厚厚一疊劄子,拋到我與公主麵前的案上。
  
  我匆匆翻看一下,見台諫所論內容全是公主非時入宮、宮門夜開一事。上疏者皆是當世著名言官,包括殿中侍禦史呂誨、左正言王陶,以及外放之後又被今上召回,且委以重任的知諫院唐介。
  
  他們在劄子中引經據典,大談謹嚴宮禁、杜絕非常的重要性,以及曆代君王對守衛失職者的處罰方式,例如漢光武帝出獵夜還,上東門候郅悍拒不為其開門,光武帝後來從中東門入,但次日卻賞了郅絆而貶中東門候;魏武帝曹操之子、臨淄侯曹植擅開司馬門晝出,曹操大怒,誅殺了負責宮門警衛的公車令……
  
  其間今上側目一瞥,見我正在看王陶的剿子,便命我道:“念最後一段給公主聽聽。”
  
  我頷首遵命,念道:“然則公主夜歸,未辨真偽,軌便通奏,開門納之,直徹禁中,略無饑防,其所曆皇城、宮殿內外監門使臣,請並送劾開村府。”
  
  公主聽了蹙眉道:“門是我扣開的,言官不滿,直接罵我好了,為何要問監門使臣的罪?”
  
  今上歎道:“你以為他們不想罵你?他們其實連你爹爹也想罵呢。那宮門,若非我下令,誰人敢夜開?台諫隻是有所顧忌,不便明著數落我們,才拿監門使臣說事。處罰了他們,也就等於打了我們的臉,給了我們一次警告。
  
  公主似有歉意,低頭不語,好一會兒才又抬起頭來問父親:“爹爹,那你會處罰那些監門使臣麽?”
  
  今上搖搖頭,明確作答:“不會。他們是奉皇命行事,我的錯誤,不能讓他們承擔。”
  
  於是,他頂住了台諫官員們的第一輪攻擊,不處罰任何監門使臣。接下來的一月中,仍不斷有言官上疏論列此事,他一概置之不理口
  
  公主在宮中住了下來,並無回公主宅的意思,苗賢妃也樂得母女相聚,天天守在儀鳳閣中陪女兒,側是皇後出宮往公主宅看過楊夫人一次,回來說:“她向我哭訴挨公主打之事,好在傷勢不重,我加以撫慰後,她也勉強承諾今後不跟外人提起。但公主宅侍者不少,難免人多嘴雜,公主久居宮中,日子長了,隻怕更會引起言官注意,若他們追究此事,論及公主細行就不好了。公主稍留兩天,還是跟駙馬回去罷,日後彼此休諒些,有話也好好說,傷和氣的事切勿再做了。”
  
  但公主並不答應,聲明隻要李緯及其母親尚在公主宅,她便堅決不回去。帝後勸了數次,均未改變她主意。李緯後來又入宮幾次求見公主,公主不但不見還會有激烈反應,不是失聲痛哭就是怒而擲物,每每要苗賢妃把她摟在懷中好言勸慰才能安靜下來。
  
  苗賢妃為此憂慮不已,有次趁公主午後小憩時忍不住對俞充儀抱怨:“如此夫妻,不如離絕算了!”
  
  俞充儀思付著建議道:“他們是官家全力撮合的,就此離絕終究不太好,官家也不會答應。不過,若公主與駙馬分開個一年半載,讓兩人冷靜冷靜,仔細想想日後相處之道,倒是個可行的法子。”
  
  苗賢妃唉聲歎氣:“現在官家和皇後都在勸公主回去與駙馬和好呢,公主隻怕在我身邊都待不長,又哪裏能與駙馬分開那麽長時間?”
  
  彼時都知任守忠奉了今上之命,在儀鳳閣中探看公主情形,聽苗賢妃如此說,便趨上前來道:“要公主與駙馬分開一年半載倒並非難事。若苗娘子果有此意,臣即刻前往公主宅,找駙馬說說,讓他自請離開京師。”
  
  苗賢妃詫異道:“你能說動他離京?”
  
  任守忠笑笑,欠身道:“苗娘子靜候佳音便是。”
  
  任守忠隨即迅速前往公主宅。也不知他對李瑋說了些什麽,翌日,李瑋果然上疏自劾,列舉了一些事例,說自己奉主無關,懇請今上責罰,給予外任。
  
  在苗賢妃極力讚成及任守忠從旁勸導下,今上從李瑋所請,決定降他為和州防禦使,命其離京外任。
  
  今上宣布降李緯官的詔令那天,苗賢妃早早地遣了內侍守在朝堂之外,一待今上散朝便將他請了回來,欲問他詳情。但結果在她意料之外一一今上遞給她那卷未能頒行的降官製書,道:“在司馬光引導下,堂上禦史台和諫院官員一起進言,堅持要我收回了皇命。”
  
  那對公主尚在內室彈箜篌,不知今上到來,苗賢妃也未讓人請她出來見父親,先急切地壓低聲音追問今上,他便向我們講述了事情經過:“我讓內臣在朝堂上宣讀了李緯的降官製書,台諫先是一陣沉默,然後陸續有兩三人站出來,又問我公主非時入宮,宮門夜開,可曾處罰了監門使臣。我便說使臣奉命行事,並無罪過,朕不欲追究。他們便繼續進言,出列的人也越來越多,都要我處罰監門者。我始終不允,正在兩廂對峙時,坐在殿角執筆記錄的同修起居注司馬光忽然擲筆而起,闊步走到殿中,環視著眾台諫官說:“監門使臣失職,是該處罰,但重點並不在此,而在於兗國公主罔顧宮禁之嚴、非時入宮的緣由,你們為何不直言?”,
  
  苗賢妃聽得心驚,瞠目道:“他把話題引到了公主身上?”
  
  今上頷首,苦笑道:“他在殿上慷慨陳詞,矛頭直指徽柔,說她一向不孝順家姑,不尊重駙馬,驕恣之名聞於朝野內外。聽說在此番入宮之前,公主還曾與家姑打鬧,以致毆傷楊氏,不但全無傀疚之意,反而夜扣宮門,入訴禁中,完會無視宮禁周衛、君父安危,若此而不禁,其後必將為常……”
  
  說到這裏,他著意看我一眼,才繼續道:“司馬光還說,‘公主夜扣宮門後,外人喧嘩,鹹有異議,皆稱公主宅內臣數多,且有不自謹者,公主與夫家不協,或為內臣離間所致,陛下不可不為之深慮。如今非但要處罰公主所曆皇城宮殿內外監門使臣,而且公主宅所有衹應使臣朝廷都應取勘,重行責降,以肅禁衛之事及皇室家風。公主失德,而李瑋事公主素謹,並無大過,如今是非分明,若降罰李緯而維護公主,於情於理都有失公允,皇帝偏私如此,將何以示率天下?”
  
  我垂目不語,苗賢妃也是好一陣無言,末了才問出一句:“司馬光如此無禮,官家也不罵罵他麽?”
  
  今上一哂:“我怎麽罵?罵他什麽?他說的是朝臣公認的事實,聽起來句句在理,我也無從反駁,而且,他話音剛落,便有言官司附和,最後每個台諫官都出列為李諱說話,直到我同意收回降官的命令,他們才暫時閉上了嘴。”
  
  第十一章 放逐
  
  (由:4694字)
  
  經台諫力爭,今上次日宣布,李瑋免降官,隻罰銅三十斤,留京師。公主聞訊不樂,越發堅持不回公主宅,而此時的她尚未意識到,更值得憂慮的事將接踵而至。
  
  司馬光當頭棒喝後,言官們都把公主一事的焦點從夜扣宮門轉移到了公主宅中狀況及內臣問題上。先是諫官吳及彈劾任守忠“陵鑠”,即欺蔑駙馬都尉李緯,嚇得任守忠不敢就公主之事再多發一言,然後,其餘言官繼續細論“公主宅內臣數多,且有不自謹者”。禦史台聽聞風聲,開始調查張承照與笑靨兒一事,隨即將證據若幹私下呈交於皇帝禦前,今上遂下令將張承照貶守皇陵服雜役,又把笑靨兒送往了瑤華宮。而都監梁全一不待台諫彈劾,自己便先行向今上請罪,稱自己督導失職,以致公主與夫家不協,張承照之事失察在先,處理不善於後,實有負主上重托,萬不敢再居高位食厚祿,懇請皇帝降責。今上亦順勢處罰了他,削去其兗國公主宅都監之職,在都城外另選一設有內侍差遣的遠小偏僻處,命他前去監當。
  
  梁都監為人和厚,這些年來尊重公主駙馬,又善待宅中祗應人,原無過錯,此番全是為我們所累。我對他滿懷歉意,聞訊後立即找到他,向他下拜致歉。而他挽起我,淡淡笑笑,道:“我早知公主與駙馬的情形,卻未能善加規勸,出了事,也是一味隱瞞庇護,確實未起到都監的作用。如今受罰,並不冤枉……例是你,以前的事我多說無益,現在隻望你能好好想想以後該怎麽樣做。。。。。。。這把火已經燒起來,你所能做的也隻有設法逃生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如果這是一場火災,那我無異於縱火者之一,今上不會當作一切都未發生過地放過我,何況,無論張承照還是梁全一,都不會是言官司攻擊的真正目標,他們的矛頭遲早會對準我
  
  事實的確如此。隨後兩日宮內開始流傳台諫對我的彈詞,雖然沒明著指出我的名字。
  
  他們說,公主宅勾當內臣職務雖重要,但以往給予其禮遇過甚,使其非但不與家臣同列,還與駙馬平起平坐,乃至奴婢視之亦如主人……他們還說,如此重任竟讓未及而立之年的內侍擔當,實在有欠考慮,而如今這勾當內臣年輕,又言行不謹,頗有輕佻之處,例如在公主宅中不著內臣服飾,在外人麵前以都尉自居,甚至離間駙馬與公主,以致其夫婦失和……
  
  目睹張、梁二人相繼離開後,公主顯然也意識到了我麵臨的危險,她變得空前緊張,整日守在我身邊,幾乎到了寸步不離的地步,尤其是今上過來時,她那麽戒備地盯著他,仿佛他是手握大刀向我走來的劊子手。
  
  後來她竟然不眠不休,因為擔心有人會在地睡眠的時候把我帶走。今上聽說公主整整兩日未合眼後,終於忍不住又來看她,而公主見他時說的第一句話便是:“爹爹,你是來抓懷吉走的麽?”
  
  今上默然,須臾,搖了搖頭。公主很是懷疑地注視他,忽然雙睫一顫,落下淚來:“爹爹,你會傷害懷吉麽?”
  
  今上歎道:“你把我當年的話都忘了麽?不要對某些人太好,如果你想保護他。”
  
  公主移步至父親麵前,屈膝跪下,仰首含淚看他,拉著他袖子懇求道:“女兒知錯了,女兒會改,隻要爹爹放過懷吉。。。。。。。如果爹爹答應不傷害他,那我願意回公主宅,無論李諱母子說什麽,我都再也不與他們爭執了。”
  
  今上低目看女兒,微蹙的眉頭鎖著一千聲歎息。憐惜地撥了撥公主額前幾縷散發,他溫言道:“好,爹爹答應你,決不傷害懷吉,你且放寬心。”
  
  “真的?”公主半信半疑地問。
  
  “那是自然,爹爹何曾騙過你?”今上道,又微笑勸她,“兩天沒睡,你氣色不大好,快去歇息罷。”
  
  公主拜謝,徐徐起立,但看起來仍有些不放心,遲疑地站在原地,久久不去。
  
  今上便又轉顧我,道:“懷吉,你也去收拾一下,明日隨公主回公主宅。”
  
  說這話對,他是和顏悅色的,甚至還對我微笑。我欠身答應,苗賢妃頓時笑逐顏開,親自過來攙扶公主,道:”沒事了,沒事了。姐姐早跟你說過,你爹爹宅心仁厚,不會怪罪懷吉。你不相信,現在知道了罷?快進去睡睡,你這兩日沒合眼,臉色蠟黃蠟黃的,連頭發沒光澤了……”
  
  公主被母親攙扶著引入寢閣,步履徐緩,一步一回頭,走到門邊時略停了停,回眸著意觀察我們,見我們均無異狀才肯繼續前行。
  
  公主走後,今上揮手讓眾人退下,唯獨留下了我。待室內隻剩我與他二人時,他對我說了句擲地有聲的話:“我可以不傷害你,但我不能不處罰你。”
  
  這是我能猜到的結果。我沒有驚訝,也沒有跪下求他從輕發落,隻是低首,應以最簡單的一個字:“是。”
  
  “我必須處罰你,給台諫一個交待,否則,不久後禦史台可能會再拿出一堆證據質疑公主的品性操行。”今上說。
  
  我遲疑一下,還是低聲說明:“公主與臣,是清白的。”
  
  今上牽出一點冷淡笑意:“沒有張承照那樣的事便是清白麽?你與他,也就是五十步與一百步之分罷了。”
  
  我垂目,無言以對。他亦並久無話,過了好一陣方又開口,宣布了對我的處罰結果:“明日我會下令,把你逐出京師,配西京灑掃班。”
  
  西京灑掃班隸屬內侍省,設有“灑掃院子”一職,專用以安置責降宦官,是在西京洛陽大內服差役,位遇卑下。而西京大內基本上是沿用隋唐宮城,國朝皇帝很少去,年久失修,在那裏供職的一般都是失寵的宮人或犯了事的內侍。對入內內侍省的宦者來說,去那裏已無異於嚴重的放逐。
  
  然而今上這樣決定,顯然已經是手下留情。若按台諫的意見,恐怕不會讓我活下來。
  
  我向今上跪下,拜謝如儀。
  
  “其實,無論台諫是否留意到你,我都會處罰你。”他保持著漠然神情,又道,“你不是愚笨之人,這一點,從公主夜扣宮門的那一天,你就應該會想到罷?”
  
  我沉默著,點了點頭。
  
  “如果你足夠聰明,大可在台諫尚未指責你之前先行請罪,找個侍主失職之類的理由,辭去勾當公主宅之職,自請遠離公主,受的處罰便會輕些,或許,還能留在東京。你卻未這樣做,莫非心存僥幸,以為公主可以庇護你麽?”他問我。
  
  我惻然一笑,斷斷續續地說:“不是。從夜扣宮門的那一天……也許還更早,臣便明自,遲早有一天,臣會為自己所為付出沉重代價,將不得不離開公主……如果公主見不到臣,她會很難過罷……既然離別終究是要到來的,那就讓它盡量來得晚一點……所以,臣不願先行請罪,希望多守護公主一些時日,直到被勒停放逐的那一知……至於罪罰輕重、放逐地遠近都不重要了,反正不在公主身邊,哪裏都是一樣的。”
  
  聽了我的回答,今上以一種耐人尋味的複雜眼神上下打量著我,須臾,忽然提及張先生:“你是張茂則的學生,我曾以為,你跟他很相似,如今看來,你從他那裏學到的,不過是皮毛而已。”
  
  我欠身道:“臣一向愚鈍。”
  
  今上凝視著我,起初的冷肅神情如冰水消融一般開始變得緩和:“那麽,你應該慶幸你的愚鈍。如果你學足了茂則十成十,又做出如今的事,那我一定會殺了你。”頓了頓,他卻又擺首一歎,“不過,若你真修煉到茂則的程度,又豈會讓事態發展到如今這地步?”
  
  我並不接話,隻聽他繼續說:“但也正因為你與他並不相似,我對你才有這一分顧惜……步步為營、明哲保身固然沒錯,但人生始終如此,也很乏味罷?”
  
  見我許久未出聲,他又這樣問我:“離開京師之前,你還有什麽願望麽?”最後對我呈出的微笑不無善意。
  
  我舉手加額,朝他鄭重下拜行大禮,然後道:“臣隻希望,不要讓公主看著臣離去。”
  
  ……………………………………………………………………
  
  翌日,公主很早便起身,很安靜地等待侍女收拾行裝回公主宅。我依舊按她的意思,穿上一身文士衣服,讓小黃門們也為我整理衣物文具,仿佛真要隨行回去。
  
  我一一查問宅中宮人今日所司事務細節,力求一切做得盡善盡美,連公主車輦內懸掛的銀香球也親自逐一摸過,看焚香的溫度是否合適。
  
  當朝鼓之聲從垂拱殿傳來對,我正執著香箸,調整一個煙氣過重的香球裏的香品。聽見那沉沉鼓聲,我不由一滯,想起了放逐我的皇命即將在朝堂上宣布,手中的香箸便一點點低了下來。
  
  “懷吉!”,公主忽然在我身後喚。我手一顫,所搛的香品掉下來,落在我托著香球的左手手腕上,有些燙,我忙縮回手,香球隨即迅速垂落,幾層機關在搖擺中相觸,發出一串細啐的銀鈴聲,就像公主此時的笑聲。
  
  “你在想什麽?心不在焉的。”她以肩掩口,笑著問我。今上特許苗賢妃今日送她回去,有母親在身邊,公主看上去心情還不錯。
  
  “哦,臣隻是想,車中的香球顏色暗了,回去該換下來擦洗。”我麵不改色地回答。
  
  她仍明亮地笑著,又跟我說了幾句話。我含笑做傾聽狀,但她說的內容卻未入耳,看著她神采飛揚的模樣,心中有一聲低歎:“多麽美麗的笑顏,可惜我再也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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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護送公主回宅的依然是皇城司的人,但今日隨行的內侍尤其多,因為其中一半人另有任務--行至中途時押我離開,送出城外。
  
  我還如往常那樣,策馬隨行於公主車旁。出了宣德門,沿著朱雀街行至相國寺附近時,引導皇城司內侍的都知鄧保吉向我遞了個眼色,我會意,旋即悄然勒馬掉頭,準備離開。
  
  但似有感應一般,公主驀然掀簾,惶惶然喚我:“懷吉,你要去哪裏?”
  
  我停下來,看著路邊前去相國寺進香的三五行人,找到了個借口,於是轉身應道:“公主,臣想去相國寺,為公主買點炙豬肉。”
  
  她疑惑地觀察著我,而我仍保持著無懈可擊的微笑,令她無跡可尋。少頃,她也笑了:“那炙豬肉確實味道不錯,但你要買也不必親自去罷?隨便叫個小黃門去也是一樣的。”
  
  我淺笑道:“不一樣。豬渾身上下那麽多肉,他們不知道哪個部位好吃,不會選。”
  
  這話聽得公主不禁格格地笑開來,也終於答應:“那好,你去罷。不過天色不好,像是要下雨了,你得快去快回,早些趕上我。”
  
  我自然應承。她眨了眨眼,又道:“我不吃肥肉,要淨瘦的。”
  
  我含笑道:“炙豬肉還是半肥瘦的好,帶些油脂口感更佳。”
  
  “不要!”,她堅決地搖頭,“吃了肥肉會胖。”
  
  周圍的人聞聲皆笑起來,倒弄得公主有些不好意思,赧然嗔道:“笑什麽笑什麽?還不快走!”
  
  她手一垂,容顏隱於簾後,車輦複又啟行。
  
  我侍馬而立,目送她遠去,然後轉身對留在我身邊,等待押我出城的鄧都知說:“懷吉有一不情之請,望都知應允。”
  
  “說罷。”鄧都知道,看我的眼神頗有憐憫之意。
  
  “都知可否再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去相國寺買點東西,待我出城後,都知再帶去公主宅,交給公主?”
  
  他應該能猜到是什麽,亦有一歎:“好,我陪你去。”
  
  ……………………………………………………………
  
  到燒朱院門前時,鄧都知率皇城司諸內侍停下,在外等候,讓我一人進去。
  
  這日守在院中做生意的不是大和尚惠明,也不是我曾見過的他的徒弟,而是一位體格健壯的婦人。一見我走近,她立即站起身,很熱情地招呼:“郎君是要買炙豬肉罷?現在恰好有一匹剛烤好的,還燙手著呢!”
  
  我入內挑選,一邊查看一邊隨口問她:“惠明大師不在店中麽?”
  
  “別提那個老不死的!”那婦人左手叉腰,右手搖著一把大蒲肩,恨恨地道:“他昨日中午喝了一壇老酒,就在床上挺屍,直到現在還沒起來!”
  
  我驚訝於她的語氣,轉念之間才想起來,以前聽說過惠明娶了老婆,京中士人戲稱其為“梵嫂”,想必就是麵前這位婦人了!
  
  於是我朝地拱手:“娘子便是梵嫂罷?適才不知,失敬失敬。”
  
  她大手一揮:“嗨!什麽梵嫂!那都是你們讀書人叫著玩的,說實話,我才不想做那酒肉和尚的渾家呢!跟著他過,早晚會被他氣死!”
  
  話雖如此說,她提起惠明時目中仍有溫暖的亮色閃過,那神情似曾相識,有如若竹抱怨馮京的模樣。
  
  我應以一笑,不再繼續這個話題,隻指著一塊選好的炙豬肉,要她切淨瘦的部分。
  
  “郎君要淨瘦肉,一定是你娘子囑咐的罷?”梵嫂邊切邊問。
  
  我沒有多說什麽,隻頷首稱是。
  
  梵嫂笑了:“郎君對娘子這般體貼,她一定生得很美罷?”
  
  我微笑著,想起公主的眉目,心中和暖,如沐春日陽光:“是的,我的娘子,是世間最美的女子。”
  
  ………………………………………………………
  
  從燒朱院出來,我把炙豬肉交給鄧都知,隨即上馬,頭也不回地朝城外馳去。那麽迅速,令皇城司內侍一度以為我要逃跑。他們一個個躍馬追來,而我並不稍作解釋,一徑鞭馬狂奔,直到奔到城外的一個山丘上,才勒馬停佇。
  
  “公主現在……怎樣了?”
  
  想著這個問題,我愴然回首,一雙潮濕的眼迎上漫天飄散的雨絲風片,眺望遠處被覆於淡墨色煙雲下的天家城闕,向這座深鎖著我所愛之人的城池作最後的道別。


鬥茶
(由 :2710字)

西宮南內多秋草,落葉滿階紅不掃。這種詩歌描繪的淒涼,直到我進入西京大內,才深切領略到。

  洛陽乃自古帝王都,也是國朝陪都,泉甘土沃,風和氣舒,清明盛麗。承漢唐衣冠遺俗,國朝士大夫亦偏愛此地,常在此居家治園池,築台榭,植草木,以為歲時遊觀之好。因此洛陽城中士大夫園林相望,花木繁盛,譽滿天下。

  但皇帝駕幸洛陽的機會並沒有士大夫們多,往往隻是在朝謁諸帝陵寢的時候才順道前往,少留短短兩三日,因此西京宮城受到的重視程度遠不如東京大內。隋唐延續至今的宮室已有不少殘損,國朝皇帝也無意大修,管理維護大內的官員使臣大多用拆東牆補西牆的方法修葺,常拆舊房兩間修為一間新房,到如今宮城規模已大大縮小,不複前朝盛景。

  斷壁殘垣多了,這裏也成了荒草昏鴉繁衍的樂土。我到達之時正值黃昏,一位彎腰駝背的老內侍引我至我將棲身長居的宮院,推開院門先就聽見一陣鳥兒撲啦啦扇翅膀的聲音,那些被驚動的黑羽鴉雀相繼飛上葉落殆盡的枝頭,看著我們踏著厚厚一層枯葉入內,它們又很快恢複了淡定的神情,冷傲地扭過頭去,用它們那單調得理直氣壯的“嘎嘎”聲朝著西風鳴唱。

  在我聆聽這鴉鳴之聲時,老內侍摸出一把鑰匙,哆哆嗦嗦地打開了一間宮室門上的鎖。推門之後他先揮動佛塵,掃去梁上懸下的蛛絲,才示意我進去,說:“就是這裏了。”

  我花了三天時間把這裏清理成一個可以居住的地方,又過了幾天,一位新結識的灑掃班內侍到我這甲來,一見這情形便笑了:“這麽幹淨,還按東京的習慣打理呢,你一定是還想著要回去。”

  後來我才注意到,這裏的內侍跟東京的也大不一樣,頹廢而懶散,自己的居處和所司的宮院都雜亂無章,而他們也欠缺清理的動力,就算幹活,也隻是在有都監在場之時才擺動兩下掃帚。

  “掃那麽幹淨幹嘛呢?反正天高皇帝遠,官家又看不見D。”他們說。

  他們基本都是犯過事的宦者,已不再冀望能回東京,無人關注的人生也像宮城一般,隨著歲月流逝日趨荒蕪,似乎活著的意義就隻是拋開掃帚,眯著眼睛,躺在有陽光的庭院裏偷懶。

  我沒有把太多時間用在和他們閑聊上,雖然他們對我以往的經曆很感興趣。在他們看來,我大概是沉默寡言的,終日隻知持著掃帚清掃那些永遠掃不幹淨的院落,就像我現在的職務所要求的那樣。

  嘉佑六年元月中的某一天,我如往常那樣在大殿前掃地,忽有人走近,一角青衫映入我眼簾。

  我抬起頭,怕揚起的塵灰沾染了他衣裳,正想向他告罪,但這一舉目,看清他麵容,一時竟愕然。

  他溫和地微笑著,喚我的名字:“懷吉。”,我又驚又喜,手一鬆,掃帚倒地,我朝他深深一揖:“張先生。”

  張茂則如今的具體職務是永興路兵馬鈐轄,在京兆府長安掌禁旅駐屯、守禦、祖練之政令。他告訴我,此番是作為永興路進奏使臣,還闕賀歲畢,依舊回長安,途經西京,知道我現在在這裏,便來看看我。

  我請他入我居處,想出門備些酒菜,卻被他止住:“我一向不飲酒,更不喜葷腥之物。我這裏剛巧帶有一餅今年皇後所賜的小龍團,今日相逢,不若以茶代酒如何?”

  我知他平素一無所喜,唯愛飲茶,也就答應,立即尋出茶具,以待煮水點茶。

  張先生從攜帶的行李中取出小龍團茶,又自取一套茶具,銀製的湯瓶及茶碾、茶匙,配以鵝溪畫絹茶羅及建安黑釉兔毫茶盞,皆世人推崇的極品點茶器皿。

  “這些也是皇後賜的?”我指著茶具問他。

  他擺首,道:“這是官家賜的。”

  我感到意外,旋即含笑道:“想必先生回京指日可待。”

  他隻應以一笑:“還早。”

  他不再多說,我也不繼續追問,接下來的一別隻沉默著看他倒去小龍團茶上的膏油,用一張幹淨的紙包裹了錘碎,然後取出適量置於那舟形銀茶碾上,開始用其中獨輪細細碾磨。

  龍鳳團茶是建州鳳凰山北苑貢茶,茶餅上印有龍、鳳紋樣,大龍、鳳團茶一斤一餅,這種小龍團茶是蔡襄任福建路轉運使時選北苑茶之精細者所製,一斤十餅,而一年所貢也不過十斤。茶色乳白,這一碾開,玉塵飛舞,茶香四溢,尚未入口已覺沁人心脾。

  張先生見我看得目不轉睛,便淺笑問我:“你如今點茶技藝如何?”

  我低首道:“難望先生項背。”

  他一顧剩餘未用的茶餅碎塊,道:“你也來,咱們鬥試一番。”

  我一時興起,亦未推辭,也取了些茶塊碾磨,隨後我們二人各自在茶爐上煮水候湯,準備鬥茶。

  候湯之時我們均以茶羅把碾好的茶末細細篩過,少頃,聽得湯瓶聲響如鬆風檜雨,便捉起湯瓶一一憎盞,再抄入茶末,注少許熱水調至極勻,令茶膏狀如融膠,才又提瓶,我執一把竹製的茶籠,張先生則持一柄銀匙,各自在注湯的同時住自己盞中環回擊拂。

  我們動作相似,每個環節完成的時間也相去不遠。其間我幾度偷眼觀察張先生舉動,而他則一直垂目做自己的事,並不曾顧我一次。

  茶葉本可生浮沫,建茶中又和有少許米粉,擊拂之下乳霧洶湧,溢盞而起,浮起一疊自色沫餑乳花,周回凝而不動,這在茶藝中稱為“咬盞”。而鬥茶的勝負就在於乳花咬盞的時間長短,同時擊拂之後稍待片刻,誰的盞中乳花先行誚散,露出水痕,便算輸了。

  我們幾乎同時停止了擊拂的動作,擱下手中茶具,把茶盞正置於盞托上,並列於一處,靜候鬥試結果。

  我用的茶盞是一個敞口小圈足的影青蓮花紋盞,胎薄質潤,盛著乳花盈溢的白茶,如荷葉捧素雪,而張先生用的兔毫盞胎體厚實,乍看撲實無華,但細觀之下,可見茶盞黑青色釉底上分布著呈放射狀的銀白色流紋,纖細如銀兔毫,精妙不可言傳,而茶盞與茶色相襯,一黑一白,更能煥發茶色。

  初時,我們盞中乳花之狀相仿佛,但稍待須臾,便可看出影青盞中的乳花仍是薄了一些,且消融速度略快,細小的泡沫不斷破碎,一層層消退下去,終於先露出了中間一圈水痕。而兔毫盞中乳花咬盞依舊,未有一點水色現出。

  我旋即欠身,微笑道:“慚愧,懷吉輸先生一水。”

  張先生亦含笑看我,問:“我們這次用的茶和水都一樣,你知道自己輸在哪裏麽?”

  我想了想,搖頭六:“請先生賜教。”

  張先生遂逐一道來:“首先,你羅茶時不夠細致,篩的次數不如我多,而點茶用的茶末須絕細才能入湯輕泛,使乳花吸盡茶末苔湯;其次,你盨盞時注湯不夠,未令茶盞熱透,便會影響茶末上浮,發立耐久:再次,你盨盞後便急於調膏注湯,導致點茶之水過熱,過熟則茶沉,應先稍待片刻,等瓶中水沸停止後再開始點茶;而且,你注湯偏多,以致茶少湯多,雲腳易散,如此鬥茶,注湯至盞中四分即可;最後,你擊拂時手勢過猛,欲速則不達,應環注盞畔,讓熱水沿著盞壁流入盞中,起初攪動茶膏時也不要太急,徐徐攪動,漸加擊拂,指繞腕旋,上下透徹,才能使茶湯色澤漸開,乳花珠璣磊落,久立不散。”

  我大為歎服,赧然道謝,他又微微一笑,似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一個大的過失,總是由一連串的小失誤構成的。”

  我低目細品他的話,良久後才又問他:“先生點茶之時未曾看我,怎知我羅茶不細,盨盞不夠,擊拂過猛?”

  “這些事,未必總要盯著你才知。”他說,“看看結果,其中過程也就一目了然。”



籮籮
(由 :2805字)


我聽出他弦外之音,有一種難言的尷尬,他也隻是靜靜注視我,別無他言。待印香燼落,茶盞生涼,我方才開口:“我的事,先生都聽說了?”

  他回答:“聽說一些,不多。”

  我斟酌半晌,終究還是按捺不住,直言問他:“公主如今怎樣?還好麽?”

  “我隻在宮中待了三天,公主在她宅子中,我並未見到。不過,她的情形,應該是好不了罷。”張先生說,從容講述他知道的事實,“據說你走後,官家又把公主宅中那些有品階的內臣都逐出去了,並下令省員更製,自今勿置都監,別選一位四十歲以上的內臣和一位五十歲以上的三班院使臣在公主宅中勾當,其餘伺候公主的小黃門,年齡須在十五歲以下。後來,殿中侍禦史呂誨又進言說,兗國公主乳母、昌黎郡君韓氏曾慫恿公主奏請官家升她侄婿於潤的官,又曾將公主宅中服玩器物盜歸私家,請官家追查此事。於是官家下詔降於潤官職,且削去了韓氏郡封,不許她再服侍公主。

  我驚問:“連韓郡君都不在公主身邊了?”

  張先生頷首:“現在公主宅中的內臣,不是老的就是小的,而且大部分她以前都不認得。留在她身邊的舊人,恐怕就兩三位侍女口。”他著意看看此刻我的神情,又道:“當初你犯錯時,相比已料到自己如今處境,甚至還將生死置之度外,然而,對公主可能麵臨的境況,你大概未曾想得周全罷?”

  我側首避開他的直視,移目看別處,然而鼻中酸楚,眼角濕潤,麵前景象也如水波般搖漾,根本無法看清楚。

  “懷吉,”張先些再喚我的名字,聲音溫和而冷靜,“我再問你,你知道自己錯在哪裏麽?”

  我艱難地咽下喉中那抹堵塞般的疼痛,按言官們給我定的罪名低聲答道:“我言行輕佻不自謹,罔顧尊卑,以下犯上……”

  “你越界了。”不待我說完,張先生已直接向我作出了他的診斷,“尊卑、上下,姑且不論,單說我們的身份,就跟常人不一樣,我們根本沒有資格,去追尋一般男人擁有的東西。”

  見我沉默不語,他又問道:“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此番不被言官留意到,你與公主將如何發展?”

  我沉吟許久,還是選擇了搖頭。

  張先生繼續道:“情愛之事如醇酒,容易使人上癮,不知唇足。你們踏出了一步,難免會有更多的嚐試,到最後,你與言官指責的那種卑劣宦者有何不同?”

  我低首受教,並無話說。他頓了頓,又說了句我始料未及的話:“何況,讓你心儀的人看見你殘缺的身體,你還有何尊嚴可言?”

  他的語調始終不溫不火,平靜得像秋日止水,但這話卻帶著犀利鋒芒,直抵我心最脆弱處。我悚然抬目視他,見他凝視著我的雙目中有憐憫的意味,少頃半低眼簾,一點微光閃過,他歎了歎氣,微露出一絲難得一見的感傷:“從我們淨身的那一刻起,我們便已與情愛絕緣。我們一生或許會擁有很多身份,但永遠都不可能真正成為哪個女子的丈夫或哪個孩子的父親,而女子的幸福,往往是從婚姻與家庭中得來,所以,我們要給任何女子幸福,都是不可能的……我們原本已一無所有,如果你珍視某個人,就離她遠一點,不要妨礙她與夫君的生活,也盡可能地,讓自己保留一點殘存的尊嚴。”

  我黯然思量著,最後勉強一笑:“先生無須多慮。我已被貶逐至此,此生不會再與任何女子有瓜葛。”

  張先生默然,托起茶盞啜飲一口,又道:“我獨愛飲茶,因此物不令人醉,但微覺清思,不似醇酒雖美,卻榨人肝腸。而且,日有春夏秋冬,天有陰晴圓缺,點茶時看著乳花從浮生到破滅,也像經曆了一場生成、持住、衰敗、消散的過程……世間萬物都是這樣的罷,周而複始,一切皆有定數,不必太強求。前事消散的時候,亦不必太難過,不如調整心緒,從容麵對以後的日子,或許另一種清明潔淨的生涯又將開始了。”

  張先生走後,很長一段時間內,我仍未能如他所言,調整心緒,獲得平靜與安寧。思考他的話和思念公主交織在一起,成了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內容。

  我移植了一株紫藤到我院中,在以前的十多年裏,我像嗬護一株花木一樣照顧著公主,而如今,我又像照顧公主一樣嗬護著這株紫藤,盡我所能把它侍弄得繁茂蔥鬱,不讓一片葉脈露出萎黃之色,不讓一根枝蔓沾染蟲跡,連葉麵的灰塵我都會覺得礙眼,總是小心翼翼地拂去,如果說西京的生活尚有樂趣,那便是從伺花之時獲得的。

  仲春時節,我的紫藤結出了串串花穗,垂掛枝頭,燦若雲霞,其中常有鶯啼鸝鳴,宛如李太白詩意:“密葉隱歌鳥,香風流美人。”

  我甚愛此花,不讓旁人碰觸,為此不惜與人冷麵相對。但,也有例外的時候。

  一日黃昏,我幹完活後回到居處,坐在室內小憩,習慣性地透窗探望院中紫藤,卻無意中發現藤蔓抖動,似有人在拉扯。

  我立即疾步出去,見一個幼小的女孩正踩在石塊上麵,一手拉著紫藤枝蔓,一手盡量向上伸,顯然是想摘花。

  我揚聲喝止,她嚇了一跳,腳一滑,竟從石塊上摔了下來。

  她頓時哭了起來,我忙過去扶起她,見她完全是個孩子,又一脈楚楚可憐的模樣,起初的怒意頃刻散去,心也軟了,於是好言撫慰,又摘了幾串花穗給她,遷延許久,她才略略止住了哭泣。

  她雙頰粉嫩,眼睛清亮,細看之下與幼年的公主側有兩分相似。我覺得親切,微笑著問她:“你叫什麽名字?”

  她仍有些怯怯地打量著我,好半天後才指著院門外一棵鬆樹上的女蘿,輕聲回答:“蘿蘿。”

  她的衣飾談不上精致,但也不算太差,應該不是小宮女。我猜測著她的身份,遂又問她:“你的媽媽是誰?”

  她答道:“沈司飾。”

  沈司飾是一位被貶到西京大內的女官。據說她當年為今上掌巾櫛之事,性格開朗,健談愛笑。那時今上還隻是位十幾歲的少年,尚未大婚,有次沈司飾給今上梳頭,兩人說笑著拉扯嬉戲,不巧被章獻太後撞見,太後便以狐媚惑主的罪名將她貶逐到此地。而她從此後性情大異,變得少言寡語,不苟言笑,任何時候看上去都是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樣子。

  那麽這個蘿蘿,應該是沈司飾的養女了。我心中感慨,也對她多了幾分憐惜之意,撚撚她頭上的發帶,再問她:“蘿蘿,你幾歲了?”

  地說:“五歲,明天就五歲了。”

  “明天是你的生日?”

  她點了點頭。

  我決定送地一個生日禮物,回到室內子尋到一把小刀,我又出來在院內找了裁胳膊粗的村技,坐下來埋頭削了一會兒,木屑飛散,一個圓頭娃娃漸漸現了出來。

  大致削好,我把木娃娃遞給籮籮,她驚喜地接過,反複細看,愛不釋手。

  我想了想,又局的娃娃略顯粗陋,便又拿了回來,準備給她刻些頭飾衣物。這涉及到娃娃的身份定位,於走我又問蘿蘿:“你長大後的願望是什麽?”

  宮中的女子通常都有個職位,我是準備等她說出想做什麽,再給木娃娃配上相應的服飾,但這小姑娘卻給出了個完全在我意料之外的答案。

  “生個小娃娃!”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一愣,旋即感到臉火辣辣地,開始發燙。

  “呃,我是說,你長大後最想做什麽。”回過神來後,我嚐試著跟她解釋。

  “生小娃娃呀,”她不改初衷,“最好生兩個,一個男孩,一個女孩。”

  我盡量朝地笑,雖然自己也感覺到了笑容的僵硬:“你以後是想當司飾、司藥,還是尚服、尚儀……”

  我還在想是否多列出幾個女官職位供她選擇,她已不耐煩地用明淨的聲音再次作答:“我想當媽媽。”

  我徹底無語。沉默片刻後,我重又引刀,在木娃娃身上刻出了她懷抱嬰兒繈褓的紋樣。蘿蘿很高興,接過把玩一會兒,然後歡天喜地地跑開了。



還闕
(由 :1821字)

嘉祐六年閏八月,都知鄧保吉從東京來,向我傳了一道密旨:即日還闕入宮供職,我頗感意外,沒料到被貶逐僅僅一年後,便會蒙此大赦。當看到鄧都知神色肅穆的宣我一人入偏殿時,還以為他帶來的是賜死的昭命。

“是……公主為我進言麽?”接旨之後,我低聲問向我說“恭喜”的鄧都知。

鄧都知歎道:“公主為你做的事,豈是‘進言’二字可概之……發現你離京後,她進宮懇求官家召你回來,哭的幾欲暈厥,但官家隻溫言撫慰,始終不答應。於是公主終日啼哭,無論在宮中還是公主宅,麵對每一個試圖勸解她的人,都隻會憤怒地說一句話:‘還我懷吉!’她在宅中欲自縊已不是一次兩次,嚇得苗賢妃忙又請官家把她召到宮裏來住,終日守在她身邊,不敢擅離一刻。這一年來,她幾乎沒有開心的時候,除了哭泣、哀求、怒罵,就隻是發呆和昏睡。今年七月中,董貴人生下十三公主。有一天,充國公主去看這個小妹妹,抱著十三公主玩,才有一點笑容露出。那時十一公主也在董娘子身邊,乳母喂她喝粥,她搖頭不喝,口中連聲說‘芋頭’,大概是想吃芋泥糕,而充國公主一聽便怔怔地出神,好半天沒動彈。苗娘子見她有異狀,馬上讓人把十三公主抱走,充國公主也任他們抱走妹妹,自己默默往外走。苗娘子跟著她出去,帶她去後苑散心。公主一直很安靜,但走到一口井邊時,忽然一下子跳了進去,周圍人誰也沒能拉住……”

仿佛生生受了一次重擊,我胸中氣血騰湧,聲音也在發顫:“公主……出事了?”

幸而,我很快見到了鄧都知擺首。“好在內侍們反應還算快,迅速把她救了出來。”他說,“苗娘子抱著她哭得死去活來,而公主一言不發,目光也無神采,像個木頭人一樣,直到官家趕來,她才開口說話,說的卻還是那句——‘還我懷吉。’”

我微垂首,在靜默的狀態下暗暗發力咬舌,讓此間的疼痛抑製和消減另一處的感覺,直至品出血液腥甜的味道。

“苗娘子聽了這話越發難過,下拜懇求官家召你回來。官家連連歎氣,十分為難。撫慰苗娘子母女後,他又去看董娘子,告訴董娘子,他準備進她為婕姝。董娘子三年內生育三次,最後生十三公主時又難產,身體十分虛弱,一直纏綿病榻。聽了官家這話後,她卻立即起身,跪在官家麵前,力辭進位之事,問官家可否把這次賞賜轉為一個承諾,幫她實現一個願望的承諾。官家問她的願望是什麽,她回答說,希望官家能赦你之罪,召你回來見公主。”

唉,秋和……她自己也是有心願的,但卻把每次實現心願的機會都用於成全別人。我對她的感激無以複加,但麵對鄧都知的敘述,我還是保持了沉默,因找不到任何合適的語言,可以表達她的善良帶給我的觸動。

  “聽了董娘子的話,官家仍然沒表態,但想必是動了召你回來的念頭的。而最後讓他下定決心的,是另一個人。這個人,你一定猜不到是誰。”鄧都知又道。

  我抬頭,朝他投去詢問的目光,他亦不賣關子,直接說出了答案:“是駙馬李緯。”

  在我訝異的注視下,他繼續說:“聽說公主投井之事後,李都尉入宮求見官家,跪在官家麵前叩頭。官家還以為他又是來請罪,不耐煩地說:‘這事與你不相幹,你回去罷。’李都尉卻支支吾吾地說有一事想請官家答應,官家問是什麽,他說:

  ‘請把梁先生召回來。’”

  講至這裏,鄧都知停下來,看著我,似乎在等我說些什麽。而我完全失語,與他兩廂無話,許久後,才問了一句:“他說請求召我回去的原因了麽?”

  鄧都知道:“沒有。官家也問他,但他沒解擇原因,隻是不停地叩頭,反複懇請官家召你回去。”

  我與鄧都知馬不停蹄,迅速趕回東京,到東京城門附近時天色已完,,鄧都知原本還道關閉城門時辰已過,隻怕我們進入進不了城了,走到城門前方發現,門依舊大開,並未關閉。鄧都知大感詫異,詢問守門兵衛,兵衛回答:“小三公主今日出殯,官家下令說要留著宮門及城門,等送殯的人回來才關。”

  十三公主夭折了?我轉顧鄧都知,他點點頭,低聲道:“十三公主出生後情況一直不妙,我離京時她已病危。”

  算一下日子,這位小公主在世間僅僅生存了兩個月。我心下黯然,不敢猜想秋和會如何傷心。

  鄧都知領我入城,在監門使臣查詢我身份時,他掩飾說:“這是西京還闕奏事的內臣。”

  待入到城中,他才悄悄告訴我:“你此番回京,官家不欲人知,尤其是台諫,所以派我去傳密旨,也叮囑我,這一路上不要向人說起你的身份,否則,台諫知道你回來,必定又有話說。”

  我垂下眼簾,想起了台諫之前對我的指責。鄧都知默然行了片刻,忽又轉頭跟我說:“你大概還未聽說罷?今年六月中,官家接受諸臣建議,遷司馬光為起居舍人,同知諫院……司馬光短短兩月間,已上了十幾二十多個剿子,成了進言最多的現任諫官。”


第十一章 6.朱朱
(由 :3514字)

入宮之後,我首先見到的人是皇後。

“我們讓你回來,並不等於讓你回到公主身邊,像一切都沒發生過那樣,依舊讓你做公主宅的勾當內臣。”她開門見山地說,“你且留在宮中,在公主入省禁中時讓你們可以見上一麵,讓她知道你平安無恙,但也僅此而已,以前那樣的相處,是不能再有了。”


我低首,緘默不語接受她冷凝目光的審視,好半天後,聽見她歎了歎氣:“你們都不會控製自己的性子,那麽,我們隻有改變你們的相處方式。”

我舉手加額,拜謝如儀:“臣謝官家與娘娘聖裁。”

她又道:“你也不能再回苗娘子閣中,回頭讓鄧都知給你另尋個居處,日後做什麽,待我再想想,但為避免引起台諫注意,品階高的職位也是不能再得了。”

這倒並不是我很關心的。“那麽,公主……”我遲疑著,隻想問何時能見到公主。

皇後自然明了,答道:“官家已向公主承諾會召你回來,讓她回公主宅中去了,至於何時讓你們見麵,我們會再商議。”

我再次道謝。她隨後命鄧都知帶我出去。在我退至門邊將欲轉身時,她又喚住了我,吩咐道:“這次你能回來,秋和也出了不少力。明天你先去看看她。”

當我見到秋和時,為她的模樣暗暗吃了一驚。一年不見,她已可用形容枯槁來描述。額上勒著一道烏絨抹子倚在病榻上,未施脂粉的臉上連嘴唇都是青白的,單薄得像個紙糊的人兒,完全沒有剛生過孩子的婦人的豐腴。而且,她眼周有濃重的深色,一雙原本十分清澈美麗的眸子黯淡無光,仿若幹涸的泉眼,大概是睡眠不好,且常常垂淚所致。

這日京兆郡君高氏入宮問安,亦來探望秋和。我入內拜訪秋和時,兩人正相對閑話家常。看見我,秋和顯得很驚喜,勉力支撐著坐起來,連聲喚身邊侍女請我坐,又命她閣分的提舉官趙繼寵為我布茶,完全沒把我當卑賤的內臣,倒像是招待一名遠道而來的貴客。

這令我有些不安,欠身連連道謝,卻不敢按她的意思,在她麵前坐下。秋和再促我坐,最後京兆郡君也含笑相勸:“我們都與梁先生相識多年,且又不是大庭廣眾之下,先生無須如此客套,還是坐下慢慢敘談罷。”

我這才坐下,與她們相對寒暄,有京兆郡君在場,我們談的也大抵不過是西京生活與旅途見聞,語意輕鬆得仿佛我隻是奉命去西京補外一年而已,她們都沒涉及我遭貶逐的來龍去脈,也沒一句提及公主。

少頃,有幼兒啼聲從外麵傳來,然後一位乳母抱了個兩歲多的小女孩入內,對秋和道:“娘子,十一公主又醒了。”

那女孩就是之和的第二個女兒,皇十一女永壽公主了。我立即起身,向永壽公主施禮。秋和笑道:“她還是個不懂事的小孩子,何必這麽多禮。”一邊笑著,一邊從乳母懷中把永壽公主抱過來,微笑著輕聲對她說:“朱朱,你昨晚醒了好幾回,天亮才睡著,怎麽又醒了,莫非知道有貴客要來麽?”

她笑而指我,永壽公主聞聲轉頭打量我。她的膚質得到了秋和的遺傳,使她看起來晶瑩剔透,如同和田玉精雕細琢成的小人兒,一雙酷似秋和的美目猶帶淚痕,見我在看她,她有立即埋首往母親懷裏躲,那嬌怯怯的模樣真是令人忍不住心生憐惜。

我離京之時今上尚未給她取閨名,宮中人都順著皇後的叫法稱她“主主”,現在秋和喚她“朱朱”,想必這便是永壽公主的名字了。

“十一公主的閨名很好聽。”我含笑道。

“是麽?”秋和與京兆郡君相視而笑,然後又向我說明,“說起來,這名字還是京兆郡君家的四哥取的呢。”

這“四哥”指的是京兆郡君與十三團練的第四子仲恪。京兆郡君旋即微笑對我道:“我家那小子沒大沒小,不知尊卑,這樣胡亂喚姑姑,好在官家與董娘子寬宏大量,不與他計較。”

見我有些不解,秋和便細細解釋:“去年初冬時十一公主病得很重,京兆郡君帶著幾位哥兒姐兒來看她,仲恪聽見皇後喚公主作‘主主’,一時聽岔了,就很高興地指著自己穿的豬頭鞋不住地喚‘豬豬,豬豬’。說來也怪,本來十一公主一直在昏睡,聽見他這樣喚便睜開了眼睛,後來病也漸漸好了。官家很高興,就說尋常百姓家習慣給孩子取個賤名,以求好養活,看來是有道理的,不如就叫十一公主‘豬豬’罷。皇後聽了笑說,豬豬這名字雖然聽起來很親切,但用來當女孩子閨名畢竟不太好,不如還用這音,但換一個字,改成朱紅的朱,還這樣喚,但寫出來又是吉利的字,就兩全其美了。官家欣然接納,從此後我們便叫十一公主‘朱朱’了,而官家也特許仲恪喚朱朱的名字……”

她話音未落,即有一位五六歲的男孩似踏著風火輪一般從外麵衝進來,腦袋上的頭發剃去了大半,僅留額頭上一小撮,穿著一身絲質衣褲,內著齊膝長襦,外罩一件長袖短衫,兩袖鼓鼓的,袖口又被他反手捏住,使袖子看起來很像兩個大袋子,也不知其中藏了什麽東西。

京兆郡君一見便斥道:“四哥,你莽莽撞撞的,瞎跑什麽呢!別驚到了董娘子和十一公主。”

仲恪奔到秋和與永壽公主麵前止步,側首對母親說:“先前我去跟菀姐姐玩,見她剛蒸好一匣子香料,說是在帳中用的,聞了可以睡得很好。不是說朱朱最近晚上老是驚醒麽?我就請菀姐姐點了一爐,讓我熏了滿滿兩袖子,給朱朱帶來。怕時間長了香會溜走,所以我才要跑快一點呀!”

他說的“菀姐姐”是指皇後幾年前收養的養女,真宗朝參知政事馮拯的孫女馮菀兒。這姑娘蘭心蕙質,平時也跟秋知一樣,喜歡調製脂粉香料。

仲恪解釋完,也不再聽母親嗔怪,朝著永壽公主散開了袖口,且兩臂不停地大揮大舞,力圖使公主盡可能多地聞到他帶來的香。

那香味有沉香的清雅,卻又另帶一種水果的甜香,聞起來確實令人心神安恬,頗感愉悅。

“嗯,這香味不錯,是用鵝梨汁和沉香蒸的。”秋和很快分辨出,笑對仲恪道,“四哥,謝謝你。”

仲恪搖搖頭:“不用謝,隻要朱朱喜歡就好。”然後又很關切地問永壽公主,“好聞嗎?”

永壽公主抿嘴笑了笑,輕輕頷首。

“那你想睡覺了麽?”仲恪兩眼圓睜,急於確認這香料的奇效。

室內的大人都笑了起來。京兆郡君一拍他光溜溜的後腦勺,笑道:“才聞一下就想讓人家睡著,你道這是迷魂藥呢!”

仲恪撫撫母親所拍之處,亦不好意思地笑了。隨後又伸手去掏腰帶上係的錦囊,摸出一對白玉雕成的玉豬,塞到永壽公主懷中,道:“這是爹爹給我的,送給你了。”

這對玉豬看起來應是漢古物,集圓雕、陰刻、淺浮雕為一體,圓滾滾的,十分肥碩,尾巴上卷貼在臀上,四肢屈伸,作奔跑狀,表情生動,憨態可掬。

永壽公主嘴角含笑,不住撫摩玉豬,似乎也很喜歡。

京兆郡君打量著仲恪,忽然問他:“你纓絡上的虎頭鎖片呢?”

我們聞聲看去,果然發現仲恪脖子上的纓絡下麵空空如也,所墜之物不見了。

“哦,我摘下來擱在菀姐姐那裏了。”仲恪說,又指著永壽公主手中的玉豬道,“朱朱是豬豬呀,豬是怕虎的,所以我不能帶著虎頭鎖片來見她。”

聽了這話,秋和隻是笑,京兆郡君則又把仲恪的手打下,斥道:“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能這樣胡亂喚十一姑!”

仲恪不悅道:“十一姑本來就叫豬豬嘛,翁翁許我這樣喚她的。”說罷,又朝著永壽公主連聲喚道:“豬豬豬豬豬豬……”

永壽公主困惑地看看他,又看看那對玉豬,像是忽然意識到了什麽,一把將玉豬推開,有些生氣地嘟起了嘴。

這情景看得大家忍俊不禁,仲恪也隨之開口笑,不想他身後卻有一女童清楚地衝著他喚了一聲:“毛毛!”

仲恪轉身一看,朝那三歲女童施了一禮:“九姑姑。”

那是皇九女福安公主。她所喚的“毛毛”是仲恪的綽號,其中典故我知道:仲恪兩歲多時入宮見帝後,那時他頭發很多,被分成若幹方塊,每個方塊上的頭發都揪起來紮成了個小球。今上見了笑道:“這發式不好,像長了滿頭包。”於是命人剪去,改了現在這一撮毛的發式。而當時仲恪不願意剪發,十三團練讓人趁他熟睡時將頭發剃掉。仲恪醒來時一摸,發現自己腦袋光溜溜的,又見麵前一地碎發,立即悲從心起,拾起一撮頭發就開始哭:“我的毛……”因為那時候他還沒學會“頭發”這個詞。從此後,宮中的人就給他取了“毛毛”的綽號,偶爾看見他也會逗他,故意對他說:“我的毛……”

也不知是誰告訴福安公主,此刻她看著仲恪,又笑嘻嘻地重複喚了一聲:“毛毛!”

仲恪赧然,很尷尬,卻又不好說九姑姑什麽,隻得瞪眼望屋梁,渾身不自在。而永壽公主很快發現了這個稱呼對他的影響,亦嚐試著喚他“毛毛”。仲恪吃驚地看她,隨即很生氣地說:“豬豬你不能這樣叫我!”

永壽公主卻越發開心,又興致勃勃地接連喚道:“毛毛,毛毛,毛毛……”

仲恪不忿,又衝著永壽公主叫“豬豬”,永壽公主繼續以“毛毛”對抗,兩個小孩就以這種簡單的方式鬥嘴,令她瞬間容光煥發,與我今日初見她時她的模樣判若兩人。

“這兩個女兒,是上天賜給我的最珍貴的禮物。”京兆郡君帶著仲恪走後,麵對我所提的“近來好麽”的問題,秋和把兩位公主都抱到身邊,這樣跟我說,“有一陣到我生了我的女兒。有她們在,我才有了快樂。或許,我之所以來到這世上,又被上天這樣安排,就是為了給她們生命罷。如此一想,我終於心安了,覺得此前的失意和悲哀都可以看開了。上天畢竟待我不薄,讓我擁有這兩個可愛的女兒,我很高興做她們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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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城閉 全文完/ 作者:米蘭Lady 上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179766 bytes) () 06/22/2009 postreply 16:28:14

多謝畫眉妹妹。 -purplestar- 給 purplestar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6/22/2009 postreply 23:51:24

非常感謝,尋了很久,一直沒找著。。。 -phantom06- 給 phantom06 發送悄悄話 phantom06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27/2009 postreply 09:22:01

看了令人特別難受 -jhnn- 給 jhnn 發送悄悄話 jhnn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27/2009 postreply 00:4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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