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長風山莊
已近中秋,桂花漫香,長風山莊前的一湖秋水,在夕照下波光瀲灩。
每年的八月十二,是武林各派掌門人齊聚長風山莊、商議盟內事務的日子。
長風山莊前,沿平月湖建了數座亭台,亭台之間菊蒲繁華,丹桂飄香。菊桂中筵開幾十席,江湖中人多半相識,各依親疏,分席而坐。
由於正主們在莊內商議要事,尚未出現,此時在席上坐著的都是各門派的長老或弟子。掌門之人不在,有的又見了故交,自然便推杯換盞,觥籌交錯。
西首最末席一烏衣漢子放下酒杯,環顧了一下四周,壓低聲音道:“楊兄,聽說劍鼎侯此刻尚未趕回這長風山莊,掌門人們正有些束手無策啊。”
他此話一出,席上數人都露出驚訝之色,一麵色陰沉的中年男人道:“劍鼎侯不知被什麽事耽擱了,按理,他這武林盟主兼東道主應該早就要在此等候才是。”
“是啊,若是往年,他政務繁忙,不出席這一年一度的盟會倒也罷了,可今年‘秋水劍’易寒前來挑戰,他不回莊應戰,實是有些怪異。”
“就是,桓國此次又派出易寒前來挑戰我中原武林,別人不敢應戰倒罷了,如果劍鼎侯都不敢應戰,可就是天下第一不忠不孝之徒了。”
“為什麽他不應戰,就是天下第一不忠不孝之徒?”玉珠般圓潤的聲音響起,席上眾人一驚,齊齊轉頭。
一少女從席後的菊花叢中探出頭來,滿麵好奇之色。見眾人皆望著自己,一雙儂麗的大眼晴忽溜一轉,眾人頓覺這雙眸子竟比滿園的菊桂還要絢爛,比天邊的晚霞還要嫵媚,倒皆忘了去細看這少女五官究竟生得如何。
那少女見眾人都有些愣怔,索性從菊花叢中鑽了出來。坐於那烏衣大漢身邊,執起酒壺替他斟滿酒杯,唇角邊一個小小的酒窩盛滿笑意:“大叔,為什麽劍鼎侯不應戰易寒,就是天下第一不忠不孝之徒?”
席上眾人此時才回過神,細看這少女,年約十六七歲,烏黑的發,淺黃的衫,白玉般精致細膩的臉龐,笑意盈盈的眸子,端麗明媚,十分可親。
烏衣大漢知此時能在這長風山莊前出現的女子,不是峨嵋便是青山門下弟子。這兩大門派雖皆是女子,且少行走江湖,卻技藝不凡,行事低調公道,素為江湖同道所敬重。這少女服飾華美,天真明媚,應是深得長輩寵愛的年幼弟子,隨師長來趕這個熱鬧,得罪不起的。
他微笑道:“這位小師妹,難道你的師父師姐沒有和你說過劍鼎侯的事跡麽?”
少女右手撐頰,搖了搖頭:“我師父很嚴厲的,不會說這些,師姐她一年說的話加起來不超過十句,更不會說了。”
席上數人均有些心驚,眾人都聽聞青山派掌門有個大弟子簡瑩,長得極美,性子卻極為孤傲,不喜與人交談。當年行走江湖時,‘川中三虎’貪其美色,對其不 敬,被她連追上千裏,素衣寒劍,割下三虎的雙耳,並逼三虎公告天下,改綽號為‘川中三鼠’,自此再無江湖人士敢得罪於她,背後皆稱她為‘青山寒劍’。
想起這少女是那位‘青山寒劍’簡瑩的小師妹,眾人皆打了個寒噤。烏衣大漢堆笑道:“小師妹,你師姐向來不愛說話,我們大家都是曉得的,也難怪你不知道了。”
少女頗覺驚訝,師姐足不出戶,連鄧家寨都未出過,怎麽這些人都知道她不愛說話呢?
少女右側的一名大漢笑著接口道:“小師妹,你有所不知,這話說起來可就長了。”
少女忙給他也斟了一杯酒,笑道:“大叔慢慢說,時辰還早著,那些老爺子老太太們一時半會也不會出來。”
聽她將各掌門人稱為‘老爺子老太太’,眾人哄然大笑,更覺這少女嬌俏可喜,烏衣大漢笑道:“好,小師妹,反正閑來無事,我韓三餘來當一回說書人吧。”
他飲了一口酒,道:“小師妹應知,我朝開國皇帝聖武帝的出身來曆了。”
少女搖了搖頭。
韓三餘一愣,旋壓低聲音笑道:“那可得多費唇舌了。小師妹,是這樣的:我朝聖武帝,百餘年前,出身於武林世家,先登武林盟主之位,任內不斷將門下弟子及武林人士滲入軍伍之中,後又借此奪取兵權,最終問鼎皇座。
一百餘年來,謝氏皇族雖已是富貴之身,但這習武崇武之風仍有幾分盛行。曆代皇帝也極為重視和忌憚咱們武林勢力,便於立國之初建了這長風山莊,掌管號令武林。
為示公允,莊主並不由謝氏皇族之人擔任,而是由當年與謝氏一起號令武林的副盟主,裴氏的後裔執掌山莊事務。
裴氏執掌長風山莊上百年,高手輩出,出將入相、封侯晉爵的也不少。曆任莊主更是號令江湖,領袖群雄,調停各個門派的紛爭,平衡著朝野間的力量。我朝百餘年來能保持較為平和穩定的朝政,長風山莊之功實不可沒。
但到了二十餘年前,裴氏漸漸沒落,不僅人丁單薄,武藝日衰,在朝中也是漸成棄子之勢。多年來被長風山莊強勢壓下的武林紛爭漸漸激化,適逢北域桓國派出高手‘秋水劍’易寒挑戰中原武林,上任莊主裴子敬硬著頭皮出戰,死於秋水劍下。
裴子敬死後,僅有一遺腹子存活於世,其朝中任職的胞弟震北侯又因觸犯龍顏而獲罪流放。裴氏沒落,長風山莊也形同虛設,無人再將其視為武林盟主。
中原武林激流洶湧,各門派均覬覦著這盟主之位,隻是礙於朝廷未曾明確下詔奪去長風山莊盟主之權,方保了十餘年的安寧。
及至五年之前,裴子敬的遺腹子裴琰年滿十六,接任長風山莊莊主。武林各門派欺其年少,未有一人到場觀禮祝賀。不料一個月後,裴琰以不敬盟主之罪連挑十大門派,震悚朝野。
初始朝野皆以為裴琰不過在武學上天縱奇才,不料其人在官場更是如魚得水,從容自如。更獲得今上恩寵,平步青雲,於三年前被封為劍鼎侯,並出任朝中左相一職。
裴相少年得誌,官運亨通,這長風山莊莊主一職卻始終未曾卸下。故每年八月十二的武林大會,其必定要從京城趕回長風山莊,武林各門派的掌門人這幾年自也是悉數到場參加。
今年七月,咱們中原武林各門派,卻都收到了桓國當年劍挑中原武林的‘秋水劍’易寒的傳書,要於八月十二之夜,在這長風山莊,會一會我們華朝的左相兼劍鼎侯,武林盟主裴琰。”
少女於此時拍掌笑道:“韓大叔的口才,可以去南華樓說書了,包管比那三辯先生還要說得好。”
韓三餘哭笑不得,他好歹也是名震一方的豪客,此次隨師門前來參加武林大會,卻被一少女誇成說書先生,未免有些尷尬。可麵對這明媚嬌俏的小姑娘,也無論如何也動不了氣。
少女笑罷微一蹙眉:“這樣說來,劍鼎侯若是不回來應戰,一來有損我朝威名,二來不能替父報仇,有違孝道,確是天下第一不忠不孝之人。可他若是武功不及那易寒,強行應戰,豈不是自尋死路?”
韓三餘笑道:“小師妹過慮了。劍鼎侯一身藝業勝過其父,其十六歲接任盟主;十七歲那年便率‘長風騎’以少勝多,擊潰月戎國上萬騎兵,連奪十城,被聖上封 為‘長風將軍’;十八歲更是於千軍萬馬中取敵將人頭,率邊境駐軍大敗桓國精騎於黑水河,一掃我朝多年來被桓國壓著打的頹勢,立下赫赫軍功,這才官拜左相, 得封侯爵。他與易寒這一戰,我看,倒也勝負難說。所以為何此刻,他尚未趕回長風山莊,著實令人費解。”
席間另一大漢接口道:“韓兄說得在理,劍鼎侯與易寒這一戰還關係到我朝與桓國間的局勢,他不回來應戰,實是不合情理。”
少女眼珠一轉,笑道:“說不定人家劍鼎侯早就回來了,在莊內某處養精蓄銳,準備這最關鍵的一戰呢。”
韓三餘笑道:“小師妹有所不知,我師兄剛剛從莊內出來,說掌門人們正在緊急商議,劍鼎侯至今未現蹤跡,若是他一直不出現,又該派何人應戰易寒。劍鼎侯若是回莊了,為何連各大門派的掌門人都不知曉呢?”
少女見要打探的消息已聽得差不多了,遂笑道:“韓大叔,多謝你的說書,我走了。”說著身形向後一翻一晃,隱於菊花叢中,倏忽不見。
韓三餘與眾人麵麵相覷,皆想道:這少女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且輕功絕佳,看來青山派門下,過得幾年又要出一個與‘青山寒劍’簡瑩齊名的人物了。
黃衫少女江慈在莊旁的菊園中玩了一會,又爬到園中的桂花樹上躺了一陣,見正主們仍未出場,頗覺無聊。她本是抱著看熱鬧、長見識的想法來這長風山莊的,各 掌門人及劍鼎侯、易寒等大人物一個都未見到,隻見這幫子粗豪大漢、和尚道姑,頗覺無趣,隱隱覺得這江湖也不象師叔當年說的那麽有趣。
見夕陽西沉,暮靄湧上,莊內莊外也點起燭火,她覺得有些肚餓。坐於桂花樹的枝椏間,向燈火通明的莊內望去,遙見莊子西北一角煙霧盤升,知那處是廚房所在,笑了一笑,溜下樹來。
她輕功絕佳,莊內管家仆從們正忙著招待莊前莊內的武林人士,誰也不曾注意於她,居然讓她從莊子西麵翻牆而入,不多時順利溜到了廚房。
香氣撲鼻,江慈咽了咽口水,見廚房人來人往,仆從們不斷將酒水飯菜端了出去,想了想,索性大搖大擺走了進去。
一廚子見她進去,愣了一下,道:“這位―――”
“有沒有什麽好吃的點心?我肚子餓了,師父叫我自己到廚房找東西吃,她正忙著商議正事。”江慈笑道。
廚子們曾聽人言道峨嵋派掌門極為護犢,有幾位俗家小弟子更是時刻帶在身邊,忙堆笑道:“小師妹自己看有什麽合意的,就端去,隻怕做得不好,不合小師妹的口味。”
江慈笑了笑,走到點心籠前,揭開籠蓋,取了兩籠點心,順手又從櫃中取出一小壺酒,施施然走了出去。
她在莊中東轉西轉,見一路上山石樹木無不應勢而布,疏密有致,隱含陣形。記起先前在桂花樹上遙見到的莊內布局,終在夜色黑沉時轉到莊子南麵的竹園,盤腿在竹林中坐了下來。
她喝了一小口酒,又吃了幾塊點心,嘟囔道:“師叔騙人,這武林大會也沒什麽好玩的,哪有什麽仗劍風流、持簫高歌的俠客,多的是粗俗之人,隻知道吃吃喝喝,我看,這武林大會得改成吃喝大會才是。”
正嘟囔間,她麵色一變,將點心和酒壺迅速卷入懷中,身形拔地而起,竟如一片秋葉在風中輕卷,又悄無聲息地掛於竹梢。
兩個人影一前一後走入竹林之中,其中一身形稍高之人四周望了望,猛地將矮小之人壓在竹上,劇烈的喘息聲和吮啜聲響起,江慈本能地閉上了眼睛。
女子嬌喘連連,嗔道:“這麽猴急!昨夜怎麽不來,讓我幹等了半夜。今夜夫人那裏我當值,馬上又得回去。”
男子喘著粗氣道:“管她夫人不夫人,現在就是天王老子來了,我也不理。”說著雙手伸入女子衣間。
女子咭聲一笑,腰肢扭著躲閃。男子將她抱住,顫聲道:“好人,好蓮兒,心肝蓮兒,想死五爺我了,你就從了五爺吧。”便欲去解那女子的裙帶。
江慈掛在竹梢,黑暗中緊閉雙眼,心中暗暗叫苦,怎麽喝個酒都不安寧,還撞上一對偷情的鴛鴦。
卻聽得那蓮兒‘啪’地將五爺的手打落,一把將他推開,冷哼一聲:“五爺先別急,我有一句話問五爺。五爺若是答得不順我的意,以後蓮兒也不會再來見五爺。”
那五爺一愣,腦中稍稍清醒,見蓮兒說得鄭重其事,忙道:“蓮兒有話盡管問,我岑五對蓮兒一片真心,必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蓮兒整了整衣裙,遲疑片刻,似是有些傷心,低低道:“五爺,你是想真心和蓮兒相守一生,還是隻圖蓮兒這身子和暫時的歡愉?”
岑五忙上前摟住蓮兒,指天發誓:“我岑五自是要與蓮兒姑娘廝守一生,永不相負,若有違誓言,必遭―――”
蓮兒伸手掩住他的嘴唇,柔聲道:“五爺不必發誓,蓮兒信你便是。隻是,眼下有件事,需得五爺依蓮兒所言才是。”
“蓮兒請說,岑五一定辦到。”
蓮兒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符包,放入岑五手中,依入他懷中,嬌聲道:“這是蓮兒昨日陪夫人去敬慈庵進香時,向主持師太求來的。師太說這個叫‘一心符’,能讓 女子意中之人對她一心一意,永不變心。五爺若是心中有蓮兒,就請時刻帶在身邊,這樣便會對蓮兒一心一意,蓮兒也自會對五爺百依百順,你我便能―――”說著 慢慢偎入岑五懷中。
岑五嬌人在抱,芳香撲鼻,魂飄天外,將那符包揣入懷中,喃喃道:“岑五必不負蓮兒一片心意,這符,自是要時時帶在身邊的。”說著雙手漸漸有些不安份。
蓮兒卻突然掙開他的懷抱,喘道:“不行,夫人那裏,我得趕緊回去,莊主若是回莊了,不見我在夫人身邊伺候,必有嚴懲。”
岑五聽到‘莊主’二字,下意識地打了個寒噤,隻得眼睜睜看著蓮兒紅唇在自己右頰上輕觸一下,身形妖嬈,出林而去。
他原地怔了半天,歎了口氣,步出竹林。
待他身影消失,江慈跳下竹梢,側頭自語道:“一心符?世上真有這種東西嗎?明天我也去敬慈庵求上一個。”
二、秋水易寒
一輪潔白的月溫柔地照在長風山莊的竹林內。江慈坐於草地上,喝下一口花雕,仰頭望著明月,忽然湧上一陣淡淡的憂傷:師父,您在那裏,還好嗎?
絲竹之音穿透夜空送入她的耳中,她不由拋開這淡淡的憂傷,身形一晃,從竹林中躍出,穿林過院,重又從菊園旁的圍牆躍出。
舉目望去,隻見莊前平月湖前的高台之上,月琴婉轉,二胡低訴,一小生,一花旦,竟唱上了一出《別三郎》。
那花旦有一把極好的嗓子和曼妙的身段,一抬眼,一甩袖,竟是無盡的風情。回眸轉身,長長的鳳眼盡顯妖嬈穠豔,櫻唇吞吐,字字句句如玉珠落盤,在人心頭顫顫巍巍,聽得台下數百江湖豪客如癡如醉,彩聲連連。
江慈素喜戲曲,看得眉花眼笑,將酒壺往懷中一揣,端著兩籠點心,一邊看著戲台,一邊找了個空位坐了下來。
她剛坐定,旁邊一女子冷冷道:“這位小師妹,這是我們峨嵋的座位,你們青山的,在那邊。”
江慈回過神,這才發現自己坐的這一桌有數位道姑,桌上也盡是些素菜冷食。其中一位道姑冷哼一聲:“這武林,真是越來越不象話了。”
另一道姑點頭道:“師姐說得是,不知是盟主太年輕了,還是我們這些人老了,簡直是世風日下!”
“你看看,這武林大會,強敵將至,他身為盟主,至今不露麵,還安排人弄這些靡靡之音,明顯不把我們出家人放在眼中,象什麽話!帶著這些年輕人都不知道尊敬長輩,是個位子就搶著坐。”
江慈笑了笑,端著點心走開,在人群中穿來穿去,也未找到一處既能安心用食又能看戲的地方。索性退出人群,四處望了幾眼,發現菊園西側有一棵參天古樹,正對戲台,不由喜上眉梢。
她如一股輕柔的風越過菊園,在那棵大樹下停住。將兩籠點心並作一籠,咬住竹籠,雙手急攀,借力上飄,不多時,便攀到了枝椏處。
她坐於枝椏間,取下口中竹籠,放於膝上,望著一覽無遺的戲台,得意地笑了笑,從懷中掏出酒壺,一邊喝酒,一邊吃著點心,不時隨著台上的花旦輕唱上兩句,倒也悠然自得。
正看到得意時,秋風吹過,將她右邊的一叢樹葉吹得在眼前搖晃。她皺了皺眉,四顧一番,見上方還有一處枝椏,似是視野更為開闊,又將竹籠咬於嘴中,攀住樹枝,身子向上一翻。
堪堪在那處落定,一個黑影突現於眼前,讓她一驚。口中咬著的竹籠眼見就要掉落,她忙伸手接住,身形未免有些不穩,向坐於枝椏間的那人倒去。
那人見她倒過來,左袖一拂,她身子又向另一邊倒去,頭正好撞在樹幹上,‘啊’聲尚未出口,一股勁風讓她呼息一窒,暈頭轉向,半晌後才發覺自己竟被那人點了穴道,放於枝椏間。
江慈氣極,無奈啞穴被點,罵不出聲,不由狠狠地瞪向那人。
月色下,她儂麗的雙眸泛著點水光,襯著白玉般的臉龐,如一朵滾動著晶瑩露珠的芍藥,那人目光為之一凝,轉而輕笑。
江慈再狠狠地瞪向他,他見她瞪得有趣,忽然伸手將她抱起,讓她坐於自己的膝上。江慈大窘,淚水在眼眶內打轉,卻仍滿麵倔強之色,死死地瞪著他。
他更是得趣,輕撫著她濃密的黑發,在她耳邊以極輕的聲音悠悠道:“坐我身上,不比坐那樹枝上舒服多了?別人想坐,可還坐不到呢。”
江慈氣得一噎,怒極後忽然平靜下來,衝那人盈盈一笑,不再理他,轉頭專心看戲。
她啞穴和四肢穴道被點,隻頭頸能自由轉動。看著台上花旦正如泣如訴,哀婉萬狀,想起師姐,刹那間忘卻了坐在他人身上,隨著月琴和管弦之聲搖頭晃腦,頗具韻律。
身後那人看得有趣,輕笑出聲,正待湊到她耳邊說話。她早有準備,用力將頭向後一撞,那人躲閃不及,被她撞到鼻子,不由伸手將她往樹下一推。
江慈一時氣惱,用頭撞他,未料他竟將自己往樹下推去。這樹極高,自己穴道被點,跌落下去,不死也得殘廢,眼見已落下樹叉,不由閉上眼睛,哀歎小命不保。
正哀歎間,忽然腰間一緊,竟又被那人拎住裙帶,提上樹梢,重又坐回他的身上。
江慈自偷偷溜出鄧家寨,一人在江湖上遊蕩,仗著輕功卓絕,人又機靈,未曾遇到過真正的驚險。偶爾管管閑事,打抱不平,麵對的也都是些地痞惡霸,未與真正的武林高手交過鋒。
不料今日為看戲曲,爬到這高樹上,竟遭人暗算,還被他這般戲弄,實是生平奇恥大辱,不由將頭湊到這人麵前,死死地看了他幾眼。
月光似水,透過樹梢,灑於那人麵上。江慈朦朧間隻見他麵上神情僵硬,五官模糊,顯是戴了人皮麵具。整個麵容,隻見那雙如黑寶石般熠熠生輝的眼眸,正饒有興趣地與自己對望。
她見這人戴著人皮麵具,看不到真容,不由再上下掃了幾眼。覺他即使是坐在樹杈間,也仍讓人覺其身形修長挺秀、柔韌有力,還有一種說不出的迷蒙清冷之意。那些碎落的月光灑在他的肩頭,整個人如清俊出塵的壁月,又似寒冷孤寂的流霜。
那人近幾年來也從未被年輕女子這般肆無忌憚地打量過,雙眸微眯,冷笑一聲,笑聲充滿殘酷意味,仿如修羅神煞般凜冽。
江慈一驚,先前喝的雕酒發作,竟打了個酒嗝。酒氣衝得那人向後一仰,偏江慈的裙帶還握於他手中,這一後仰,帶得江慈直撲入他胸前。
兩人此時姿勢可謂暖昧至極,江慈自是氣惱,那人卻覺有趣,悶聲輕笑,先前有的幾分想殺這少女滅口之心便悄悄淡去。
他索性將江慈摟於懷中,在她耳邊輕聲道:“你乖乖看戲,我就饒你小命,你若是不老實,驚動了別人,這藥,世上可隻我一人才有解藥。”說著迅速塞了一粒藥丸入江慈口中。
那藥丸入口即化,江慈不及吐出,藥已入喉而下。一怔間,他已伸手解開了她的穴道。
江慈愣了片刻,輕輕從他懷中挪出,坐於他身旁,也不理他,噘著嘴看向戲台。
“也曾想,你似青泥蓮花,我如寒潭碧月,月照清蓮,芳華永伴。卻不料,韶華盛極,百花開殘,年少還須老,人事更無常―――”
台上花旦此時竟是清唱,蘭花指掠過鬢邊,眼波往台下一掃,數百江湖豪客鴉雀無聲,就連那些坐得較遠、收眉斂目的和尚道姑們也齊齊聳容。
江慈撇了撇嘴,掏出懷中酒壺,飲了一口,輕聲道:“她唱得沒我師姐好。”
那人一愣,這少女先前在下方枝椏間看戲飲酒、搖頭晃腦、悠然自得的樣子,他悉數收於眼中,當時便略覺有趣。及至她翻至自己藏身的地方,按他的性子,本是要殺她滅口的,不料被她雙眸一瞪,竟下不了手。更鬼使神差地將她抱入懷中,輕言調戲,那殺她之心更悄然淡去。
他本以為喂她服下毒藥,她會驚恐萬分,不料她卻似未發生過任何事情一般,還這樣輕鬆看戲,坦然與自己交談,實是令他有些哭笑不得。
他不由微微一笑,輕聲道:“她是京城有名的素煙素姑娘,等閑的官宦人家想請她唱上一出,還得看她心情。你倒說她唱得不如你師姐,可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
江慈側頭望向他,月光正灑在她的臉上,更顯膚白若雪,她揚眉道:“你又沒聽我師姐唱過,怎知她不勝過這素煙,你才是不知天高地厚。不過,我師姐也絕不會唱給你這種鬼鬼祟祟的小人聽。”
他邪笑著貼近她右頰:“我哪裏鬼鬼祟祟了?”
江慈見他貼得極近,那如寶石般的眼眸中煞氣濃烈,也不驚慌,淡淡道:“你躲於這樹上,戴著人皮麵具,又怕我泄露你的行跡,不是鬼鬼祟祟是什麽?你既識得素煙,必是從京城而來,你身手不凡,卻又不敢露麵,隻怕,是有什麽陰謀詭計要對付劍鼎侯吧。”
他愣了一下,江慈又道:“我才不管你是誰,要做什麽,他劍鼎侯是生是死也與我無關。我看我的戲,你辦你的事,咱們誰也不犯誰,你那假毒藥,也嚇不到我。”
他更是怔住,不知這少女怎看出自己給她服下的不是毒藥。這少女輕功卓絕,現下穴道得解,隻怕自己再想施辣手,不能一擊成功,反而會驚動他人。正猶豫間,忽聽得台下人聲鼎沸。
“易寒到了!”
“易寒到了!”
“是秋水劍,他來了!”
嗡嗡聲中,數百江湖人士齊齊轉頭望向莊前黃土大道,樹上的江慈不由也坐直了身軀。
戲台上的素煙卻仍淺搖碎步,伴著幽幽月琴柔媚婉轉地唱著。
“青衫寒,鬢微霜,流水年華春去渺,朱閣悲聲餘寂廖。詞墨盡,弦曲終,簪花畫眉鮫淚拋。問一聲,負心郎,今日天涯當日橋,你拾我絲帕為哪遭?!”
夜風忽勁,莊前莊內的燈籠,次第搖晃。一人一襲淺灰長袍,踏著琴聲,踏破月色,從幽暗中緩緩走來。
他的衣衫半舊,在夜風中飄飄拂拂;他的眉間鬢角,滿是風塵落拓之色;他清瘦的身影,似從千山萬水間蕭索行來;他似緩緩而行,卻眨眼間便到了莊前。
這名動天下的‘秋水劍’易寒,負手立於桂花樹下,對投在他身上的數百道目光恍如未見,深邃的雙眸直望著戲台之上的那個哀婉女子。
又一陣風吹來,琴聲忽烈,簫音高拔。素煙一揮袖,抬頭揚眉間,眼神淩厲投向台前易寒,月華與燈光映照下,她的笑容充滿淒涼嘲諷之意。
“人世傷,姻緣錯,你執著英雄夢,我望斷故園路,今日持杯贈君飲,他朝再見如陌路。長恨這功名利祿,白無數紅顏鬢發,添多少寂寞香塚,今生誤!”
易寒身定如鬆,臉上神情卻似喜似悲,管弦交錯間,他低低歎道:“長恨這功名利祿,白無數紅顏鬢發,添多少寂寞香塚。唉,今生誤,誤今生!”
台上,弦急管破,水袖旋舞,哀恨女子的眼神卻始終膠著在易寒的身上。
她的眉眼與那人是何其相似,一甩袖,一揚腕,皆是無盡的婉轉癡纏,二十年來讓他夢中百轉千回,醒來後卻隻有一柄寒劍,一盞孤燈。
若是一切可以重來,是不是,自己就會兌現那雙月橋頭的誓言,帶她遠走天涯,不要這煊赫的聲勢,不要這名利場中的傳奇呢?
易寒澀然一笑,忽然拍上腰間劍鞘,仰頭清嘯,嘯聲震得頭頂桂花樹枝簌簌搖晃,在場之人莫不心動神搖,功力稍弱的更覺站立不穩。
眾人正拚力抗爭間,嘯聲忽止,寒光乍現,弦音暴斷,台上琴師踉蹌後退數步,手中月琴落地。
易寒手中長劍,如一波秋水,映著月色,炫麗奪目。
他望向長風山莊的黑金大匾,冷聲道:“裴盟主,承你以故人舊曲相迎,易某心領,還請裴盟主現身賜教!”
古樹之上,那人搖了搖頭,江慈也搖了搖頭。
他歎道:“易寒敗了。”
江慈也歎道:“劍鼎侯勝了。”
她略覺興奮,側頭望向他:“你說,易寒會在多少招落敗?”
他斜靠上樹幹,雙臂輕舒,有意無意地搭向江慈肩頭。江慈一瞪,他樂不可支,輕聲道:“我們打個賭,如何?”
“賭什麽?”江慈來了興趣,每年師叔來鄧家寨,總要與她賭上幾把,倒是她贏的時候多,實是有些小小的賭癮。
“我賭劍鼎侯十招之內,可擊敗易寒。”
江慈搖了搖頭:“易寒心神雖亂,畢竟也是名震天下的秋水劍,怎可能十招就落敗?!”
他微微一笑:“裴琰其人,以我對他的了解,他從不應沒有把握之戰,最擅攻心,又極好步步為營。他費盡心思找到易寒的弱點,將素煙請來此處,擾其心神,隻怕還有後著。易寒性命能保,但十招內必敗。”
江慈正想問他為何說‘易寒性命能保’,卻見山莊中門大開,十餘人魚貫而出。
皓月朗朗,秋風幽遠。
易寒望著魚貫而出的十餘人,神情有著幾分廖落,淡淡道:“柳掌門,各位掌門,久違了。”
蒼山派掌門柳風盯著易寒看了片刻,暗歎一聲,上前道:“易堂主,多年不見,堂主風采如昔,柳某有禮了。”
易寒唇邊掠過一抹苦澀的笑容,心中暗歎:師弟,你這又是何必!當年我被師父逐出師門,隻你一人送我下蒼山,你的這份情,師兄我銘記於心。隻是現如今,你為蒼山掌門,我乃桓國一品堂堂主,各為其主。師兄身不由己,你,若是能夠避開就避開吧。
柳風似讀懂了易寒苦笑之意,沉默一瞬,掙紮片刻,終從懷中掏出一封信箋,遞至易寒眼前。
易寒並不說話,隻用眼神詢問。
“這是我從師父遺物中無意發現的,師父他,對當年將師兄逐出師門一事,也是頗為後悔。依此信之意,師父曾想讓師兄重歸師門,還請師兄三思。”柳風垂下眼,四周響起群雄驚訝之聲。
樹上的江慈卻不懂,側頭望向那人。
他輕笑道:“你讓我抱一抱,我就告訴你來龍去脈。”
江慈哼一聲,扭過頭去。
耳邊卻傳來他輕而定的聲音:“易寒本是我華朝蒼山門下弟子,武學稟賦極高,十八歲時便被譽為蒼山第一高手,本是接掌門戶的不二人選。卻不知為了何事,二 十歲那年,被上任掌門、他的師父暴怒下逐出師門,並傳書武林同道,人人得而誅之。他悲憤之下遠走桓國,在那裏出人頭地,執掌桓國最大的武士堂――一品堂, 成為桓國將士頂禮膜拜的劍神。”
江慈聽他講得清楚,側頭向他一笑,又轉過頭去。
莊前,易寒長久地凝望著手中那封信箋,卻始終沒有展開細看。
秋風蕩蕩吹過,莊前,數百人鴉雀無聲,均默默地看著這位桓國將士心中的劍神,華朝蒼山派的叛逆弟子。看他要做出何種選擇,走向哪條道路。
戲台上的素煙不知何時抱了琵琶在手中,秋風中,低眉凝眸,右手五指若有意、似無意的輕撥著琴弦,曲不成調,卻自有一股蒼涼激憤之意。
易寒麵色不改,手中信箋,卻似幻化成多年前的那個夜晚,師父盛怒的麵容,那勢要取己性命的一劍。
琵琶漸急,如那晚屋簷下急響的銅鈴,他眸中隱忍的苦楚漸濃,秋水劍忽然一動,光華凜冽,托住那信箋平遞至柳風麵前。
柳風長歎一聲,伸手取回信箋,不再說話,後退兩步。群雄或惋惜,或鄙夷,或興奮,嗡聲四起。
易寒衣袂飄飛,麵沉似水,朗聲道:“裴盟主,請出府賜教!”
他的聲音並不大,卻壓過了在場所有人的聲音,朗朗澈澈,在長風山莊上空回蕩。
他的聲音剛剛散去,更為清朗俊雅的聲音響起:“裴某不才,讓易堂主久候了!”
三、盟主裴琰
群雄一陣歡呼,齊齊轉頭望向莊前黃土大道。幽沉的夜色中,十餘人穩步走來。
江慈翹首望去,隻見當先一人,藍衫飄拂,腰間絲絛綴著碧玉琅環,身形挺拔修長,容顏清俊,目若朗星,舉止間從容優雅,顧盼間神清氣爽。
他漸行漸近,微笑著望向眾人,目光並不在某人身上停駐,眾人卻均覺他在與自己致禮,‘盟主’、‘侯爺’、‘相爺’之聲四起。
他行至莊前,長袖輕拂,向易寒施禮道:“易堂主,裴某因有要事耽擱,遲來一步,還望易堂主見諒。”
易寒本是麵向莊門,裴琰出現時他稍稍側身。此時裴琰上前行禮,他再一側身,卻覺裴琰一踏足,一揖手,讓自己這側身的動作顯得有些拘束,無法從容舒展。
他心頭暗警,知眼前這人雖然年少,武學修為卻勝過其父。他微微一笑,右足稍踏後一小步,借勢拱手:“裴盟主客氣了。”
“易堂主客氣。”裴琰笑道:“裴某俗務纏身,這幾日正忙著與貴國使節商談和約事宜。恰逢貴國使節金右郎要前來一觀堂主與裴某一戰,為與右郎大人同行,路上稍耽擱了,還望易堂主見諒。”
易寒瞳孔猛一收縮。此時,裴琰身後數人走到光亮之下,其中一人輕袍綬帶,麵容清臒,與易寒目光相觸,微微頷首,卻不搭話。早有仆人搬過大椅,這幾名桓國使節大喇喇坐下。
樹上,江慈又一側頭。
那人輕聲道:“易寒名為一品堂堂主,實是支持桓國二皇子的重要人物,二皇子得武將擁護,易寒功不可沒。而這金右郎乃桓國太子的親信,此番被派來與我朝和 談,又在易寒受二皇子差遣、挑戰裴琰之時出現,頗有譏二皇子戰場新敗的意思。他桓國內政,複雜多變,與我朝不相上下。”
他輕哼一聲:“裴琰果然心機深沉,步步為營。舊情、恩義、政敵,能擾亂易寒心神的,他一個不拉,佩服,佩服!”
江慈眼神凝在正親切有禮與眾掌門寒暄致意的裴琰身上,嘖嘖出聲:“好一個劍鼎侯,倒是不枉他的名聲!“
他靠上樹幹,放鬆身軀,冷哼一聲:“裴琰風流倜儻,確是你們這些小女子爭相仰慕的對象。不過,他是出了名的冷酷無情,不擇手段,你可不要被他那副好皮相給迷惑了。”
江慈搖頭,諷道:“你也是一副好皮囊,一顆無情心,怎好意思說別人。”
兩人正鬥嘴間,莊前紛擾已定,眾人落座,場中僅餘裴琰與易寒負手而立。
裴琰仍是嘴角含笑,接過隨從遞上的長劍,舉劍齊額,悠然道:“易堂主,請賜教!”
易寒也不答話,微一低頭,恰逢一陣夜風卷起,他的長衫隨風而鼓,獵獵作響。莊前數百人的心頃刻劇跳,人人目不轉睛,等著看這場關係到兩國局勢的高手對決。
“且慢!”如冰雪般冷冽的聲音響起,易寒緩緩抬頭,卻見那素煙懷抱琵琶站於自己身前。
素煙秋波沉沉,似悲似怒,看定易寒,淒然一笑:“別來多年,易爺無恙否?”
易寒微一眯眼,輕歎一聲,卻不答話。
素煙冷笑一聲:“易爺當年何等風采,巧舌如簧,今日怎麽成了鋸嘴葫蘆了?隻是,素煙現有一事,非在易爺決戰之前相告不可,素煙可不想易爺下到黃泉,仍不明真相。”她輕移碎步,走至易寒身側,貼到他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話。
易寒猛然抬頭,她卻轉身,戲服未除,花簪已拋,琵琶擲地,大笑道:“易寒,你負我姐姐,令她含恨而逝。今夜,她當在九泉之下相候,與你一清前帳!”
易寒木立良久,壓下心頭滔天駭浪,抬起頭來,正見裴琰含笑望著自己。那笑容觀之可親,但那眼神,卻寒如冰霜,冷如利刃。
他終是一代高手,知裴琰步步為營,極力擾亂自己心神,自己已處於劣勢。他極力忘卻方才素煙相告之事,也不多話,氣貫九天,秋水劍微微一橫,爆起一團劍芒,身形倏忽一閃,攻向裴琰。
裴琰身軀輕如鴻毛,倏然後飄,手中長劍挽起瀲灩的光芒,架住易寒如電閃雷擊的一劍。
鏗然一聲,光華暴起,裴琰借力疾退,如大鳥翩然後飛。易寒跟上,手中秋水如波,由下撩上,再度直攻裴琰胸前。
劍尖未至,劍風勁嘯,裴琰知不能強搠,於空中仰身閃避,以退為進,足下連環踢出數腳,於易寒劍芒之下,直踢向他胸前膻中、紫宮二穴。
易寒坐馬沉腰,手腕下沉,劍刃劃向裴琰右足。
裴琰右足忽然一旋,踏上秋水劍身,借力一飄,身子在空中數個盤旋,已如鶴衝九天,避開易寒挽起的森森劍氣。
月色下,一灰一藍兩道身影交錯飛旋,灰影如鶴唳晴空,藍影如光渡星野。易寒劍勢卓然淩厲,威勢十足,裴琰則清颯自如間帶著一種沉穩的氣質,隱隱讓人覺其有一種指揮千軍萬馬、從容自若的氣度。
數招過去,易寒忽然一聲清嘯,劍芒突盛,人劍合一,有如破浪,撲向躍於空中、尚未落地的裴琰。
裴琰呼吸一窒,如在驚濤駭浪中沉浮。覺易寒劍勢淩厲至極,卻又不乏靈動飄忽,實是攻守俱備。但他並不驚慌,長劍忽轉刺為掃,橫擊向易寒身側。
易寒聽得裴琰手中劍鋒嗡嗡而響,知自己縱是能劈入他胸前,卻也不免被他劍氣攔腰而過。心中暗讚裴琰這一招看似求兩敗俱傷,實是攻敵之必救,履險地如平川。
他腰一擰,衝天而起,長劍忽然脫手,在空中一道回旋,竟射向裴琰腦後。
裴琰聽得清楚,知無法回劍後擋,隻得借先前一掃之勢右撲。卻見易寒如花蛇撲鼠,迅捷躍向空中接住長劍,直刺而下。電光火石之間,劍氣已劃破自己橫在腰前的右臂衣袖,眼見就要刺入右肋。
他自幼習武,知終有一日要與易寒決戰。十年前便已派出細作潛入一品堂,對易寒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了如指掌。更早已將易寒的過去調查得十分詳盡。他擅打攻心之戰,這才請來素煙,說動柳風,激來桓國金右郎觀戰,力求多占先機。
當這生死時刻,他知已是利用先前所做一切努力的時候。身形移動間,右足在地上帶過,正碰上先前素顏擲在地上的琵琶,弦音零亂而起,易寒心神一顫,腦中閃過素煙相告之事,一個恍惚,劍尖微顫,擦著裴琰右肋直插入黃土之中。
裴琰急速轉身,修長手指握著的長劍劇烈顫動,如有漫天光華在他身前凝聚。
劍氣破空而起,映亮易寒雙眼。易寒眼神一閃,剛拔出秋水劍,裴琰手中長劍已如龍騰,如鳳翔,轟然擊向他身側空地。
場邊有那眼尖之人看得清楚,正在心中暗訝為何裴琰不趁秋水劍未拔出之時直擊易寒,而是擊他身側空地。卻見易寒竟似站立不穩,身形搖晃間急速回劍於身側,轟聲暴起,他冷哼一聲,往左側輕躍一步。
裴琰從容收劍,負手而立,雙目神采飛揚,含笑望著易寒,並不言語。
易寒劍橫身側,默立良久,一道殷紅的血跡沿劍刃蜿蜒而下,滴入黃土之中。
他搖了搖頭,慘然一笑:“裴盟主竟已練成‘聲東擊西’,易某佩服!”他忽然仰頭大笑,秋水劍挾著龍吟之聲,如流星一般直射入平月湖邊一棵巨柳之上,深及沒柄,樹身劇晃。
灰影閃動,他身形消失在大道盡頭,空中傳來他蒼涼之聲:“秋水劍已逝,易寒再非江湖中人,多謝裴盟主成全!”
群雄呆了一瞬,爆出如雷歡聲,桓國使臣又暗喜,又尷尬,在仆從的引導下拂袖入莊。
歡呼聲中,那人笑得十分得意:“不到十招,易寒落敗,我贏了。”
江慈也不把這輸贏放在心上,側頭訝道:“裴琰的父親死於易寒手中,他為何不取易寒性命呢?”
他冷笑一聲:“易寒以一品堂堂主身份前來挑戰中原武林,代表的是桓國軍方。他既已棄劍認輸,裴琰便不能再殺他,否則便是擅斬來使,蓄意挑起戰爭。更何況,裴琰還想留著易寒性命,引起桓國內訌,他怎會為了區區父仇,而亂了大謀。在他心中,父仇,遠不及權勢來得重要!”
江慈笑道:“你倒是挺了解裴琰的。”
他的視線投向莊前那從容持定、微笑拱手的身影,目光淩厲:“是,這世上,沒人比我更了解他。”
喧鬧一陣,裴琰踏上莊前台階,右手微壓,場中一片肅靜。
他麵上笑容十分優雅,聲音不大,卻足以讓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裴某不才,忝任盟主數年,卻未能很好勝任盟主一職,近年來更因忙於政務,疏怠了盟內事務,實是對不起各位同道,也無顏再擔任這盟主一職。”
眾人皆未料到他在擊敗名動天下的易寒,意氣風發、聲望達到頂點時忽然說出這樣一番話,一時麵麵相覷。
樹上,那人緩緩坐直。江慈不由瞟了他一眼。此時,他僵硬的麵容隱入樹葉的黑影之中,隻餘那雙如星河般璀璨的眼眸,盯著莊前之人。整個人散發著一種嗜血的殘酷與冷戾,還隱隱透著一絲厭倦萬事萬物、欲毀之一快的暴虐。
卻聽得裴琰續道:“現我朝與桓國休戰,各門各派,有在軍中任職的弟子均可暫獲休整,正是我武林人士選賢立能的大好時機。裴某在朝中任職,本已不宜擔任盟主一職,現鬥膽辭去武林盟主之位,由各位同道自行另選賢能。”
不待眾人反應過來,他又道:“我也已上書求得聖上恩準,從即日起,朝廷不再委任盟主,也不再幹涉武林事務。裴某才疏德薄,多年來全仰仗各位賞臉支持,方能支撐至今。今後不能再行擔任盟主之職,故特來向各位告罪。”
說完他向莊前眾人拱手一圈,又走到眾掌門身前,長揖施禮。
裴琰這番話一出,莊前一片哄然。誰也未料他竟會辭去盟主一職,更未料到朝廷竟會放棄百餘年來對武林的控製權,但言猶在耳,不由眾人不信。有那等心機敏銳之人更想到從此自家門派也可角逐盟主一位,從而號令武林,心中暗喜。
江慈看場中熱鬧喧嘩,頗覺有趣,感覺到身邊之人身軀稍稍挪動,她側頭望去,月光下,正見他微動的嘴唇。
她心中一動,知他正用‘束氣成音’之法與莊前某人對話。此人雖年輕,但功力深厚,似並不遜於那裴琰,武林中何時又出了一個這樣的高人?怎麽從未聽師叔提起過呢?
正努力回想間,莊前一人分眾而出,行到裴琰麵前行禮道:“盟主,於某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裴琰微笑還禮:“於大俠德高望重,名震一方,我素來敬重,於大俠請直說。”
那於大俠四十上下,身形修長,麵容清瘦,頷下三綹長須,頗顯儒雅飄逸。江慈想了一下,憶起師叔曾說過,玉間府有一於文易,為人持重,善調糾紛,頗為人所敬重,號為‘玉間清風’,看來就是此人了。
於文易又向各掌門人行了一禮,沉聲道:“裴相是一片好意,朝廷也是誠心放手武林。但於某多心,不知裴相可曾想到,您這一辭,朝廷這一放手,武林多年紛 爭,誰來壓下?來日盟主之位,又如何選出?若是稍有不當,自相殘殺,隻怕這武林,從此便會多事,幹戈之音,恐會不絕於耳了。”
他話音剛落,已有許多持重之人紛紛點頭,想到裴琰抽身而去,武林從此多事,莫不有些心憂。
裴琰微微一笑,悠然道:“這一點,裴某早已考慮到,並早已修書會告各位掌門。各位掌門先前在莊內密商,議的便正是此事。相信以各掌門的大智大慧,已商榷出可行之法,也已就諸事達成了協議。”
他微微側身,各掌門或頷首,或躬身。少林掌門慧律大師踏前一步,雙手合什:“裴相早有傳書,各位掌門也就此事達成一致,文易多慮了。”
於文易是少林俗家弟子出身,忙合什還禮,微笑道:“文易魯莽,掌門莫怪,也請裴相見諒。”說完退於人群之中。
又有一人越出人群,大聲道:“既是如此,就請大師告訴我們,這新任盟主又該如何選出?”
他此言一出,群雄紛紛附和。
“對,快說吧。”
“就是,新盟主該如何選出啊?”
裴琰微笑著退開兩步,慧律大師走到莊前,先頌一聲佛謁,沉聲道:“經各掌門共同議定,將於十一月初五,在這長風山莊前舉行武林大會。由各門各派推舉一位 候選者,通過德行、智慧、武藝三輪角逐,最後勝出者,即為下任武林盟主。至於這三輪比試具體如何比,諸掌門會於十日之內議出詳細規則。屆時自會公告天 下。”
莊前頓時人聲鼎沸,議論紛紛,不多時,又有人嚷道:“那這三個月,還是裴相兼任盟主嗎?”
裴琰神色悠閑,上前拱手:“裴某政務繁忙,不再適宜處理盟內事務。至於這三個月,暫由慧律大師攝盟主一職,期間事務,由各掌門共同決定。”
他唇角略為上翹,右手輕抬,隨從們托過玉盤,他取起盤中酒杯。也早有隨從端過酒壺酒盞,一一斟酒給各掌門,如為出家之人或是女子,奉上的自是清水。
裴琰舉起酒杯,朗聲道:“自此刻起,裴某不再是武林盟主,但仍願與各位一起,為武林同道盡心盡力,以求武林的公正寧和。現以水酒一杯,以示我之誠心!”
說著他仰頭一飲而盡,從容轉身,含笑望向各掌門人。
各掌門人忙都舉起酒杯,場中眾人也都紛紛持杯轟應,齊齊欲飲。
“慢著,飲不得!”巨喝聲破空而來,眾人手中酒杯便都停在了空中。
四、星月教主
數百人齊齊扭頭,莊前有著一瞬的沉默,這一瞬,靜得仿佛風暴來臨前的大海,又如千軍萬馬對壘前的沙場。
三道人影急射而來,其中一人氣喘籲籲,急奔到慧律大師身前,見他手上杯盞中清水尚存,長籲一口氣:“天幸,天幸,宋某來得不遲。”
樹上,江慈見又有變故,大感興奮,身軀稍稍前傾。那人眉頭一皺,忽伸左手,將她往後拉,江慈身形急移閃避。
眼見樹枝輕微晃動,那人心中惱怒,瞥見莊前裴琰有意無意地向這邊掃了一眼,更恨自己先前為何不將這少女殺了滅口
他冷著臉,喉間忽發出‘吱吱’聲,江慈仔細聽來,極象鄧家寨的古鬆上小鬆鼠的聲音,忍不住掩嘴偷笑。
裴琰目光掠過菊園,停在那三人身上,緩步步下台階,在其中一人身前施禮道:“神農子前輩光臨敝莊,裴某不勝榮幸。”
江慈正在竊笑那人學鬆鼠吱鳴,聽得來者竟是師叔屢屢提及、曾贈過師姐一粒‘還生丸’、救了她一命的‘神農子’,忙轉頭望去。
隻見趕來的三人中,兩人均是四十上下,其中一人身形魁梧,濃眉大眼,極為豪邁,負手望著裴琰冷笑。另一人則身形單瘦,較為矮小,麵白無須,下頷處有著一塊圓形胎記,正是江湖有名的‘神農子’程不見。
兩人身後,卻是一黑衣蒙麵人,還披了件鬥篷,將全身上下遮得嚴嚴實實。夜風吹過,他身上鬥篷颯颯作響,襯著他高挑的身形,說不出的詭異與迷離。
裴琰滿麵春風,向‘神農子’和他身邊那人笑道:“宋大俠,程前輩,二位前來喝裴某這一杯謝盟酒,裴某深感榮幸。”
那身形魁梧的中年人冷笑道:“裴相,裴侯爺,隻怕此刻,你最不想見到的便是我們吧。”
裴琰微一蹙眉,又舒展開來,從容笑道:“不知宋大俠此話是何意思,還望您明示。”
蒼山掌門柳風與這‘龍城劍客’宋濤素來交好,見他對裴琰冷顏相向,忙上前道:“宋兄,裴相雖已不再擔任盟主,但―――”
宋濤不待柳風說完,忽然奪過他手中酒杯,轉身遞給神農子,道:“程兄,有勞您了。”
眾人心中皆是一動,有那等已將酒杯湊到唇邊之人,都悄悄地望向杯中酒水。
‘神農子’程不見將宋濤遞過來的酒杯湊到鼻前細聞,又從袖中取出一個瓷瓶,倒了一點白色粉末入酒杯之中,片刻後點頭歎道:“正是‘化功散’。”
嘩聲四起,眾人紛紛將手中酒杯擲地,有那等性急之人,更是大聲怒罵。
凡是武林中人,莫不知‘化功散’的厲害,此藥曾毒害武林十餘載,讓無數人逐步失去功力。幸得百餘年前武林盟主謝曉天聯同副盟主裴俊合力將煉製‘化功散’的主藥――‘天香花’悉數毀去,方保了武林這麽多年的平安。
此時聽到‘神農子’確認,長風山莊為各武林同道備下的酒水中竟下了人人談之色變的‘化功散’,實是令人震驚之餘疑念叢生。
宋濤怒容望向裴琰:“裴相,您為朝廷賣命,鏟除武林勢力,也不用下這般毒手吧。”
各掌門互望一眼,紛紛上前踏出幾步,恰好將裴琰圍在其中。見掌門之人如此,各門派弟子紛紛執起兵刃,分成數團,將長風山莊之人團團圍住。
眼見莊前局勢突變,劍拔弩張,裴琰卻不驚慌。他優雅一笑,長袖舒展,也不見如何移步,竟將數步之外管家手中端著的、先前為各掌門人斟酒的酒壺取了過來。
他從容地將壺中之酒一飲而盡,修長的手倒握著青瓷酒壺,在空中緩緩劃過,溫然道:“各位稍安勿燥,為表裴某並非下毒之人,我便飲盡此酒,以示清白,大家有話慢慢說。”
見他飲下壺中之酒,又是這番說話,眾掌門麵麵相覷,緊張的局勢稍有緩和。
裴琰甩袖轉身,微笑道:“事出必有因,宋大俠為人,我素來信得過。還請宋大俠將一切來龍去脈敘述清楚,相信各武林同道自有判斷,也好還裴某一個公道。”
宋濤愣了一瞬,大聲道:“好,既是如此,宋某就將諸事細敘,請各位聽清楚,辨明事情的真相。”
八月的夜晚,月華清澈,桂菊之香流動。長風山莊前數百人寂然無聲,都用心聽那宋濤敘述。
“大約一個月前,我收到易寒傳書,要於今夜挑戰裴琰。我自是要前來一觀決戰,便於八月初一上午啟程,由龍城一路北上。
八月初五那夜,我行到文州郊外,正想趕到城內投宿,卻在經過一處密林之時,聽到打鬥之聲。
我入林詳看,見有七名黑衣人正圍攻一蒙麵人。雙方皆身手高強,那七名黑衣人更是招招狠辣,非要將那蒙麵人置於死地。
我本不欲多管閑事,卻又認出那七名黑衣人是武林中臭名昭著的‘七煞殺手’,而那被圍之蒙麵人又在打鬥過程中說出了令我震驚的一句話,讓我認出他的真實身 份。於是,我便出手斃了‘七煞殺手’,救下了此人。也幸得救下了他,才得知了一個可能令我武林同道永陷沉淪的大陰謀。”
裴琰此時已行到先前桓國使臣所坐的大椅前,他撣撣衣襟坐下,微笑著靠上椅背,道:“想來,這個大陰謀必是指裴某會在今夜的酒水中下‘化功散’,毒害武林同道了?”
宋濤板著臉道:“正是。幸好宋某來得及時,才能阻止各位飲下這毒酒。”
裴琰悠悠道:“不知宋大俠當時救下的,究竟是什麽人?為何能知道裴某今夜要在酒中下毒?”
宋濤轉身,指向與自己同來的那名黑衣蒙麵人:“宋某救下的正是此人。”
蒼山掌門柳風忍不住拉了拉宋濤的衣袖:“宋兄,此人於這關鍵時刻,蒙首蒙麵,不願以真麵目示人,他的話,如何信得?”
宋濤望向那人,那黑衣蒙麵人遲疑片刻,終將身上鬥篷除去,又輕輕將麵上黑巾緩緩拉下。
隨著那黑巾除下,人群中嗡聲四起,人人眼中露出驚豔之色。
這人此時正好背對菊園,江慈看不清楚他的麵容,眼見莊前眾人齊齊驚歎,不由有些著急,隻盼著那人能稍稍轉身,也能讓她一睹真容。
卻聽得那宋濤指著那人道:“這位,乃月落山脈,‘星月教’教主,蕭無暇。”
那蕭無暇向四周群雄欠身致意,身形一轉,江慈將他麵容看得清楚,忍不住低低地讚歎了一聲。
隻見那蕭無暇,生得極秀美俊逸,唇紅齒白,修眉鳳目,眸中更似泛著波光,奪人心魂。他緩緩環視眾人,眾人皆覺其哀怨兼深情地凝望著自己,齊齊生出愛憐之心。
隻是,眾人皆在心底冒出同一個詞:妖孽。又都同時想道:一個男子,生得如此之美,不知是福是禍?
裴琰右手手指輕敲椅手,道:“裴某也曾聽過蕭教主的大名,但蕭教主一直以來隻在月落山脈出沒,不知為何會出現在文州郊外,又為何會知道裴某要下毒害人?”
宋濤冷笑一聲,道:“蕭教主不善言辭,就由宋某來代答。是這樣的:當年,聖武帝聯同裴相的先祖,將製‘化功散’必需的‘天香花’悉數毀去,救武林同道於水火之中,他們卻不知,這世上,還有‘天香花’存留下來。
而這僅存的‘天香花’,便一直生長在星月教的聖地,月落山脈的最深處。
曆代星月教教主都知這‘天香花’為害世人,但又憐這花生得極美,不忍下手毀去,便一直任其在深山中自生自滅。
直到半年前,蕭教主無意中發現,穀中的‘天香花’少了十餘株。他自是大驚,在教中一番詳查,發現有一弟子出穀辦事後,不知去向。
他心急如焚,知此事非同小可,便出穀尋找該弟子下落。一路尋到文州,將那名弟子擒獲。方得知,那名弟子早已被裴相收買,正是在裴相的指使下,將穀中的‘天香花’盜出。
而據其所述,裴相不知從何處得知了‘化功散’的煉製方法,要用這‘天香花’來製出‘化功散’,以在八月十二的武林大會上,下毒於酒水之中。
蕭教主得知這等大陰謀,自是有些驚慌,正欲啟程前來長風山莊,卻在文州郊外被‘七煞殺手’追上。那‘七煞殺手’是收了裴相銀子,前往殺那弟子滅口的,蕭教主來不及保下那弟子的活口,又被七人追殺,若不是我經過,這個大陰謀,隻怕再無人知曉。
各位同仁都知道,這‘化功散’無色無味,很難察覺,又不會當場發作,隻會令各位在接下來的幾個月裏功力逐步衰退。而幾個月後,正是角逐新的武林盟主的日子,屆時,在場的諸位功力漸退,能參加角逐的,又會是何人呢?”
他話音一落,柳風驚道:“難道是從軍中回來休整的各派弟子?”
宋濤冷笑道:“正是如此。這些人,雖名是我武林各門下弟子,但實際上,他們多年從軍,早已被朝廷和裴相所控製。裴相一麵辭去盟主之職,以示自己的清白, 一麵又讓這些親信接過武林大權,同時又將有力與他抗衡的各位的功力化去,永絕後患,自此武林再無力與朝廷抗衡。裴相此舉,實是陰毒至極啊。”
他這番話說得清楚明了,分析得頭頭是道,加上先前有神農子驗出酒中有毒,複又有星月教主蕭無暇為人證,群雄便信了八九分。
眾人激憤不已,紛紛大聲嗬斥怒罵,更有甚者,將刀劍架在了長風山莊諸人脖頸之中。
裴琰眼底盈滿笑意,盯著那蕭無暇看了幾眼,閑閑道:“宋大俠所言皆是人證,那物證呢?光憑蕭教主一人所言,就能論定,這毒一定是裴某所下嗎?”
宋濤大聲道:“我得知這個陰謀後,知單憑人證,必是不夠,這才星夜兼程,從滄州請來‘神農子’,他現已驗出酒中有毒,這還不夠嗎?”
裴琰輕輕拔弄著左手拇指上的青玉板指,悠然道:“裴某方才已喝盡壺中之酒,那酒壺正是先前替各掌門斟酒的酒壺,若是裴某下毒,難道,那剩下的酒中就沒有‘化功散’嗎?”
他此言一出,眾人皆愣住:是啊,如果是他下毒,他怎麽敢飲盡壺中之酒呢?
宋濤冷笑道:“當年,‘天香花’是由你的先祖除去的,說不定就是你的先祖留下了配方。你既知‘化功散’的配製方法,定已知解藥配方,你早已服下解藥,也未可知啊。”
二人唇槍舌劍,群雄越聽越迷糊,不知該信何人所言。
正在此時,那蕭無暇忽然出聲,他的聲音極輕,極柔和,還有一種說不出的柔媚之意:“我那弟子,臨終前還說出了一件事情。”
裴琰嘴角含笑:“蕭教主請說。”
蕭無暇似是有些遲疑,眼眸望向各位掌門,有著一種欲說還休的淒哀之情,少林掌門慧律垂目合什道:“蕭教主有話盡管說,各位同道自會護得教主周全。”
蕭無暇咬了咬下唇,輕聲道:“我那弟子臨死前向我懺悔,說出他所做的一切是受裴相收買,而裴相派出收買他、與他聯係之人,是這長風山莊中的某人。
由於,由於我那弟子生得柔美,這人,又素好男色,便與我那弟子,有了斷袖之愛。”
樹上,江慈不免有些迷糊,不大明白蕭無暇所言之意。又聽得眾人一片鄙夷之聲,正待向那人相詢,卻見月光下,那人眼中波光閃閃,似怒似怨,詭異駭人。
她有些詫異,又聽得那蕭無暇續道:“床笫歡愛之間,這人向我那弟子和盤說出了裴相的圖謀,也說出,今夜會由他負責在酒中下毒。因此,此人身上,此時必還有未用完的‘化功散’,隻要將他搜上一搜,便知我有沒有誣陷裴相。”
蕭無暇話音剛落,數十人同時問道:“那人是誰?把他揪出來!”
蕭無暇緩步走向裴琰,裴琰嘴角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凝望著他,正待開口,蕭無暇猛然抬手指向他身後一人,大聲道:“就是此人!”
隨著他這一指,裴琰身後一人高高跳起,向旁衝去,宋濤大叫:“別讓他逃了!”
數人拔出兵刃衝上,將那人圍在其中,那人極力左突右圍,同時口中‘啊啊’大叫。蕭無暇清喝一聲,身形拔起,向那人攻去,那人雙手亂揮,抵得幾招,被蕭無暇一招擊得直向後方的裴琰衝去。
裴琰身形未起,袍袖一拂,那人被拂得掩麵倒地,在黃土中翻滾數下,慘叫聲逐漸低下去,再抽搐幾下,不再動彈。
這變故來得太過突然,掌門人們未及反應,宋濤與蕭無暇同時喝道:“裴琰,休得殺人滅口!”
柳風等人搶上前去,將地上那人扶起,卻見他已麵色慘白,氣息微弱。而這人,眾人都認得,正是長風山莊的二管家――岑五。
宋濤喝道:“快搜他身上,看有沒有‘化功散’!”同時抽出腰間長劍,攔在了柳風身前,怒目望向裴琰,顯是防他暴起傷人,奪屍滅跡。
柳風伸手入岑五懷中,不多時,掏出數個瓷瓶和紙包、紙符等物,遞給‘神農子’。‘神農子’一一察看,待拆開一個紙符時,猛然大叫:“是‘化功散’!”
五、裴氏夫人
群雄轟然,局勢一片混亂。掌門人們齊齊轉身,望向安然若素、坐於椅中的裴琰,慧律冷聲道:“裴相,您作何解釋?!”
裴琰似笑似諷,環視眾人,道:“各位稍安勿燥,我自有合理的解釋給各位。”
各掌門緩緩向他逼近,宋濤冷聲道:“裴相,這‘化功散’是從你的管家身上搜出,你又當著大夥的麵殺人滅口,我看,你是解釋不清的了!”
裴琰嗬嗬一笑,拂袖起身,風姿閑雅,淡定地望著眾人。
眾掌門心中暗警,知他武學修為深不可測,均將真氣提到極致,隨時準備發起雷霆一擊。
裴琰卻負手而立,笑道:“先前一直是宋大俠在細敘諸事,裴某未得辯解,不知諸位可願給裴某一個機會,以證自身清白?”
各掌門互望一眼,皆想到眼前之人畢竟是當朝左相,執掌著部分兵權。此時雖證據確鑿,是他下毒害人,但說不定他身後,還有更大的人物在支持,若是貿然動手,隻怕後患無窮。
想到此點,慧律高頌一聲‘阿彌陀佛’,聲如磐鍾,壓下場中數百人的雜亂之聲。待眾人平靜,他合什道:“裴相,您既堅持您是無辜的,就請拿出證據,也好安武林同道之心,更免眼前之禍。”
明月漸漸升到中天,清輝如水,灑於裴琰身上,他整個人如籠著淡淡光華,更顯清俊出塵。
樹上江慈看得清楚,不由低低道:“肯定不是他下的毒。”
身旁那人微哼一聲,江慈轉頭望去,隻見他目光冷銳,緊盯著莊門前的裴琰,身子稍稍前傾。整個人如同一隻伺機撲向獵物的獵豹,又似潛伏暗處、隨時準備發起攻擊的毒蛇。
她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不安,耳中聽得那裴琰朗聲道:“各位,裴某知空說無憑,現想請出一人,問幾個問題,問過之後,大家自會明白。”
他側頭向大管家裴陽道:“去,請桓國使節金右郎大人出來。”
裴陽轉身入莊,眾人不由有些訝異,不明白他下毒一事,為何要由敵對國的使臣來證其清白。
不多時,那桓國使臣金右郎從門後邁出,向裴琰拱手道:“不知裴相請本官出來,有何賜教?”
裴琰欠身還禮道:“賜教不敢當。裴某素聞右郎大人主管貴國禮史事宜,於貴國及我朝史實極為熟知,有幾個問題,想向右郎大人請教。”
“裴相客氣,金某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裴琰淡淡道:“二十年前,貴國與我朝,曾有過一次激烈交鋒。貴國傷亡慘重,我朝也有上萬將士血灑邊關。不知右郎大人可曾記得,當年因何事,兩國兵戎相見?”
金右郎麵上隱有不悅,冷冷道:“我國天佑五年,貴國承平三年,慘烈一戰,為的是爭奪月落山脈。”
“具體是何起因?”
金右郎接過侍從遞上來的茶水,飲了一口,略有遲疑,終道:“月落山脈,居住的是月落一族。月落族人,男生女相,女子則更是個個貌美如花。上百年來,月落族為保平安,不斷向我國與貴國進貢美貌的少男少女。這些進貢來的月落族人,男的為孌童,女的則為歌伎或姬妾。
不料二十年前,月落族向我國進貢的一名孌童,忽於某一夜,刺殺了我國威平王。經我國刑部嚴審,此孌童招供是受族長指使。我國聖上大怒,便兵發月落山下,要月落族交出元凶。
貴國卻於此時出兵支持月落一族,說是我國誣陷月落族的族長命人行凶,我國與貴國才有了那慘烈一戰。”
他侃侃說來,群雄聽得目瞪口呆。有那等年長之人,記起當年那一戰,心中都若有所悟,不由都望向那麵色漸冷的蕭無暇。
裴琰輕轉扳指,悠悠道:“不知後來,貴國有沒有查清凶案真相?”
金右郎輕哼一聲:“自是查得水落石出。原來那孌童,是月落山脈‘星月教’中之人。他是受‘星月教’教主指使,行刺威平王,另有星月教眾潛伏於貴國宮中,說動貴國皇帝發兵馳援月落族,蓄意挑起兩國間的這場戰爭。”
群雄一陣議論之聲,‘星月教’之名不盛,僅活動在華朝和桓國兩國邊境、月落山脈一帶,而且較為神秘,少與中原武林人士來往,沒想到該教之人竟是挑起當年大戰之人。
裴琰問道:“那為何這段史實,貴我兩國不曾公諸於眾?”
金右郎極為不悅,但礙於麵前之人是華朝左相,自己此次奉命前來和談,實是得罪不得,遂冷冷道:“此事牽涉兩國宮闈,不宜公諸於眾,隻是現在裴相相詢,金某不得不言。”
蕭無暇麵無表情,隻眸中漸湧恨意,那種刻骨入髓的恨意,襯著他陰柔的麵容,讓人不寒而栗。
樹上,江慈隱覺樹枝在極輕微地顫抖,聽得身邊那人正以極低的聲音冷冷而笑,笑聲中有著說不盡的深痛邈遠。
江慈莫名的湧起一股憐惜之情,悄悄伸出手去,輕拍了拍他的左臂。
他緩緩轉過頭,江慈卻又不知該說什麽。想起以往每次師姐鬱鬱寡歡時,自己總是做個鬼臉,便能逗她一笑。遂雙手揪住自己麵頰,衝他伸出舌頭,做了個鬼臉,又衝他笑了笑,那人看得清楚,一時愣住。
待眾人議論之聲漸淡,裴琰向那金右郎欠身道:“裴某還想請問大人,不知那‘星月教’為何要蓄意挑起兩國戰爭?”
金右郎板著臉道:“星月教眾皆為月落族人,素來對其族長將族中少男少女進貢給兩國之事不滿,多年積怨,自是要讓我國與貴國戰事不斷,他們好趁機複仇。”
裴琰微微一笑:“多謝右郎大人解惑,裴某不勝感激。”
他轉過身來,與那蕭無暇對望片刻,嗬嗬一笑,側頭向大管家道:“去,請母親出來。”
聽到從未在人前露麵,上任盟主裴子敬的遺孀,名震天下的劍鼎侯裴琰的母親竟要公開露麵,群雄大感好奇。加上經金右郎這樣一說,心機深沉之人便隱隱覺得裴琰可能是被冤枉的,那蕭無暇的話並不可信,場中緊張氣氛稍有緩解。
月華流瀉,秋風輕揚,環佩叮咚,數名華服侍女扶著一女子踏出莊門。
這女子素衣簡飾,低頭而行,眾人看不到她的麵貌,卻均覺其身形有著一種說不出的清冷與縹緲。
她邁出莊門,裴琰迎了上去,扶住她的左臂,麵上滿是敬慕之色,恭聲道:“母親,要勞動您,實是孩兒不孝。”
裴夫人在他攙扶下步下台階,緩緩抬起頭來。眾人眼前一眩,不由齊齊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裴夫人看上去十分年輕,不過三十來歲的年紀,膚白勝雪,一雙星眸轉盼生姿,清麗不可方物。她望著兒子,唇角含笑,神情又顯得柔和端凝,嫻婉清雅。
群雄未料到這深居簡出的裴夫人看上去這般年輕,又生得如此美貌,竟比公認的武林第一美人‘青山寒劍’簡瑩還要美上幾分,又看向裴琰清俊麵容,皆在心中暗生‘有其母必有其子’的感歎。
‘龍城劍客’宋濤愣了片刻後,大聲道:“裴琰,你說要拿出證據來證明你是清白的,難道證據就是裴夫人嗎?”
裴琰鬆開扶住裴夫人的雙手,笑道:“證據嘛,並不是我母親,而是-此-人!”
他猛然轉身,疾撲向裴夫人身後的一名侍女,那侍女驚呼一聲,青影一閃,向後飄去。
裴琰冷哼一聲,身形如電,附影隨形,‘呯呯’數聲過後,那侍女慘呼一聲,倒於地上。
裴琰落地,輕輕拍了拍身上藍衫,轉向金右郎拱手道:“右郎大人,您素知月落族人習性,不知那月落族人身上,可有何特征?”
金右郎不明先前莊外發生的一切,眉頭微蹙,當此際,也隻能照實答道:“月落族人,七歲以後,不論男女,均會在其大腿內側,紋上一個小小的月亮圖案。”
裴琰走至青山派掌門程碧蘭身前,欠身道:“煩請程掌門將她帶入莊內,詳細查看。”
程碧蘭手一揮,便有幾名青山女弟子將那名侍女架起,步入莊內。
眾掌門心中慢慢明白了幾分,眼見那蕭無暇正悄悄向後挪移,互望一眼,柳風和崆峒掌門穩步過去,將蕭無暇挾在中間。
不多時,青山掌門程碧蘭邁出大門,走至慧律大師身邊,輕聲道:“驗得清楚,這侍女正是月落族人。”
一陣笑聲響起,眾人望去,隻見那蕭無暇大笑道:“素聞裴相深受今上恩寵,聖上更是不時賜下金帛美女,隻怕,賜您一個月落族的女子,也是可能的吧?單憑一個侍女是我月落族人,又能證明裴相的清白嗎?”
他這一說,眾人本已壓下的疑慮又悄然湧上,齊齊望向裴琰。
裴琰並不答話,而是扶上裴夫人右臂,將其送上台階,方轉過身,朗聲道:“岑五,你起來吧。”
蕭無暇麵色大變,隻見先前倒在地上,垂垂待死的岑五忽然躍起,眾人一驚,他已步至台階下,向裴琰行禮道:“莊主。”
眾人驚訝不已,慧律上前合什道:“裴盟主,還請您詳細解釋。”他這一聲‘裴盟主’喚出,自是已相信了裴琰的清白。
此番變故一出,就連先前一直咄咄逼人的‘龍城劍客’宋濤也愣住,麵上漸湧疑慮之色,轉頭望向那蕭無暇。
樹上,江慈聽得身邊之人發出一聲冷哼,充滿憤怒與不甘。
裴琰卻不急著回答,右手輕抬,仆從上前將那桓國使臣金右郎引入莊內。
待金右郎遠去,裴琰方轉過身來,微笑道:“諸位,相信你們都知道,我裴琰十六歲接任盟主,創立‘長風騎’,十七歲奪十城,征月戎;十八歲重創桓國精騎,立下了赫赫戰功。”
慧律道:“盟主軍功,名震天下,我等自是知道的。”
“那各位可知,我裴琰,和我一手創立的長風騎,靠的是什麽,才能在戰場上所向披靡?”不待眾人回答,裴琰麵容一冷:“我們長風騎,戰無不勝,靠的是嚴肅的軍紀,和將士一心,及絕對的忠心!”
他步下台階:“長風騎猶且如此,更何況我長風山莊之人。岑五跟我多年,對我忠心耿耿,而且我莊中之人,久受訓練,更有一套嚴密地防備細作的方法。”
他拍了拍那岑五的肩膀:“岑五,詳細的過程,你來說吧。”
岑五躬了躬腰,恭聲道:“是。是這樣的,小人半年前,便屢次受到玉蓮那丫頭的挑逗與勾引,小人雖也迷戀於其美色,但心中還是保有一份清明。更何況,莊規規定,莊內不得有任何私相授受的奸情,小的不敢有違莊規,便將此事上稟給了莊主。
莊主得稟後,便命人詳查這玉蓮底細,覺其有些可疑。夫人曾在京城居住過數年,見過王公貴族家的月落族女子,隱覺此女似有月落之風。加上當年,莊主的叔 父,震北侯爺,又是因為月落族一事而遭貶流放。夫人便對此女上了心,於某一夜將此女迷暈,命人褪其衣衫詳看,確認了其月落族人的身份。
莊主得知後,便知‘星月教’可能又有陰謀要展開。莊主一麵命我假裝上當,穩住玉蓮這丫頭,一麵派人潛伏到了‘星月教’內。從而得知了蕭教主欲借宋大俠之口,誣我長風山莊下毒謀害武林同道,從而攪亂我朝內政,挑起武林與朝廷矛盾、動搖我朝軍心的大陰謀。
莊主得知此陰謀後,由於不知究竟莊內還有誰是細作,誰來負責下毒,便定下計策,要引出蕭教主,讓各位同道看清楚‘星月教’蓄意挑起矛盾的真實意圖。這才將計就計,引‘星月教’實施陰謀,又請來桓國金右郎大人,以在關鍵時候作證。
玉蓮先前在竹林之中,便將那紙符交給我,花言巧語讓我帶在身上,然後又悄悄地在我身上種下了迷香。
方才蕭教主用手指向我時,發出了‘引香’,我便‘神經錯亂’,四處逃竄,和莊主合演了這一出戲,也讓各位虛驚一場。
蕭教主苦心謀劃,想置莊主於死地,他卻不知,他派出的下毒之人,先前在酒水中下毒時,便被我們盯上,將其拿下,從其身上搜出了‘化功散’。
所以酒水之中,隻有眾掌門手中的才放了‘化功散’,為的是引出蕭教主,拆穿其真麵目。至於我家莊主喝下的那壺酒,壺中是有夾層的。如果蕭教主等人不出現,莊主自會想辦法不讓眾掌門喝下有毒之酒水。
而玉蓮在我身上種下的‘迷香’,我家莊主的叔父,由於曾帶兵參與了當年一戰,是知道解藥配方的,所以小人才能與莊主合演了這一出戲。”
他話音剛落,莊中數人押著一仆從裝扮的人走出,那人麵目清秀,形狀卻極為狼狽。岑五執劍走上前去,劍光一閃,將那人褲頭割破,眾仆將那人右腿抬起,群雄看得清楚,其大腿內側正有月落族人印記。
岑五口齒清楚,將諸事敘述得有條有理,現又有兩名月落族人被拿下,群雄深信無疑,紛紛向那蕭無暇圍攏。
‘龍城劍客’宋濤更是滿麵憤慨與激怒,喝道:“蕭無暇,原來你是這等卑鄙小人,枉我還當你是朋友,納命來吧!”說著‘嗆’地抽出腰間長劍。
蕭無暇麵色蒼白,鳳眼中透出絕望之意,步步後退,卻被眾人圍住。眼見已無退路,他愣了片刻,忽然仰頭大笑:“哈哈哈哈,恨不能殺盡欺辱我月落族人的奸賊!你們終有一天,會遭報應的!”
夜風中,他的麵上帶著濃烈的恨意,秀美的五官扭曲成一團,笑聲卻逐漸低落下去,終身軀一軟,倒於地上。
宋濤等人搶上前去,隻見蕭無暇嘴角鮮血沁出,竟已氣絕身亡。
群雄麵麵相覷,未料到這堂堂‘星月教’教主蕭無暇竟會一招未出便自盡身亡,一出驚天陰謀竟是這般收場,實是讓人有些恍然如夢。
裴琰穩步走至蕭無暇身前,俯身查看片刻,又站起身來,走至裴夫人身前,嘴角含笑,躬腰道:“母親,讓您受驚了。”
裴夫人柔聲道:“少君,剩下的事情,你好好處理,不要怠慢了各位武林同道。”她轉身走向莊內,走得數步,又停下來,向裴琰道:“少君,菊園中的墨菊開了,你去摘上幾朵,我想插在瓶中。”
裴琰躬身道:“是,母親。”
她母子二人這番對話,眾人聽得雲山霧罩,不明所以然。但見裴琰微微笑著,步履悠閑,往菊園行去。
他步至菊園之中,彎下腰,采了數朵墨菊,直起身來。忽然麵色一冷,身形暴起,向江慈藏身的大樹飛來。
此前風雲變幻,江慈看得興高采烈,心中直呼不虛此行。待那裴琰步入菊園,俊雅麵容看得更為清楚,又直讚這劍鼎侯不負盛名,哪料到他竟突然發難,向自己藏身之處攻來。
她愣了一瞬,忽覺身邊那人猛然將自己用力一推。她防備不及,‘啊’的一聲,向迎麵躍來的裴琰飛去。
不及運轉真氣,慌亂中見那裴琰雙掌夾著一股大力,排山倒海,迎麵而來,‘轟’地擊上她的胸口。她胸前劇痛,眼前一黑,鮮血狂噴,暈了過去。
六、平州崔亮
江慈覺得自己日夜在一個大鍋中被烈火煎熬,全身上下無處不疼,無時不在燃燒。每一次呼吸,都帶來一陣劇痛,眼前永遠是一片模糊,卻又似看到無數幻象。
師父忍住笑意,在嗔責自己:“小慈啊,你這麽頑皮,將來怎麽嫁得出去啊!”
自己在揪住師叔的衣襟,噘著嘴苦苦哀求:“師叔,你就帶我出去玩幾天嘛,頂多讓師父罵一頓,師父心軟,不會把我們關起來的。”
轉眼到了鄧家寨的山後,梨花落滿一地,師姐又不開心,癡癡地坐在梨樹下,裙裾間兜滿白色的梨花,泫然欲泣。
師姐,你為什麽總是這麽不開心呢?你母親雖然死得慘,但你還有師父,還有我啊!我們都是你的親人,我可以天天陪你玩耍的。
師姐的身影一下子又跪在了師父的靈柩前,哀哀欲絕。師父,終究是丟下她們兩人,去了另一個世界,師姐,不要哭了,哭有什麽用呢?再哭,師父也不會活過來的。
江慈伸出手去,想拭去師姐臉上的淚珠。一陣風吹來,師姐纖柔的身形漸漸淡去,竟消失在了一片白霧之中。
“師姐!師姐!師父!”她一遍又一遍地呼喊著,周遭一片迷霧,胸前越來越痛,痛得無法呼吸,自己究竟在哪裏?!
她不知自己在這迷霧中、在烈火中翻滾了多久,終於有一天,胸前不再是那般疼痛,迷霧漸漸散去,她的眼前,朦朦朧朧,見到了一個人影。
“醒了,醒了!”耳邊似是有一個清脆的聲音,剛見到的人影隨著那聲音遠去:“快去稟報大管家,她醒了!”
江慈動了動嘴,喉嚨裏卻隻能發出咕嚕的吐氣之聲,她漸感迷蒙,眼皮似又要重新合上,忽感覺到有人抓住了自己的手。
她胸前又是一陣疼痛,痛得她意識漸漸模糊,雙眼慢慢合上,再度陷入迷霧之中。
裴琰鬆開按住江慈脈搏的手,看了看那慘白僵冷的麵容,眉頭輕微蹙起,站起身來:“按神農子吩咐的,繼續用藥。”
他接過侍女遞上來的絲巾,擦了擦手,往屋外走去。管家裴陽跟在後麵,恭聲道:“相爺,剛剛安澄回報,當夜所有在山莊的人,都摸查了一遍,無一人認識這名少女,暗查的結果,她也不是任何一派的人。”
裴琰輕‘嗯’了一聲:“那宋濤可盯緊了?”
“是,安澄已安排長風衛的人盯著,若宋濤真是有嫌疑,總會露出馬腳的。”
“他若是假大俠,這麽多年,裝得也挺象的,不可大意和鬆懈。”
“是,安澄辦事,還是很老成的,相爺請放心。”
裴琰跨過月洞門,一陣秋風吹過,秋陽生暖,頗覺心曠神怡。
他負手站在園中桂花樹下,望著園西一帶開得正豔的海棠,笑道:“那人逃得倒快,可惜沒見著他的真麵目。我還真想看看,真正的‘星月教’教主,生得是如何的顛倒眾生!”
裴陽也是一笑:“若不是這少女阻了相爺一下,那廝是絕對逃不脫的。”
裴琰淡淡道:“他總有一天要露麵的,難得有這麽一個高手可以陪我玩玩,太快揭他的底,豈不是無趣?”
裴陽束手而立,恭恭敬敬道:“是。”
裴琰默想了一陣,和聲道:“陽叔,這幾年你一直替我打理山莊事務,真是辛苦了。”
“相爺此言,小的真是萬萬當不起。”裴陽忙俯下身去。
裴琰一笑,將其扶起,道:“現在既然都來了京城,我這相府中的一切,還是交給你打理。安澄,就讓他專心於長風衛的事務。”
他頓了頓道:“我好不容易才說動母親前來京城,她素喜清靜,雖說不願多人服侍,但為人子,這孝道,我還是得盡。你再選幾個靈秀乖巧些的侍女過去,蝶園那邊的一應事務,都由你親自打理。”
“是。”
裴琰拂了拂青紗衣襟,往前走出數步,又回過身來:“這少女既不是月落族人,來路十分可疑,她若是醒了,你盯緊點。她可能看過星月教教主的真容,你多派些人守衛,別叫人滅了口。”
他頓了頓,道:“讓安澄把安華調進來,當這少女的丫環。”
“是。”裴陽看著裴琰的身影往蝶園而去,長籲了一口氣,這才發現,自己竟出了一身冷汗。
他擦了擦額頭,胡亂想著:這孩子,明明是自己看著長大的,為何自己會這麽懼怕他呢?這回隨夫人上京城,接管相府事務,也不知能不能稱這笑麵閻王的心意?看來,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才是。
裴琰步入蝶園,早有侍女打起軟簾,他踏入正閣,見母親斜靠在軟榻上,身前幾案上擺著棋盤,正自己與自己對弈。
他上前行了一禮,笑道:“母親總算嚐到寂寞高手,無敵於天下的滋味了吧。”
裴夫人並不抬頭,落下一子,輕聲道:“哪學的油嘴滑舌,要是早幾年,我非剪了你的舌頭不可。”
裴琰輕撩衣襟,坐於她對麵,看了看盤中棋勢,搖頭道:“母親棋藝越發高深,孩兒佩服。看來這世上,真無人可與您一較高低了。”
裴夫人將手中棋子一丟,臉上瞧不出喜怒,怔了一刻,低歎一聲:“世上倒還有一人,能勝過我,可惜―――”
她神情有一瞬的茫然,仰麵望著屋頂,忽然自嘲似地笑了一笑。
裴琰忙站起身,不敢多話。
裴夫人笑道:“你不用在我麵前這麽拘謹,現如今,你也大了,是堂堂相國,朝廷封爵的侯爺。你這幾年辦的事,我都看在眼裏,不錯,沒讓我失望。”
她悠然歎了口氣:“從今往後,該怎麽辦,都自己拿主意吧。我雖答應你來了這京城,可隻想過點安閑日子,你事忙,不用每天過來請安了。”
裴琰帶著恭謹的微笑,應了聲‘是’,道:“孩兒正想稟報母親,這段日子,孩兒要忙著和桓國使臣議定和約。除長風騎外,各地駐軍中的武林弟子,都要休整參加盟主備選,兵部那裏,也會忙不過來。這半個月,孩兒不能晨昏定省,請母親見諒。”
裴夫人並不看他,端起茶盞,輕‘嗯’了一聲,裴琰再行一禮,束手躬腰,退出正閣。
他步出蝶園,在園前停住腳步,回頭看著黑匾上那蹁躚起舞的‘蝶園’二字,麵上笑容漸漸淡去。
再頓了片刻,他忽又笑了起來,甩甩衣袖,悠然步向清園。
江慈仍在茫茫大霧和烈火的炙烤下翻滾掙紮,卻總是提不動腳步,衝不出這片大霧,也跳不出這個烹鍋。
為什麽胸口會這麽疼痛,雙足會這麽重呢?重得就象小時候,師父將大鐵塊綁在自己腳上,讓自己練輕功時一樣。那時候,自己的雙腳勒得出了不少血,師父一點都不心疼,她對師姐,可從來沒有這般心狠過。
不過耳邊,倒是可以隱隱約約聽到迷霧後有人在說話。
“看樣子,怕是救不活了。”
“大管家,您看該怎麽辦?要不要去稟報相爺?”
“相爺忙得腳不沾地,怎能讓他為這小事情操心。若不是著落在她身上找到那星月教主的線索,相爺才不會留她小命!”
“大管家說得是,但現在―――,要不,再請‘神農子’過來看看吧。她真要是死了,相爺那,隻怕不好交待。”
“玉間府瘟疫流行,‘神農子’趕去施醫,遠水解不了近渴。”
“要不,去太醫院或是‘回春堂’請個―――”
“不行,這少女來曆不明,且關係重大,不能讓外人知道她的事情,這可真是有些棘手。”
“對了,大管家,西園子裏住著的那個崔公子,不是精通醫術嗎?相爺曾誇過他,說他的醫術,比得上太醫院的醫正了。”
“對啊,我倒把這茬給忘了。鄭平,快,去西園請崔公子過來瞧瞧,相爺一向看重他,早就想招攬他,讓他來瞧瞧,無妨的。”
“是!”
江慈很討厭這種睜不開眼睛、卻聽得到身邊人說話的狀況,她伸出手去,極力想撥開眼前那層迷霧,雙手亂舞中,好似被一個人用力的捉住。
那人扣住她的脈搏,她想掙開,卻使不上一絲力氣。
那人輕哼了一聲,聲音聽著很舒服:“之前用的藥倒是沒錯,確是妙極了的藥方。不過,用了這麽久,還是這樣的份量,可就大錯特錯了。”
“崔公子,依您的意思―――”
“我看,也不用另開藥方,按先前的藥方,減半吧。”
“是是,您看還用不用再開些―――”
“不用了,就按我說的去做,我再每日替她針炙兩次。”
“是,崔公子,這女子是相爺吩咐過要救活的,還得勞煩您每日過來瞧瞧。”
“知道了,相爺於我有恩,我會盡力的。”
天氣涼快起來了,動風了,下雨了,總算不再熱得那般難受。
江慈滿足地笑了笑,緩緩睜開了眼睛。啊,迷霧也散去了,真好。她用力地眨了眨眼睛,一雙烏亮的眼眸卻突然出現在她的麵前。
“真是醒了!太好了,崔公子,快來瞧瞧!”
是個小丫頭,比自己還小,她是誰?江慈疑惑地轉了轉眼珠,右腕已被人扣住。片刻後,前兩天聽過的那個舒服的聲音響起:“嗯,有好轉,從今天起,藥量再減半,估計再有幾天,她就可以下床了。”
原來自己是生病了,不對,不是生病,是受傷了。江慈慢慢記起了在長風山莊前的那一夜:月光下,劍鼎侯裴琰帶著俊雅的笑容步入菊園,卻忽然飛向大樹,那人將自己推下樹,裴琰雙掌擊上自己的胸口。
然後,然後是,那些人在她耳邊的說話,一句句,全部湧上腦海,她‘啊’的一聲叫了出來,把屋內的人嚇了一跳。
江慈閉上眼睛,再將諸事想了一遍,睜開眼,望著正替她把脈的那名年輕男子,眼珠緩慢地轉動,眉頭輕蹙,茫然道:“你是誰?這是哪裏?”
那小丫頭湊了過來,笑靨如花:“姑娘,你總算醒了,這是左相府,我叫安華,這位是崔公子,是幫你看病療傷的。”
江慈痛苦地呻吟一聲:“原來我還沒死,我還以為到了陰曹地府呢。”
那崔公子微微一笑:“你是看著我象閻王爺,還是象牛頭馬麵?”
江慈閉上眼,嘟囔道:“我看,你象那個判官。”
崔公子一愣,旋即大笑,將手中針包一扔:“我看,也不用再替你針灸了,都看得出我象判官,你這條小命,是保住了。”
夜涼如水,江慈趴在窗邊,望著院中落滿一地的黃葉,空中那一輪冷月,唉,自己已在床上躺了近一個月。還好,揀回了這條小命,不然,這麽快就去見師父,還真是有些不甘心。
輕輕的腳步聲響起,她回過頭,小丫頭安華端著碗粥進來,聲音清脆如鈴鐺:“江姑娘,你傷剛好,這樣吹風可不行。”她將粥放下,走過去把窗戶關上。
江慈呻吟一聲,躺回床上,以被蒙麵,安華隻聽得她在被內悶悶道:“不好玩,一點都不好玩,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悶死了。”
安華笑了笑,道:“你先別急,等你傷大好了,我再陪你出去玩,你想玩什麽?”
江慈把被掀開,笑道:“這京城,有啥好玩的?”
安華想了想道:“多著呢,改天我帶你出去走走。對了,以前你最愛玩什麽?”
江慈坐起,從她手中接過雞粥,大口喝著,含混道:“也沒啥好玩的,就是上山打打野雞,到河裏摸摸魚,逢年過節看看大戲。”
“哦,都看些什麽戲?”安華替她將散落下來的鬢發挽上去,輕聲道。
“都是些鄉下地方唱的土戲,說出來你也不知道。對了,我聽人說,京城有個攬月樓,每日一出戲,真是令人叫絕,那素煙就是出自攬月樓。安華,改天你帶我去見識見識。那天在長風山莊聽素煙唱戲,我可沒聽夠癮。”
安華抿嘴笑道:“素煙的戲,可不是想聽就能聽著的。她輕易不上台,那天去長風山莊,是看在咱們相爺的麵子上才去的。我說江姑娘,你好好的,爬到樹上去做什麽,平白無故的遭這麽一劫,害得我們相爺心裏也過意不去。”
江慈將碗一撂,躺回床上,哼哼幾聲,道:“我不就想爬得高看得清楚些嘛。我怎麽會知道還有個賊躲在我頭頂?怎麽會知道你家相爺,會以為我就是那賊,那真 正的賊呢,又將我當墊背的,害我躺了這一個月,也不見你家相爺來道個歉。罷罷罷,他位高權重,我一介平民女子,還真不想見他。”
“江姑娘這話可是錯怪我家相爺了,相爺這段時間忙得很,連相府都沒有回。他吩咐過,不管用什麽藥,花多大代價,都要把你救活的。”安華年紀不大,不過十四五歲,手腳卻極利索,說話的功夫,將屋內被江慈弄亂的物什收拾得妥妥當當。
江慈在心中狠狠地腹誹了幾句,懶得再說,再次將自己蒙在了被子裏麵。
自醒轉後,江慈好得極快,那崔亮崔公子天天過來,替她針炙,將藥量逐步減少,安華又好吃好喝地伺候著。江慈的麵容眼見著一日比一日紅潤,精神也逐日見好。
她不能出去遊玩,每日悶在這小院內,見到的不是安華便是崔亮,頗覺無聊。她不願與安華過分親近,倒與那崔亮,日漸熟絡。
江慈從安華的口中得知,崔亮是平州人,自幼好學,於詩書醫史、天文地理皆有攻研,十八歲那年便中了解元。之後,他卻不願再考狀元,反而到全國各地遊曆,遊到京城時沒了盤纏,隻得到大街上賣字。
左相裴琰某日閑來無事,上街體察民情,看到崔亮的字,大為讚歎。一番交談,與他結為布衣之交。裴相愛其才華,欲招攬其入相府,崔亮卻直言不願踏入官場。裴相也不勉強,反而費盡口舌,極盡禮數,請他住在相府的西園子裏,任其自由進出,還幫他謀了一份禮部抄錄的差事。
崔亮有著明朗的眉眼,說話的聲音溫和悅耳,麵上總是帶著淡淡的笑容,望之可親。江慈本就是順杆子爬的人,不過十餘日,二人便象結交多年的好友,談得十分投機。
這日戌時,天色已黑,江慈悶了一天,極其無聊,見安華辮子有些鬆散,便拖住她,要給她梳妝。
安華想要閃躲,卻被江慈逮住,無奈下隻得苦笑著讓江慈將她長發梳成了狀似牛角的童丫頭。眼見江慈還要替自己描眉,她忙跳到門口,說什麽也不肯讓江慈落筆。
江慈愣了一瞬,長歎一聲,攬鏡自照,片刻後歎道:“唉,我竟瘦了這麽多!”
安華依在門口,笑道:“江姑娘天生麗質,等身體大好了,自會象以前一般美的。”
江慈見桌上胭脂水粉齊全,忽然來了興趣,憶起師姐上妝的情景,輕敷脂粉,淡點胭脂,畫黛眉、塗唇脂。安華本斜靠在門邊,漸漸站直,再後來忍不住走近,細看江慈妝容,嘖嘖搖頭:“江姑娘這一上妝,真是令人驚豔。”
江慈待她走近,一躍而起,將手中的唇脂抹向她的麵頰,安華驚呼一聲,大笑著跑了出去,江慈追上,剛躍出門檻,迎麵撞上一人。
七、蟹肥杏黃
她隻顧著追趕安華,又病後體虛,腳步虛浮,收不住腳,直撞入那人懷中。額頭叩在那人的下頷,‘啊’地一聲叫了出來,手下意識地向前一撐,胭紅的唇脂盡數抹在了那人的胸口。
未及站直身軀,江慈聞到這人衣服上有著淡淡的酒香,還和著淡淡的菊香,她用力抽了抽鼻子,叫道:“平陽湖的大閘蟹!”
正叫嚷間,聽得安華隱帶畏懼的聲音:“相爺!”
她抬起頭,正對上一雙略帶笑意、黑亮深邃的眼眸。在長風山莊見過的左相裴琰,此時著皓白雲紋錦緞長衫,烏發鬆束,一身的舒淡恬適,右手將自己輕輕推開扶正,微笑道:“正是平陽湖的大閘蟹。”
江慈站直身軀,視線恰好投向裴琰胸口。她先前五指大張,抹在他白衫上的唇脂紅印,如同一隻揮舞著兩個大鉗的螃蟹,正應上他這句話,她一愣,轉而哈哈大笑。
她越笑越是得意,笑聲如玉珠落盤,還忍不住伸出手,指向裴琰胸前。
裴琰低頭一望,又想起自己先前之話,明白過來,也是忍俊不禁,搖頭道:“先前和朋友喝菊酒,吃平陽湖的大閘蟹,沒有給江姑娘帶上幾隻,實是抱歉。”
江慈停住笑,但眼睛仍是彎眯眯地望向裴琰,也不說話。裴琰從她眉間眼底,看到的盡是‘大閘蟹’三字,也不氣惱,笑得更是溫和優雅:“江姑娘也不請我進去坐坐嗎?可是惱了我沒帶大閘蟹向你賠禮道歉?”
江慈仰起頭,輕哼一聲,邁入房去,身形交錯間,裴琰正望上她烏黑的瞳仁,那瞳仁中有著俏皮和嬌矜的光芒,在他麵前一閃而過。
“江姑娘在這裏,可還住得習慣?”裴琰悠然步入房中。
江慈往桌前一坐,也不看他,將胭脂水粉等收入梨木紋盒,心裏反複念叨著:大閘蟹,大閘蟹,死大閘蟹,打傷了我,派人監視我,讓那丫頭套我的話,查我的底,卻還在這充好人,讓你天天當大閘蟹,讓人和酒吃下去。
她心裏腹誹不斷,麵上卻淡淡道:“勞相爺掛念,我一介平民女子,實是不敢當。”
裴琰負手在房中轉了一圈,轉過身,見江慈正趴在桌上,雙腮如雨後的桃花,右手如剔透的春蔥,在桌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敲著。
他想起裴陽剛向自己報告的這少女近來諸事,想到連安華都套不出她隻言片語,看不出她的來曆,疑慮更甚,索性走到桌前,輕撩衣襟,在江慈對麵坐了下來。
他微笑著右手支頷,凝望著江慈:“江姑娘,那夜是我魯莽,未看清楚便下了重手,累得姑娘重傷,實是過意不去。”
江慈擺手道:“也是我不好,為了看戲,爬到那樹上去。我又武功低微,不知有人躲在我的上方,讓相爺把我當成賊子,又被那賊子當成逃跑的墊腳石,是我自己倒楣,相爺不用放在心上。”
裴琰正容道:“總是我下手太重,才讓江姑娘受了這一個多月的罪,這個禮,是一定得向姑娘賠的。”
江慈撇撇嘴:“算了算了,你是堂堂相國,這樣沒聲氣地給我賠罪,我可擔當不起。再說我住久了,吃你的,用你的,我這人麵子薄,也過意不去。最好呢,你明天讓人送幾隻平陽湖的大閘蟹和幾壺菊酒過來,我嚐嚐鮮,就拍手走人,你我互不相欠。”
“江姑娘要吃大閘蟹,我自會令人送上。但姑娘傷勢尚未痊愈,總得再耐心在我這相府呆上一段時日,等身子大好了,我再派人送姑娘回家。”
江慈嘟嘴道:“這倒不用,反正我也無家可歸,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江湖遊俠生活。從此你我,宦海江湖,天涯海角,上天入地,黃泉碧落,青山隱隱,流水迢迢,生生世世,兩兩相忘―――”
裴琰盯著江慈,見她微微嘟起的紅唇如玫瑰花般嬌豔,一串串詞語從那裏迸出,越說越是離譜,嘴角玩味笑意更濃。
他索性靠上椅背,待江慈換氣的時候猛然俯身向前,雙手撐到江慈的麵前,眼中似盈滿笑意,又似有針芒閃動,盯著江慈。
江慈正是換氣之時,不由嚇得噎了一下,氣息不順,劇烈咳嗽起來。
裴琰揶揄道:“看來江姑娘傷勢還真是沒好,得再療養一段時日才行。江姑娘還是安心在我這相府住下吧,反正我家大業大,也不缺姑娘這一份用度。”
江慈咳得滿麵通紅,狠狠地瞪向他。他嗬嗬笑著站起來,行到門口,微微轉身:“大閘蟹和菊酒均為傷身之物,為姑娘傷勢著想,我還是過幾天再讓人送過來吧。”說著從容轉身,負手而去。
江慈瞪著他遠去的挺拔身影,咳嗽漸止,吐了吐舌頭,又忍不住做了個鬼臉,轉瞬又笑了起來。
裴琰步出院門,安華悄無聲息地走近,默然行了一禮。
裴琰停住腳步,回頭望了望,道:“輕身功夫,也瞧不出是何門派嗎?”
“是。”安華低頭道:“奴婢故意引她追趕,但瞧她身法,不象奴婢所知的任何門派的身法。”
“日常說話,就沒有一絲破綻,找不到一點線索?”
“是,相爺。她隻說是住在荒山野嶺,師父去世後便下山遊曆,師父的姓名她也不知,隻知叫師父。再問她住在哪裏,她說她也不知,下山後走了數百裏才到的南安府。她句句話都似語出天真,毫不作假,但偏讓人找不到一點入手的地方。”
裴琰想了想,冷笑道:“她小小年紀,心機如此之深,倒真是不簡單。敢玩到我頭上的人,這世上也少有。我倒要看看,她想玩什麽,想怎樣玩。”
安華頭垂得更低,不敢出聲。
裴琰再想了想,道:“她既如此心機,你也不用再套她底細。讓院子外的人變明為暗,該怎麽做,你清楚吧?”
“是,相爺。”安華行了一禮,退入黑暗之中。
涼風徐來,裴琰覺先前在靜王府中喝的菊酒酒勁上湧,麵上有些發熱,覺得此時去蝶園給母親請安不太妥當,想找個涼快地方散散酒意,思忖片刻,往西園子方向行去。
此時一彎殘月如鉤,斜掛在如墨天空。裴琰將衣口略略拉鬆,任冰涼的夜風拂去些許酒意,邁入西園。
見崔亮側依於竹椅之中,翹著二郎腿,一盤水煮花生擺於椅前,正左手握著酒壺,右手將花生剝開彈入口中。裴琰笑道:“子明好興致!”
崔亮斜睨了他一眼,也不起身,右手將身側一把竹椅向前一推,裴琰足尖在地上一點,身形盤旋,人似斂翅飛鷹,輕巧地落在椅中,右手一伸,正好接住崔亮拋來的酒壺。
他望著手中酒壺,苦笑一聲:“我可是剛飲了數壺菊酒回來的,子明這雕酒,隻怕我承受不起了。”
崔亮也不說話,將身前碟子一撥,裴琰右手將酒壺擲回給他,再一抄,將碟子穩當抄於掌心,撚了幾粒花生,邊剝花生邊道:“聽裴陽說,這段時間,為救那丫頭,辛苦子明了。”
崔亮揚了揚下巴,正好張口接住右手拋出來的花生,邊嚼邊含混道:“相爺說這話,可是嫌我在這西園住久了?”
裴琰知他脾性,也不著惱,微微一笑,放鬆身軀,靠上椅背,望上天際疏朗的星月,剝了一粒花生入口中,道:“不瞞子明,我還隻有到你這西園子來,才感覺自己不是那個左相,不是什麽劍鼎侯。若是連你也走了,我這相爺,可做得越發無趣。子明還是來幫我吧,也讓我能喘口氣。”
崔亮笑了一笑,麵容平靜,心中卻湧上些許嘲諷之意。
相處兩年,崔亮對眼前這位左相知之甚深。此人絕頂聰明,剔透玲瓏,他能少年得誌,平步青雲,固與其行事狠辣、為人堅韌、有魄力夠手腕有關,但最重要的,還是其對權勢極強的渴望欲,對名利天生的執著感。
他是天生的獵人,對狩獵權勢有著無比的狂熱。在這波譎雲詭、步步驚心的權力場,他不僅不會感到厭倦,反而如魚得水,樂此不疲,在傾軋搏殺的過程中獲取無窮的樂趣。
他若真是感到這左相做得無趣,隻怕也無力再撐起這深不見底的相府,更無法再站在這世人矚目的高處。
崔亮斜靠著椅背,懶洋洋道:“所以說,還是我一介布衣過得自在,相爺若是哪天致休了,不如我們結伴雲遊天下,也未嚐不是一件樂事!”
裴琰見他又避過話頭,心中微惱,麵上卻仍是和煦笑著:“好啊,能與子明結伴遊天下,想來必是另一番美妙境界。”
他又歎了口氣,道:“唉,我現在就是想甩手走人,隻怕也不行。朝中局勢錯綜複雜,武林風起雲湧,影響到軍中形勢,我實是有些力不從心,偏手下人,沒幾個讓我省心的。”
崔亮並不接他的話頭,忽然俯過身來,細看他胸前那個胭紅的‘爪印’,半晌後蹙眉道:“相爺,我還奇怪你為何一直不娶妻納妾,原來是在外麵有了貼心人了。”
裴琰低頭一看,哭笑不得,索性將外袍脫了下來,望著袍子上那個張牙舞爪的紅印,想起此刻自己說不定正被某人罵成大閘蟹,唇角忍不住微微上翹。
崔亮看著他閃爍著懾人光芒的雙眸,略帶冷酷與玩味的冷笑,還有那俊眉星目中天生的傲氣,忍不住暗歎了一口氣,高高地舉起了酒壺,酒箭在空中劃過,直灌入喉中。
院子中高大的銀杏樹被夕陽罩上一層若透明若淺白的薄薄暮靄,江慈在暮靄中踱來踱去,從院門走到房門,又從房門踱到樹下。
安華坐於房門口的小凳上,手中拿著繡棚,纖細的手指捏著繡花針輕掠過自己的眉鬢,抬頭看了看正仰麵望天、口中念念有辭的江慈,笑道:“江姑娘,你這樣走來走去,半個時辰了,不嫌累嗎?”
江慈望著高高銀杏樹上的那個鳥窩,眉間隱有擔憂:“都一天一夜了,那大鳥還沒飛回來,小鳥們會不會餓死啊?”
安華一笑:“江姑娘倒是心善。說實話,這鳥什麽時候在那樹上安的巢,隻怕這相府中,無一人注意過,更別說去注意那大鳥飛沒飛回來,小鳥會不會餓死。”
江慈在心中嘀咕了一句:有其主必有其仆。她邊後退,邊仰頭望向枝椏。正慢慢後退間,眼前忽然冒出一雙明亮的眼睛,她嚇了一跳,直起身,兩人額頭相碰,同時‘啊’地叫了一聲。
江慈揉著額頭,嗔道:“崔公子,你怎麽也學會鬼鬼祟祟了?”
崔亮伸手揉額,雙眸閃亮地望著江慈,但笑不語。
江慈不再看他,又望向樹頂。崔亮湊過來笑道:“在看什麽呢?”
江慈微微嘟嘴,神情有些傷心,又有些落寞:“那樹上的大鳥,一天一夜沒有飛回來,隻怕是出了變故,我怕那些小鳥會餓死。”
廊下的安華抬起頭來,笑道:“崔公子,你是不知,江姑娘都看了一整天了,那大鳥再不飛回來,得請崔公子給她看看脖子才行。”
崔亮眯著眼望向樹梢,隱見枝椏間有一個鳥窩。他再轉過頭,正望見江慈靈動的雙眸,閃動著憂慮與憐惜,他心中一動,也不說話,將長衫下擺掖在腰間,便往樹上攀去。
他雖習過武藝,卻與武林正宗門派出身的人無法相比,輕功更是不佳。偏那銀杏樹幹較直滑,無著腳之處,他攀得一段,便滑落下來。
江慈笑彎了腰:“崔公子,好象你是屬猴的吧,怎麽連看家本領都忘得一幹二淨了?”
安華沒撐住,‘卟哧’一聲笑了出來。崔亮也不氣惱,望著江慈笑得眯成兩彎新月般的雙眸,聳聳肩,攤手道:“我這猴子誤入紅塵二十一年,未曾建功立業,倒還忘了看家本領,實是汗顏啊!”
江慈笑罷,也來了興趣,她提氣縱身,雙臂急攀,雙足勁點,借力上飄,向銀杏樹頂攀去。
她將體內真氣運到極致,雖是重傷初愈,輕功隻恢複了三四成,竟也讓她一氣攀到了最低的枝椏處。她坐於枝椏間,得意地向樹下的崔亮揮了揮手。
時值深秋,銀杏美麗的扇形葉片在夕陽的映照下,一片金黃。崔亮仰頭望去,隻見那明媚的笑臉在一片金黃之中燦如明霞,亮如皎月,他忽覺脖子仰得太過,腦中有一瞬間的眩暈,忍不住向後微微退了一小步。
八、煌煌帝都
江慈坐於枝椏間,極目四望,但見相府之內,屋舍比肩,院落幽深,層層延綿,竟看不到邊。
她吐了吐舌頭,心中有些失望,看來,想偷偷溜出這相府,是不太可能的了。
江慈自傷重時隱約聽到相府諸人的對話,便知那裴琰救己之命是不懷好意,且對自己起了疑心,還想借自己來查探假麵人的下落。
她雖天真灑脫,卻也非不通世情之人。師父、師叔和師姐更是經常訓誡於她,要遠離是非,避開官場和武林中人。她雖不知裴琰與那假麵人究竟有何恩怨,但這二人都來頭不小,牽涉太大,她實不願踏入這汪渾水之中。
她更不願讓裴琰得知自己來自何處,而找到師叔與師姐。自己好不容易才溜出鄧家寨,玩得正在興頭之上,萬一讓師叔或師姐逮回去了,豈不無趣?師姐性子雖文靜柔弱,但一旦真的發起脾氣,比去世了的師父還要可怕。
再說,那裴琰心機甚深,又權勢顯赫,萬一因自己的原因,而給師叔或師姐帶來無妄之災,那這禍可就闖大了。
所以自蘇醒後,江慈便裝起了糊塗,對安華試探自己的話,不著痕跡地推了回去,至於與假麵人曾經說過話一節,她更是瞞了下來。
這幾日,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漸漸好轉,她便動了溜走的心思。她也猜到院外肯定有人在監視自己,這才借爬樹之機,想一探相府地形。誰知這相府竟是如此之大,隻怕以自己現在三四成的功力,想偷溜出去,難如登天,看來,還得另想辦法才是。
她正發愣間,聽得崔亮在樹下喚道:“江姑娘!”
江慈回過神來,向崔亮笑著揮了揮手,雙足蕩得兩下,再向上翻去,眼見離那鳥窩越來越近,不禁十分得意。
此時,她已攀得極高,偏那鳥窩在極細的枝椏間,不能落足。她隻得站於稍粗的樹枝上,提氣穩住身形,慢慢往前挪,向那鳥窩靠近。
聽得小鳥們孱弱的吱鳴聲越來越清晰,她心中歡喜,繼續向前移動,眼見手指就要觸到鳥窩,卻聽得輕微的‘喀’聲,腳下樹枝斷裂,她身子直直向樹下墜去。
江慈心呼不妙,急速提氣,雙足急蹬,希望落在下方的樹枝上,不料這些樹枝卻都是極脆嫩,她雙足甫一踏上,便紛紛斷裂,她先前已移得離樹幹較遠,又蹬不上樹幹,這身子便急速落向地麵。
她心中哀歎,這一瞬間,腦中居然還想到,得請師叔為自己卜上一卦,為何今年與樹結仇,屢次因樹而遭不幸。下墜間,她本能地閉上眼睛,卻覺風聲過後,身子一沉,已被一雙有力的手臂接住抱入懷中。
江慈聞到一股茶香,還和著淡淡的墨香,籲出一口長氣,拍拍胸口道:“崔公子,多謝你了,我這條小命又保住了。”
她聽到崔亮的笑聲似並不在自己身邊發出,猛然睜開雙眼,‘啊’地一聲大叫,倒把正含笑抱著她的裴琰和站於數步之外的崔亮均嚇了一跳。
江慈從裴琰懷中掙出,笑著拍手道:“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裴琰理了理被弄皺的冰藍色絲綢外衣,與崔亮對望一眼,笑道:“我倒是頭一次見到有人從樹上掉下來,還這麽興高采烈的,江姑娘不知為何如此高興?”
“你不是一直因為誤傷了我而過意不去嗎?現在你救我一命,正好扯平。”江慈笑得眼睛眯成了兩彎新月,湊到裴琰麵前低低道:“相爺,和你商量個事,成不?”
裴琰望上她笑得賊嘻嘻的麵容,以及在自己胸前不停遊離、略帶嘲笑的目光,搖了搖頭,苦笑道:“江姑娘可是想吃平陽湖的大閘蟹?”
江慈雙手一拍,叫道:“相爺就是相爺,我說頭,你就知尾,真是聰明人!難怪年紀輕輕就能官拜左相,爵封侯爺,讓人不服都不行!”
崔亮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江慈又猛然想起樹上的鳥窩,瞬間把‘大閘蟹’拋在腦後,轉過身便欲再往樹上攀去。
崔亮忙上前道:“江姑娘,算了,那處樹枝太細,你輕功雖不錯,但―――”
江慈眼睛一瞪,正待說話,藍影一晃,裴琰已閃身飛上了銀杏樹。他內力綿長,在樹幹借力一蹬一飄,便落在了最上方的枝椏間。眼見那鳥窩築在樹尖最細的枝葉間,確實無法落足,他思考了一瞬,忽伸手折下一根樹枝,右腕用力,樹枝直向鳥窩射去。
江慈在樹下看得清楚,‘啊’地大叫,叫聲中,那鳥窩已被那樹枝射落枝椏。眼見幾隻小鳥悲鳴著落下,江慈忍不住閉上了雙眼,心中憤然怒罵。
正在心中狂罵‘大閘蟹’時,卻聽得裴琰悅耳的聲音:“江姑娘。”
小鳥微弱的吱鳴聲傳入耳中,江慈大喜,睜開雙眼,隻見裴琰外衣衣襟內,正兜著幾隻小鳥,顯是他在鳥窩落下的同時躍落樹梢,將這些小鳥悉數接住。
江慈眉開眼笑地接住那幾隻小鳥,安華早捧過一隻竹箕,江慈將鳥兒放入竹箕中,笑著躍入房去。
裴琰與崔亮對望一笑,裴琰道:“子明,我正想著請江姑娘去攬月樓聽上一出,葉樓主那處的平陽湖大閘蟹可比我這相府中的還要新鮮,子明不如和我們同去。素大姐還惦記著子明上次應承她的詞曲,子明不能一躲了之。”
江慈在房內聽得清楚,一溜煙鑽了出來,笑道:“相爺果然說話算話,你真是好人。”
裴琰微微一笑,當先往院門走去,走出兩步,轉身道:“江姑娘,子明,請吧。”
江慈隨裴琰和崔亮走出幾步,忽然‘啊’地一聲蹲下身,崔亮回頭道:“江姑娘,怎麽了?”
江慈抬頭笑道:“沒事,你們先出去,我理一下鞋子。”
崔亮微微搖頭,與裴琰步出院子。
江慈裝作提了提鬆了的繡花鞋,微微側頭,望向散落一地、先前自己踏斷的樹枝,視線落在那些樹枝的斷口上,忍不住輕聲罵道:“死大閘蟹!”
京城,繁華之地,富貴之都。
華朝山河萬裏,京城南麵的落霄山脈逶迤連綿,北則有層巒疊嶂的祈山山係,與落霄山脈遙相對峙,成為京城南北兩道天然屏障。
在落霄山脈與祈山山係之間,是大片沃野平原,瀟水河蜿蜒千裏,淌過這平原。京城便位於這沃野平原之上、瀟水河畔,握水陸交通要樞,乃古今兵家爭戰必取之地。華朝聖武帝立國之後,定都於此,並不斷修建擴充,使之更加宏偉壯麗。
京城由皇城、內城、郭城三部分組成。內城和皇城位於京城北部,北依天險驪山,郭城則從東、西、南三麵拱衛內城和皇城。
京城皇城自是皇宮及諸王居住之地,內城則為官宦貴族聚居之城,郭城是百姓聚居生活的地方,布局不一。城內屋舍連綿,亭台樓閣,名勝古刹,說不盡的千古風流。
華朝立國百餘年來,曆代皇帝持政頗為清明,與民生息,京城更是治轄嚴謹,秩序井然。大街上酒鋪食店,林立兩旁,車水馬龍,行人如鯽,一派興旺盛世之象。
江慈坐於精美華麗的馬車內,馬車搖曳間,掀開錦簾,出神地打量著這向往已久的聞名古都。
她早有宏願,要來京城一遊,回去也好向師姐誇口,所以自溜出鄧家寨後,便一路北上。遊到南安府時正逢武林大會,這才臨時上了南安府郊的長風山莊去一睹盛況,本想著看過熱鬧後便往京城遊玩,未料竟是在重傷昏迷之中被當朝左相帶回了京城。
她在相府中憋了一個多月,此時終於得出相府,一遊京城,實是有些興奮,半個身子趴在車窗上,專注望向窗外。隻見這京城街道寬廣,宅合連綿,朱樓夾道,琉璃作瓦,紫脂塗壁。道路旁還遍栽花樹,雖是深秋,也頗顯秀雅風流。
她看得興高采烈,有時看到新鮮物事時便會拍打著身邊的崔亮,崔亮也極耐心,一一替她講解介紹。
到後來,崔亮索性也右肘支在了車窗上,看著窗外景致,與江慈言笑晏晏。
裴琰側臥於二人對麵一張雕工精細的臥椅上,兩名侍女跪於椅旁,一人端著一盤這深秋季節難得一見的水晶葡萄,一人則替裴琰輕捶著雙腿。
江慈回頭間望見裴琰正張嘴接住侍女剝好的葡萄,說不盡的慵懶風流,不由撇了撇嘴。
她先前在江湖上遊蕩,也聽說過當朝左相、劍鼎侯少年得意,英俊風流,華服出行,富貴奢靡。前段時日悶於那小院內,尚不覺得,這一出遊,才知傳言不虛。
先不說這華麗馬車內的珍珠玉簾、金絲錦墊、清麗侍女,光看車外前呼後擁的數十名侍從,個個虎背熊腰、高挺彪悍、怒馬鮮衣,還有拉著這馬車的四匹西域踏雪名駒,路旁爭相避讓的百姓,便知是當朝左相,縱情聲樂、夜遊繁花之地。
江慈見裴琰正眯著眼望向自己微笑,在心中翻了個白眼,轉頭繼續望向窗外。心底不由有些疑惑:當今聖上,為何會對此人如此寵眷?任他這般張揚浪蕩呢?
她又想起先前他用暗器打斷樹枝,害得自己跌下,查探自己的輕功來曆,又假裝好人接住自己,恨恨不已,狠狠在心中罵了數聲‘大閘蟹’。
不過她想過就算,猛然看見路旁有個賣糖人的,又興奮得拍窗,恨不得即刻下車買上幾個糖人,崔亮忙勸道待從攬月樓回來後再陪她細逛夜市,這才作罷。
正看得興高采烈時,馬車忽然一頓,江慈未提防,向前一衝,崔亮眼明手快,將她拉住,江慈拍了拍胸口,笑道:“謝了。”
裴琰見馬車停住,隱露不悅之色,冷聲道:“出什麽事了?”
一名侍從出現在車窗外,肅容稟道:“回相爺,是光明司的人,說是奉衛大人之命,出城有緊急公務。”
裴琰眉頭一皺,半晌後道:“讓他們先過吧。”
“是。”
江慈大感好奇,光明司的名她也隱隱聽過,好象是直屬當今聖上的護衛機構,但司衛們的官階並不高,這些人竟能令堂堂相國讓路避行,實是令人驚訝,那為首的衛大人,豈不是權勢通天?
她探頭向車窗外望去,隻見相府隨從將馬車拉於路旁,長街前方數十名騎士,均策高頭大馬,人人錦衣勁裝,腰係武士巾,腳蹬黑緞靴,懸刀佩劍。為首一人向相府隨從拱了拱手,也不多話,帶著身後諸人策騎而過。馬蹄聲急驟如雨,瞬間消失在長街盡頭。
馬車重新回到長街中央,向前行去。江慈回過頭,見裴琰正右手支額,修長白晳的手指輕揉著太陽穴,眉頭微微蹙起,唇邊一抹苦笑,似是自言自語道:“三郎啊三郎,你,唉―――”
馬車緩緩停住,江慈迫不及待地跳下車,望著華燈下的那一池碧湖,忍不住‘嘩’了一聲。
崔亮立於她身旁,笑道:“沒想到吧,京城還有這麽一處妙景。”
江慈極目望去,隻見四周華燈眩目,映得處處明如白晝。燈光灑在那一池碧湖上,隨波晃動,璀燦如天上繁星,湖旁花樹羅列,一道九曲橋,通向湖心一小島。島上燈火通明,一座高簷閣樓建於島的最高處,湖風吹來,隱聞絲弦之聲,閣內人影幢幢,宛如人間仙境,又似攬月勝地。
三人在前呼後擁的侍從的護衛下,踏上曲橋,堪堪行到橋中,數名華服麗女迎上前來,嬌聲曼語:“相爺來了!樓主正念著相爺呢!”
江慈見這些女子個個嬌豔明媚,服飾華麗中透著股柔媚之意,再看她們迅速粘在了裴琰與崔亮身邊,才知這‘攬月樓’竟不是一般的戲堂之所,還是風流公子尋歡作樂所在。
不過她生性灑脫,又一心想開開眼界,心底更有著另外的盤算,也未想到自己是未嫁少女,要避風月之嫌。坦然隨著裴琰過曲橋,拾級而上,大搖大擺,邁入這京城乃至整個華朝赫赫有名的‘攬月樓’。
九、攬月樓頭
三人帶著侍從們通過花燈攢動的回廊,所過之處,不停有人過來向裴琰見禮,裴琰滿麵春風,談笑間從容而行,在那幾名女子的引領下上了‘攬月樓’的三樓。
上到三樓,一著天青色便服的男子迎上前來,笑道:“相爺,膏蟹和菊酒我都準備好了,素煙剛還念叨著相爺,她換好衫就會過來。”
江慈看了這男子幾眼,隻見他年約三十,身形高挑,容顏清俊,雙手纖長,眼神明亮,笑容可掬,肌膚竟比一般的女子還要白晳,想來就是這‘攬月樓’的葉樓主了。
裴琰往矮榻上一躺,笑道:“隻怕素大姐不是想見我,而是想著子明欠她的曲詞吧。”說話間輕招右手,崔亮微笑著盤腿在幾前坐下。
江慈卻四顧打量這閣內的擺設,隻見處處玲瓏剔透,古色古香,閣內家具雕工精細,牆上掛著數幅字畫,以青紗籠之,看來定是曆代名家真繪。
正看時,屏風後傳出一陣笑聲:“相爺說笑了,素煙不但惦記著小崔的曲詞,也惦記著相爺的人呢!”
輕盈的足音由遠而近,一麗人從屏風後轉出,身著絳紅羅地金繡,天青多褶長裙;烏發輕挽,一雙眸秋水低橫,兩道眉青山長畫;身姿秀雅,風韻成熟中隱帶滄桑。
江慈‘哇’了一聲,覺今日所見之素煙與那夜在長風山莊前見到的花旦妝扮的素煙大為不同,卸去戲妝的她更顯風華絕世,雖看上去也知是三十如許的成熟女子,卻別有一種風韻,不遜於任何一位二八佳人。
她因師姐的緣故,對戲園中人有著一種莫名的好感,此刻更被這素煙的風采所折服,跳了過去,握住素煙的手道:“素煙姐姐,你好美!”
素煙一愣,目光從裴琰和崔亮身上收回,含笑道:“這位妹子是―――”
裴琰欠了欠身子,讓侍女們在身下墊上軟靠,微笑道:“這位是江姑娘,她一直嚷著要吃平陽湖的大閘蟹,我又不想被她吃窮了相府,便帶她到這攬月樓來打秋風,順便將子明兄押來交還給素大姐。”
素煙‘卟哧’一笑,牽著江慈的手在裴琰和崔亮中間坐下,如雪白、似玉潤的雙手持著酒壺,替崔亮斟滿酒盞,道:“相爺這張嘴,真正是越來越讓人愛不得也恨不得了。還是崔公子好,是個老實人。”
崔亮含笑接過酒杯,身子稍稍往旁挪開一些,望了江慈一眼,卻見她正饒有興趣地把玩著素煙腰間的一塊環形玉龍佩,滿麵好奇與天真之色。
素煙索性將那環形玉龍佩摘了下來,塞到江慈手中:“妹子若是喜歡,姐姐就將這玉佩送給你了。”
江慈將那玉龍佩看了一遭,仍舊係還素煙腰間,轉瞬又去細觀她耳垂上的玉瑱,素煙再取下,她把玩一會,又幫素煙戴上,視線又凝在了素煙的翡翠華雲步搖簪上。
素煙久混風塵,識人極準,卻也少見這種天真明媚,對萬事萬物懷抱熱忱,卻又不留於心,不強求之,灑脫真趣的女子。她瞬間對江慈有了好感,趁斟酒時湊到裴琰耳邊輕聲道:“相爺,哪來的這麽可愛的姑娘?”
裴琰張嘴接住侍女們挾上的涼菜,邊嚼邊含混道:“樹上掉下來的。”
一旁的江慈聽到‘樹上’兩字,不由瞪了裴琰一眼,裴琰哈哈大笑,江慈懶得理他,捋起衣袖,拖住崔亮,要與他猜拳。
閣內燭光如夢,江慈白嫩圓潤的手腕晃得崔亮有些迷糊,便輸了數回,被江慈逮住狠灌了幾杯,他隻是一味微笑,杯到酒幹,並不多言。那邊裴琰也與素煙劃拳行令,言笑不禁,閣內一時熱鬧非常。
此時,侍女們輪流將小方桌、腰圓錘、圓頭剪等吃蟹所用物什擺上,又端來用蒲包蒸熟的大閘蟹。這處的廚子極風雅,竟在蒲包邊擺上數朵綠菊,蟹黃菊綠,酒青盞碧,月明波瑩,弦索琤瑽,美景如幻。江慈心中歡喜,眉花眼笑。
望著盤中的大閘蟹,她在心中‘嘿嘿’笑了數聲,暗念道:大閘蟹啊大閘蟹,本姑娘可要將你吃入肚中,以報一掌之仇了!
她正待將手伸向盤中,腳步聲響,那葉樓主又引了一人上閣樓,江慈一心在那大閘蟹上,並不抬頭,卻聽得裴琰大笑道:“王爺可來遲了,得自罰三杯!”
江慈再惦記著盤中的大閘蟹,聽到‘王爺’二字,也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
隻見一青年公子,弱冠年華,衣履翩翩,麵目清秀,步入閣樓,邊行邊笑道:“少君有約,我本是即刻要到的,無奈二哥召我去賞菊,在莊王府多呆了片刻,來遲了,當罰當罰。”
素煙抿嘴一笑,執起酒壺,一躍而起,把住這青年公子的右臂,往他嘴裏灌酒,笑道:“難得王爺肯自罰,素煙也好報上次一醉之仇。”
江慈曾聽人說過,當今聖上共有三子,太子為長,次子莊王,靜王行三,看來,這位定是以風流賢雅之名著稱於世的靜王了。
她看過就算,對這王爺並不感興趣,低下頭,雙手輕搓,伸向盤中之蟹。
靜王笑著接過素煙手中的酒壺,高高舉起,仰頭張嘴,酒水如一道銀箭,落入他的口中。
裴琰拊掌大笑:“王爺怎麽見了素大姐,喝酒就這般痛快,上次和承輝他們鬥酒,輸了令都不見這麽爽快!承輝他們見了,不定怎麽嚼舌頭!”
靜王喝完壺中之酒,攬上素煙右肩,走向裴琰,在他身邊坐下,笑道:“那幫兔崽子,和三郎打賭輸了,想著灌醉了我,偷我腰間玉佩去還三郎的賭債,還當我不知道,我豈能讓他們如願!”
“三郎要王爺玉佩做什麽?他府中稀罕物事還少了嗎?隻怕華朝,再也找不出能讓他看得上眼的寶貝了吧。”裴琰若有所思。
靜王鬆開攬住素煙的手,挾了筷涼拌鳳肝,道:“誰知道呢!大概是聽說這玉佩是父皇賜我的,他心裏不服氣吧。”
裴琰聽他這般說,不敢再往下接,執起酒盞,望向崔亮道:“子明,你上次答應了素大姐,要給她填曲詞的,正好王爺也在,他可是個中高手,你不能再偷懶了。”
靜王側頭望向崔亮,笑道:“子明也來了。”他視線再一偏,愣了一瞬,道:“這位是―――”
裴琰剛飲下一杯酒,未及咽下,順著靜王視線望去,一愣一噎,嗆得咳嗽數聲,口中之酒悉數噴在了衣襟上。
隻見那邊的江慈,正雙手並用,大快朵頤。她麵前盤中的數隻大閘蟹,旁人幾句話的功夫已被她極熟練地大卸八塊,蟹肉蟹黃悉數不見,自是落了她的肚中。
此時她正極專注地用小銀剔將蟹肉從最後一個蟹腿中剔出,偏她的嘴角,卻還留著兩抹蟹黃,想是吃得太過痛快,沾在唇角,不及抹去。
崔亮側頭看見,也是忍俊不禁,卻不敢笑出聲來,取過桌上的絲巾,遞給江慈。
江慈抬起頭,見眾人皆眼神灼灼、或笑或諷地望著自己,茫然道:“怎麽了?”
崔亮將絲巾塞到她的手裏,再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臉,但笑不語。
江慈將頭湊近,盯著崔亮的臉看了片刻,疑道:“崔公子,你的臉怎麽了?沒什麽變化啊。”
靜王和裴琰哈哈大笑,素煙也笑得花枝亂顫。崔亮搖了搖頭,忍住笑,抽出江慈手中絲巾,替她將腮邊的蟹黃輕輕拭去。
江慈也不在意,隻狠狠地瞪了裴琰一眼,又專注地去剔蟹腿中的蟹肉。
她將最後一點蟹肉剔出吃下,仰頭喝了一杯菊酒,抹了抹嘴唇,意猶未盡,左右看了幾眼,視線停在了崔亮麵前的大閘蟹上。
崔亮將自己的盤子往她麵前一推,柔聲道:“你吃吧。”
江慈有些不好意思:“不用了,你都沒吃呢,我吃飽了。”
崔亮微笑道:“我吃多了蟹黃,會生疹子,向來是不敢多吃的。”
江慈大喜:“那我就不客氣了。”衝崔亮甜甜一笑,雙手攬過銀盤。
眾人看得有趣,一時忘了飲酒說笑,都看著她鉗鑷齊舞,刀叉並用。就連閣內的侍女們,也都停下,輕顰淺笑,望著江慈。
江慈感覺到閣內氣氛有些異樣,抬起頭,見眾人都望著自己,那可惡的‘大閘蟹’更是笑得賊嘻嘻的,眼中盡是嘲諷之意。
她狠狠地白了裴琰一眼,握著銀鉗的右手用勁,‘咯嚓’一聲,將一條蟹腿夾得粉碎,眼睛卻隻是瞪著裴琰。
裴琰右手莫名地一抖,麵上笑容便有些僵硬。
崔亮忙轉向素煙笑道:“素大姐,上次答應你的曲詞,我已經填好了。”
素煙一喜,忙替崔亮斟了一杯酒,又連聲喚侍女們取來筆墨宣紙和琵琶笙瑟等物。
靜王也不再看向江慈,轉頭與裴琰湊在一起,輕聲交談。
講得數句,靜王壓低聲音道:“我剛在二哥府中聽說易寒失蹤了,少君可知詳情?”
裴琰望了一眼正與崔亮言笑晏晏的素煙,搖了搖頭:“我也不知,派出去盯著他的人一時大意,在鶴州附近失了他的蹤跡,隻怕桓國軍方不肯善罷,和約尚未最後簽定,我正為此事有些――”
‘喀嚓’聲再度傳來,裴琰右腳一抖,‘擔憂’二字便停在了喉間。他餘光瞥向那邊的江慈,隻見她正悠然地將一塊蟹肉送入嘴中,略帶挑釁的眼神盯著自己,右手還輕舞著手中的銀鉗。
靜王背對江慈,未看見她這番動作,見裴琰停住,喚道:“少君!”
裴琰回過神,忙續道:“再過數日,是和約簽定的日子,若是一直沒有易寒的消息,這和約即使訂下來了,桓國軍方鬧將起來,隻怕也―――”
“喀嚓”聲響,他左腳又是一抖,再度停住話語,狠狠望向正得意舞著銀鉗的江慈。
靜王大奇,道:“少君,你今天怎麽了?”
裴琰閉上雙眼,又睜開來,笑道:“王爺,今天我們隻談風月,不談其他,還是把酒攬月,欣賞子明的妙詞佳曲吧。”
此時,侍女們已擺好一應物品,崔亮步到案前,輕卷衣袖,落筆如風,靜王與裴琰、素煙等人立於案邊細觀,隻餘江慈一人仍在盡情享受著大閘蟹的美味。
崔亮神態悠閑,濃墨飽沾,腕底龍蛇遊走,不多時落下最後一筆,將筆一擲,笑道:“這首雙調《歎韶光》是興起之作,素大姐可別見笑才是!”
素煙纖步輕搖,行至案前,櫻唇曼吐,輕聲吟道:
“踏青遊,踏青遊,芙蓉畫槳過沙洲;
昔日曾為君相候,曲罷人散濕紅袖。
簪花畫眉頻回首,遠閣寒窗下朱樓。
紫陌紅塵春逝早,無怪當年折盡長橋離亭三春柳。
對清秋,對清秋,菊黃蟹肥新醅酒;
醉明月,醉明月,高歌一曲以散愁。
今日痛飲霜丘臥,坐向三更愁更愁。
斜風掃盡人間色,草木萋萋水東流。
不堪寒露中庭冷,且將青絲委地長恨此生歡難留。”
她一吟罷,靜王拍手道:“子明填的好詞,實在是妙極!”
素煙秋波橫了崔亮一眼,嗔道:“子明也不常上我這兒來,不然你的詞,配上我的曲,這‘攬月樓’將天下聞名了。”
崔亮微笑道:“素大姐若是有好酒好菜的供著,子明定會不時前來叨擾。”
裴琰拍掌笑道:“好你個子明,我邀你相助,你比泥鰍還滑,素大姐一邀,你倒這般爽快 。”
崔亮正待再說,忽聽得江慈圓潤的聲音道:“‘對清秋’不好,改為‘看清秋’方妙。”
靜王斜睨著江慈道:“我看‘對清秋’倒好過‘看清秋’,你個小丫頭,來改人家崔解元的詞,真是!”
江慈取過絲巾擦了擦手,道:“我不是說崔公子‘對’字用得不好,而是作為唱曲來說,用‘看’字,容易運氣發聲,素煙姐姐是個中翹楚,自是知道的。”
崔亮眼睛一亮,雙唇微動,麵上漸露笑容。素煙不禁也試唱了兩遍,眼中閃過訝色,笑道:“江姑娘說得倒是有些道理,從字麵上來說,‘對’和‘看’不相上下,但從運氣發聲來看,倒是用‘看清秋’要妥當些。”
她行過來握住江慈的手:“江姑娘,原來你也學過戲曲,姐姐是越來越喜歡你了。”
江慈受不住她這番好話,眉花眼笑:“素煙姐姐,你人長得美,戲也唱得好,我也很喜歡你的。”
她忽然來了興趣,反握住素煙的手軟語道:“素煙姐姐,這《歎韶光》的曲子我也學過,不如我與你合唱這一曲,不知姐姐可會嫌棄我?”
素煙笑道:“當然好了,江姑娘肯與我合唱,素煙求之不得。”
江慈笑得眼睛彎彎:“素煙姐姐,你就別江姑娘、江姑娘地叫了,我師父從來都是叫我小慈的,你也叫我小慈好了。”
早有侍女抱過琵琶,素煙向靜王等人盈盈一笑,纖指輕撥,江慈吹笙,崔亮輕敲檀板。一輪前音過後,素煙便頓開了珠喉婉轉吟唱,一時間,珠璣錯落,宮商迭奏,如敲修竹,似戛寒冰。
此時天上一輪皓月升到中天,秋風拂樹,燈光如星,閣外清幽明媚,閣內宮商悅耳,靜王與裴琰聽得如癡如醉,待素煙半闕詞罷,均禁不住擊案叫絕。
素煙唱罷上闕,向江慈一笑。江慈放下竹笙,待過曲奏罷,嗓音滑潤如玉,婉轉若風,眼波在崔亮身上掠過,又如翾風回雪,飛燕翩躚。崔亮板音不由一滯,望著將傷秋之詞唱得興高采烈、眉波飛揚的江慈,再也挪不開目光。
靜王麵上漸露讚賞之色,側頭向裴琰笑道:“少君從哪弄來的小丫頭,倒是個可人的玩意。”
裴琰放鬆身軀,斜躺於矮榻上,凝望著江慈,麵上和如春風,心中卻冷笑數聲:輕功佳,曲詞精,連吃蟹的具件都用得那般熟練,我倒要看看你這荒山野嶺中長大的丫頭,還有何本事!
十、秋波夜遁
一曲唱罷,江慈笑著跳回幾前,端起酒盞,便欲飲下。崔亮忙趕過來,遞過茶杯,輕聲道:“剛用了嗓子,千萬別飲酒。”
江慈吐了吐舌頭,放下酒盞,接過茶杯,‘咕咚’飲下,笑道:“謝了。”
她在幾前坐下,見盤中還有一隻大閘蟹,不由一愣,低頭去數先前散落於案幾上的蟹殼,數了一陣,自言自語道:“不對啊,我盤中三隻,崔公子盤中三隻,一共六隻,蟹殼都在這裏,怎麽還有一隻沒吃呢?”
她嘟囔片刻,懶得細想盤中的這隻螃蟹是從哪裏來的,再次將手伸出,卻不見了先前的銀鉗。她忙俯下身到案底細找,卻見一隻修長的手將銀鉗遞到她的眼前。
江慈直起身,笑道:“崔公子,多謝你了。”
崔亮含笑望著她,道:“你我之間不用這麽客氣。以後,我叫你小慈,你若是不嫌棄,就叫我一聲大哥好了。”
江慈笑道:“好,崔大哥。”重新坐於幾前,剝開蟹殼,鉗開蟹腿。
吃得正高興時,忽聽得身旁的崔亮喚道:“小慈。”
江慈‘嗯’了一聲,嘴裏咬著塊蟹肉,轉過頭來,含糊道:“什麽事?崔大哥。”
崔亮哭笑不得:“大閘蟹雖好,你也得少吃些,小心等會鬧肚子或是生疹子。”
江慈趕緊喝了杯菊酒,道:“不怕,我以前吃過大閘蟹,沒鬧過毛病。”
崔亮搖了搖頭,又想了想道:“小慈,那首詞,是歎惜韶光,悲春傷秋之作,你以後,還是少唱這樣的詞曲為好。”
“為什麽?”江慈睜大眼睛道。
“你現下唱這種詞,還能不留於心,沒什麽感觸,但唱多了,經曆的事情又多了,隻怕會失去現在的真趣。”崔亮淡淡道。又望了一眼正與靜王和裴琰談笑生風的素煙,終沒有再說下去。
江慈聽不大明白崔亮的話,隻點了點頭,含混應了一聲,便又欲將酒杯斟滿。
崔亮忙奪過她手中酒壺:“不行,你重傷初愈,不能再喝了。”
江慈轉頭望向他,此時,她已飲下不止十杯菊酒,雙頰酡紅,明眸中也帶上了酒意水氣,唇角卻滿是嬌癡的笑意。
她拉住崔亮的衣襟搖了數下,哀聲道:“好大哥,就讓我再喝一杯。”
崔亮將酒壺藏於身後,隻是含笑不語。
那邊,素煙不知說了句什麽話,靜王與裴琰轟然大笑,這邊二人卻渾然不覺,隻為了那壺酒拉來扯去。
裴琰笑笑地掃了二人一眼,眸底光芒一閃,心中若有所悟,轉而又有幾分得意:子明啊子明,這回,你總得心甘情願為我所用了吧!
笑鬧一陣,江慈雙頰更見紅透,口齒也有些暘澀,拉住崔亮衣襟的手漸漸垂落。崔亮看著有些不對,剛要伸手去扶她,她已一頭栽倒在他的身上。
崔亮忙將她扶正,喚道:“小慈!”
那邊素煙瞥見,忙步了過來,低頭道:“怎麽了?喝醉了?這孩子,當這酒是水啊,崔公子也不勸著點。”
崔亮苦笑一聲,也不說話。
素煙伸手去扶江慈,江慈卻猛然抬起頭,嚷道:“師父,師父別打我,我下次不敢喝酒了!”
素煙掐住腰笑道:“喲,這還沒徹底醉倒,還知道怕師父!”
崔亮前段時日與江慈閑聊時,已得知她師父去世不久,此時聽她嬌憨之聲中隱帶悲傷,心中難過,反而笑不出來,扶住江慈喚道:“小慈!”
江慈茫然睜開雙眼,盯著崔亮看了一陣,忽然側身嘔吐,穢物不多,卻也弄髒了藕荷色的裙裾。
素煙不由搖了搖頭,嘖嘖道:“看看,喝成這樣了,倒可惜了這一身上好的晶州冰絲綢,除了宮中,這世上就隻有相爺和三郎府中才有這種名貴東西。”她回頭招了招手,兩名侍女步了過來。
素煙想了想,吩咐道:“帶小慈姑娘去我房中,給她換上我昨日新置的那套緋色的衫,另讓人熬些醒酒湯。”
兩名侍女嬌應一聲,上前扶起江慈,往屏風後行去。江慈軟弱無力地依在侍女們的身上,一步一拖,經過裴琰身邊時,右腳一軟,侍女們未扶穩,她身子便往裴琰倒去。
裴琰聞得一股濃烈的酒味和酸味,眉頭微皺,身形不動,袍袖一拂。江慈‘唉喲’一聲,跌落一旁,頭正好磕在案幾上,痛醒過來,四顧看了一眼,見那‘大閘蟹’正略帶厭憎和蔑視的神情望著自己,心頭火起,狠狠地瞪向裴琰。
素煙看著情形有些不對,忙趕過來將江慈扶起,交給兩名侍女扶了進去。
靜王在旁看得有趣,笑道:“少君,你也是,和一個小丫頭片子致什麽氣。”
裴琰回過神,笑了笑,岔開話題,靜王也不在意,素煙又在旁插科打諢,閣內複又是一片歡聲笑語。
江慈被兩名侍女扶著,沿回廊而行,轉入‘攬月樓’最北邊一間房。房內陳設精美,軒窗木雕,象床軟枕,錦遮繡映,薰香細細。
侍女們將她扶至椅中坐下,一名侍女伸手替她解下被汙穢之物弄髒的外衫長裙,另一名侍女轉身從大紅衣櫃中取出一套緋色綃衣絲裙,笑道:“素大姐昨兒還在說,這緋色她穿著不合適,今兒,倒真找到合適的主了。”
另一人笑道:“我早說過,素大姐穿緋色不合適,她倒不信我的,做回來上了身,才知後悔。”
拿著衣裙的侍女抿嘴一笑,一邊替江慈換上衣裙,一邊道:“你是不知,別說是我告訴你的,素大姐置這套緋色的衫,聽說是為了三郎,三郎可是隻喜歡這種顏色的。”
“是嗎?三郎不是一直隻穿白色衣衫的嗎?怎麽倒喜歡起緋色來了?素大姐對三郎,倒真是―――”話未說完,這侍女仰麵往後一倒。
另一人驚道:“畫兒,你怎麽了?!”直起身便欲去扶那畫兒,卻覺腰間一麻,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江慈哈哈一笑,從椅中坐起,又覺自己笑聲有些大,忙掩唇竊笑。
她鑽到門前,通過門縫往外張望了幾眼,見這間素煙的臥室在回廊的最盡頭,要想偷溜出去必要經過先前飲酒吃蟹的花廳,‘大閘蟹’武功高強,有他一人在廳內,是萬萬溜不出去的。
她恨恨道:“死大閘蟹,明天就讓你吃水嗆著,吃飯噎著,吃菜撐著,喝酒醉死!”
她環顧一下室內,目光停在那輕掩的軒窗上,眼睛一亮,步到窗邊,探頭向窗外望去。隻見這處臥室竟是臨湖,樓下湖水波光閃耀,秋風拂來,嫋嫋生涼,月光輕瀉,似夢似幻,如詩如畫。
江慈想了一陣,哈地笑出聲來,複又止住笑聲,自言自語道:“沒辦法,看來隻有走水路逃生了。”
她轉過身,將兩位侍女扶起,讓她們麵朝牆角,歎道:“兩位姐姐,你們切莫怪我,我也是逼不得已,小命要緊,再不逃就活不了了。我隻點住兩位姐姐的穴道,過得片刻,穴道便會自解,姐姐們隻需出去照實說便是,實在是對不住了,莫怪莫怪。”
兩名侍女啞穴被點,麵向牆角,心中叫苦連天。隻聽得身後這少女似是將衣裙著好,不一會,腳步聲響,她似是步到窗邊,頃刻後,隻聽得‘卟嗵’的落水聲,顯然,她已躍入湖中,借水遠遁。
廳中,靜王喝得興起,拉著裴琰三人行起酒令。裴琰麵上帶笑,杯到酒幹,意態悠閑,隻是不知是不是吃得太多太急的原因,竟連打了幾個酒呃。
崔亮卻似有些心不在焉,酒令行得大失水準,被素煙狠灌了幾杯,漸覺有些頭暈,目光卻不時望向屏後。
酒到酣處,裴琰似想起一事,皺眉道:“素大姐,你手下的丫頭也該調教調教了,這麽久都沒出來。”
素煙一愣,道:“可不是,換個衫怎麽去了這麽久。”
裴琰麵色一變,擲下酒杯,猛地站起身,往屏風後躍去,崔亮與素煙急急跟上,隻餘靜王一人留在廳內,有些摸不著頭腦。
裴琰奔至素煙房前,一腳踹開房門,掃了一眼,冷笑道:“這丫頭,逃得倒快!”
他身形微晃,袍袖一拂,解開牆角兩侍女的穴道,喝道:“她往哪裏逃了?!”
侍女畫兒有些畏縮,另一人見裴琰麵色冷峻,忙答道:“奴婢們聽得清清楚楚,是跳湖逃走的。”
崔亮心中焦慮,搶到窗前,低頭望去,隻見一湖秋水,淒冷迷離,幽深清寒,空見波光如夢,卻不見了那個嬌俏的身影。
裴琰冷哼一聲,步出房,轉至大廳,向靜王拱拱手道:“王爺,我今晚得去逮一個人,先失陪,改日再向王爺賠罪。”
不等靜王作答,他已步下閣樓,下到二樓樓梯口處,守衛的安澄等人迎了上來。裴琰麵色恢複了平靜,負手道:“那小丫頭跳湖逃了,傳令下去,全城搜索,同時派人迅速封鎖城門,禁營軍若是問起,就出示王府令牌,說是緝拿要犯。”
安澄垂頭應道:“是!”帶了數人匆匆離開了攬月樓。
裴琰步下攬月樓,也不理會曲腰送別的葉樓主,匆匆行出數十步,又在曲橋中央停下。他負手望向空中冷月,側頭間見崔亮立於一側,冷笑道:“子明,你說說,這丫頭,她是真天真呢?還是假天真?”
崔亮悵然若失,默然不語,隻覺周遭月光燈影皆如虛幻,眼前閃爍的,盡是先前江慈唱曲時那明媚婉轉的眼波。
夜漸深,燈漸熄。
攬月樓,歡客散盡,笙歌消去。
素煙步入臥室,感覺一身酸痛,侍女寶兒上來替她捏了捏肩膀,道:“大姐,若是覺得累,就休息幾天吧,這夜夜陪酒唱戲,小心累壞了身子。我們看著也心疼。”
素煙幽幽歎了口氣,凝望著桌上輕輕跳躍的燭火,低低道:“寶兒,你不知,我就是想歇,也歇不下來的。這人活一世啊,總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推著你往前走,走的呢,偏又是一條不是自己真心歡喜和選擇的道路。走啊,走啊,也不知走到哪日是盡頭,也看不清這條路通向何方。可等有一日,你看清楚這路通往何處了,你這日子,也算是過到頭了。”
寶兒手中動作停住,愣了片刻,也歎了口氣:“大姐說得有道理,寶兒也覺,這日子過得了無生趣,不過好歹還有大姐在前麵撐著,我們便當是躲在這攬月樓,躲在大姐的庇護下,過一天算一天了。”
素煙低聲道:“大姐也不知,還能庇護你們多久,不知明天,或是明天的明天,會發生什麽事情。”
寶兒再替素煙捏了一陣,又幫她取下頭上釵環等飾物,行了一禮,輕聲道:“大姐,你早些歇著吧。”
素煙輕‘嗯’了一聲,寶兒輕步退出,輕輕掩上了房門。
素煙呆坐於燭火下,燭光映得她的臉明明暗暗,她默然良久,終再歎一聲,吹滅燭火,上床安寢。
夜深人靜,萬籟俱寂,京城,陷入黑暗與寂靜之中。
隨著素煙輕微的鼻息聲響起,一個黑影‘窸窣’著從床下爬出,全身伏於地上,慢慢挪移。移到門邊,緩慢站起,輕輕拉開房門,躡手躡腳地邁出門檻,又輕輕地帶上了房門。
黑影輕如靈燕,在黑暗中過回廊,自樓梯一掠而下。聽得閣內眾人都已安睡,心中竊笑不已,慢慢拉開底層的雕花大門,自門縫中一閃而出。四顧望了數眼,見整個湖岸,悄無一人,得意地奔過曲橋,再沿湖邊向南奔得數百步,終忍不住捧腹大笑。
笑罷,她又回頭望了望夜霧之中的攬月閣,和更北邊的相府方向,得意地揚了揚右手,笑道:“大閘蟹,這可對不住你了,我吃你的,穿你的,用你的,還把你吃入了肚中。唉,不是我江慈不厚道,實是你不仁在先,本姑娘要做的事還多得很,就不陪你玩了!”
江慈先前發現無法自花廳溜出,又見素煙臥室是臨湖,便計上心頭。她將侍女麵向牆角,自言自語,似是要跳湖逃生。卻回頭將素煙室內一角用來擺設裝飾的壽山石雕抱起,擲入湖中,侍女們聽到的‘卟嗵’之聲,自是石落入湖中的聲音,卻非她跳湖逃生。
待石沉湖底,她掩住腳步聲,竄入素煙床底一角,屏住氣息,聽得裴琰等人闖入房中,聽得裴琰惱怒離去,聽得人聲消散,知‘大閘蟹’中計,心中竊喜不已。
她知裴琰定不肯善罷甘休,會派人沿湖四處搜索自己,如果馬上出去,定是自投羅網,索性躺於素煙床底小憩了個多時辰。待聽得素煙熟睡,這才運起輕功,溜出攬月閣,終完成了這驚險的逃亡大計。
她心中得意,隻是想起自己裝醉,害得崔大哥和素煙姐姐擔心,未免有些對不住他二人,卻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天懸冷月,地鋪寒霜。湖邊花草樹木,在夜風中高低起伏著,月光照在樹葉上,閃爍著若明若暗的寒光。
十一、貓爪蟹鉗
江慈舞動著手中樹條,湖邊小路上輕輕跳躍,想到終於擺脫了這一個多月來的拘束與危機,心中歡暢不已。可先前飲酒太多,雖是為求裝醉,但畢竟也是平生以來飲得最多的一次,此時被湖風一吹,腦中漸漸有些迷糊。
她腳步放緩,用力踢出一粒石子,石子遠遠飛出,‘卟嗵’一聲落入湖水之中,驚碎一片月影。
江慈覺腳步有些沉重,腹中也似有些不舒服,索性在湖邊柳樹下坐下,靠上柳樹,嘟囔道:“死大閘蟹,這筆帳,本姑娘以後再找你算。”
她漸漸有些發愁,‘大閘蟹’權大勢大,肯定會滿京城地搜尋自己,該如何才能不露蹤跡地潛出京城,繼續自己的遊俠生活呢?
驚擾大半夜,困倦和著酒意湧上,江慈不由打了個大大的嗬欠,索性不再想這個令人頭疼的問題。覺脖子有點癢癢,她撓了撓,正待放鬆身軀,依著樹幹睡上一覺,忽然心中一激淩,猛然站起。隻見月色下,一個黑影挾著凜冽的寒冷氣息,悄無聲息地立於自己身前
那黑影身形挺拔修韌,負手立於江慈身前,冷冽的目光靜靜地注視著她。江慈一哆嗦,仿佛自那目光中,看到自己象一隻被貓肆意玩弄的老鼠,在貓爪下哀哀吱鳴,卻怎麽也逃不出鋒利的貓爪。
她心中打鼓,慢慢向後退了幾步,那黑影卻踩著她的步代,逐步逼近。江慈感覺到一股濃烈的殺氣將自己籠罩,壓得心裏極不舒服,直欲嘔吐。
此時明月移出雲層,月華灑落在那人身上。江慈看得清楚,那人麵容僵硬,雙眸卻如黑曜石般閃亮。她腦中一道閃電劃過,猛然伸手指向那人,叫道:“是你!”
話一出口,她便知大事不妙,自己認出這人就是那夜在長風山莊樹上之假麵人,放在心裏就好了,為何要這般叫嚷出來,豈不是更會讓對方不放過自己、而殺人滅口?此人武功深不可測,自己又如何能逃脫他的魔掌?
她心中叫苦不迭,麵上卻堆出一個甜甜的笑容,嘻笑兩聲,抱拳道:“抱歉,我認錯人了。這位大俠,我們素昧平生,以前從未見過麵,以後也不會再見。深更半夜的,我就不打攪您臨湖賞月了,告辭!”
說完她往後一躍,轉身就跑。
江慈運起全部真氣,發足狂奔,奔出數十步,迎麵撞上一物。
她正一力狂奔,哪顧得上看撞上何物,口中亂嚷,身形微閃,又往前奔去。忽然一股大力扯住她的發辮,她‘啊’地大叫一聲,頭皮生疼,痛得流出淚來。
輕笑聲傳入耳中,江慈心呼我命休矣,麵上卻仍嗬嗬笑著,望向那假麵人。
隻見那假麵人右手負在身後,左手扯住她的發辮,懾人心魂的眼中滿是玩弄和嘲諷之意,同時還帶著幾分殺氣,淩厲而妖異。
江慈忍住頭皮疼痛,抱拳作了個揖,強笑道:“這位大俠,小女子有眼不識泰山,多有得罪,改日再備酒賠罪。隻是今日,小女子有約在身,不能久陪,還望大俠高抬貴手,放小女子一馬。”
那假麵人笑的聲音極輕,卻十分得意,他揪住江慈的發辮不放,貼近她耳邊悠悠道:“和誰有約?是不是小情郎啊?”
江慈雙手一拍:“大俠就是大俠,真是料事如神。說得沒錯,小女子正要去赴情郎之約。俗話說得好:寧拆十座廟,不壞一門親。小女子的情郎今夜若是等不到小女子,可就------”
她正胡說八道以求分散假麵人心神之時,忽覺呼吸一窒,喉間一緊,假麵人的右手已扼上了她的咽喉,並將她直推幾步,壓在了一棵柳樹之上。
江慈急運內力,想擺脫他的鉗製,假麵人左手如風,點住了她的數處大穴,江慈再也無法動彈,也無法出聲,隻是睜大眼睛,無助地望向頭頂黑蒙蒙的蒼穹。
假麵人不再說話,眸中寒意凜人,五指卻逐漸用力收緊。江慈漸漸全身無力,小臉漲得通紅,這生死關頭,居然還感到這人指間肌膚冰涼,如同從冰河中撈出來的一般,胡思亂想間,眼前一切,慢慢變得迷蒙縹緲。
正要氣竭之時,江慈覺喉頭一鬆,殺機散去,她劇烈喘息著,張大嘴拚命呼吸,又喘得太過,連聲咳嗽,雙足卻再也無力,靠住樹幹緩緩坐落於地。
她正驚訝假麵人為何放過自己,那人嘿嘿一笑,蹲於她身側,右手中寒光一閃,一把冷森森的匕首貼住她的麵龐。
假麵人將匕首在江慈麵上輕輕摩擦,也不說話。江慈漸感神智將要崩潰,哀求的話卻也說不出口,反而激起心頭怒火,狠狠地瞪向假麵人,怒道:“要殺便殺,你好好的人不做,做什麽貓,還是一隻野貓,賊貓,沒臉貓!”
假麵人一愣,片刻後才將她這話聽懂,眼中笑意更濃,僵硬的麵容向江慈貼攏。江慈心中害怕,忍不住閉上雙眼,鼻中卻飄入一縷極好聞的龍涎香氣,耳中聽到那人輕聲道:“我是貓,那你就是老鼠,我這貓,是天生要來吃你這隻老鼠的。這是命中注定,你可不要怪我!怪隻怪,你自己好好的平地不走,要去爬樹!”
江慈覺那寒如冰霜的匕首自麵部而下,在自己脖頸處稍停片刻,針刺似的疼痛讓她渾身一悸,鮮血由刃口緩緩淌下,她在心中絕望地呼道:師姐,小慈回不來了,你要記得年年給小慈燒香啊!
匕首緩緩地刺入肌膚之中,江慈終是有些不甘心,又猛然睜開雙眼,死死地盯住那假麵人。正待說話,卻見那假麵人身軀急挺,右手匕首從江慈頸中向後一擋,堪堪抵住由他身後數丈處飛來的如蛇信般的一劍。
假麵人如狸貓竄樹,自江慈身側斜飛,寒光再閃,叮聲四起,一劍一刃,瞬息之間過了數招。
江慈死裏逃生,心頭大喜,鎮定心神,這才見與假麵人拚力搏殺的,竟是自己在心中痛罵過無數遍、剛剛從其手中逃脫的‘大閘蟹’------左相裴琰。
心神甫定,黑暗中又有數十人湧出,點燃火把,圍在四周。其中一人步過來,解開江慈穴道,將她拉起,江慈看得清楚,正是裴琰的得力手下安澄。
她恍然醒悟,看來這‘大閘蟹’又是不懷好意,料定自己要借來‘攬月樓’之機逃匿,索性以自己為餌,釣出這位假麵人。自己先前洋洋得意,逃出他的控製,卻不知,每一步均在他的算計之中。
她意興索然,脖間傷口疼痛,腹中絞痛一陣勝過一陣,索性又靠住柳樹坐落於地,麵無表情地觀看著裴琰與那假麵人的生死大戰。
“蕭教主,素聞你容顏俊美,不知裴某是否有幸一睹尊容?!”裴琰一聲長笑,寒劍嘯聲轉烈,連人帶劍向假麵人衝去。
假麵人悶不作聲,手中匕首如銀蛇亂舞,‘叮’聲四起,擋住裴琰一波又一波的襲擊。
裴琰目光深刻冰冷,手中招式如水銀瀉地,織成一張無邊無際的劍網,將假麵人罩於其中,假麵人步步後退,卻始終默然不語。
“蕭教主,既然到京城來了,裴某想請你痛飲一番,不知教主可願給裴某這個麵子?”裴琰邊說邊鬥,劍招如流雲飛卷,寒光耀目,壓得那假麵人隻有招架之功,無還手之力。
安澄等人立於一旁,見裴琰勝算極大,便不上前,隻是四散圍著,防那假麵人逃匿。
激烈搏鬥間,假麵人腳下一個踉蹌,似是有些不支,裴琰劍勢收住,笑道:“蕭教主,裴某勸你,還是束手就擒吧!”
假麵人左手撫胸,垂下頭去,裴琰緩步上前,手中長劍卻始終保持著攻擊態勢,防他做臨死前的掙紮。
眼見那假麵人左手猛然自胸前揮出,裴琰心呼不妙,身形平平後飛。但聽‘轟’的一聲,紅光乍閃,煙霧四溢,一股難聞的氣息讓眾人劇烈咳嗽,瞬間,已不見了那假麵人的身影。
裴琰怒哼一聲,如大鳥般掠上最近的一棵柳樹,極目四望,隻見湖波秋月,夜霧寒星,假麵人已逃匿得無影無蹤。
他黃昏時見到江慈在樹上東張西望,便猜到她有心逃跑,所以才精心布局,設下這圈套,以求引出星月教主殺人滅口。不料功虧一簣,被這假麵人借煙霧彈遁去,實是十分的惱怒。躍下樹梢,見安澄正欲帶人向南追趕,冷聲道:“不必了!你們追不上的。”
裴琰回過頭,正望上滿麵嗤笑之色的江慈,心中更是不暢,冷聲道:“笑什麽笑,你這條小命還留著,該燒香拜佛了!”
江慈小命得保,雖說又落蟹爪,但總好過被那隻‘沒臉貓’玩死,心情慢慢好轉。她嘻嘻一笑,站了起來,拍手道:“相爺好身手,不當武林盟主,實在是可惜了。”
裴琰冷哼一聲,淩厲的目光盯著江慈道:“你確實沒見過他的真麵目?!”
江慈撕下衣襟,自己替自己將頸間傷口包紮起來,頭搖得象撥浪鼓:“對天發誓,確實沒見過。”
“那就是,你聽過他的聲音了?”
江慈知再遮掩無益,點了點頭:“我是聽過他的聲音,可我與他素不相識,井水不犯河水―――”
裴琰不再理她,轉身就走,安澄等人急忙跟上。
江慈猶豫了一下,終怕那假麵人再來殺人滅口,緊跟在裴琰身後。
裴琰聽得清楚,心中得意,卻神情嚴肅,轉過身來:“江姑娘,現在我救你一命,你我互不相欠,還是我走我的陽關道,你過你的江湖遊俠生活。從此你我,江湖宦海,天涯海角,上天入地,黃泉碧落,青山隱隱,流水迢迢,生生世世,兩兩相忘。”
江慈未料裴琰將自己那日隨口所謅之話記得一字不差,此時又原樣還給自己,心中氣得直翻白眼。可現在,相府才是唯一安全、能保小命不被追殺的地方,此時就是借她天大的膽,她也不敢獨自一人遊蕩。
她心中不停咒罵著‘大閘蟹’,麵上卻裝出一副極可憐的樣子,伸手拉住裴琰的衣袖,哀聲道:“相爺,那個,那個―――”
她吱唔一陣,也想不出賴在相府的理由,情急下脫口而出:“那個,救命之恩當以身相報,相爺救我一命,我怎能一走了之,我就留在相府給相爺當牛當馬,為奴為婢,以身相報好了!”
安澄等人在後麵聽得清楚,哄然大笑,有那等頑皮之人起哄道:“相爺,你就收了她吧,人家小姑娘可是要以身相報的。”
裴琰眼神淩厲一掃,眾人懾於他的積威,紛紛止住笑聲,低下頭去,裴琰冷冷道:“方才誰說的話,自己去領二十棍。”
江慈見裴琰馭下如此之嚴,與他素日笑如春風的模樣大不相同,心中泛起一種異樣的感覺,慢慢鬆開了揪住裴琰衣袖的雙手。
裴琰轉頭見江慈垂頭喪氣,脖間鮮血滲紅了布條,發辮散亂,可憐兮兮的樣子,心中莫名歡暢,悠悠道:“這可是你自己要留在我相府的,不要過兩天又爬樹或者跳湖什麽的。”
江慈大喜,抬起頭來:“不會了不會了,絕對不會再跳湖的,再說,我今天也沒跳湖。”
裴琰微微一笑,負手向前行去。江慈忽想起一事,追了上去,問道:“相爺,你怎麽知道我還在這湖邊,沒有逃到別的地方去?先前你不是以為我是跳湖逃走的嗎?”
裴琰笑得十分得意,卻不回答,過得一陣,忍不住伸出右手,在江慈的麵前晃了晃。
江慈見他右手五指在空中作爬行狀,恍然大悟,指著裴琰叫道:“大閘蟹!是大閘蟹!”
她叫聲十分大,身後相府之人,還是頭一次見到有人公然指著自家相爺叫‘大閘蟹’,皆憋住笑,低下頭去。卻還是有人憋得難受,一片咳嗽之聲。
江慈見裴琰笑得陰森無比,忙搖手道:“那個,相爺,我不是叫您大閘蟹,我是說,我明白了,您是在最後那隻大閘蟹上下了香藥,能追蹤到我在何處。”
裴琰淡淡道:“你倒是不笨,還知道躲在素大姐床底下。”
江慈在心中腹誹咒罵不已,卻仍隻得老老實實隨著裴琰往前走。
此時已是子夜時分,一丸冷月,照著寒湖霜路。
江慈跟在裴琰身後快步走著,肚中絞痛漸甚,慢慢地,渾身似有螞蟻咬噬,疼癢難熬。她腳步逐漸拖滯,終一手捂著腹部,另一手不停抓撓前胸後背,蹲於地上,痛哼連聲。
安澄忙過來問道:“江姑娘,你怎麽了?”
江慈肚中絞痛,無法利索說話,斷斷續續哼道:“我――肚子――疼,癢――癢。”她身上奇癢無比,撓得前麵又去抓撓背部,一時間,痛苦到了極點。
安澄不知她為何如此,又有些疑心她是假裝,正猶豫間,裴琰大步走了過來。他盯著江慈看了幾眼,隻見她眉頭緊蹙,捂著腹部痛苦呻吟,另一手還不停在身上抓撓。
裴琰猛然抓起江慈右手,將她衣袖向上一捋,看了一眼,哈哈大笑。
江慈正是最難過之時,聽裴琰笑得這般痛快,怒道:“笑什麽笑,啊!”一聲大叫,又反手去抓後背,不料腿上也漸漸癢了起來,她禁受不住,彎腰去撓,腳一軟,坐於地上。
裴琰蹲於江慈身旁,看著她痛楚難當的樣子,越笑越是得意,雙肩直抖,樂不可支:“看你以後還敢不敢吃大閘蟹,哈哈,報應了吧!又起疹子又肚痛,真是報應不爽啊!”
江慈性情再灑脫,此時身邊圍著這一大群男人,為首的偏還是自己最恨的‘大閘蟹’,又個個盯著自己的窘樣,不由漸漸有些羞惱。
她心中直恨自己先前為啥圖口舌之快,吃了那麽多大閘蟹,肚痛身癢不要緊,居然還讓這麽多人見到自己的窘樣,實是生平第一糗事。迷糊痛楚中見裴琰的笑臉如大閘蟹般在眼前晃動,一時恨極,右手捏拳,猛然擊向那可惡的笑臉。
十二、鶴夢難尋
裴琰嗬嗬一笑,側身避開,江慈正待再擊,後背又是一陣奇癢,她‘啊’的一聲,收回拳頭,反手去撓背部,偏那處夠不著手,又換左手,忙得不可開交
相府諸人看著她的窘樣,礙著裴琰,不敢放聲大笑,卻個個麵上神情扭曲,五官走樣。
裴琰笑得一陣,站起身來,道:“走吧,回去讓子明幫你看一看,服點藥,這樣抓下去,會變成紅皮老鼠的。”
江慈怒道:“不走了,我不回去了!”
裴琰悠悠道:“那你就留在這裏好了,蕭教主會好好照顧你的。”
江慈倔性發作,坐於地上,冷冷道:“不走,我就是不走,看他能把我怎麽樣!”
裴琰眉頭一皺,他心中自有盤算,要利用江慈進行下一步行動。先前拿話套住江慈,讓她心甘情願回相府,不料幾句話又惹惱了這小丫頭,她牛脾氣發作,若是死也不回相府,又不與自己配合進行下一步行動,倒也頗為棘手。
‘踢躂’聲響,有隨從牽了馬匹過來。裴琰見江慈麵色慘白,冷汗淋漓,雙手還在不停地抓撓,嘴唇卻緊抿著,一副不服輸的倔強模樣,輕笑一聲,俯身伸手。江慈腰間一麻,已被他點住數處穴道,攔腰放在馬背之上。
裴琰縱身上馬,輕喝一聲,馬兒疾奔,向相府馳去。
江慈痛癢難當,顛簸難忍,一路上還得聽那‘大閘蟹’不時發出的得意笑聲,不由在心中咬牙道:死大閘蟹,就讓你先得意一下,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的鬼心思,總有一天,本姑娘要一雪今日之恥!
回到相府,江慈被安華扶到床上躺下,已是渾身發軟,連撓癢都沒了力氣,隻是無力的向裏躺著,蜷縮起身軀。
裴琰負手看著她狼狽不堪的樣子,笑道:“你再忍忍,我已差人去叫子明過來了。”
江慈冷哼一聲,哼聲孱弱,心中恨極,默然不語。
迷蒙中,聽得腳步聲響,聽得崔亮行到床前,和聲問道:“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江慈死命憋住淚水,無聲地抽噎。這一夜,逃亡,被追殺,被傷害,被恥笑,對於她來說,實是生平以來最難忘懷、最痛苦的一夜,隻有此時,聽到崔大哥的聲音,她才感覺到了一絲溫暖。
崔亮早聽相府侍從說江姑娘是吃蟹腹痛膚癢,也不甚擔心。見她身軀輕顫,卻不轉過身來,忍住笑,向安華使了個眼色。
安華探頭向床內一望,見江慈眼角隱有淚水,抿嘴一笑,取過絲巾,輕輕替她將淚水拭去,輕聲道:“江姑娘,還是先讓崔公子幫你看看,喝點藥,老這麽硬撐著,不是辦法。”
江慈低低地‘嗯’了一聲,平定心神,慢慢轉過身來,正望上崔亮略帶笑意的眼神,她臉上飛起紅暈,低聲喚道:“崔大哥。”
輕笑聲傳來,江慈視線一偏,隻見那可惡的‘大閘蟹’正站在門口,臉上還是那令人恨得牙癢癢的笑容。她心頭火起,猛然坐直,抓起床上的瓷枕,用力向裴琰擲去。
裴琰右足輕挑,瓷枕在他足尖滴溜一轉,又於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輕輕落於床頭,他哈哈大笑,悠然步出房去。
驚擾大半夜,已是河斜月落,鬥轉參橫。
裴琰步出院門,見安澄在院外束手而立。寒風拂麵,他腦中漸漸恢複到最佳狀態,思考片刻,道:“安澄。”
“是,相爺。”
“把對星月教主的排查,集中在我熟悉的、日常來往的人身上。”
安澄一愣,低頭道:“相爺,恕屬下愚鈍。”
裴琰輕哼一聲:“小丫頭沒有見過他真容,隻聽過他的聲音,他還要來殺她滅口,自不是怕小丫頭畫出他的容貌,而被我們按圖索驥。”
安澄想了一下,恍然大悟:“他是怕江姑娘在某個場合認出他的聲音,而江姑娘現在在相府住著,他定是經常與相爺打交道,相爺熟識的人,實是怕有朝一日,相爺帶著江姑娘遇到他,拆穿他的真實身份。”
裴琰點了點頭:“今日激戰,他招式生疏,顯是在掩飾真實武功,而且他的身形,故意東搖西晃,也是怕我通過身形而認出他是誰。隻可恨先前他與小丫頭說話時,我們隔得太遠,沒聽到他的聲音。”
他頓了頓道:“把今日府中知道我帶小丫頭去攬月樓的人,還有今夜在攬月樓的人,統統查一遍,此人消息如此靈通,不早日將他找出來,總是心腹大患。”
他負手望向灰蒙蒙的天際,淡淡道:“我對此人真是越來越感興趣了,他到底是誰呢?”
安澄再等片刻,不見裴琰說話,輕聲問道:“相爺,那查江姑娘的事情―――”
“不用再查她了,她既費盡心思逃跑,必不是暗探,就一野丫頭而已。隻是我還要用一用她,暫時放這裏吧。”
崔亮開了藥方,命安華前去配藥煎熬,又取過銀針,在江慈麵上及手臂上紮上數針。江慈疼痛瘙癢漸止,隻是全身疲乏,象被寒霜打蔫了的花朵,耷拉著頭坐於床邊。
崔亮見她頸中還纏著布條,布上血跡成團,輕輕解開,看了一下,皺眉道:“怎麽受傷了?”
江慈有氣無力地答道:“被貓抓傷的。”
崔亮湊近細看了一下,疑道:“不象是貓抓傷的,倒象是被兵刃所刺。”
江慈側身往床上一倒,頭剛好磕在瓷枕上,‘唉喲’一聲,又坐直來,想起今夜被一蟹一貓玩弄於股掌之間,還無端吃了這些苦頭,心中氣極,‘啊’地大叫一聲,往後便倒。
崔亮正轉身將銀針收入針囊,聽得江慈大叫,叫聲中充滿羞惱,知她終還有幾分小孩心性,不由笑道:“別氣了,下次注意別再吃這麽多便是。”
他將銀針收好,又步到銅盆前將手洗淨,安華端著藥碗步了進來。
安華步到床前,見江慈倒於床上,嘻嘻一笑,道:“江姑娘,還是起來喝藥吧。”
江慈一動不動。
安華笑道:“再不喝藥,等下可又會癢了。”
江慈還是一動不動。
崔亮覺得有些不對勁,快步行到床邊。安華忙放下藥碗,俯身將江慈扶起,隻見她雙目緊閉,麵色烏青,氣息微弱,竟已暈死過去。
月落星隱,晨霧四起。
裴琰隻睡了個多時辰,便醒了過來。他想起一事,心中一動,正待去蝶園請示母親,見窗外仍是灰蒙蒙一片,知時辰尚早,但再也睡不著,索性起來,到院中練劍。
崔亮躊躕著步入慎園時,正見院心裏白影舞動,劍氣縱橫,冷風颼颼,寒光點點,宛如白龍在空中盤旋,又似冰雪在草地上狂卷。
裴琰縱躍間見崔亮立於廊下,輕喝一聲,一招雪落長野,滿院的晨霧似都在他劍尖凝聚,劍氣如寒冰劃破長空,直向院中桂樹迸散,‘喀’聲連響,桂枝紛紛斷裂,散落一地。
裴琰收劍而立,轉身向崔亮一笑:“子明今日怎麽這個時辰到我這處來了?”
崔亮微笑道:“相爺好劍法,子明有幸一觀,實是大開眼界。”
說話的功夫,早有侍女小廝上來為裴琰接過佩劍,奉上香巾,裴琰取過托盤中的香巾擦了擦臉,又擲回盤中,轉身向房內走去:“子明請進來說話。”
二人在西花廳坐定,侍女們奉上清茶和潔鹽,裴琰輕嗽數口,吐於漱盆之中,侍女們又接過他脫下的武士勁衣,替他換上淡青色繡邊織錦衣袍。
裴琰揮揮手,眾人退了出去。他端起參茶,飲了一口,抬眼間見崔亮麵色平靜,但眼中略帶遲疑與猶豫,笑道:“子明有話直說,你我之間不必客套。”
崔亮飲了口茶道:“子明冒昧,不知相爺可曾聽過,宮中有一味奇藥,名‘仙鶴草’的?”
裴琰點了點頭:“不錯,宮中醫閣內是有這一味藥,但數量稀少,是專為聖上煉製丹藥而用。子明問這個做什麽?”
“江姑娘中毒了,性命堪憂。”崔亮微微低頭,聲音隱帶憂慮。
裴琰端著茶盅的手在空中一滯,望向崔亮:“怎麽會中毒的?”
“是她脖子上的刃傷所致,那兵刃上是喂了毒藥的。”
裴琰眉頭輕蹙:“聽子明的意思,她所中之毒,要用‘仙鶴草’來解?”
“正是。”崔亮抬起頭:“相爺,不知相爺可願救小慈一命?”
“小慈?”裴琰輕聲道,又看了崔亮一眼。
他想了片刻,慢條斯理地飲了幾口茶,終開口道:“這事隻怕很難辦。‘仙鶴草’,宮中僅餘三株,聖上好丹藥,子明你是知道的,這‘仙鶴草’又是煉丹的良藥,要想從聖上手中求來一株,我看十分困難。再說,我與江姑娘無親無故的,聖上若是問起,我也不好開口啊。”
崔亮默然不語,良久方低聲道:“我也知道極困難,但,小慈她―――”
“沒有別的方法救她了嗎?”
崔亮搖了搖頭:“就是‘神農子’前輩來此,也隻有此藥,方可救她。”
裴琰放下茶盅,皺眉想了片刻,隻聽崔亮又道:“相爺,小慈她,隻有十七歲,您若是能救,子明求―――”
裴琰抬了抬右手,止住崔亮的話語,他站起來,負手在室內來回走了數圈,抬頭望向崔亮:“子明這般相求,我便盡力一試,至於能不能求得聖上開恩,就看小丫頭有沒有這個造化了。”
崔亮眼神一亮,心中歡喜,忙站起來長揖道:“子明謝過相爺!”
裴琰忙過來扶住他的右臂,笑道:“子明可不要和我來這些虛禮,再說了,要謝,也應該是那小丫頭來謝我,豈有讓子明代謝的道理!”
崔亮微微一笑,正待說話,裴琰已把著他的右臂往東偏廳走去,邊走邊道:“子明定是還餓著肚子,來,我們一起用早點,我正有些事,要子明幫我參詳參詳。”
崔亮一愣,輕輕掙脫右臂,在正廳門口呆立一瞬,卻終隨著裴琰往東偏廳走去。
江慈悠悠醒轉,覺眼前昏黑一片,不由嘟囔道:“師姐,你又不點燈,老這麽黑燈瞎火地坐著,有什麽意思。”
崔亮正坐於床頭,倚著床柱小寐,迷糊中聽得江慈的聲音,一驚而醒,這才發覺桌上的燈火已近熄滅。他忙走過去剔明了燈火,轉回頭見江慈正睜大眼睛望著自己,笑道:“你醒了!”
江慈半晌才恢複清醒,想起自己是在相府之內,她又努力回想之前諸事,茫然道:“崔大哥,我怎麽了?好象睡了很久似的。”
“你脖子上的傷口有毒,昏睡兩天了,幸好相爺替你找來奇藥,現在你既醒了,就證明毒已解,沒事了。”崔亮坐於床邊,和聲道。
江慈望了望:“安華呢?”
“她守了你兩天兩夜,我見她太疲倦,讓她去外間歇著。”
江慈掙紮著坐起,崔亮忙取過繡枕,墊於她身後。
江慈看了崔亮數眼,見他似有些消瘦,原本明亮的雙眸也似有些黯然,不由垂下頭,低聲道:“崔大哥,都是我不好。”
崔亮笑了笑:“說什麽呢!你又沒做錯什麽。”
江慈想了想,抬起頭來:“也是,我又沒做錯什麽。我隻不過是爬了一回樹,又沒做傷天害理的事情,他們要鬥,自己去鬥個你死我活好了,為什麽要把我扯進來,一個二個,都不是什麽好人!”
崔亮已得裴琰告知諸事,盡管心中擔憂江慈,麵上卻仍平淡,和聲道:“你剛醒,別想這麽多。相爺正在想法子,讓你不再被那人追殺,他又費盡心機為你求來了‘仙鶴草’,救了你一命,你不要再怨他了。”
江慈心中仍對那‘大閘蟹’恨恨不已,更不相信他安了好心,隻是不好反駁崔亮這話,便在喉間嘟囔暗罵了幾句。
崔亮見她滿臉憤憤之色,笑著搖了搖頭,又看了看窗外天色,道:“小慈,你先歇著,差不多日旦時分了,我得去應卯。”
江慈一愣,望了望房中沙漏,道:“禮部撰錄處怎麽這麽早就點卯?你以往好象是辰時才去的。”
崔亮微微一笑,並不作答,走到門口又轉身道:“記得辰時初服一次藥。若是感覺好些,能走動了,就去給相爺道聲謝吧。”
十三、風卷秋濃
皇宮,弘德殿。
這日小朝會,議的是三日後將與桓國簽訂的和約細則。
禮部官員將抄錄的和約細則呈上給皇帝、太子、莊王和靜王,又各發了一份給丞相、龍圖閣大學士、各部尚書及禦史台、監察司諸大夫。
靜王展開折子看了一眼,不由讚道:“真正一筆好小楷!”
皇帝聽言將折子展開細看,也微微點頭:“不錯,結體嚴密而不失圓潤,勁骨於內而超然於外,精華內蘊,豐潤優雅,莊重勁美,實是難得的縝流小楷。”
他望向禮部尚書王月雄:“這執筆撰錄的是何人?”
王月雄忙下跪稟道:“啟稟皇上,執筆撰錄此細則的乃禮部撰錄處執筆崔亮,平州人氏,曾中解元。昨日方書處程大人因方書處人手緊缺,已向微臣借調了此人至方書處當差。”
皇帝微笑點頭:“原來是平州解元,難怪一手好字。在你禮部當執筆確也委屈了他,調到方書處甚好,這樣,朕就可以每日見到這崔解元的妙筆了。”
他轉向靜王和聲道:“靜王,前日朕還讚你的字體有進步,但和這位崔解元比起來,你可得再下些功夫。”
靜王躬身道:“兒臣謹遵父皇教誨!”
一旁的莊王麵上隱有不悅,輕不可聞地哼了一聲。
禮部侍郎將和約細則高聲誦讀了一遍,話音甫落,右相陶行德跨前一步行禮道:“皇上,臣有異議。”
“陶卿但奏無妨。”
陶行德瞥了麵帶微笑的裴琰一眼,道:“此和約乃裴相一力促成,和約細則,臣等也是今日方才知曉。按理說,裴相近年來主理與桓國間一切軍政事務,臣不應多心。但這和約中有一條,臣實是有些疑惑。”
皇帝麵色和悅:“陶卿有何不明,裴卿就詳細解疑吧。”
裴琰低頭道:“臣遵旨。”他又轉向陶行德,笑得十分謙和:“陶相請直言。”
陶行德橫了眼裴琰,展開手中折子,道:“和約中,涉及月落山脈的歸屬問題。自我華朝立國以來,月落山脈便一直是我朝附屬夷地,月落一族上百年來,也一直以附屬夷族的身份,向朝廷進歲納貢。
裴相此次擬定的這份和約中,卻與桓國將月落山脈一分為二,以桐楓河為界,北麵歸桓國,南麵歸我朝。如此一來,豈不是將我朝附屬夷地割了一半讓給桓國,更等於間接承認,以往我朝與桓國間為了月落山脈而起的數次戰事,我朝竟是戰敗一方。本相實是有些不明,還請裴相解釋。”
他話音一落,裴琰未及答話,莊王點頭搶道:“陶相言之有理,本王也有些不明,這豈不是將我朝領土拱手讓敵?可年前我朝與桓國的戰事,是我朝勝出,實不必如此,還請裴相解釋。”
見右相與莊王都如此說,各部尚書及禦史大夫們也紛紛輕聲議論,殿內一片嗡嗡之聲。
裴琰麵上掛笑,不慌不忙道:“和約中為何將月落山脈一分為二,兩國各取一半,考慮有三。
其一、月落山脈桐楓河以北,乃火石地貌,地產貧乏,民諺中素有‘桐楓北,三尺焦,童稚子,雙淚垂’之說;而桐楓河以南,物產豐富,土地豐饒。所以看似是一分為二,實是舍貧脊而取富庶,我朝並不吃虧;
其二、月落山脈桐楓河以北,因物產貧乏而致盜賊橫行,紛亂不斷。月落族長為平息紛亂,多年來數次請求朝廷派兵支援鎮壓。但這些盜賊擅長紛擾戰術,往往朝廷駐軍未及趕到,他們便已隱匿,軍隊一撤,他們又出來作亂,駐軍若是有落單的,便慘遭盜賊毒手。自承平三年以來,當地駐軍如此死於盜賊之手的竟達數千人,朝廷不堪其擾。此番將桐楓河以北歸於桓國,實是將一個燙手的山芋丟給了桓國,至少可以牽製桓國數萬兵力;
其三、月落一族,內部爭鬥近年來有加劇的趨勢。星月教在其族內勢力漸大,該教矢誌於建立月落一國,擺脫我朝附屬夷族地位,並妄圖以月落山脈為根基,向我朝及桓國擴散。此番我朝與桓國將月落山脈一分為二,而和約中劃分邊界的疆線,恰好經過星月教聖地,兩國分治之,可以削弱其勢力,免其作亂勢大。
綜以上三點考慮,將月落山脈一分為二,以桐楓河為界,實對我朝有利無弊。且可保長治久安,並減少朝廷駐軍開支,減少我朝將士傷亡,又可與桓國和平相處。至於陶相所說國體問題,上百年來,月落一族雖進歲納貢,朝廷卻一直未下詔封其屬號,並不存在喪權辱國,割讓疆土之說。”
裴琰侃侃說來,句句在理,殿內大半官員紛紛點頭,低聲附和,隻右相陶行德一係官員默不作聲,均將目光投向右相與莊王。
莊王瞄了陶行德一眼,陶行德一時想不出話來駁斥裴琰,情急下道:“裴相打的倒是如意算盤,難道桓國君臣就是傻子,看不出這和約對他們並不利嗎?”
裴琰笑容漸濃:“桓國君臣並不是傻子,他們自有他們的目的。”
“裴相請說。”
“桓國肯與我朝休戰,訂此和約,東線退回岐州,而取月落以北,實是意在桐楓河。”
“何解?”
“桓國位處北域,河流稀少。域內僅有流沙河,不能保證全國的農林灌溉用水,所以稍有旱情,便糧食絕收,百姓要忍饑挨餓。桓國多年來與我朝的數次戰爭,看似是其他起因,其根本還在於爭奪水域。此次和約訂後,桐楓河以北我朝再無駐軍,桓國可修渠開槽,將桐楓河的水引入其境內,而解該國多年缺水之憂。”
陶行德冷笑道:“既是如此,那為何裴相還要將桐楓河拱手讓人?豈不是讓桓國得利,他日國富兵強,更加勢大?”
裴琰微微一笑,從袖中取出一本奏折,躬身遞上,內侍取過折子,又奉給皇帝。
皇帝和藹的目光看了裴琰一眼,展開奏折細閱,臉上逐漸露出讚許的笑容,掩上奏折道:“裴卿好計策!如此一來,桓國雖得桐楓河水源,卻又製肘於我朝在上遊修建的堤堰,妙極!”
裴琰躬腰道:“謝皇上!臣恭請皇上準戶部向工部撥發工銀,征有經驗的河工,在桐楓河上遊、定幽一帶選址建造堤堰。”
皇帝有些興奮,笑道:“準了,裴卿就看著辦吧,戶部、工部一應聽其差遣,不得有誤。”
裴琰再行禮道:“臣還有一事需奏稟皇上。”
“奏吧。”
“此番與桓國的和約,實際上是給桓國下了一個圈套。桓國得引桐楓河之水,定會在下遊以北修渠開槽、廣辟良田。所以我朝要在上遊定幽一帶建造堤堰一事,需得十分保密,待桓國明春耗費巨力、廣開渠槽良田之後再進行此事,期間不得泄露任何風聲。還請皇上下旨,今日殿內之人,不得泄密,以防桓國並不上當。”
皇帝點了點頭,麵色一肅:“諸卿聽著,今日所議之事,若有泄密者,誅九族!”
眾臣知茲事重大,忙皆下跪磕頭:“臣等謹遵聖諭!”
陶行德與莊王對望一眼,無奈地磕下頭去。
裴琰從弘德殿出來,已近正午。天上雲層濃厚,秋風卷起落葉,衣袖生寒。他立於盤龍玉石柱旁,想起方才與右相陶行德的一番激辯,忍不住冷冷一笑。
腳步聲響,他並不回頭,聽得靜王悅耳的聲音道:“少君辛苦了!”
裴琰微微仰頭,望向天空中濃濃的烏雲,默然良久,道:“終於起風了!”
靜王也負手望向天際,點了點頭:“是,晴了這麽久,南安府大旱,可不是件好事。看看這場雨,能不能解解旱情。”
他默然片刻,又道:“少君,星月教一事,不能再拖了,今日看朝中景況,隻怕該教正在京內滲透其勢力。”
裴琰點點頭道:“是,蕭無暇多年籌謀,此次定不甘心其根基所在被一分為二,隻怕反擊手段將會十分激烈。我得盡快把他給找出來,徹底將該教鏟除,才能安心。”
靜王低聲道:“那為何少君今日還要在朝堂上公開你建造堤堰的妙計?就不怕方才眾臣之中有被星月教滲透之人?”
裴琰微微一笑,並不作答,轉身拱手:“王爺,我先走一步。後日我母親四十壽辰,她本是不喜熱鬧張揚的人,但我還是想替她操辦操辦,還望王爺能給我幾分薄麵,撥冗駕臨,回頭我會命人送上請帖。”
靜王訝道:“原來後日就是令堂的壽辰,少君怎麽不早說,本王也好準備壽禮。屆時,本王一定會親來給夫人祝壽。”
裴琰再拱拱手,步下台階而去。
靜王負手立於廊下望著裴琰遠去的身影,正出神間,肩頭被人拍了一下,他忙轉身行禮道:“大哥!”
太子頗覺無趣,略顯圓胖的臉上一抹苦笑:“三弟你也太精了吧,不回頭就知道是大哥我。”
靜王稍稍低頭躬腰:“敢直拍我肩膀之人,定是大哥與二哥,二哥這兩日正生我的氣,是萬萬不會搭理我的。”
太子嘻嘻一笑,全無長兄風範,湊近道:“三弟,二弟他究竟為何生你的氣?”
靜王苦笑一聲:“前日父皇召我與二哥考較功課,誇讚了我兩句,二哥心裏吃味,看見我就瞪眼睛。”
太子聽到‘考較功課’四字,打了個寒噤,忙道:“不行,我得趕緊回去準備準備,萬一父皇想起要考較我的功課,可就大事不妙!”說著匆匆而去。
太子走遠,靜王方抬起頭來,笑了一笑。
裴琰回到相府,風愈發大了,夾著雨點瀟瀟落了下來。
他一出轎,隨從們忙撐起油傘。入正門,過回廳,穿長廊,踏入慎園,正待脫去風披,卻倒退兩步,望向坐於回廊欄杆上、不停甩著雙腿的江慈,微微一笑,也不理她,踏入房去。
江慈嘻嘻笑著跟了進來。裴琰任侍女們替自己解去風披,換下蟒袍,著上淺紫色絲衣,外罩淡青紵絲長袍。又有侍女輕手替他取下官帽,將黑發攏起,係上淺紫色抹額,愈顯豐神俊秀,氣度高華。
江慈在心中撇了撇嘴:又不是孔雀開屏,比誰更美,你再裝扮,也還是隻大閘蟹!
裴琰並不理她,在紫竹搖椅上躺下,舉起一本《清塵集》在眼前細看,悠悠搖搖,還蹺起二郎腿輕輕抖著。四個清麗侍女立於他身後,或捧巾,或端茶,或執拂,或添香。
江慈狠狠地在心裏鄙視了一陣,清清嗓子,步到裴琰椅前,襝衿行了一禮,正容道:“江慈謝過相爺救命之恩。”
裴琰從書後瞥了她一眼,鼻中‘嗯’了一聲,並不說話。
江慈臉上綻出無比燦爛的笑容,自己搬了張凳子在裴琰身邊坐下,側頭看看了裴琰手中的書,笑道:“相爺果然有學問,這《清塵集》,打死我都是看不進去的。”
裴琰身後侍女們,早聽人說起江姑娘那夜之糗事,此刻見她嘻皮笑臉,一副頑皮模樣,均忍不住笑出聲來。
江慈不理會她們,繼續和裴琰搭話,裴琰卻總是‘哦’或者‘嗯’一聲,並不理她的茬。
江慈也不氣惱,就坐於裴琰身旁絮絮叨叨,裴琰要喝茶,她就搶著端過茶盞,侍女上來替他捶腿,她又搶過小竹捶,有一下沒一下的替裴琰敲著。
不多時,有侍女進來稟道:“相爺,飯菜備好了,請相爺用餐。”
裴琰雙腳一抖,江慈鬆開竹捶,向後一仰,他已瀟灑站起身來,也不看她,往東首偏廳行去。
江慈衝他的背影揚了揚拳頭,未及收手,裴琰已回過頭來:“你既來了,便和我一起用餐吧。”
江慈眉花眼笑:“謝相爺!”
她一踏入偏廳,入目見楠木桌上正中擺著一盤清蒸蟹,忽覺渾身發癢,腹中也似有些疼痛,見裴琰正含笑望著自己,忙擺手道:“相爺,我肚子不餓,來這裏之前,已經吃飽了,我還是服侍您用餐吧。”
裴琰笑了笑,落座道:“都出去吧。”侍女們齊應一聲,行禮後退了出去。
裴琰見江慈愣在原地,抬頭道:“你不是說要服侍我用餐嗎?怎麽還愣在那裏?那夜說要留在我相府,為奴為婢,以身相報,原來都是假話啊!”
江慈麵上堆笑,步過去握起銀箸,遞於裴琰手心,又替他勺了碗湯,在他麵前放下,卻手一歪,湯碗微微一斜。
眼見湯水蕩出瓷碗,濺到裴琰的外袍上,她忙取過絲巾俯身替他擦拭,邊拭邊道:“江慈乃鄉間粗野丫頭,不懂得服侍人,相爺千萬莫怪。”
裴琰嗬嗬一笑,放下手中銀箸,猛然探手箍住江慈腰間,將她身子一扳,江慈‘啊’的一聲,倒於他膝上,急切下雙腳亂踢,卻被裴琰右肘摁住,動彈不得。
江慈大怒,脫口罵道:“死大閘蟹,你休想我替你聽聲認人!”
十四、鳳棲梧桐
裴琰一愣,轉而大笑,按住江慈不放,悠悠道:“你倒是不笨嘛,知道現在隻有替我聽聲認人,才是唯一的活路。”
江慈冷冷道:“裴相爺,請把你的蟹爪拿開一些。”
裴琰笑道:“江姑娘,你不知道嗎?螃蟹的鉗子若是夾住了什麽東西,是絕不會輕易鬆開的。”說著將江慈摟得更緊一些,讓她貼住他的腹部。
江慈衝裴琰笑了笑:“相爺,我好象有件事情,沒有告訴過你。”
“什麽事啊?”
江慈笑得眼睛眯眯:“本姑娘呢,耳朵不大好使,不能保證自己一定能認出那人的聲音。說不定,就會認錯人,也說不定,會聽很多人的聲音都象星月教主,萬一把什麽王爺侯爺之類的人誣為邪教教主,那可就罪過大了!”
裴琰輕哼一聲:“是嗎?”他放在江慈腰間的右手猛一用力,江慈痛得‘啊’的一聲叫了出來。裴琰俯頭望著她痛楚的神情,笑道:“江姑娘想必是不了解本相爺,本相爺呢,絕不打沒有把握之仗,所以是絕不會讓你認錯人的。”
他鬆開右手,江慈腰間一鬆,忙翻身而起,卻又被裴琰探手扼住咽喉,嘴唇大張,已被他塞入一粒藥丸,入口冰涼即化,順喉而下。
江慈聞到這藥丸有一股鐵腥氣,知是煉製毒藥必需的‘鐵腥草’,定是毒藥無疑,情急下俯身嘔吐。
裴琰搖頭道:“沒用的,這是我長風山莊秘製毒藥,入喉即溶,大約三個月後發作,解藥呢,世上便隻有本相爺才有。”
他慢條斯理地夾了筷麂肉,放於口中細嚼,見江慈冷著臉從地上爬起,麵容一肅,道:“你聽著,我已令人放出風聲,說你已經毒發身亡,放鬆那人的警惕。後日相府會為我母親舉辦壽宴,凡是我認識的達官貴人都會來相府為我母親祝壽。到時我會命人替你化裝易容,你就扮成小廝,跟於我身後,細心分辨眾人的聲音,不得離我左右。你若是敢玩什麽花樣,我能放過你,這毒藥可是不會放過你的。”
江慈瞪著他道:“那如果那人不來呢?”
裴琰哼了一聲:“敢不來參加我相府壽宴的人少之又少,那我就把排查目標放在這少數的幾個人身上,還怕找不出他來嗎?!”
江慈冷冷地看了裴琰一眼,不再說話,默默低頭,走向屋外。
右腳剛一踏過門檻,忽聽裴琰又道:“慢著!”
江慈頓住腳步,並不回頭,隻聽裴琰淡淡道:“從今日起,你到西園子去服侍子明,他那裏正沒有丫頭。你隻別說是我派你去的,就說是你自願,以報他救命之恩。沒有我的命令,你不得踏出西園一步。你替我認出人,將子明服侍好了,我又將星月教連根拔起、永絕後患了,再考慮為你解了這毒。”
江慈用力頓了頓右足,甩手而去。
裴琰抬頭望著她的背影,冷笑道:“野丫頭,你當我這相府,是讓你胡來的地方嗎?!”
這場秋雨,直下到黃昏時分,才慢慢止住。
燈昏霧湧,夜幕輕垂,崔亮方略帶疲倦地回到西園。
甫踏入院門,他便一愣,隻見屋內燈燭通明,還隱隱飄來江慈哼唱戲曲的聲音。江慈見他進來,笑道:“崔大哥,怎麽這麽晚才回來?”說著便來替崔亮解去風披。
崔亮往內室走去,自己解下風披,換過便服,又步了出來,道:“小慈,你怎麽會在這裏?”
江慈笑道:“我悶得無聊,聽安華說你這處沒人服侍,你又是我救命恩人,想著來替你做點事,不然我這心裏,可是十分過意不去。”她邊說邊倒出銅壺中的熱水,替崔亮擰來熱巾。
崔亮望著她的笑臉,側過頭去,將臉埋在熱巾之中,良久方抬起頭來,微笑道:“小慈,這些服侍人的事情,你不要做了。我習慣了一個人住,若是要人服侍,相爺自會派人過來的。”
“我閑著也是閑著,隻要崔大哥不嫌棄我就好。對了,崔大哥,你怎麽回來得這麽晚?前段時間,我看你很清閑的,禮部撰錄處現在很忙嗎?”
崔亮擦了擦臉,道:“我現在沒在禮部,到宮中方書處當差了。”
“方書處?是做什麽的?奉祿是不是高過禮部很多?那麽早去,這麽晚才回,總得多些奉祿才好。”
崔亮淡淡道:“是替朝廷整理奏章、檔案、圖書以及地方上報材料的閑散部門,奉祿比禮部稍高些,倒也不是很辛苦,隻是這段時間會有些忙。”
說話間,江慈已擺好碗筷,笑道:“崔大哥,你來試試我的手藝。”
崔亮走到桌前坐下,看著桌上玲瓏別致的菜肴,訝道:“小慈,這是你做的?”
江慈點點頭:“是啊,我廚藝可是方圓十裏有名的,不然鄧大嬸她們才不會對我那麽好,日日有好吃的鮮果瓜蔬送給我,就想著我心情好時,為她們整上一頓佳肴。”
兩人正說話間,一人施施然步入房來。
崔亮抬頭笑道:“相爺來得正是時候,子明正想和相爺喝上幾杯。”
裴琰此時著淺紫色絲質秋衫,外罩烏色紗衣,腰係青絲碧玉絛,渾身的風流文雅,滿臉的清俊出塵。
他微笑著在桌旁坐下,看了眼桌上的飯菜,搖了搖頭:“回頭我得讓裴陽問問廚房的丫頭們,是不是貪慕子明的人品,你這西園子的菜式做得比我慎園的還要好。”
“相爺說笑了,這是小慈做的。”
裴琰橫了一眼已端開碗筷、默默坐於門檻上埋頭吃飯的江慈:“是嗎?江姑娘還有這等手藝,真是看不出來,倒是服侍人的好本事,你說是吧,江姑娘?”
江慈並不回頭,坐於門檻上,悶悶地應了一聲。
崔亮不明二人之間過節,卻也覺有些異樣,想將這二人分開,忙道:“小慈,勞煩你去拿碗筷和酒盞過來。”
江慈站起身,將飯碗往桌上一放:“相爺,實是不好意思,我未算到相爺會大駕光臨,這飯菜呢,隻備好了兩人的份量。再說了,這相府中,等著巴結、服侍相爺的人排起隊來,要排到相府後街的‘烏龜閣’去,相爺還是去別處吃吧。”
崔亮大笑道:“小慈胡說,什麽‘烏龜閣’,那是‘烏旬閣’。取自‘霞飛潮生掩金烏,望斷天涯歎歲旬’,與城南的‘霞望亭’相對應。此絕句正是相爺的佳作,快莫認錯字了。”
江慈向崔亮甜甜一笑:“原來是個‘旬’字,我將它與‘烏’字連在一起,看成一隻大烏龜了!”說著隻用眼去瞄裴琰身上的烏色罩衫。
裴琰聞言笑得十分歡暢:“原來江姑娘還有認錯字的時候,我以為,你隻會有吃錯東西的時候呢!”
江慈一噎,也知圖一時口舌之快,與這‘笑麵虎’鬥下去沒什麽好處,她更不願讓崔大哥看出什麽端倪。隻得轉身到小廚房取過碗筷酒杯,替二人斟滿酒,走到院中,在青石凳上坐了下來。
她雙手撐於凳上,雙足悠悠蕩蕩,望向黑沉夜空中的幾點星光,這一刻,她濃烈地思念起師叔、師姐,還有鄧家寨的老老小小。
風趣幽默的師叔;外冷心熱的師姐;刀子嘴豆腐心的嬸嬸大嫂們,還有,還有將自己這個孤兒撫養成人,愛如親生女兒卻撒手而去的師父。
江慈眼眶逐漸濕潤,以前在鄧家寨時,她一心想看外麵的天地,總是想著偷偷溜下山,擺脫師姐的約束。及至真正踏入江湖,一人孤身遊蕩,特別是被卷入這官場與武林的風波之中,命在旦夕,遇到的不是追殺便是算計,方深切體味到了人心險惡、世事艱難。
也許,自下山以來,遇到的人中,便隻有崔大哥一人,才是真心對自己好的吧?
若是能順利解毒,還是盡早回去吧,師姐肯定擔心自己了。這江湖,這天下,終究隻有那處才是自己的家。
此時已是深秋,日間又下過一場秋雨,院中寒夜甚濃。江慈漸感肌膚沁涼,剛要站起,腳步聲輕響,崔亮在她身邊坐了下來:“小慈,你是不是有心事?”
江慈垂下頭,悶聲道:“沒有,就是想家了。”
“哦。等相爺替你將那星月教主的事情了結,你自然便可以回家了。”崔亮勸慰道。
江慈‘嗯’了一聲,不欲崔亮再就此事說下去,抬頭望了一眼屋內:“大―――,相爺走了?這麽快?”
“嗯,相爺事忙,後日又是夫人的壽辰,府內的人忙得腳不沾地的,許多事需要相爺拿主意。屆時盛況空前,還會請來攬月樓的戲班子,小慈又可以見到素大姐了。”
想到又可見到素煙,江慈心情好轉,望向身上淺緋色的衣裙,笑道:“妙極,我正想著將素大姐的衣衫還給她呢。”
講起衣衫,她忽然想起那日在攬月樓裝醉時,聽到的那兩個侍女所說之話,聯想起之前大閘蟹與那靜王的對話,好奇心起,側頭問道:“崔大哥,三郎是什麽人?”
崔亮愣住,愕然良久方緩緩道:“小慈問這個做什麽?”
江慈嘻嘻一笑:“沒什麽,就是好奇。想知道素煙姐姐的心上人是個什麽樣的人,將來也好替素煙姐姐拉拉紅線、做做媒什麽的。”
崔亮縱知江慈是江湖中人,不同於一般閨閣女子,卻也未料她說話如此大膽,半晌方道:“你可不要亂來,素大姐也就是和三郎來往稍密,她年歲大三郎甚多,什麽心上人不心上人的,這樣的話可千萬別提。”
“為什麽?”江慈睜大一雙妙目問道。
崔亮不知該如何措辭,想了片刻道:“三郎,是光明司的指揮使,衛昭衛大人,人稱‘衛三郎’。但皆隻是在背後相呼,能當麵直呼他‘三郎’的,隻有皇上、太子、兩位王爺和兩位相爺,其餘人若是直呼其‘三郎’,隻怕連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江慈打了個寒噤:“這麽可怕?難道得罪他的人統統必死無疑?他也隻不過是個指揮使嘛,難道能大過王法嗎?”
崔亮想起後日王府壽宴,衛三郎定會出席,若是江慈不知天高地厚,得罪於他,實是後患無窮,還是先警告於她較好。
念及此,他正容道:“小慈,衛昭武功高強,心狠手辣,且性格暴戾,喜怒無常。但其極受皇上恩寵,被委以光明司指揮使一職,既負皇宮守衛之責,又可暗察朝中所有官吏,直達天聽。其官階雖低,且不幹預軍政事務,不能參政,但實權甚大,乃朝中第一炙手可熱的紅人。就是相爺,也不敢輕易得罪於他。你若是見到他,就繞道走,千萬不要去招惹於他。”
江慈‘哇’了一聲:“原來世上還有令大閘―――,啊不,相爺害怕的人啊,我倒真想看看,他長得什麽模樣。”
崔亮苦笑一聲,低聲道:“他的模樣,你不見也罷。”
江慈更是好奇:“崔大哥快說,他長得什麽模樣,能令素煙姐姐傾心的人,一定是一表人才。”
崔亮見江慈這般口無遮攔,心中暗歎,低聲吟道:
“西宮有梧桐,引來鳳凰棲;
鳳凰一點頭,曉月舞清風;
鳳凰二點頭,流雲卷霞紅;
鳳凰三點頭,傾國又傾城;
鳳兮鳳兮,奈何不樂君之容!”
吟罷他低聲道:“這首民謠,吟唱的就是三郎之姿容,隻是―――”
江慈尚在遐想之中,崔亮站起身來:“好了,小慈,時候也不早了,你早些回去歇著吧。”
江慈仰頭笑道:“崔大哥,我住在你這西園,好不好?”
崔亮一愣,半晌方道:“小慈,你我男女有別,這―――”
江慈揪住他的衣袖搖道:“崔大哥,安華是相爺派來監視我的,我的一舉一動,她都會向安澄報告。和她住一起,我睡不著,也吃不香,你就讓我住你這裏吧,再在那院子住下去,我怕我會憋死。”
崔亮輕輕扯出衣袖,轉過身去,背對江慈,仰頭望向深沉的夜空,片刻後輕聲道:“好吧,你睡西廂房,我到偏房去睡。”
江慈大喜:“謝謝崔大哥,那我收拾碗筷去了。”說完一溜煙的往屋內鑽去。
崔亮看著她靈動的身影,呆立原地,良久,閉上雙眼,右手握拳,在肩頭猛捶了一下,方舉步入屋。
十五、相府壽宴
十月初八日夜,左相府,裴氏夫人四十壽辰,大宴賓客。
這日天氣甚好,惠風和暢,秋陽融融。至日落時分,還有落霞滿天,人皆道左相高堂福深運厚,富貴延綿。
從午飯後,相府側門前便搭起了大戲棚,鼓樂聲喧。由於正宴設於夜間,故從正午到日落時分,並無賓客前來,隻戲班子在戲台上不停上演戲曲,引得京城百姓紛至遝來,人潮擁擠,爭相一睹相府壽宴盛況。
為表喜慶,日暮後,相府內外張燈結彩,還有上百侍從,手執火把排列府門左右,形成一條長長的火龍。府內穿梭的侍女們則手持蓮花宮燈,燈燭輝煌,照徹霄漢。伴著鑼鼓笙簫、歌舞升平,真是說不盡的富貴風流。
日鋪時分,江慈便被幾名長風衛‘押’到了相府後園一處僻靜的廂房內。
她噘著嘴踏入房中,安華笑著迎上來:“江姑娘!”
江慈懶得理她,往繡凳上大喇喇一坐,揚起下巴道:“來吧!”
安華與她相處一段時日,知她脾性,也不著惱,微笑道:“安華豈有那等手藝,替江姑娘化妝易容,得請‘玉麵千容’蘇婆婆出馬才行。”
江慈曾聽師叔提起過‘玉麵千容’的名號,好奇道:“‘玉麵千容’蘇婆婆也在京城嗎?你家相爺把她給請來了?”
“這世上,還有我家相爺請不動的人嗎?”
兩人說話間,廂房門被輕輕推開,一名長風衛引著一身形佝僂、鬢發花白的老婦進來,安華迎上前行禮道:“見過蘇婆婆!”
江慈見那蘇婆婆極為老邁,腿腳還有些不利索,不由有些失望。蘇婆婆似是明她所想,原來半閉的眼睛猛一睜開,神光乍閃,驚得江慈一激淩,這才相信這位蘇婆婆身懷絕技,並非普通老婦。
長風衛退至屋外,蘇婆婆自挽著的竹籃中取出各式易妝之物,有水粉胭脂,描筆畫炭,還有赭泥白粉之物。江慈覺得新鮮,雙肘支在桌上,看得目不轉睛。
蘇婆婆慢條斯理地將籃中所有物什一一取出,又低頭找了片刻,從中翻出一條絲巾來,輕咦一聲:“怎麽不見了?這可有點糟糕。”
安華本坐於一旁監視守衛,聽得蘇婆婆如此說,忙步過來問道:“蘇婆婆,怎麽了?可是忘帶了什麽物什?”
蘇婆婆將手中絲巾舉到安華麵前,有氣無力道:“你看這絲巾―――”
她話未說完,安華打了個大大的嗬欠,身子一軟,竟倒在了地上。
蘇婆婆陰森森一笑,蹲下去將那絲巾罩在安華麵上,又站起來望著江慈。
江慈看得目瞪口呆,等反應過來大事不妙,蘇婆婆已出手如風,點住了她的穴道。
江慈瞪著那蘇婆婆,隻見她無言一笑,從懷中掏出一個瓷瓶,倒出數粒藥丸,放於手心。
江慈叫苦不迭,心中直納悶自己今年為何衰運當頭,不但與樹結仇,還與毒藥有了不解之緣,恨隻恨自己不該貪一時之快,上錯了一棵樹。
蘇婆婆見她眼中隱露恐懼與氣憤,越發得意,卻不笑出聲來,伸手托住江慈下巴,將藥丸塞入江慈口中,在她喉部一托一抹,藥丸順喉而下,江慈絕望地閉上了雙眼。
蘇婆婆輕笑一聲,湊到江慈耳邊輕聲道:“乖孩子,你別怕,這毒藥,不是即刻奪你性命的,隻需每個月服一次解藥,便不會毒發身亡。隻要你乖乖地聽話,自會有人每月給你送來解藥。”
江慈一喜,睜開眼來,可憐巴巴的望著蘇婆婆。
蘇婆婆又道:“裴琰是想讓你替他聽聲認人吧?”
江慈忙點了點頭。
“你聽著,等會呢,那人是一定會出席壽宴的。你若是想保小命,就不得將他的真實身份告訴裴琰,你即使聽出了他的聲音,知道他是誰,也要裝作若無其事。若是裴琰問起,也要說你所見過的麵具人並不是此人。”
江慈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蘇婆婆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又道:“我知道你沒法向裴琰交差,你放心,那人自會想辦法令一些官員出席不了此次壽宴。那樣,裴琰就會疑心到那些人身上,而不會懷疑你認出了人而沒有告知於他。”
江慈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蘇婆婆輕聲道:“你放心,今夜之後,裴琰肯定會帶你去一一辨認這些官員的聲音。但他們呢,要麽家裏會出點小狀況,告假還鄉,要麽會或多或少有些小傷風或者喉病什麽的,你就隻說聽不清楚。再過段日子,你就說記憶模糊,不能確定,盡量幹擾裴琰就是。”
江慈心中暗咒不已,滿麵委屈地點了點頭。
蘇婆婆滿意地笑了笑,解開江慈的穴道,摸了摸她的頭:“真是乖孩子,婆婆太喜歡你了,婆婆最喜歡聽話的孩子,你若是一直這樣乖乖的,那人會每個月派人送解藥給你的。”
她俯下身,將安華扶起,讓其站直,取下其麵上絲巾,右手中指輕輕一彈。安華身軀輕震,睜開雙眼,以為自己隻是眼花了一下,仍道:“婆婆,是不是忘帶什麽物什了?”
蘇婆婆從桌上拿起一個瓷瓶,笑道:“找著了,原本是用這絲巾包著的,我還以為忘帶了呢,原來是掉出來了。”
安華微微一笑,又退後數步,坐於椅中細觀蘇婆婆替江慈化妝易容。
左相府此次壽宴雖籌劃僅數日,也規模空前,冠蓋雲集。京城所有文武百官、皇親貴胄都在被邀之列。從日落時分起,相府門前華蓋旌旗,香車寶馬,絡繹不絕。眾賓客在相府知客的唱禮聲中由西門而入,鮮衣仆人在旁引領,將眾賓客引入正園。
相府正園內設了近五十桌,另有四主桌設於正廳之內,自然是用來款待朝中重臣和皇室宗親。
正園中此時菊花盛開,亭台茂盛,燈樹遍立,絲竹悅耳,滿園的富貴奢靡。
由於裴相之母素喜清靜,且一貫隱居,不愛拋頭露麵,故應酬賓客事務皆由裴相親自主持。是夜裴琰一襲深紫色秋衣,繡滾蟒金邊,腰纏玉帶,光彩照人,舉手投足從容優雅,風流俊秀更勝平日。
江慈麵目黝黑,粗眉大眼,滿臉憨厚模樣,小廝裝扮,立於裴琰身後。想起體內有一貓一蟹喂下的兩種毒藥,恨不得將這二人清蒸紅燒油炸火烤、吃落肚中才好,但當此時,也隻得不露聲色、麵無表情的跟在裴琰身後,細心聽著眾賓客的聲音。
不過她恨歸恨,卻也在心中暗讚這一貓一蟹,皆非常人。‘大閘蟹’想出大擺壽宴、聽聲辨人的妙計,‘沒臉貓’則估到他這一著,幹脆不殺自己滅口,設計喂自己服下毒藥,然後大搖大擺出現,既消裴琰之疑心,又將裴琰的注意力引向未曾出席壽宴的官員,實是一箭雙雕。
隻是這二人鬥得你死我活,卻連累了自己身中雙毒,眼下隻能活一天算一天,這條小命也不知最終能否幸存,若真是嗚呼哀哉,去與師父團聚,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她胡思亂想之際,踏入正園之賓客,在相府仆從的引領下,一個個向裴琰行禮,並禱頌裴氏夫人福壽延綿、富貴永世。
裴琰麵上始終保持著謙和的微笑,向眾賓客一一還禮,並與每人都交談上數句,而許多官員也抓住這難得的機會獻上諂媚之聲。
相府是夜,所收之賀禮,擺滿禮廳,寶光耀目。隻有清流一派和一些以廉潔、不結黨附貴之名著稱的中間官員送得較為寒酸。龍圖閣大學士、太子的嶽丈,綽號 ‘董頑石’的董方董學士,更是未出席壽宴,隻差人送來一幅自書的字畫,上書四個大字‘清廉為民’,著實讓司禮尷尬了好一陣。
待門前所有賓客依次與裴琰見禮後入席,江慈仍沒有聽到那已有些耳熟的聲音。見裴琰淩厲的眼神不時掃過自己,她眼神巴巴地望著他,嘴唇微噘,表示並未聽出假麵人是誰,裴琰見還有十餘人未到,便按定心思,耐心等候。
再等片刻,莊王與靜王前後腳趕到,裴陽忙入園相稟。裴琰迎出正門,將二位王爺引至正廳坐定,笑著寒暄數句,忽聽得園外知客大聲喚道:“太子殿下駕到!”
裴琰一愣,未料太子也會親臨為母親祝壽。他廣宴賓客,卻未邀請太子,畢竟太子名份上是君,他是臣,莊王與靜王可邀,太子卻是不能相邀的。
他忙趕出府門,下跪行禮,太子將他扶起,笑道:“這又不是在宮中,少君切莫如此多禮。”
裴琰躬腰道:“太子親臨,為臣母祝壽,臣惶恐。”
太子負手往府內行去,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少君這相府果然精致,我早就聽人說,京城中,少君與三郎的府第皆是一絕,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裴琰笑著引路,說話間二人已步入正園,見太子入園,園內黑鴉鴉跪落一地。太子笑道:“都起來吧,今日是相府壽宴,本宮隻是來看看熱鬧,大家不必拘禮,若是太拘束,可就不好玩了!”
文武百官們素知太子脾性,有些人更是低頭輕笑出聲。人人皆知,這位太子生性隨和,還有些懦弱,身子板似也不是很好,常年窩在太子府中,與太子妃及妃嬪們嬉戲。聖上令其當差,十件事倒有九件辦砸了的,若不是其嶽丈,董大學士數次替其收拾殘局,不定已被聖上廢位奪號。
坊間更有傳言,聖上早有廢太子之心,要在莊王與靜王之中擇優而立。朝廷近年來漸漸形成的莊王與靜王派係的明爭暗鬥愈演愈烈,百官們更是削尖了腦袋來揣測聖意,以決定投向哪一派,來保自己異日的錦繡前程。
眾人各懷心思,哄笑著站起身來。太子十分歡喜,步入正廳,坐於首位,與莊王、靜王及右相等人談笑生風,毫不拘禮。
裴琰見還有十餘人未曾到場,而這十餘人中既有自己與靜王這一係的人,又有莊王與右相那一係的官員,其中更有一位關鍵人物。正在心中暗忖之際,忽然聽到宮中司禮太監吳總管那熟悉的尖細聲音:“聖旨下!”
太子忙站起身,諸賓客也都紛紛跪伏於地。吳總管帶著數名太監滿麵帶笑踏入園中,展開手中聖旨,高聲道:“左相裴琰聽旨!”
侍從們迅速抬過香案,裴琰撩襟下跪:“臣裴琰,恭聆聖諭!”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今冊封左相裴琰之母、裴門容氏為容國夫人,享朝廷一品誥命榮祿,並賜和田方圓美玉一方,定海紅珊一株,翡翠玉蝶一對。欽此!”
眾賓客麵麵相覷,裴氏夫人在外並無聲名,皇帝縱是看在裴相麵上,下旨封其為一品誥命、容國夫人,並賜這價值連城的禦物,卻又不宣其接旨,隻令裴相代接,實是有些令人摸不著頭腦。
更有那等官員想道:皇帝這般恩寵於裴相,難道,代表著靜王一係要在奪嫡之戰中勝出了嗎?
裴琰拜伏於地,眾人看不到他的神情,片刻後方聽到他輕聲道:“臣接旨,謝主隆恩!”
吳總管將聖旨遞給裴琰,笑道:“聖上對裴相可是恩賞有加,裴相切莫辜負聖恩才是。”
裴琰雙手接過禦賜之物,奉入正堂,又匆匆步出。
吳總管拱拱手道:“宮中事忙,這就告辭!”
裴琰與這吳總管向來交好,忙道:“我送公公。”
二人相視一笑,正要提步,隻聽得園外知客的聲音高入雲霄:“光明司指揮使衛大人到!”
江慈一直緊跟著裴琰,見那人還未現身,頗有些心猿意馬。忽聽知客報衛三郎駕到,精神為之一振,忙扯長脖子向正園門口望去。
偏裴琰此時擋於她的身前,他又高出她許多,她隻得向右踏出兩步,一心期待看到這位以‘鳳凰’之名享譽京都的衛昭衛三郎。
正扯長脖子相望時,她忽覺周遭的氣氛有些異樣,忍不住側頭看了看。隻見園中諸人皆屏息斂氣,目不轉睜地望著正園門口方向,所有的仆人和侍女都停下步伐,立於原地,戲台上鼓樂皆停,戲曲頓歇。一時正園之中,鴉雀無聲,人人臉上的神情,帶著幾分期待幾分興奮,又夾雜著幾分鄙夷幾分畏懼,曖昧難言。
江慈心中嘖嘖稱奇,正待轉頭,卻聽得一個熟悉的笑聲鑽入耳中:“衛昭來遲,少君莫怪!”
十六、鳳翔龍隱
江慈正轉頭望向園門,被這噩夢般的聲音嚇得一哆嗦,隻聽得‘喀嚓’輕響,脖筋劇痛,竟已扭了脖子。
她總算保持著一份清醒,沒有驚呼出聲,硬生生將頭轉正,忍著頸間劇痛,暗自深深呼吸,控製住狂烈的心跳,以免被裴琰聽出端倪。
劇痛與震驚讓江慈的目光稍稍有些模糊,片刻後才見燈燭輝煌下,一個白色的身影飄然步入正園。
那人緩步行來,燈燭映得他整個人美如冠玉,皎若雪蓮。
他如黑緞般的長發僅用一根碧玉簪輕輕簪住,烏發碧玉下,膚似寒冰,眉如墨裁,鼻挺秀峰,唇點桃夭。身形飄移之間,仿佛清風舞動朗朗明月,又似流雲漫卷滿天紅霞。
但最讓人移不開視線的,卻是他那雙如黑寶石般閃耀的眼眸,流盼之間姿媚隱生,顧望之際而奪人心魂。
他由園門飄然行近,白衫迎風。那抹白色襯得他象天神一般聖潔,但衣衫鼓動如烈焰燃燒,又讓他似從鬼域中步出的修羅。
夜風突盛,卷起數朵紅菊,撲上他的衣袂,宛如妖紅盛開於雪野,魅惑難言。這一刹那,園中諸人皆暗吸了一口涼氣,又靜默無聲。
他似是明眾人所想,停住腳步,眼波一掃,冷冽如霜,鋒利如刃,竟讓園中大部分人悄然垂下頭去。
裴琰笑著迎上前道:“三郎肯賞這分薄麵,真是喜煞少君。”
吳總管上前向衛昭躬腰行禮,衛昭微微點頭,吳總管再向裴琰拱拱手,出園而去。
衛昭嘴角含笑,眼神似有意似無意地掠過裴琰身後的江慈,道:“少君高堂壽宴,衛昭豈有不出席的道理,隻是因一點點小事耽擱,來遲一刻,少君莫怪。”
裴琰連稱‘豈敢豈敢’,微微側身,引衛昭入正廳。轉身之間,眼神掠過身後的江慈,江慈麵無表情,隨著他和衛昭往正廳行去。
衛昭甫一踏入正廳,莊王已笑著站起:“三郎坐我身邊。”靜王眉頭稍皺,轉瞬又舒展開來,太子圓臉上始終掛著那親切的微笑,衛昭未向他行禮,他也似渾不著惱。
衛昭剛要落座,席上一人卻忽然站起身來,輕‘哼’一聲,袍袖一拂,往旁邊一桌行去。莊王有些尷尬,衛昭眼波一掃,嘴角勾起近乎邪美的笑容,落座道:“這桌去了瓶河西老醋,倒也清爽。”
裴琰見拂袖離席的乃龍圖閣大學士殷士林,河西人氏,此人為清流派中流砥柱,雖無實權,卻聲蜚朝野,清譽極高。遂轉到衛昭身邊,執起酒壺,替衛昭斟滿麵前酒杯,笑道:“大家都說等三郎來了才開席,三郎遲到,可得自罰三杯!”
衛昭靠上椅背,斜睨著裴琰,眼中波光流轉:“看來少君今夜是非將我灌醉不可了,我喝可以,咱們總得先敬過聖上才行。”
裴琰拍了拍額頭,忙趨到太子身旁,請太子離座。眾賓客紛紛起身,舉杯遙祝聖上萬歲,又敬太子永康,裴琰再致謝詞,眾人方鬧哄哄歸座。早有仆從川流不息地將熱騰騰的肴饌擺上酒桌,戲台上也重起笙簫,園內彩聲大作,觥籌交錯,裴府壽宴就此正式開始。
江慈立於裴琰身後,不時看向坐於他身側的衛昭。
此時,她立他坐,她正好看到他俊秀絕美的側麵。他一低首、一偏頭間,長長的睫毛微微顫抖,耀目的瞳仁裏,閃動著的是複雜的光芒,或淺笑,或譏誚,或冷傲,或柔美。偶爾,那目光掃過席間眾人,再閉上眼來,透著的是一種厭倦與毀虐的欲望。
江慈忽感好似又回到那夜在長風山莊前的那棵大樹上,那夜,當桓國使臣述敘月落往事,他深痛而笑,那才是真實的他吧?而不是眼前這個聲勢煊赫、戴著另一幅‘假麵’的光明司指揮使衛昭衛三郎。
她原本還寄希望於星月教主是一小小官吏,看能不能讓裴琰設法將他拿下,逼取解藥。可萬萬沒有想到,一直對自己狠下毒手、讓裴琰欲得之而後快的‘星月教’教主竟是傳說中的‘鳳凰’衛三郎。
看裴琰及眾人對他的態度,便知他權勢極大,自己縱是指認出他是星月教主,可沒有其他證據的情況下,裴琰能對付得了他嗎?若是一個月內不能將其拿下,自己又如何得保性命?
隻是,他既是這般權勢,這般人才,為何又是那般身份,要行那等激烈之事呢?他秀美絕倫的外表下,妖魅孤絕的笑容背後,藏著的是怎樣的怨恨與悲涼?
江慈本是心地單純、天真爛漫之人,由小至大,未體會過愛恨情仇、生歡離憂,就連悲秋吟逝之詞,她也少留於心。今日,身中雙毒、命懸一線之際,又親見這如戲般的官場,如謎一般的人物,她忽有一種隱隱的傷感襲上心頭,說不清也道不明,呆立原地,無法言語。
耳邊絲竹聲聲,喧鬧陣陣,人間富貴,莫過於此。但這其中,又有多少辛酸與苦痛?這人世間,又有多少事,是自己不曾知曉、不曾經曆過的呢?
席間轟然大笑,卻是裴琰輸了酒令,被莊王把住右臂狠灌了三杯,他笑著將一朵墨菊別於耳鬢:“今日可上了王爺的當,要做這簪花之人。”
太子拍桌笑道:“簪花好,少君可莫作摧花之人,這京城各位大人家的鮮花,還等著少君去摘呢。”
眾人聽太子言語輕浮,心中鄙夷,麵上卻皆附和。裴琰指著衛昭笑道:“三郎也該罰,我親見他將令簽和莊王爺暗換了,偏沒抓到現行,倒冤枉要喝這三杯!”
衛昭隻是斜著身子,嘴角輕彎,卻不言語。
莊王板起臉道:“少君誣我與三郎作鬼,更該罰!”
裴琰來了興致:“這回我非要尋到花園不可。可是在陶相手中?”
右相陶行德一笑,展開手中令簽:“我這處是石徑,少君可曲徑通幽,卻是不能尋到花園了,再罰三杯!”
莊王大笑,再灌了裴琰三杯,裴琰無奈,隻得杯到酒幹。又不時有官員過來向他敬酒,他漸感有些燥熱,將襟口稍稍拉鬆,燭光照映下,他頸間微微泛起薄紅,襯著那永遠笑意騰騰的黑亮雙眸,與衛昭坐在一起,風神各異,軒輊難分,讓園中大部分人的目光不時往這桌掃來。
弦月漸升,賀酒、猜令、笑鬧聲逐漸在江慈的耳中淡去,她清晰地聽到園內一角戲台上傳來的月琴聲,一段前音過後,素煙歌喉婉轉而起,唱的是一出《滿堂笏》。
江慈望向戲台,素煙著大紅戲服,妝容嫵媚,伴著歡快的琴音鼓點,喜慶的唱詞,本該是歡欣無比。但江慈卻自她麵上看到一抹譏諷的笑容,仿佛她在居高臨下地看著這滿園富貴,冷冷地嘲笑著這滿堂圭笏。
江慈又將目光轉向身前的裴琰與衛昭,一人笑如春風,一人美若春柳,柳隨風動,風擺柳梢,究竟是風吹動了柳,還是柳驚動了風?
這給自己喂下毒藥的二人,這生死相搏的二人,為何,老天要安排自己闖入他們的爭鬥之中呢?
江慈靜靜地站著,人生頭一次,她對戲曲、對酒宴,沒有了濃烈的興趣。
一人從江慈身邊擦過,她側頭一望,是相府大管家裴陽。
裴陽俯身在裴琰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話,裴琰似是一驚,抬起頭來。裴陽又將右手遮掩著伸到裴琰麵前,裴琰低頭一望,猛然站起。
他奔出數步,又停下來,轉身向太子行禮道:“太子殿下,臣失陪片刻。”
眾人驚訝不已,不知發生了何事,皆帶著疑問的眼神望著裴琰,就連較遠處宴席上的賓客也紛紛望向正廳。
裴琰卻似視而不見,大步向園外走去。江慈遲疑一瞬,想起之前他所吩咐,今夜需緊跟在他身邊,不得離他左右,便提步跟了上去。
她經過衛昭身邊時,衛昭正好拈起先前裴琰簪過的那朵墨菊。他邪美的麵上似笑非笑,掌心忽起勁風,將那墨菊一卷一揚,卷至江慈麵前。
江慈一愣,那朵墨菊在空中猛然迸開,花瓣四散冉冉飛落,宛如地獄中的流火,直嵌入她的心底。
江慈壓下內心的恐懼,不敢再望向衛昭,快步跟出府門。隻見裴琰正命裴陽領著府門前的所有侍從退入府中。不多時,府門前便隻餘他與自己,及門前大道上靜靜停著的一輛華蓋馬車。
裴琰回頭看了看江慈,遲疑了一下,終沒有說話,快步走下台階,趨到馬車前,輕輕說了句話。
馬車車簾輕掀,江慈側頭想看清馬車內是何人物,卻見裴琰躬身上前,與馬車內的人以極輕的聲音交談了數句。
裴琰上前兩步,馬車車夫一躍而下,將馬鞭遞給裴琰。裴琰用手籠住烏騅轡頭,竟趕著這馬車往相府東側門方向行去。
江慈心中驚疑,忙也跟了上去。裴琰見她跟上,淩厲的眼神盯著她看了幾眼,終未說話,江慈要接過他手中馬轡,他也並不放手。
不多時,馬車行至相府東側門,裴琰輕籲一聲,停住馬車,轉身躬腰輕掀車簾,一人步下車來。
此時,相府門前侍從盡撤,燈燭全無。黑暗之中,江慈看不清那人麵貌,隻見他身形較高,舉手投足間自有一股無言的氣勢。
裴琰在前引路,帶著這人往府內行去,二人皆不說話。江慈見裴琰沒有發話讓自己離開,也隻得跟在二人身後,沿東園過回廊,穿花徑,邁曲橋,不多時,到了一月洞圓門前。
那月洞門側懸著一盞宮燈,江慈抬頭望去,隻見圓門上行書二字――蝶園。
此時燈光照映,江慈也看清那人身穿深紫色長袍。他背對江慈,負手立於園門前,長久地凝望著‘蝶園’二字,輕輕地歎了口氣。
裴琰隻是束手立於一旁,輕聲道:“就是這裏。”
紫袍人默然半晌,道:“前麵帶路。”
裴琰應聲是,帶著那人踏入園中,江慈依然跟了上去。
園內,菊香四溢,藤蘿生涼。三人穿過一道長長的回廊,便到了正房門前。
裴琰躬腰道:“我先去稟報一下。”
紫袍人輕‘嗯’一聲,裴琰掃了江慈一眼,進屋而去。不多時,屋內退出十餘名侍女,皆深深低頭快步退出園門。
裴琰踏出正房門,恭聲道:“母親請您進去。”
紫袍人靜默片刻,道:“你在園外等著。”說完緩步邁入房中。
待紫袍人邁入房中,腳步聲慢慢淡去,裴琰方帶著江慈輕步退出蝶園。
江慈跟著裴琰步出蝶園,在園外的一處小荷塘邊停住腳步。
此時,月光隱隱,星輝淡淡,荷塘邊靜謐無聲,隻夜風偶爾送來遠處正園子喧鬧的絲竹歌舞之音。
裴琰負手而立,長久地凝望著身前的這一池枯荷,默然不語。
他的襟口依舊有些低鬆,月光灑在那處,仍可見微醉的潮紅。過得一刻,他似是有些酒意上湧,再將衣襟拉鬆些,在荷塘邊的一塊嶽山石上坐了下來。
江慈頗覺奇怪,也感到此時的裴琰與以往任何時候的他大不相同。沒有了那和如春風的笑容,沒有了那笑容後的不停算計,更沒有了他一貫的從容瀟灑、風流俊雅。
正園子那邊再飄來一陣哄笑,若有若無,裴琰忽然冷冷笑了一笑,右手握拳,用力在大石上捶了一下,驚得江慈一哆嗦。
裴琰似是這才醒覺尚有人在自己身側,轉過頭看了江慈一眼。夜風吹過,江慈聞到一股濃烈的酒氣,知他先前被眾賓客敬酒過多,這時經風一吹,怕是要醉了。
見隻有自己一人在他身側,江慈沒來由的有點害怕,輕聲道:“相爺,要不要我去找人弄點醒酒湯來?”
裴琰盯著她看了片刻,眼神似有些迷離,良久方轉回頭去,又過片刻,他拍了拍身側巨石。
江慈愣了一下,半晌方明裴琰之意。此時二人單獨相處,她不敢象以前那樣與他頂撞,遲疑片刻,慢慢挪到他身邊坐下。隻覺今夜一切詭異至極,縱是膽大如她,心也‘呯呯’劇跳。
裴琰仰麵望著夜空中的一彎冷月,滿天繁星,鼻息漸重,忽然問道:“你是個孤兒?”
江慈低頭道:“是。”
“是你師父把你養大的?”
“是。”
“你師父,對你好不好?有沒有經常罵你,打你,或者是冷顏相對,長久地不理你?”
江慈被他這一連串的問題勾起了對師父的思念之情,她抬頭望著前麵的一池枯荷,望著荷塘上輕籠的夜霧,雙足輕蕩,搖頭道:“我師父對我很好,從來不打我罵我,也沒有冷顏相對、不理我。她把我當親生女兒一般,我十歲之前,都是師父抱在懷裏睡的。師父想盡辦法,讓我吃穿不愁,把我寵得無法無天,就是偶爾責備我,她也是帶著笑的。”
想起撒手而去的師父,想起那溫暖的鄧家寨及正掛念著自己的師姐,江慈的話音越來越低,終有些哽咽。這一刻,她從內心深處後悔不該偷跑出來,不該讓師姐擔心憂慮。
裴琰默默地聽著,又轉過頭來望著江慈,見她眼中隱有淚花,身軀微微後仰,嗬嗬一笑:“你別哭,你這麽命好,當笑才是。你可知,這世上,有人一生下來,就從沒有父親抱過,母親疼過,更沒有象你那麽好的師父,夜夜哄著你入睡。”
江慈低低道:“可是我師父,一年前去世了。”
裴琰身軀後仰,倒於巨石之上,閉上雙眼,輕聲道:“死了好,死了就沒這麽多煩惱了。”
江慈有些惱怒,輕哼一聲。
裴琰雙手覆上麵頰,猛然搓了數下,悶聲道:“你不要氣,人生一世,生老病死,是正常的。怕隻怕,不知道為何而生,為何而苦,又為何而死。”
江慈正在傷感之中,也沒聽明白裴琰的意思,加上今夜裴琰的言行太過蹊蹺,便沒有接話。
裴琰躺於巨石之上,睜大雙眼望向頭頂蒼穹,良久又道:“你真的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什麽人嗎?”
江慈搖了搖頭:“不知道,師父也不知道。若是知道,她去世之前一定會告訴我的。”
“那你會不會總想著,自己的親生父母到底是誰?”
江慈沉默片刻,微微一笑:“不想。”
“為什麽?”裴琰不由坐了起來。
江慈並不看他,而是望向遠處,輕聲道:“想又有什麽用,反正是找不到他們的。師父跟我說過,我又不是為了他們而活,我隻管過好我自己的日子就是了。”
裴琰愣住,良久方笑了一笑,輕聲道:“你倒是想得開,有些人,想這個問題想了十多年,都沒你這麽明白。”
江慈越來越覺得怪異,知裴琰醉意漸濃,偏此時四周再無他人,她屢次受他欺壓,不敢過分與他接近,遂稍挪開些身子。
裴琰沒有察覺,象是訴說,又似是自言自語:“你說,一個人,一生下來為了一個虛無的目標而努力活著,活了二十多年,到最後,卻又發現這個目標是假的。你說,這個人,可不可憐?”
江慈不由好奇道:“誰啊?是挺可憐的。”
裴琰一愣,轉瞬躺回石上大笑,笑過後將雙手覆於麵上,不再言語。
江慈漸漸有些明白,望著躺於石上的裴琰,腦中卻忽然浮現另一個俊美如柳的麵容,這二人,光鮮照人的外表下,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呢?
十七、禍起蕭牆
裴琰猛然坐起,江慈一驚,忙跳了起來,後退兩步。偏先前衛昭出現時她扭了脖筋,這一跳起,頸中又是一陣劇痛,忍不住捂著後頸‘啊’地一聲叫了出來。
裴琰轉頭盯了她片刻,江慈不敢看他泛著醉意的麵容和漸轉淩厲的眼神,揉著脖子,逐步後退。
裴琰站起,大步走到荷塘邊,彎下腰去,捧起寒涼的湖水猛然潑向麵頰,數十下後方停了下來,蹲於塘邊,不言不語。
江慈慢慢後退,將身形隱入塘邊的一棵大樹下,生怕這隻大閘蟹醉酒後言行失控,對自己不利。
裴琰望著滿池的枯荷,良久方站起身來,負手往園門行去,經過江慈所立之處,冷冷道:“你隨我來。”江慈無奈跟上。
裴琰步到蝶園門口,束手而立,不再說話。江慈隻得立於他身後,心中暗恨,忍不住伸出拳頭,想暗暗比劃一下,可舉到半空,停了一瞬,又悄悄收了回去。
月兒一分分升上中天,夜色縹緲,靜謐淡遠,夾著不時飄來的一縷菊香,江慈的心慢慢靜了下來。
腳步聲輕響,那紫袍人負手而出,裴琰上前躬身行禮,並不說話。紫袍人也不言語,犀利的眼神盯著裴琰看了良久,方袍袖一卷,輕聲道:“走吧。”
裴琰應聲是,依舊在前引路,三人出了相府東側門。紫袍人停住腳步,望了裴琰身後的江慈一眼,江慈心中直打鼓,低下頭去。
裴琰似是明白那人心思,低聲道:“您放心。”
紫袍人輕哼一聲,登上馬車,裴琰拉過轡頭,將馬車拉至相府門前。先前那名車夫上來,接過馬鞭,躍上駕座,輕喝一聲,馬車緩緩而動,駛入黑暗之中。
裴琰稍稍躬腰,望著馬車逐漸消失在視野之中,麵上似乎閃過一縷傷感之色,瞬息不見。
直到馬蹄聲完全消失,他方直起身來,雙手指關節喀喀直響,轉身望向相府門楣上那幾個鎦金大字‘丞相府’,冷笑數聲。
江慈聽裴琰笑得奇怪,不由望向他的麵容。隻見他麵上醉紅已退,眼神也不再迷蒙,依舊是那般銳利。
裴琰側過頭,望了江慈一眼,冷冷道:“記著管好你自己的嘴,可不要再吃錯什麽毒藥。”
江慈想了半晌方明白他的意思,心中怒極。可性命懸於他手,莫說泄露這紫袍人夜探容國夫人一事,就連他先前醉酒時的失態,她也隻能爛在肚中,不能向任何人說出。
她發愣間,裴琰已恢複常態,那熟悉的笑意再度盈滿他的麵容,那個談笑自若、清貴高雅的左相,終又瀟灑提步,邁入相府。
正園內,眾賓客酒足飯飽,肴饌已冷,卻仍不見裴相回園,不便離席而去。眾人均在心中想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讓一貫鎮定自若的裴相拋下這滿園賓客,包括尊貴的太子和兩位王爺,去了大半個時辰,仍未返回呢?
正廳內,太子等得有些不耐煩,幸好靜王拖著他聯詩,又吩咐素煙連唱數出,方沒有拂袖而去。莊王卻有些幸災樂禍,與右相談笑風生,不時念叨一句‘左相大人為何還不歸席’。
衛昭對周遭一切似是漠不關心,斜斜靠在椅背上,眯起眼來,似睡非睡,偶爾嘴角輕勾,魅態橫生,引得旁人眼神飛來,他又猛然睜開雙眼,嚇得那些人慌不迭移開視線。
裴琰笑著踏入園中,不停拱手,一路告罪,邁入正廳,步到太子跟前,行禮道:“太子恕罪,府內出了點小狀況,臣趕去處理,伏請太子原諒。”
太子將裴琰扶起,笑嗬嗬站了起來:“不怪不怪,不過主家既已歸來,我們這些客人也是酒足飯飽,就不再打擾了。”
裴琰忙躬腰道:“臣恭送太子!”
衛昭大笑著站起,黑眸熠熠生輝,襯得滿園秋菊黯然失色,他拂了拂身上白袍,笑道:“我也一並告辭,改日再邀少君飲酒!”
見太子等人步出正廳,眾官員忙伏地跪送太子出園。
裴琰將太子送上輦駕,眾人目送輦駕離去,其他王府及皇親貴族的馬駕方緩緩駛到正門前,眾人與裴琰告辭,裴琰含笑一一道謝,相府門前又是一片熱鬧喧嘩。
莊王拉著衛昭,在一旁不知說些什麽,衛昭隻是含笑不語。靜王瞥見,冷笑數聲,回頭在裴琰耳邊輕聲道:“少君今夜怎麽了?平白惹這麽多猜疑與閑話?”
裴琰一邊笑著與百官拱手道別,一邊輕聲道:“改日再與王爺細說。”
二人正說話間,猛然聽得有人呼道:“不好了,那邊著火了!”
眾人一驚,紛紛抬頭,隻見內城東北方向,火光衝天,愈來愈旺,映紅了大半邊夜空。不多時,傳來火警的驚鑼之聲,想是京城禁衛軍已得知火訊,趕去滅火。
裴琰看了片刻,在心中揣度了一下,麵色一變:“不好,是使臣館!”
衛昭俊臉也是一寒,與裴琰同時搶身而出,躍上駿馬,雙雙向火場方向駛去。安澄忙帶著數十名長風衛跟了上去,衛昭帶來的司衛們也急急追上。
莊王與靜王麵麵相覷,右相陶行德微微搖了搖頭:“若真是使臣館失火,可有些不妙啊!”
江慈見裴琰策馬離去,這幾日一直監視自己的幾名長風衛向自己走來,心中煩悶,也不想去找素煙,一路回了西園。
步入園中,見崔亮正躺於竹椅中,搖搖晃晃,悠然自得地喝酒剝花生,江慈一樂,煩悶頓去。笑著跳了過去,坐於崔亮身邊的小凳上:“崔大哥,你倒悠閑自在,我可是悶了一夜。”
崔亮抬眼望了望她,愣了一下,笑道:“怎麽還是這個裝扮,快去換了吧。”
江慈這才醒起自己仍是改裝易容,忙奔到房內換了女衫,洗去妝容,邊擦臉邊步了出來:“崔大哥,你為什麽不去正園子參加壽宴?”
崔亮搖了搖頭,忽然想起一事,道:“對了,有沒有認出那人的聲音?”
江慈噘嘴道:“沒有,沒有哪個人的聲音象那人的。”
崔亮眼中閃過一絲擔憂,坐了起來:“相爺有沒有說什麽?可還有賓客未曾到場?”
江慈將他麵前的碟子攬到自己膝上,邊剝花生邊道:“有些位子倒是空著,看著象有十來人沒有到賀,不過相爺現在沒空想這事,他趕去救火了。”說著指了指內城東北方向。
崔亮這才注意到那邊隱有火光,看了片刻,搖了搖頭:“事情不妙,明日朝中必有大亂。”
“為什麽?”江慈將剝好的一捧花生送到崔亮麵前。
崔亮神情凝重:“起火的是使臣館,若是桓國使臣有個不測,隻怕―――”
江慈將花生塞到崔亮手中,道:“管他呢,讓相爺去頭疼好了。”
崔亮輕歎一聲:“小慈你不知,桓國使臣若是有個不測,桓國興師問罪,和約簽訂不成,兩國再起戰火,受苦的還是邊境的黎民百姓,流血的還是千萬將士。”
江慈聽崔亮言中充滿悲憫之意,先前宴席上那種淡淡的憂傷再度襲上心頭,她呆了片刻,忽道:“崔大哥。”
“嗯。”
“我有些明白以前唱的一句戲詞是什麽意思了?”
“哪一句?”崔亮回過頭來。
“任他如花美眷,看他滿堂富貴,憑他翻雲覆雨,卻終抵不過那一身,那一日,那一抔黃土!”
崔亮訝道:“為什麽突然有這種感慨?”
江慈望向幽遠的夜空,悵然道:“我今晚看見了兩個很特別的人,又看了一出大戲,有些感慨。”
崔亮目光閃爍,凝望著江慈略帶惆悵的麵容,忽然伸出手來。
江慈仰頭避開,崔亮輕聲道:“別動,這處還有一些黑泥。”說著取過江慈丟於一邊的絲巾,替她將耳邊殘餘的易容黑泥輕輕拭去。
江慈覺得有些癢,嘻嘻笑著,之前的惆悵消失不見。崔亮低頭看著她無邪的笑容,心中暗歎,低聲道:“小慈。”
“嗯。”
“我想問你個問題。”
“問吧。我聽著。”
崔亮將絲巾放於凳上,凝望著江慈:“要是,要是你發覺,很多事情並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樣,有些人,也不象表麵看上去的那樣,你會不會傷心?”
江慈愣住,覺得這話有些耳熟,想起大閘蟹之前在荷塘邊時說過類似的話,為什麽崔大哥也會這樣問呢?
她想了想,搖了搖頭:“不會。”
“為什麽?”
“傷心有什麽用,這世上,很多人很多事都不象表麵看上去的那樣。我今晚見到的那兩個特別的人就是這樣。他們表麵上過得風光,可內心比我不快活多了,我為什麽要因為他們而傷心?”
崔亮怔住,轉而笑道:“小慈倒是看得通透,比許多人精還要看得通透。不錯,千萬不要因為別人的過錯而讓自己不快活。”
使臣館位於內城東北角,與皇城隻隔開一條衛城大街,大小房屋數十座,華麗巍峨,雕飾精美,多年來用於款待來朝的各國使臣和貴賓。
裴琰與衛昭策馬趕到使臣館前, 這裏已是火光衝天,人聲鼎沸,火頭如潮水般由使臣館的東麵向西麵延伸,烈焰滾滾,濃煙熏得人睜不開眼。
禁衛軍指揮使範義正在指揮手下潑水救火,不少民眾也紛紛趕來,無奈火勢太大,‘劈啪’聲震天而響,不多時,烈火已將整個使臣館吞沒。
範義是裴琰一手提拔上來的,轉頭間見裴琰眉頭緊蹙,與衛昭站於一旁,忙過來行禮道:“相爺,衛大人。”
裴琰道:“裏麵的人呢?”
“逃出來一些,卑職已安排他們去別處休息療傷,隻是―――”
“金右郎使臣大人,困在裏麵,沒有逃出來。”
裴琰心中驚怒,麵上卻沉靜似水,想了片刻,道:“先救火。”
“是。”
“慢著!”衛昭懶洋洋道。
範義的禁衛軍素來被衛昭的光明司欺壓得厲害,卻是敢怒不敢言。他的禁衛軍隻負責內城和郭城的巡防與治安,皇城安全卻是光明司的職責。光明司的司衛們向來瞧不起禁軍,在衛昭上任之前,雙方不知打過多少架,輸贏各半,當然這些都是私下進行,不敢上達天聽。
自衛昭任光明司指揮使後,光明司氣焰頓盛,禁軍見了司衛也隻能低頭避讓,被欺壓得十分凶狠。隻是衛昭太過權勢滔天,範義心中恨得牙癢癢,麵上卻隻得俯首認低。兩人雖然品階一樣,聽得衛昭相喚,他也隻能笑著轉過身來:“衛大人有何吩咐?”
衛昭嘴角噙著妖魅的笑容:“先叫人把使館後麵的那個宅子給拆了。”
範義一愣,裴琰眉頭一皺,片刻後淡淡道:“按衛大人的吩咐去做。如果火勢向皇城蔓延,可是殺頭之罪。”
範義醒悟過來,使臣館與皇城僅隔一宅一道,如果火勢向後宅蔓延,越過大道,而波及到皇城,那自己這禁衛軍指揮使之職是鐵定保不住的了。
他忙轉過身,分出大部分禁衛軍去拆使臣館後麵的屋舍。衛昭斜睨著裴琰,悠悠道:“少君莫怪,護衛皇城是我的職責,我不能讓聖上受驚。”
裴琰微笑道:“豈敢豈敢,聖上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衛昭轉頭望向火場,搖了搖頭,歎道:“使臣大人隻怕性命難保!”
裴琰側頭望了望衛昭,烈火將他的臉映得通紅,那紅光中的雪白,近乎邪美,微微眯著的閃亮眼眸透著一種說不清的魔力。裴琰心中一動,轉瞬想起衛昭入園時江慈並無表示,又將那一絲疑問壓了下來。
火雲狂卷,‘喀喇’聲不斷傳來,椽子與大梁紛紛斷裂,砸在地上發出巨大聲響,濺起更烈的火團,救火之人紛紛四散逃離。裴琰暗歎一聲,與衛昭退至路口,望向夜空,隻覺烏雲壓頂,風雨欲來。
京城,十月初八日夜,使臣館後衙馬槽忽起大火,大火迅速蔓延,禁衛軍撲救不及,烈火吞噬了整個使臣館,數十座房屋付之一炬。
時有桓國使臣團共計七十餘人居於館內,大火突起,僅有十餘人由火場及時逃生,桓國使臣金右郎及其餘五十餘人葬身火海。
十八、風起雲湧
使臣館於亥時起火,待大火徹底熄滅,已是寅時初。衛昭早於子時便離開了火場,趕回宮中布置防務。
裴琰見火勢已收,根據火勢判斷,館內已不可能再有活口,便命範義封鎖火場,不要人為潑水降溫,也不要急著尋找屍身,以防破壞現場,吩咐完畢,便匆匆入了宮。
待他受宣趕到皇帝日常起居的延暉殿時,太子、莊王、靜王及右相、各部尚書、各大夫及大學士們都已因使臣館起火一事齊齊入宮。
皇帝麵色看不出喜怒,見裴琰進殿,道:“人都齊了,現在議議,該如何調兵,如何設防?”
裴琰一愣,未料自己來遲一步,竟已議到了調兵一節,斜眼間見靜王向他使了個眼色,知形勢不妙,遂躬身近前道:“皇上,調兵一事,言之尚早。”
陶行德麵帶憂色:“得及早調兵,先前我朝與桓國議和,邊境軍隊布防鬆懈,撤了近八萬大軍,再加上軍中武林弟子皆告假備選,將領缺乏。如果桓國因使臣一事興師問罪,邊境堪憂。”
皇帝輕嗯一聲,轉向裴琰問道:“長風騎現在布在哪幾處?”
裴琰隻得答道:“柴士弘、孟文舉、梅略等人告假後,鄆州、鬱州、鞏安一帶沒有大將統領,臣將長風騎與他三人所屬兵力換防,布在這三處,將這三處的兵力回撤到了東萊與河西。”
他踏前一步:“皇上,臣認為,調兵布防一事言之過早。”
莊王搖了搖頭,插嘴道:“從京城發兵令至北線,與火災消息傳到桓國差不多時間,如果不及早發出布防令,嚴防桓國攻打,萬一有個戰事,可就有些措手不及。”
太子點了點頭:“二弟說得有理。”
太子如此說,裴琰不好即刻反駁,正思忖間,皇帝已問太子嶽丈、大學士董方:“董卿的意思呢?”
董方半閉著眼想了片刻道:“兵得調,但不要大動,防線得內緊外鬆,也不要過分刺激桓國。臣建議長風騎的兵馬不要動,另從長樂調王朗的五萬人馬布在西線,這樣東有薄公的十萬人馬,西有王朗五萬精騎,中間仍是長風騎,即使突起戰事,也不致於手忙腳亂。”
莊王好不容易說得皇帝同意調兵設防,不甘心讓董方的小舅子王朗奪去西線的兵權,忙偷偷地瞄了陶行德一眼。
陶行德會意,道:“王朗那處的五萬人馬,還得鎮著月落族,若是貿然撤走,星月教生事,月落族鬧著立國,可就後患無窮。還是從濟北調高成的人馬較妥。”
皇帝聽他這麽說,有些猶豫,裴琰趁機上前道:“皇上,臣有一言。”
皇帝抬頭看了他一眼,微笑道:“裴卿但奏無妨。”
裴琰少見皇帝這般和悅地望著自己,有一刹那的失神,即刻反應過來,收定心思道:“董學士說得對,兵可調,但不要大動。陶相顧慮得也有道理,王朗那處的五萬人馬不宜動。臣倒是建議仍將柴士弘、孟文舉、梅略三部人馬往西北推,這三部人馬與桓軍多次交手,極富經驗,隻需將軍中原來的副手升為正將,暫時接任柴將軍等人的職務便可。這樣一來不用從後方調兵,引起桓國強烈反應,二來兵增西線,可對月落族和星月教加強震懾作用,以防他們生亂。臣懷疑,此次使臣館失火,是該教所為,意在破壞和約,攪亂兩國局勢,他們坐收漁翁之利。”
靜王會意,知裴琰正努力將話頭往失火一案上引,避免再談調軍事宜,忙接口道:“父皇,兒臣也有此懷疑,早不失火,晚不失火,偏偏就在要簽訂和約的前一晚失火,實在太過蹊蹺。”
莊王心道:你們自己挑起的話頭,可不要怪我!上前道:“父皇,這使臣館防衛森嚴,外圍還有禁衛軍的上千人馬,星月教再猖獗,怎麽可能在這上千人的防衛下潛入使臣館放火呢?這裏麵隻怕大有文章。”
裴琰眉頭一皺,即刻舒展開來,也不急著說話,此時,禁衛軍指揮使範義進殿,跪於禦座前,連聲請罪。
皇帝寒著臉道:“範義,朕平日看你是個穩重的,怎麽會出個這麽大的紕漏?!”
範義聽皇帝語氣陰森,忙以頭叩地:“皇上,臣的禁衛軍隻能在使臣館外圍防護,館內情況一概不知。此次桓國使臣脾氣又怪,連一應生活用品都隻準臣的手下送至門口,更將使臣館內原來的侍從悉數趕了出來。如是人為縱火,隻可能是桓國使臣團內部之人所為。”
右相陶行德一笑:“範指揮使這話,難道也要向桓國君臣去說嗎?”
董學士捋了捋幾綹長須,道:“這回可得委屈下範指揮使了。”
範義連連叩頭,裴琰早知此回保他不住,桓國即使不動幹戈,但問起罪來,總得有個替罪羊。如果最後結論是失火,那麽仍需範義這個禁衛軍指揮使來擔起防務鬆懈、護衛不周的責任。
棄範義的心一定,他即刻考慮到新的禁衛軍指揮使人選。這個指揮使官階不高,卻是個要職,掌控著近萬禁衛軍人馬,還掌控著四個城門,京城一旦有事,這上萬人馬是誰都不可忽視的。此時殿內三係人馬,隻怕誰都是虎視眈眈,要將此職奪過方才罷休。
他籌劃良久,才將範義推上禁衛軍指揮使一職,不到半年又出了這檔子事,實是有些著惱。但當此際,卻也無暇想得太多,也知此時自己不宜薦人,遂按定心思,細想下一步該如何行動。
莊王自入宮,心中想著的便是此事,陶行德明他心思,上前奏道:“禁衛軍指揮使一職,不宜空懸,臣舉薦一人。”
皇帝道:“奏吧。”
陶行德道:“兵部右侍郎徐銑,武進士出身,文武雙全,又曾在高成手下做過副將,為人持重,堪當此任。”
皇帝尚在猶豫之中,裴琰轉向兵部尚書邵子和道:“邵尚書,徐銑好象是少林俗家弟子吧?”
邵子和道:“正是。”
靜王在心中暗笑,知莊王一係推出的人選犯了皇帝的忌諱。華朝自立國以來,武林勢力在軍中盤根錯節,武林人士操控軍隊乃至朝政一直是曆朝皇帝心中的隱憂,隻是謝氏以武奪權,以武立國,一直找不到好的借口來清洗軍中及朝中的武林勢力。
自裴琰任武林盟主之後,與皇帝在某方麵心意相通,不但建立起了沒有任何武林門派插手的長風騎,還將軍中出自各門派的將領調的調,撤的撤,又辭去武林盟主一職,且借要舉辦武林大會的名義,對軍中進行了一次大的清洗,深得皇帝讚許。
在這當口,莊王仍要將少林俗家弟子出身的徐銑推上禁衛軍指揮使這個敏感的位子,實是犯了皇帝的大忌。
他心中暗笑,麵上卻仍淡淡道:“徐侍郎武藝雖出眾,軍功也不錯,但他曾與桓國將領沙場對敵,結下仇怨,現在乃微妙時期,怕是不太妥當。”
董學士點了點頭:“靜王爺說得有理,桓國本就要找借口鬧事,若是再將斬殺過該國大將的人調任此職,隻怕不妥。”
靜王與太子一係聯合反對,莊王也不好再說,其餘人雖各自有各自的打算,卻也摸不準皇帝的心思,殿內一時陷入沉寂。
太子似是有些不耐,暗暗打了個嗬欠,見皇帝責備的眼光掃來,身子一顫,慌道:“既是如此,就選個從沒有上過沙場,桓國人沒聽過的武將好了。”
靜王剛要開口,吏部尚書陳祖望已想起一人,上前道:“太子一言提醒微臣,此次吏部年考,倒是有一人,適合擔任此職。”
皇帝道:“何人?”
陳祖望道:“已故肅海侯之次子,去年的武狀元薑遠。肅海侯去世後,長子襲爵,這次子薑遠卻是隻好武藝,習的是家傳槍法。他身世清白,又無舊累,且在兵部供職老練周到,臣以為,此人適合擔任此職。”
陳祖望話說得隱晦,眾人卻皆明白他的意思。禁衛軍指揮使一職,太過重要和敏感,眼下三方爭奪不休,不如啟用一個不是任何一方的人來擔任此職,可以平息朝中紛爭。
皇帝也是此想法,遂點了點頭:“肅海侯當年與朕為龍潛之交,又精忠為國。虎父定無犬子,薑遠又是武狀元,也在兵部曆練過了,堪當此任,就依陳卿所奏。”
裴琰知此事已成定局,心中自有計較,眼下還有更要緊的事情,遂道:“皇上,臣覺得,眼下最迫切的還是要查出此次火災幕後黑手,給桓國一個交代,這樣方是平息事端,重開和談的最好方法。”
“那由何人主持此次查案?”皇帝問道。
董學士道:“臣主張由刑部牽頭,派出老練的刑吏和仵作查勘火場,並由監察司派出大夫參與查案,一並監察。”
刑部尚書秦陽一哆嗦,知自己處在了風口浪尖,可也不能退讓,便拿眼去瞅莊王。莊王自是不願將這員‘愛將’置於火上,遂道:“刑部查案自是應當,但此事關係到桓國使臣,其副使雷淵又得逃火災,隻怕會要求全程參與查案過程。需得委派一名鎮得住桓國使臣的人主持查案才行。”
莊王此話一出,眾人皆望向裴琰。大殿之中,若說有誰能‘鎮得住桓國使臣’,便非他莫屬。
眾人對前年與桓國一戰,裴琰於千軍萬馬之中取敵將人頭,長風騎橫掃三州,敗桓國右軍於新郡一帶記憶猶新,若非此戰得勝,隻怕桓國不會輕易答應與華朝進行和談。
裴琰心中也有打算,與桓國簽訂和約關係重大,更是他一定要達成的目標,心中所想之事,日後能否成功,這和約實是最為關鍵的一步。
使臣館失火,金右郎葬身火海,讓他措手不及,他更隱隱覺得,這背後的渾水深不可測。現如今,唯有將此案查個水落石出,給桓國一個交代,然後重啟和談,方是上策。
念及此,裴琰踏前一步:“臣願主持此次查案,定要將使臣館失火一案查個水落石出。”
皇帝讚許地點了點頭:“如此甚好,裴卿主持查案,其餘各部官吏需得從旁協助,不得懈怠或推捼。”
眾臣俯身齊聲應旨。莊王又道:“那先前議的調兵一事―――”
皇帝站起身來:“就依裴卿先前所言,其餘不動,將柴士弘、孟文舉、梅略原屬的三部人馬往西北青州一帶調動,軍中副將升為大將,嚴防桓國來襲。”
莊王還待再說,皇帝道:“朕乏了,都散了吧,依今日所議,各自做好各自的份內事。”
莊王無奈,抬起頭來,目光與太子一觸,裝作若無其事移了開去。
出得延暉殿,已是破曉時分,曙光初露,晨風帶寒。
裴琰惦著一事,匆匆出了乾清門。靜王由後趕了上來,邊行邊道:“少君可是攬了個火爐子。”
裴琰腳步不停:“沒辦法的事情,隻能見招接招,所幸沒讓王朗和高成的兵馬調往西線,回頭我再查查薑遠的底。”
說完他拱拱手:“王爺,我得去找一個人,先告辭。”說著躍身上馬,一路馳回相府。
裴陽一直在相府門前等候,見裴琰回來,迎上前道:“相爺,夫人讓您即刻過去一趟。”
裴琰一怔,隻得往蝶園行去,邊走邊道:“你趕快派人去西園子,跟子明說一聲,讓他今日不要去方書處,我找他有急事,回頭就過去。你再派人替他去方書處告假三日。”
裴琰步入蝶園,隻見裴夫人正蹲在園子裏擺弄盆景,手中還握著剪子,忙上前行禮道:“母親起得這麽早?這些事,讓下人做便是。”
裴夫人並不抬頭,用心修著那盆景,過得片刻方道:“你叔父那邊來信了。”
裴琰一愣,垂下頭去。
“那件事,不能再拖了,你得加緊進行才是。”
裴琰輕聲道:“是,孩兒已將子明安排進了方書處,等過段時日,便可進行此事。”
裴夫人剪去盆景上一根岔枝,道:“崔亮這個人,你也放了兩年了,該是用他的時候,不要太過心軟。”
“是,孩兒已找到他的弱點,他既已答應我入了方書處,應當會聽我吩咐行事的。”
“那就好。”裴夫人又轉到一盆秋海棠前,搖了搖頭:“你看,稍不注意,這便長蟲了。你看該如何是好?”
裴琰不敢接話,裴夫人已將那秋海棠的繁枝紛紛剪去,道:“這枝葉太繁盛了,便又招蟻,又引蟲,索性剪了,倒是幹淨。”
她直起身來,裴琰忙上前接過剪子,裴夫人盯著他看了片刻,淡淡道:“有些事,你不要問我,我也不會說。你就照著你自己的想法去做,我該為你做的,都已經盡力了。你隻記住一點,聖上當年能在諸皇子中脫穎而出,得登大寶,又能坐穩這個皇位二十餘年,自有他的道理,你謹記此點就是。”
裴琰微笑道:“孩兒謹記母親教誨。”
“你事多,去忙吧。”裴夫人往屋內行去。
裴琰將她扶上台階,道:“孩兒告退。”
他剛邁步,裴夫人又道:“慢著。”
裴琰轉過身,裴夫人俯視著他,平靜道:“漱雲那丫頭,是不是做錯了什麽事,你要攆她出慎園?”
裴琰低頭答道:“孩兒不敢。”
“你前幾年在軍中,不想過早娶妻納妾,我由著你,現如今到了京城,各世家小姐,你一一回絕,我也不說什麽。你娶正妻一事,可以先緩緩,但漱雲是我看中,要收為你的側室的,她縱是有做錯的地方,你看在我的麵子上,多擔待點才是。”
裴琰默然片刻,道:“孩兒知道了。”
天蒙蒙亮,江慈便醒轉來,由於記掛著崔大哥要入宮應卯,她便早早下床,替他準備早點。
她本不是這般勤快之人,也並不把裴琰讓她伺侯好崔亮的命令放在心中。但她心中總覺得,這黑沉沉的相府裏,隻有這西園,隻有崔大哥,才是唯一讓她感到溫暖的。不管以後怎樣,現在自己總得為崔大哥做點事,心裏才過意得去。
不多時,聽得崔亮起來洗漱,又聽得相府侍從過來說相爺有急事,讓崔公子不要去宮中當差,在這西園子等他便是。
江慈將小米粥熬好,昨夜扭傷的脖頸卻是越來越疼,她丟下碗,跑到房中攬鏡一照,才發現脖子腫得很大。
她嘟囔著出了房門,正見崔亮從院中轉身。崔亮見她噘著嘴不停揉著脖子,細心看了兩眼,道:“小慈,你脖子是不是扭了?”
江慈歪著頭道:“是啊,昨夜扭的,我還以為沒多大問題,今早一起來,就成這樣了。”
崔亮招了招手:“你過來讓我瞧瞧。”
江慈知他醫術高明,忙奔了過去,坐於竹凳上。崔亮低頭看了看,搖了搖頭:“這可傷了筋了,怎麽會扭得這麽厲害?”
江慈笑道:“被一隻野貓給嚇了一跳,就扭著了。”
崔亮失笑:“我看你膽子大得很,怎麽就被一隻貓給嚇著了?!”
江慈歪頭回望著他笑道:“你不知道,那貓很嚇人的,長倒是長得挺漂亮,但貓爪鋒利得很,動不動就會抓傷人的。”
崔亮步到房中,拿了一個瓷瓶出來,在江慈身後遲疑了片刻,終開口道:“小慈,我給你搽點草藥。”
江慈笑道:“好。”
“小慈,我得幫你先揉揉,再扳一下脖子才行。”
“好,崔大哥快幫我揉揉,我可疼得不行了。”
崔亮見她毫無察覺,也知她天真爛漫,於男女之防不放於心上,心中暗歎,將草藥汗倒於手心,又將手覆在江慈的後頸處,輕輕搓揉著。
江慈隻覺崔亮的手心傳來一陣陣清涼之意,那搓揉的手法又十分嫻熟,片刻後便覺疼痛減輕,被揉搓的地方更是酥酥麻麻,極為舒坦。
她心裏高興,不由笑道:“崔大哥,你醫術真好,為什麽不自己開個藥堂,懸壺濟世?”
崔亮剛要開口,她‘啊’地一聲叫了出來,崔亮忙停住手中動作,俯身道:“怎麽了?是不是揉得太重?”
江慈抬頭笑道:“不是,挺好的,是我自己想到別的事情去了。”
此時崔亮俯身低頭,江慈仰頭,兩人麵容隔得極近,近得可以互相在對方瞳仁之中,看到各自清晰的麵容。
崔亮的手還停在江慈的頸中,觸手處細膩柔滑,眼前的雙眸烏黑清亮,笑容純真明媚,他心情漸漸複雜莫名。
江慈卻未察覺什麽,猶仰頭笑道:“快揉啊,崔大哥。”
崔亮回過神來,正要說話,裴琰微笑著步入園中。
十九、有司必慎
崔亮聽得腳步聲響,轉過頭,笑道:“相爺來了!”
裴琰目光停在崔亮的手上,崔亮慌不迭地從江慈後頸之中將手拿開,笑容也有些尷尬與慌亂。
江慈側頭看了裴琰一眼,默然往屋內行去,崔亮忙喚住她,將手中藥瓶丟過:“你記住一天搽三次。”
裴琰微笑著走了過來:“江姑娘脖子怎麽了?”
江慈頓住腳步,轉頭氣鼓鼓道:“昨夜被一隻醉酒的野貓嚇了一跳,扭著了,多謝相爺關心。”她話到中途,想起裴琰昨夜醉酒後的失態模樣,目光便帶上了幾分憐憫之意,話音也逐漸低落,不自覺地搖了搖頭,步入房中,輕輕地關上了房門。
裴琰昨夜隻顧慮到不讓星月教主趁機殺人滅口,又想著江慈是個半死之人,不虞泄密,這才將她帶在身邊。不料自己竟一時醉酒失控,心中有些後悔,麵上卻仍是笑著轉向崔亮:“子明,這回你得幫我個忙才是。”
崔亮一怔,道:“相爺可是要我幫你查勘火場?”
“正是。我剛從宮中出來,聖上已命我主持此次查案,桓國使臣金右郎困在火場,沒有逃出來,為兩國關係著想,得將此案查得水落石出不可。”裴琰誠聲道。
崔亮垂下頭:“相爺,我不能違背我師父的遺命,他雖傳了我洗冤之術,卻不準我為刑司效力,這―――”
裴琰道:“我知道子明有難處,但此次事件非同小可,並非一般的刑司案件,關係到兩國的黎民百姓,一個不慎,便會重起戰火。尊師若仍在世,也不會責怪子明的。”
崔亮默然不語,裴琰又道:“刑部那一窩子全是莊王的人,你也知,那裏麵水深的很,即使是全國最有名的刑吏和仵作,我也放心不下。子明就幫我這一次,也當是為社稷,為百姓盡一回心力。”說著便抱拳作揖。
崔亮忙搭住裴琰之手,遲疑道:“相爺,並非我不願意幫忙,隻是師父遺命―――”
江慈在房中坐了片刻,想起灶上還熬著粥,忙又出來。崔亮見她出來,笑道:“還疼嗎?”
裴琰忽道:“江姑娘,你去扮成小廝,先隨我去使臣館,再去見幾個人。”
江慈一愣,醒悟過來,大閘蟹怕是要帶自己去辨認昨夜未曾出席壽宴的官員。她轉身進房,將眉毛畫粗,仍將昨夜蘇婆婆替自己貼的假痣貼上,換了小廝裝扮出來。
崔亮見她的黑巾戴得有些歪,遮了半邊臉,笑道:“小慈你過來。”
江慈奔到他身邊,崔亮替她將黑巾係正,躊躇片刻,轉頭道:“相爺,我和你們一起去吧。”
裴琰喜道:“子明果然深明大義。”
三人帶著長風衛趕到使臣館,剛上任的禁衛軍指揮使薑遠及刑部尚書、監察司大夫、各刑吏仵作均已到齊,死裏逃生、驚魂甫定的桓國副使雷淵也坐於路口的大椅上喝著定神茶。
見裴琰趕到,刑部尚書秦陽迎了上來:“相爺。”
薑遠也上來給裴琰見禮,裴琰細心看了他幾眼,此人年紀甚輕,不過二十出頭,眉目俊秀,神采奕奕,不愧為世家子弟。
薑遠雖被裴琰銳利的眼神盯著,卻從容自如:“相爺,下官剛與範大人辦了移交,火場外仍是原來的人看守,也未有人進入火場。”
裴琰點了點頭,轉向刑部尚書秦陽道:“開始吧。”
刑部刑吏和仵作在前,崔亮和江慈緊跟裴琰身邊,刑部尚書、監察司大夫及桓國副使殿後,由最初發現失火的馬槽所在位置步入已燒得麵目全非的使臣館。
眾人忍著火場的餘溫和刺鼻的氣味,在火場內細細走了一圈,刑吏和仵作們則對館內所有屍身一一進行檢驗。崔亮隻是立於一旁細看,偶爾戴上鹿皮手套查看屍身及烈火痕跡,並不言語,刑部官吏和監察司大夫們見他是裴相帶過來的人,雖不明他具體來曆,也未提出異議。
江慈是第一次見到這麽慘烈的火災現場和這麽多屍身,心中惴惴不安,雙腳也有些發軟,見裴琰與崔亮鎮定自若,暗自佩服,卻仍控製不住內心的害怕之情,麵色漸轉蒼白。
正難受時,忽聽到裴琰的聲音:“現在在火場中的人,有兩人是未曾出席昨日壽宴的,你細心聽一下,看是不是那人。”
江慈見旁人毫無反應,裴琰隻是嘴唇微動,知他正用“束音成線”吩咐自己,忙微微點頭。
刑部尚書秦陽身後的刑部右侍郎似是有些傷風感冒,又似是被這火場刺鼻的氣味熏得難受,咳嗽連連。
裴琰回頭看了他一眼:“陳侍郎可是病了?”
陳侍郎正為昨日因突發疾病未去給容國夫人祝壽惶恐不安,聽言忙道:“是,下官昨日突然頭暈,不能行走,今早起來便傷風咳嗽,未能給相爺高堂祝壽,還請相爺―――”
裴琰擺擺手,繼續專注看著諸刑吏細勘慢驗。
待火場查驗完畢,各具屍身抬出火場,已是正午時分。
眾人圍於從正房抬出的一具燒得麵目全非的屍身旁,裴琰轉頭向桓國副使雷淵道:“雷副使,你可能辨認,此人就是金右郎大人?”
雷淵麵目陰沉,想了片刻,正待搖頭,他身邊的一名隨從忽輕聲道:“金大人有一個特征。”
“哦?請說。”
“金大人前年騎馬,曾從馬上摔下來過,摔斷過右足脛骨,休養了半年方才痊愈。金大人那日和貴國禮部尚書大人閑聊,曾談起過此事,小的記得清清楚楚。”
刑部刑吏們紛紛蹲於那具屍身旁查看,片刻後一人抬頭道:“此人生前確曾斷過右足脛骨。”崔亮卻輕輕搖了搖頭,將死者的右足抬起細看。
雷淵怒哼一聲,拱手道:“裴相爺,我國使團身負重任,千裏迢迢到貴國參加和談,孰料大事未成,使臣大人便遭飛來橫禍,客死異國。更令人驚訝的是,此事竟發生在貴國的驛館之中,真是匪夷所思。茲事體大,精明如裴相,自當明白其中利害。雷某也不必多言,隻懇請裴相秉公執法,查明此案,替貴國還金大人一個公道,還我國一個說法!”
裴琰聽他這番話說得不卑不亢,又暗含威脅,同時還若隱若現地透著對己方的懷疑和不信任,忙道:“那是自然,還請雷副使稍安勿燥,本相既已主持此次查案,定要查個水落石出,還死者一個公道,也證我朝對和談之誠心。”
雷淵剛將火災消息命人傳回國內,沒有上頭指示,不敢輕舉妄動,再加上向來對裴琰有幾分敬畏,當下並不多言,隻是冷著臉隨眾人出了火場。
裴琰仍命薑遠嚴密封鎖火場,卻見崔亮又步了進去。不多時,崔亮用布包著一些東西出來,裴琰道:“子明可是有何發現?”
崔亮微微一笑:“還得回去驗一下才行。”
刑部大刑吏洪信心中不服氣,不敢說什麽,隻在鼻中輕哼了一聲。
裴琰道:“今日先這樣,刑部的到時擬個查勘明細,大概要幾日方有結果?”
大刑吏洪信想了一下答道:“其餘各具屍身驗定及火場痕跡推斷,至少需得五日時間。”
裴琰點頭道:“那好,五日後再根據刑部的勘驗結果來下結論。”他轉向雷淵道:“雷副使沒有異議吧?”
雷淵寒聲道:“其餘人的屍體我不管,但金大人出身尊貴,乃我國皇親國戚,他的遺體,可不是貴國刑部之人輕易動得的。”
“那是自然,我國禮部自會即刻派人來將金大人入棺為安,一應葬儀均按照兩國禮製來執行。”
雷淵輕哼一聲,不再言語。
裴琰又道:“還有一事,需得請雷副使大力協助。”
雷淵道:“裴相請說。”
“由於使臣館內並無我朝之人,火災詳細情況,刑司得向貴方逃出火場之人詳細問話,雷副使,你看―――”
雷淵也知這步不可避免,思忖片刻道:“問話可以,我得在場。”
一幹人等趕回刑部,到了刑部大堂,刑吏們向桓國使臣團逃出火場之人一一問話,詳細了解了當晚的情況,書吏執筆記錄,裴琰、雷淵等人隻是坐於一旁細聽。
待問話完畢,已是申時,刑吏仵作們自去驗屍及整理筆錄,雷淵帶著桓國諸人離去。裴琰與刑部和監察司大夫們又商議了個多時辰,直到暮色漸濃,方從衙堂出來。
見崔亮站於刑部正堂前,負手凝望著正堂橫匾上那幾個黑漆大字“有司必慎”,裴琰步到他身邊,微笑道:“子明辛苦了。”
崔亮搖了搖頭,猛然聽到“咕嚕”之聲,回頭見江慈仍捧著那兩個大布包站於身後,笑道:“肚子餓了吧?”
江慈早餓得饑腸轆轆,可自早上起,裴琰等人忙得不可開交,顧不上吃飯,她一個“小廝”,自也不好提起此事。
她見裴琰一夜未睡,一日未曾進食,還是神采奕奕,忍不住道:“相爺,你不累不餓嗎?”
裴琰道:“哪有時間想這個問題。”說著向門外走去。
江慈跟在他身後,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嘟囔道:“做官做得這麽辛苦,真可憐!”
裴琰腳步不由一頓,笑了笑,帶著二人出了刑部。
回到相府已近天黑,裴琰日間見崔亮動作,便知他必有發現,徑直進了西園。
崔亮道:“相爺,您稍候片刻,我得驗一下。”
裴琰點了點頭:“子明自便。”
說話間,安澄進來,行禮道:“相爺,都調查好了。”
“說吧。”
“昨夜未出席壽宴的,共有十二人,名單及缺席原因在這裏。”
裴琰接過看了看,冷笑一聲:“生病的五人,臨時告假的四人,不知去向的三人,倒象約好了似的。”
“相爺,您看―――”
“蕭無瑕定是這十二人中的一人,昨夜使臣館這把火若是他所為,這麽重大的事,他一定會親自出馬。至於其餘的人,我估計是他弄出來迷惑視線的。你徹查一遍。”
“是。”
安澄領命離去,裴琰在院中負手而立,陷入沉思之中。
沉思間,他聞到一陣誘人的香氣,回過頭,江慈端著熱氣騰騰的飯菜從廚房出來,笑道:“相爺是在這西園吃飯,還是回您的慎園?”
裴琰被那香氣誘得抬步入屋,瞄了瞄桌上飯菜,也不說話,便坐了下來。
崔亮也被這香氣引得出了偏房,細細洗淨手,落座笑道:“小慈動作倒快。”
二人同時端起碗筷,也顧不上斯文禮麵,落筷如風。崔亮自是誇江慈廚藝了得,裴琰隻是看了她幾眼,並不說話。
江慈坐於一旁,見二人吃得痛快,心裏高興,忍不住挾了一筷子菜放至崔亮碗中,笑道:“崔大哥多吃些,可別餓出病來,真想不到,你們當差的原來這麽可憐。”
裴琰嗆了一下,江慈猶豫一瞬,還是幫他倒了杯茶。又奔了出去,不多時端著一個小碟子進來。
崔亮見碟中的似是壇菜,夾了一筷嚐了,讚道:“味道真不錯,這是什麽?”
“冬菜根。我去大廚房拿菜,見廚娘們扔在地上不要,就拿回來了。”
裴琰聽崔亮稱讚,已夾了一筷,正要送入口中,聽得江慈說是“冬菜根”,又放了下來。江慈冷冷道:“相爺身子嬌貴,吃慣了慎園的山珍海味,我本也不該留相爺在這西園子吃飯的。沒的讓相爺瞧不起我們山裏人的菜式。”
崔亮忙道:“小慈錯了,相爺可不是身子嬌貴之人。當年成郡一戰,天寒地凍,相爺親帶一萬人誘敵,長風騎連續行軍兩日不見人煙,軍糧又沒跟上,相爺也是和將士們一道,茹血嚼草過來的。”
裴琰見江慈仍冷著臉望著自己,終夾起碟中冬菜根送入口中,隻覺酸甜香脆,竟是從未吃過的美味,便又連吃了數筷,微笑道:“江姑娘改天教教我慎園的廚子,這菜倒是新鮮。”
江慈得意一笑,不再說話。
崔亮道:“小慈你也一起吃吧。”
“我先前在廚房已吃過了。”
裴琰本以為她是見自己在此,學了服侍人的規矩,待自己吃完後再吃,未料她竟還吃在了前頭,忍不住瞪了她一眼。
江慈瞪回他道:“我肚子餓了,有吃的難道不吃嗎?”
裴琰礙著崔亮,沒再說什麽,轉瞬又想到別的事情上麵,待放下碗筷,這才驚覺自己竟是前所未有的好胃口,桌上飯菜也被他和崔亮一掃而空。
江慈將碗筷收拾走,又替二人斟上茶來。崔亮吹了吹浮在水麵上的茶葉,思忖片刻道:“相爺,使臣館失火一案,大有蹊蹺。”
二十、秋霧海棠
“子明請說。”
崔亮理了理頭緒,道:“從火場痕跡來看,起火點是在馬槽,但燒得最旺的卻是金右郎所在的正房,而我看了一下正房的結構與所用木材,似還不及另幾處的房屋那般容易過火。但大火從馬槽一路燒到正房,時間極短,逃生的人驚覺時,正房便已被大火吞沒。”
“子明的意思,是有人在正房放了助火之物?”
崔亮點了點頭:“這是其一。其二,從表麵看,起火原因似是馬槽的油燈打翻,燒著了草料,但從昨晚的風向和風勢來判斷,正房西北麵的大門縱是被大火吞沒,火勢也不可能瞬間便將正房的四個麵都圍住。若從其東南麵的小窗逃生,還是來得及的,金右郎大人為何未能及時逃出,大有疑問。”
“使臣團的人說昨夜金右郎飲多了點酒,可能火起時他正處於醉臥狀態。”
“那其餘喪生的五十餘人呢?據桓國人所述,昨夜使臣館的人都飲了點酒,可我詳細問過禮部負責給使臣館供應生活物資的小吏,他那裏都有詳細的清單。桓國人善飲,如要令五十餘人皆喝醉至無法逃生,至少得二十壇以上的烈酒方行。但禮部並未供應過這麽多烈酒給使臣館。
裴琰陷入沉思:“也就是說,這些人並不是喝醉酒,隻怕是被人下了藥。”
“酒應當是喝了的,但必不是喝醉,而是喝暈了,喝迷了。”
“那為何還有十餘人未曾迷暈呢?”
“總得留些人逃出來,而且最重要的,得讓那個雷副使逃出來鬧事才行。”崔亮一笑。
裴琰冷笑道:“籌劃得倒是周全。”
崔亮道:“其三,也是最明顯的一點,所有的死者口腔裏都沒有煙塵,而真正被燒死的人,因為要掙紮呼救,嘴裏一定有大量的煙塵。這足以證明使館裏的人是被迷倒了以後才被燒死的。”
裴琰點了點頭:“這些都能證明是有人故意縱火,但現在隻是能證明有人縱火,這比失火對我們更不利,到時桓國咬定是我朝故意派人放的火,形勢會更糟糕,得找出真凶才行。”
崔亮遲疑片刻,終開口道:“還有一個最大的疑問,我現在沒有十足的把握。”
裴琰笑道:“子明但說無妨。”
崔亮右手手指在桌上敲了數下,緩緩道:“我懷疑,正房找到的那具屍首,並不是真正的金右郎!”
裴琰一驚,即刻平靜下來,眉頭微蹙:“這就很令人費解了。不管是哪方所為,隻要能將金右郎燒死在使臣館,便達到了攪亂局勢的目的,為何要費大力氣把真的金右郎劫走,另放一具屍身進來呢?”
崔亮搖了搖頭:“這個就不得而知。但我詳細聽了桓國使臣團眾人的講述。金右郎是前年從馬上跌落,摔斷了右足脛骨。他的馬夫在此次火災中得逃一命,我詳細問了他,當年金右郎跌落下馬,右足挫於地麵,才將脛骨挫斷。那具屍身右足脛骨確曾斷裂過,但從斷裂的骨口來看,挫斷的可能性不大,倒象是被打斷的。”
說著他到院中拿來兩根木棍,將一根豎放在地上,運力挫斷,另一根則用手掌邊緣橫著用力劈斷。裴琰低頭看了幾眼,點頭道:“不錯,力道不同,斷麵是不同的。”
江慈收拾好廚房之物,邁入正房,見二人商議正事,便坐於一旁安靜聽著。聽到這處,忍不住插嘴道:“讓別人把真的使臣運走,還運了個被打斷過腿的屍身進去,這使臣館的防衛倒是稀鬆得很!”
裴琰得她一言提醒,想起一事,道:“你讓人喚安澄進來。”
江慈行到園門口,長風衛的人一直在外守候,她吩咐之後,並未進屋,坐於院中的石凳上,遠遠看著正屋之中全神貫注討論案情的二人。
燈燭之下,裴琰眉頭微蹙,原本俊雅的麵容有些嚴肅和冷峻,崔亮或沉思、或疑惑,原本溫和的麵容也變得格外謹慎與沉重。
江慈默默地看著二人,忽然覺得,這權相名臣,倒也與販夫走卒沒啥區別,都是營營碌碌,費心費力;這江湖與朝堂,也沒什麽不同,都是勾心鬥角,爭來奪去。原來,自己以前把江湖、把世上之人,想的真是太過天真、太過美好,這江湖並不是那麽好玩,這朝堂也不是看上去那麽風光。
隻是現在,自己如何才能解去身上之毒,離開這個是非凶險之地呢?看來得想個巧妙的法子,和那沒臉貓見上一麵,先解了那層毒,然後再設法讓大閘蟹給自己解藥才行。
一朵秋菊被風卷落,撲上江慈的裙裾,她將嫣紅的菊花輕輕拈起,輕聲道:“是風把你吹落的,可不是我摘下來的,要怪,就怪這秋風吧。”
她蹲下身,將菊花埋於泥土中,拍拍手笑道:“其實,你紅豔豔地開過這一季,又化作花泥,明年還能開出更豔的花來,再好不過了。好比人死後投胎,再世為人,我江慈真要是一命嗚呼,大不了跟閻王老子求求情,說幾句拍馬屁的話,討他歡喜,下輩子投個好人家就是了。”
她頓了頓,恨恨道:“隻是千萬別投在王侯將相之家,最好再回到鄧家寨!”她抬起頭,望著星空,自言自語道:“也不知師姐什麽時候嫁人生孩子,要是能投胎做她的孩子,再好不過了!”
安澄入園,從她身後經過,聽到她的自言自語,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裴琰見安澄進來,想了想道:“你去查一下,城內可有失蹤人口,其中何人與金右郎身形相近,何人曾被打斷過右腿。還有,徹查一下這兩日京城進出的人員和車馬記錄。再馬上去與薑遠知會一聲,讓禁衛軍即刻起盤查進出京城的每一個人和每一輛馬車,發現可疑人物,一律攔下。
安澄應了聲是,正待轉身,裴琰又道:“慢著!”
他再想了想,道:“薑遠有些讓人放不了心,禁衛軍那汪水隻怕也渾了。你派四個人,分別帶五十名長風衛,守住四個城門,給我盯緊了。再徹查一下城內出現的生麵孔和江湖人物。”
崔亮道:“如果真要將金右郎運出去,從昨夜到今日,隻怕早已運出去了。”
裴琰搖了搖頭:“我倒有種感覺,金右郎還在這京城之內。”
待安澄離去,裴琰望向崔亮:“子明,除去斷腿這一點,還有沒有辦法證明那具死屍確實不是金右郎?”
崔亮想了一陣,道:“一來得將服侍金右郎的人再找來詳細問話,二來,得再驗驗那具屍身才行。”
“估計要多長時日?”
“最好能給我三至五日的時間。”
裴琰點了點頭:“好,刑部那邊也是五日後出驗勘結論。我估計桓國的人快馬加鞭,將火災消息傳回國內,再派人日夜兼程趕過來,是二十天之後的事情。我們總要趕在這二十天內,先把金右郎並未身亡這件事給確實了,再找人,找真凶。”
他站起身來:“子明辛苦了一天,先休息兩個時辰,子時,我們再去驗屍。”
崔亮知假‘金右郎’的屍身已經當著雷淵的麵收殮入棺,要想公然啟棺驗屍,隻怕桓國之人會有強烈反應,縱是裴琰,也隻能做一回‘半夜君子’。遂道:“相爺一夜未睡,今日又忙了一日,也歇息一下吧,常年累月這麽辛勞,鐵打的身子也熬不住的。”
裴琰微笑道:“沒辦法,在其位,謀其事,食君俸祿,就得為君效命。我這輩子,是不可能象子明這般逍遙自在的了。”
崔亮笑了一笑,將裴琰送出屋外。
二人走至院中,江慈從花叢中冒出頭來,笑靨如花:“相爺要走了?”
裴琰淡淡地望過去,此時,皎潔的月光透過藤蘿架灑在江慈身上,她手上還拈著一朵海棠花,邊說話邊將海棠花瓣扯下往嘴裏送。
裴琰眉頭一皺:“這個也可以吃得的嗎?你還真是什麽都吃。”
江慈將海棠花往他麵前一送:“酸甜可口,相爺試試。”
裴琰笑得有些得意:“我隻知道,這世上,有些東西是不能亂吃的。”
江慈也不氣惱,搖頭晃腦道:“我也知道,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日風與霜!這人啊,就是明天要去見閻王爺,今日也得將肚子填飽才行。”
崔亮不明二人過節,笑道:“有些海棠花是可以食用,海棠果實也一直用來入藥,小慈倒沒哄人。”
裴琰轉身道:“子明,我子時再過來。”說著步向園門。耳中卻聽得身後傳來江慈與崔亮的對話。
“崔大哥,子時還要出去嗎?”
“是。”
“這麽辛苦?”
“事關兩國百姓,當然得辛苦些。”
“哦。那這樣說來,管著天下所有百姓的皇上,豈不是更辛苦?”
崔亮似停了一瞬,方答道:“你以為王侯將相那麽好當的啊。”
江慈笑了笑:“我以前一直以為什麽王爺、相爺啊,就象戲曲裏麵唱的一樣,穿個大蟒袍,出來踱幾個步子,日日山珍海味,夜夜笙歌曼舞,就象這樣―――”
裴琰聽得好笑,在園門口立住腳步,回過頭。隻見江慈與崔亮已步向屋內,她正仰頭向崔亮開心地笑著,雙眸閃亮,學著戲曲裏的袍帶小生手舞足蹈,崔亮被她逗得笑容滿麵,還輕輕拍了拍她的頭。
深秋的夜,西園內湧著薄薄的霧,氳氤縹緲,裴琰遠遠看著屋中暗黃的燭光,看著那二人邁入屋中,這才轉身出了西園。
裴相府在京城是出了名的精致府第,裴琰本身又是個講究享樂之人,他居住的慎園,更是雕梁文磚,畫角飛簾,曲廊朱欄,流水壘石,滿庭馥芬。
慎園裴琰居住的正屋後有一漢白玉池,夏日引的是相府後小山丘上的清泉水,秋冬沐浴時則由仆人和侍女們輪流將燒好的熱水抬來注入池內。池底池岸,俱用一色白玉石磚砌成,池邊種著各色時花綠草,陳設著錦椅繡榻,奢靡豪華到了極致。
裴琰進園,吩咐一聲‘沐浴’,侍女漱雲忙指揮近二十名侍女輪流將池子注滿熱水,又在金爐內點上一把水沉香,往池中撒上各色鮮花及香熏幹花,在池邊擺上祛寒的葡萄酒。
裴琰任漱雲替自己除去中衣,漠然地看了她一眼,將身子浸入池中,閉目養神。溫熱與清香讓他緊繃了兩日的神經逐漸放鬆下來,真氣在體內流轉,不多時便氣行九天數圈,頓覺神清氣爽,積累多時的疲勞也似乎一掃而空。
腳步聲輕響,漱雲在池邊跪落,柔聲道:“相爺連日辛勞,可要奴婢替您按捏一下?”
裴琰半睜雙眼,側頭看了漱雲一眼,隻見她雲髻半偏,眉畫新月,秋波流動,櫻唇凝笑,渾身的溫柔與婉轉。他轉回頭,閉上眼,輕‘嗯’了一聲。
漱雲伸出雙手,替裴琰輕輕地按摩著雙肩。裴琰雙目微閉,呼吸悠長,似是極為舒坦,片刻後,他低低地吐了一口氣,猛然反手將漱雲拉入池中。
水花四濺,漱雲驚呼一聲,裴琰已將她的輕紗衫用力撕落,她上身一涼,緊接著後背一陣冰冷,被裴琰按倒在池邊。
漱雲上半身仰倒在池沿,後背是冰涼的白玉石,胸前卻是裴琰修長溫熱的手掌,她嬌柔一笑,也不說話,隻是脈脈地看著裴琰。
裴琰麵無表情地看著她,伸手取過池邊的葡萄酒,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手指如同撥弄琴弦一般,輕輕滑過她光潔的肌膚,讓她情不自禁的一陣顫栗,發出惹人憐惜的嬌喘。裴琰眼睛微微眯了一下,嘴角輕輕一勾,慢慢地向她俯下身來。
漱雲心中歡喜,正待展開雙臂將他環住,卻被一股大力扼住雙手,隨之而來的是疾風暴雨般的壓迫與衝撞,讓她幾乎窒息和暈厥。背後的白玉石冰冷而堅硬,身前的人卻比那白玉石還要冰冷堅硬,讓她的心慢慢陷入絕望之中。
那帶著點溫熱與清香、修長柔韌的手掐上她的咽喉,慢慢地用力、收緊、放鬆,再收緊、再放鬆。她痛苦地呻吟出聲,不自覺地扭動著身體,換來的卻是更加暴虐的撞擊和蹂躪。她感到自己就象即將折斷的蘆葦,在肆虐的秋風中瑟瑟飄搖。
裴琰冷冷看著漱雲爬上池邊,跪於他身後,依舊替他按捏著雙肩。她上池時帶起池中的鮮花隨波蕩漾,一片海棠花瓣飄起,貼在他赤裸的胸口,嫣紅欲滴。
他低頭拈起那海棠花瓣,看了片刻,緩緩道:“還有沒有海棠花?”
漱雲努力讓身軀不再顫抖,道:“奴婢這就去取來。”說著從屋內端來一玉盤,盤中擺滿了剛摘下的海棠花。
裴琰拈起一朵海棠,扯下花瓣,看了看,送入口中。漱雲一聲輕呼,他卻閉上眼,細細咀嚼,片刻後笑了一笑:“倒真是酸甜可口。”
他良久方睜開眼來,將手中海棠花一瓣瓣扯落放入口中,邊嚼邊道:“從明天起,我不在慎園用餐,你們不用備我的飯菜。”
二一、浩翰棋局
由於對新上任的禁衛軍指揮使薑遠放心不下,怕他向某方通風報信,裴琰決定暗探‘金右郎’靈柩。
使臣館被燒後,金右郎的靈柩便停在了禮部前堂內。夜色深深中,換上黑色衣靠的裴琰與崔亮帶著安澄等數人由禮部後牆悄悄翻牆而入。
禮部前堂內,有十餘名禁衛軍和數名桓國隨侍值夜守護。安澄早有安排,不多時,相府安插在禁衛軍的軍官便執著令牌笑容可掬地過來,言道各位使隨昨夜受驚,今夜還要值守,實是辛苦,禮部有安排,送上宵夜美酒,讓禁衛軍的兄弟一起享用。
待守衛之人喝下混有少量迷藥的酒,昏昏沉沉睡去,裴琰等人從容步入前堂。
安澄帶人守於堂外,裴琰與崔亮揭了棺蓋,崔亮小心將那‘金右郎’的屍身搬出,放於白布上細細勘驗。
裴琰負手立於一旁,黑色衣靠更襯得他猿臂蜂腰,鶴式螂形。他看著崔亮驗屍,心中思忖著數件大事,隻覺危機重重,步步驚心。
牆外更鼓輕敲,崔亮直起身,輕聲道:“行了。”
裴琰點了點頭,崔亮將屍身仍放回棺內,二人將棺蓋推上。崔亮俯身拾起放於地上的布包,抬頭剛要說話,裴琰麵色一變,背後長劍嗆然而出,迅捷如電,堪堪擋住射到崔亮麵前的一支利箭。
安澄等人訓練有素,迅速向院牆外撲去,叮叮聲響,院外竟有數人,與長風衛們鬥得不相上下。
裴琰知崔亮武功不高,這些人潛伏於此,顯然看出崔亮是勘驗的關鍵,故而向他下毒手,他仗劍護著崔亮躍出院牆,細觀兩方拚鬥。
眼見安澄等人將對方步步逼向巷口,裴琰冷聲道:“留活口!”
安澄應了一聲,身形一擰,刀豎胸前,直劈向對麵的黑衣蒙麵人。
那黑衣蒙麵人也不驚慌,悶聲笑道:“要留活口,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說話間身形急轉,手中短刃光華流轉,瞬息間抵住安澄的‘流風十八路’刀法。
此時天上新月如鉤,夜風帶寒,街道上這十餘人的搏殺,嚇得更夫躲於巷角瑟瑟發抖。
見安澄久拿不下,而與他對決的顯是這些蒙麵人的首領,裴琰身形急騰,手中長劍爆起一團銀白色的光芒,直飛向那為首蒙麵人。
蒙麵人知他劍勢不可強捋,聳身後躍,安澄趁機攻上,蒙麵人一個鐵板橋向後一倒,手中短刃順勢由下而上,擋住安澄的厚背刀。
裴琰身在半空,剛要執劍斬下,卻麵色大變,長劍挾風雷之勢,反手擲出,將正持刃逼殺崔亮的那名‘更夫’刺了個對穿,但那‘更夫’手中的利刃也刺入了崔亮的前胸。
那黑衣蒙麵首領見‘更夫’得手,笑道:“裴相爺,失陪了!”右手一揚,銀光暴閃,安澄向後一翻,煙霧騰繞,蒙麵人們趁亂四散逃匿
安澄手一揮,長風衛們分頭追趕,他轉身奔到裴琰與崔亮身邊,隻見崔亮麵色蒼白,從胸前摸出一堆碎裂的瓷片,笑道:“今日倒讓個藥瓶救了我一命!”
裴琰撕開崔亮衣襟細看,放下心來。但那‘更夫’一刺之力極大,縱有瓷瓶擋了一下,劍刃也透入了崔亮胸口半寸有餘。
江慈睡得迷迷糊糊,隱約聽到院中腳步聲響,知崔亮回來,忙披衣下床,點燃燭火到了正屋。見裴琰將崔亮扶至榻上躺下,心中一驚,忙舉著燈燭撲過去:“怎麽了?!”
崔亮見她滿麵憂切之色,笑道:“沒事,一點小傷。”
江慈轉身到房中翻出傷藥,崔亮接過藥粉灑於自己胸前,江慈取過布條,替他包紮起來,見他胸前血跡斑斑,心中一酸,淌下淚來。
裴琰不由一笑。崔亮伸出手,替江慈拭去淚水,笑道:“白天見那麽多屍體不見你哭,這麽個小傷口,你哭什麽!”
江慈回頭瞪了裴琰一眼:“你不是自命武功天下第一嗎?怎麽還讓崔大哥受了傷?”
裴琰正想著這事,便未理會她的出言不遜。
崔亮也點頭道:“相爺,那為首之人的武功,非同一般。天下能在您和安澄合力一擊下逃生的人,並不多。”
裴琰冷笑道:“這京城的水,越來越渾了。”
江慈又奔去廚房,燒來熱水,替崔亮拭去胸前血跡。裴琰轉頭間看見,眉頭微微皺了一下,道:“你這毛手毛腳的,明天我安排幾個人過來侍候子明。”
崔亮忙道:“不必了,相爺,我隻是皮肉傷,這西園若是人多了,我看著煩。”
裴琰一笑:“倒也是,我就覺得你這裏清爽。從明天起,我就在你這西園用餐好了。”
早朝後,眾臣告退,皇帝卻命裴琰留下。
莊王與靜王不由互望一眼,又各自移開視線,躬身退了出去。
皇帝望著裴琰,和悅笑道:“朕久聞少君棋力高強,來,陪朕下一盤棋。”
裴琰神情淡靜,恭聲道:“微臣遵旨。”行了一禮,在皇帝對麵斜斜坐落。
上百手下來,裴琰隻覺胸口如有一塊大石壓著,悶得透不過氣,手中的白子也不知該往何處落下。皇帝靠於軟墊上,長久凝望著他,飲了口茶,微笑道:“你是心存敬意,不敢與朕廝殺過劇,不然,倒也能下成和局。”
裴琰壓住心頭的不適,起身束手:“微臣不敢。皇上棋力浩瀚深遠,微臣萬萬不是對手。”
皇帝朗聲一笑,站了起來,負手望著窗外的梧桐,悠悠道:“年青一輩之中,你的棋力是首屈一指的了,有些象―――”
裴琰額頭沁出微微細汗,神色卻仍平靜,呼吸也仍細密悠長。
皇帝良久方續道:“觀棋知人,你心思慎密,處事鎮定,顧全大局,性格又頗堅毅,倒比朕幾個兒子都要出色。”
裴琰忙跪落,道:“微臣不敢。”
皇帝過來將他拉起,卻握住他的手不放,見他神情恭謹中帶著一絲惶恐,微笑道:“你不用這麽拘謹,這殿內也無旁人。”
他鬆開手,步到案前拿起一本折子,歎道:“若不是出了使臣館這檔子事,朕本是要派你去玉間府,代朕到慶德王靈前致祭的。”
皇帝似是陷入回憶之中:“當年文康太子暴病而薨,先帝屬意由朕繼承大統,知朕的那幫子兄弟定會作亂,大行之前召了慶德王入宮,一番叮囑,命他輔佐於朕。後來‘逆王之亂’,若非慶德王、董學士、薄公及你叔父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天下百姓,還不知要受多久的戰火荼毒。慶德王這一離世,朕又少了一位肱股之臣,也少了一位知己。唉―――”
裴琰默默聽著,隻覺皇帝的話淩厲如刃,刺於他內心最深處,傷口處似有幽靈呼嘯而出,卻又被那利刃的寒意凍結成冰。
皇帝歎道:“你叔父當年於朕有輔佐之功,後來的月落作亂一案,朕非是不想保他,隻是事涉兩國,隻能讓他做了替罪羊。現在想來,朕實是有些對他不住,他在幽州也吃了這麽多年的苦,等桓國之事了結,朕會下詔赦他返京的。”
裴琰忙行禮道:“叔父自知有負皇上聖恩,不敢有絲毫抱怨,他在幽州修身養性,頤養天年,倒是他的福氣。”
皇帝點了點頭:“嗯,子放倒是比朕清閑,當年朕與你父親、叔父三人笑遊江湖,就說過,唯有他才是真正拿得起放得下之人,真是絲毫不差。”
裴琰恭謹笑道:“叔父信中,也一直訓誡微臣,要臣做一代良臣,用心輔佐聖上,代他盡未盡之忠,報未報之恩。”
皇帝欣慰一笑:“裴家世代忠良,實堪褒揚。朕想追封你父為‘定武侯’,不日就會有恩旨,你用心查好使臣館一案,先跪安吧。”
內侍進殿,跪稟道:“啟稟皇上,衛指揮使求見。”
皇帝似是很高興,如春風拂麵,眼角也舒展了幾分,笑道:“快宣!”又向裴琰道:“你去吧。”
裴琰踏出延暉殿,見衛昭由廊角行來,縱是麵聖,他仍是一身白色宮袍,雲袖飄卷,秋陽透過廊簷灑於他的身上,似白雲出岫,逸美難言。
裴琰微眯著眼,待衛昭走近,笑道:“聽莊王爺說,三郎府中進了批西茲國的美酒,改日我定要去叨擾一番。”
衛昭嘴角輕勾,雪白麵龐上的雙眸神光隱顯,笑容清遠幽深,道:“少君是大忙人,隻怕我下帖也是請不來的。”
二人俱各一笑,衛昭由裴琰身邊飄然而過,邁入延暉殿。
裴琰隱隱聽到皇帝愉悅的聲音:“三郎快過來!”忙疾行數十步,遠離了延暉殿,幾名內侍正捧著一疊文書由回廊轉來,見裴琰行近,都彎腰避於一旁。
裴琰瞥了一眼,閑閑道:“這些舊檔翻出來做什麽?”
為首太監忙答道:“皇上昨日命方書處將各官員的履曆檔案呈聖,這是皇上已經閱畢,要送回方書處去。”
裴琰不再說話,急匆匆出了乾清門。長風衛牽過駿馬,他躍身上馬,回過頭,遙望著高峨的弘德殿。殿角金琉碧瓦,殿前蟠龍玉柱,勃發著的,是至高無上的威嚴華貴氣象;隱透著的,是能讓江山折腰、萬民俯首的帝王驕容。
裴琰猛抽身下駿馬,疾馳回了相府。
昨夜那一刃雖然凶險,卻隻是皮肉傷,崔亮辰時便起床,進了偏房,一直未出門。
江慈頗覺無聊,心中之計也未想定,有些煩悶。見西園一角有塊空地,長著些荒草,便取過鋤頭,將野草除去,翻鬆土壤。裴琰進園時,正見她赤腳立於泥土之中,滿頭大汗,雙頰通紅。
裴琰上下掃了她幾眼,淡淡道:“你這是做什麽?”
江慈笑道:“翻塊花圃出來,將來好種些雲蘿花,相爺府中奇花異草不少,就缺這個,未免有些美中不足。”
裴琰愣了一瞬,道:“去,換個裝束,隨我去認人。”說著步入偏房,崔亮正細心查驗從火場和屍身上取下的證物,二人相視一笑,裴琰退了出去。
江慈換過裝束出來,衝裴琰眯眼笑道:“相爺,我想和您商量個事。”
裴琰邊行邊道:“說來聽聽。”
“我還欠著素煙姐姐一件衣裳沒還給她,那夜又讓她虛驚一場,想上一趟‘攬月樓’,一來向她道歉,二來將衣裳還給她,您看―――”
裴琰腳步不停:“讓安華幫你送過去就是。”
江慈心中暗咒,卻也無可奈何,隻得沉著臉跟上裴琰步伐。
裴琰帶著江慈在各部走了一趟,又去了數名官員的府邸,這些官員皆受寵若驚,縱是臥病於床,也掙紮著爬起,直道未能給容國夫人祝壽,又勞相爺親來探病,實是愧不敢當。
諸府走罷,已近午時,裴琰見仍無結果,知星月教主極有可能是不知去向的那三人中的一個。他將那三人細細想了一番,卻覺毫無頭緒,沉思中慢慢走著,又走到了失火後的使臣館。
秋風漸寒,慢慢下起了淅淅細雨,灑在殘垣斷壁、焦木黑梁上,倍顯淒涼。
裴琰帶著江慈進了火場,踱了一圈,心中仍自掛念著要盡快尋出星月教主一事,忽聽得江慈在身後歎道:“這麽大的宅子,怎麽拆成這樣?”
裴琰回頭一看,見江慈正望向使臣館北麵,正是那日火起時,為防火勢向皇城蔓延,衛昭命禁衛軍拆掉的那所宅子。
裴琰負手向那宅院走去,由使臣館越過一堵斷牆,便到了宅內。兩名禁衛軍由斷牆後出來行禮道:“相爺!”
“沒有人進過使臣館吧?”
“回相爺,沒有。”
“知不知道,這裏以前是何人居住?”裴琰望向已被拆得麵目全非的屋宅。
“這宅子以前是禮部用來堆放文書檔案的,後來檔案統一調歸方書處,這裏就空置下來了。”
裴琰點了點頭,帶著江慈在院內走了一圈,腳步逐漸放慢,凝神思考。
江慈卻對那堵斷牆上的一帶藤蘿極為喜愛,向一名禁衛軍借來腰間長劍,便欲砍下一截。
裴琰抬頭看見,忽道:“慢著。”走上前來,看了這堵斷牆一陣,問道:“未失火之前,這處可有人看守?”
一名禁衛軍答道:“這屋後是衛城大街,再過去就是皇城,向來由光明司值守,使臣館其餘三麵均有禁衛軍的弟兄把守,這一麵卻未派人,怕和司衛們―――”
裴琰擺了擺手,命那二人退去,又步上前細細查看。
江慈心思急轉,明他之意,想了片刻道:“要從這處運一個死人進去,然後帶一個活人出來,翻過這堵牆,還得避過使臣團、禁衛軍和光明司的人,然後再放一把火,這人可真是厲害!”
裴琰點點頭:“若是一人所為,此人著實厲害,若是多人所為,這局,就實在是有些複雜。”
江慈又在斷牆前後看了數趟,跑到裴琰麵前笑道:“相爺,您的輕功,應是天下無雙吧?”
裴琰不明她言中之意,輕輕一笑:“這般奉承於我,意欲何為?”
江慈撇了撇嘴:“我可不是拍您馬屁,隻是覺得這世上高人甚多,怕相爺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這句話。”
裴琰笑道:“你倒說說,有何高人?”
江慈指了指使臣館,又指了指那堵斷牆:“相爺你看,使臣館那邊的屋舍是緊貼著這牆的,那真凶要是從正屋將使臣大人劫出,由這堵牆翻入這邊的宅子,非得由屋頂躍過來不可。他帶著一個大活人,上那麽高的屋頂,躍過這堵高牆,還得避人耳目,這份輕功,我看當世,也隻相爺才及得上。”
裴琰忽地眼睛一亮,笑道:“小丫頭,你這馬屁還真是拍對了。”
江慈得意一笑,轉而愣了一瞬,繼而捧腹大笑。
二二、策馬藍衫
裴琰起始不明她為何笑得這般痛快,待看到她負著手轉到自己身後,眼睛還盡往自己那處瞄時,才醒悟過來,知自己一時口快,承認她是拍自己‘馬屁’,竟讓這丫頭好好的嘲笑了一回。
見江慈滿麵得意之色,為扮小廝而畫濃的雙眉還輕輕上下擠弄,口中不時發出‘得得’的駕馬聲,裴琰瞪了她一眼,轉過身,自嘲似地笑了笑,依舊帶著她出了使臣館。
見二人出來,長風衛牽過座騎,裴琰縱身上馬,卻見江慈正搖頭晃腦,輕撫著她那匹座騎的馬屁股,口中念念有辭:“馬兒啊馬兒,我知道,平素是有很多人拍你馬屁的,拍得你未免不知道自己是匹馬兒,竟以為自己是天神下凡,能主宰眾生。我這回拍你的馬屁股呢,就是想讓你知道,你也不過就是匹―――”
她話未說完,‘啊’地一聲,已被裴琰探手拎上馬背,他又順手在馬屁股上一拍,江慈大呼小叫,緊拽住馬韁,向前馳去。
裴琰策馬追上,馳於她身旁,見她慌亂模樣,得意笑道:“你記住,東西不能亂吃,這馬屁,也是不能亂拍的。”
江慈早有準備,裝作身形搖晃,右足足尖狠狠踢向裴琰座騎‘玉花驄’的後臀。‘玉花驄’受驚,長嘶一聲,疾馳而出,裴琰未及提防,向前一衝,身形騰在半空,急運內力,勒緊馬韁,方未跌下馬來。
好不容易安撫住受驚的‘玉花驄’,裴琰勒轉馬頭,麵帶陰笑,望著慢悠悠趕上來的江慈。
江慈斜睨著他,左手輕輕揮舞著馬鞭,右手不停拍著身下座騎的後臀,在馬背上一晃一晃,口中還哼著小曲,竟是一首策馬謠。
淅淅細雨中,江慈想起終將這大閘蟹狠狠地嘲笑了一番,出了積於胸中多日的一口怨氣,十分得意。歌聲越發婉轉歡暢,笑得兩眼眯眯,右腮為裝扮而貼上的那顆黑痣,仿佛就要滑入旁邊那深深的酒渦。
裴琰看著她慢悠悠騎馬而過,舉起馬鞭,又慢慢放下,在‘玉花驄’後臀上輕輕一拍,從她身邊馳了過去。
江慈見裴琰早間說從此要在西園用餐的話竟不是玩笑話,想到每日都要看這大閘蟹的可惡嘴臉吃飯,頗為煩惱。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還是耐著性子做了幾個可口的家常菜端入廂房。
看裴琰似是吃得極為痛快,她心中更是不爽,端著碗筷遠遠地坐在一邊。崔亮想起心底那事,怕江慈日後吃虧,有心想緩和二人關係,笑道:“小慈過來一起坐吧。”
江慈悶聲道:“不用了,你們是主子,我是奴婢,得守規矩。”
崔亮訝道:“誰把你當奴婢了?你本不是這相府的人。”
裴琰一聽,便知江慈沒說出來,自己曾威逼她服侍於崔亮,遂夾起一筷子菜,岔開話題:“江姑娘,這是什麽菜?倒是沒有見過。”
江慈回頭看了看,樂不可支:“這是紅燒馬蹄。”
崔亮大笑:“哪來的馬蹄?馬蹄也可以吃的嗎?”
江慈端著碗坐到桌邊,用筷尖指點著桌上菜肴:“這是紅燒馬蹄,這是馬尾巴上樹,這是油煎馬耳朵,這是―――”她一時想不到合適的菜名,話語停頓下來。
裴琰見她正指著一盤綠油油的青菜,索性放下碗筷,笑吟吟地望著她:“這是什麽?還望江姑娘賜教!”
江慈想了半晌,微笑道:“這是翡翠馬臀!”
崔亮一口氣沒順過來,嗆得撫住胸前傷口不停咳嗽,江慈忙扶住他:“崔大哥,礙不礙事,是不是很疼?”說著便欲拉開他衣襟細看。
裴琰過來解開崔亮衣襟,看了一下,知隻是傷口迸裂,並無大礙,又轉回桌邊繼續吃飯。
江慈卻不放心,還是取過藥粉,坐於崔亮身邊,替他重新敷過包紮好,端起自己的碗,見裴琰唇邊掛著一抹冷笑望著自己,心中竟無端地有些寒意,遠遠躲了開去。
自被江慈一言提醒,又調來當日筆錄細閱,綜合各方麵線索,裴琰心中有了計較,思路漸漸清晰,吩咐下去,長風衛們自有一番周密布署。
他又帶崔亮去找桓國使臣團的人詳細問話,崔亮將問話內容與驗屍結果一一對應,更進一步確定死者並非真正的金右郎。裴琰雖仍不明那人為何一定要劫走金右郎,但基本能確定是何人作案,遂按定心思,坐等那人自動現身。
轉眼已是五日過去,刑部勘驗有了結果,證據明顯,確定是人為縱火。這結果讓朝中上下頗為頭痛,在真凶未抓到的形勢下,若將此論定直接通告桓國副使,桓國借機咬定是華朝派人縱火,後患無窮。
這日散朝後,重臣們受宣到延暉殿商議使臣館失火一案,最後在裴琰的提議下,將此勘驗結果暫緩通報桓國副使,待尋出真凶後再作安排。
為免桓國副使雷淵咄咄逼人,借機生事,裴琰這位主持查案的相爺便‘突染傷寒,告病休養數日’。但在莊王等人拐彎抹角的追擊下,裴琰隻得應下半個月內抓到真凶,如若不能,則願領責罰。
麵對莊王幸災樂禍的笑容和太子關切的詢問,裴琰滿麵愁容,顯得一籌莫展,倒讓靜王急出了一身大汗。
蝶園,桂樹下。
裴夫人低首斂眉,輕拍琴首,纖長的手指如長輪勁轉,琵琶聲竟似有金鐵相擊,煞氣漸漸溢滿整個菊園,寒如冰,凜如風,遠遠站立的侍女們如被蕭瑟秋雨狂吹肆虐,齊齊低頭。
琴音拔高,穿雲破空,如銀漿乍裂,又似驚蟄春雷,園中眾人齊齊失色。眼見已至雲霄,琴音卻又忽轉輕柔,如白羽自空中飄落,低至塵埃,泣噎嗚咽,輾轉難求。
待一切塵埃落定,裴夫人又連擊琴板,琴音再高,恣肆汪洋,淋漓盡致,眾侍女臉色漸轉平靜,都覺園中百花盛開,華美燦爛。
弱弱的腳步聲在園門口停住,裴夫人十指頓住,片刻後撫住琴弦,道:“進來吧。”
漱雲低頭入園,跪於裴夫人身旁,其餘侍女紛紛退回屋中。
裴夫人盯著漱雲看了一陣,淡淡道:“聽說相爺有幾日沒有回慎園用餐,日日呆在西園,你為何不早來稟告?”
漱雲低頭道:“相爺他,他已知道奴婢向夫人暗稟他起居事宜,奴婢怕―――”
裴夫人笑了笑:“我是他的母親,做母親的,關心自己的親生兒子,怕他吃不好,睡不好,這才找你來問問,你怕什麽?!”
漱雲隻是叩頭,想起那夜緊扼住自己咽喉那隻修長溫熱的手,渾身輕顫。
裴夫人看了看她,悠悠道:“你記住,你是長風山莊的人,並不是他裴相府的人,他不敢為難你的。你多花點心思,勸他回慎園修身養性,勤練武藝,多讀聖賢之書,這方是你應盡的本份。”
漱雲叩下頭去:“奴婢遵命。”
“還有,他既已知道了,你索性每日光明正大到我這裏來請安,我會擇個日子,讓他正式收你為妾,兒媳婦天天來向婆婆請安,他也不能說什麽。”
漱雲心中不知是悲是喜,口中猶自應道:“多謝夫人恩典!”
“那他在西園用餐,可是大廚房的人幫他準備飯菜?”
“回夫人,西園外有長風衛的人日夜守著,奴婢進不去。聽大廚房的人說,園內倒是有個丫頭,就是上次被相爺從長風山莊帶回來重傷的那個,後來被相爺派去伺候崔公子,備餐之事,應是這丫頭在張羅。”
裴夫人一愣,憶起那夜在長風山莊之事,忽喚道:“漱霞!”
侍女漱霞應聲而出:“夫人。”
“派人去查查西園那丫頭的底細。”
京城西郊七八裏處,有一片墳地。這日巳時,一名藍衫女子提著一籃祭品,在一座土墳前盈盈拜倒。
她身形纖柔,眉眼清雅如空穀幽蘭,麵容有著一種幽靜而抑鬱的美麗。她在墳前磕下頭去,輕聲道:“外公,外婆,霜喬來看你們了。”
她慢慢拔去墳上的野草,邊拔邊道:“外公,外婆,母親臨終前千叮嚀萬囑咐,要霜喬一定來看看你們,給你們磕頭,也要想辦法找到小姨。但霜喬實在是不願意踏入這個肮髒的塵世,霜喬想一輩子留在鄧家寨,過平淡而清靜的生活。所以一直未能來看你們,還請外公外婆原諒霜喬。”
她身形移到墳的另一麵,這才發現墳邊竟還擺著一些祭品,一愣過後她麵上浮現驚喜之色,喃喃道:“難道是小姨?”眼見祭品中的果品還十分新鮮,她‘騰’地站了起來,四顧望去,忍不住高聲喚道:“小姨!”
山野風大,她的聲音遠遠傳了開去,卻不見回音。
藍衫女子有些泄氣,在墳前坐了下來,忽想起另一個嬌麗麵容,恨恨道:“死丫頭,可別讓我逮到你!”
黃昏時分,藍衫女子隨著熙熙攘攘的人群在京城的大街上走著,看到酒樓或是賣首飾的店鋪就進去相詢,大半個時辰下來,毫無結果。
她越想越是生氣,眼見天色漸黑,隻得尋到一家客棧,正待進門,一陣驚呼之聲,一匹駿馬由大街盡頭疾馳而來,人們紛紛躲閃,藍衫女子微一皺眉,身形晃動,向旁一避。
那馬兒馳至客棧門口,忽然立起前蹄,馬上之人‘啊’地驚呼,向旁甩落,重重撞上藍衫女子。
藍衫女子猝不及防,被墜馬之人撞倒在地,按住左腿痛呼出聲。那人爬起,急忙道歉,抬頭與藍衫女子目光相觸,又連聲告罪。
藍衫女子左腿劇痛,卻也知對方是無心之舉,不便責怪,她不願與陌生年輕男子說話,一瘸一拐,便欲步入客棧。
落馬的青衫公子忙追了上去,行了一禮道:“這位姑娘,一切都是在下不對,不知姑娘可願給在下一個贖罪的機會?”
藍衫女子側過身去,冷冷道:“不必了,請你讓開。”
青衫公子作揖道:“姑娘,在下害得姑娘受傷,若是姑娘就這樣走了,豈不是陷在下於不仁不義的境地。在下願延請名醫,替姑娘診傷,還請姑娘成全,如若不然,在下便隻有一頭撞死在這裏,以免做那不仁不義之人。”
藍衫女子覺這人有些迂腐,卻也是一片誠心,正猶豫間,旁邊的一名大嬸開口道:“姑娘,就讓這位公子請大夫替你診治診治吧,年紀輕輕的,腿落下病根可就不好了。”旁邊的人也紛紛附和。
藍衫女子也感左腿劇痛,便輕輕點了點頭。青衫公子大喜,轉頭見自己的幾個仆人趕了上來,忙命仆人尋來馬車,藍衫女子被那大嬸扶上車,青衫公子命仆從趕著馬車向城西‘回春堂’行去。
裴琰安排好一切,便‘告病休養’,除去夜間回慎園寑宿,其餘時間便呆在西園,與崔亮把酒暢談詩歌詞賦、天文地理、子史經集。
他二人聊得十分痛快,江慈卻是滿肚怨氣。裴琰不令其他侍從進西園,侍候這二位公子哥的重任便落在了她一人身上。偏裴琰又是個十分講究之人,一時嫌茶水不幹淨,一時道文墨不合規矩,一時又說熏香用得不對,將江慈支使得團團轉。不過,裴琰倒是未對她的廚藝挑三揀四,縱是江慈隻弄兩個家常小菜,他也吃得津津有味,胃口極佳。
幾日下來,江慈竟未有一刻停歇,若是依她往日性子,早就甩手而去,臨去前還必要狠狠整治這大閘蟹一番。可現在命懸他手,那毒藥隻他一人能解,也隻好忍氣吞聲,心中盤算如何才能哄得大閘蟹高興,放鬆守衛,溜出去一趟,實施自己的計策才好。
這日亥時,夜色漸深,裴琰仍未離去,反而畫興大發,命江慈磨墨。江慈累了一天,強撐著立於一旁,有氣無力地磨著墨,忍不住打了個嗬欠。
裴琰抬頭看了她一眼,眸中笑意漸濃:“江姑娘得練練功了,這個時辰就精神不濟,定是內力太淺。”
江慈在心中暗咒,擠出一縷笑容道:“我這懶笨之人,與相爺自是無法相比的,相爺好比是那烏騅駿馬,能日行千裏,我就是長四條腿,也追不上相爺的。”
裴琰一笑,正要說話,安澄進來,瞄了一眼江慈,束手而立。
裴琰放下畫筆,端起茶盞飲了一口,眉頭一皺:“你這燒水用的可不是楠竹,倒象是煙木,一股子煙熏氣,去,重新燒一壺過來。”
崔亮飲了一口,笑道:“我倒覺得沒什麽區別。”
江慈見裴琰眼神淩厲地望著自己,隻得噘著嘴走了出去。
她自是將大閘蟹罵了無數遍,撐著眼皮劈好楠竹,燒好一壺水,拎著銅壺過到正屋,剛一踏過門檻,見裴琰笑吟吟地望著自己:“我要去聽戲,你去不去?”
二三、步步為營
江慈這幾天日思夜想的便是如何出一趟相府,聞言大喜:“我去!”
裴琰微笑道:“那你去換過裝束。”
江慈將銅壺往地上一頓,鑽到自己房中,手忙腳亂換過小廝裝束,將頭發胡亂塞到小帽裏,又抱著個布包奔出來,見裴琰的身影已到了園門口,忙趕了上去。待出得西園,到了相府西門,她才發現崔亮並未同行,忙問道:“崔大哥不去聽戲嗎?”
裴琰雙手負在身後,看了她一眼:“他傷剛好,得靜養。”
見西門前停著的是一輛普通的雙轅烏篷馬車,江慈覺得有些奇怪。隨著裴琰登上馬車,車廂不大,裴琰上車後見江慈緊抱著那個布包,問道:“這是什麽?”
“素大姐的衣裳,我拿去還給她。”
裴琰一笑:“誰說我們要去攬月樓的?”
江慈‘啊’地一聲叫了出來:“不是去攬月樓聽戲嗎?”
“是去聽戲,不過不是去攬月樓,你道京城隻有攬月樓的戲曲才好嗎?李子園的花旦也是不錯的。”
江慈大失所望,原還指望著能到攬月樓見到素煙,想辦法讓她替自己傳個要緊話,未料竟不是去攬月樓,轉瞬想起崔大哥並未同行,又想到是和這大閘蟹單獨相處,遂麵上堆笑:“相爺,我有些不舒服,還是不去聽戲了。”
裴琰閉著眼,並不回答。聽得外麵駕車人馬鞭山響,馬車就要前行,江慈莫名地有些害怕,道:“相爺,我先回西園了。”說著掀開車簾,便欲跳下馬車。
裴琰睜開眼,右手急探,揪住江慈的後領將她往後一拖,馬車卻於此時向前行去,一拖一帶,江慈直跌入裴琰懷中。
此時已是深秋十月,白天又下過一場大雨,夜風帶著寒意,從掀起的車簾外直撲進來。江慈著的是小廝衣裝,有些單薄,被這風一吹,不由打了個寒噤。
裴琰眉頭微微一皺,捏了捏她的左臂,有些不悅:“沒有夾襖就說一聲,自會有人給你置備,穿成這樣跟我出去,倒象我相府虐待下人似的。”
江慈從他懷中掙出,瞪了他一眼,怒道:“我可不是你的下人。”
裴琰一笑,悠悠道:“是嗎?我怎麽記得某人某夜在映月湖邊說過,要為奴為婢,以報我救命之恩的。”
江慈心中惱怒,卻也知不便逞口舌之利,這大閘蟹無緣無故帶自己出去聽戲,隻怕不懷好意,偏性命捏於他手,不得不從。她腦中胡亂想著,身子慢慢向後挪移,下意識想離這大閘蟹遠一些才好。
裴琰輕哼一聲,不再說話,靠住車壁,閉目養神。
江慈心中想了又想,終開口道:“相爺。”
“嗯。”裴琰也不睜眼,低沉應道。
“那個,我們能不能去攬月樓聽戲?我隻想聽素煙姐姐的戲。”
“你真想聽素煙的戲?”
“那是自然,素煙姐姐人長得美,心又好,戲曲唱得一流,不聽她的聽誰的?”
“那就明天去攬月樓吧,素煙排了一出新戲,明天上演首場,明天我再帶你去聽。”
“真的?”江慈一喜,屁股一挪,便坐近了幾分。
裴琰睜開雙眼,但笑不語。江慈卻極怕看到他這種笑容,不自禁地又向後挪了開去。
裴琰笑著向她傾過身來,江慈慢慢向後挪移,直到緊靠車壁,避無可避。眼見裴琰靠得極近,心中打鼓,緊閉雙眼,聽得他在耳邊笑道:“你膽子不是挺大的嗎?怎麽也知道怕我了?”
江慈睜開眼,見裴琰麵上滿是戲弄的淺笑,心裏不服氣,脫口而出:“我哪是怕你,我倒還覺得你有些可―――”
想起那夜荷塘邊裴琰醉酒後的失態,想到他無意中吐露的某些隱秘,江慈不自覺地露出一絲憐憫之色,話語漸漸低了下去。
裴琰唇邊笑意漸漸僵住,冷哼一聲,坐回原位。片刻後,右足運力一頓,馬車一滯一搖,江慈猝不及防,身子向前一衝,眼見頭就要撞上車壁,裴琰手如疾風,將她一把拉住,扔回原處,冷冷道:“坐穩了,可別亂動。”
江慈頭暈目眩,覺自己就象是裴琰手心中的麵團,被他揉來揉去,又象是被他拴住的蚱螞,怎麽蹦跳也逃脫不出他的控製,心中又羞又怒,淚水直在眼中打轉,又不願在他麵前哭出來,死命咬住下唇,滿麵倔強之色盯著裴琰。
車廂內僅掛著一盞小小紅燭燈籠,搖晃間燭火忽明忽暗,映得江慈飽含淚水的雙眸如滾動著晶瑩露珠的海棠,美麗、清純中略帶淒哀。
裴琰看了她片刻,半晌方又閉上雙眼,不再說話,車廂內僅聞江慈沉重的呼吸聲。
待車停穩,江慈跳了下去,這才發現馬車竟停在了一處院子之中,院內燈燭較為昏暗,看不清周遭景況,隻隱隱聽到空中飄來絲弦之音。
裴琰下了馬車,一人迎上前來:“相爺,已經安排好了,請隨小的來。”
裴琰帶著江慈穿堂過院,絲弦之聲漸漸清晰,江慈見果然是去聽戲,心中安定了幾分,東張西望間,侍從拉開雕花木門,二人步入一間垂簾雅間。
侍從打起垂簾,奉上香茶和各式點心,躬腰退了出去,江慈見雅間內再無旁人,欲待說話,裴琰卻做了個禁聲的手勢,隻是專心聽戲。
台上,一花旦正伴著胡琴聲婉轉低泣地唱著,眉間眼角透著一種伶仃清冷,碎步輕移間自有番盈盈之態。
江慈忍不住讚了聲‘好’,裴琰微微一笑,拍了拍身邊黃木椅,江慈邊看著戲台邊坐了下來。
裴琰瞥了她一眼,笑道:“你倒還真是愛看戲,當初在長風山莊,為了看戲,差點把命都丟了,怎麽就不長記性?!”
江慈揚了揚眉:“愛看戲有什麽不好?我本就愛吃愛玩,不比某些人,吃飯睡覺還要惦著算計這個,算計那個,那樣活著多累!”
裴琰轉回頭看向戲台:“你個小丫頭,懂什麽!這世上之人,都是算來算去的,你不算計別人,別人就會算計你,等你被別人算計了,後悔可就晚了。”
江慈冷哼一聲:“就算你現在算計別人成功,可你也終有一天會被另外的人算計的。”
二人正鬥嘴間,聽得旁邊雅間門被推開,一個青年男子彬彬有禮的聲音隱隱傳來:“燕姑娘,請!”一女子低低地應了聲,不多時,又聽到那青年男子道:“燕姑娘,這李子園的點心,也是不錯的,你試試。”
那女子似是說了句話,江慈用心聽戲,也未聽清楚。裴琰卻忽地將兩雅間的隔斷一推,笑道:“我說有些耳熟,原來真是繼宗。”
旁邊雅間中的青年男子轉頭一看,慌忙站了起來,行禮道:“相爺!”
裴琰微微擺手:“繼宗不必拘禮,我也隻是來聽戲,這位是―――”望向他身邊的一位藍衫女子。
“這位是燕姑娘,燕姑娘,這是裴相。”
那燕姑娘並不抬頭,淡淡道:“邵公子,我還是先回去好了,您自便。”說著站起身來。
邵繼宗忙站了起來:“還是聽完戲再回去吧,你腿腳不便,我怎能讓你一人回去。”
裴琰微笑道:“倒是我冒昧了,繼宗莫怪。”
邵繼宗忙又轉向裴琰道:“相爺您太客氣,折殺小人。”他看了看,訝道:“相爺一人來聽戲嗎?”
裴琰左右看了看,竟不見了江慈身影,凝神一聽,不由一笑,掀開桌布,看著抱頭縮於桌底的江慈,笑道:“哪有蹲在桌子底下看戲的道理,快出來!”
江慈哪敢出來,隻是抱著頭縮於桌下一角,隻盼著旁邊雅間內那人趕快離去才好。
裴琰伸手將她拖了出來:“你的壞毛病倒是不少。”
江慈無奈,隻得背對那邊雅間,心中焦慮,隻求菩薩保佑,千萬不要被認出來,卻聽得裴琰冷聲道:“江慈,你給我老實些坐下!”
驚呼聲傳入耳中,江慈眼前一陣黑暈,萬般無奈下轉過身去,麵無表情地望著戲台。
隔壁雅間那藍衫女子盯著江慈看了一陣,冷笑一聲,一瘸一拐,走了過來。江慈心中焦急,麵上卻仍裝作若無其事,隻是一心看戲。藍衫女子怒極反笑:“你倒是出息了,連我都不認了。”
江慈麵上驚訝,道:“這位小姐,你認錯人了吧?我可從未見過你。”
裴琰側頭笑道:“燕姑娘,這是我府內的下人江慈,你認識她嗎?”
藍衫女子望著江慈,緩緩道:“她是我的師妹,我和她一起生活了十餘年,她就是化成灰我也認得。”
裴琰訝道:“敢問燕姑娘,可是鄧家寨人?”
“正是。”
江慈一驚,望向裴琰,裴琰笑得十分得意:“安澄說聽到你自言自語,要回鄧家寨,還有一個師姐,倒是沒錯。”
江慈見無法混賴過去,隻得望著那藍衫女子,臉上擠出如哭一般的笑容:“師姐!”
藍衫女子冷笑數聲,也不說話,便用手來揪江慈。江慈聽師姐冷笑,心便怯了幾分,再見她麵如寒霜來揪自己,‘啊’地驚呼一聲,跳到裴琰身後,顫聲道:“師姐,我錯了!”又指著她的腳道:“師姐,你,你的腳怎麽了?”
藍衫女子不便越過裴琰來逮人,隻得柔柔笑道:“小慈,你過來,你老實跟我回去,我什麽都不和你計較!”
江慈見師姐笑得這般溫柔,更是害怕,躲於裴琰身後,口裏一邊求饒,麵上卻向師姐不停使著眼色,隻盼師姐燕霜喬能夠看懂,速速離去。燕霜喬卻未明白,道:“你眼睛怎麽了?快過來讓我瞧瞧!”
江慈心中哀歎,苦著臉從裴琰身後走出,燕霜喬一把將她拉過,往外走去。
江慈自見到師姐,想著的便是如何不拖累她,不讓她知道自己中毒之事而踏入這是非圈中,所以才裝作不認識她,見無法混賴過去,又頻使眼色、讓她速速離去,不料均未如願。此時見師姐拖著自己往外走去,身形移動間瞥見裴琰唇邊的冷笑,心中一急,定住腳步,哀求道:“師姐,你先回去吧,我,我,我是不能和你回去的。”
燕霜喬一愣,又見江慈身上裝束,最初的驚訝與氣惱過後,逐漸冷靜下來,道:“到底怎麽回事?”又轉過頭望向裴琰:“他是何人?為何你會和他在一起,還穿成這樣子?”
邵繼宗忙過來道:“燕姑娘,這位是當朝左相,裴相裴大人。”
燕霜喬眉頭一皺,心中惱怒師妹平白無故去惹這些當朝權貴,麵上淡淡道:“我們山野女子,不懂規矩禮數,也不配與當朝相爺一起聽戲,先告退了。”
裴琰微笑道:“燕姑娘要走請自便,但江慈得留下。”
“為什麽?”燕霜喬將江慈拉到自己身後護住,冷冷道。
“因為她現在是我相府的奴婢。”裴琰看著戲台,悠悠道。
燕霜喬轉過身,盯著江慈,話語極輕,卻透著擔憂:“說吧,怎麽回事?”
江慈萬般無奈,又不能說出自己身中劇毒一事,以免連累師姐,想了半天,也隻能順著裴琰的話說,遂垂頭道:“我,我欠了相爺的銀子,已經賣身到相府做奴婢了。”
裴琰一笑,悠然自得地飲著茶,吃了口點心,道:“你這師妹倒不是賴帳之人。”
燕霜喬放開江慈,走至裴琰身前,輕聲道:“她欠你多少銀子?我來替她還。”
裴琰抬頭看了她一眼,覺她人如秋水,氣質淡定,黑晶晶的眸子中,透著絲絲寒意,心中將她與那人相貌比較了一番,微笑道:“她欠我的銀子嘛,倒也不多,不過四五千兩,在我相府中做奴婢做上五六十年,也就差不多了。”
燕霜喬眼前一黑,師父雖留了一些田地和銀兩,夠師姐妹二人衣食無憂,卻哪有四五千兩這麽多。她冷笑一聲道:“我師妹年幼無知,必有得罪相爺的地方,但想她一個年幼少女,無論如何也沒有要用四五千兩銀子的時候,就怕她是上了當受了騙,被人訛了也不知道。”
裴琰笑道:“我倒也沒有訛她,是她自己說要為奴為婢,來還欠我之債。”
燕霜喬轉頭看向江慈,江慈知她必不肯丟下自己離去,也知裴琰絕不會放自己離開,偏又不能說出實情,萬般愁苦露於麵上。
燕霜喬隻道裴琰所說是真,心中煩亂不已,愣了半晌,走至裴琰身前盈盈行了一禮,柔聲道:“相爺,先前多有得罪,望相爺原諒。隻是我師妹她自幼沒吃過什麽苦,又笨手笨腳,實在不會伺候人。還請相爺高抬貴手,放她離去,我們家產不多,但會變賣一切田產房屋,來還欠相爺的債的。”
裴琰卻隻是架起二郎腿悠悠晃著,似陷入思忖之中,也不說話,那邵繼宗猶豫片刻,走過來向裴琰施了一禮。
裴琰忙將他扶起:“繼宗切莫如此,有話請說。”
邵繼宗看了燕霜喬片刻,麵上一紅,終開口道:“相爺,繼宗有個不情之請。”
裴琰看了一下燕霜喬,又看了一眼邵繼宗,忽然嗬嗬笑了起來:“繼宗,你知我向來是願意成人之美的,你說吧,我能幫的話一定會幫你達成心願的。”
邵繼宗更加扭捏,遲疑了許久方道:“相爺,這位小姑娘既是燕姑娘的師妹,她又是年幼無知,繼宗願先代她償還相爺的債務。還望相爺能高抬貴手,放她一馬,繼宗在這裏謝謝相爺了!”說著長揖行禮。
燕霜喬感激地望向邵繼宗,二人目光相觸,她頰邊也是一紅,趕快移開視線,默然不語。
裴琰悠悠飲了口茶,又看了燕霜喬數眼,想了片刻,道:“好,看在繼宗的麵子上,我放這小丫頭一馬,銀子不銀子的,就不用還了。你就把她帶走吧,我正嫌她笨手笨腳的。”
“多謝相爺。”燕霜喬與邵繼宗同時喜上眉梢,行禮道。
江慈驚訝不已,有些摸不清頭腦,張大嘴望著滿麵春風的裴琰,不明他今夜行事為何如此奇怪。正張口結舌間,裴琰又道:“不過她在我相府中呆了這些時日,我有幾句話得囑咐她,你們先出去等著吧。”
待燕霜喬和邵繼宗出去,裴琰步到江慈身邊輕聲道:“你聽著,繼宗是我要拉攏的人,看在他的麵子上,我今夜讓你隨你師姐離去。我也會派人暗中守護你,不讓那人殺你滅口,但你別想逃走,該讓你認人的時候你得聽話,那解藥,可隻我一人才有。還有,你不想連累你師姐的話,就管好你那張嘴,老實一些。”
二四、華堂相會
江慈一頭霧水,隨著燕霜喬和那邵繼宗回了邵府,總感覺事情並不是表麵這麽簡單,可偏又想不出那大閘蟹究竟想幹什麽。難道,他真的隻是為了拉攏示好於這邵公子嗎?或者他是想再度利用自己引星月教主出來,故意放自己自由,實際上派人設了陷阱?
回到邵府,燕霜喬自是要逼問江慈,江慈也想問個清楚,二人互使個眼色,擺脫了那過分客氣、講究禮數的邵繼宗,回到燕霜喬居住的廂房。
將門關上,燕霜喬揪住江慈耳朵,將她拉入房中,恨恨道:“死丫頭,到底怎麽回事?”
江慈眼淚直流,欲待說出真相,可想起裴琰臨走前的威脅之言,怕他用同樣的手段對付師姐,抽泣半天,隻得輕聲道:“是我貪玩,欠了相爺的銀子,隻好以身抵債。”
燕霜喬心中一痛,細看江慈,見她頗有些憔悴,少了些往日的圓潤嬌美,也知她吃了不少苦頭,想起她自幼受到師父寵愛,何曾懂得人世滄桑、世態炎涼,憐惜之情大盛,將江慈攬入懷中,又替她拭去淚水,道:“好了,別哭了,吃一塹,長一智,以後別再胡鬧便是。”
江慈依在她懷中,既感溫暖,又覺無助,索性嚎啕大哭,哭得累極,又抽噎著問燕霜喬怎麽會到京城,如何認識這位邵公子。
燕霜喬細細說來,江慈才知自己偷溜下山後,師姐大急,恰好師叔從外遊曆回來,二人合計一番,師叔向南,師姐向北,一路尋找於她。
燕霜喬記起江慈曾誇下海口,要到京城繁華之地見識一番,雖極不願回到這令母親魂傷心碎的地方,也還是入了京城。不料甫入京城,便被那邵繼宗撞傷,邵公子又十分真誠的延請大夫替她診治,大夫言道她的腿數日內不能走動太多,無奈下她才住到這邵公子家中,還拜托他替她尋找於江慈。
這夜,邵公子來邀請她往戲園子看戲,她一時心癢,禁不住勸說,便隨他到了李子園,未料竟機緣巧合,與江慈相會。
至於這位邵繼宗,燕霜喬聽他說他是兵部尚書邵子和的二公子,卻不愛武藝,好讀詩書,曾中過探花,現為國子監博士,掌全國儒學訓導之政,監管著全國的士子與科考事宜,倒也是不可小覷的人物。
江慈聽了稍稍安心,看來那大閘蟹確是為了拉攏這個兵部尚書的公子、國子監的博士,才肯賣他麵子,放自己隨師姐離開。隻是如何哄得師姐再在這京城呆上一段時日,自己想辦法拿到解藥後再與她離去,著實令人頭疼。
不過她天性拿得起放得下,想了一陣想不出萬全的方法,索性便不再想,加上先前哭得太累,又得脫相府那個牢籠,與親人相會,心中安寧,不過一會,便依在燕霜喬懷中睡了過去。
次日清早,燕霜喬就拖著江慈過前廳,用過早飯,見邵繼宗麵帶微笑望著自己,麵上微紅,猶豫良久,終步到他麵前,襝衿行禮。
邵繼宗手足無措,又不好相扶,連聲道:“燕姑娘快莫如此,在下實是受之有愧。”
燕霜喬垂下頭,輕聲道:“邵公子大恩大德,我師姐妹實是無以為報,唯有日夜誠心禱告,願邵公子前程富貴,一生康寧。隻是我們離家很久,也不習慣呆在這京城,需得盡早回去,特向公子辭行。”
江慈一驚,正要說話,邵繼宗忙道:“燕姑娘太客氣了,繼宗實不敢當。隻是―――”
燕霜喬心中對他實是感激,柔和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輕聲道:“邵公子有話請說。”
邵繼宗站起身來,作了個揖:“繼宗不才,想請燕姑娘和江姑娘在我這府中多住上三日,讓我略盡地主之誼,三日過後,我再為燕姑娘餞行。”
燕霜喬有些猶豫,邵繼宗又道:“昨日看來,燕姑娘和江姑娘都是愛看戲曲之人,可巧,這京城最有名的戲班子,攬月樓的素煙大家今晚要上演新的曲目,聽說是根據真人真事改編的,劇名為《誤今生》。繼宗已訂了位子,不知燕姑娘可願給繼宗這份薄麵,一同前往聽戲?”
燕霜喬正待婉拒,江慈卻大喜,她正心想著要往攬月樓見見素煙,想辦法確定她與大閘蟹及沒臉貓的真實關係,再讓她傳個話。加上她現在根本無法隨師姐離開京城,聽邵繼宗這般說,忙湊到燕霜喬耳邊道:“師姐,素煙的戲曲,唱得著實不錯,倒與你不相上下,我們就給邵公子麵子,去聽聽吧。”
燕霜喬猶豫片刻,終輕輕點了點頭。邵繼宗與江慈同時露出欣喜的笑容。
這夜的攬月樓,燈火輝煌,人流湧動。京城的公子哥們聽聞素煙編了一場新戲,精彩絕倫,要於今夜首演,紛紛訂了攬月樓的位子,是夜攬月樓的一樓大堂與二樓包廂,座無虛席。
江慈知今夜能前往攬月樓看戲,整日都十分興奮,也知大閘蟹派的人時刻盯著自己,便不急著出邵府,與燕霜喬絮絮叨叨說了一日的話。待晚飯過後,三人登上馬車,往攬月樓而去。
三人步入攬月樓大堂,在一樓靠西的桌前坐定,自有夥計奉上香茗點心。燕霜喬細看台上布景,想起含恨而逝的母親,心中淒然。江慈卻是一心想著如何溜去與素煙見上一麵,可知這大堂內必有大閘蟹的人,素煙又忙著準備上台,便按定心思,飲茶吃點心,坐等好戲上演。
戌時三刻,琴音忽起,錚錚數聲,攬月樓內人聲頓歇,人人屏神斂氣,望向大堂正北麵的戲台。
“華月初上,燈光如流,簪花畫眉下西樓,擺卻小妹手,去往鬧市遊―――”鑼點輕敲,琴聲歡悅,素煙花旦裝扮,鳳眼流波,嬌羞婉轉,由台後碎步而出,將一約十歲幼女的手輕輕拂開,在一丫鬟的攙扶下,麵帶歡笑,邁出府門。
她蓮步踏出府門,似是看到街上盛況,滿麵憧憬向往之色,蘭花指掠過鬢邊,向台下飛一個眼波,將一閨閣小姐上街遊玩時的興奮之情展露無遺,引起台下一片叫好之聲。
江慈也隨眾人鼓掌,讚道:“師姐你看,我沒說錯吧,素煙的戲,唱得著實不錯。”
等了片刻,不見師姐答話,江慈側頭望去,隻見燕霜喬神情不安,緊盯著台上的素煙。
江慈心中驚訝,伸出手來搖了搖燕霜喬的右臂:“師姐,你怎麽了?”
燕霜喬隻是呆呆地望著台上素煙,喃喃道:“真象,實在是太象了!”
“象什麽啊?”
燕霜喬猛地轉過頭,望著江慈道:“小慈,你還記不記得我母親的相貌?”
江慈想了想,搖了搖頭:“柔姨去世的時候,我還小,真是記不太清她的模樣了。”
燕霜喬轉回頭看著素煙,輕聲道:“也是,那時你還小,記不清了。可我,這些年,夢裏麵想著的都是母親,這個素煙,與母親長得太象了。”
鑼音漸低,月琴音高,素煙提起裙裾歡快地步上一小橋,似是專心看著橋旁風光,一陣風吹來,將她手中絲帕高高吹起,向橋下掉落。
鑼音忽烈,一武生翻騰而出,瀟然亮相,於橋下拾起那方絲帕,又躍於素煙麵前,低腰作揖,將絲帕奉至素煙麵前。
素煙嬌羞低頭,取回絲帕,婉轉唱道:“看他眉目朗朗,看他英姿飛揚。因風相逢,因帕結緣,這心兒亂撞,可是前世姻緣,可是命中驕郎?”
那武生身形挺俊,嗓音清亮:“看她柔媚堪憐,看她橫波盈盈。燈下相識,月下結因,這心兒跳動,可能蝶兒成雙,可否心願得償?”
這一段唱罷,眾人仿佛見到雙水橋頭,千盞燈火,翩翩兒郎,嬌柔女子,因帕結緣,兩情相許,暗訂終生。
江慈看得高興,忍不住又拍了拍燕霜喬的手:“師姐,她唱得真好。不過若是你來唱,也定是很好的。”
她的手拍在燕霜喬的手上,隻覺觸手冰涼,側頭一看,燕霜喬麵色蒼白,緊咬下唇,滿麵淒哀惶然之色。
江慈正待說話,燕霜喬已望向另一側的邵繼宗,顫聲問道:“邵公子,這位素煙,多大年紀?”
邵繼宗想了一下,道:“素大姐好象有三十三四歲了吧,具體是乙醜年還是丙寅年的,我就記不太清了。”
燕霜喬深深吸了一口氣,平定心神,又問道:“她的來曆,邵公子可曾知曉?”
“不是很清楚,聽說也曾是大戶人家的小姐,隻因家遭變故,入了教籍,充了官妓,後來遇到大赦,被葉樓主看中,收到這攬月樓―――”邵繼宗還待再說,見燕霜喬麵色不對勁,遂停住了話語。
此時戲台之上,風雲突變,邊塞傳急,小姐的父親乃邊關大將,武生欲出人頭地,投到未來嶽父的帳下。
這邊廂,小姐情思思,意切切,花前月下,思念慈父與情郎,卻發現已是珠胎暗結;那邊廂,邊關烽火漸熾,金戈鐵馬,殺聲震天。
卻不料,那情郎,臨陣叛變,將重要軍情泄露給敵方,小姐之父慘敗,退兵數百裏,雖僥幸活命,卻被朝廷問罪,一紙詔書,鎖拿進京。
龍顏震怒,小姐之父終被刺配千裏,多年忠臣良將,不堪此恥,撞死在刑部大牢,小姐之母,聞夫自盡,一根白綢,高懸橫梁,隨夫而去。
淒淒然琴聲哀絕,昔日的官家小姐,剛牽著幼妹的手,將父母下土安葬,又在如狼似虎的官兵的環伺下,收入教坊,充為官妓。
琴音如裂帛,笙音如哀鳴,鼓點低如嗚咽,琵琶漸轉悲憤,小姐在教坊畫舫中痛苦輾轉,生下腹中胎兒,幼妹守於一側,抱起初生女嬰,姐妹倆失聲痛哭。攬月樓大堂內一片唏噓之聲,有人忍不住痛罵那負心郎,忘情負義,泯滅天良。
鼓聲更低沉而急促,那女嬰生下不足一歲,教坊管監嫌她礙事,令小姐不能專心唱戲,欲將女嬰擲入河中。小姐為救女兒,奮力投河,幼妹舍身相隨,卻被人救起,隻是滾滾洪流,滔滔江波,再也不見了姐姐與甥女的身影。
幼妹伏在船頭,哀哀欲絕,童音淒愴入骨:“恨不能斬那負心之人,還我父母親姐,天若憐見,當開眼,佑我姐姐親人,得逃大難,得活人世之間!”
幼妹尚哀聲連連,台下低泣聲一片,卻聽得‘咕咚’一聲,燕霜喬連人帶椅向後倒去。
江慈大驚,撲上去呼道:“師姐,你怎麽了?”
邵繼宗忙將燕霜喬扶起,掐住她的人中,燕霜喬悠悠醒轉,掙紮著站起,推開二人,緩步走向戲台。
堂中之人不由紛紛望向燕霜喬,隻見燈影之下,她麵色蒼白如紙,眉目淒愴若霜,似在用盡全身的力氣向前行走,仿佛前方是讓她要拚盡全部生命去獲取的珍寶。
台上,素煙見這年輕女子神情激動,緊盯著自己,莫名的一陣顫栗,望著那越來越近的麵容,忍不住開口道:“這位姑娘,你是―――”
江慈追上,扶住燕霜喬,連聲向素煙道歉:“素煙姐姐,真對不起,我師姐不是有意攪您的場―――”
燕霜喬含淚一笑,低低問道:“敢問一句,您,可是燕書婉?!”
素煙身形搖晃,向後退了數步,手撫額頭,良久方回過神來,猛然撲至台下,緊握住燕霜喬的雙肩,緩緩道:“你是何人?怎知我昔日閨名?”
燕霜喬淚水如斷線一般,慢慢拉開衣襟前領,從脖中拽出一根紅絲織就的絛繩,絛繩上空無一物,那紅絲也象是年代久遠,透著些許暗黑色。
燕霜喬取下那根紅絲絛,看著如冰人般呆立的素煙,泣道:“當年我生下來時,您和母親都是身無長物,您為求菩薩保佑於我,用教坊畫舫錦簾上的紅絲織成了這根絛繩,掛於我的脖間。二十年來,我一直都係著,不敢取下。”
素煙眼前一黑,二十年前,那教坊畫舫之中,至親的姐姐誕下孩兒,自己親手織就的絛繩,她將嬰兒抱在懷中,與姐姐失聲痛哭。那一幕,二十年來,她又何曾有一刻忘卻?
素煙顫抖著伸出手來,泣道:“你,你是―――”
燕霜喬上前緊緊抱住素煙:“是,小姨,我是霜喬,是燕霜喬,是你的親甥女!”
素煙禁受不住這個強烈的喜訊和這份突如其來的衝擊,眼前一陣眩暈,軟軟向地上倒去。燕霜喬忙將她扶住,連聲喚道:“小姨!小姨!”
攬月樓中,堂中上百人被這一幕驚呆,神情各異,愣愣地看著素煙與燕霜喬,無一人出聲,也無一人上前。
江慈初始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切驚至不能言語,她隻隱約聽師姐提起過她母親的舊事,卻語焉不詳,也不知其中來龍去脈。她做夢也未料到,一直看著親切的素煙姐姐竟會是師姐失散多年的小姨。
眼見素煙與燕霜喬抱頭痛哭,她也是眼前一片模糊,感動、茫然、欣喜種種情緒糾結於心頭,雙足如同澆鑄了一般,挪不動分毫。忽一低頭,淚水跌落,醒覺過來,忙用袖拭了,上前扶住燕霜喬與素煙:“快別哭了,你們親人相聚,可是件天大的幸事,快莫哭了!”
素煙漸收悲聲,醒覺終是在這大堂之內,緊緊攥住燕霜喬的手:“你隨我來!”也顧不上向堂中眾賓客致意,拉著燕霜喬往後堂走去,江慈急急跟上。
待三人身影消失,堂內賓客才紛紛反應過來,嗡嗡議論之聲,不絕於耳。
攬月樓外,月華淒冷,透過窗格灑在樓堂之內。樓閣一角,雕梁之上,一黑色身影飄然而下,一擰一翻,如穿雲之燕,由窗格縱出,攀上攬月樓的三樓。
二五、忠孝情義
素煙緊攥著燕霜喬的手,帶著二人上到攬月樓的三樓,將門關上,轉身抱住燕霜喬,放聲大哭。燕霜喬此刻卻冷靜了許多,隻是低泣,輕拍著素煙的雙肩。江慈在一旁,語帶哽咽,勸完這個又勸那個,好不容易才讓二人收住淚水。
見素煙妝容慘淡,麵上油彩被淚水衝得五顏六色,江慈忙打了盆水過來,替素煙將妝容細細洗淨,燕霜喬看著這張酷似母親的麵容,無語哽噎。
素煙輕撫著燕霜喬的麵容,努力回想二十年前那張弱小的麵龐,喃喃道:“霜喬,霜喬,你可知,你這個名字,是我所取?”
“知道。”燕霜喬與她執手相望:“母親說過,您和她,希望我做一棵曆經風霜的喬木,而不是輕易委人的絲蘿。”
素煙淚水再度如珠線般斷落:“姐姐她―――”
燕霜喬略略偏頭,哽咽道:“母親在我十歲時,去世了。”
素煙胸口撕裂般地疼痛,二十年前失去親人的痛楚再度襲來,讓她感覺自己如同浮在虛無的半空,隻有眼前這個親人,這份相連的血脈,才讓她又悠悠落回實地。
燕霜喬低低道:“母親跳入河中,隻來得及將我抱住,便被水流衝走,衝到十餘裏外,被一漁夫夫婦救起。母親一直奮力舉著我,我才幸免於難,她卻昏迷了十餘日才蘇醒。她後來回到清風渡去找你,才得知有一夜教坊畫舫上突發命案,一眾官妓逃的逃,散的散,還有的被充入別處教籍,你不知去向。”
素煙抹去眼角再度掉落的淚水:“是,我想隨你們而去,卻被畫舫上的人救起。過了幾天,畫舫上突發命案,我被官兵帶走,配至南安府的教坊,後又輾轉至玉間府、德州、湘郡等地,直至五年前才回到這京城。”
燕霜喬扶住素煙顫抖的身軀,讓她靠著自己,續道:“母親為了保護於我,怕官府的人發現,在尋你多日未果的情況下,隻好一路南下,走到陽州的鄧家寨,病倒在路邊,幸得師父相救,收留了我們母女。”說著抬頭看了江慈一眼。
“母親病愈之後,將我托給師父,又數次下山尋找你,數年內都沒有結果,她內心鬱鬱,又多年跋涉,終於在我十歲那年一病不起―――”
素煙此時已沒有了力氣痛哭,隻是靠在燕霜喬肩頭低低飲泣。
燕霜喬輕拍著她道:“母親去世前,叮囑我一定要找到小姨。為了便於日後和您相認,母親將一切前塵往事皆告知於我,所以方才,您這出《誤今生》,才讓我確認,您就是我的小姨。”
素煙反手抱住她:“霜喬,好孩子,小姨能見到你,死也甘心了。”
燕霜喬眸中淚水盈盈,聲音卻帶上了一絲悲憤與愴然:“小姨,母親雖告訴了我一切往事,卻始終沒有告訴我那個人的名字,小姨,你告訴我,那個人,究竟是誰?現在又在何處?”
素煙身軀一僵,燕霜喬將她輕輕推開一些,握住她的雙肩,直望著她:“小姨,你放心,我不是要認他做父親,我隻是想知道,他究竟是誰?我想問他一句,為何要那般忘情負義,為何要連累外公外婆慘死?為何要讓我們一家人流落天涯,遭逢不幸?!”
樓外,夜空幽深,雲層漸厚,遮住了漫天月華。黑色身影攀於窗欞上,如同被定住了一般,痛苦中帶著欣喜的眼神,緊緊望著屋內之人,不願挪動分毫。
素煙心中千回百轉,不知應否告訴霜喬那人究竟是誰。這孩子生得這般清雅脫俗,又何必將她卷入這是非恩怨、國恨情仇之中?可她此刻的眼神如一汪秋水,情殷意切、滿含期盼地望著自己,真的不告訴她嗎?
江慈卻已冷靜下來,將先前素煙所演戲曲與之前在長風山莊諸事聯係起來,‘啊’地一聲驚呼,拍手道:“我知道那人是誰!”
素煙望了江慈一眼,江慈忙以手掩口,望向燕霜喬。素煙知終不能瞞過,長歎一聲,輕聲道:“那人,現為桓國一品堂堂主,人稱‘秋水劍’易寒!”
燕霜喬一路北上,尋找江慈,與江湖中人多有接觸,也聽過易寒的名字,不由低呼一聲,未料自己的生身父親便是名滿天下的‘秋水劍’。心情複雜間,聽素煙續道:“我五年前回到京城後,入了這‘攬月樓’,也曾買過殺手,去桓國刺殺於他,卻均未成功,反倒讓他知道了我的存在。不過他也一直未來找我,也沒有對我下狠手,兩個月前我還在南安府見過他一麵,不過之後他便失蹤了。”
燕霜喬感到素煙緊握住自己的手在隱隱顫抖,心中難過,抱住她道:“小姨,你放心,我不會認他的,我隻是有些話要問他,問過之後,便絕不會再見他。”
素煙略略放心,激動的情緒到此時才得以慢慢平定,想起一事,忙問道:“對了,你怎麽會到這京城來的?又怎麽和小慈―――”說著抬頭看了江慈一眼。
燕霜喬拉著江慈的手道:“她是我的師妹,偷跑下山,我是來找她的。倒也幸虧她這般淘氣,我才能與您相會。”
江慈平靜下來後,便想到了自己掛念於心的那件事情,可要想讓素煙傳話給衛昭,非得再試探她一下不可。她心念急轉,麵上笑道:“我是福星,所以師姐才能和素煙姐姐相認。再說了,素煙姐姐心地善良,人又長得美,當然有這個福氣,說不定,素煙姐姐將來還是裴相夫人或者衛指揮使夫人呢!”
素煙忙道:“小慈切莫胡說,這話可不能讓別人聽見了。我與裴相隻是泛泛之交,也就是唱戲者和聽戲者的關係而已。”
江慈仰頭笑道:“那三郎呢?我那夜可聽畫兒她們說您傾心之人是三郎啊。”
素煙哭笑不得,但她也知小慈天真爛漫,又見燕霜喬關切地望著自己,自嘲似地笑道:“小慈,三郎又豈是我能癡心妄想的,我雖與他關係極好,但,終究隻是他的朋友,而不可能―――”
正說話間,房門被輕輕敲響。寶兒進來,輕聲道:“大姐,靜王派人下帖子,讓您即刻過王府。”
素煙眉頭一皺:“他這個時候叫我過去做什麽?”
“聽王府的人說,靜王爺為秦妃娘娘祝賀生辰,說算到此刻,大姐新戲應已演罷,讓您過王府,靜王爺親自譜了一首曲子,送給秦妃娘娘,想讓大姐您去試唱一下。”
素煙有些猶豫,寶兒又道:“樓主說了,讓大姐還是馬上過去一趟,王爺和娘娘都在等著,咱們可得罪不起。”
素煙望向燕霜喬,燕霜喬忙道:“小姨,您先去忙,我們既已相會,來日方長,不急在這一時片刻。”
素煙點了點頭,欲留燕霜喬在這攬月樓等自己,想起一人,想起這人的手段,終究放不下心,遂問道:“你現在住在哪裏?”
“住在一個朋友家中,他古道熱腸,幫了我很大的忙。府第就在內城北二街杏子巷,邵府。”燕霜喬想起邵繼宗,有些羞澀,終沒有說出他的名字。
“嗯,霜喬,你先回去歇著,我明早過來看你。”
三人剛要邁出房門,江慈上前攀住素煙的手臂,笑道:“素煙姐姐,我想求您一事。”
素煙忙道:“小慈,什麽事?我能幫你的一定會幫。”
江慈扭捏了半天,將素煙拉到一邊,湊到她耳邊輕聲道:“素煙姐姐,您能不能替我帶一句話給三郎?”
素煙一驚,目光複雜地看著江慈,江慈裝出一幅嬌憨害羞的模樣:“我,我自見到他一麵後,這心裏,便無時無刻不在想他。您就告訴他,說我這個小姑娘十分仰慕於他,隻盼著能再見他一麵,若是他不答應,我便隻有死在他的麵前。”
素煙更是驚訝,未料小慈竟對三郎傾心相許,欲待說話,江慈已紅著臉跑了開去。
三人自攬月樓出來,已是戲終人散,攬月樓前一片寂靜,望著素煙乘坐的軟轎遠去,燕霜喬與江慈在湖邊慢慢地走著,心中百感交集,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江慈明她心意,隻是輕輕拉住她的手,燕霜喬覺她手心溫熱,心中一暖,側過頭向她笑了一笑。江慈開心不已,笑道:“師姐,你別難過了,這麽大的喜事,你應該高興才是。”
燕霜喬點了點頭:“是,母親要是知道我與小姨相認,不知有多高興,隻可惜,她―――”
江慈見她就要掉下淚水,忙取出絲帕替她拭去,將高出自己一截的燕霜喬抱住,輕聲哄著。燕霜喬聽她象哄小孩子一般,哭笑不得,將她推開。
江慈涎著臉笑道:“師姐,你要怎麽感謝我?”
燕霜喬橫了她一眼:“我為什麽要感謝你?”
“要不是我偷跑下山,你尋到這京城,又怎麽會與素煙姐姐相認,怎麽能夠親人重逢?”
燕霜喬忍不住伸出手來揪她:“你還好意思說,讓我白擔了這幾個月的心,還有,你叫我小姨什麽?姐姐是你能叫的嗎?”
江慈大笑著閃開,沿著湖邊與燕霜喬笑鬧:“我可是早就叫她姐姐的,這輩份可怎麽算啊!”
二人正笑鬧間,邵繼宗氣喘籲籲地趕了上來:“燕姑娘,江姑娘,我可等你們多時了!”
燕霜喬立住腳步,邵繼宗笑道:“時候不早了,早些回去歇著吧。”
燕霜喬見他並不問方才究竟發生了何事,覺此人善解人意,心中更是感激,低低應了聲,拉過江慈,三人一路回了邵府。
亥時,夜寒風冷,月光卻更盛,照著邵府的琉璃瓦,瑟瑟閃亮。
燕霜喬心情久久不能平定,在床上翻來覆去,輾轉反側,不能入睡。聽到身邊江慈有規律的呼吸聲,側頭見她睡得正香,頰邊兩團紅暈,似嬌豔的海棠花般動人,不由輕輕撫上她的額頭,低低道:“小慈,真希望你永遠不要長大,不要看盡這人世間的悲歡離合才好。我明天會勸小姨,讓她和我們一起回鄧家寨,我們再也不要出來了。”
她聲音漸轉酸楚,卻忽然聽到紗窗上傳來極輕的剝啄聲響,心中一驚,披衣下床,推開窗戶,隻見月光下,一黑影靜靜地望著自己,眼神複雜莫名。
燕霜喬愣了一瞬,清醒過來,見這黑衣人望著自己的目光溫柔中略帶哀傷,並無敵意,便也不急著喚人,輕聲道:“你是誰?”
那人取下頭上黑巾,就著皓月清輝和屋內的燭光,燕霜喬將那清俊冷淡的眉目看得清楚,一種難言的感覺襲上心頭,片刻後恍然大悟,冷冷一笑:“人說女兒相貌隨父親,倒是不假,我倒恨自己,為何會有幾分與你相似!”
易寒眉目間隱有痛楚與憐惜,踏前一步,燕霜喬冷聲道:“有話到外麵說,不要驚醒我師妹!”
易寒也不說話,忽然伸手點住燕霜喬穴道,抱起她躍上屋頂,一路踏簷過脊,不多時,在一處荒園中落下。
他將燕霜喬放下,解開她的穴道,看了她良久,慢慢伸出手來,燕霜喬卻退後兩步:“不要碰我!”
易寒輕歎一聲,柔聲道:“你叫霜喬?”
燕霜喬隻是冷冷地看著他,並不言語。
易寒心中一痛,又問道:“你母親,葬在何處?”
燕霜喬想起含恨而逝的母親,冷笑道:“你還有何顏麵,前去見她?”
易寒微微退了一小步,眸中痛楚漸濃,愴然道:“是,我愧對於她,確無顏麵再去見她。隻是,孩子,你―――”
燕霜喬側過臉去,不欲看到他痛苦的麵容:“我不是你的孩子,我姓燕,母親也從未告訴過我,我的生身父親是誰。”
易寒默然良久,想起二十多年前的往事,覺人生光陰就如嫋嫋青煙,雖瞬間飄散,那煙痕卻始終繚繞於胸,未曾有片刻淡去。
他自嘲似地笑了笑,望向燕霜喬:“你說有話想問我,是什麽?”
燕霜喬猛然轉頭,目光凜冽:“我想問你,當年為何要累我外公外婆慘死,為何要害我母親家破人亡,為何要毀掉我小姨的一生?!你身為華朝子民,為何要通敵賣國,為何要叛投桓國?!”
易寒身形微晃,痛苦地閉上雙眼,良久方睜開眼來,緩緩道:“你們皆指我通敵賣國,隻是你們可知,我,本就是桓國人!”
燕霜喬一驚,愣愣道:“你是桓國人?!”
“是,所以孩子,你也是桓國人。我們身上流著的,是桓國高門望族的血。”易寒負手望向朗朗夜空:“我出身於桓國武將世家,卻是外室所生,一直被家族排斥在外,為出人頭地,也為了報國效忠,我十歲的時候,答應了我父親一件事情。”
燕霜喬顫聲道:“什麽事情?”
“我答應你的祖父,以孤兒的身份,投入華朝蒼山門下,然後再以蒼山弟子的身份投入華朝軍中,在最關鍵的一役中將軍情送回給我父親,讓他大獲全勝。”
易寒的聲音象一把利劍,戳於燕霜喬的心頭,她渾身顫栗,不敢相信這個殘酷的事實,良久方搖頭道:“所以你才泯滅良心,騙我母親,騙了外公,才做出這等忘情負義的事情來?”
易寒低下頭去,長歎一聲:“我與你母親,確是兩情相悅,我也時刻猶豫著要不要告訴她真相。隻是戰事來得過快,我又不知她懷有身孕,待上到戰場,我父親派出的暗使來找我,我已是身不由己,隻是累得你外公慘死,卻非我之本意。我要盡忠盡孝,便隻有負了你的母親,這二十多年來,我的心中,也未有一刻安寧。那日得你小姨告知你母親生下了你,我便一直在尋找你們母女,今日能見你一麵,實是―――”
燕霜喬淚水洶湧而出,卻不願再多看麵前之人一眼,轉身就走,易寒急急追上,燕霜喬厲聲道:“我話已問完,你要說的也說了,今生今世,我不想再見到你!”
易寒長歎一聲,伸手點住燕霜喬穴道,仍舊抱著她回到邵宅,將她放於椅中,慢慢伸出手來,撫上她的頭頂,手下的青絲如綢緞般順滑,仿佛連著二人的血脈,但那眉眼中透出的卻是痛恨與憎厭。他心中劇痛,終低聲道:“你小姨身份複雜,你還是不要與她來往太多,帶上你師妹,早些回去吧,這京城,不是你該呆的地方。”
燕霜喬扭過頭去,易寒再看了她一陣,終拂開她的穴道,身形輕捷如電,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燕霜喬呆呆坐於椅中,良久,淚水滾落,滴於裙袂之上,片刻後便洇濕一大片,宛如一朵盛開的墨菊。
易寒心潮激蕩難平,強自鎮定,在黑夜中急速而行,隱入郭城西麵一所宅子,良久地坐於院中,直至秋夜的寒霜慢慢爬上他的雙足,他才長歎一聲,入屋安歇。
睡到寅時,他便醒轉來,想起心事已了,任務已完成,也知女兒是絕對不會隨自己回桓國,這京城不可久呆,得趁夜離開。
他換上黑色夜行衣,握起長劍,如狸貓般躍出宅子,在城中似鬼魅一般穿行,不多時便到了城西的雙水橋。
此時尚未破曉,四周仍是一片黑暗,他在雙水橋頭佇立良久,終狠下心來,抹去那一切往事,抬步下橋。
剛邁出數步,他心中警覺,麵色凝肅,長劍橫於胸前,望向黑暗之中步出的數人,雙眼一眯,神光暴漲,卻不說話。
裴琰負手而出,笑得如沐春風:“易堂主,我們又見麵了!”
二六、心機似海
易寒心知中了圈套,不及多想,手中寒若秋水的長劍凜冽一閃,氣勢如雷,裴琰覺一股寒意迎麵撲來,揉身輕縱,劍鋒由身側飛起,叮叮聲響,二人瞬息間已過了數招。
易寒一上來就是搏命的招數,為的是要與裴琰糾鬥成旁人無法插手的局勢,方不會被群起圍攻。裴琰自是明他心意,步步後退,試圖拉開與易寒的距離。易寒卻劍隨身動,圍著裴琰遊走,上百招下來,二人鬥得難分難解。
安澄等人圍於一側,知插不上手,他久隨裴琰,處事老到,便分散各長風衛,守住雙水橋四周,防止易寒逃逸。
易寒劍招突變,由剛烈而轉靈幻,振起一片寒光,似幽蓮綻放於靜夜,又如石子投湖濺起圈圈漣漪,裴琰接招接得十分吃力,這柔和的劍氣綿延不絕,竟纏得他身形有些微的搖晃。
易寒知機不可失,一聲長嘯,身形拔起,踏上橋邊垂柳,借力一升,在空中連踏數步,躍至對岸。對岸尚有幾名長風衛把守,他劍氣自空中劈下,如閃電一般,震得這些人踉蹌後退。他右足再踏上一人頭頂,那人頭骨迸裂倒地,他卻借力一飄,掠上屋頂,疾奔入黑暗之中。
裴琰怒哼一聲,緊跟在易寒身後,但安澄等人便被遠遠地拋在了身後。
易寒見隻有裴琰一人得以跟上,心中略安,他知二人武功不相上下,兩個月前自己在長風山莊敗於他手隻是因心神被擾亂,卻非技不如人。隻要能擺脫長風衛的圍攻,與裴琰一人對敵,他並不懼怕。隻是如何擺脫他的跟蹤,倒是件頗費思量的事情。
紛亂的號聲震破夜空,易寒知是安澄等人正調集人馬封鎖各處。他心中暗恨,卻仍保持著高度鎮定,聽得身後裴琰衣袂之聲,又細心辨認各處人馬往來調動的聲音,在城中如一縷輕煙,東飄西晃,不多久便到了西南角的城牆邊。
裴琰怒喝一聲,劍光快如疾風,淩空擲向欲縱身出城的易寒。易寒右足在城牆上一點,拔高丈許,右手劍光橫於身後,‘叮’聲過後,裴琰擲來的長劍掉落於地。易寒向上急攀,裴琰急速追上,易寒見他兵刃已失,放下心來,躍下城牆,向郊外奔去,聽得裴琰仍在追趕,笑道:“裴相,真是不好意思,改日我再到您相府做客!”
裴琰也不說話,從腰間掏出數把匕首,不停擲出,易寒左躲右閃,不多時,二人一逃一追,奔入一片墳地之中。
裴琰一聲長喝:“易堂主,你就不顧你女兒的性命了麽?!”
易寒一驚,腳步一頓,緩緩轉過身來,目光如冰,冷冷看著追上前來的裴琰。二人靜然對望,裴琰一笑:“易堂主,裴某隻是想請你過府一敘,你又何苦這般躲避?”
易寒冷冷笑道:“敢問裴相,你一人可能將我留下?”
裴琰搖頭道:“不能。”
“那就是了,我今日是一定要走的。至於我女兒,她若有絲毫損傷,裴相家大業大,親人也多,我日後一一拿來祭奠我的女兒,也是不遲的。”易寒沉著臉緩緩道。
裴琰嘖嘖搖了搖頭:“看來易堂主的確是心狠之人,無怪當年拋棄燕小姐,害死燕將軍及夫人,又害了素大姐的終生。”
此處山野向北,夜風甚急,吹得林中樹葉簌簌作響。易寒沉默片刻,道:“裴相,你今日已不可能將我留下,我還是那句話:你若傷我女兒,我定要你全部親人性命相償!”說著劍光一閃,劈下一截樹枝。
裴琰笑道:“易堂主,我也不是一定要取你性命,也不是要將你繩之以法,隻是有個問題想問問你。”
易寒迎上裴琰目光:“裴相請問。”
“我想問問易堂主,金右郎金大人,現在何處?”裴琰閑閑道。
易寒一愣,複又大笑:“裴相倒是聰明人,知道使臣館一事是我所為,不過你可問得太晚了,我現在也不知金大人身在何處。”
裴琰麵上閃過一絲惱怒,輕哼一聲:“你們這招倒是毒辣得很,看來你家二皇子是絕不願貴國與我朝簽訂和約,而是一心想挑起戰事,好重掌兵權。”
易寒見隻裴琰一人跟蹤而來,也不懼怕,微笑道:“和約若成,二皇子便要交出兵權,他自是不願出現這種情況。所以命我一把火燒了使臣館,隻是累了裴相,倒是對不住裴相大人了。”
裴琰極為惱怒,麵色陰沉。
易寒見他身形立如青鬆,知他正意圖封鎖自己逃逸的各個方向。他想了片刻,欲分散裴琰的注意力,好趁機逸去,遂悠悠道:“我這事做得十分隱秘,不知裴相是如何得知,一切乃我所為?”
裴琰右手指關節掐得喀喀響,冷冷道:“當今世上,要從使臣館內將一個大活人劫出,躍上數丈高的屋頂,翻牆過到衛城大街,還要避過使臣團、禁衛軍和光明司的耳目,這份功力,便隻有我、易堂主和蕭無暇蕭教主方有。”
“那為何裴相認定是我易寒所為,而非蕭教主所為呢?他可也是一心想破壞這份合約的。”
裴琰麵色漸轉平靜:“人是你劫的,火卻不是你放的。我詳細調閱了所有筆錄,發現自火起被禁衛軍察覺,至全部人馬趕來救火,時間極短,且人來人往,還有光明司的司衛們正在巡防。你要急著將金右郎大人帶走,自不可能再來放火,那麽隻有一個可能,就是使臣團內部有人與你配合,你方把人劫走,他便放了這一把火。而且事先,使臣團的人飲下了有迷藥的酒水,這也隻可能是內部有人作案。蕭教主雖神通廣大,但要支使這麽多桓國人替他辦事,似乎不太可能,所以,我便想到是易堂主大駕光臨,而且你也確有這份動機。”
易寒哈哈一笑:“裴相果然聰明,易某佩服。所以,你才設下計策,引我出來,想逮我歸案?!”
“不錯,關於有年輕女子在打探當年燕將軍後人一事,是我命人在京城及四周散播出去的。我知你聽到這個傳言後,定要來京城一探究竟,想知道這個年輕女子到底是不是你的親生女兒。”
“那裴相又是如何找到我的女兒的?”
“這可就是機緣湊巧了。我本也沒想到你的女兒會在這個時候出現,我與素大姐說定,替她父親燕將軍翻案,讓她先根據真人真事排演一出戲曲,在百姓中製造同情的聲勢,再上書聖上,替燕將軍洗刷罪名。我知你一定會去找素大姐,也知她這堂戲,你是非看不可。本還想著找一名年輕女子來假扮你女兒,當堂認親,引你出現。不料你真正的女兒在這個時候出現在京城,倒省了我一番力氣。這是她自己送上門的,可怪不得我。”裴琰微笑道。
易寒仰麵而笑,聲震山野,笑罷他臉一寒:“裴相,你果然行事狠辣,手段高超,隻是你縱知這一切是我所為,又有何用?你今日既不能將我留下,更無法找到金右郎大人,你又如何洗刷你朝意圖破壞和約的罪名?聽說裴相可是立下了軍令狀,要在半個月內找到真凶,否則烏紗難保,易某真是有些對不住裴相了。”
裴琰一笑,意態悠閑,月色當空,易寒將他麵上笑容看得清楚,那笑容竟似看著獵物在網中掙紮,極為得意,他心呼不妙,又不知問題出在何處。正思忖間,裴琰猛擊雙掌,二人身側不遠處的一處石墓,軋軋作響,墓碑緩緩移動,火光漸盛,十餘人點燃火把從墓中步了出來。
易寒心一沉,見那十餘人中,本國副使雷淵正陰沉著臉望向自己,知又中了裴琰之計,暗恨不已。
裴琰麵上笑得更為優雅,緩步走到那十餘人麵前,依次介紹:“這位是雷副使,易堂主自是老相識,無需我再介紹。”說著解開了雷淵的啞穴。
他又一一道:“這位是西茲國駐我華朝的使臣,阿利斯大人;這位,是烏琉國駐我朝的使臣越大人;這位,是韃靼的使者鐵大人。”他一一解開各人穴道,抱拳道:“為防易堂主聽出各位聲息,多有得罪,隻是此事也關係到各國會否受戰火波及,權宜之法,請各位使臣大人見諒。還請各位能為我朝作個明證。”
三位使臣忙道:“裴相太客氣了,真相大白於天下,我等一定會據實作證的。”
裴琰步到雷淵身前,微笑道:“雷副使,不知您還有何疑問?”
雷淵輕哼一聲,望向易寒,冷聲道:“易堂主沒將我燒死,還留了我一命,我倒是要萬分感激堂主。”
易寒知事情敗露,前功盡棄,卻也不甘心被裴琰拿住,力貫劍尖,盯著裴琰,隻待他稍有鬆懈,便突圍而出。
裴琰笑道:“我知道易堂主一定很不甘心,也心有疑惑,為何我會算到易堂主一定會逃到此處,而事先在這處安排好一切?”
易寒卻已想通,冷冷道:“裴相水晶心肝,剔透玲瓏,不管是雙水橋畔,還是城中圍堵,路線都是算計好了的,包括先前投擲匕首,為的就是將我逼到此處。”
裴琰大笑:“正是,易堂主想得透徹。我不妨再告訴易堂主,我早算到這城中必有我朝之人和你接應,而且為你劫人提供幫助。前幾日京城之內,嚴厲搜查各客棧,也是我命人所為。隻有這樣,方能逼你與其聯係,住到他為你安排的宅子之中。你先前歇息的那兩個多時辰,我已將那宅院的來曆,屋主是誰,順藤摸瓜查得清清楚楚,隻怕此時,我的手下已將此人拿住,逼問出金右郎大人的下落了。”
易寒隻覺嗖嗖涼氣自腳底湧上心頭,眼前這位華朝左相,年紀甚輕,卻手段淩辣,精明嚴密,心機似海,將自己似貓捉耗子般玩弄,實是讓人感到不寒而栗。
他想尋隙遁去,剛欲拔身而起,卻見裴琰身形也是一動,將自己逃走的角度封死。正對峙間,聽得腳步聲紛響,數十人由山腳奔來,火光大盛,他轉頭見看見一人,麵色大變。
火光下,燕霜喬鬢發微亂,氣息微喘,被數名長風衛押著,眸中隱有淚花,神情複雜,望著易寒。
易寒心尖一疼,但他已將麵前這位裴相看得通透,知即使自己束手就擒,他也絕不會放過自己父女。他念及此,一聲厲嘯:“裴琰,你若有膽動我女兒,我要你的親人十倍以償!”
他牙咬舌尖,噴出一口鮮血,劍如蛟龍,劍光竟比先前盛了幾分。裴琰麵色一變,手中忽閃一道寒光,短刃蕩起疾風,如銀蛇亂舞,轟然一陣巨響,場邊諸人搖搖而晃,掩耳而避。隻聽得易寒一聲大喝,猶如奔雷,再睜開眼來,場中已不見了他身影,而裴琰麵色蒼白,立於原地,單手撫胸,唇邊溢出一縷鮮血。
見長風衛欲待追去,裴琰喝道:“不用追了!”
紛擾既定,長風衛們自去安排各國使臣回城,裴琰帶著數人押著燕霜喬回了杏子巷的‘邵府’。
望著床上被迷香迷暈過去的江慈,裴琰靜默片刻,轉向燕霜喬道:“你這師妹於我還有些用處,你若不想傷害到她及你的小姨,就隻有聽我安排。”
燕霜喬自寅時被‘邵公子’喚出屋外,眼見江慈在睡夢中被迷香迷暈,又被長風衛製住押出邵府,再見裴琰圍追易寒,恍然醒悟,知一切都在這裴相的算計之中。她冷哼一聲,望向床上酣睡的江慈,目光漸轉柔和,終低歎道:“我自會聽你命令行事。隻是我很好奇,你是如何安排下這一切的?”
裴琰目光自江慈身上挪開,淡淡道:“你到你外公墳前祭拜,便被我的人盯上了,後來你入城四處打聽江慈的消息,手下回報,我便讓人假扮邵二公子將你撞傷,把你暗控起來。”
“所以,你猜到了我是易寒的女兒?”燕霜喬想起這幾日與那‘邵繼宗’的相處,心中隱隱作痛。
“我也隻是懷疑,安澄曾聽江慈自言自語,說她要回鄧家寨。自明飛試探出你是江慈的師姐後,我便飛鴿傳書,派人在全國尋找鄧家寨,在陽州找到了認識江慈和你的鄧家寨人,也找到了你母親的墳墓。根據墓上所刻姓名燕書柔,我確定了你是易寒的女兒。”
“所以你帶小慈去聽戲,故意造成我們相會,就是為了最後確認我是她的師姐,也就是燕書柔的女兒,然後再想法子讓人帶我們去攬月樓聽戲,將易寒引出來?”
“是。”裴琰再望向床上的江慈,忽然笑道:“你是聰明人,也不用我多說,要你做什麽,我現在還沒想好,但自會為你安排一個好去處的。”
燕霜喬愴然一笑,裴琰微笑道:“你如果不想你師妹有什麽閃失,就麻煩你寫上一封書信,讓她安心留在我相府。”
望著長風衛將燕霜喬押走,裴琰轉過身,緩緩步到床邊坐了下來。他凝望著江慈略帶潮紅的麵頰、恬靜的睡容,手撫胸口,咳嗽數聲,輕輕替她將滑下來的被子蓋好,大步出了房門。
二七、金絲雀鳥
此時天已破曉,裴琰立於院中,負手望著東方天空那抹魚白,感覺胸口仍隱隱作痛,遂深深呼吸,運氣將內傷壓下,同時思忖著接下來要如何行事。
腳步聲響,安澄奔了進來:“相爺,找到金右郎了!”
“說。”
“一路追查,那所宅子的主人是瑞豐行的東家薛遙。屬下帶人趕到薛家將宅內的人全部控製住,薛遙服毒自盡,我們搶救不及,隻在薛家別院內的密室中找到了金大人。”
裴琰眉頭一皺,攏了攏手:“把薛遙及瑞豐行的一切,給我查個清清楚楚。還有,金右郎可平安?”
“似是有些神智不清,但並無內外傷,估計是驚嚇過度,已請了大夫過去診治。”
裴琰點了點頭:“這薛遙身後的人到底是誰,咱們可得好好查一查。”
“相爺懷疑是哪邊的人馬?”
“難說。太子和莊王的人再膽大,也不敢去和桓國人勾結,萬一坐實了,可是謀逆賣國的大罪。所以易寒為何一定要劫出金右郎交給薛遙,這薛遙身後的人又是誰,我倒是很有興趣知道。”
薛府別院廂房內,金右郎驚魂甫定,頭腦尚是十分迷糊,但見裴琰進來,仍憶起此人身份,剛要下榻,裴琰微笑著上前將其扶住:“金大人,讓您受驚,實是裴某之過。”
金右郎一時理不清思路,聽得裴琰又道:“金大人吃了這十日的苦,裴某也擔了十日的心,實是寢食難安。幸將金大人救了出來,真是蒼天垂憐,讓兩國百姓免於戰火之災。”
金右郎漸漸恢複一絲清明,忙道:“多謝裴相!隻是不知究竟是何人將金某劫到此處?”
裴琰歎了一聲:“說來話長,金大人見到雷副使後,自會明白一切。”
他微微擺手,安澄帶著大夫出去,裴琰在金右郎身邊坐定,銳利的目光望得金右郎有些精神恍惚:“金大人,敢問一句,您被劫到此處後,可有什麽人來看過您?”
金右郎想了一陣,茫然點頭:“是有個蒙麵人,來看過我數次。”
“他和您,都說了些什麽?”
金右郎似是有些困惑不解,欲待不說,可被裴琰的氣勢壓得心神漸漸崩潰,一五一十道:“他來問了我一些我國宮廷的舊事。問我可知二十多年前,曾被月落族送至我國威平王府中一名歌姬的下落,還問當年威平王被月落族孌童刺殺前後的詳細過程。”
裴琰沉吟道:“金大人對這方麵的事情,很熟知嗎?”
金右郎點頭道:“不瞞裴相,我曾任我國內廷執筆處總管,我國宮廷史實,都需由我經手記錄成冊,收入檔室。”
裴琰微微點頭,扶起金右郎:“既然金大人無恙,這就請隨我去麵聖,以安眾心,兩國的和約,也到了該簽訂的時候。”
兩國和約簽得極為順利,裴琰查出真凶,雖未抓到易寒,卻證實了一切係他所為,且又救出了金右郎。桓國人有苦自知,也知此事不宜聲張,畢竟牽涉到國內複雜的宮廷鬥爭。至於回國後能否治易寒的罪,借機打擊二皇子一係,證據又不在己方手中,隻能打落牙齒往肚裏吞。
而華朝為順利簽訂和約,也未就此事窮追猛打。雙方心照不宣,一致認定使臣館失火一案乃馬夫不慎打翻了油燈,才引起大火,而金右郎大人則在逃生過程中跌落河中,被人救起,十餘日後才蘇醒歸來雲雲。
至於得曉真相,用於作證的那三國使臣,裴琰早命禮部送上厚厚的重禮。這些小國使臣久慕華國繁華富庶,這才願作使臣,不遠萬裏前來,果然發了一筆橫財,自是悶聲收大禮,將真相爛在了肚中。
人已找到,真相大白,這和約便於當日上午順利簽下。皇帝也極為高興,待桓國使臣退去,狠狠地誇讚了裴琰幾句。太子滿麵春風,過來把著裴琰的手大為誇獎,靜王自是有些得意,莊王初始有些不豫,馬上又想轉來,朝堂之內,一片讚頌之聲,就連素日持重的清流一派也頗有讚譽之辭。
裴琰惶恐不已,連聲謙遜,直至皇帝下令退朝,諸臣才紛紛散去。
裴琰與靜王並肩出了乾清門,靜王笑道:“少君,今夜我在府中備酒,為你慶賀。”
裴琰忙道:“王爺,今夜不行,我受了點內傷,不宜飲酒。而且現在也不宜慶賀,回頭我再與王爺細說。”
二人正說話間,衛昭素袍廣袖,飄然而來,向裴琰笑道:“恭賀少君,得破疑案,少君真不愧為朝中柱石,國之良臣。”
裴琰一笑:“三郎過譽,少君愧不敢當。”
衛昭斜睨了靜王一眼,也不行禮,雲袖輕攏,步入乾清門。
靜王盯著他高挑俊逸的背影,麵上閃過一絲憎惡之色,輕哼一聲:“他和二哥必定極不服氣,怕隻怕他又受二哥指使,到父皇麵前搬弄是非,給少君下跘子。”
裴琰微笑道:“這也是免不了的事情。”
江慈悠悠醒轉,被窗外透進的陽光刺得微微眯了眯眼,眼見日頭高照,忙跳下床,卻不見了燕霜喬的身影。
她著好衣衫,嘴裏嘟囔道:“師姐也不叫醒我,害我又睡過頭。”推門而出,見那邵繼宗坐於院中,忙笑道:“邵公子早!”
邵繼宗忍俊不禁,指了指日頭:“確實還早,倒未日落西山。”
江慈有些不好意思,嘿嘿一笑,左右看了看:“我師姐呢?”
邵繼宗步了過來,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遞給江慈:“燕姑娘一大早被素大姐叫去,似是因為她父親的事情,需得前往桓國一趟,事情緊急,不及和你辭行,讓我將這封書信轉交給你。”
江慈拆開書信細閱,知師姐前去尋找易寒,心中有些失落,卻又有些暗暗慶幸,師姐終於不受自己牽累,脫離了京城這個大漩渦,也終於不會再知曉自己中毒一事。萬一自己毒發身亡,就會少一個傷心之人了。
正胡思亂想間,邵繼宗又道:“江姑娘,相爺得知燕姑娘離去,已派人來接江姑娘回相府,人正在府外等著。”
江慈萬般無奈,也知逃不出大閘蟹的手掌心,無精打采地隨長風衛們回了相府。
此時已是午時,她未進早餐,便有些肚餓,回到西園不見崔亮,草草弄了些飯菜,正待端起碗筷,裴琰步了進來。
裴琰自昨夜忙到現在,既要跟蹤易寒,又要安排人手布控,還與易寒激鬥,上午又壓下內傷,撐著上了朝堂,有些肚餓,也覺得有些疲勞。進來後也不多話,奪過江慈手中碗筷便吃。
江慈橫了他一眼,隻得再到廚房盛了碗飯過來。待她過到廂房,桌上本就不多的菜肴所剩無幾。
她這段時日以來,被裴琰欺壓得著實厲害,本就憋了一肚子怨恨;兩種毒藥在體內糾纏,讓她如同時刻被大石壓著;昨夜親見師姐與素煙的悲歡離合,心中傷感;這一日身體又有些不適,小腹冷痛。怨憤、憐傷、悲痛、難過種種情緒夾在一處,被裴琰這一舉動一激,猛然迸發。
她將手中飯碗往桌上狠狠一頓,裴琰抬起頭來,斜睨了她一眼,也不理她。江慈再也控製不住,猛然伸手將桌上碗筷統統掃落於地,‘嗆啷’聲響,滿地瓷片。
裴琰愣了一瞬,回過神來,隻見江慈眸中含淚,狠狠地盯著自己,胸口劇烈起伏,似是氣憤到了極點。
裴琰不由笑道:“誰惹你了?生這麽大氣。”
江慈實在是很想向他那張可惡的笑臉狠狠揍上幾拳,可也知這是太不現實的想法,隻得‘啊’地大叫一聲,衝入房中,用力將門關上,依住門框,緩緩坐落於地,痛哭失聲。
痛哭中隱約聽到房門被敲響,她抱頭大叫:“死大閘蟹,沒臉貓,你們統統不是好人,都要遭報應的!”
屋外敲門聲頓住,腳步聲遠去,江慈索性放聲大哭,待雙眼哭得紅腫,又累又餓,依在門邊睡了過去。
院中,裴琰立於窗下,透過紗窗靜靜地看著江慈痛哭,輕輕搖了搖頭。待江慈睡去,他拉開窗戶,輕巧翻入房中,俯身將她抱了起來。
看著那滿麵淚痕,他輕笑一聲,將江慈抱至床上,又替她蓋好被子,在床邊靜坐片刻,方出門而去。
江慈睡不到半個時辰便又醒了過來,隻覺雙眼腫得厲害,腹部疼痛卻有些減輕,她呆呆坐於床邊片刻,還是覺得肚餓,隻得掙紮著下床。
拉開房門,一股香氣衝入鼻中,她肚子很配合地‘咕嚕’而響,轉頭望去,隻見桌上擺了一桌極豐盛的菜肴。江慈愣了一下,也顧不上細想,衝到桌邊,埋頭將肚子填飽。
吃得心滿意足,她心情慢慢好轉,也知道這飯菜定是大閘蟹吩咐下人辦來的,步出房門,見裴琰正躺於院中的竹椅上,曬著秋陽,麵上蓋著一本書,搖搖蕩蕩。
江慈脾氣發過就算,又想起還得求這人解毒,好漢不吃眼前虧,性命要緊,遂慢慢走到裴琰身前,卻也不知該如何開口,隻是愣愣地站著。
裴琰移開蓋在臉上的書,半眯著眼看了江慈一眼,悠悠道:“吃飽了?”
江慈輕哼一聲。
裴琰一笑:“既然吃飽了,就有力氣幹活,來,給我捶捶腿。”
江慈猶豫片刻,忽然衝裴琰甜甜一笑:“好。”搬過小板凳,坐於裴琰身旁,替他輕輕捶著雙腿。
這日風和日麗,下午的秋陽曬得裴琰舒坦不已。他一夜未睡,且受了些輕傷,此時計策成功,和約得成,放下心頭大事,又吃飽喝足,還有江慈替他輕捶著雙腿,逐漸放鬆下來,心中安定,沉沉睡了一覺,醒來時竟已是日暮時分。
裴琰睜開雙眼,見身邊江慈仍在有一下沒一下地替自己捶著雙腿,曬了一下午的太陽,她的麵頰酡紅,額頭有細細的汗珠沁出。裴琰剛醒,有一瞬間的恍惚,片刻後才笑道:“我看你算得上最笨的丫鬟,哪有主子睡著了還替他捶腿的道理。”
江慈耷拉著頭輕聲道:“我又沒有真的賣身為奴,你為什麽老把我當成你的丫鬟?”
裴琰眼睛半眯:“你入了我這相府,還想出去嗎?”
江慈抬頭望向暮靄漸濃的天空:“就是籠子裏關著的鳥,它還時刻想飛出去,何況是人?”她又望向裴琰,低低道:“相爺,若是一直找不出那人,你真的要將我關上一輩子嗎?”
“在我這相府中呆上一輩子,錦衣玉食的,不好嗎?”裴琰緩緩問道。
江慈忽然笑道:“相爺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自然是真話,我可是很少能聽到真心話的。”
江慈笑道:“那我就直說了,相爺莫怪。在我心中,這相府,就好比一個大鳥籠。相爺就象這個大鳥籠中最大的那隻鷹,一群子鳥圍著你團團轉,爭相討好於你,卻又沒有一隻鳥讓你感到安心的。看似這群鳥侍候著相爺,可實際上,又是相爺累死累活供著這群鳥的吃喝用度。如果哪一天相爺不在了,這鳥籠摔爛了,相府中這些鳥,就會一哄而散,去尋找新的鳥籠了!”
裴琰是頭一回聽到這般新奇的說法,愣了片刻後哈哈大笑,笑罷站起身來,舒展了一下雙臂,隻覺神清氣爽,這一覺竟是睡得前所未有的舒暢,就連體內的輕微內傷,也似消失不見。他轉頭向江慈笑道:“你可是自己往我這鳥籠子裏麵鑽的,放不放你出去,可得看我心情好不好。”
江慈忙問道:“那相爺要怎樣才會心情好呢?”
裴琰正要開口,崔亮與安澄並肩步入西園。裴琰目光在崔亮身上掠過,遲疑一瞬,湊到江慈耳邊輕聲道:“你若是能把子明服侍得舒舒服服,我就會心情好,說不定就會幫你解了這毒。”
裴琰上次命江慈服侍崔亮時,江慈尚未明‘服侍’二字的含義,此刻見他唇邊一抹嘲諷的笑容,猛然醒悟,又氣又羞,說不出話來。
裴琰轉向崔亮笑道:“看來今日方書處的事情不是很多,子明回來得倒早。”
崔亮微笑道:“我告假了幾日,程大人得知我是受了點傷,也未安排我做太多事情。”
“子明傷勢剛好,確是不宜太過勞累,明日我再找子明說話,你早些歇著吧。”
崔亮忙道:“相爺客氣。”
裴琰再看了江慈一眼,帶著安澄出了西園。
崔亮兩日未見江慈,見她滿麵通紅,額頭還有細細汗珠,不由笑道:“小慈怎麽了?剛吃過辣椒了?”
江慈頓了頓腳,轉過身道:“我去做飯。”奔入廚房,將門緊緊關上。
安澄緊跟裴琰,邊走邊道:“查過了,瑞豐行是五年前入的京城,一共在全國有十五個分號,薛遙乃平州人,原籍隻有一個姐姐,去年已經去世了。薛遙在京共娶有一妻一妾,子女各二人,已經嚴刑審問過,沒問出什麽來。”
“瑞豐行在各地的分號,可曾命人去查封?”
“已經命人去查封,但京城的三家瑞豐行就―――”
“晚了一步?”
“是,弟兄們趕到那三家商鋪時,已是人去屋空,帳冊、銀票、屋契都不翼而飛,就是先前在薛家正院內搜出來的一切田產地契與銀票,算起來也隻有千兩之數,與瑞豐行京城四大商行之一的地位相差甚遠。”
裴琰輕哼一聲:“這幕後之人動作倒快,我們這邊抓人,他那邊就銷毀證據,轉移財產。瑞豐行定是這人錢銀的最大來源,再細查一番,任何蛛絲馬跡都不要放過。”
大管家裴陽迎麵而來,躬腰道:“相爺,夫人讓您馬上過去一趟。”
裴琰向安澄道:“你先去吧,薛遙的家人先放了,讓人盯著,看能不能釣幾條魚出來。”他走出兩步,猛然回頭道:“對了,重點查一下瑞豐行與不知去向的那三個人的關係。”
“相爺懷疑薛遙背後的人是星月教?”
裴琰冷冷一笑:“先把那三個人找到再說吧。”
他麵帶微笑,腳步輕鬆,步入蝶園東閣,見裴夫人正在執筆畫著一幅秋菊圖,忙上前行了一禮,輕聲道:“孩兒給母親請安。”
裴夫人也不抬頭,片刻後淡淡道:“聽說和約簽下了?”
“使臣也找到了?”
“是。”
“把你辦事的整個過程給我說說。”裴夫人纖腕運力,繪出數朵被秋風微卷的綠菊。
裴琰一愣,隻得將整個辦案過程一一講述,隻是略去了江慈之事。
裴夫人默默地聽著,也不說話,手中畫筆不停。待裴琰敘述完畢,她也落下最後一筆,取過印章,在畫的左上角蓋上方印。她長久凝望著那方印章,緩緩道:“你知道你犯了什麽大錯嗎?”
二八、一箭三雕
裴琰仔細想了想,不得其解,隻得束手道:“孩兒愚鈍。”
裴夫人在銅盆中淨了手,細細擦幹,微喟道:“我來問你,當年扶助聖上登基的四大功臣,慶德王、董學士、薄公和你叔父,各是什麽樣的人?”
裴琰低頭答道:“慶德王精明善算,但稍欠度量,董學士儒雅端方,但過於迂腐,薄公驍勇善戰,但有些死腦筋;叔父他―――”
裴夫人步至他的身邊,看了他片刻,道:“慶德王不過四十有八,便一病不起,你認為,他這病,真的是病嗎?”
裴琰一驚,不敢作答。
裴夫人悠悠道:“我們兩母子,還有什麽不敢說的?”
“母親是懷疑,慶德王挾功震主,過於勢大,所以皇上他―――”
“曆朝曆代,君王最忌的便是功高蓋主的臣子,尤忌手握軍政大權、精明能幹、野心勃勃的臣子。四大功臣中,你叔父當年年輕氣盛,最先遭到清洗,被貶幽州;慶德王這一死,玉間府及周邊十餘州的兵權及賦稅便收歸朝廷,他麾下八萬人馬也會被聖上逐步分化;董學士為人迂腐,又自命清高,聖上才容了他,並冊了他女兒為太子妃;至於薄公―――”
“薄公是死忠於皇上的,四大功臣之中,皇上對他是最放得心的了。”
裴夫人一笑:“倒也未必,薄公其人,看似愚忠、死腦筋,我看這四人之中,最聰明的倒是他。”
裴琰漸漸明白母親言中之意,手心隱有汗珠沁出。
裴夫人斜望了他一眼,道:“你身為左相,兵部、禮部、工部這三部實權現都握於你手;你身為劍鼎候,長風騎八萬人馬可以左右天下局勢;你支持靜王,他這個浣衣局宮女所生的卑微皇子便能與莊王分庭抗禮,平起平坐。
皇上之前能容你,是想用你來牽製莊王和陶相一派,保持政局的平衡;也想借長風騎來牽製薄公,讓他那十萬兵馬不敢輕舉妄動。可現如今,你鋒芒畢露,實力盡顯,壓得莊王一派抬不起頭來,你說,皇上會怎麽想?”
裴琰打了個寒噤,一時無言。
“使臣一案,你步步為營,算無遺策,讓人覺你心機似海;你散布的謠言可以令易寒步入陷阱,你可以讓他在京城內無立足之處,你讓他隻能按你設定的路線逃跑,這份心機,這份手腕,誰想了不會害怕?
還有,我早和你說過,長風衛的真正實力,不到最關鍵時候不要顯露。可這次,你為抓易寒,長風衛傾營出動。按你所述,昨夜的京城,除去皇宮,全城盡在長風衛的控製之下。你說,皇上會不會想,若有朝一日京城生事,你這長風衛,可比他的禁衛軍和光明司還要令人害怕啊。”
裴琰垂頭道:“是孩兒考慮不周。”的
“皇上的心機,還要勝過你幾分。他今日朝堂之上盛讚於你,已是對你起了戒心,他越誇你,便越是將你置於烈火之上。先不說太子與莊王一係,就是靜王,隻怕也會對你有所嫉妒,日後必會對你設防。如果再有某些人在其間挑唆幾句,你說,皇上和諸朝臣會如何看你?”
裴琰猛地想起散朝後入宮的衛昭和他麵上那意味深長的笑容,心中一凜,低頭不語。
裴夫人瞄了他一眼,輕聲道:“我本已替你鋪好了一條路,可你這樣一來,倒讓皇上更加懷疑你有滔天的野心。唉,那夜倒是我莽撞了。你終究還是太年輕氣盛了,唉,不過也好,就當對你的一回磨煉吧!”
她步到窗前,凝望著滿園菊花,默然良久,方緩緩道:“唯今之計,你隻有離開朝中一段時日才是上策,皇上若是要兵權,你就交出一部分吧。”
裴琰跪下叩頭:“孩兒謝母親教誨。”
裴夫人一笑,麵上生出一種極媚的神態,眼中卻幽怨哀深,望向窗外漸黑的夜空,輕歎一聲,道:“我估計這幾日,皇上布置好了,便會宣你單獨麵聖,該怎麽應對,不用我再多說。不過你放心,他是不會對你下毒手的,你自己放機靈點就是。”
裴琰隻是叩頭,並不說話,裴夫人又道:“你離開朝中之前,先吩咐崔亮把那件事給辦了,你給崔亮配了個丫頭,是想收他的心吧?聽說那丫頭廚藝挺不錯,讓你都不回慎園用餐了,倒是難得。”
裴琰一怔,眉頭微蹙,不敢抬頭,低聲道:“我見子明似是傾心於那丫頭,便把她放在西園服侍子明。”
“是嗎?”裴夫人輕聲道:“若真是如此,我倒也安心了。”
裴琰行了一禮,正要退出,裴夫人忽道:“這個月二十五,是黃道吉日,我想替你將漱雲收了做偏房,你可有異議?”
裴琰腳步頓住,良久方輕聲道:“孩兒一切聽憑母親做主。”
這夜的月光,亮得有些駭人,夜霧也濃得有些異樣。裴琰長久立於園中,任寒冷的露水爬上雙眉,也不曾移動半分。
漱雲握了件披風走到他身邊,柔聲道:“相爺,夜間風寒露重,添件衣裳吧。”
裴琰任漱雲替自己係上披風,低頭看了她一眼,忽緊捏住她的右臂。漱雲有一瞬間的慌亂,眸中透出恐懼與不安,片刻後又慢慢鎮定,掛上柔媚的微笑仰頭望著裴琰。
裴琰看得清楚,冷哼一聲,將她一推,往外便走。漱雲跟上幾步,見他大步出了慎園,身形搖晃,倒退兩步,摸著園中石凳坐落,眼角滑下數滴淚珠。
裴琰喝住隨從,一個人在相府內慢慢走著,待月上中天,才發現已走到了西園門口。值守的長風衛過來向他行禮,他將手微微一擺,輕輕推開西園木門。
園內,崔亮居住的偏房漆黑一片,似是已經睡下,江慈的廂房倒還透著縷昏暗的燭光。裴琰慢慢走到窗前,透過窗格縫隙向內望去,房中卻空無一人
江慈端著盆水,被裴琰這一撞,渾身濕透,怒道:“相爺,深更半夜的,你遊魂啊?!”
裴琰卻不可自抑地笑了笑:“你深更半夜端著盆水,倒比我更遊魂。”
夜風拂來,江慈衣襟濕透,不由打了個噴嚏,裴琰覺有唾星濺到自己臉上,眉頭緊皺,將江慈一推:“真是沒規矩,不知道站遠些。”
江慈見他滿麵厭憎之色,氣道:“真要打起噴嚏來,誰能控製住,不信你打一個試試。”
裴琰隻是用袖擦麵:“快去給我打盆水來。”
江慈無奈,隻得再端過盆水,見裴琰並無動作,知他是被人服侍慣了的,隻得又擰了熱巾,胡亂在他臉上擦了幾下,將熱巾擲回盆中,回身便走。
這一耽擱,身上的濕意又重了幾分,她邊走邊接連打了幾個噴嚏,鼻息漸重。
她回到廂房,卻見裴琰跟了進來,惱道:“相爺,這是我的房間,我要換衣服,也要睡了,勞煩您出去。”
裴琰一笑,走到榻上躺落下來,雙手枕於腦後,閉上雙眼,悠悠道:“這是我的府第,我想睡哪裏就睡哪裏。你換吧,我不看便是。”
江慈拿他沒有一點辦法,打是打不過的,又在他的地盤上,還服了他的毒藥,隻得跑到另一邊的廂房,換過幹淨衣裳,也不回房,走到院中,坐於石凳之上,望向空中明月,想著心事。
師姐這麽急去找易寒,也不知出了什麽事,得想辦法去見一趟素大姐,問問清楚,還得祈求素大姐將自己的話帶給了衛三郎,能與他見上一麵,想辦法拿到解藥才行。隻是大閘蟹這邊,可有些麻煩,難道自己真的要聽從他的,去與崔大哥―――
正胡思亂想間,裴琰在她身邊坐落,眼神複雜地望著她。江慈輕哼一聲,起身便走,裴琰卻拉住她的左臂,輕聲道:“反正你也沒睡,隨我走走。”
二人在相府內慢慢地走著,裴琰見江慈不停打著嗬欠,不由笑道:“你可真是又貪睡又好吃,要都象你這樣,我們這些做官的,也不用上朝、不用辦事了。”
江慈默默走出數步,忽然回頭道:“相爺,我問你個問題。”
“你每日和別人爭來鬥去,算來算去,活得不累嗎?”
裴琰大笑,負手行於江慈身側,悠悠道:“這種爭來鬥去、算來算去的遊戲,又緊張又刺激,能讓我體會到無窮的樂趣,要是鬥贏了還可以給我帶來無窮的利益,我為什麽要覺得累?我倒想看看,這世上,還有什麽人能將我鬥到覺得累、覺得厭倦!”
江慈側頭望去,隻見他俊目生輝,神清氣定,身形堅挺,之前隱有的一絲落寞與傷楚已消失不見,了無痕跡。
深夜風寒,江慈隨著裴琰在相府內再走一陣,隻覺寒意陣陣,又見裴琰不再說話,走到一回廊時,終忍不住道:“相爺,時候不早了,您還是早些回去歇著吧,我實在是困了。”說著回身便走。
裴琰卻右足疾伸,江慈腳下一個趔趄,向前便撲,裴琰伸手將她抱住,輕笑道:“可別把門牙給摔掉了。”
江慈忍無可忍,回拳便打,裴琰一一擋住,見她滿麵怒火,手中一緩,江慈憤怒的一拳便重重擊在他的胸口。
眼見裴琰撫住胸口,咳嗽數聲,嘴角還隱有血絲滲出,江慈不由愣住,不可置信地看了看自己的拳頭,就憑自己這份功力,能把這天下第一高手打成內傷嗎?
裴琰看著江慈呆呆模樣,再咳數聲,忽然向後一倒。
江慈大驚,撲了過去,將他扶住,急道:“你怎麽了?”
裴琰雙目緊閉,嘴角仍有鮮血滲出,江慈大力猛拍他的麵頰:“喂,你可別死啊,你死了我怎麽辦?沒了解藥,我可怎麽活啊?”
她再慌片刻,見裴琰的臉已被自己拍得紅腫,這才想起要高聲喚人,聲未出喉,被一隻手捂住嘴唇,聲音便悶了回去。
裴琰睜開眼,默然看了她片刻,撫了撫被她拍痛的臉,吸了一口涼氣,忽然撮指入唇,尖銳的哨音驚破相府的寧靜,數十人從四麵八方湧來。
江慈愣愣地站著,眼見一眾長風衛將裴琰扶住,眼見數人過來將自己雙臂反絞擒住,眼見裴琰目光閃爍地望了自己一眼,耳邊還聽到他咳嗽的聲音:“不要為難她,把她送回西園給子明,沒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進西園。”再見他說完這句話後便似是暈了過去。
江慈頭腦一片迷糊,茫茫然中被長風衛押回西園,崔亮聽到動靜披衣出來,見江慈被長風衛押進來,驚道:“怎麽了?”
一長風衛躬腰道:“崔公子,江姑娘傷了相爺,相爺命我們將她送回給崔公子。”
崔亮忙道:“怎麽會傷著相爺的?傷得重不重?”
“相爺似是傷得較重,具體情況我們不知道。”長風衛們行禮後退了出去。
崔亮轉身望向江慈,見她正茫然看著自己的右拳,小嘴張得老大,忙拍了拍她的麵頰,江慈慢慢清醒,不停搖頭:“不,不是我,我怎麽可能傷得了他?!”
“到底怎麽回事?”崔亮眉頭緊蹙。
江慈比劃了一下拳頭:“我就是這樣揍了他一拳,他就倒下了,可他武功天下第一啊,我怎麽能傷得了他。不對,他一定是有什麽陰謀詭計!”
崔亮也覺有些奇怪,正要細問,卻見江慈連打幾個噴嚏,又見她穿得有些單薄,忙道:“你快進屋歇著,我去看看相爺。”
他急匆匆趕到慎園,卻被擋了駕。守衛的長風衛說裴相重傷靜養,任何人都不見,隻得悶悶而歸。
崔亮知江慈的一拳不可能將裴琰擊成重傷,第二日細細打聽,才知裴琰曾與武林中人交過手,似是受了些傷,當時便吐了血,所以江慈‘行刺’於他,才讓他傷勢加重,臥床不起。
崔亮不知江慈昨夜為何與裴琰激鬥起來,但這些時日也看出二人有些不對勁,細問江慈,她卻支支吾吾。崔亮覺她似是有些心事,不免有些擔憂,晚間在園外偶遇安澄,聽他言道裴相‘遇刺’,皇上震怒,隻怕要將江姑娘治罪,心中更是憂慮。
這日下起了蒙蒙細雨,秋風凜冽。崔亮正準備去方書處應卯,安澄匆匆進來,道裴相請崔公子過去。崔亮忙隨他過到慎園,步入正閣,裴琰正圍著輕裘,躺於搖椅中,麵色有些許蒼白,見他進來,微笑道:“子明快請坐!”
“相爺好得倒快,可讓我擔了幾日的心。”崔亮細心看了裴琰幾眼,見他除卻麵色蒼白一些,也無其他症狀,放下心來。
裴琰笑道:“我底子好,雖說當時傷得重,調養了這幾日,好很多了。”
崔亮想起江慈,忙道:“相爺,小慈她―――”
裴琰擺了擺手,微微皺眉:“我正為這事頭疼,我本想把她擊傷我的事瞞下來,不知誰捅了出去,竟讓聖上得知,隻怕―――”
“我問過小慈,她似不是有心傷了相爺的,再說,以她的功力,也傷不到相爺,相爺的傷,還是與武林中人比鬥所致,怪不到小慈的。”
“子明說得極是,但外間隻道她是我的下人,卻擊傷了主子,若是不加以懲治,相府威嚴何存。我身為朝廷重臣,她攻擊於我,便是攻擊朝廷,若不加以治罪,隻怕也不好堵眾人之口。”
崔亮默然良久,輕聲道:“那有沒有辦法救她?”
裴琰思忖片刻,道:“我隻能盡力替她遮掩了,隻望聖上不追究此事才好。”
“我代小慈拜謝相爺!”崔亮起身長揖道。
裴琰忙將他扶起,輕咳數聲,手撫胸口道:“子明切莫如此多禮,這區區小事,何足拜謝,我正有件事情,要請子明幫忙。”
二九、各懷鬼胎
一縷清冽的芳香自銅獸嘴中嫋嫋而出,沁人心脾。裴琰躺回搖椅上,眼睛半眯,看著默然不語的崔亮。
崔亮低頭盯著腳下的錦氈,長久地沉默,室內僅聞裴琰偶爾的低咳聲。
窗外,雨聲漸大,秋風吹動未關緊的窗戶,嗒嗒作響。裴琰又是一陣低咳,見室內並無侍女,崔亮站起身,走到窗邊,慢慢將窗戶關緊,呆立片刻,坐回原處。
裴琰笑了笑,道:“我也知道這事有極大的風險,但這世上,隻有子明一人才能看懂那圖。雖說方書處規定,文吏進密室查檔的時間不得超過半炷香,但這點時間對子明來說,記住部分圖形應該不是問題。我會讓程大人將子明提為文吏,隻要日積月累,進去的次數多了,自然就可以將整張圖原樣繪出來。”
崔亮歎了口氣:“原來太師祖當年所刻的這幅石雕《天下堪輿圖》,竟是在方書處的密室中。唉,他老人家為了這幅圖而丟掉了性命,實是―――”
裴琰微笑道:“魚大師當年走遍華朝萬裏河山,繪出天下地形地貌,勘出各地金銀銅礦,實是造福蒼生的壯舉。隻可惜他刻完圖後便被弘帝賜了鳩酒,你師祖又假死逃遁,以致這幅圖再也無人能識。若不是當日我在街上偶遇子明,與你傾心交談,倒真不知魚大師尚有傳人在世。
崔亮麵有猶豫之色:“圖我是識得,要記住圖樣將它繪出來,並找出各礦藏地的具體位置,也不是問題。但半炷香的功夫也太短了些,隻夠記住很小的一部分,又不能有絲毫的差錯,看來頗費時日。”
裴琰盯著他,緩緩道:“隻要子明肯幫這個忙,一年半載,我也等得。”
窗外雨聲更急,崔亮聽著自己粗重的呼吸聲,終咬了咬牙,點頭道:“好,相爺待我實是恩重,我便以此報相爺一片誠意。但我有一個條件。”
裴琰麵上露出欣悅之色,從躺椅上坐起:“子明請說。”
“我將圖原樣繪出並找出各礦藏地具體位置以後,也不想入朝為官,相爺以後的事情,我也不想再參與其中。屆時還望相爺放小慈和我一起離去,任我們遊曆天下。”崔亮抬頭望著裴琰,麵上神情極為嚴肅。
裴琰愣了一瞬,轉而哈哈大笑:“好,這是自然。子明對江姑娘一片情意,著實令人感動。我們就一言為定,隻要這件事辦完,我還要替子明和江姑娘辦一個風風光光的婚禮,再送二位離開京城。”
崔亮慢慢伸出右手:“相爺,我們就擊掌為約,還望相爺屆時不要反悔。”
裴琰忙站起來:“絕不反悔。”伸出右掌,二人擊掌為誓,互視而笑。
崔亮有些激動,上前一步,正待說話,腳踢上凳腳,踉蹌著向前一撲,裴琰疾伸右手將他扶住,崔亮雙手撐住裴琰右臂站穩身形,裴琰笑道:“子明可不要太激動了。”
崔亮麵上一紅,忙後退兩步,作揖道:“相爺,小慈之事還望您多加遮掩。”
“子明放心,江姑娘天真可愛,我也舍不得將她治罪的,隻是這段時間,可得委屈她在西園呆著,子明安心去方書處當差便是。”裴琰微笑道。
“多謝相爺,我還得去方書處應卯,先告退。”
“子明請便。”
望著崔亮的身影消失在回廊盡頭,裴琰端起天青碧茶盞,慢慢抿著,又望向窗外白蒙蒙的天空,雙眼微微眯起,良久,猛然仰頭將盞中清茶一飲而盡。
從慎園至西園要經過荷塘與一片楓樹林,裴琰也不撐傘,在細雨中慢慢走著,雨絲灑在狐裘之上,他也渾然不覺,又負手立於荷塘邊,看著那一池枯荷,良久才轉身步向西園。
江慈見崔亮離去,將廚房收拾幹淨,趴在廊下的竹椅上,雙手撐住麵頰,望著蒙蒙細雨發呆。裴琰進來,她抬眼望了一下,又呆望著廊下被雨絲沁濕的青石台階。
裴琰搬過把竹椅,在她身邊坐下,側頭看了看她微微噘起的嘴唇,微笑道:“你打傷了我,怎麽見了我,也不表示一下歉意?”
江慈早已將那夜之事想了又想,聞言撇了撇嘴:“你少和我來這一套,傷沒傷到你,你自己心中有數。”她轉過頭望著裴琰:“相爺,你一定是在玩什麽陰謀詭計,不過你能不能告訴我,你要對付的是誰?為什麽要利用我?”
裴琰微笑道:“我可不是利用你,你確是傷到了我。”說著手撫胸口,輕咳數聲。
江慈見他這番模樣,想象他以丞相之尊,在人前手撫胸口,人後卻精神抖擻,隻覺他虛偽好笑至極,不由指著裴琰大笑。
她伏在椅背之上,椅腳本有些不正,這一笑得前仰後合,竹椅向旁一歪,倒在地上,頭正好重重磕上廊下的石柱,‘唉呀’一聲叫了出來
裴琰也不扶她,嘖嘖搖頭:“報應了吧,不知好歹的丫頭!”
江慈爬起,摸了摸額頭,覺似腫起一塊,忙跑到屋中,拿了跌打草藥塗上額頭,用力搓揉。裴琰進來看見,搖了搖頭:“說你笨就是笨,你越揉得重,明天就會越痛,得輕輕揉才是。”
江慈白了他一眼,手中動作卻輕了幾分,裴琰靜默地看著她,忽道:“你是不是很想離開我相府?”
江慈嘟囔道:“廢話。你這相府,除了崔大哥,沒一個好人,真要在你這呆久了,隻怕我是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裴琰笑了笑:“倒也是,我以前養過一隻西茲貓,它也時刻跟著我,後來不知道怎麽回事,它就死了。”
江慈聽他說起貓,想起了那隻沒臉貓,動作頓住,素煙姐姐,有沒有傳了口信給三郎呢?
裴琰慢慢走過來,倒了些跌打草藥放於手心,將右手覆上江慈的額頭。江慈驚醒,欲待後退,卻被裴琰左手用力按住,耳邊聽得他道:“你安心在這裏呆上一年半載,我自會放你走,還會風風光光地放你離開。隻要你不出這西園,這條小命便保得住的。”
江慈覺裴琰有些異樣,急欲掙脫他的鉗製,頭猛然後仰,裴琰手上的草藥便都抹在了她的眼中,她‘啊’地叫了一聲,眼睛火辣辣地疼痛,眼淚奪眶而出。
她眼前一片朦朧,不能視物,正待摸索著跑去廚房打水洗臉,剛踉蹌著行出兩步,已被裴琰大力抱起。
裴琰將她抱至廚房,用瓜瓢從水缸中舀出一瓢水,江慈摸索著將眼睛洗淨,慢慢可以視物,卻仍感疼痛,拚命眨著眼睛。裴琰看著她滿麵是水,雙眼通紅,睫毛一上一下抖動,滑稽至極,不由哈哈大笑。
江慈怒火中燒,隻覺這人竟是自己天生的克星,自遇到他後諸事不順,恨上心頭,惡向膽邊,抓起案上瓜瓢大力向裴琰潑去。
燈昏月上,崔亮才回到西園。甫進園門,便聽到江慈在廚房內歡快地哼著小曲,走到廚房門口,笑道:“什麽事這麽開心?”
江慈揭開鍋蓋,向崔亮招了招手,崔亮走過去一看,微微皺了皺眉:“這倒是新鮮菜式,沒見過將大閘蟹用水煮著吃的。”
江慈哈哈一笑:“我今天偏要做水煮大閘蟹!”她想起裴琰被自己淋得滿頭是水的樣子,更是笑得打跌。
崔亮不知她為何這般得意,搖了搖頭:“你上次不是吃大閘蟹吃出毛病了嗎?怎麽還弄這道菜?”
“我不吃,崔大哥,你吃。你幫我把這鍋大閘蟹,統統吃光!”
崔亮裝出一副恐懼的樣子,連連搖頭,二人相視大笑。
裴相傷勢,養了數日才見好轉,這日已是十月二十五,裴相納妾之日。
雖隻是納妾,卻也是名震華朝的左相首次正式收納側室,又正在裴相聲勢煊赫之時,朝中官員便爭相前來祝賀,不料卻皆被婉拒在府外。相府大管家言道,裴相傷勢雖有所好轉,卻仍不宜過度勞累,又隻是納妾,便不宴請同僚,隻是府內請了戲班子,小小的慶賀一下。
裴琰不欲張揚,但到了黃昏時分,莊王、靜王與陶相竟一同登門,他聽稟忙迎了出來。
莊王見裴琰麵色有些蒼白,大笑道:“少君,你這傷可來得不是時候,今夜可得委屈一下如夫人了。”
裴琰苦笑一聲,陶相湊過來笑道:“聽說少君是被府中一名丫頭擊傷的,是不是中了美人計啊?”
裴琰隻笑不答,將三人迎入東花廳。這三位一來,自然便得熱鬧一番,大管家裴陽吩咐下去,便在東花廳正式擺下宴席,將原本搭在後園的戲台移到正園。漱雲又著上雲冠錦彩喜衣,出來向莊王等人行禮答謝,戲台上則鑼鼓笙簫,素煙親自上台,相府內一片喜氣洋洋,著實熱鬧。
江慈在西園聽到絲竹之音不斷傳來,又聽崔亮說裴琰今日納妾,請了攬月樓的戲班子過來唱戲,坐立不安,恨不得插翅飛到正園與素煙見上一麵才好。可知裴琰已下嚴令,自己不得離開西園,更別說去正園見到素煙,恨得牙根癢癢,卻也無可奈何。
她呆呆坐於院中,想著心事,崔亮步了過來,坐於她身邊,細看她的神色,微笑道:“是不是想去看戲?”
江慈點了點頭。
她忽然靈機一動,仰頭道:“崔大哥,你幫我一個忙,好不好?”
“好,你說。”
“你幫我去正園看看素煙姐姐,順便問問她,我師姐是不是有什麽很要緊的事情,為什麽都不來見我一麵就走?”江慈仰頭道。
崔亮聽她說起過燕霜喬之事,知道她心中掛念著師姐,想起自己的心思,略有愧意,忙道:“好,我這就過去幫你問問。”
江慈見崔亮離去,心中稍安,在院中坐了一陣,覺得有些冷,正待起身入屋,忽聽院中西北角的槐樹上傳來一陣貓叫聲。
她心中大奇,相府內並未飼養貓犬等玩物,哪來的貓叫呢?她性喜小動物,在鄧家寨時便養了滿園的兔子和山羊,當日偷跑下山時還頗舍不得它們,半夜溜去和它們小小的告別了一番,這時聽到竟有貓叫,頑皮心起,遂躡手躡腳向院後走去。
她踮著腳尖屏住氣息走到槐樹下,捏起嗓子學了幾聲貓叫,用心一聽,樹頂上隱隱傳來‘喵喵’的叫聲,心中一樂,挽起裙裾,便往樹上攀去。
這棵槐樹並不高,江慈幾下便攀到了枝椏處,就著院內的昏暗燭火四處望了望,並不見有野貓的影子,再捏著嗓子叫了數聲,不見回音,失望不已,在枝椏間坐了下來,嘟囔道:“沒抓到,不好玩。”
正嘟囔間,忽覺腰間一麻,向後倒入一人懷中,她正待張口,那人又點上她的啞穴。江慈倒在他的懷中,仰頭看見一雙如寶石般的眸子,反應過來,心中大喜,向那人甜甜一笑。
衛昭見她機靈,給她解開啞穴,卻不放開摟著她的右手,在她耳邊輕聲笑道:“咱們倆跟樹倒是挺有緣份的。”
江慈覺他呼出的氣息撲在自己耳中,麻麻癢癢,偏又極好聞,不禁咯咯而笑,衛昭用手捂住她的嘴唇:“小聲點,外麵人多。”
江慈忙點了點頭,輕聲道:“你怎麽進來的?相府可是守衛森嚴。”
衛昭略略放鬆身軀,靠上樹幹,卻仍是摟著江慈不放,讓她依在自己胸前,低聲道:“我混在莊王爺的侍從中進的相府,隻要進了相府,你這西園的守衛倒還發現不了我。”
“那是,你是堂堂蕭教主,輕功絕頂,逃命的功夫更是一流。”江慈想起他當日將自己推落下樹,害自己重傷,還累自己卷入這無窮風波之中,忍不住諷道。
衛昭也不氣惱,悠悠道:“說吧,你讓素大姐傳暗話給我,要見我一麵,為了何事?”
江慈見他明知故問,瞪了他一眼:“給我解藥。”
衛昭看著她睜得大大的明眸,笑了起來,笑聲帶著一絲邪魅:“我為什麽要給你解藥?一個月的時間可還沒到。”
江慈平靜道:“你若是不給我解藥,我即刻將你就是星月教教主之事告訴裴琰。”
“是嗎?你就不怕我現在就結果了你的性命?!”衛昭修長的手指撫上江慈的咽喉,又順著她的頸部慢慢劃下。江慈穴道被點,身子動彈不得,隻得眼見他的手指緩緩而下,劃過自己的前胸,腹部,眼見就要撫上小腹,羞怒下想起脖頸尚能轉動,又依在他懷中,隔他極近,便猛然偏頭,咬上衛昭的左耳。
三十、齧耳之盟
衛昭身子一僵,此時他左手摟著江慈,右手停在她腹部,欲待伸手回掐江慈喉間,可她已咬住自己耳垂,隻怕回救不及,她雙齒一合,自己這左耳便再也無法見人,若是被那人看到,可就後患無窮。
他心念電轉,無計可施,江慈見他右手停住,便也不急著咬下去。二人僵持了片刻,衛昭忽然笑了起來,雙肩抖動,收回撫在江慈腹部的右手,悠悠道:“算你厲害。”
江慈並不鬆口,喉間含混說了句話,衛昭細心辨認,竟是‘彼此彼此’。
他笑得更是開心,抖動間隻覺江慈含著自己的耳垂,麻麻癢癢,心中好似被貓爪抓撓一般,竟是從未有過的感覺,笑聲慢慢低落,喘氣道:“好了,你鬆口,我們說正事。”
江慈仍不鬆口,又含混說了句話,衛昭打起十分精神,才依稀聽懂,無奈下隻得解開她的穴道,江慈鬆口,得意一笑,挪開身子,坐於衛昭身邊。
衛昭斜睨了她一眼:“說吧,你想怎麽樣?”
江慈橫了他一眼:“你先說,你想怎麽樣?”
衛昭輕舒左臂,搭上江慈肩頭,江慈瞪了他一眼,他得意笑道:“不是你說你這個小姑娘十分仰慕於我,隻盼著能再見我一麵,若是我不答應,你便隻有死在我的麵前嗎?我這人心善得很,不忍造下殺孽,便來見你一麵了。”
江慈一哼,將他手拈起慢慢挪開:“你們這些人,我算是看透了,沒好處的事是絕不會做的,你才不會為了我這個小丫頭的命來一趟。說吧,肯來與我見麵,又想好了什麽對付裴琰的計策,要用到我這個小丫頭的?”
樹間光線極為昏暗,江慈隻見衛昭似是一愣,片刻後,他的臉慢慢向自己傾近,如寒冰似的肌膚透著一種魅惑的冰冷,但那黑寶石般閃耀的眼眸又似燃著熊熊烈火。
江慈強自鎮定,身子慢慢後傾,口中道:“我想過了,你既留了我一命,自是要用我來迷惑裴琰的視線,我願配合你行事,我也想快點將聽聲辨人這事給了結了,裴琰才會放我走。既然咱們目的相同,何不合作一番?”
衛昭笑容帶上幾分玩味之色,上下打量了江慈幾眼:“小丫頭倒是不笨,倒也省了我一番唇舌。”
他仍是一副邪魅的笑容,眼神卻凜冽如霜:“你聽著,裴琰正在追查三個人的下落,那三個人是那夜沒有來參加相府壽宴的。其中一人,我會製造一些他與我星月教有瓜葛的線索,然後會想法子令他在裴琰和你麵前出現,再說上幾句話,屆時,你隻要裝作震驚的樣子,指出他的聲音就是你聽過的樹上之人的聲音,讓裴琰以為他就是星月教主,就算大功告成了。”
江慈想了一下,道:“裴琰現在把我關在這西園,你怎能讓那個人出現在我與他麵前?”
衛昭搖了搖頭,敲上她的頭頂:“說你聰明你又變笨了,有了那人的相關線索,裴琰自會帶你出去認人的。”
江慈吐了吐舌頭,又衝衛昭做了個鬼臉,衛昭忽想起那夜長風山莊前的樹上,她在自己心潮難平時所做的那個鬼臉,不由一怔,又聽江慈道:“你想的倒是好計策,可我有兩點,得問清楚了才能幫你。”
“說吧。”
“第一,我要是幫了你,你成功讓裴琰上當後,不給我解藥,或是再來殺我滅口,我怎麽辦?”江慈死死盯著衛昭,
衛昭靠回樹幹,慢條斯理道:“那你說怎麽辦?”
江慈清了清嗓子,道:“你也給我聽著,我呢,這些天見了一些人,留了一封信在某個人的手中。我對那人說了,若是我一命嗚呼或者是超過三個月沒有去見她了,就讓她把那封信送到裴相手中。”
衛昭冷哼一聲:“信中自然是告訴裴琰誰是真正的樹上之人了?”
江慈得意地抱了抱拳:“蕭教主果然聰明。”
衛昭眼神一閃,半晌方從懷中摸出一個瓷瓶:“這裏麵的解藥能解你體內的一半毒素,你服下後性命能保,但如果半年內不服另一半解藥,則會頭發慢慢變白,肌膚老化,身形佝僂。你若替我辦到此事,我自會將剩下的一半解藥給你。”
江慈想了想,接過瓷瓶,掂了掂,笑道:“倒是沒辦法的事情,先保命重要。咱們是誰也威脅不了誰,有了那封信,我也不怕你不給解藥給我。你在朝中權勢熏天,偏還要當那勞什子星月教主,自然是所圖事大,不會為了我這麽一個小丫頭冒功虧一簣的風險的。”
衛昭嘴角微微抽搐,冷冷道:“第二個問題呢?”
“第二個問題,你找來準備栽贓、轉移裴琰視線的那個人,是個什麽樣的人?是清官還是貪官?”
衛昭修眉微蹙:“你問這個做什麽?你照我的吩咐便是,管他是清官還是貪官!”
江慈撇了撇嘴:“那不行,我得問清楚,萬一是個青天大老爺,我可不幹。”
衛昭哂笑道:“迂腐!是你自己的小命重要,還是那人的命重要?!”
江慈怒道:“在你們這些人的眼裏,當然是自己的性命最重要,看咱們平民百姓如草介一般,可在咱們平民百姓的眼裏,你們這些權貴的性命,比那草芥都不如!”
衛昭眼中閃過一絲怒意,瞬間又平靜下來,嗬嗬笑道:“那人嘛,用八個字來形容,就是殺人如麻,造孽無數。”
“怎講?”
“他叫姚定邦,是兵部左侍郎,曾任薄公手下大將。他在與桓國人交戰時,攻城掠地,少留活口,殺人無數,綽號‘姚判官’。此人相貌俊雅,性喜獵色,好錢財,貪婪無比,還頗有一些見不得光的不良嗜好。你說,這樣的人,該不該死?!”衛昭話語說得雲淡風輕,一雙鳳目卻灼灼有神盯著江慈,他修長的右手輕輕撫上她的麵頰,將她鬢邊一綹長發慢慢纏於手指之間。隨著最後一句話語,他猛然用力一扯,江慈吃痛,撲到他懷中,‘啊’聲尚未出口,又被他捂住嘴唇。
江慈怒道:“你放手!”
衛昭冷若寒冰的手指慢慢托起江慈的下巴,低頭凝望著她,江慈仰頭望去,可以清晰看到他長長睫羽下的雙眸。那眸光冰冷如劍,夾雜著痛恨、蔑視、狂燥與殘酷無情。
她靜靜地與他對望,默默地看著眼前這張美如春柳、皎如潔月的麵龐,看著這有著雪膚烏發、星眸修眉的‘鳳凰’,漸漸覺得自己好似能看到他眼底的仇恨與隱痛,心中惻然,偏過頭去,低聲道:“我會照你的話去做的。”
衛昭似笑非笑,用手托住她的下巴,將她的臉扳過來,直麵自己:“為什麽不敢看我?是不是真的傾慕於我的風采,日夜思念著我?”
江慈‘啪’地將他的手打落:“你臭美!什麽鳳凰不鳳凰,你長得再美,在我眼中,也就是隻關在籠子裏的鳥!”
衛昭麵色一變,猛然伸手掐住江慈的脖子,江慈覺他的手隱隱有些顫抖,一時想不清自己這句話為什麽惹得他這般動怒,又不願開口求饒,眼見衛昭似是極為憤怒,手指也慢慢用力,心呼糟糕,隻怕是一言不慎,惹惱了這個喜怒無常的衛三郎,小命難保。
胡思亂想之際,院門輕輕開啟的聲音傳來,衛昭倏然收手,迅速戴上一張人皮麵具,貼到江慈耳邊輕聲道:“姚定邦出現之前,我會想法子傳個信給你,到時你就照我們約定的去說。”
江慈側頭間見崔亮進來,忙點了點頭:“我知道了,你放心吧,隻要你不食言―――”身邊一空,已不見了衛昭的身影。
江慈知他已借夜色掩護離去,又混回到莊王爺的侍從之中,暗讚此人神通廣大,遙見崔亮進屋,忙從樹上滑落於地。
崔亮在屋內找了一圈,未見江慈,正有些奇怪,江慈奔了進來,笑道:“崔大哥,你回來了,有沒有見著素煙姐姐?”
崔亮點了點頭:“見著了,她說你師姐那日去得急,來不及見你一麵,讓你安心在這相府住下等她,她辦完事了,自然會回這裏找你。還說讓你不要去別的地方亂跑,以免她回來時找不著人。”
江慈已見著衛昭,便也未將素煙的話放在心上,隻盼著師姐再回京城時,自己已順利擺平大閘蟹和沒臉貓,拿到解藥,與她一起回到鄧家寨。至於當初下山時要遊遍天下的雄心壯誌,自是隨勢而變,不用再提的了。
她搬過把躺椅,笑道:“崔大哥,反正夜長無事,你給我講講故事好不好?”
崔亮愣了一下,旋即笑道:“怎麽突然想聽故事了?我可不擅長這個。”
“我就是整天悶在這西園,好無聊。也不一定是故事啦,你對朝中的人和事都十分熟悉,不如給我講講這些當官的吧,哪些是好官,哪些是貪官,都給我講講。好不好?”江慈邊說邊沏過一壺清茶,又搬過竹椅坐於崔亮身邊,仰頭而笑。
崔亮見她滿麵純真,心中暗歎,微笑道:“行,左右無事,我就當一回說書人吧。”
莊王與靜王雖在朝中爭得你死我活、頭破血流,但朝下還是一副兄友弟恭、其樂融融的樣子,裴相與陶相雖然在朝中針鋒相對、你爭我奪,但朝下也還是一副同僚友好、協力同心的假象。既然不是在朝中,加上今夜是裴相納妾之喜,又有素煙這長袖善舞的戲曲大家作陪,這酒便喝得十分熱鬧,笑聲陣陣。
待到子時初,莊王和陶相都有了幾分醉意,靜王向來自持,也麵上帶紅,素煙更是斜歪在椅中,醉眼朦朧地望著裴琰。隻裴琰推說傷勢未好,未曾飲酒,尚保持著清醒。
推杯換盞後,賓主盡歡,靜王轉頭間見裴琰使了個眼色,心中會意,笑道:“雖說這酒喝得痛快,但少君的如夫人可等得有些不耐煩了,我們這些人還是得趣一些,把少君還給如夫人吧。”
莊王大笑,掃了一眼廳中廳外的侍從,站起身來:“三弟說得極是,時候不早,我們也該告辭了。”
裴琰連聲豈敢,起身將眾人送出府門,莊王等人的車駕過來,莊王與陶相登上馬車,靜王也正要步下台階,裴琰忽道:“對了,王爺,您上次讓我找的那套高唐先生批注《漱玉集》,我可尋到了。”
靜王大喜:“太好了,我可是找了數年都沒找到,快快快,借來讓我一觀。”
裴琰轉頭吩咐裴陽:“去,到書閣將這套書取來給王爺。”
莊王登上馬車,笑道:“三弟,你就在這等吧,我們先走一步。”
靜王忙恭腰道:“二哥慢走。”
望著莊王等人的車隊遠去,裴琰與靜王相視一笑,裴琰引路,將靜王帶至慎園書閣的二樓,待侍女們奉上香茶,裴琰將門關上,靜王微笑道:“少君,老實交待,你這傷,是真傷還是假傷?”
裴琰一笑:“傷哪還有假?倒是我出道以來第一次傷得這麽重。”說著輕咳幾聲。
靜王在椅中坐定,慢慢呷著茶,掃了眼書閣,道:“這裏倒是個韜光養晦的好地方。”
裴琰微笑道:“王爺說得在理,怕隻怕我想在這裏韜光養晦,有些人偏不讓我省心。”
“願聞其詳。”
裴琰站起來,推開南麵窗戶,望向蒼穹中的幾點寒星、一彎冷月:“王爺,這幾日我不在朝中,聽說兵部向西北王朗部緊急撥了一批軍糧,又命高成的人馬向後退了三百裏,南安府的駐軍與玉間府的駐軍進行了大規模換防,您說,我在這裏,能睡得安心嗎?隻怕王爺這幾日,也是睡不安穩的吧?!”
靜王默然片刻,緩緩道:“少君倒是頭一次把話說得這麽明。”
裴琰一笑,關上窗戶,坐回靜王身邊,與靜王四目相視,俱各看到對方眼中的波瀾。裴琰微笑道:“王爺,那套高唐先生批注的《漱玉集》,我倒真是找著了。”
“哦?!”
裴琰走至書閣西北角,移開格門,取出一套陳舊的《漱玉集》,靜王忙接過來細看,撫書笑道:“確是高唐先生手筆。”
裴琰右手撫上書頁:“高唐先生當年雖是文壇泰鬥,治學名人,批注令人傾服,可如果不是《漱玉集》本身為驚世之作,也不會如此聞名於世。”
靜王點頭道:“少君說得極是。”他抬起頭,直望裴琰:“少君有話請直說。”
裴琰輕撩衣擺,在靜王對麵坐下,平靜道:“王爺願做《漱玉集》的話,我願做高唐先生。”
靜王緩緩道:“我們本就是一條船上的人,朝中之人,包括父皇,誰不將你看成是我的人。”
裴琰一笑:“可現在,隻怕王爺有所動搖了吧?”
三一、願者上鉤
靜王目光閃爍,裴琰直視著他道:“王爺,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朝中局勢,你比誰都清楚,我隻怕是要離開一段時日。敢問王爺,劉子玉進京,可是王爺之意?”
靜王麵上閃過一絲尷尬,笑道:“子玉進京,是正常的年考述職,少君多心了。”
裴琰靠上椅背,悠悠道:“劉子玉其人,雖精明能幹,民望極高,但他有兩大死穴。”
“少君請說。”
“劉子玉出自河西劉氏,為名門望族,但河西劉氏與當年文康太子交往過密,這一點,隻怕犯了皇上的大忌。”
靜王心中暗驚,並不言語。
“第二點,劉子玉的妻舅為薄公手下大將,薄公一直以死忠於皇上而讓皇上另眼看待,但他若是在立嗣問題上有了一定的傾向,皇上還會那麽信任他嗎?”
靜王木然不語,裴琰續道:“我理解王爺的心思,劉子玉乃河西名士,又多年宦海沉浮,是朝中中立派和清流一派的中堅力量,王爺此時選擇他,一來是想向皇上表明您並無非份之想,二來是想拉攏清流與中間一派的力量。
可王爺想過沒有,清流一派向來自命清高,又深受儒家之學影響,死忠於皇權正道。您再費盡心機拉攏於他們,他們也隻是視您為靜王爺,隻是皇上玉牒金冊詔封的王爺。在他們眼中,真正的主子還是那有著明詔典冊的皇位繼承人,誰有了那一紙詔書,誰在他們眼中就是皇權正統的繼承者,就是他們要效忠的主子。太子再不受皇上喜愛,可目前為止,他還是名正言順的太子,又有董大學士護著,清流一派會支持您嗎?”
靜王默然良久,輕聲道:“倒是我考慮不周,少君莫怪。”
裴琰忙道:“豈敢,正如王爺所說,你我本是一條船上之人,我說這一切都是為了王爺您考慮的。”他頓了頓道:“王爺,現如今的形勢是,樹欲靜而風不止,您想韜光養晦,以退為進,可莊王爺會讓你如願嗎?刑部現在正在追查南安府科考案,若是一路查過來,王爺再在府中韜光養晦,隻怕也養得不安心吧?!”
不待靜王作答,他又道:“還有最重要的一個人,王爺得多提防些。”
靜王不自禁的前傾身子:“少君請說。”
裴琰身子微微前傾,一字一句道:“就是衛昭,衛三郎!”
靜王眼中閃過恐懼與厭惡之色,冷笑道:“他隻不過就是個弄臣,二哥用來在父皇麵前進進讒言,給我們使使跘子,若真說到軍政大事,隻怕還輪不到他說話!”
裴琰搖頭道:“王爺錯矣!”
靜王道:“請少君賜教。”
“王爺,一個皇上任命為光明司指揮使的人,一個讓皇上放心將整個皇城安危交於其手的人,能是隻能進進讒言、使使跘子的人嗎?王爺切莫被他弄臣的外表所迷惑,此人不但不是弄臣,搞不好,還會是個當世之梟雄,攪動局勢的幕後之人!”
靜王眼中閃過暗悚之色,半晌後點了點頭:“我倒真是有些被他的弄臣表象所迷惑,總以為他隻不過是父皇寵信的一個―――,倒沒細想過,二哥若是沒有他的支持,父皇不會放心將高成提為西北大將。”
“不錯,皇上本來大力提拔於我,對我全力支持王爺視而不見,任你我聯手對抗莊王爺和陶相,為的就是製約莊王爺生母高貴妃與洛北高氏一族的勢力。但隨著我們勢力的逐步擴大,皇上又將高成提為西北大將,實是製約我長風騎的無奈之舉,但若不是衛三郎與高成關係甚密,隻怕皇上也下不了這個決心。”
“嗯,衛昭與高成關係極好,父皇不但不――,反而將高成提為大將,交了五萬人馬在其手上,這其中,衛昭不知下了什麽功夫。”靜王恨恨道。
“還有,王爺,您真的認為南安府科考一案,是那魯秀才迂腐愚鈍,無意中捅出來的嗎?”
“少君是說―――”靜王驚疑道。
“據我所知,八月科考期間,皇上曾派衛昭去了一趟南安府。”
“哦?!”靜王猛然站了起來,愣了片刻,又慢慢坐落椅中,麵上神色陰晴不定,半晌後方平靜下來。
裴琰笑了笑:“八月十二武林大會,我也去了南安府,從長風山莊下來後,我去了一趟城內,也詳細了解了當日舉子火燒貢院的詳情,這件事的背後,隻怕衛昭脫不了幹係。”
“父皇派衛昭去南安府做什麽?”靜王疑道。
“這就不得而知,但南安府為您和我的重地,南安府若是有事,不但我脫不了幹係,隻怕王爺也―――”
靜王咬牙道:“我正為這事頭痛,恨隻恨我舅父不成器,不但幫不了我什麽忙,反而隻會拖累於我。”
裴琰歎道:“是啊,文妃娘娘雖然也被冊為了貴妃,但比起莊王的生母和其身後的高族勢力,王爺還是有點吃虧啊。”
靜王眼中閃過恨意,自出生以來時刻糾纏於胸,生母為浣衣局宮女、出身寒素的自卑感,與身為皇子、天之驕子的自傲感夾雜在一起,讓他這個素來以儒雅淡靜著稱的王爺,也忍不住露出激憤之色。
裴琰低頭飲了口茶,又抬頭微笑道:“王爺,您是明白人,不用我多說。現在局勢很清楚,太子庸碌無為,皇上隱有廢立之心,但與您爭這個位子的莊王爺,他身後有著衛昭、陶相、高族這三大勢力在鼎力支持,而朝中另一大力量清流一派及薄公又站於中間,唯皇命是從,敢問王爺,您的背後,有誰在支持您?”
靜王站起身,長揖道:“望少君恕我魯莽之舉,日後,還需少君多多輔佐於我,你我攜手共創大業!”
裴琰忙站起來回禮:“王爺這般信任於我,實在愧不敢當,裴琰自當殫精竭慮,為王爺作一馬前卒,戳力效命,共圖大業,死而後已。”
二人同時起身,相視一笑。
靜王露出熱絡的笑容,把住裴琰雙臂笑道:“聽少君這一席話,真是令我茅塞頓開,對朝中局勢有了更清晰的了解。隻是不知少君現在打算如何?如若真逼 得要離開朝中一段時日,又有何妙計?”
裴琰轉身拿起那套《漱玉集》,微笑道:“當年高唐先生批注此書,他論點再精妙,再旁征博引,發人深省,但仍是圍繞著這本漱玉集來寫的。”
他又轉回身向靜王道:“我無論在朝在野,無論為官為民,長風騎八萬人馬日後不管是誰統領,這輔佐王爺的心,也是始終不會變的。”
靜王麵上露出感動之色,裴琰行手禮讓他坐下,二人坐定,裴琰又道:“至於皇上這番布置之後,會如何動我,君心難測,我不便推斷。但我自有計策回到朝中,隻是需得王爺屆時鼎力相助。”
“那是自然,我若無少君相助,隻怕日後下場,將比‘逆王’們更慘。”靜王沉聲道。
裴琰捧起《漱玉集》,遞至靜王眼前:“這套《漱玉集》,還請王爺笑納。”
靜王忙推道:“此乃文中瑰寶,本王豈敢要少君割愛,能借來一觀就心滿意足了。”
裴琰麵帶謙誠之色,說道:“王爺,我這副身家性命都是王爺的,日後唯王爺之命是從,區區一套《漱玉集》,自然更要獻給王爺,以證誠心。”
靜王緩緩接過《漱玉集》,手撫書冊,片刻後笑道:“好好好,今日得少君贈書明心,實乃生平樂事,本王就厚顏承受這份重禮了,日後待本王尋到相匹配的珍寶,自會回贈與少君的!”
裴琰將靜王送出府門,慢慢悠悠地走回書閣,在窗前佇立良久,回轉身,攤開宣紙,濃墨飽蘸,從容舒緩地在紙上書下三個大字―――‘漱玉集’,他長久地凝望著這三個字,笑了一笑,放下筆,緩步走出書
雖已至秋末冬初,但這日陽光明媚,和風細細,那耀目的光輝,倒似是天地間在釋放最後的秋色,趕在嚴冬來臨之前,給世間灑下最後一絲暖意。
黃昏時分,仍是暖意融融,江慈哼著小曲,心情愉悅,蹲在院角自己開墾的那片花圃中,一手握著花鋤,一手不停撥弄著泥土。
她自從衛昭手上拿到一半解藥,免了部分性命之憂,又從崔亮口中確定了那姚定邦確為奸惡殘暴之流,下定決心替衛昭實施移花接木、混淆視聽之計。這兩日想到既能從衛昭手上拿到解藥,又能令裴琰放過自己,小命得保在望,心情實是愉悅無比,邊在土裏翻騰,邊唱上了一曲策馬謠。
裴琰進園,她斜睨了一眼,也不理他,自顧自地忙著。裴琰負手慢慢走過來,俯身看了看,微微皺眉:“你的花樣倒是多,也不嫌惡心!
江慈抓起一把有數條蚯蚓蠕動的泥土,送至裴琰麵前,笑道:“相爺,你釣不釣魚的,這倒是好魚餌。”
裴琰蹲落下來,搖了搖頭:“我現在在家養傷,哪能出去釣魚。”
江慈想了想,忽地眼睛一亮,忍不住抓上裴琰的右臂:“相爺,府內不是有荷塘嗎?裏麵一定有魚的,我們去釣魚玩,好不好?我釣魚的本領在鄧家寨可是數一數二的。”
裴琰急忙將她沾滿泥土的手甩落,耳中聽她說到荷塘二字,愣了一瞬,笑道:“哪有在自家園子裏釣魚的,改天我帶你去映月湖釣魚,倒看你有沒有本事勝過我!”
江慈輕哼一聲:“自家的園子裏為什麽不能釣魚?那荷塘用來做什麽?難道就是看看嗎?或是醉酒後去躺一下、吹吹風嗎?”
裴琰冷哼一聲,站起身來:“子明呢?還沒回嗎?聽說他這兩日未去方書處當差,是不是身子不適?”
“不知道,昨天早上見他還好好的,但他昨晚好似很晚才回來,我都睡下了,今天一大早他又出去了。”
裴琰麵有不悅:“我命你服侍於他,原來你就是這樣服侍的,連他去了哪裏都不知道。”
江慈直起身,覺蹲得太久,腿有些麻木,眼前也有些許眩暈,一手捶著大腿,一手揉著太陽穴,嘟囔道:“你又不放我出西園,我怎知他去了哪裏?再說了,他若是一夜未歸,難道我就要一夜不眠嗎?”
裴琰正待再說,卻見她滿是泥土的手在額頭搓揉,弄得滿頭是泥,笑著搖了搖頭,轉過身,見崔亮步進園來。
崔亮見到裴琰站於院中,似是一愣,旋即笑道:“相爺傷勢看來大好了。”
裴琰與他並肩步入房中:“好得差不多了,皇上還宣我明日進宮,這麽多日未曾上朝,也閑得慌。”
“相爺是忙慣了的人,閑下來自是有些不習慣。”
“看來我真是個勞碌命了!”二人相視而笑。裴琰笑道:“子明這兩日去哪裏了?”
崔亮神秘一笑,將門關上,坐回裴琰身邊,替他沏了一杯茶,壓低聲音道:“這兩日我想法子進了一趟密室,看到了那幅石刻圖。”
“哦?!”裴琰身子微微前傾。
“圖確是太師祖的原跡沒錯,但有些圖形,似與師父所授有些微的不同,所以我怕有錯,選了京城附近的細看了一下,記住部分圖形,這兩日去了紅楓山實地驗對了一番。”
裴琰笑道:“看子明胸有成竹的樣子,定是驗對無誤的了。”
“正是。”崔亮微笑道:“我現在倒是有八九分把握能將圖原樣繪出並找到各地礦藏,相爺大可放心,隻要再去一兩趟,最後確定各種圖符,就定能無誤了。”
裴琰笑得極為愉悅:“子明天縱奇才,我向來是信得過的。”
二人正說話間,江慈猛然推開房門,探頭道:“崔大哥,你晚上想吃什麽?吃醋溜魚還是豆腐煮魚頭?”見裴琰欲待張口,她又轉向裴琰笑道:“相爺定是不在我們這裏吃的了,我也沒備相爺的份。”
裴琰一噎,崔亮見江慈額頭上滿是泥土,忍俊不禁,走過去左手扶住她的麵頰,右手握住衣袖細細地替她擦去泥土,柔聲道:“你做什麽我都吃,隻是別太累著了,那片花圃留著明年春天再弄,何苦現在弄得滿身是泥的。”
江慈笑了笑:“反正閑得慌,沒事幹,翻弄翻弄。”抬眼間見裴琰麵色陰沉地望著自己,他手上的茶盞微斜,茶水順著杯沿淌下,淋濕了袍襟,他卻好似渾然不覺,覺這隻大閘蟹今日有些怪異,忙掙開崔亮的手,跑了出去。
崔亮回轉身,見裴琰麵無表情地望著自己,有些尷尬,自嘲似地笑了笑:“相爺,小慈她,我―――”
裴琰回過神,麵上重新掛上微笑:“子明勞累了兩日,早些歇著,我還有事。”
“相爺慢走。”崔亮將裴琰送出西園,回轉身,聽著那隱隱傳來的歡悅的歌聲,慢慢走到廚房門口,長久地凝望著廚房內那靈動的身影,默然不語。
江慈轉身間看見,笑道:“崔大哥,這裏煙熏子氣重,你還是回房去吧。”
崔亮緩步走到她身邊,替她將散落下來的一綹秀發攏到耳後,輕聲道:“小慈。”
“嗯。”
“以後,做什麽事,不要太任性了,該忍的時候還是要多忍忍。”
“好。”江慈邊往鍋裏加水邊點頭道:“我知道的,現在就是借我十個膽,我也不敢到處亂跑了,等師姐回來,我會老老實實和她回去的。”
“那就好。”崔亮笑了笑,終沒有再說話,又看了江慈一陣,步出廚房,負手凝望著暮靄漸濃的天空,輕輕歎了口氣。
晚秋入夜風寒露重,天空中數點孤星,愈顯冷寂。
城門即將下鑰之時,一頂青絲錦簾軟轎悠悠晃晃被四名轎夫抬出了南門。
守城的衛士望著那頂軟轎遠去,一人笑道:“紅綃閣的姑娘們生意倒是好,這個時候還有出城去陪恩客的。”
其餘的人哄然大笑:“小六子,等下換班後,咱們也去紅綃閣,叫上玉兒,替你暖暖被子!”
那人直搖頭:“不行不行,這個月的俸祿早用光了,昨晚又手氣臭,輸了個精光,我還是回家找自己老婆暖被子好了。”
笑鬧聲中,城門轟然關上,嗒的一聲,落下大閘,夜霧輕湧,京城內一片寂靜,僅聞偶爾的更梆聲。
天上一彎弦月泠泠然,寒風輕吹,萬籟寂無聲。
鐵蹄聲踏破霜夜寧靜,一匹駿馬披星戴月,疾馳至南門口,馬上之人丟下一塊令牌,睡眼朦朧的值夜軍士慌不迭地打開城門,馬上之人怒喝一聲,奔如流星,如一道閃電般消失在蒙蒙夜色之中。
三二、胸有丘壑
京城南麵二三十裏地,是紅楓山。山多紅楓,時值深秋,寒風吹得林間楓葉颯颯作響,又是荒雞時分,黑蒙蒙一片。
崔亮在向南的官道上疾行,寒霧讓他的眉間略顯銀白,呼出來的熱氣瞬間消散在寒風之中。
他回頭向北望去,低低道:“相爺,你所謀事大,我實不敢卷入其中。崔亮這條賤命,隻想留著走遍天下,遊曆江湖,就不陪你玩這危險的遊戲了。”
他再低低地喚了聲“小慈”,輕歎一聲,終回轉身,繼續前行。
北風呼卷過他的耳邊,隱隱送來鐵蹄之聲。崔亮麵色微變,深吸了口氣,閃入官道邊的楓樹林,攀上一棵楓樹,將身形隱入黑暗之中,透過樹枝,望向下方官道。
蹄音如雨,踏破夜空的寧靜,“玉花驄”熟悉的嘶鳴聲越來越近,裴琰的輕喝聲清晰可聞,崔亮麵色黯然,屏住呼吸,就連眼睛也隻敢睜開一條小縫。
“玉花驄”自官道上疾馳而過,崔亮略略放鬆,卻仍不敢動彈,心中歎服裴琰心機過人,竟還是猜到自己要從這紅楓山南下,星夜追截,看來隻有在這林間躲上一陣了。
時間一點點流逝,崔亮躺於枝椏間,仰頭望向天空冷月寒星,感受著寒冷的夜風拂過麵頰,眼前一時是師父臨終前的殷殷囑咐,一時是裴琰俊雅的笑容,一時又是江慈無邪的笑容,心情複雜難言。
蹄聲再起,他側頭眯眼望去,朦朧夜色中,玉花驄慢慢自官道上走過,馬上之人看不清麵容,但從身形來看,似是無精打采,全無來時的急怒,透著沮喪之意。
崔亮看著這一人一騎自山腳而過,慢慢消失在京城方向,心呼僥幸,卻仍有些警覺,再在樹上小憩一陣,睜開眼,估算著已是日旦時分,裴琰應早已回到京城,方滑下樹來。
他拍了拍身上樹屑,再望向京城方向,默然片刻,負起行囊,向南而行。
再行數裏,已到了窯灣。此處是一個三叉路口,向南共有兩條大道,三叉口的東麵,是一條瀟水河的支流―――柳葉江,如一彎柳葉包住紅楓山,形成一個江灣,故名窯灣。
在三叉路口西麵的山峰上,建有一座離亭,具體年代並不可考,隻知匾上之字乃前代大儒高唐先生所題――望京亭。木亭依峰而立,如臨淵而飛的孤鷹,超然絕然。
崔亮在三叉路口猶豫片刻,提步向渡口走去。他知隻要在這渡口想辦法躲到天微亮,找到船隻,放水南下,便可脫離險境。可剛邁出幾步,他便心中一驚,停住腳步,望向道邊樹下的那個黑影。
裴琰負手從樹下慢慢走出,微笑道:“子明要走,為何不與我直說,也好讓我備酒為子明餞行。”
崔亮眼神微暗,沉默一瞬,輕聲道:“累相爺久候,還將玉花驄讓他人騎走,實是抱歉。”
裴琰笑道:“隻要能與子明再見一麵,便是千匹玉花驄,我也舍得!”
他抬頭望向半山腰的望京亭:“不如我們到那處登高迎風,我也有幾句話,要在子明離開之前,一吐為快。”
“相爺請。”崔亮微微側身,跟在裴琰身後,登上望京亭。
裴琰負手立於亭中,仰望浩瀚天幕,素日含笑的麵容平靜無波。
崔亮立於他的身側,遙望空蒙夜色,聽著山間楓濤吟嘯,隻想抖落渾身塵埃,融入這一片空明之中。隻是身邊的人,恰似那一道枷鎖,兩年來禁錮了他的腳步,在這霜夜,他又急追而至,終讓自己功虧一簣,陷入滔天的風波之中。
他暗歎一聲,低聲道:“相爺,我誌不在京城,您又何苦費盡心機將我留下?!”
裴琰轉身直視崔亮:“子明又何嚐不是費盡心機,利用江姑娘作幌子,將我騙過。若不是安澄機靈,見子明去了紅綃閣,覺得有些不對勁,細細查過回稟,我與子明,豈不是再也無法相見?!”
“相爺又是如何得知我一定會走這紅楓山?”
“子明故布疑陣,這兩日都來紅楓山勘查地形,想的就是讓我一旦發覺你離開,認為你不會走這邊,又讓紅綃閣的軟轎轉去西南,安澄都險些上了子明的當。”
崔亮苦笑一聲:“還是相爺對我看得透徹。”
裴琰歎道:“子明啊子明,你又何苦如此?我待你確是一片至誠,我裴琰這些年,廣攬人才,禮賢下士,其中有當代鴻儒、名家大師,卻都未曾有一人,令我象對子明這般用心的。”
崔亮忍不住冷笑:“相爺兩年來派人時刻盯梢於我,確是用心。但您無非看中我是魚大師的傳人,識得那‘天下堪輿圖’,為的是讓我將那圖原樣繪出,為相爺實現胸中抱負而攪動這九州風雷,改變這天下大勢!”
裴琰微微眯眼:“子明確是深知我心。隻是我與子明說句實話,要得到‘天下堪輿圖’,找出各地礦藏的,並不是我,而是我的叔父。”
“當年的震北侯爺裴子放?!”
“不錯。”裴琰歎道:“子明,就算是我想得到這圖,你又何苦這般逃避,倒象是我要將你殺了滅口似的。”
崔亮搖了搖頭:“我倒不是怕相爺殺人滅口,實是這圖關係重大,崔亮不敢輕易讓之重現世間,連累蒼生百姓,帶起無窮戰火。”
裴琰沉默片刻,道:“倒也不象子明說的這般嚴重。”
崔亮冷笑一聲:“相爺,今日咱們話說得透亮,不用再象過去兩年那般惺惺作態,遮遮掩掩。敢問相爺,裴老侯爺處心積慮要這天下堪輿圖,又有何用?他一被貶幽州的廢號侯爺,求的竟是天下的地形地貌圖,是這華朝的各地礦藏,難道不是為相爺異日宏圖偉業所求嗎?”
他漸漸有些激動:“相爺,天下若有戰事,誰據地形之利,誰就能占據先機。現在華朝政局平穩,並無戰事,這圖要來何用?!還有,那各地的金銀銅礦,更是關係重大,金銀之礦自不必說,相爺曾主理戶部,這銅關係到百姓民生,您最清楚不過。開銅礦,鑄錢幣,如若銅錢流通之數失去平衡,財貨流通混亂,則會禍害百姓,還會危及庫銀甚至軍餉,最終危害國家根基。敢問相爺,您或者裴老侯爺能利用鑄錢之便,將銅玩成銀子或者銀子又玩成銅錢,從中牟取暴利,但最終受害的又是誰呢?”
裴琰緩緩道:“子明也太小看我了,我豈是謀這等小利之人?”
“不錯,相爺可能誌不在謀這等小利,您謀的是大利,是這天下。可我崔亮,想的是不願這天下生變,不願百姓因我的原因而受苦。”崔亮越說越是急促:“單就開礦一事來說,自古以來,采礦便為朝廷所嚴控。如為公采,用的都是重刑囚犯,如若私采,則更要殺人滅口。師父當年便和我說過,‘一礦萬魂’,‘一窟累骨’。我隻要想到在那圖上每找出一處礦藏,便要造下千萬殺孽,又怎能下得了筆?!”
裴琰沉默不語,崔亮稍稍平定情緒,歎道:“我隻後悔當日不該與相爺聊得投機,泄露師承來曆,兩年來都處於相爺的暗控下,離不了這京城。唉,真是虛擲了這兩年的光陰!”
“所以子明才假裝傾心於江姑娘,讓我放鬆警惕,又假裝受我之迫,答應繪出天下堪輿圖,待我撤去監視你的人之後,星夜逃離京城?”
崔亮想起江慈,心中有愧,低聲道:“我也是無奈之舉,相爺這兩年盯我盯得厲害,我離不了京城,眼見相爺所謀之局越來越近,危機就在眼前,才行此無奈之舉。隻是有愧於小慈,這心裏―――”
霧漸濃,天際也開始露出一絲灰白色。
二人沉默不語,天地間一片靜穆,僅餘風湧過楓林的聲音。裴琰望向遠處隱見輪廓的京城,終緩緩道:“子明,今*****話說得夠坦誠,我也不再有絲毫顧慮。你說你不願再見戰火,可你這段時日在方書處,以你之聰敏,整理朝中奏章時,心裏也清楚,月落族與我朝之間的矛盾日漸激烈,其立國是遲早的事,這場戰事免不了;待數年後定幽一帶桐楓河上遊堰壩建好,趁桓國饑荒,與該國一戰、將其收伏也是勢在必行;至於南境的嶽藩,如皇上決心撤藩,也必要用兵十萬以上。未來十年內,這三場戰事,關係到天下走勢,也非你我之力所能阻。”
崔亮心中暗歎,也望向北麵,此時登高臨遠,那巍巍京城在微微的晨光下如同星野棋盤。他苦笑道:“相爺說的是事實,崔亮不敢否認。但這是必然之勢,卻非你我故意挑起戰事,我們也隻能聽天由命,隻希望戰事能不擴大,平民百姓能少吃些苦。”
“錯!”裴琰猛然轉身,淩厲的眼神直望入崔亮心底:“我來問子明,如若我華朝國力強大至四海來朝、百國稱臣,軍隊能所向披靡、橫掃天下,我朝的正道文化能懾服狄夷、各族歸心,這三場戰事,還用得著打嗎?
“若我朝國力強大,軍容鼎盛,莫說月落族,桓國早就稱臣,嶽藩又怎會要挾朝廷這麽多年,在朝廷與烏琉國之間進退自如?!
“若我華朝內政清明,崇儒推宗,月落族就不用一直向我朝屈辱地進貢歌姬孌童,也不會激化其族內矛盾,不會有星月教作亂,更遑論會有月落立國之憂。
“若我華朝能德披萬民,令四海歸心,南北各民族之間能和睦相處,又何需上百年來一直陳兵數十萬於北境,致使國力為零星戰事所累,外強中幹,以致賦稅日重,百姓負累漸深?!”
崔亮靜靜聽著,神情漸轉複雜。
裴琰踏前一步,指向遠處的京城:“可笑這城內之人,包括那至高無上的人,沒人能看到這一點。即使看到了這一點,他們想的卻都是保住手中這點既得的利益、保住他們現在坐著的那個位子。
“皇上當年的皇位來得不明不白,為保皇權,多年來,他玩的是平衡製肘之術。用嶽藩製約慶德王,又用慶德王製約高氏一族,再往北又是薄公,薄公過去又是桓國。而這些勢力呢?各有各的打算,鬥得不亦樂乎。有誰想過,要是皇權一統,兵權集於帝君一身,桓國何足為慮?月落一族的癬疥之患又何必延續這麽多年?!嶽藩又何至於呈尾大不掉之勢?
“子明說不願見因開礦而累及人命,但子明可知,這些年,戶部那窩子蛀蟲把持著各地銅礦,又在製錢時玩弄著花樣。他們一時令銅價貴過製錢,一時令製錢貴過銅價,收錢熔銅,又賣給朝廷,或熔銅製錢時多層刮皮,從中牟取暴利,各方勢力平素爭得你死我活,但在這其中卻是難得的默契,隻瞞著皇上一人,也許皇上心知肚明,他為了平衡各方勢力,睜隻眼閉隻眼罷了。可苦了的是誰?還是億萬百姓,危害的還是朝廷根基。
“若是朝廷有足夠的銅礦開采,控製好銅料的供應,又沒有各方勢力你爭我奪,銅錢流通順暢,銀貨平衡,百姓安居樂業,因開礦而死的那些少量重刑囚犯又有何惜?
“子明說不願見天下燃起戰火,子明又怎斷定,我要得這天下堪輿圖,就一定是要挑起戰火?!若是在收月落、平桓國、撤嶽藩的戰事中得以占據地利,而盡早結束戰事,減少軍隊傷亡和百姓苦痛,又何樂而不為?打造一支強大的軍隊,令有異心者不敢輕易作亂,減少戰事的可能性,又何樂而不為?
“正如子明所說,天下堪輿圖,能帶來禍事、危及人命,但它也能穩定這天下、讓百姓得益,端看得到它的人如何使用罷了。就象我長風騎十萬人馬,你說它能掀起九州風雷,但它同樣也能平定天下亂局,至少現如今,它能製著薄公十萬兵馬不敢輕舉妄動,壓著桓國鐵騎不敢南下攻城掠地!
“子明若是將我裴琰看得如那貪婪殘暴之流,這圖你自然是拚死也不會讓我得到,但子明若是能明我裴琰胸中壯誌,就會知那圖,落在我手中,比荒廢在方書處密室,或是落在他人手中要強上千倍萬倍!”
晨曦隱現,霧卻愈濃,將遠處的整個京城籠於其中,迷蒙縹緲。
空中,不知名的鳥兒飛過,劃破沉沉白霧,留下一道淺淺的灰影,又隱於濃霧之中。
崔亮看著那飛鳥遠去,聽著楓濤的聲音,心潮起伏,終退後兩步,長揖道:“相爺誌向遠大,胸懷天下,是崔亮小看了相爺,望相爺見諒!”
裴琰忙踏前俯身將崔亮扶起,微笑道:“子明切莫如此說,怪隻怪這些話,我從來不敢宣之於口,更不曾對子明交心,以致子明誤會於我。”
他鬆開握住崔亮的手,輕歎一聲:“更怪我心機太過,既無法將心中真實所想坦誠告之子明,又不願放子明離去,無奈下才出此下策,派人監視於子明,致使你對我誤會漸深,分歧漸大,而成今夜這等局麵!”
見崔亮低頭不語,裴琰又道:“子明,這兩年來,你一定把我裴琰看成是冷酷無情、玩弄權術之流。但子明可知,冷酷、擅權並非我的本心。
“官場本是修羅場、戰場更是生死一線間,我不心狠,別人就要對我狠。一直以來,我麵對的是你死我活的鬥爭,但凡我手段平凡一些,心機淺一點,早就被吃得骨頭都不剩了。
“就拿這次使臣館一案來說,別人看我心機似海、淩辣狠毒,可我若破不了這案,一來戰火重燃,累及百姓,二來我自己相位難保,朝廷勢力重新布局,又將是多少人頭落地,多少百姓遭殃!
“可破了這案子,我又為自己惹來了禍端,皇上猜忌於我,這些時日,駐軍頻繁調動,針對的就是我。子明你說,在這樣的形勢下,我為求自保,為求實現胸中抱負,而用上一些手段和計謀,這也有錯嗎?!”
崔亮見裴琰漸轉激動,清俊的眉眼間也帶上了一分寥落與隱痛,低歎道:“相爺,天下局勢有時非您一人之力所能左右,您何不放下這一切,過另一種生活呢?”
裴琰苦笑著搖頭:“我能放下嗎?隻怕放下的那一天,也就是我命喪黃泉之時!”他轉向崔亮,語帶摯誠:“子明,你隻道我挾製於你,為的是求那天下堪輿圖,錯矣!你的才華,絕不是一幅天下堪輿圖所能衡量的。
“子明,設想有朝一日,我能實現胸中抱負,建立一個皇權一統的強大國度。你若執掌國子監,必可助我推行儒學正道,作育英才,樹百代之典範,立萬世之師表;你若執掌戶部,可幫我令天下銀錢暢通,百姓生計能求;你若執掌工部,可為我興修水利,治理水患,令海晏河清;還可挖渠引水,將華朝之水引至桓國境內,讓桓國百姓也受益,解其數百年來幹旱之苦,令兩國能真正息兵修好。
“你的才能,絕不僅僅是這一幅天下堪輿圖,更不僅僅是我裴琰的謀士和清客,我是要讓你做治世之能臣,定邦之偉才!是與我裴琰一起,創立一個大一統的皇朝,立下不世的功勳!”
崔亮默默地聽著,唇邊帶著一抹苦笑,長久凝望著眼前濃濃晨霧。
裴琰也不再說話,隻是望向濃霧籠罩下的千裏平原,萬裏河山。兩個人靜靜地站著,衣袂在寒風中揚起,颯颯輕響。
曙光漸亮,山腳下也隱隱傳來人聲,崔亮悚然驚醒,挪動了一下有些麻木的雙腿,走到裴琰身前,長揖道:“相爺,今日得與您傾心交談,崔亮實是慚愧,本應以這寒素無用之身報相爺一片至誠,但實是師父臨終前有遺命,我不得卷入朝堂之爭,不得踏入官場,崔亮不敢有違師父遺命,望相爺能體諒我的苦衷。”
裴琰倒退一步,麵上有失望之色。他將崔亮扶起,良久地把著他的右臂,終歎道:“我今日之話,足以被誅九族,卻仍留不住子明,唉,看來是天意使然。罷罷罷,子明既誌不在此,強留無益,倒還顯得我裴琰是心胸狹窄之徒。子明你就離去吧,你放心,我不會再派人追蹤於你,也不會再因為你而脅迫江姑娘,她所中之毒,我會替她解去的。”
三三、以退為進
江慈這日醒得較早,想起自己自入了這相府之後,便很少象以前一般可以睡懶覺,下床時頗怨了幾句。
她著好衣衫,推門而出,未見崔亮象素日一樣在院中練功,覺得有些奇怪。轉念想到隻怕是崔大哥這幾日當差太忙,恐還未醒,洗漱過後奔到廚房便忙開來。
西園廚房雖小,用度卻不差,想是裴琰下過命令,大廚房的人每日都會送過來極好的菜蔬瓜果,江慈細細地選了些上好的瑤柱,配上一些瘦肉,熬了一鍋濃香的瑤柱瘦肉粥。
可等粥熬好,還是不見崔亮起床。江慈忙去敲門,不見回應,推門進去,房中空無一人,知崔亮定是早早出去,大失所望,自己端著碗粥走到院中慢慢吃著。
吃完粥,她猛然想起昨日替崔亮洗衣裳時,見他有件袍子裂了縫,忙到他屋中取了出來。此時晨霧已散,秋陽普照,江慈坐於院中,埋頭補著衣裳,有人步入園中,她也渾然不覺。
待看到一雙黑色軟靴出現在眼前,江慈才抬起頭,見崔亮正靜靜地望著自己,笑道:“崔大哥,一大早去哪裏了?吃過早飯沒有?鍋裏還有粥,我去幫你盛。”
她將袍子放下,便欲奔去廚房,剛邁出步子,便被崔亮拉住右臂。
江慈回頭,崔亮低聲道:“小慈,我自己去盛,你坐著。”
江慈衝他甜甜一笑,輕輕掙脫右臂,奔到廚房盛了碗粥出來。崔亮接過,二人坐於院中,崔亮慢慢地吃著粥,看向低頭補著衣服的江慈,漸漸有些難以下咽。
晨陽漸升,透過藤蘿架照在江慈的身上,她白玉般的臉龐上睫羽撲閃,唇邊微帶笑意,酒窩隱現,微風拂過,將她烏發吹落耳邊,她恍若未覺,仍是低眉凝眸,靜靜地補著衣裳。
崔亮慢慢伸出手來,替江慈將散落的頭發攏到耳後,江慈抬頭向他笑了一笑,又低下頭看著手中針線。
崔亮眼中閃過憐惜與愧疚,低聲道:“小慈。”
“嗯。”
“我問你個問題。”
“好。”江慈手中動作不停,並不抬頭。
崔亮猶豫一瞬,道:“你,怕不怕死的?”
江慈笑道:“當然怕死了,世上之人誰不怕死啊?!”
崔亮默然片刻,笑了笑:“我是說,如果你知道自己快要死的時候,你會不會恐懼不安,或者食不下咽,或者哭天搶地?”
江慈搖頭道:“不會。”
“為什麽?”
“因為沒用。”江慈縫好最後一針,細細打了個線結,咬斷絲線,側頭道:“既然是要死了,再怎麽恐懼都沒用的,何不好好過最後的時光,該吃就吃,該睡就睡,想笑的時候絕不要哭,想哭的時候呢也不要憋著,就象我―――”她話語頓住,吐了吐舌頭,將補好的衣衫輕輕疊好。
崔亮不敢看向這張純淨美好的笑臉,他仰起頭,深深的呼吸,再低下頭,快速地將碗中的粥喝盡,笑道:“小慈,我和相爺說好了,明天我帶你去紅楓山遊玩。”
江慈大喜:“真的?!相爺同意了?!”
崔亮站起身,見江慈喜得雙眼微眯,仰頭嬌笑,不由拍了拍她的頭頂,微笑道:“崔大哥什麽時候騙過你,自然是真的。我還要去方書處,你多歇著,不要太勞累了。”
裴琰步入延暉殿內閣,皇帝正與剛到京的嶽藩世子嶽景隆和悅地說著話。嶽景隆身量較高,眉目俊秀,神采奕奕,一長串頌德謝恩的話說得流暢自如。皇帝似是心情極好,放聲大笑,還輕拍著嶽景隆的手連聲誇著:“嶽卿有子如此,朕心甚悅”。
裴琰上前叩頭,皇帝笑道:“裴卿傷勢好了?快快平身!”
裴琰站起,向嶽世子笑著點了點頭,嶽世子本是蒼山記名弟子,算半個武林人士,二人也稱得上舊交。
皇帝這日心情極好,喝了口茶,笑道:“朕當年與你們的父親都是潛龍之交,現在看著你們這些後輩成為棟梁之才,實是欣喜。”
裴琰見嶽世子笑得極為恭謹,知他也明皇帝這番話說得言不由衷。慶德王一死,與桓國和約得簽,嶽藩隻怕就是皇帝對付的下一個目標,這番宣世子進京,頗有些挾製嶽王的意思。
皇帝似是想起了什麽趣事,拉著嶽景隆的手笑道:“朕想起來了,當年你母妃與玉―――,容國夫人同時有了身孕,當時還約定要結為姻親,倒都生了兒子,未能如願。”
嶽世子隻是陪笑,皇帝鬆開握住他的手:“景隆就先退下吧,改日隨朕去行宮圍獵。”
看著嶽世子退出延暉殿,皇帝笑意漸斂,坐回椅中:“少君傷勢可痊愈了?朕擔了十來日的心。以後這些拚殺的事讓手下去做,不要親身冒險,你母親可隻你這一個兒子。”
裴琰忙躬身道:“令聖心憂慮,實乃臣之罪,臣惶恐。臣受的是內傷,還得費些時日調養,不然恐有廢功之虞。”
皇帝過來抓住裴琰的右手,片刻後眉頭微蹙:“易寒將少君傷成這樣,不愧是桓國‘劍神’,日後若與桓國沙場對陣,他倒是個棘手人物。”
“是,這次未能將易寒捉拿歸案,是臣辦事不力,請皇上責罰。”裴琰跪下叩頭。
皇帝笑了笑,將他拉起:“何罪之有?你破了案,令和約順利簽下,朕本要下旨褒你入龍圖閣,倒讓你這一傷耽擱了。那日簽訂和約時見你傷得並不重,怎麽被府中一個丫鬟給襲擊、內傷加重了?”
裴琰麵上一紅,似是不敢作答,皇帝看得清楚,麵容一肅:“那丫鬟敢刺傷朝廷重臣,以仆襲主,罪不可逭,非得治罪不可。”
裴琰急道:“皇上,不關她的事,是臣―――”
皇帝哈哈大笑,眯眼看著他尷尬模樣:“人不風流枉少年!不過你也老大不小了,該娶個正妻來約束府中這些姬妾丫鬟,若再出幾回這些爭風吃醋的事情,豈不讓人笑話你這個朝廷重臣!”
裴琰隻是低頭稱是,皇帝笑道:“朕本來還想賜你幾個月落歌姬的,這樣看來,倒是不必要了,還是等你傷養好後再說吧。對了,嶽世子有個妹妹,比你小上五歲,是王妃親生,去年剛冊了靜淑郡主的,你回去問問你母親意見,若是合意,朕就下旨給你賜婚。”
裴琰心中一咯噔,跪下叩頭道:“皇上隆恩,臣萬死不足以報。隻是嶽藩遠在西南,靜淑郡主是王妃的掌上明珠,若讓她遠嫁京城,別鄉離親,臣實是於心不忍。”
皇帝點頭道:“倒是朕考慮得不太周詳,就先放放吧。”
裴琰略略鬆了口氣,站起身來,躬腰稟道:“皇上,由於臣自幼練功都是用長風山莊後的寶清泉水洗筋練骨,所以現在這內傷,得再用寶清泉水洗骨方能痊愈,臣冒死奏請皇上允臣辭去左相一職,回長風山莊靜養。”
皇帝眉頭一皺:“養傷固然要緊,但也不必要辭去左相一職吧。”
“皇上,左相掌管兵部、禮部、工部三部,臣內傷若要痊愈,至少需半年的時間,而這三部政務繁雜,不能無人主理,請皇上三思。”
皇帝沉吟道:“你說的倒是實情,半年的時間,不長也不短,禮部和工部事情不多,主要還在兵部,不能有一日無人主理。這樣吧,這個左相你也不用辭,兵部的事情,讓董大學士先替你理著,至於禮部和工部,就讓這兩部尚書自己拿主意,直接上奏於朕便是。待你傷愈回朝,朕再作安排。”
裴琰忙叩頭道:“謝皇上,臣唯有盡早養好內傷,以這無用之身報皇上隆恩!”
他站起來續道:“皇上,長風騎以往軍務都是直遞給臣,臣這半年療傷期間,不宜再處理長風騎的軍務,皇上您看―――”
皇帝微笑道:“朕已命劉子玉為內閣行走,讓長風騎的軍情快遞都送至他手中即可。”
皇帝再走過來拉住裴琰的手,裴琰被他帶著走到窗前,皇帝又沉默良久,方道:“十一月初十,是武林大會選舉新盟主的日子,又是在你長風山莊舉行。”
“是,皇上,臣請辭回山莊靜養,正想去觀禮此次武林大會。”
皇帝點了點頭:“少君甚知朕心。”
他再沉默一陣,道:“這回借武林大會名義,軍中副將以上的武林人士應該清理得差不多了吧?”
“回皇上,副將以上的各門派弟子,臣都讓他們休假備選武林盟主,副將以下級別的,臣也準他們休假觀禮。”
“嗯,辦得很好,你上次的調整策略,朕會讓董學士在這段時間照著執行。隻是武林大會那塊,你既回長風山莊休養,又會去觀禮,該怎麽辦,你都清楚?”
裴琰躬腰道:“臣自會竭盡全力,令此屆武林大會精彩紛呈,不負皇上所望。”
皇帝笑著拍了拍裴琰的手:“你也要悠著點,內傷未愈,有什麽事讓手下去辦,千萬不要自己出手,萬一有個閃失,朕可對不起你死去的父親,你見機行事吧。”
“是。”裴琰見皇帝不再說話,行禮道:“臣告退。”
皇帝點點頭:“去吧,把傷養好,半年之後,朕要見到一個生龍活虎的少君。”
皇帝眼神複雜地望著裴琰退出殿外,眉間隱有一絲悵然,片刻後聽到內閣傳來輕微的聲音,皇帝笑了笑,轉身步入內閣。見龍榻上露出一角白袍,他和聲道:“你什麽時候進來的,也不讓人稟奏一聲?”
白袍人將自己埋在鑲金嵌玉錦繡龍榻的紫綾被中,見皇帝進來也不起身,隻是斜睨的鳳眼帶上了幾分溫媚之意。
皇帝寬去外袍,走到榻邊坐下,掀開被子,伸手進去摸了摸,皺眉道:“總是任性,那‘冰魄丹’雖能提高你的內力,也不能這樣急於求成。”
白袍人右手食指勾起披落肩頭的烏發,看著這黑如流瀑的長發,悠悠道:“裴琰武功日益精進,我若不練好些,將來萬一有個什麽事,可怎麽保護皇上您啊?”
皇帝清俊的麵上浮起愉悅的笑容,漸感唇幹舌燥,沉沉的欲望漂浮在屋中,令他有些把持不住。他將白袍人攬入懷中,在那俊秀絕美的麵容上輕撫而下,聲音也有了些許沙啞:“還是你好,知道疼朕!”
白袍人身子微微弓起,素袍自肩頭滑下,皇帝被那白玉般的光華炫得有些頭暈,忍不住將素袍扯落,讓那柔軟姣好的身子緊貼在自己的胸前,喃喃道:“你也大了,朕再舍不得,也得放你出去了。”
殿內流動著曖昧難言的氣息,皇帝眼神漸漸有些迷離,覺紫綾錦被上繡的黃色菊花開得竟似格外妖嬈。他撫上那緊致光滑的肌膚,自脖頸而下,滑過背部,握住那柔韌的腰,喘道:“要是你永遠都不長大多好,永遠象進宮時那樣―――”
他猛然俯身咬上那精致的耳垂,身下之人痛哼一聲,身軀一僵,低頭望著龍榻前方的一盆‘綠玉青絲’,漆黑修長的睫毛不住顫動,眼中閃過凜冽的寒冷,如一把利刃,要將那綠菊割落粉碎成泥;那清冷的手指在波浪般的起伏中緊攥著綾被,似要將那一份噴薄欲出的仇恨與隱痛緊緊收回心底深處―――
皇帝躺回被中,任身邊之人替自己輕捏著雙肩,閉上眼睛,待平靜後緩緩道:“現在禁衛軍朕也收回來了,左右京城無事,你就出京,給朕盯著裴琰,武林大會那裏,朕有些不放心。”
他緩慢悠長地吐了口氣,睜開雙眼,看著麵前這張帶上了絢麗玫紅的麵容,微微而笑:“你不是很想出去玩一段時間嗎?朕就再放你出去幾個月,隻是―――”他的手指在那白玉般的肌膚上緩緩劃過:“別玩得太瘋了,也別把心玩野了―――”
次日天公作美,麗陽普照。江慈一大早起來就心情愉悅,紅楓山景致優美,她早聽人說過,又在這相府中憋了這麽久,難得大閘蟹肯放自己出去遊玩,倒是稀罕事一樁。
她心知肚明,衛昭不會再來殺己滅口,本要以本來麵目,穿上漂亮衣裙出府遊玩,崔亮卻不放心,仍讓她稍稍改變妝容,換上小廝服飾,再見安澄派了數十名暗衛相隨,才帶著江慈出了相府,往紅楓山而去。
江慈出西園時想起前日挖出來裝在瓷瓶中的蚯蚓,釣魚之癮發作,與崔亮一說,崔亮知紅楓山間有一平湖,倒是個釣魚的好去處,也來了興致,二人將釣魚所需物事帶齊,騎馬奔至紅楓山腳,由望京亭而上,不多時便到了山腰那小小湖邊。
微風送爽,陽光熙暖,江慈站於湖邊的大石上,深深的呼吸著山野間的清新氣息,慢慢舒展開雙臂,雙眼微眯,喜笑顏開,隻覺此時是入京以來最為輕鬆愜意的時刻。
崔亮凝望著她麵上歡悅神情,將魚餌慢慢投下,笑道:“你剛才不是說你釣魚的本領鄧家寨數一數二嗎?要不咱們比試比試?”
江慈側頭笑道:“我不單釣魚厲害,捉蝦摸蟹也不在話下。鄧家寨有條小溪,溪裏很多螃蟹的,把那些石頭翻開,一抓一個準―――”她目光望向自遠處走來的一群人,話語逐漸低落,嘴唇微微嘟起,輕哼道:“真不該說螃蟹,把這隻大閘蟹給引來了。”
崔亮回頭,不由笑道:“相爺怎麽也來了?!”
三四、安知魚樂
裴琰一襲淡青色紗袍,俊麵含笑,帶著一大群隨從,負手悠悠走近,道:“我明日就要回長風山莊,今日無事,聽安澄說子明出來釣魚,來湊個熱鬧。”
他瞄了江慈一眼,未再說話。隨從們搬過藤椅,鋪上軟墊,又有人奉上香茶,替裴琰將香餌裝上釣鉤,裴琰揮手令眾隨從退入林中,大喇喇在椅中坐下,將釣線投入水中。
江慈見他所坐位置隔自己極近,撇了撇嘴,提起釣杆轉到崔亮另一邊坐下,將釣線投入水中,專心望著湖麵。
不多時,湖麵水泡微冒,崔亮的釣線一沉,江慈看得清楚,連拍崔亮的肩頭:“有了,有了!”崔亮微微一笑,待那釣線再沉幾分,猛然起手,釣上來一尾三寸來長的小鯽魚。
江慈眉花眼笑,將小鯽魚從釣鉤上取下,放入竹簍中,回身間見自己的釣杆正向湖中滑去,忙撲上去抓住,用力一提,竟釣上一條尺許的大草魚。她手忙腳亂地將那尾草魚取下,草魚甚是生猛,在她手中不停跳躍,江慈好不容易才將草魚塞入竹簍中,與崔亮相視而笑。
江慈瞟了一下那邊的裴琰,隻見他意態悠閑,靠在藤椅中,釣杆斜斜地放著,不急不燥,雙眼微眯,不象釣魚,倒似來這山野間曬太陽的,她微哼一聲,坐回原處。
快近午時,江慈與崔亮二人收獲頗豐,眼見竹簍將滿,江慈笑道:“崔大哥,我們今天中午在這山上烤魚吃,好不好?”
崔亮點頭:“也好,反正現在回城也過了午飯時分,我倒是很久沒有吃過烤魚,正有些嘴饞。”他轉頭道:“相爺沒事的話,和我們一起吧。”
裴琰慢慢收起釣杆,取下一尾小魚,悠悠道:“那得看江姑娘手藝如何。”
江慈微惱,向崔亮道:“我去撿些柴禾來。”將釣杆一放,向林間奔去。
望著她靈動的身影消失在林邊,崔亮方將視線收回,轉頭見裴琰也是若有所思地望著同一方向,輕聲道:“相爺,小慈本就不是富貴中人,她應該生活在這山野之間,您還是將她放了吧。我自會―――”
裴琰收回目光,微笑道:“不是我現在不想放她,實是那星月教主一日不除,她便仍有性命之憂,毒我可以替她解,也不會再讓她服侍你,但人,是不能放的。”
崔亮輕歎一聲,不再說話。裴琰再將釣線投入湖中,道:“我還要謝謝子明,你說的那‘沉脈草’果然靈效,能讓我真氣有一個時辰的衰退,讓皇上以為我真的受了嚴重的內傷。”
“皇上準了相爺的辭呈了?”
裴琰一笑:“他倒是想準,可又怕無人製著莊王,便放了我半年的假。也好,我正有些累,想回長風山莊休養一段時日,隻是許多事,得拜托子明了。”
崔亮沉默片刻,輕聲道:“相爺放心,各處奏章,我會留意的。”
二人正說話間,湖對麵的林子裏傳來一陣如黃鸝鳥般的歌聲。二人抬眼望去,隻見江慈正爬上一棵大樹,伸手去摘樹上的果子,她的歌聲婉轉清亮,悠揚明淨,越過湖麵,在山野之間回響:
“天連水,水接天;
霧鎖山,山披霧;
雪發曾紅顏,紅顏不堪老;
白頭曾年少,少年定白首;
識人間如戲,歲月如夢;
莫若乘風歸去,看青山隱隱,流水迢迢,江海寄餘生。”
裴琰與崔亮望著樹間那個靈巧的身影,聽著這如山泉水般純淨的歌聲,俱各沉默。良久,裴琰笑了笑:“我明天回長風山莊,江姑娘得我和一起回去才行。”
崔亮猛然轉頭,望著裴琰。
裴琰微笑道:“一來我收到消息,星月教主可能會去武林大會,得快點讓江姑娘聽聲認人,把這事給了結了,她才無性命之憂;二來,她所中之毒,解藥得用長風山莊後的寶清泉水送服,方才有效。”
崔亮曾聽聞長風山莊獨門毒藥的獨到性,倒也非裴琰胡說,遂輕輕點了點頭:“我替小慈謝過相爺。”
裴琰一笑:“這事,是我錯在先,不該脅迫她服侍於你。子明放心,解毒認人之後,她若是想回到京城,我自會將她帶回來,她若是想回鄧家寨,我也會放她走的。”
說話間,江慈一手抱著把枯枝,一手用衣襟兜住些野果沿著湖邊走了回來。
裴琰望著她漸漸走近的身影,微笑道:“子明這回肯為了江姑娘回來,倒是出乎我意料。”
崔亮唇邊帶上一抹苦澀,怔怔地望著江慈,良久方輕聲道:“是我有愧於她,我枉稱男子漢大丈夫,其實,不論心地、為人和胸襟,都及不上她十分之一。”
裴琰點了點頭:“我也未想到,她竟在你麵前未露絲毫風聲,讓我真以為子明是心狠之人,不顧她的性命而偷偷溜走。”
“那日我借機探了一下你的脈,知你並沒有受傷。我以為她一無關緊要的鄉野丫頭,我走後,你自會將她放了的。”崔亮目光凝在漸行漸近的江慈身上,悵然道: “她不但未露絲毫風聲,還活得這般自在豁達,她心地慈善,純真潔淨,比我們這些七尺男兒,還要強上幾分。她不象是我們塵世中人,倒象是這山間的精靈。”
他收起釣杆,取下一條鯽魚,一鬆手,眼見那魚在草地上翻騰著躍回湖中,緩緩道:“相爺,希望你說話算話。你看,有些魚雖上了鉤,要是拚死一躍,還是能回到水中的。”
江慈邊唱邊行,走到崔亮身邊,將枯枝丟下,從衣襟兜中細細選了幾個好點的果子,遞給崔亮:“崔大哥,先吃點青果,填填肚子。”
崔亮笑著接過,咬了一口,連聲道:“唔,好甜!”
江慈低頭選了個紅點的果子,正要送入口中,卻見裴琰笑得極為和悅,望著自己,她猶豫了一下,終慢慢走至裴琰身前,將手中野果遞了出去。
裴琰看了她片刻,並不伸手。江慈輕哼一聲:“知道相爺身子金貴,嫌我的果子不幹淨,不吃拉倒。”
她正待收手,裴琰卻右臂輕舒,將她衣襟中的野果悉數攬過,拈起一枚送入口中,那股清甜香脆讓他眼睛一眯,片刻後向江慈一笑:“謝了!”
當夜,風雲驟變,北風凜冽,下起了入冬以來最大的一場雨。
寒風夾著雨點嘩嘩而下,擊打在窗前簷下。崔亮整晚無法安睡,到了子時三刻,索性披衣出門,站於廊下,長久地凝望著江慈居住的廂房,聽著撲天蓋地的雨聲,直至雙腳有些麻木,方才返房。
江慈天未亮便被喚醒,迷迷糊糊中,崔亮撐著油傘將她送上馬車。暴雨斜飛,將她的衣裙下擺淋濕,她覺得有些寒冷,鑽入車廂,見裴琰輕擁狐裘,手中握著本書,依於軟榻上,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
江慈尚有些迷糊,正待回頭喚崔亮上車,馬夫長喝一聲,車輪滾動,她忙站穩身形,急道:“崔大哥還沒上來。”
車內陳設精美,還放了一個小炭爐,裴琰靠在軟墊上,懶洋洋道:“子明不和我們一起。去,給我沏杯茶來。”
江慈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卻仍將小銅壺放在炭爐上,待水燒開,斟了杯茶,遞至裴琰身前。
裴琰從書後抬眼看了看她:“不知道要先將茶盅燙熱,將茶過一道,第二道再給主子奉上嗎?”
江慈無奈,隻得又照他的話做了一遍。裴琰伸手接過茶盅,微微抿了一口,瞥了一眼江慈,見她似是衣衫單薄,裙擺又被雨淋濕,正跪於炭爐邊,身子有些發抖,嘴唇也有些蒼白,不由眉頭微皺,拍了拍身邊軟榻:“過來。”
江慈搖了搖頭,忍不住問道:“相爺,我們這是去哪?”
裴琰悠悠道:“你坐這裏,我就告訴你。”
江慈好奇心起,爬起來坐於他身邊。裴琰猛然坐起,俯身將她被雨淋濕的裙擺撕落,江慈大驚,急忙捂住露出來的小腿,怒道:“你做什麽?!”
裴琰一笑,右手擊向她的額頭,江慈忙伸手格擋,他再一揚一旋,江慈受一股大力帶動,身形後仰輕旋,倒於榻上。暈頭轉向間,“呼”地一聲,眼前一黑,被什麽東西罩住身軀。她手忙腳亂掀開麵上之物,定睛細看,才發現竟是裴琰先前擁在身上的狐裘。
眼見裴琰嘴角隱帶捉弄的笑容,而自己的裙擺被他撕落,小腿部分裸露在外。江慈躍下軟榻,將狐裘重重地擲向裴琰,轉身便欲拉開車門。
裴琰抓起身邊茶盅輕輕擲出,正中江慈右膝,她腿一軟,跪於地氈之上,心中羞怒難言,緊咬著下唇,死死地斜望著裴琰。
裴琰唇邊笑意漸漸斂去,眉頭輕蹙,冷聲道:“真是不知好歹的丫頭!”
見江慈仍是跪著,他將手中之書擲下,俯身將她拖起。江慈欲待掙紮,卻被他按住腰間穴道,抱到榻上。
裴琰拉過一床錦被蓋於江慈身上,又用狐裘將她圍住,見她仍是滿麵羞惱地望著自己,冷冷一笑:“你若是病了,誰幫我去認人?!”
江慈心中一凜:難道,衛昭已經布好了局,大閘蟹現在要帶自己去見那個姚定邦嗎?!可不見他給自己傳個信啊,自己怎麽會知道誰就是那個姚定邦呢?她想到這事,一時忘了先前被大閘蟹戲弄的羞惱,神情便有些怔忡,裴琰輕哼一聲,不再理她,自顧自地看書。
江慈覺身子漸漸暖和,此時方醒覺與裴琰共躺在一張軟榻上,隔得極近,下意識地往後麵縮了縮,靠上車壁。她本是在睡夢中被喚醒的,馬車搖晃間,漸覺有些困倦,忍不住打了個嗬欠,不多時,便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裴琰將手中之書慢慢放下,望著江慈漸轉紅潤的麵頰,笑了笑,替她將滑下的狐裘拉上,攏在她的肩頭。又敲了敲車壁,一名侍從掀開車簾,裴琰輕聲道:“去,讓人送幾套女子衣物過來。”
江慈直睡到辰時末才醒轉,睜開雙眼,見裴琰仍在看書,而自己身邊擺著幾套衣裳,明他之意,卻又不好當著他的麵換衫,她小腿裸露,也不便下榻,索性便閉上雙眼,假裝仍未睡醒。心中不停思忖著這大閘蟹究竟要帶自己去哪裏,他這般欺負自己,總得想個法子討回來才是。
胡思亂想間,江慈聽得裴琰敲了敲車壁,馬車緩緩停穩,他似是躍下馬車,將車門緊緊關上,車外人聲漸低。她忙睜開眼來,手忙腳亂地換過衣裙,躍下榻來。
她剛在馬車另一側的軟凳上坐定,裴琰上車,瞄了她一眼,馬車重新向前行進。
裴琰躺回榻上,看了眼腳邊的狐裘,又看了看坐於車廂另一角的江慈,麵色陰沉,將狐裘拎起,便欲丟出車窗。
江慈忙撲過來將狐裘搶到手中:“這麽好的狐裘,丟掉做什麽?”
“髒了。”
江慈一噎,深吸一口氣,控製住心中的氣惱,經過與大閘蟹數個回合的相鬥,她漸漸明白自己越是氣惱他越是得意,心中想了想,麵上笑意盈盈:“相爺,反正你不要了,送給我可好?”
裴琰並不抬頭,輕“嗯”一聲。
江慈笑著坐下,輕輕撫著狐裘,嘴裏念道:“這麽上好的狐裘,丟掉太可惜。黃嬸家中的大黑狗要下狗崽了,我將這狐裘帶回去,墊在狗窩裏,給小狗崽們取取暖,再好不過了。”
裴琰手一抖,這書便再也看不進去,忍不住抬頭看了江慈一眼,隻見她笑靨如花,唇邊兩個酒窩滿是譏諷之意望著自己。
他愣了一瞬,冷聲道:“給我倒杯茶。”
江慈想好了對付這隻大閘蟹的招數,一揚頭:“我又不是你家的奴才,為什麽老是指使我做事?讓你的丫鬟們倒好了。”
“你沒見這車裏沒別人嗎?何況這次,我也沒帶丫鬟。”
江慈麵上裝得甚為氣惱:“那也不代表我就得服侍你,那解藥大不了我不要,反正賤命一條,我受你欺負也受夠了,你也別想我替你聽聲認人,咱們一拍兩散。”
裴琰放下手中之書,坐到江慈身邊,麵上似笑非笑:“你膽子倒是大了不少,那你想怎麽樣?”
江慈慢慢向後挪移,口中道:“我服侍你可以,你不得欺負我,也不得把我當奴才般指使。”
裴琰再靠近她幾分,悠悠道:“什麽叫做服侍,什麽叫做欺負,我倒是不懂,江姑娘可得教教我。”
江慈退無可退,眼見那可惡的笑臉越來越近,運力推向裴琰前胸。裴琰右手插入她雙臂之間,左右輕點她腕上寸半之處。江慈雙手本在用力推他,被他這一點,頓時失力,雙臂垂下,身子失去平衡,“啊”地一聲向前一撲,撲入裴琰懷中。
三五、作繭自縛
裴琰伸出右手將她摟住,大笑道:“原來這就是江姑娘所說的服侍之法,倒是新鮮,我相府中的丫鬟們可很少敢這樣服侍於我的。”
江慈急欲掙離他的懷抱,可雙臂失力,裴琰又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右手竟按住她的腰腧穴,讓她使不出一絲力氣,隻得無力地伏在他懷中,鼻中聞到一股若有若無的氣息,漸感頭暈,情急之下,淚水奪眶而出。
裴琰笑得極為得意,他得離京城,甫卸重任,又有這有趣的“小玩意”讓自己時不時調弄一下,隻覺此時竟是這段時日以來最為開心放鬆的時刻,一時舍不得鬆開手,直至感到胸前之人淚水沁濕了自己的衣衫,才漸收笑聲,放開江慈。
馬車似是碰到了路中的石子,輕輕震了一下,江慈長長睫毛上掛著的淚水啪啪掉落。裴琰笑容漸斂,解開江慈手臂穴道,見她仍是低頭垂淚,遲疑了一下,輕聲道:“好了,逗你玩的,我也沒真把你當丫鬟,你不願做,不做便是。”
說著他轉身自己沏了杯茶,見江慈仍在抽噎,將茶盅遞到她的麵前:“喝口茶,此去長風山莊,有好幾天的路程,不要鬥氣了。”
江慈抬頭訝道:“我們是去長風山莊嗎?去那做什麽?”
裴琰見她麵上淚跡未幹,明眸中淚光隱隱,偏麵上一副好奇神色,笑道:“你不是喜歡看熱鬧嗎?十一月初十武林大會,選舉新的盟主,我帶你去趕這場盛會。”
見江慈仍有些許氣惱,裴琰拉了拉她的手臂:“來,給我捶捶腿。”頓了頓道:“我付你工錢便是。”
江慈不動,裴琰隻得又道:“那你說,要怎樣才肯服侍我?”
江慈想了想,好奇心起,微笑道:“你曾是武林盟主,你給我講講武林中的趣事,我就給你捶腿。”
這一路在風雨中走得甚急,除去下車如廁休息,其餘的時間都是在馬車上度過,連午飯也是侍從備好了送上馬車。所幸裴琰口才甚好,所講武林趣事聽得江慈興高采烈,並不覺枯燥難熬。到夜色深沉,一行人趕到了清河鎮。
裴氏在清河鎮上有間大宅,早有侍從打馬趕到這裏安排好了一切。此時暴雨初歇,二人躍下馬車,寒風撲麵,江慈不由打了個寒噤。裴琰反手推開車門,取出狐裘,手一揚,正罩在江慈肩頭,狐裘又長又大,江慈縮於其中,她膚白如雪,五官精致,倒象個瓷娃娃一般。
裴琰笑了笑,負手向屋中走去。江慈跟在他身後,見宅內繡戶珠簾,明軒高敞,碧梧滿院,疏竹環繞,梅花擁屋,雖是初冬,也頗雅致動人。不由嘖嘖搖頭:“不知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連個別院都修得這般奢侈!”
裴琰回頭微笑道:“你可錯了,我裴氏一族,家產雖厚,卻非貪賄所得。”
江慈心中自是不信,輕哼一聲,跟著他步入正院暖閣。歇得片刻,熱騰騰的飯菜便流水似地擺上桌。
二人用過晚飯,裴琰看了近一個時辰的密件,又有這宅子中留守的侍女們進來侍候他洗漱。江慈不知自己要歇在何處,拉住一名侍女問道:“這位姐姐,請問―――”
那侍女恭謹一笑,並不回答,擺脫江慈的手,和其餘幾人齊齊退了出去。
見屋內隻剩自己與大閘蟹,侍女們臨去前又將燭火熄滅了大半,屋內燈燭昏暗,大閘蟹臉上笑得極為曖昧,江慈心中有些打鼓,慢慢向屋外退去,笑道:“相爺早些歇著,我出去了。”
裴琰邊寬去外袍,邊走過來,將門關上,“啪”地一聲將橫閂放落。江慈麵上微微變色,強笑道:“相爺,那個,你,我―――”
裴琰笑著伸手敲了敲她的頭頂:“這別院防衛不及相府,你若睡在別處,我怕那蕭教主收到風聲,過來將你殺了滅口。隻有和我睡在一個屋子,你才能保得小命。”
江慈自是不能說出“蕭教主”早已與自己達成友好合作協議,肯定不會來殺己滅口,隻得勉強一笑:“相爺考慮得周全。”
裴琰指了指大床邊的一張錦榻:“你睡那裏吧。”
江慈從未和男子在一間屋內同睡,何況還是這隻十分可惡的大閘蟹,這覺便睡得有些不安穩,大半個時辰過去,仍在榻上翻來覆去,她先前吃飯後飲茶太多,漸覺有些內急。
她知大閘蟹的床後小間內定有如廁之物,但要她在這夜深人靜之時,去一個大男人睡的床後如廁,卻是打死也不會幹的。
她憋了一陣,漸漸有些憋不住,好不容易聽到裴琰的呼吸聲漸轉平緩悠長,估算著他已睡著,遂悄悄掀被下榻。
她屏住氣息,躡手躡腳走到門邊,以極緩慢的速度移開門閂,將門打開一條小縫,擠了出去。再輕手輕腳穿過正屋,打開大門,如黑夜幽靈般鑽入院中。
江慈不知茅廁在何方,院中也僅餘一盞昏暗的氣死風燈在廊下飄搖,看不大清路徑,她思忖了片刻,終忍不住跑到假山後麵蹲了下來。
這夜十分寒冷,北風陣陣,江慈未著外衣,僅著一件夾襖,被風一吹,再站起身來便覺有些禁受不住,連打兩個噴嚏,心呼要糟,若被人發現自己竟跑到院中小解,這醜可丟大了。
聽得屋內裴琰似是輕喝了一聲:“誰?!”江慈身子一僵,腦中卻靈光一閃,“啊”地一聲大叫,往廊下跑去。
隨著她這一聲驚呼,裴琰如穿雲之燕,撞破窗格自屋內躍出,他右臂急展,將江慈一帶一拂,護於身後,江慈渾身顫栗,叫道:“是他,他來殺我滅口了!”
裴琰麵色一變,撮指入唇,尖銳的哨音未落,院外急湧入數十名長風衛,安澄當先奔入。裴琰冷聲道:“蕭無暇出現了,給我將這附近仔細地搜一遍!”
江慈雙手環胸,躲於裴琰身後,凍得瑟瑟直抖,不禁跺了幾下腳。裴琰回轉身,將她抱起,踢開房門,將她抱至床上放落,又在她身上蓋上厚厚的被子。皺眉道:“你沒事跑出去做什麽?”
江慈麵上一紅,又隱隱感到被中尚有他的體溫餘熱,還有一股很好聞的氣息,便一時說不出話來。裴琰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可別是嚇壞了。”
他高聲道:“來人!”窗外數人應是,裴琰道:“去請位大夫過來!”
江慈忙擺手道:“不用了,我沒病。”抬眼見裴琰僅著貼身裏衣,站於床前,輕呼一聲,轉過臉去。
裴琰一笑,慢悠悠掀開被子,躺於江慈身邊。
江慈大驚,急忙鑽出被子,便要跳落下床,卻被裴琰一拉,倒於他身上。她急道:“你,你要做什麽?!”
裴琰大笑,將被子反轉包住江慈,又將她壓回床內,低頭看著她驚怒羞急的模樣,慢悠悠道:“你說我要做什麽?”
江慈見他的手輕輕撫上自己麵頰,嚇得小臉煞白,眼神卻仍倔強地盯著裴琰。裴琰心中莫名歡暢,笑倒在江慈身上。
江慈急忙用手去推裴琰,卻怎麽也推不得動。裴琰笑得一陣,直起身來,正容道:“看來蕭無暇是一定要來殺你滅口的,從現在起,你需得在我身邊三步之內,再遠,我就護不了你的周全了。”
江慈一驚,急道:“那我若是要上茅房,要沐浴,也得在你三步之內嗎?”
“那是自然。”裴琰一本正經道,再度掀開被子:“所以從現在開始,你隻能和我睡一張床,我得好好保護你這條小命才行。”
江慈後悔不已,欲待說出蕭無暇並未現身,純粹是自己為掩飾小解的醜事而編造出來的,可這話又無論如何出不了口,隻得眼睜睜看著裴琰大搖大擺睡回被中。
她萬般無奈,又絕不願與這隻大閘蟹同床共枕,隻能縮著坐於床內一角,心中不停暗咒,直到屋外長風衛稟道大夫請來,才鬆了一口氣。
裴琰放下紗帳,江慈伸出右手,大夫細細把脈,起身道:“這位夫―――”他話語頓住,據脈象來看,帳內明顯是位姑娘,可眼前這位公子又僅著貼身白綢裏衣,曖昧難言,猶豫半晌方道:“這位夫人是受了些風寒,又被驚嚇,寒入經脈,需得服些藥發散一下寒氣才行。”
裴琰點了點頭,侍從引了大夫出去,過得半個時辰侍女們端著一碗藥進來,江慈皺著眉頭喝下,重新縮回床角。
侍女們退去,安澄又在屋外求稟,裴琰披上外衣出屋。江慈隱隱聽到安澄細細回稟,說如何如何搜索,又如何如何布防;裴琰又吩咐,要調哪處的人馬過來,要如何搜索這附近百餘裏處,想到自己一句謊言將整個長風衛攪得人仰馬翻,不由有些小小的得意。不多時,藥性發作,她漸感有些困倦,本就驚擾了半夜,睡意襲上,依在床角睡了過去。
裴琰推門入屋,慢慢走至床前,望著依於床角熟睡的江慈,唇邊漸湧一絲玩味的笑容。他俯身將江慈放正躺平,取過錦枕墊於她腦後,替她蓋好被子,再笑了笑,走到榻上躺落。
次日清晨,吃完早飯直至登上馬車,江慈一言不發,腦中不停回想,昨夜自己究竟是如何睡著的,到底是不是整夜和大閘蟹同睡一床。可腦袋想得一團糊,她仍記不起究竟是怎麽回事,偷眼見裴琰總是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忙把視線轉了開去。
這日北風更甚,雨倒是下得小了些。裴琰命手下拿來暖手的爐子,江慈披著狐裘,抱著暖爐,圍著錦被,與他共處一榻,偶爾說說話,倒也未再有衝突。隻覺這隻大閘蟹心情極好,不再隨意支使自己。
到了夜晚,裴琰仍命江慈與他同睡一床,美其名曰保護於她。江慈自又是縮於床角,前半夜聽著裴琰的呼吸聲,心中直悔不該作繭自縛,弄至這般尷尬境地,後半夜則迷糊睡去,早上醒來時才發現自己竟是擁被高臥。
這樣日行夜宿,兩日後便到了洪州,天氣也漸漸好轉,空中透出些薄薄的陽光。
江慈曾聽人言道洪州的雜耍是華朝一絕,當日上南安府看武林大會時還想著要去洪州一遊,可惜後來重傷昏迷中到了京城,錯過機會,便有些心癢癢。見裴琰吩咐下這夜歇宿在洪州,心中暗喜。
裴氏在洪州有處極有名的園子,名為‘文儀’。裴琰一行剛剛入園,洪州太守不知從何處收到風聲,左相回鄉休養,路過洪州,便投了帖子前來拜見。裴琰命隨從將他帶入東花廳,與這位楊太守和顏悅色地說了些官麵話,楊太守興奮不已,便道要請裴相到翠光湖一遊,順便欣賞洪州逢五、十之日才有的‘雜耍盛會’。
江慈立於裴琰身後,有些心癢,卻也知輪不到自己說話,眼見裴琰端杯沉吟不答,忍不住低咳了一聲。
裴琰轉頭看了她一眼,麵上波瀾不興,再想片刻點頭道:“楊太守一片盛情,本相倒也不好推卻,那就請太守前麵帶路吧。”
江慈一喜,見裴琰回轉頭上下掃了自己一眼,明他意思,前幾日畢竟是在車中,自己始終不曾露麵,現下要到公開場合,忙奔入內室換了小廝服飾,又匆忙奔了出來。
裴琰正負手立於園門口,楊太守等一眾人不明他為何停步不前,皆垂手侍立。見江慈奔出,裴琰微微一笑,當先向前行去。
三六、翠光寒影
洪州乃華朝有名的魚米之鄉,物產豐庶,民多商賈,自比其他地方要富庶幾分。這翠光湖位於洪州城南,因山間遍植翠竹,晨時麗日自山後升出,光照翠野,灑於山腳湖麵,波光粼粼,故此得名。
這日是十一月初五,正是洪州城每逢五、十之日的“雜耍盛會”。雖坐於馬車之中,江慈仍能感覺到城中的繁華熱鬧氣象。見她不時掀開車簾望向車外,裴琰微笑道:“你這麽愛玩,以前怎麽在鄧家寨呆了十幾年都沒下山?”
江慈笑道:“也不是沒下山玩過,以前師父就經常帶我下山玩的,也走了一些地方。師父去世後,師姐看我看得緊,鄧家寨的大嬸們又愛告密,我溜了幾次,都沒到山腳就被師姐逮回來了。”
裴琰低頭飲茶,沉默片刻抬頭微笑道:“你倒挺怕你師姐的。”
江慈笑容漸斂,輕聲道:“我也不是怕她,她武功其實還不及我。相爺不知道,師姐她很可憐的。柔姨那時病了兩年,病得很重很重,瘦得跟枯柴似的,後來實在拖不過去世了,師姐有半年都沒有說話。她本來就話少,隻在我麵前還能露露笑臉,我不願她不高興,要是能令她多笑一些,做什麽都願意。這次偷跑下山,我也隻不過想玩一玩,再帶些新奇玩意回去給師姐,逗她笑一笑。哪知道―――”
裴琰掀開車簾,側頭望向窗外,口中道:“要是星月教主的事情了結了,我又給你解了毒,你是想回鄧家寨,還是會繼續在外遊玩,又或是―――”
江慈大喜,屁股一挪,坐到裴琰麵前:“相爺肯給我解藥了?!”
裴琰微微一笑:“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江慈側頭想了想,笑道:“相爺莫怪我臉皮厚,要是真無性命之憂了,我還得賴在相爺府中一段時間。”
裴琰笑容漸濃:“我相府雖然家大業大,但你這般好吃,隻怕多住一段時日,我會被你給吃窮了。”
江慈惱道:“虧你還是堂堂相爺,這般小氣,你放心,我不會住太久的。師姐留了信,讓我在相府等她,隻要她回來,我就和她一起回鄧家寨,以後再也不會叨擾相爺。”
正說話間,馬夫一聲長籲,馬車停穩,江慈當先跳了下去。她將車門打開,侍立一旁,伸手欲讓裴琰就手下車,裴琰麵容微寒,左手食指籠於袖中,輕輕點上她臂間穴道。江慈手一酸,垂落下來,眼見裴琰下車,在楊太守的引領下往高閣而去,忙揉著右臂,跟了上去。
“流霞閣”建於華朝初年,為當時的開國功臣“宣遠侯”何誌玄出資修建。其背靠小幽山,西臨翠光湖,夏有芙蓉遍目,秋有黃菊滿山,時見白鷺晴鷗自湖麵掠過,實為洪州第一攬勝觀景之處。現下雖至冬季,但這日天氣好轉,楊太守又命手下在閣內置了些暖爐,空曠處圍上屏風,倒也不覺寒冷。
閣中擺著十餘張黃楠木矮幾,楊太守將裴琰引至首位上盤膝坐下,江慈撫著酸麻的右臂在裴琰身後跪落,不明這隻大閘蟹為何突然翻臉,要點自己的右臂穴道。見他俊麵含笑,對洪州一眾官員說著漂亮至極的官麵話,不由恨恨地對著他的背脊骨翻了個大白眼。
那楊太守介紹過一眾官員,陪笑道:“相爺,聽聞相爺肯賞麵來觀這‘雜耍大會’,宣遠侯府的小郡主說要前來與相爺敘敘舊,下官也有個女兒,與小郡主甚是交好,頑劣不堪,嚷著要前來一湊熱鬧,相爺您看―――”
裴琰微笑道:“本相也很久未見何家妹子,她與令千金要一同觀賞雜耍,本相極願作陪。”
江慈曾聽人言道,世代襲爵、定居洪州的“宣遠侯”府有一位小郡主,自幼拜在青山門下,習得一身好武藝,又性情潑辣,在洪州城呼風喚雨,無人敢惹,聽得她與裴琰竟是舊識,還要公開出席這等官宴,不由有幾分好奇。
裴琰回頭看了她一眼,努努嘴,讓她將酒斟上,江慈嘟著嘴伸出右臂,裴琰一笑,右手彈出一粒花生米,解開了她的穴道。
江慈跪於裴琰身邊,替他將酒杯斟滿,低聲嘟囔道:“相爺為什麽不索性點了我全身穴道,我也不用看這滿席的佳肴幹流口水了。”
裴琰笑著舉起酒杯,與右手下方案幾後楊太守遙敬後仰頭而盡。
腳步聲響,數名女子由閣後轉了出來,其中一人嬌笑道:“裴家哥哥倒是自在,怎麽到了洪州也不來看我!”
江慈轉頭望去,隻見當先一名女子,年約十七八歲,眉彩飛舞,英氣勃勃,顧盼生姿;她身後一名女子,年紀相當,腰肢嫋娜,翩躚輕盈,略略垂首,偶爾抬頭暗窺裴琰,秋水盈盈,脈脈生波。
裴琰也不起身,笑道:“我在京城也聽說青泠妹子打遍洪州無敵手,所以不敢到侯府拜見妹子,以免被打得起不了床!”
何青泠笑聲極為爽朗:“裴家哥哥又拿我說笑,你可是武林盟主,我再大膽也不敢和你動手的。”她說著踢了踢跪於裴琰身邊的江慈,江慈隻得轉到裴琰另一邊跪落。
何青泠在裴琰身邊坐下,又拉著身後那名女子笑道:“裴哥哥,這是楊太守的千金,也是我的金蘭姐妹,更是這洪州城有名的才女。”
裴琰微微欠身,笑容俊雅無雙:“素聞楊小姐詩才之名,裴琰正想向小姐討教一二。”
那楊小姐滿麵含羞,低聲道:“相爺客氣了。”她遲疑再三,終還是掙脫何青泠的左手,帶著兩名丫鬟低頭行到楊太守身後坐下。
小郡主何青泠一邊與裴琰說笑,一邊瞥了眼另一側手執酒壺的江慈,將酒杯一頓:“裴哥哥新找的這小廝可沒一點眼色,不知道給本郡主斟酒。”
裴琰伸手取過江慈手中酒壺,笑吟吟地替何青泠滿上:“他是新入府的,不知道青泠妹子的酒量。”
何青泠笑道:“裴哥哥這是回長風山莊嗎?我正準備明日上長風山莊與師父師姐們會合,倒巧,可以和裴哥哥一道。”
“好是好,恐怕有些不便。”裴琰微微皺眉。
何青泠一愣:“有何不便?”
裴琰微笑著與洪州守備舉杯共飲,放下酒盞,湊近低聲道:“我此次是代表朝廷去觀禮的,若是與妹子一道,武林同道們會以為朝廷支持你們青山派奪這個武林盟主,可就不太好了。”
何青泠冷冷一笑:“他們愛猜疑,就讓他們去猜罷。我們青山派這回,是一定要將這個武林盟主搶過來的,讓那些嚼舌頭的人看看,青山派的女子,要勝過男兒數分!”
裴琰點了點頭:“妹子英豪不遜於七尺男兒,我自是知道的。隻是不知貴派,這回推舉了何人競選這個盟主?”
何青泠隱有不悅:“還能有誰?!師父不願出麵,自是隻有大師姐了!”
“‘青山寒劍’簡瑩?她武功是不錯,但也不見得就強過妹子,妹子可惜入門晚於她,不然一定可以去奪這個盟主的。”裴琰微笑道。
何青泠輕哼一聲:“師父偏心於她,我有什麽辦法!”
裴琰搖了搖頭:“妹子錯了,程掌門倒也不是偏心於你大師姐,實是妹子身份有些特殊,要代表青山派去奪這武林盟主,不太方便。妹子若是肯聽我一言,倒也有希望去奪回這個盟主的。”
“哦?”何青泠坐近一些,低聲道:“裴哥哥快教教我。”
江慈跪於裴琰右側,看著二人低頭細語,又未見閣前高台上雜耍開演,眼前空有滿案美食,也不能下手,未免有些鬱悶。忽覺衣襟被人扯動,回頭一看,是一名十五六歲的俏麗丫鬟。
江慈不明這楊小姐的丫鬟找自己有何事,欲待不理,那丫鬟猛然伸手揪了一下她的右臂。江慈差點痛呼出聲,瞪了她一眼,悄悄跟著她出了正閣。
二人行到閣後回廊,江慈揉著右臂,怒道:“小丫頭,你掐我做什麽?!”
那俏丫鬟盈盈一笑,靠近江慈身軀:“這位小哥,你可別氣,我是見你長得俊俏,才忍不住掐你的。”
江慈這才醒覺自己是小廝裝扮,心中好笑,輕咳一聲,雙手抱於胸前,靠上木窗,右足足跟輕敲地麵,冷冷道:“這位姑娘,咱們素不相識,有什麽話就快說吧,本公子忙得很,咱家相爺可是一時都少不了我的。”
那俏丫鬟笑得更是嫵媚,右臂攀上江慈肩頭,低低道:“不愧是相爺府中出來的,公子真是一表人才,談吐不凡。”
江慈愈覺好笑,肩頭又有些癢癢,不由向後退了兩步。那丫鬟正低頭說話,始料未及,右手搭空,險些摔了一跤。
江慈伸手將她扶住,順帶在她腰上摸了一把,笑眯眯道:“妹子要站穩了,可別摔掉了門牙。”
閣內,裴琰忍不住微微而笑,何青泠將他麵上俊雅笑容看得清楚,一時便有些走神。
江慈從閣後進來,仍跪於裴琰身後。裴琰側頭看了她一眼:“說了讓你不要離我三步之內,把我的話當耳邊風了?”
江慈隻笑不語,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唇邊酒窩愈深,笑得一陣,她不可自抑,趴倒在案幾上。
裴琰正待說話,閣前搭好的高台上鑼鼓齊響,一隊數十人的雜耍團在熱烈的掌聲和喝彩聲中登上高台。
江慈目光頓時被吸引過去,忙坐直身子,裴琰和她說話,她也恍然不覺。隻見高台之上,十餘人在疊羅漢,最上的一名童女,身若無骨,倒撐在一名少年手中,作著各式各樣的驚險動作,江慈看得興起,忍不住隨著眾人一起鼓掌。
疊羅漢演罷,台上更是精彩紛呈,有吐祥火的,有滾繡球的,還有耍柘板、橫空過軟索的。江慈看得眉花眼笑,一時忘了替裴琰斟酒布菜。
何青泠見裴琰仍是自行斟酒,自己夾菜,又見江慈坐於一旁用心觀看雜耍,終忍不住道:“裴哥哥,你相府的規矩可得立一立了。”
裴琰一笑:“妹子不守侯府的規矩,倒來管我相府的規矩。等妹子當上武林盟主,我自當聽從妹子之言。”
一輪大雜耍演罷,先前那名表演的童女再度登場,隻見她梳了兩個童丫髻,額間一點紅痣,麵如粉團,甚是可愛。
她倒翻上數條架起的板凳,板凳有些搖晃,江慈不免替她擔心,卻見她身如柳葉,柔若蠶絲,牢牢地粘在最上麵一條板凳之上。江慈剛鬆口氣,台前一名漢子不停將瓷碗拋向那女童,女童單手倒撐,雙足和另一隻手不停接過拋上來的瓷碗,摞成一疊。
隨著她接住的瓷碗越來越多,台前閣內的喝彩聲也是越來越響。卻聽“鐺鎯”之聲,那女童一隻瓷碗未曾接穩,身子失去平衡,跌落於地,瓷碗滾滿高台。
眾人一片惋惜之聲,台前的那名漢子麵色一變,上台踢了那女童數腳,仍舊喝令她重新登上凳梯。那女童淚光瑩瑩,抽噎著重新上台,再度接住那中年漢子拋來的瓷碗。
江慈見這女童不過七八歲年紀,練功練至這等水平,可以想見吃了不少苦頭,那漢子先前踢她數腳極為用力,有一腳踹在麵部,隱見其右頰高高腫起,不由憐惜之心大盛。
一陣勁風吹過,板凳一陣搖晃,眾人皆輕呼出聲,那女童似是受驚,身子一斜,再度跌落於地,眼見那漢子罵罵咧咧衝上去對她一陣拳打腳踢,江慈終忍不住拉了拉裴琰的衣袖。
裴琰轉過頭來,江慈猶豫了一下,貼到他耳邊輕聲道:“相爺,你能不能說句話,救救她?”
“我為什麽要救她?”裴琰微笑道:“她學藝不精,表演失敗,就該責打,怨不得她師父。你若是學武用功些,也不至於到今日這種地步。”
江慈又羞又怒,隻覺這人心硬如鐵,耳邊聽得那女童猶自哭嚎,在台上滾來滾去,狀極痛苦,“騰”地站起身來,怒視裴琰:“相爺妹子多,這個何家小姐也是,那個楊家小姐也是。隻是不知台上這位若也是相爺的妹子,相爺管倒是不管?!”
她憤怒下話極大聲,滿堂賓客齊齊將目光投向她。一邊的何青泠與那楊小姐更是愕然張嘴,說不出話來。
江慈瞪了他一眼,身形一閃,躍出正閣,縱上高台,將那女童護在身後,向那中年漢子怒目而視:“不準再打她!”
中年漢子一愣,眼見這小廝從閣內躍出,顯是某位大官的隨從,得罪不得,便尷尬笑著退了下去。
江慈返身牽住那女童的手,見她滿麵驚惶之色,微笑道:“你別怕,我會想辦法,不讓他再打你的。”
閣內,何青泠看著台上的江慈,又看著笑得意味深長的裴琰,恍然醒悟,忍不住輕哼一聲:“裴哥哥,一年不見,你可變了。”
裴琰眯眼看著江慈牽著那女童走入閣中,冷冷一笑:“是嗎?!”
江慈牽著女童走到裴琰身後,也不看他,徑自從案上端起一碟糕點,拈了一塊,送至女童口中,柔聲道:“快吃吧。”
那女童張口接過,衝江慈甜甜一笑,又低下頭去。江慈心中高興,轉身又去拿案上菜肴。女童卻突然抬頭,眼中閃過得意的光芒,右手一翻,手中匕首寒氣凜冽,帶著森森殺意,直刺向正俯身端起碟子的江慈。
作者有話要說:
嗬嗬,本章借用了某些筒子的名字。如果還有願意貢獻出大名的,請報名。
三七、假戲真做
江慈正俯身拿案上瓷碟,忽被裴琰大力一拉,撲倒在他膝上,但右臂一痛,已被匕首割傷。
女童麵色一變,右腕猛然一轉,再度向江慈刺下,裴琰抱住江慈向後一倒,右足疾踢,女童匕首在空中轉向,擲向江慈背心。
裴琰右足依然踢向女童手腕,右手運力彈向空中匕首,隻聽“鐺”的一聲,匕首如流星般飛向閣上橫梁,深沒入木梁之中,猶自勁顫不絕。
女童身軀一擰,避過裴琰右足,見已不能取江慈性命,急向閣外飛縱。安澄等人從閣外湧入,將那女童圍個水泄不通。
女童嗬嗬一笑,聲音竟忽然變得如同成人一般,她再從腰後拔出一把短刃,身形快捷如風,攻得長風衛們一時有些散亂。安澄怒喝一聲,刀光頓現,如迅雷急電,往女童劈去。那女童橫移兩步,輕喝一聲,舉刃相擋,刀劍交鋒,一聲激響,女童口角溢血,倒退數步,坐於地上。
裴琰正撕開江慈右臂衣袖,側頭看了一眼,冷聲道:“留活口!”
安澄刀抱胸前,帶著數名長風衛緩步逼近。那女童卻仍是夷然無懼的神色,仰頭而笑。安澄久經陣仗,知有些不妥當,眼見寒光微閃,身形急速後翻。隻見那寒光竟是自女童口中射出,一篷銀色細雨在閣中爆開,數名長風衛躲避不及,中針倒地。女童身形快捷靈活,泥鰍般自這數名長風衛防守之處竄向閣外,安澄落地,足尖一點,急速追出,閣外那中年漢子長笑一聲,手中擲出軟索,女童伸手接住,二人一扯一帶,卷上湖邊垂柳,幾個騰縱,便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這番變故來得突然,從女童下手刺殺江慈至其逃走不過幾句話的功夫,閣內眾人目瞪口呆,半晌才回過神來。楊太守見出了這檔子事,嚇得雙腳直哆嗦,強自鎮定著吩咐手下去請大夫,又急調來兵士將流霞閣團團護住,將那些雜耍藝人統統鎖起。
裴琰將江慈推開,站起身來,江慈捂著右臂,滿麵痛苦之色。裴琰也不理會楊太守的告罪,大步出閣,安澄等人急急跟上。
裴琰並不回頭,道:“將在場之人給我仔細地查一遍。”說著躍上馬車,見江慈呲牙咧嘴站於車旁,眉頭微皺了一下,探手揪住江慈衣襟,將她拎上車。車夫勁喝一聲,急馳而去。
翠光湖畔,一艘小木船泊於岸邊,一黑衣人斜躺在船篷上,遙望著閣前閣內發生的一切,嘴角浮上一抹笑容。他看著裴琰的車騎消失在夜色之中,輕笑一聲:“有些意思。”
回到文儀園,踏入房中,裴琰回頭見江慈滿麵痛楚之色,右臂無力垂落,臂上傷口處仍有鮮血滴下,冷笑一聲,返身從櫃中取出傷藥,猛地扯過江慈手臂,將她按在床邊坐定,不顧她連聲哀號,將傷藥敷上,撕落她身上衣襟包紮起來。
江慈痛極,但見裴琰麵帶冷笑,呼痛聲便慢慢低落,隻是眸中淚水卻忍不住滴落。正待說話,卻聽肚內傳來一陣“咕嚕”的響聲,不由麵上一紅。
裴琰搖了搖頭,一臉鄙夷,出門而去。不多時,數名侍女捧著菜肴進房,江慈知是大閘蟹吩咐了的,吐了吐舌頭,便欲下床。
一名侍女上來行了一禮:“江姑娘,相爺吩咐了,不讓姑娘下床,由奴婢來服侍您進餐。”說著握起銀箸,夾起一筷清炒三絲,送至江慈麵前。
江慈大窘,忙道:“姐姐,我自己來。”下意識伸出右手,卻扯動臂上傷口,眉頭一皺。
那侍女急忙跪落於地:“江姑娘,相爺吩咐,奴婢不敢有違,還請江姑娘體恤奴婢,以免奴婢受責罰。”
江慈無奈,隻得任這名侍女喂自己用飯,心中暗怪大閘蟹治下太嚴,沒有一絲人情味。
外室,裴琰端坐於椅中,聽著趕回來的安澄細細稟報。
“已經全城布控,但翠光湖附近,山巒較多,小幽山過去便是瀟水河,估計刺客已經水遁逃離。雜耍團的人也審問過了,這對師徒是數日前上門自薦表演的,團長見他二人技藝高超,便留了下來。”
裴琰喝了口茶,道:“安澄,你有沒有聽過‘柔骨姬’與‘攔江客’的名號?”
安澄點頭:“屬下也是這個猜想,那女童麵相雖似孩童,但體態仍看得出有些許異樣,且她那份腰功,不是三五年可以練出來的,顯是成年侏儒裝扮而成,那漢子的軟索功更是江湖一絕,這二人應該就是‘恨天堂’的殺手‘柔骨姬’與‘攔江客’。隻是‘恨天堂’素來與我們長風山莊井水不犯河水,多年來行暗殺之事,也不敢碰與我們相關之人,這回衝著江姑娘而來,實是有些蹊蹺。而且那‘柔骨姬’為何不在台上動手,非要在閣內再動手,屬下也有些不解。”
裴琰笑了笑:“她在台上動作再快,也沒有把握快過我手中的竹筷。”
“原來相爺早看出她不對勁了,屬下隻是隱約有種感覺,卻不敢肯定。看來她是隨江姑娘走到相爺身後,才找到出手機會的。不愧為‘恨天堂’第一殺手,居然能在相爺的眼皮下動手傷人。”
裴琰抬眼看了看安澄,安澄心中一凜,垂下頭,不敢再說。
裴琰冷笑一聲:“你派人與‘恨天堂’接上頭,看看左堂主是要銀子還是要什麽,把何人收買了這二人來殺小丫頭,查個清清楚楚。”
“屬下猜測,隻怕與那蕭無暇脫不了幹係,別人也沒必要來殺江姑娘。”
裴琰點了點頭:“是蕭無暇無疑,但何人才是真正的蕭無暇,看看‘恨天堂’那裏有沒有線索。馬上就是武林大會,蕭無暇若要插上一手,擾亂了咱們的計劃,聖上那裏,我不好交待。”他頓了頓道:“楊太守那裏,你也派人查一查,何青泠雖是我們放出風聲引來的,但‘柔骨姬’和‘攔江客’如何得知楊太守會來請我去看雜耍,肯定有線索留下的。”
安澄應是,正待轉身,室內忽傳來江慈的一聲驚呼。
裴琰麵色微變,由椅中躍起,衝入內室,隻見江慈正急急下床,見裴琰冷著臉衝進來,那幾名侍女唬得跪地磕頭。
裴琰微吐一口氣,擺了擺手,眾人退出房去。他微笑著負手一步步向江慈走近,江慈被他逼得退回床邊,嘻嘻一笑:“相爺,那個,我求您件事,好不好?”
裴琰悠悠道:“你受了傷還這麽不安份,說吧,小丫頭又要玩什麽新花樣?”
江慈吃飯之時,想起先前楊小姐的丫鬟與自己所說之話、所托之事,才驚呼一聲,聽裴琰此話,想起當時情景,一時忘了手臂疼痛,“哈”地一聲,笑倒於床上。
笑得一陣,她想起拿人錢財,終還是得替人辦事,忙欲起身,剛挺腰抬頭,卻見裴琰向自己俯下身來,她腰肢一軟,重新倒回床上。
裴琰雙手撐於床上,環住江慈,笑得俊目生輝、溫然優雅。眼見那笑容越來越近,江慈忽然聽到自己劇烈的心跳聲,麵頰也無端有些發燒。正迷糊間,裴琰嗬嗬一笑,將手探入她的胸前衣襟。
江慈腦中“轟”的一聲,全身發軟,迷糊中想著要揍這大閘蟹一拳還是踢上他一腳時,裴琰已從她胸前摸出一個繡囊,用手掂了掂,笑道:“你借我的名義,私自受賄,說吧,該如何處置?”
半晌都不見江慈回答,裴琰低頭,隻見她滿麵通紅,怔怔不語。
裴琰從未見過江慈這般模樣,用手拍了拍她的麵頰:“你不是受人之托,要力勸我往小幽山的碧鷗亭一遊嗎?怎麽,收了人家的銀子,不給人家辦事了?”
江慈麵上更紅,喃喃道:“原來相爺都聽到了。”
裴琰笑道:“你不但私自收受賄賂,還調戲了人家的丫鬟,實在是有損我相府清譽,按相府規矩,可得將你的褲子脫了,責打二十大棍。”說著聲音揚高:“來人!”
江慈大急:“人家大小姐仰慕於你,不過借我這個奴才之口,好造成與你偶遇的機會,又不是求官求祿,怎稱得上是賄賂?!”說著猛然伸手將裴琰一推,卻忘了自己右臂上有傷口,痛呼出聲。
裴琰翻過身,倒於床上,哈哈大笑。江慈怒極,伸出右足,狠狠地踹向他。裴琰笑著躲過,江慈又伸左足,裴琰左手將她雙腿按住,右手撐頭側望著江慈,悠悠道:“不想被打二十大棍也可以,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什麽條件?”
裴琰輕輕撫上江慈麵頰,笑道:“你這一受傷,不但壞了人家楊小姐的好事,更壞了相爺我的一段情緣,你得以身相賠才是。”
江慈羞怒難堪,猛然躍起,衝著裴琰就是拳打腳踢,裴琰單手從容擋下,口中仍是調笑。江慈怒火中燒,腦中一片迷亂,隻是亂踢亂打,眼見她右臂傷口處隱有鮮血沁出,裴琰笑聲漸低,手輕輕點出,江慈向後一倒,裴琰伸手將她抱住,放回床上。見她滿麵恨色,微笑道:“和你說笑的,你就當真了,真是受不得一點激。”
江慈冷哼一聲,扭過頭去,胸膛劇烈起伏,顯是氣惱難平。裴琰愣了一瞬,拉過錦被,蓋於她身上,卻又忍不住在她麵上摸了一下:“你就是想以身相賠,憑你這山野丫頭,相爺我還看不上眼的。”說完大笑出房而去。
江慈腦中一片混亂,羞慚、氣惱、尷尬、憤怒種種情緒堵在胸口,良久都無法平息,聽得裴琰在外間走動,又吩咐了安澄一些事情,再聽得他推門進來,急忙將頭扭向床內。
裴琰微微一笑,坐到床邊,伸手解開她的穴道,在她身邊躺下,雙手枕於腦後,也不說話。江慈覺他離自己極近,忙向床內挪去。
裴琰躺得一陣,忽道:“小丫頭,問你句話。”
江慈再向內縮了縮,輕哼一聲。
裴琰側頭看著她,微笑道:“你就真沒看出,那女童是故意表演失敗,引你出手相救的?”
江慈麵上一紅,嘟囔道:“她扮得那麽逼真,我怎麽看得出?”她靠上床角,見裴琰眼中滿是嘲笑之意,不服氣道:“相爺若是早看出來了,為何還讓我受了傷?”
裴琰並不回答,片刻後輕笑道:“看你下次還敢不敢多管閑事,濫充好人。”
江慈想了片刻,甜甜一笑:“下次若還有這種閑事,我自然還是要管的。”
“哦?! ”裴琰饒有興趣地望著她。
江慈放鬆了一下身子,道:“相爺,畢竟這世上殺手不是隨時隨地都有的,我若不是和相爺牽扯在了一起,隻怕一輩子都不會碰上這種人。如果真是一個七八歲的女童受到那種欺負,我是一定要管一管的。”
“是嗎?”
“相爺,你是富貴中人,看慣了殺戳與血腥,所以看誰都是刺客,看什麽事都是陰謀詭計,時刻都提防著人家暗算於你。但我們平民百姓,隻要過好自己的日子就可以了,沒那麽多彎彎繞繞的。”江慈抱膝坐於床角,輕聲道。
“你還真是冥頑不靈,隻怕丟了這條小命,都不知悔改。” 裴琰神情頗不以為然:“你發善心,人家蕭無暇可不會對你發善心。”
江慈一驚:“相爺是說,是那蕭,蕭無暇派人幹的?”
裴琰轉頭望著她:“你有時聰明,有時怎麽這麽笨!除了他,還有誰會來取你這條小命?!”
江慈愣愣地盯著身前錦被上繡著的蝴蝶蘭,怔怔不語,真的是衛昭派來刺殺於自己的嗎?可他已與自己達成協議,又數次放過自己性命,顯是為了將裴琰引入歧途,他怎麽會再派人來殺自己呢?如若不是衛昭,自己也沒得罪過其他人,更不用說這般江湖殺手了,是誰,要取自己這條小命呢?
裴琰見江慈愣怔,伸出手指彈了彈她的額頭,江慈驚醒過來,捂著疼痛的額頭怒目相視:“相爺,你雖然武功高強,也不用時刻欺負我這麽個小丫頭!我是打你不過,可兔子逼急了,也會咬人的。”
裴琰嗬嗬一笑:“我可沒欺負你,你算算,我一共救過你幾次了?”
江慈垂頭不語,這大閘蟹雖然可惡,卻也確實救過自己這條小命數次,若沒有他,隻怕自己早就一命嗚呼,去拍閻王爺的馬屁了。當初在長風山莊被他打成重傷,那也隻能怨衛昭,卻怪不得他,後麵他雖給自己服下了毒藥,但現在看來他有願意給自己解毒的意思,這樣算來,他倒也不算過分欺負自己。
她腦中胡思亂想,臂上傷口處卻隱隱作痛,不由眉頭緊皺,撫著傷口輕哼了幾聲。
裴琰看了她一眼:“沒出息!這麽點小傷,就哼成這樣。”
江慈哼道:“我痛得很,哼哼不行嗎?我又不需要象相爺一樣做戲給人家看,也不怕人家看笑話,我想哼就哼,你若不愛聽,就不要睡這裏,走開好了。”
裴琰慢慢閉上眼睛,低聲道:“睡吧,明天再趕一天,就可以回到長風山莊,我帶你去寶清泉,治治你的傷口。”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不一定有更新,如無,後天來吧。
三八、清泉夜浴
長風山莊位於南安府西郊,其背靠寶林山,是一處風景極佳、石秀泉清的地方。江慈當初上長風山莊看武林大會,是沿寶林山的南麓而上,並未去過其北麓。這日黃昏時分,一行人終趕到長風山莊,用過晚飯後,裴琰命管家岑五將正院所有婢仆都遣出,便帶著江慈穿過正院的後園,沿著一條青石小徑上了寶林山的北麓。
此時夜色深沉,弦月隱於烏雲之後,山路上一片漆黑。裴琰行來從容自如,江慈卻覺有些不能視物。周遭寒氣森森,密林之中還不時傳來不知名的鳥兒的哇鳴,溪水流動之聲傳來,也無夏日的清涼之意,反倒添了一份陰森之氣,她不由有些害怕,緊追數步,揪住裴琰的衣袖。
裴琰側頭看了看她,哂笑一聲,輕輕將她的手拂落,大步向上而行。江慈恨恨地暗咒了幾句,眼見他越走越遠,心中漸漸有些打鼓。
正惶恐時,裴琰卻又回轉來,將她的左手拽住,大力拖著她向山上行去。江慈覺手腕生疼,咬住下唇,緊隨著裴琰,不敢停下腳步。
二人登上北麓山腰,裴琰拖著江慈轉過一處山岰,江慈忽覺麵上一暖,迎麵而來的風似乎要熱了幾分。再行片刻,眼前漸亮,隻見左側是一處石壁,石壁上鑿了十餘個小洞,內置長明燈,二人的右側則是山穀,幽深靜謐。
裴琰放開江慈,帶著她沿石徑而行,再轉過兩個彎道,江慈不由發出“哇”的驚歎。
隻見前方石壁上,一股清泉突突而出,泉水白騰騰一片,熱氣盈盈,顯是溫泉。泉水注入石壁下方石潭之中,石潭上方白霧蒸蒸,襯著潭邊石壁上的數盞長明燈,朦朧縹緲,如同仙境。
江慈讚歎著走上前去,將手伸入石潭之中,雙眸睜大:“真舒服。”
裴琰負手走到她身邊,微笑道:“這裏是我以前練功的地方,也是長風山莊的秘地,你還是第一個來這裏的外人。”
江慈用手輕撩著泉水,笑道:“為什麽要到這裏練功?”
“這寶清泉水有益於人體筋骨,我自兩歲起便靠這泉水洗筋煉骨,三歲開始練吐呐,五歲練劍,七歲真氣便有小成,全是在這裏練出來的。有幾年,我都是一個人住在這潭邊的草廬中,未曾下山。”裴琰邊說邊脫去外袍。
手下的泉水溫熱透骨,江慈低頭看著水麵朦朧搖曳的燈影,卻忽然想起相府壽宴那夜,裴琰醉酒後在荷塘邊說過的話,一時無語。半晌方輕聲道:“原來要練出你那麽好的武功,要吃這麽多苦,若是我,早就不練了。”
裴琰手中動作稍停,旋即嗤笑道:“要是我象你這麽好吃懶動,隻怕早已屍骨無存了。”說著將衣物一一脫下。
江慈隻顧低頭看著水麵,輕哼一聲:“我看你若是個沒有武功的人,可能還能活得久些,現在當了這個勞什子相爺,真是睡也睡不安,吃也吃不香,更時刻擔心有人行刺於你,這樣有何趣味?!”
“小丫頭懂什麽,你若是生在我長風山莊,一樣得這般練功。”
“所以我覺得你們長風山莊的人,都挺可憐的。”江慈笑道:“相爺您就不必說了,就拿安澄來說吧,管著那麽一大幫子長風衛,時刻跟著相爺跑來跑去,都二十好幾的人了,也不見成個家―――”
裴琰大笑:“你個小丫頭,倒替安澄操這份閑心。”說著騰身一縱,躍入潭中。
“嘩”聲響起,水花四濺,江慈一聲驚呼,急急避開。待抹去麵上水珠,才見裴琰上身赤祼,站於潭中,她莫名的一陣心慌,轉身便跑。
裴琰右手猛擊水麵,白色水珠夾著勁風擊中江慈膝彎,江慈“唉喲”跪於潭邊,她不敢轉頭看向裴琰,隻得低頭怒道:“虧你是堂堂相爺,怎麽這般不知羞恥!”
裴琰移到江慈身邊,攀上潭沿,悠悠道:“這裏是我家,我在自己家裏寬衣解帶,怎麽叫不知羞恥?下來一起泡吧。”
江慈怒道:“打死我也不下去。”她被潭中冒出的熱氣蒸得有些頭暈,慢慢坐落於地,仍舊不敢抬頭,還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裴琰側頭看了看,輕笑一聲,轉過身,靠上潭沿,背對著江慈,長吐一口氣,將整個身子浸入潭中。
江慈聽得身後動靜,知裴琰已沉入水中,便欲起身,可先前被水珠擊中的地方酸痛無力,竟無法站起。她好不容易靠著左臂之力移開數尺,卻忽然想起水中的裴琰半晌都無動靜,便停了下來。
再等一陣,仍未聽見裴琰自水中鑽出,江慈不由有些心慌。她也知似裴琰這等內力高深之人可在水中憋氣甚久,但要憋上這麽一炷香的功夫,卻有些令人難以置信。山穀上方,鳥兒嗚鳴,風聲凜冽,江慈漸感害怕,終忍不住轉身爬回先前裴琰入水之處。
潭麵水霧繚繞,白茫茫一片,看不清水下景況,江慈輕聲喚道:“相爺!”不見回應。她再提高聲音:“相爺!”山間傳來回音,她心跳加快,猶豫再三,咬了咬牙,跳入水中。
她一時驚慌,忘了自己膝彎穴道被製,入水後便蹬不上腿,雙手扒拉幾下,直往水底沉去。迷糊中嗆進幾口水,心呼我命休矣,忽覺腰間被一雙手摟住,身子又慢慢上浮,口鼻冒出水麵,劇烈咳嗽之下吐出數口水。
裴琰拍上江慈後背,大笑道:“這可是你自己入水的,怪不得我。”
江慈趴在潭邊,繼續吐著喉中泉水,隻覺嗆得難受,又覺被欺辱得厲害,默然垂淚。
裴琰笑聲漸歇,隻是輕拍著她的後背,江慈覺一股真氣透過背部穴道綿綿而入,胸口漸感舒坦,膝彎處的穴道也被解開。
她猛然轉身,拂開裴琰的手,直盯著裴琰,冷冷道:“相爺,在你的眼中,我可能隻是一個任你欺負、任你羞辱的山野丫頭,我的命便不算命,可在我的眼中,你雖是堂堂相爺,也不比我這山野丫頭好多少,你實是可憐可悲又可恥!”
裴琰麵上笑容僵住,片刻後退後兩步,背靠潭沿,悠悠道:“你倒說說,我有何可憐,有何可悲,又為何可恥?你若說得有理,我以後便不再欺負你。”
江慈索性將被水浸得重重的外襖脫去,擰幹頭發,平靜地望著裴琰:“你以前就說過,你為一個虛無的目標活了二十多年,到頭來卻發現這個目標是假的,豈不可憐?你活得這麽辛苦,人前風光,人後卻付出了沉重的代價,滿口假話,滿心算計,豈不可悲?你打傷了我,還將我禁於相府之中,又逼我服下毒藥,現在我一片好心,入水來救你,你卻戲弄於我,豈不可恥?!”
裴琰冷笑一聲,偏頭瞄了一眼江慈,平躺於水麵上,悠悠道:“我說你笨就是笨,萬事隻看表麵。”
江慈一揚頭:“難道我說錯了嗎?”
裴琰笑了笑,閉上雙眼,聲音空幽得如同浮在水麵:“首先,我雖然是為一個虛無的目標活了二十多年,但至少有個目標,讓我有活下去的動力,現在雖然發現這個目標是假的,但我隨即確定了新的目標,我並不可憐。
“其次,在你的眼中,我好象活得很辛苦,但我自己並不覺得。練功雖苦,但也有無窮的樂趣,特別是當你擊敗一個個對手、縱橫天下無敵手的時候,那種快感,是你這種懶蟲永遠都沒有辦法體會的。再說,我的武功高、地位高,便可以保護我的家人,養活我的手下,還可指揮千軍萬馬,擊退桓國的軍隊,間接保護了成千上萬的老百姓。當年,我的武功若是差一些,心軟一些,新郡早被桓國攻占,他們一旦南下,長驅直入,擊敗我朝,隻怕你在鄧家寨的小日子也過得不安寧,所以,我並不可悲。”
江慈愣愣地聽著,慢慢鬆開手中長發,低頭望著水麵,輕聲道:“那你為什麽老是欺負我,我又不是你的下人,又沒得罪過你。”
裴琰睜開眼斜睨了江慈一下,又閉上雙眼,身子慢慢向旁漂移,隱入白霧之中。江慈正感納悶,霧氣後傳來裴琰的聲音:“這寶清泉水,有療傷奇效,你的傷口,若是在這泉水中泡上一個時辰,必定能夠愈合,也不用再整天皺著眉頭叫痛了。”
江慈細細想著他這句話,良久,低聲嘟囔:“有話就直說嘛,偏繞這麽些彎彎道道,我又不是你肚子裏的蛔蟲,怎麽知道你是為了我好。”她慢慢向潭的西麵挪移,待移到一處大石邊,方將右臂衣袖高高捋起,側身浸入水中。
濃濃水霧中,裴琰將頭沉入水中,片刻後又浮出水麵,幾起幾落,遊至水潭的東麵,悄悄上岸,躺於大石之上,望著頭頂黑色蒼穹,微微而笑。
溫泉水舒適透骨,江慈覺全身毛孔漸漸放開,筋絡通暢,體內真氣也似綿綿不絕,先前一直疼痛的傷口麻麻癢癢,痛感漸失,心中不由暗讚這寶清泉水神奇至極。迷迷糊糊中,她依在石邊打了個盹,似還做了個夢,夢中,師父向她微笑,還輕撫著她的額頭,替她將散落的頭發輕輕攏起。
鳥叫聲傳來,江慈猛然驚醒,感覺眼前大亮,轉頭望去,見裴琰衣著整齊,坐於潭邊,他身前一堆篝火,火光騰躍。篝火邊支起的樹枝架上,正架著自己先前脫下的外襖。
見裴琰似笑非笑的望著自己,江慈麵上一紅,急忙沉入水中,裴琰大笑道:“你也沒什麽好讓本相看的,快出來吧,夠時間了,再泡下去,小心皮膚起皺,象個老太婆。”
江慈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隻得慢慢爬上岸,內衫緊貼在身上,她羞澀難當,嗔道:“你轉過身去。”
裴琰一笑,用樹枝挑起江慈的外襖,輕輕拋起,正罩於江慈身上,江慈忙用手攏住,慢慢走到火堆邊坐落。
裴琰看了她一眼,見她滿麵通紅,麵容比海棠花還要嬌豔幾分,愣了一瞬,低頭挑了挑火堆,輕笑道:“怎麽樣?傷口好多了吧。”
江慈輕“嗯”一聲,低頭不語。
裴琰嘖嘖搖了搖頭:“看來這好人真是不能做,你既不知好歹,我還是做回我的惡人,繼續欺負你好了。”
江慈抬頭,急道:“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多謝你了。”
裴琰將火挑得更旺些,道:“你想怎麽謝我?說來聽聽。”
江慈麵頰更紅,縮了縮身子,喃喃道:“先前是我錯怪了你,說你可憐可悲可恥,你,你別往心裏去。”
裴琰猛然將火枝一挑,數點火星濺向江慈,江慈本能下向後一倒,耳中聽得裴琰笑道:“我並不可憐,也不可悲,這欺負人的可恥行徑嘛,倒是還有幾分!”
江慈避開火星,坐直身子,甜甜一笑:“相爺愛欺負人,為何不去欺負那個何家妹子,或是那個楊家小姐?偏在她們麵前一本正經,人模狗樣的。”
裴琰猛然坐到江慈身邊,身軀向她倒了過來,口中笑道:“那我就先拿你練一練欺負人的本事,回頭再去欺負她們。”
江慈就地一滾,卻仍被裴琰壓住半邊身子,她心頭劇跳,睜大雙眼看著裴琰近在咫尺的賊笑,急道:“相,相爺,那個,我―――”
作者有話要說:
還是那句話:明天不一定有更新,如無,後天一定更。
三九、若即若離
頭頂的蒼穹漆黑如墨,僅餘的幾點寒星若隱若現,周遭霧氣繚繞,如夢如幻。江慈眼見裴琰漸漸俯下頭來,他麵上調弄的笑容似淡了幾分,但那眼神專注而熱烈,還帶著幾分迷亂,令她心頭一陣顫動。溫熱的鼻息撲近,又讓她有些迷糊,本能下將頭一偏,裴琰濕潤的唇已貼上了她的右頰。
時間似乎有一刻停頓,江慈瞪大雙眼,心髒急速跳動,仿佛就要蹦出胸腔,巨大的衝擊力讓她無法承受,濕透的內衫貼在身上,更令她覺得強烈的壓迫感,終忍不住咳嗽數聲。
裴琰身軀一顫,抬起頭來,笑容有些僵硬,瞬即由江慈身上滾落,躺於地上喘氣大笑道:“看你嚇成這樣!怎麽,怕我真的欺負你啊?放心吧,你這山野丫頭,送給相爺我欺負,我都看不上眼的!”
江慈隻是咳嗽,覺胸口難受,伸出手來不停拍打自己的胸膛,又去揪濕透的內衫。裴琰笑聲漸歇,深吸幾口氣,站起身來,見江慈模樣,輕哼一聲:“真是沒出息的丫頭!相爺我累了,要去草廬睡一陣。”說著轉身向石潭上方小山巒上的草廬行去,走出兩步回頭道:“相爺我要睡覺,不喜人打擾,你一個人乖乖地在這裏,不要又膽小害怕,來騷擾我。”說著隱入黑暗之中。
良久,江慈喘息漸止,覺心跳不再那麽令人害怕,慢慢坐起身來,用力拍了拍自己滾燙的麵頰,喃喃道:“總欺負我,算什麽英雄好漢,總有一天,我也要欺負你一回,你等著瞧!”
她驚惶甫過,怒氣湧生,猛然脫下身上濕衫,掛於火堆邊,奮力踢了踢火堆,抬頭向草廬方向大叫:“死大閘蟹,你卑鄙無恥,總有一天,我江慈要讓你永世不得翻身!”
草廬中,裴琰坐於竹榻上,慢慢伸出右手,撫過自己的嘴唇,又慢慢地閉上了雙眼。
江慈將濕衫一一烤幹,重新束好衣裙,呆呆坐於火堆邊,望著霧氣繚繞的水麵,良久,心中莫名一酸,將頭埋於膝間。
輕輕的腳步聲響起,在她身邊停住,她默默轉過身去。
裴琰低頭望著江慈的背影,冷冷道:“起來!你難道想在這裏呆上一整夜嗎?”
江慈冷哼一聲,並不起身。
裴琰猛然俯身,拽住她的左腕,將她拖了起來,往先前來路大步走去。江慈急欲掙脫,卻被他拖得踉蹌而行,怒道:“我又不是你的奴才,你不要管我!”
裴琰並不回頭,冷聲道:“你要呆在這裏也可以,到時有猛虎或是野狼什麽的來欺負你,你可不要怪我!”
江慈一驚,手上失力,裴琰又正在用力拽她,她這一失力便猛然向前一撲,眼見要跌倒於地,又被裴琰拽住手腕提了起來。這一撲一旋,讓她有些頭暈,不由伸手撫上額頭。
裴琰鬆開手,盯著江慈看了片刻,轉身大步向山下走去。江慈想起他的話,終有些害怕,猶豫片刻,快步跟上,卻又不敢隔他太近,隻是運起輕功,緊緊跟在他身後三四步處。
裴琰負手悠悠而行,聽得身後腳步聲,搖了搖頭,嘴角漸湧一抹笑容。
這一夜,江慈怎麽也無法安睡,在床上翻來覆去。直至黎明時分,聽得外間裴琰起床,聽得院中“嗖嗖”輕響,知他正在練劍,忍不住披衣下床,推開窗戶,向外望去。
此時裴琰僅著貼身勁衣,修韌的白色身影在院中回旋騰挪,手中長劍快如閃電,動似光影,宛如旭日噴發,又似電閃雷鳴,龍吟不絕。這一刻,晨霧都好象突然凝固,隻有漫天劍氣盈盈騰騰。
江慈再對這大閘蟹不滿,也不禁低低地讚了一聲。裴琰手中動作一滯,旋即右足蹬上前方大樹,身形在空中如鯉魚勁躍,轉騰間手中長劍射出,寒光似流星一瞬,向江慈射來。
江慈嚇了一跳,“啊”地驚叫一聲,本能下緊緊閉上雙眼,卻聽得“卟”聲過後,“嗡嗡”之聲不絕。良久,慢慢睜眼,隻見長劍沒入身前窗欞之中,猶自輕顫。
裴琰施施然走至窗下,拔出長劍,看著江慈有些蒼白的小臉,語氣帶上了幾分輕蔑與不屑:“你果然膽子小,沒出息的丫頭!”
江慈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冷冷道:“相爺倒是有出息,天天來嚇我這個沒出息的小丫頭!”說著猛然轉身,重重地將窗戶關上。
裴琰下了嚴令,正院不許任何婢仆進入,也不讓任何人服侍他,隻是每日辰時,由一男仆將新鮮的菜蔬由正院西側角門送入。這一日三餐的重任,便全落在江慈的身上。
江慈惱得半日,便想轉來,知自己愈是氣惱,這大閘蟹便愈是得意,索性不去理他,倒還更好。她麵上重新掛上自在的笑容,在正院一角的小廚房中哼著小曲,做上幾個可口的菜肴,自然先填飽了自己的肚皮,再端入正房。
裴琰連著兩日都呆於東閣,看著安澄準時送來的密件,也總是於江慈將飯菜擺好在桌上時,提步而出,一人默默坐於桌前吃飯。江慈則遠遠站開,兩人極少說話,偶爾目光相觸,江慈便輕哼一聲,轉過頭去。
這日用過午飯,裴琰正躺於榻上小憩,安澄入閣,躬身行到裴琰身前,低聲道:“相爺,‘恨天堂’那裏,有回信了。”
裴琰並不睜眼,輕聲道:“說。”
“總共花了一萬兩銀子,買了左堂主一句話。他說:花錢買江姑娘一命的,手上沾著上萬條人命。”
裴琰慢慢坐起,與安澄對望一眼,緩緩道:“看來是他無疑了。”
“是,相爺。姚定邦容貌俊美,身手高強,素來為薄公所寵。他自夫人壽宴那日起便失蹤,至今未見露麵,當年在成郡借與桓國作戰名義,他縱容手下洗劫了數個州縣,死傷上萬,後來若不是薄公替他壓下了這事,隻怕罪責難逃。這種種線索,都表明他極有可能就是那星月教主。”
裴琰端起榻旁茶盞,慢慢飲著,麵色有些凝重,沉吟道:“若真是姚定邦,可有些棘手。”
安澄束手道:“也不知薄公知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裴琰冷冷一笑:“薄公就是知道,隻怕也是順手推舟。他巴不得西北烽火燃起,好從中漁利。”
“若薄公知道真相,咱們要動姚定邦,可有些麻煩。”
裴琰站起身來,在室內負手走了數個來回,停在窗前,望向院中。
薄薄的冬陽灑遍整個院落,江慈正坐於銀杏樹下,低頭剝著瓜子,她每剝一粒,便將瓜子彈向空中,然後仰頭張嘴去接,若是接住,便喜笑顏開,偶爾未接住,也會樂得前仰後合。
安澄見裴琰半晌都不說話,不由輕聲喚道:“相爺!”
裴琰猛然回頭,“哦”了一聲,走至椅中坐下,再想片刻,道:“此次選舉武林盟主,薄公軍中回來的將領最多,隻怕姚定邦會興風作浪。若是被他的人奪去這個盟主,控製了西北軍中的武林弟子,東西夾擊,我長風騎便有危險。今天起,各派人士便會陸續到齊,你傳令下去,注意一切可疑人物,任何蛛絲馬跡都不要放過。”
“是,相爺。”
“何青泠的動向,你也要跟緊,到時咱們得幫她一把。”
“是,她沒閑著,看來是按咱們的計劃在行事。”
裴琰微笑道:“這個妹子,做事倒是深合我意。”他側頭看了看院中樹下笑靨如花的江慈,微笑有些凝住,半晌方道:“你先下去吧,按原計劃行事。”
江慈坐於樹下剝瓜子,見安澄出來,輕輕哼了一聲,低頭嘟囔道:“主仆兩個,都不是好人,又不定在算計誰!”
她抬頭將瓜子拋向半空,正待仰頭接住,眼前忽出現裴琰的麵容,她一驚,瓜子便落在她的眼睛上,她忙甩了甩頭,眼睛眨了數下。
裴琰大笑:“你也太好吃了吧,眼睛也要來湊熱鬧。”
江慈揉了揉眼睛,怒道:“好吃有什麽不好?比你亂欺負人、算計人要好上百倍!”
裴琰在她身邊坐落,奪過她手中瓜子,江慈瞪了他一眼,站起身,默默抬步。
裴琰猛伸右手,將江慈一拽,江慈沒有提防,向後跌倒,頭重重撞上銀杏樹幹,“啊”的一聲,又迅速爬了起來,依舊向屋內行去。
裴琰將手中瓜子一丟,再將江慈一拽,江慈跌倒,再度爬起,裴琰麵色漸冷,再拽數次,江慈發辮散亂,仍是猛然倒地,又默然爬起。
裴琰手中動作稍緩,江慈踉蹌數步,跑入房中,“呯”的一聲將房門緊緊關上。
冬陽曬在裴琰臉上,讓他的目光有些閃爍。良久,他站起身來,走至西廂房門前,聽了片刻,輕笑道:“小丫頭這回倒是沒哭。”
他將手貼上門板,運力一震,推門而入,隻見床上被子高高隆起,不見絲毫動靜。他在床邊坐下,拍了拍被子,被中之人並不動彈,等得片刻,他再拍了拍,江慈仍是動都不動。
裴琰放鬆身子,向後一躺,壓在江慈身上,悠悠道:“安澄說在後山發現了大野豬,我得去放鬆放鬆筋骨。”
江慈微微動了一下,裴琰抬起身子往屋外行去。剛步至院中,江慈追了出來,裴琰得意一笑,江慈麵上微紅,卻仍跟在他身後。
江慈跟著裴琰在後山轉了一圈,未見野豬蹤跡,隻打了兩隻野雞,未免有些掃興,眼見天色將晚,埋怨道:“安澄騙人,哪有野豬!”
裴琰帶著她往山下而行,悠悠道:“因為野豬知道有個比它更好吃的上了山,嚇得躲起來了。”
江慈一手拎著一隻野雞,左右看了看,笑道:“倒也不算白跑一趟,相爺,我晚上弄個叫化雞給你吃,好不好?”
“好。”裴琰微笑道:“可別烤糊了。”
江慈咽了咽口水,猶豫片刻,道:“相爺,那個,叫化雞得配正宗的雕酒,才夠味。”
裴琰輕咳一聲:“那就讓人送點雕酒進來。”
江慈大喜,一溜小跑,衝到裴琰前麵,直跑下山。暮靄中,她如瀑般的黑發在風中揚起落下,裴琰腳步漸漸放緩。
夜色漸黑,裴琰聞到濃烈的香氣,放下手中密報,從房中步出。見院中樹下,已擺了一張案幾,案旁一盆炭火映得江慈麵如桃花,她正低頭將架在炭火上的泥雞取下,拎著麻繩丟於案上,又跺著腳用手去摸耳垂,顯是燙著了手指。
裴琰步到她身邊,將她手扳落看了看,嘖嘖搖了搖頭:“你若是學武用功些,何至於被燙了手!”他轉身取過案上雕酒,倒了些於手心,拉過江慈的手,放於手中揉了數下,江慈呲牙咧嘴,直吸冷氣。裴琰敲了敲她的頭頂:“你能不能出息些?!”
江慈抽出雙手,拿起案上小刀,慢慢將包在雞外的泥土細細剝去,又將雞肉砍成一字條。裴琰拈起雞肉送入口中,細細咀嚼,眯起雙眼,看了看江慈,仰頭喝下一口雕酒。
江慈切下一條雞肉,裴琰就拈起一條,眼見半隻雞被裴琰快速吃落肚中,江慈氣得將手中小刀往案上一頓,抱著另外半隻雞就往屋內走去。裴琰將手中雞骨擲向江慈右腿,江慈踉蹌,烤雞脫手,裴琰右臂如海底撈月,將烤雞接住,左手攬上江慈腰間,把她抱入懷中。
江慈尚未反應過來,裴琰右足挑向案底,案上酒壺猛然震上半空,裴琰抱著她同時向上一躍。江慈隻覺“嗖嗖”風聲響起,一瞬後便坐到了銀杏樹的枝椏間,剛及坐定,酒壺由高空而落,裴琰探手輕輕接住,遞給江慈。
江慈微笑著接過酒壺,與裴琰並肩坐在樹上,望著空中閃爍的寒星,飲了口酒,歎了一聲。
裴琰撕下雞肉,遞給江慈,見她不接,用力塞入她口中。笑道:“小小年紀,歎什麽氣?!”
江慈咬著口中雞肉,含混道:“我好久沒喝過雕酒,吃過叫化雞了,有點想師叔。”
“想他做什麽?”裴琰撕下雞肉放入自己口中,又取過江慈手中酒壺,仰頭喝了一口。
“是師叔教我做的這叫化雞,我的廚藝,都是向他學的,也不知什麽時候才能離開你這狼窩,回到鄧家寨,向師叔好好賠罪。”江慈低聲道。
裴琰低咳一聲,遙見安澄入園,將烤雞和酒壺往江慈懷中一塞,冷冷道:“別喝醉了,若是有狼來吃你,我可不管。”
安澄在裴琰耳邊低語數句,裴琰麵色微變,帶著安澄匆匆出了院門,不多時,由南邊隱隱飄來一陣喧嘩的人聲。
江慈用心聽了一陣,聽不太清楚,知自己出不了這院門,隻得坐於樹上,吃著烤雞,喝著雕酒,不知不覺中將壺中之酒飲盡,便有了幾分醉意。
初冬的夜風,帶著幾分清寒。江慈靠上樹幹,眼前一片朦朧,漸覺銀星亂閃。她猛然將酒壺擲出,看著酒壺落入樹下炭盆之中,激起一片火星,笑得前仰後合:“死大閘蟹,遲早我得一把火,把你這狼窩給燒了!”
她醉酒之後有些頭昏,又笑得厲害,未曾坐穩,身子一滑,向樹下跌去,忙伸足蹬上樹幹,身形借力在空中回旋數圈,落於地麵。
剛及站定,忽聽得院中北麵靠近後山的高牆外,傳來一陣“喵喵”的叫聲。
江慈心中一凜,強自提起因醉酒而有些發軟的雙腿,緩緩走到院中北麵的牆下,“喵喵”叫了幾聲,風聲響起,腰間一緊,已被一根繩索卷住,身子飛出高牆。
寒風自耳邊刮過,江慈頭昏目眩間,落於一人懷中,看到那雙如寶石般閃輝的雙眸,江慈嘻嘻笑道:“你終於來了,我以為你這隻沒臉貓怕了那隻大閘蟹,不敢露麵了呢!”
衛昭邪邪一笑,抱著她如鬼魅般閃上後山,在山間奔得一陣,躍上一棵大樹,正要將江慈放於樹枝間,卻被她緊緊揪住胸前衣襟,濃烈的酒氣薰得他眉頭微皺,便欲將她的手扳開。
被衛昭這麽抱著在夜風中奔了一陣,江慈醉意愈濃,眼前一時是衛昭俊美無雙的麵容,一時是裴琰可惡的笑臉,她漸感迷糊,盯著衛昭看了片刻,身子一軟,靠上他肩頭,喃喃道:“你,為什麽總是欺負我?”
四十、微波狂瀾
衛昭一愣,江慈又打了個酒嗝,衛昭滿麵嫌棄之色,拍上她的麵頰:“你醒醒!我好不容易才將裴琰和暗衛引開,我們說話的時間可不多!”
江慈朦朧中覺裴琰又在欺負自己,猛然將他的手拂開,怒道:“我說了,你不要再欺負我,大不了我這條小命不要,咱們一拍兩散!”
衛昭眼中隱有怒意,慢慢揚起手來。江慈卻又一把將他抱住,伏在他胸口低低道:“我承認,我好吃,又懶,又貪玩,也沒什麽本事,可你,也不用這麽瞧不起我,這麽欺負我。其實,咱們是半斤八兩,誰也別看不起誰!”
她緊緊揪住身前之人的衣襟,喃喃道:“我雖然好吃,可從來不白吃人家的,鄧家寨的大嬸嫂子們若是給了好吃的東西給我,我總要為她們做些事情,就是在你相府中住了這麽久,你不也吃過我做的飯嗎?
“我雖然懶,可該我做的事情,我還是會做的。柔姨去世後,師姐有半年都不開心,我為她洗了半年的衣裳,做了半年的飯,還給她唱歌,給她講笑話,晚上,我會賴著和她睡在一起,等她睡著了我再睡。
“你說我笨,說我貪玩,沒本事,我一個山野丫頭,要你那麽大的本事做什麽?我又不想殺人,又不想要什麽功名利祿,更不想享什麽榮華富貴,我隻想回到鄧家寨,回到我自己的那個小院子,每天養養小兔子,喂我那幾隻小山羊,這也有錯嗎?你憑什麽瞧不起我,憑什麽欺負我?!”
衛昭的手漸漸放落,低頭看著江慈,眉頭微皺,又拍了拍她的麵頰:“時間不多了,你快醒醒!”
江慈卻突然抽噎,泣道:“虧你是堂堂相爺,隻會欺負我這個小丫頭,我看,你比那沒臉貓蕭無暇還不如!”
衛昭愣了一下,嘴角漸湧笑容,湊到江慈耳邊輕聲道:“是嗎?那你說說,為何我會不如那沒臉貓蕭無暇?”
江慈揚了揚手:“論長相,你不及他,論人品,都不是什麽好人,自然不用比較。但他有一點,要好過你甚多!”
“你倒說說,哪一點?”
“他比你活得真實!他壞就壞,不加掩飾。不象你,人模狗樣,外表裝著正經,一副為國為民的樣子,實際上今天算計這個,明天提防那個。人前一套,人後又是一套,在那些大小姐麵前一本正經,偏在我這小丫頭麵前動手動腳,你說說,你算什麽男子漢大丈夫!”江慈越說越是氣惱,語調漸高:“我武功是不如你,可也不能任你欺負,你若是再敢欺負我,我就―――”
衛昭輕撫上江慈麵頰,悠悠道:“你就怎樣?說來聽聽。”
江慈猛然偏頭,奮力咬上衛昭的手指,衛昭急速抽手,仍被她咬出了一條血印,他怒哼一聲,揪住江慈頭發,將她的頭向樹幹撞去。
江慈本就醉得一塌糊塗,胸口堵塞,極不舒服,被這一撞,頓時翻江倒海,先前吃下的“叫化雞”便悉數吐在了衛昭身上。
衛昭惱怒至極,欲待將江慈推下樹梢,甫按上她的肩頭,又慢慢將手收了回來。他屏住呼吸,將穢臭的外袍脫下,又點住江慈穴道,將她放於枝椏間,如暗夜幽靈般閃下樹梢。
江慈頭中眩暈一片,迷糊中聽得那人重返身邊,一股真氣由背後透入,激得她再度嘔吐,直至吐得胃中空空、全身無力,方漸漸止住。
她茫然抬頭,此時一彎弦月掛於天際,她慢慢看清眼前之人,笑了笑:“你也來欺負我嗎?”
衛昭冷冷道:“你這黃毛丫頭,我還沒興趣欺負!”說著舉起手中水囊,向江慈麵上潑去,江慈頓時被淋得滿頭是水。寒水刺骨,她又已吐盡胃中之酒,漸漸清醒,靠上樹幹,半晌後低聲道:“我等你很久了。”
衛昭將水囊放下,冰冷的目光如兩把寒刃:“說說,認不認得我是誰?”
江慈一哆嗦,輕聲道:“星月教主,蕭無暇,光明司指揮使,衛昭衛大人。”
“記不記得我上次說要你指認誰是星月教主?”
“記得,姚定邦。”江慈抬起頭:“他要出現了嗎?”
衛昭輕輕點頭:“你聽著,武林大會選舉新盟主的時候,他會出現。他長相俊美,身高和我差不多,額間有一小小胎記,狀似梅花,十分明顯,你一見便會認得。待他說幾句話,你就裝出震驚神色,悄悄告訴裴琰,說他就是當日樹上之人。”
江慈挪了挪身子:“看來你已經布好局,讓裴琰懷疑到他了。”
衛昭鳳眼微微上挑,右手食指慢慢勾過江慈麵頰:“當然布好局了,不過真得多謝你大發善心,濫充好人。”
江慈一驚,似有什麽真相近在眼前,卻又隔著一層迷霧。見她麵帶疑惑,衛昭笑得有些得意:“不妨告訴你吧,“雜耍節”那日那兩個刺客,是我找來的。當然了,我並不是想取你性命,隻是讓他們假裝刺殺於你,然後故意留下線索。”
江慈漸漸明白:“那線索,必定是指向那個姚定邦了。”想起那日驚險,她不由撫了撫手臂。
“你倒不笨。”衛昭嗬嗬一笑:“我本也沒想讓她傷到你,是裴琰心狠,故意讓你受的傷。”
江慈麵色漸轉蒼白,咬住下唇,望著衛昭。衛昭冷笑道:“你還真是缺心眼啊,裴琰若真看出不對,要護著你,以他的身手,怎麽可能讓別人傷了你?他是故意讓你受傷,好讓你死心塌地地跟著他,不敢再起逃走的念頭。”
江慈木然望向山下的長風山莊,望著那滿園的燈火,良久,笑了一笑。
衛昭也回頭看了看長風山莊,又轉頭向江慈俯過身來,右手撫上她的咽喉,冷聲道:“你要記住,若是沒有解藥,半年之內,你就會彎腰駝背,膚如雞皮,老態龍鍾,然後在漫長的痛苦中等死,你可不要壞了我的大計,還有,這兩天不許再喝酒亂說話,記住了嗎?!”他手指用力,抬起江慈下巴,審視了她片刻,嘖嘖搖頭: “裴琰怎麽會有興趣對你這小丫頭動手動腳,倒是有些意思!”
江慈正待說話,忽被他右臂抱起,落下樹梢,風聲從耳邊刮過,不多時,便回到北牆根。
衛昭聽了聽周遭動靜,微微而笑:“裴琰啊裴琰,這一局棋,看咱們誰笑到最後!”說著他右手運力將江慈一拋,江慈急忙提氣擰腰,自牆頭躍過,輕輕落於院中。
她雖吐盡胃中之酒,又被潑冷水,逐漸清醒,卻仍有些頭暈,遂慢慢走至院中樹下,呆然而坐,也不知坐了多久,腳步輕響,裴琰步入院中。
裴琰負手行到江慈身邊,看了看炭盆中的酒壺,聞到江慈身上酒味,搖了搖頭:“你別的本事沒有,喝酒的本事倒是不賴!”
江慈猛然站起,目光清冷如雪,直視裴琰,緩緩道:“相爺,希望你說話算話,我替你認人之後,你便給我解藥,放我離去,從此我們,宦海江湖,永不再見!”說著轉身向屋內走去。
裴琰麵色平靜,看著江慈的背影消失在門後,負於身後的雙手,十指慢慢掐響。
十一月初十,黃道吉日,諸事皆宜。
這日天氣陰沉,風卻不大,長風山莊前仍舊搭起高台,擺下席位,這幾日陸續到齊的各門派弟子及前來觀禮的江湖人士將莊內莊外坐了個滿滿當當,人人神情興奮,摩拳擦掌,等著觀看這武林乃至整個華朝上百年來難得一見的盛事。
江慈早早起來,換過侍從服飾,將眉毛畫濃,臉上抹上一層淡淡的灶灰,緊跟在裴琰身後,周旋於各賓客之間,熱鬧喧嘩的景象讓她想起三個月前的武林大會,隻是,當初看熱鬧、長見識的心態,此刻蕩然全無。
她用心看著每一位武林人士,卻不見額頭有梅花印記之人,想來衛昭會想法子令那人在適當的時候出現,遂按定心思,跟著裴琰踏上高台,立於他身後。
天上雲層甚厚,壓得極低,青白混雜,一派山雨欲來的態勢,但因長風山莊背北向南,北風尚不甚急,隻是沉沉的雲垛讓人憑生壓抑之感。
辰時末,鑼聲“鐺鐺”敲響,高台上下,近千人鴉雀無聲。
少林慧律大師披金縷袈裟,穩步行到台前,輕施佛禮,沉聲道:“我武林各門派今日齊聚長風山莊,蒙裴莊主盛情款待,各位同道好友賞麵駕臨,實乃武林一大盛會,希望各位同道本著仁心善意,公平競爭,遵守比武規則,圓滿地選出下屆武林盟主。”
他話音甫落,台下已有數名豪客嚷道:“具體規則如何,大師快快公布吧。”
慧律輕頌一聲“阿彌陀佛”,一名僧人捧過一盤竹簽,慧律道:“根據上次議定的規則,由各大門派推舉一位候選者,通過德行、智慧、武藝三輪角逐,最後勝出者,即為下任武林盟主。現在各候選人已定,共計十六人,這十六人通過德行和智慧兩輪比試之後,由八位公推的武林名宿進行評定,每輪比試按評定優劣淘汰最後四名,剩下的八人分成兩組,抽簽後進行武藝比試,勝者再抽簽進行下一輪比試,最後勝出者,即為下屆武林盟主。”
台下一片“嗡嗡”議論之聲,十六人魚貫上台,立於慧律身後。
群雄一一看去,十六人之中,既有某些門派的掌門或教主,也有一些門派的掌門弟子,還有些門派推出的是在軍中任職大將或副將的弟子,少林派出的便是其在軍中任職大將的俗家大弟子宋宏秋。隊伍最末,一女子執劍而立,與其餘之人稍稍拉開些距離,風姿嫻雅,神韻清秀,膚白如玉,目寒似冰,正是江湖第一美人“青山寒劍”簡瑩。
慧律正待一一報出參選眾人名號,忽聽得一人朗聲道:“慢著,我有異議!”
眾人轉頭望去,隻見一中年儒生分眾而出,行到台前向慧律見禮:“慧律大師!”
慧律認得這人是“河西鐵扇”袁平,在河西一帶清譽極佳,為武林名宿,與高氏一族來往甚密,得罪不得。忙合什還禮:“袁大俠有何異議,不妨直言。”
袁平微微一笑:“敢問大師和各位掌門,近百年來,武林盟主,起何作用,又身負何種使命?”
慧律麵色不變,道:“上百年來,武林盟主,領袖群雄,調停各個門派的紛爭,融解正邪之歧見,鼎劍兼顧,平衡著朝野間的力量,為我武林同道謀最大之福祉。”
“河西鐵扇”袁平點了點頭:“那我鬥膽再問大師,我朝上百年來,曆任武林盟主是不是定要協調各門派在軍中和朝中任職弟子之間的關係,並助朝廷平息戰火,守疆衛國,浴血沙場?”
慧律緩緩道:“正是。”他心中暗驚,卻又有些冷笑,台上台下這上千人,隻怕無人不知,這個隻是武林盟主擺在台麵上的光環,若真說起這盟主的任務和好處,怕是誰都心知肚明,卻誰也不會擺出來說明挑穿的。
自古以來,窮文富武。華朝又是以武立國,上百年來軍中武將大多出於各大門派,武林勢力在朝中和軍中盤根錯節,從而也讓各武林門派在各地勢力雄大,有時甚至州府大吏見了各地的掌門人也隻能執後輩之禮。以少林一門為例,名下的田產山林不計其數,其俗家弟子更是遍及天下,隻要是持少林度牒的僧人下山行緣辦事,普通官吏都不敢輕易得罪。
立朝以來,一直是裴氏以中立者的身份來執掌盟主一職,也平衡著朝野間的關係。裴琰這一辭職,等於將一個巨大的誘惑擺在了眾人麵前,誰能當選這個盟主,誰就能名正言順地指揮各門派,也能最大限度地為本門爭取利益。至於保疆衛國、平息戰火,那更是聚斂財富的最快途徑,隻是如何聚斂財富,誰都不會擺出來說穿罷了。所以少林此次派出競選這武林盟主的,便是俗家大弟子、西北軍中大將宋宏秋。
慧律麵色陰晴不定,袁平則冷笑一聲,手中鐵扇舉起,一一指向台上候選之人:“現在台上候選人之中,有僧有尼,有道有姑,更有年輕女子,敢問大師,如若是這些人當選武林盟主,又如何能協調好軍中大將和朝中大吏?又如何能夠親上戰場,浴血沙場,守疆衛國?!”
慧律一愣,未及出聲,台下一女子清亮而憤怒的聲音響起:“袁大俠太過無禮,敢這般瞧不起我們女子!”眾人轉頭,隻見一綠衫女子緩步上前,英氣勃發,怒視袁平,大部分人都認得她,正是青山弟子,洪州“宣遠府”的小郡主何青泠。
四一、風波迭起
袁方並不氣惱,淡淡道:“原來是郡主娘娘!”
何青泠柳眉一豎:“袁大俠,我敬你是前輩,你不要逼人太甚!我現在不是什麽郡主娘娘,而是青山門下弟子何青泠!”
袁方負手望天:“那又如何?你總是女子,你們青山門下也全是女子,你們難道能從軍入朝嗎?難道能象曆屆武林盟主一樣,平衡朝野間的力量,並在戰火起時,能親上沙場殺敵,帶領七尺兒郎驅除敵虜嗎?!”
“為何不能?!”何青泠直逼向袁方:“你們男子能做到的事情,我們女子一樣可以!本朝又不是沒有女子上沙場的先例,袁大俠難道忘了,我朝開朝時的聖武德敏皇後,不就曾親率娘子軍血戰承文關,連奪六城嗎?”
袁方微笑道:“聖武德敏皇後的英武事跡,自是人人知曉,但那是立國之初,形勢不同。近百年來我華朝再未出過女子入軍殺敵,現在的主要敵手又是桓國,桓國人一向將女子視如草芥,若是我華朝再派出女子任武林盟主,上戰場指揮千軍萬馬,豈不是讓桓國人笑話我華朝男子無能,影響我軍心士氣?!”
台上候選人中一人應道:“袁大俠說得有理!我們這些將領在前線出生入死,其中的艱難,豈是你們這些小女子能夠想象的,更別說來指揮我們!小丫頭速速退下,不要再浪費口舌,耽誤大家的時間!”
何青泠望向那人,認得他是昭山派掌門大弟子史修武,為薄公麾下第一猛將,又素與自己的兄長―――“宣遠侯”何振文不和,兄長當年在新郡一帶作戰,就是被其在背後捅了陰刀子,險些兵敗身亡,若不是裴琰哥哥率長風騎及時趕到,隻怕現在自己已是家破人亡。
她心頭火起,身形騰縱,躍上高台,怒視史修武:“史將軍如此看不起我們女子,那咱們就刀劍說話,比比高低,勝者才有資格繼續站在這台上!”
何青泠此話一出,台下頓時哄堂大笑,史修武更是笑得極為得意。何青泠有些不明白,耳邊聽得台下傳來一陣陣汙言穢語,諸如“高低上下”之類的話,眼角瞥見端坐於椅中的裴琰也是俊麵含笑,不由惱羞成怒,“嗆”地拔出腰旁長劍,卻聽師父嚴厲的聲音傳來:“青泠!休得胡鬧!”
何青泠跺了跺右腳:“師父!”
青山掌門程碧蘭麵色冷峻,但心中卻著實有些為難。何青泠雖說話行事有些莽撞,卻是為了維護本門利益。若真如那袁方所說,僧尼道姑、女子之流無法協調朝中、軍中各門派弟子間的關係,那大弟子簡瑩將無法參選盟主,而且照這種形勢下去,青山一派在武林中的地位也將一落千丈,但袁方提出的理由,又讓人有些無法反駁,眼下也隻能借著弟子何青泠一頓胡鬧,看能不能堵了這袁方的嘴。
想及此,她淡淡道:“青泠,這裏是武林大會,萬事自有各門派掌門人、各大名宿、朝廷大員做主決定,你速速退下吧,休得使郡主脾氣。”
何青泠生平最計較的便是別人指她自恃郡主身份而“橫行霸道”,這話此刻盡管出自師父之口,卻也令她憤憤不平,不由指著那史修武轉向袁方冷笑道:“袁大俠,你說僧尼道姑、年輕女子不能當選盟主,我看,象史將軍這般任職軍中大將之人,更無資格擔任此職。”
袁方輕“哦”一聲,手中鐵扇“啪”地一聲倏然張開,悠悠道:“願聞其詳。”
“敢問各位,裴相先前為何要辭去盟主一職?”何青泠轉向台下上千人朗聲問道,不待有人回答,她搶道:“正是因為裴相任了左相與劍鼎候兩職,既要處理政務,又有了軍職在身,這樣一來,便失了他作為盟主必須具備的中立性,不再適合擔任盟主一職。”
她環視台下群雄,侃侃道:“盟主一職,最重要的是協調各門各派的糾紛,平衡朝野關係,為我武林同道謀最大福祉,這樣方能令群雄信服。可若是象史將軍這樣的在朝大將當選盟主,試問史將軍,一旦朝野之間關係緊張,您又偏向哪一方?是以盟主身份調停糾紛,還是以大將身份繼續聽從兵部指令呢?”
慧律上來道:“郡主,您多慮了,按照先前議定的,凡是軍中或朝中人士當選盟主的,自當辭去軍職和官職,隻有戰火起時,才能再擔任軍職。”
何青泠再是一笑:“即便如此,那我再請問一句,現在在台上的十六個門派之中,除去我青山、峨嵋、素女門、碧華齋都是女子,普華寺、玉清宮均為出家人,未收俗家弟子,其餘各門各派均有弟子在朝中或軍中任職。若是這些門派之人當選盟主,他們是不是不但應該辭去軍職或官職,還要從本門派中脫離,方能保得中立身份呢?”
何青泠話說得有些隱晦,在場上千人卻均聽懂了她言中之意。武林上百年來積累下來的門派之見、正邪之分,這些年來隱有加劇之勢。裴琰甩手而去,若是沒有一個讓人信服、不偏向任何一方的盟主出來調停糾紛,一旦失控,影響的不僅僅是整個武林,還關係著天下大勢。
若是由某一門派的弟子執掌鼎耳,而其又偏向於該門派,萬事隻為本門利益考慮,那麽隻會令矛盾激化,到時的亂局,可就不是盟主這個名頭、這一個人的力量可以完全控製的了。
可現在,各門派推出一人,全力支持他搶這盟主一職,本就是為了替本門帶來更大好處,若是讓其就任盟主後宣告脫離本門,那還有必要支持他去競選盟主嗎?
眾人未及細想,袁方將手中鐵扇一合,拍手道:“郡主娘娘這話講得精辟,也正是袁某今日為何要提出異議的原因。”
何青泠未料袁方又幫自己說話,語氣便放緩了幾分:“袁大俠請說。”
慧律正待插話,袁方已轉向台下上千群雄大聲道:“八月十二武林大會,袁某因有事未曾出席,後來聽聞裴相辭去盟主一職,由各大門派推選一名候選人角逐此職,便覺事有不妥。”
台下數十人叫道:“有何不妥,袁大俠快說吧。”
“我武林之中,不但有這十六大門派,還有許多小門小派,也有一些武林世家,更有不少獨行之人。天下之大,能人異士眾多,精擅技擊之人更是不勝枚舉,若論藝業,絕不比現在台上之人要差。為何盟主一定得從這十六大門派中產生,而奪去其餘之人的角逐資格呢?若論到盟主的中立性,豈不是這些人更有資格嗎?!”
“袁兄此言,甚合我意!”一把清朗飄逸的聲音自山下飄來,“袁兄”二字傳來時,眾人聽得此人似還在山腰處,到最後一個“意”字落下,已到了莊前大道拐彎處,這份輕功實是令人瞠目結舌,眾人齊齊轉頭望去。
隻見莊前大道上,一白一青,兩道身影不疾不徐並肩而來,眨眼間便行到高台之前。白衣人不過二十五六,長身玉立,姿態飄然若舉,眉目清雅,臉形稍長,但襯著他的身形,更顯浩遠清絕,他身邊的青衣女子,樸素淡麗,不施脂粉,別有姿儀。
袁方笑道:“南宮兄來了!”
袁方一聲“南宮兄”,台下頓時一陣“嗡嗡”之聲,誰都聽過河西“南宮世家”的名號,其獨門技藝“淩霄劍法”幾十年前曾縱橫江湖,鮮有敵手,但因世代人丁單薄,極少在江湖行走,故顯得有些神秘,聽聞此人便是傳聞中的南宮公子,眾人不由多看了幾眼。
南宮公子向慧律行了一禮,又遙向裴琰拱了拱手,笑道:“我南宮一族是武林人士,這武林大會嘛,自是一定要出席的。”
聽過袁方先前之話,誰都明這南宮公子言下之意―――他南宮一族是武林人士,這武林盟主一職嘛,自是一定要來搶一搶的。
袁方先前所言,頗合一些人的心意,當下便有數十人嚷道:“那是自然,南宮公子是武林中人,我等也是武林中人,這武林大會,是一定得參加的。”
幹脆有人嚷了出來:“不公平,憑什麽隻有十六大門派之人可以角逐盟主,為什麽我們這些人不行?!”
“就是,若論中立性,我等可是無門派之累、無職務之憂,更能處事公道啊!”
“我們不能當盟主,僧尼道姑女子之流也不能當,難道就隻有那十人有資格當啊?”
“說得對極,我看這武林盟主,也該改名了!”
起哄之人齊齊問道:“改什麽名啊?”
先前講話之大漢大笑道:“改為十二派盟主,或武林一半盟主好了!”
眾人哄堂大笑,有人嚷道:“隻是不知這一半盟主,是否有人願意做啊!”
“自是有人願意去搶的,好歹也搶到一半了,就指揮一半的武林中人好了,不過這一半人會不會心甘情願聽他指揮,倒是個大問題。”
慧律見起哄之人越來越多,局勢越來越亂,忙高頌一聲佛謁,他聲如宏鍾,將哄鬧之聲瞬間壓了下去。
眼見全場肅靜,慧律沉聲道:“如何選出武林盟主,是三個月前便經各大掌門議定了的―――”
南宮公子冷冷一笑,打斷慧律的話語:“敢問大師,如何選出武林盟主,問過了我們這些人的意見了嗎?莫非大師和各掌門並不將我們看成武林人士?”
他聲音清朗,話語並不高,卻讓慧律有些心驚,這位南宮公子年紀不大,內功修為卻著實深厚,他打斷自己的話語,恰是在自己換氣之時,這份眼力和心力實是不容小看。
南宮公子冷笑道:“若是大師和諸位掌門不將我南宮世家之人看成武林人士,那我也沒必要遵守武林的規則,更沒必要遵守這武林大會的秩序。胭脂,你就上去找你的仇人,為你母親和妹妹報仇雪恨吧!”
與他同來的青衣女子應聲是,青影一閃,便已躍上了高台。她手中長劍如一波秋泓,目光清冷如霜,盯著那昭山弟子、薄公軍中大將史修武,冷冷道:“史修武,你殺我母親妹妹,燒我村莊,屠我族人,人神共憤,我南宮胭脂今日定要讓你血債血償!”
史修武一驚,南宮公子已踏前兩步,向四周抱拳朗聲道:“諸位,我這位義妹不擅言辭,事情是這樣的:五年之前,這位史將軍隨姚定邦將軍在成郡一帶與桓國作戰,卻借作戰名義率領手下兵士洗劫州縣村莊,將村內之人屠殺殆盡,搶走一切財物,並誣被屠殺之平民為桓國奸細。我這位義妹的家人和族人便是死於這位史將軍刀下,她因躲於地窖避過一劫,後為我所救,收為義妹。諸位給評評理,似這等殺母殺妹、屠族焚村之仇,該不該報?!”
眾人對當年成郡一事隱有耳聞,朝廷雖將此案壓下,當時民憤頗大,關於事件的真相,民間也有多種傳言。此時聽南宮公子這般說,又有受害者尋仇,便都信了七八分,有那等嫉惡如仇之人便大聲嚷道:“當然要報,這等奸徒,殺了幹淨!”
更有人道:“這等惡徒也想當選武林盟主,難道我武林真的無人了嗎?!”
“就是,他若是當了盟主,天下隻怕要血流成河了!”
“昭山派讓這種人來爭盟主,實是讓人不齒啊!”
昭山派眾人既感羞辱又有些不甘,史修武在軍中任大將,為本門帶來的好處那是無法言述的,所以當其從軍中歸來,提出要代表本派爭這盟主之職,眾人也欣然同意,不料此時被這南宮胭脂給揭了醜行,當下便有人心有不甘,與群雄對罵起來。
慧律頗感棘手,史修武的惡行,實是人神共憤,若阻止這南宮胭脂尋仇,未免失了公義,但若不阻止她於此刻尋仇,動起手來,豈不令這選舉盟主的大會變成了尋仇生事的大會。
他正在猶豫之時,山莊前方又傳來一聲嬌喝:“要報仇,我也來一個!”隨著話音,一個緋衣女子急奔而來,她身形嬌小,卻動作敏捷,眾人眼前一花,她便已躍上高台,手中軟索指向史修武旁邊的一名漢子:“章侑,你還記得十年前死於你劍下的風鍔嗎?”
紫極門候選人章侑凝目細看,隻見眼前女子生得嬌憨明媚,衣著豔麗,但雙腳卻是赤足,足踝處還戴著數個金環,顯是南疆人。他不知此女與風鍔有何關係,遂沉聲道:“風師兄與我比武,死於我劍下,是他習武不精,怨不得我。”
緋衣女子冷冷注視章侑:“當年若不是你在茶中下了散功之藥,我父親怎會死於你的劍下?!章侑,難道要我將你當年向誰買的散功之藥說出來,然後將他請出來作證,你方肯認罪嗎?今天我風昀瑤就要替父報仇!”
她此言一出,紫極門人大嘩。當年章侑與風鍔爭奪入軍封將之榮,風鍔不慎死於章侑劍下,妻女也失蹤,不知去向,聽說被嶽藩境內的苗族收留,不料其女兒竟於此時出現,揭露當年比武真相。當下便有對章侑代表本門競奪武林盟主不服的弟子大聲鼓噪,加上先前散客遊俠在旁推波助瀾,一時局麵大亂。
風昀瑤緩緩舉起手中軟索,那軟索竟忽然憑風而起,眾人這才看清楚,那竟不是軟索,而是一條青色毒蛇,蛇信亂舞,“嘶嘶”之聲不絕於耳。眾人不由嘖嘖稱奇,眼下已是初冬,毒蛇已覓洞冬眠,而這風昀瑤竟能催動毒蛇,讓其成為兵刃,看來定是苗疆“蛇巫”的親傳弟子無疑。
章侑大驚,他也曾聽過苗疆“蛇巫”馭蛇之術,自己硬功夫是本門一絕,但能否擋過這蛇巫之毒,卻是未知之數。
南宮胭脂側頭向風昀瑤嫣然一笑:“這位妹妹,反正你我都不被人看成武林人士,也不用守這武林大會的規矩,咱們一起上吧。”
風昀瑤嬌笑道:“這位姐姐,請!”輕叱一聲,手中青蛇如閃電般射向章侑,章侑早生戒備,身形騰起,手中長劍挽起劍花,擋住青蛇的攻擊,風昀瑤以指撮唇,不斷發出哨音,指揮青蛇不停向章侑發起攻擊。
那邊南宮胭脂騰身而起,手中長劍宛如一泓秋水,橫蕩開來。寒光一波波在空中綿延襲向史修武。史修武久經陣仗,雖見這南宮胭脂起手劍術便極不凡,也不慌亂,身形拔起後飄,避過她第一波劍勢,落地後刀橫胸前,緩慢推出,勢大力沉,激得攻過來的南宮胭脂隻得收劍後閃。
台下大多數人本就是抱著看熱鬧的心態來的,不料盟主尚未開選,便可看到這激烈精彩的打鬥場麵,大感興奮。而台上諸掌門和名宿則麵麵相覷,又均拿眼去瞅慧律大師與裴琰。這二人一人為此次武林大會的主持,一人則為這長風山莊的莊主,似隻有他二人方能鎮住這等場麵。
裴琰眉頭微蹙,猶豫片刻,終站起身來,朗聲道:“南宮姑娘,風姑娘,請聽裴某一言!”
南宮胭脂身形回旋中冷笑道:“裴莊主,這可對不住了,殺母之仇不共戴天,就是天子腳下,我也不會罷休的!”
風昀瑤並不說話,隻是不停發出哨音催動青蛇襲擊章侑,章侑揮動手中長劍,護住全身上下,青蛇一時不能攻進他的劍圈,但其極為靈動,章侑也斬它不下。
江慈自南宮胭脂上台起便略覺興奮,後來聽聞她的遭遇更是同情不已,恨不得她能報仇雪恨方好,後來又來了個風昀瑤,更是一心盼望她二人能贏。見裴琰欲阻止二人報仇,不由有些不滿。
裴琰清喝一聲,身形如秋葉飛舞,瞬間便插到南宮胭脂與史修武之間。他手中並無兵刃,卻快如疾風,於刀光劍影中橫手搭上南宮胭脂的手腕,一旋一格,借她手中長劍格住史修武的厚背刀,“嗆”聲巨響,南宮胭脂與史修武身軀均是輕震,各自退開數步。
裴琰右手再在史修武刀背上一搭,借力騰空後躍,右足於幻光劍影中踢上章侑手中長劍,光華收斂,章侑“蹬蹬”退後數步。裴琰飄然落地,微笑道:“章兄,得罪了!”
江慈見裴琰俊麵含笑,收手而立,身上淺藍色絲質外袍隨風微鼓,襯得他長身玉立、豐神俊雅,低低嘟囔了一句:“打就打吧,裝這麽多樣子做什麽!”她正待轉頭望向南宮胭脂,卻見青影一閃,那條青蛇淩空飛來,緊緊纏上了裴琰的右臂。
她心頭劇跳,掩嘴驚呼,隻見那青蛇已張開嘴,咬上了裴琰的手腕。
四二、分權製衡
裴琰麵色不變,低喝一聲,身上長袍猛然鼓起,右臂一振,那青蛇“啪”地掉落於地,而他右臂衣袖也裂成無數碎片,灑灑飄落。
旁觀之人齊聲喝彩,均未料到裴琰劍術了得,這外家硬功夫竟也不輸於任何名師大家。
江慈本己衝前數步,聽見眾人喝彩,又停住腳步。裴琰側頭看了她一眼,俯身從地上拾起那條緩緩蠕動的青蛇,走至風昀瑤身前,微笑道:“風姑娘,它隻是有些被震昏,並無大礙。”
風昀瑤伸手接過青蛇,低聲道:“裴莊主,多有得罪。”
裴琰一笑:“風姑娘太客氣了,裴某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裴莊主請說。”風昀瑤麵上一紅。
“風姑娘為父報仇,孝心可嘉。但你為練馭蛇之術,以血飼蛇,蛇雖得血之精華,能不冬眠、不進食,為姑娘所用,但最終損害的還是姑娘自己的身子。望姑娘不要急於求成,停練“血飼”之法,還請姑娘回去後,代裴某向“蛇巫”他老人家問好。”裴琰作揖道。
風昀瑤麵上一時青,一時白,又轉為紅暈,半晌方冷笑道:“師父在我來時說過,如遇裴莊主,當禮讓三分。但裴莊主,這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怕是誰也沒資格阻止我的吧?”
裴琰微笑道:“但今日是選舉武林盟主的日子,章兄是候選人之一,姑娘要在我長風山莊舉行武林大會的日子尋仇,怕是有些不妥當。”
風昀瑤斜眼看著裴琰,冷冷道:“裴莊主是一定要管這檔子事了?”
“不敢,隻是想請風姑娘看在裴某的麵子上,暫緩尋仇,待武林大會之後,風姑娘和章兄的過節,武林中任何人都不會過問的。”
風昀瑤想得一陣,緩緩道:“裴莊主,我來問你,我南疆可屬華朝?”
“南疆雖屬嶽藩管轄,但一樣乃我華朝疆土。”
“那我南疆“蛇巫”一門,可屬華朝武林?”
裴琰微微皺了下眉:“這是自然。”
“那好。”風昀瑤提高音量,指向章侑:“既然裴莊主承認我‘蛇巫’一門也屬華朝武林,那我風昀瑤今日就代表‘蛇巫’一門來奪這個武林盟主,與他紫極門一較高低,絕不能讓這奸佞之徒坐上這個盟主之位!”
“風家妹子說得好!”南宮公子忽然大力拍掌:“‘蛇巫’一門自是有資格來奪這盟主之位,我南宮世家也不能退讓,胭脂,你就暫將私仇放下,代我南宮家出戰,奪這盟主之位吧!”
南宮胭脂回身向南宮公子行禮:“是,義兄。”
裴琰披上隨從送上的狐裘,遮住裸露的右臂,望向南宮公子,抱拳行禮:“南宮兄,多年未見。”
南宮公子大喇喇在台前椅中坐下,笑道:“裴莊主,在下這次來不是想和你敘舊,在下有一言想問莊主。”
“南宮兄請說。”
“我南宮世家是否算武林人士?”的
“這是自然。”
“那我南宮玨的武功,比台上之人又是如何?”
“旗鼓相當。”
“裴莊主過獎。我南宮玨自認文才德行也不差,請問裴莊主,我南宮世家是否有資格來爭這盟主之位?”
裴琰與慧律對望一眼,俱各從對方眼中看到為難之意。若是否認南宮世家有爭奪盟主的資格,這南宮玨將令其義妹一力尋仇,攪亂大會;若是承認他有資格爭奪盟主,這個口一鬆,後麵的麻煩就非同小可。
二人正在猶豫之際,“河西鐵扇”袁方穩步上前:“裴莊主,慧律大師,今日我等前來,並非有意攪亂大會,實是覺得事有不公。既然這些僧侶道尼、年輕女子都能來爭這盟主,為何我們就無資格?還請莊主和諸位掌門多加斟酌,免得這選出來的武林盟主名不符實。”
袁方此言一出,台下散客遊俠一陣應和之聲,不少人高呼道:“蛇巫和南宮家爭得,我們也爭得!”
“就是,憑什麽隻有十六大門派可以爭這盟主,我們也要來爭一爭!”
“我們若是爭不得,那台上的和尚尼姑也爭不得,女子也爭不得,大夥就都散了吧,讓他們那幾個人爭這武林一半盟主好了!”
裴琰眉頭微皺,轉身望向慧律及眾掌門。掌門們麵色各異,青山、峨嵋、素女門、碧華齋、普華寺、玉清宮六派被袁方用話拿住,自是不甘心無競選資格,遂都默不作聲,其餘十二派各有各的想法,既盼能去掉這六個勁敵,又怕真的隻能做“武林一半盟主”,成為天下笑柄,均沉默不語。
北風漸急,天上雲層愈厚,青白相混。眼見大雨將下,裴琰望了望天,再與慧律四目相觸,微微點了點頭。慧律會意,上前合什道:“阿彌陀佛!眼下既有異議,又將下大雨,武林盟主競選暫時押後,待諸掌門、名宿進行商議後再舉行比試!”
台下群雄一陣鼓噪,台上諸人已魚貫而下,入莊而去。
長風山莊東廳,裴琰將十六大門派掌門人和諸武林名宿一一讓入位中,步到主位坐下,江慈緊跟在他身後,侍立一旁。見莊中仆從端上茶盅,接了過來,送至裴琰麵前。
裴琰看了她一眼,嘴角隱有笑意,接過茶盅,江慈覺裴琰笑容有些異樣,莫名的臉上一紅,退回他身後。
裴琰飲了口茶,抬頭道:“諸位,眼下形勢,有些棘手。”
昭山掌門謝慶因史修武被南宮胭脂尋仇,隱有憤懣,輕哼一聲:“難道還怕了這些跳梁小醜不成?武林的事情,還輪不到他們說話。”
蒼山掌門柳風目光掠過裴琰,沉聲道:“謝掌門此話差矣,這些人雖非大門大派,實力卻不容忽視。我看那南宮玨的身手絕不亞於台上之人,若是貿然將其拒於門外,他心有不甘,異日借比武或報仇之名向盟主挑釁,可就―――”
柳風話未說明,眾人卻均明他言中之意:若現在與南宮玨鬧翻,史修武即使代表昭山派奪得了這個盟主之位,他日南宮玨與南宮胭脂找他報殺親之仇,在武林公義來說,是誰也不能阻止的,若是他命喪南宮世家劍下,豈不成了最短命的盟主?
青山掌門程碧蘭對先前史修武譏諷何青泠本就不滿,遂冷冷道:“柳掌門說得有理,史修武為人不端,若他當選盟主,後患無窮,看來謝掌門得親自上陣了。”
謝慶被二人話語噎住,卻也說不出換下史修武、自己上場比試一話。史修武乃薄公手下愛將,身後是東線十萬人馬,他要來爭這盟主之位,顯是薄公的意思。自己昭山一門,全靠薄公的勢力,才在衛州呼風喚雨,史修武名義上是自己的師侄,卻是萬萬得罪不起的。
他一時羞惱,脫口而出:“史修武德行是否有虧,尚未有定論。我看那袁方倒說得有理,史修武當選盟主,總比和尚道姑、女子之流當選盟主要好!”
峨嵋掌門破情師太性情有些暴燥,又素來好強,這次親自上陣爭奪盟主之職,先前在台上時就憋了一肚子火,此刻被謝慶一激,“騰”地站了起來,袍袖一卷,勁風直擊向謝慶。
謝慶仰麵而閃,破情師太怒道:“謝掌門瞧不起我們道姑,今日咱們就一較高下,憑本事說話!”身法奇詭,再度攻上。謝慶掌法大開大合,接下破情連綿不斷的攻勢,一時廳內人影縱橫,勁氣飛舞。
慧律與裴琰對望一眼,齊齊朗聲道:“兩位掌門,有話好說!”一藍一金兩道身影插入二人激鬥圈中,慧律架住謝慶的一掌,裴琰則擋下破情的一拳。
見他二人出麵,破情師太與謝慶均冷哼一聲,各自歸座,但仍怒目而視。
裴琰轉身向坐於客位上方的幾位任公裁的武林名宿抱拳道:“各位前輩,眼下糾紛四起,實不利於武林穩定,各位均是武林前輩,不知有何良策,可解眼下糾紛?”
幾位武林名宿均望向坐於最上方的“天南叟”玉長宣,天南叟須發皆白,閉眼沉思片刻,緩緩睜開雙眼,沉聲道:“依我之見,唯今之計―――”
“蹬蹬”的腳步聲響起,安澄奔入東廳:“相爺,外麵很多人打起來了!”
廳內之人齊齊站起,裴琰當先,奔了出去。
裴琰邊行邊問:“怎麽回事?”
安澄道:“起因好象是有人說了句調笑簡姑娘的話,簡姑娘一笑置之,小郡主卻不服氣,與對方吵了起來。簡姑娘上前製止,小郡主又怪她不幫自己幫外人,是為當盟主假正經,兩人說翻了臉,先打了起來。
“她二人一打,史將軍在旁取笑了兩句,小郡主又與史將軍動上了手,結果青山弟子與昭山弟子大部分加了進去,那南宮姑娘又幫小郡主,小郡主又將峨嵋門下的叫來幫忙,崆峒的林兄出麵說了幾句話,結果就混戰了。
“混戰之中,可能有人誤傷了觀戰的賓客,言語上又不放低,卷進來動手的人便越來越多。
“紫極門下,不知為何事也鬧翻了臉,幾人與章將軍動上了手,因為是他門中之事,屬下不好插手。”
眾人邊聽邊行,未至莊門,已聽得外麵是喧嘩陣陣,兵刃之聲四起。裴琰與慧律、天南叟搶身而出,隻見莊外台上台下,數十人混戰在一起。青山、峨嵋二派與昭山、崆峒的弟子正你來我往,刀光劍影,中間夾雜著一些獨行豪俠,不遠處,紫極門下數人則衣袂橫飛,白氣隱現,竟已拚上了內力。
裴琰回頭道:“玉老,我們得助慧律大師一臂之力!”
天南叟會意,點了點頭,與裴琰同時輕呔一聲,齊齊伸出右掌抵上慧律背後大穴。慧律運起少林派至高內功“金剛禪獅子吼”,借裴琰與天南叟從後背送入的內力,喝道:“統統住手!”
他這一聲獅子吼,震得身邊之人齊齊輕晃,台上台下激戰之人俱各一驚,手足均有些發軟,遂都停下爭鬥。
紫極門門主唐嘯天冷著臉步至門人之中,厲聲道:“誰讓你們動的手?!”
一門人斜眼望向章侑:“章師兄得把當年暗害風師兄的事情弄清楚了,才有資格代表我門去奪這盟主之位!”幾人齊聲附和,章侑隻是鐵著臉站於一旁,見那風昀瑤盤弄著手中青蛇慢慢靠近,心中大恨。
唐嘯天一噎,他何嚐不想親自奪這盟主之位,可章侑身後是莊王,這位主子可是萬萬得罪不起的。縱是知當年風鍔死得冤枉,又如何能在這武林大會上揭自己的傷疤呢?
他這邊還在沉吟,那邊已有數名受傷之人大聲嚷嚷:“不公平,這選盟主的規則太不公平,十六大門派欺負人!”
“就是,不但不讓我們爭這盟主,還唆使門人打傷我們!”
昭山、崆峒弟子聽得這些人的言語越來越汙穢,忍不住罵了回去,局麵再度大亂。
裴琰猛然一聲怒喝,右足勁點,身形如飛鳥般疾掠,一閃身間,奪過何青泠手中長劍,再一騰縱,輕捷如電,寒光暴閃,劍氣如紫虹貫日,卓然迸發,直射向莊前的一棵大樹。
眾人被那眩目的劍芒耀得都眯了一下眼睛,待重新睜開,隻聽得“喀喇”之聲響起,樹上數根比手臂還要粗的樹枝相繼斷落,枯葉飄飄颯颯,揚滿半空。
一時間,長風山莊前鴉雀無聲,人人均驚悚於裴琰這老辣淩厲的劍氣,不約而同在心中想道:若真論到武功劍術,這武林之中,怕無人能勝過裴琰了。
裴琰冷冷掃了眾人一眼,寒聲道:“武林大會是在我長風山莊舉行,還望各位給我裴琰幾分麵子,若再有尋釁滋事者,休怪裴某不客氣!”說著灑然轉身,向莊內走去。各掌門瞪了一眼自己門下的弟子,齊齊轉身入莊。
何青泠猶豫片刻,衝著裴琰背影大聲呼道:“憑什麽每門隻能派一人爭這盟主,不公平,若小門小派、獨行之人也能爭盟主,我們這些普通弟子也要爭一爭!”
裴琰腳步一頓,青山掌門程碧蘭苦笑著搖頭,正待發話,黃豆大的雨點落了下來,眾人齊聲發喊,衝到屋簷之下。莊中仆從忙將大門側門齊齊打開,引著這上千人入莊避雨。
裴琰帶著眾掌門和天南叟等人重新回到東廳,裴琰向天南叟拱手道:“玉老,先前您說有何妙策,請繼續。”
天南叟捋了捋頷下銀白長須,緩緩道:“現下形勢大亂,我們以前議定的由十六大門派各推舉一人,來爭這盟主之位,隻怕已不可行。”
蒼山派掌門柳風點了點頭:“玉老說得是,現在袁方和南宮玨等人處心積慮要爭這盟主,又挑起了眾人的心思,若將這些人拒之門外,後患無窮。”
天南叟輕“嗯”了一聲:“還有一點,恕我倚老賣老,話說得直,若較起真來,出家之人、女子是不太適合擔任武林盟主一職。”
峨嵋破情師太隱有不服,但敬天南叟為武林前輩,德高望重,硬生生把話咽了回去。
天南叟一笑:“破情掌門莫急,我隻是就事論事,但也並非沒有解決的方法。”
破情悶聲道:“玉老請說。”
天南叟緩緩道:“依我之見,原先的武林盟主製應順應眼前形勢,作相應的修改。”
“如何修改?”數人齊聲問道。
“以前我武林諸事,皆由盟主一人定奪,盟主令一旦發出,均當遵守。但眼下,裴相辭去盟主一職,由各門派奪這盟主之位,但很難再象以前一樣保證盟主令的公平與公正。”
天南叟這幾句話一出,講到了眾人的心底深處,各門各派,均擔心讓別的門派奪去盟主之職,扶己壓異,隻維護本門派的利益,而有損其餘門派。
天南叟看了看眾人神情,眯起眼來續道:“所以我有個想法,說出來大家參詳一下。若是說得不好,諸位不要見怪。”
裴琰忙道:“玉老德高望重,說出來的法子定是妙策,我等洗耳恭聽。”
天南叟得意地點了點頭:“我是這樣想的,我們就在盟主一職之下,設一個議事堂。盟主和議事堂堂主都靠比試選出,最後勝利者為盟主,其餘再按比試結果選取數人入議事堂。盟主與議事堂堂主均是四年一任,任滿後再行競選。”
眾掌門默默聽著,各自在心中盤算,柳風緩緩點頭:“玉老此言甚合我意。”
天南叟續道:“議事堂堂主保持在八人左右較為合適,日後武林中大小事宜,由議事堂堂主首先議定,再提交盟主作最後定奪。而盟主若要作何決策,也需征詢過議事堂堂主意見後方可發出盟主令。這樣一來,如若有出家之人或是女子最後勝出任了盟主,也不用擔心其不能協調朝野關係、不能親上戰場殺敵,自有議事堂的堂主們協助盟主解決。”
破情師太朗聲道:“玉老好主意,我峨嵋讚同。”
青山掌門程碧蘭也點頭道:“我無異議。”素女門、碧華齋、普華寺、玉清宮四派掌門互望一眼,皆齊聲稱道:“我無異議。”
紫極門唐嘯天沉吟道:“分設盟主與議事堂,倒是解決出家之人與女子不能任盟主的最佳方法,但與南宮玨等人有何關係?”
天南叟道:“眼下之勢,隻能允許這些人來競奪議事堂堂主一職。”
“玉老的意思,是承認他們是武林中人,有奪議事堂堂主一職的資格,但盟主一職,還是由十六大門派中人產生?”裴琰問道。
“是,這樣既可堵了他們的口,又不讓他們太過囂張,奪去最重要的盟主一職,實是平定爭端的唯一方法。”
昭山掌門謝慶眉頭微皺:“怕就怕這些人一旦加入爭奪,將議事堂堂主之職悉數奪去,可就有些麻煩。”
天南叟微笑道:“我們可以增加十六大門派的參選名額,一來可保證諸位的利益,二來又可平諸位門下糾紛,豈不兩全其美?!”
程碧蘭、唐嘯天等人正為了門下弟子內訌一事頭疼不已,謝慶也想自己上場,聽言忙道:“正是,此言甚合我意!”
裴琰喝了口茶,又望向慧律大師:“大師意下如何?”
慧律心中也明白,天南叟這番提議,實是解決目前亂局的唯一方法,而且又合了眾人的暗中圖謀。諸門派皆想奪這個盟主之位,但均沒有十足的把握,又都不想以後聽從其餘門派之人的指揮,若是奪盟主不成,在議事堂能占據一席,互相製衡,倒也不失為一條退路,至少在武林大事上多了一份話事權。
他緩緩看過眾人,點頭道:“我少林一門,並無異議。”
慧律此言一出,諸掌門齊聲道:“就是這樣,我等無異議。”
裴琰起身,微笑道:“既是如此,我再加一點,允許小門派和獨行之人參選議事堂堂主,可設輕功一項作為入選資格考核,能一躍跳過丈半高的圍牆者方有參選資格,免得比武之人太多,比個十天半個月都出不了結果。”
“是,裴莊主說得有理,就是這樣。”慧律道。
裴琰向慧律微微躬身:“那就勞煩大師去向眾人宣布這個決定,今日下午考校輕功,遴選有資格參選議事堂堂主之人,明日再開始正式比試。我本有內傷,方才那一劍牽動傷勢,需回去靜養,一切有勞大師了。”
慧律忙合什道:“裴相請便,養傷要緊。”
寒風漸大,雨點橫飛,江慈隨著裴琰回到正院,趕緊將雕花大門關上,跺著腳跑入西廂房,正待到榻上躺落,裴琰推門進來。
這兩日,江慈極少與裴琰說話,他偶爾問話,她也是冷冷而答。此刻見他進來,想起先前他那奇怪的笑容,竟有些不敢看他,轉到鏡台前坐落。
裴琰往錦榻上一躺,閉目片刻,輕聲道:“小丫頭,過來幫我捶捶腿。”
江慈微哼一聲,猶豫良久,走到榻旁坐落,又遲疑一陣,方伸出雙拳替裴琰輕捶雙腿。
裴琰睜開眼看著她,微笑道:“肚子餓不餓?”
江慈從未見過裴琰這般和言悅色地與自己說話,再想起先前他那個笑容,一時怔住,不知該如何回答,正尷尬間,安澄在屋外喚道:“相爺!”
“進來。”
安澄進來,見江慈坐於一旁,有些猶豫,裴琰道:“說吧。”
“是。慧律大師己將議定的結果宣布,所有人均無異議。現在各派參選名額增加到三名,其餘人報名參選議事堂堂主的共計五十八人。”
裴琰一笑:“倒比我們預計的要多些。”他想了想,道:“柳風那裏,我不便出麵,你今晚悄悄去見他一麵,讓他放心,我自有辦法助他奪這盟主之位。還有,袁方、南宮玨的抽簽分組你照應點,這兩人是一定要入議事堂的。下午遴選出候選人後,你將名單給我。”
“是。”
裴琰長吐一口氣:“總算順利按我們的計劃進行,真是亂得好。亂吧,越亂越好,聖上要的,就是這個‘亂’字。隻要不亂到我們長風騎就可以了。”
安澄道:“風姑娘那裏,如何安排?”
裴琰右手手指輕揉著太陽穴,輕聲道:“風昀瑤是嶽世子的人,世子這回幫了咱們的忙,自然有他的目的。”
“是,屬下會去安排。相爺,小郡主也被青山派推為參選人了。”
“我們隻能幫她幫到這裏,能不能勝過別人,成為盟主,可得靠她自己的真本事。” 裴琰微笑道,又想起一事:“有沒有姚定邦的消息?”
江慈心中一驚,強自鎮定不讓手中動作停住,耳中聽得安澄道:“前幾日有弟兄似在洪州一帶發現了他的蹤跡,不過他輕功卓絕,跟丟了。”
裴琰緩緩坐起:“史修武如果有落敗跡象,姚定邦定要出手相助,咱們不能有絲毫鬆懈,隻也別露了痕跡,讓他看出不對。”他望了一眼江慈:“到時如果能確定他的身份,盡量生擒,我們現在還不能一下和薄公翻臉,你去安排吧。”
“是。”
裴琰放下心頭大事,閉目而憩,任江慈替自己輕捶雙腿,過得一陣,忽然睜開雙眼,微微而笑。
江慈覺這隻大閘蟹今日對自己有些怪異,慢慢停住雙拳,輕聲道:“相爺,你餓了吧,我去做飯。”
她剛站起轉身,卻被裴琰一把拽住左手手腕,掙了兩下,急道:“相爺,你不餓,我可餓了。”
裴琰手上用力,江慈吃不住痛,“啊”地一聲倒在他身上,正待跳起,裴琰忽伸手環住她的腰間。江慈腰間麻癢難當,笑著扭了幾下,卻聽裴琰低沉而略帶溫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小丫頭,你很怕蛇嗎?”
四三、圍爐夜話
江慈一愣,此時方覺裴琰雙手慢慢收緊,自己伏於他身上,姿勢極為曖昧,掙紮了兩下,卻覺與他貼得更緊,又羞又急,怒道:“毒蛇有什麽好怕的,倒是你,比那毒蛇還可怕!”
裴琰望著江慈怒容,嘴角輕勾:“哦?你倒說說,我為何比那毒蛇還可怕?”
江慈猶豫片刻,直視裴琰,冷冷道:“你處心積慮,挑起這武林紛爭,讓大家為了這個盟主之位和什麽堂主之位鬥得你死我活,不比那毒蛇還要可怕嗎?”
裴琰一愣,隨即大笑:“你還真是個聰明的小玩意!”
江慈舉拳便揍,裴琰將她雙拳擒住,微一用力,江慈雙臂被他反絞至身後,吃痛下“啊”地叫出聲來。
裴琰略略減輕手中力道,笑道:“想我鬆手的話呢,你就說說,我是怎麽處心積慮,又是如何挑起這武林紛爭的?說對了,我就放開你。”
江慈雙臂被反絞,鼻間聞到一股若有若無、極好聞的氣息,漸感全身酥軟。隻得伏於裴琰肩頭,努力忽略身前溫熱舒適又有些許異樣的感覺,回想之前聽到和看到的一切,特別是後來裴琰與安澄的對答,良久低聲道:“那個什麽袁大俠,南宮公子,風姑娘,都是你找來故意攪局的吧?”
裴琰笑道:“繼續說。”
“他們演的這出戲,實在是妙,小郡主又脾氣直爽,隻怕沒想到被你給利用了。”
裴琰將江慈摟得緊了些,在她耳邊吹了口氣:“所以啊,我沒有欺負她。”
江慈麵上一紅,有氣無力道:“柳掌門、玉老,都是你的人。南宮公子這些人一攪局,你又讓小郡主挑起混戰,讓玉老有借口提出設立議事堂,增加候選人,柳掌門在一旁附和,推波助瀾,你卻裝作一切與你無關,不,與朝廷無關。”
裴琰看著江慈紅透的雙頰,笑容漸斂,輕聲道:“你倒不笨,能看出這麽多來。”
江慈感覺到他身子慢慢抬起,似是欲將自己反壓,心“呯呯”亂跳,強自鎮定,柔聲道:“相爺,您得說話算話,我既然說對了,您就得放開我。”
裴琰嗬嗬一笑,也不說話,良久方慢慢鬆開右手。江慈急忙跳落於地,奔到門口,卻忽然停步回頭,衝裴琰甜甜笑道:“相爺,我覺得啊,你這計策,就好象把原本是十六隻狗搶奪的一塊大肉,分成了幾十隻狗搶的九塊小肉,現在這長風山莊是狗聲滿天叫,狗毛滿天飛,你則躲在一邊看熱鬧!”
裴琰哈哈大笑:“你怎麽總是有這些新鮮比喻,倒是貼切。”
江慈笑得越發狡黠得意:“可是相爺,我有一件事情想不明白。”
裴琰緩緩坐起,笑道:“什麽事情想不明白?”
江慈一隻腳踏出門外,快速道:“這塊肥肉,原本是叼在相爺口中的,相爺為何要將它吐出來呢?”
眼見裴琰作勢躍起,江慈大叫一聲,發足便奔,跑到廚房,將門緊緊關上,聽得他未曾追來,覺出了一口惡氣,拍著胸口,得意而笑。
西廂房內,裴琰麵上露出玩味的笑意,躺回榻上,慢慢地合上雙眼。
江慈將飯菜做好,擺上正廳,等了片刻,仍不見裴琰出來,輕手輕腳走到西廂房門口,探頭一看,裴琰還躺在榻上,似是己經睡著。
江慈輕聲喚道:“相爺!”
裴琰呼吸聲極為均勻,似是己經睡熟,江慈遲疑再三,終壯起膽子走到裴琰身邊,再喚道:“相爺!”
裴琰並不動彈,江慈忍不住伸出手推了推他,他仍未動。江慈正待再推,視線卻落在他祼露的右臂上,隻見先前被那條青蛇咬中的手腕處,可見兩個極淡的牙印,所幸並未咬破肌膚。江慈想起當時情景,慢慢伸手撫上裴琰右臂。
裴琰右臂微微一動,江慈急忙將手縮回,卻見他笑意騰騰的雙眸正盯著自己,她忽覺雙頰發燙,轉身就跑。
午後,寒風漸急,卷著雨點,夾雜著雪粒,唦唦落於院中。
江慈站於廊下,仰頭望著天空,聽到腳步聲響,並不回頭,低聲道:“要下雪了。”
裴琰負手望天:“現在是雨加雪,到了晚上隻怕就會是今冬第一場大雪。”
江慈伸出雙手,接了一捧廊簷滴下的雨水,寒涼刺骨,打了一個冷戰。裴琰嘖嘖搖頭:“我看你是吃撐了。”
江慈微微一笑:“我和師姐,以前就這樣比賽誰接的雨水多,若是下雪天,就比誰堆的雪人高。”
裴琰低頭望向自己手腕:“想你師姐了?”
“是,也不知她現在在哪裏,什麽時候才來找我,若是―――”江慈緩緩低頭,停住話語。
“若是什麽?”裴琰見江慈發愣,猛然湊到她耳邊大聲問道。
江慈驚醒,捂住耳朵怒道:“若是我認了人,拿了解藥,死也不在你相府等她,我直接回鄧家寨!”說完跑回房中,大力將門關上。
裴琰緩緩從懷中掏出一個細白玉瓷瓶,放在手中掂了掂,眼睛微眯,望向院中被雨點打得東搖西晃的枯竹,自言自語道:“看來真的要下雪了。”
江慈掛念著下雪,這夜睡得便不踏實。半夜時分,聽到窗外唦唦雨聲漸小,估摸著開始下雪,著好衣衫,又將裴琰給她的那件狐裘披上,輕手輕腳走到廊下。
寒風夾著雪的清新之氣撲麵而來,院中己是白蒙蒙一片,銀絮飛舞,映著黑沉的天空,室內桔黃的燈火,如夢如幻。
江慈慢慢走至院中,仰起頭來,任雪花撲上自己的麵頰,喃喃道:“真好,又是一年雪紛飛,明年鄧家寨的收成應該會好一些。”
她輕輕踏著積雪,想起一事,有些擔憂,自言自語道:“師姐下山時,不知有沒有將三丫它們托給二嫂子照看,這大雪天的,可別凍壞了它們。”
東麵牆頭傳來一聲輕笑,江慈一驚,抬頭望去,隻見一人披著灰色狐裘立於牆頭,容顏清俊,正是日間見過的那位南宮公子。
南宮玨由牆頭躍下,拂了拂身上的雪花,笑道:“小丫頭,你是誰?”
江慈笑道:“這位大俠,你又是誰?為何於這大雪之夜,行屑小之事,做翻牆之人?”
南宮玨一愣,裴琰大笑出房:“玉德莫小看了這丫頭,牙尖嘴利得很!”
南宮玨視線掃過江慈身上的狐裘,微微一愣,裴琰步了過來:“玉德是想聯榻夜話,還是圍爐煮酒賞雪?”
江慈搶道:“當然是圍爐煮酒賞雪來得風雅!”
裴琰右手輕揮,江慈笑著跑進廚房,準備好一應物事,端到廊下,又剔亮了屋內外的燭火。那邊二人己圍著炭爐坐定,江慈將酒壺溫熱,替二人斟滿酒杯,又跑到廚房,準備做兩個下酒菜。
南宮玨望著江慈背影,笑道:“這件銀雪珍珠裘,是禦賜之物,少君倒舍得送人!”
裴琰側靠在椅中,酒杯停在唇間,眸中精光微閃:“沒人發現你過來吧?”
“你放心,我輕功雖比不上你,但能跟蹤我而不讓我發覺的人,這世上也沒幾個。”南宮玨微啜一口,歎道:“有時倒也羨慕你這個相爺,至少這西茲國的美酒,我就不常喝到。”
“回頭我讓人給你送上一些。”裴琰微笑道:“你隻別又喝醉了,掉到枯井裏睡上三天三夜。”
南宮玨失笑道:“少君總拿這件事來糗我,小心你將來娶了夫人,我將你從小到大的糗事在弟妹麵前揭個夠!”
二人說笑一陣,裴琰挪了挪身子,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些,瞥見江慈端著兩碟菜過來,微笑道:“你動作倒快。”
江慈將菜擺上紫楠木幾,拍了拍手:“好了,你們慢慢喝,我去睡覺。”
裴琰看著江慈邁入房中,轉頭替南宮玨斟上酒,緩緩道:“高氏最近有何動向?”
“沒啥動靜,隻章侑從高成那裏回來,在河西府呆了三天,去了一趟高府,看來莊王這次是令其一定要爭下這盟主之位。”南宮玨夾了筷爽脆肚絲送入口中,連連點頭:“少君找的這個丫頭不錯,你有口福了。哪買來的?我怎麽碰不到這種好事?”
裴琰唇邊浮起笑意:“嶽世子這回幫了我們的忙,不過他也不懷好意。”
“風昀瑤那丫頭裝得倒挺象,少君也肯冒險讓那青蛇咬上手腕,我雖知道你硬氣功不錯,可也捏了一把汗。”
裴琰悠悠道:“攪亂武林大會雖是聖上的意思,但嶽世子要插上一手,這事可不能讓聖上知道,不演這場戲,怎能消他的疑心。今天在場的人,不定誰就是聖上派來盯著我的。“
“這樣一來,風昀瑤是必定要進議事堂的,加上我和袁叔,剩下的五個,少君打算怎麽安排?”
裴琰眯眼望著院中飛舞的銀雪,緩緩道:“章侑和史修武,不能讓他們當盟主,但得讓他們進議事堂,少林的宋宏秋是董學士的人,也得讓他進,這樣不但可以削了他們的兵權,還可以讓他們三方鬥起來。”
“嗯,還有兩個呢?”
“破情脾氣暴燥,但武功高強,讓她進議事堂,保證議事堂以後會十分熱鬧。”裴琰微微而笑。
南宮玨拍案而笑:“虧少君想出這麽個製衡的法子,又算準了這些人會上鉤!”
裴琰冷笑一聲:“他們個個都想當盟主,又個個怕當不上,要聽別人的指令,自然是樂見議事堂的設立,人人來分一杯羹。”
“聖上隻怕也是這個意思。”
“嗯,軍中武林弟子拉幫結派,一直是聖上心頭大忌,加上各武林門派在地方州府橫行霸道,對政令多有幹擾,聖上一直想下手清理,我是看準了他的心思,才提出辭去盟主一職的。”
“這個盟主,實際上是個燙手山芋,誰當了誰難受,可笑那些人都看不清這一點,從明日開始,武林就要大亂了。”南宮玨悠悠道。
“聖上要的就是這個‘亂’字,為爭盟主和議事堂主之位,不但各門派之間會陷入爭鬥,弟子之間也會起內訌,這樣,聖上就不用擔心武林勢力坐大,重演開朝一幕。至於我們,就等著看好戲吧。”
“最妙的是,這議事堂將會是日後武林中矛盾的根源所在,怕是一件事情也議不成的。”
裴琰嗬嗬一笑:“日後還得有勞玉德。”
南宮玨笑容如朗月清風:“好說好說,我南宮家世代受裴氏重恩,父親去世前也再三叮囑,一定要輔佐少君,這是我份內之事。”
裴琰微微欠身,與他碰了碰杯,道:“在我心中,倒不在意這個,咱們從小打出來的交情,才是最重要的。”
南宮玨歎道:“是啊,當年父親把我送到這長風山莊,我看你比我還小,心中著實有些不服氣,不過那些架倒也沒白打。”
二人相視一笑,裴琰微喟道:“這些年,你一直替我盯著高氏,少在人前露麵,也無人知道你我的關係。現在一入議事堂,可就沒有清靜日子了,往後,隻怕更多艱險。”
飛雪乘風湧入廊下,南宮玨眼睛微眯,緩緩道:“不管少君作何決斷,我南宮玨一力相隨!”
裴琰從椅中站起,慢慢步下石階,負手而立,任飛雪撲上發梢肩頭,良久,輕聲道:“玉德,我總有種感覺,咱們的太平日子,隻怕不多了!”
四四、變故陡生
大雪下了一夜,至第二日清晨方慢慢止住。江慈見天地間一片素淨的潔白,銀樹白嶺,著實有些興奮,做好早點,便在院中堆起了雪人,直至見裴琰一切妥當,方匆匆忙忙換過裝束,隨他出了正院。
大雪甫停,陽光倒比昨日燦爛了幾分,長風山莊的仆從早將莊前積雪打掃幹淨,仍舊擺下座椅,競奪盟主和議事堂堂主的爭鬥於辰時三刻正式開始。
裴莊主由於“內傷發作”,麵色便有些許蒼白,披著狐裘坐於錦椅中,靜觀賽事,一應比試仍舊由慧律和天南叟主持。
當日上午比的是德行和智慧兩場,十六大門派推出的四十八名候選人,及通過昨日下午輕功遴選的其餘四十六人,通過這兩場比試後確定四十八人進入第三輪的武鬥比試。簡瑩、何青泠、南宮玨、袁方、風昀瑤等人均順利過關。
不過上午的兩輪比試也出了些小岔子,有十餘人對名宿們的公裁不服,又指過關者數人作弊,矛頭直指慧律包庇少林門下參選弟子,險些動了刀劍,直至裴琰與天南叟出麵,方將這些人鎮了下去。
未時一刻,銅鑼聲響徹長風山莊,此次武林盟主競選的重頭戲――武鬥終於正式開始。
經過抽簽,四十八人捉對廝殺,勝出的二十四人進入下一輪比試,但在這第一輪的武鬥中,險些釀出人命,而且比試雙方竟是同門師兄弟――崆峒的林晟與雷熹。
雷熹下手狠辣,挑斷了林晟的手筋。崆峒掌門雷順一來自己也參加了比試,二來雷熹是本家侄子,便隻是輕斥了雷熹幾句,引起師弟劉清一係弟子的不滿,內訌逐步升級,劉清雖懾於裴琰未當場動手,但一氣之下帶走了自己這一係的二十餘名弟子。
第一輪武試過後,數名參試者引起了眾人的注意。南宮玨、風昀瑤二人勝得極為輕鬆,南宮玨竟是在十招之內便擊敗了玉清宮的無非道長,其武功著實深不可測。那風昀瑤不但馭蛇術了得,輕功也讓旁觀之人大開眼界,均對南疆的“蛇巫”一門刮目相看。
引起眾多年輕人注目的卻是一對來自平州的姐妹花―――“雙生門”的程盈盈、程瀟瀟,由於“雙生門”下均為孿生子,且獨門武藝需雙人合力,故這二人作為一名比試者參加競選。她二人均如秋水芙蓉一般豔麗,隻是程盈盈不笑臉上也有酒窩,而程瀟瀟卻需淺笑才隱現酒窩。這二人如同一人,配合默契,雙劍合璧,一百招過後便勝了碧華齋的齋主秦瓔珞,讓台下年輕人齊聲叫好。
但裴琰、天南叟和慧律等人的目光卻集中在了一人身上,此人年紀不大,二十三四,麵目清秀,氣質文雅,報名應試時填的是“幽州蘇顏”。初始眾人均以為其為幽州“五虎拳蘇氏”弟子,但此人一上場,用的竟是一套輕靈至極的劍法,且在紫極門掌門唐嘯天如雷的刀鋒下,氣定神閑,靜逸自如。終在百招後劍挑唐嘯天的空門,唐嘯天被迫回刀相救,他再迅速攻其右足,當唐嘯天後退一步避讓時,他竟能於空中變招,連挽數十個劍花,逼得唐嘯天步步後退,最終掉落台下。
台上坐著的裴琰等人均為內外兼修的高手,見識非凡,目光如炬。蘇顏在空中挽出數十個劍花逼退唐嘯天之時,俱各在心中暗暗警惕:武林中何時出了這麽一位年輕高手,雖比裴琰尚差些許,但武林中能勝過他的屈指可數,這人竟如憑空從地底冒出來似的,而且他的劍術,毫無痕跡可循,究竟是何來曆呢?
裴琰微笑著與天南叟交談,使了個眼色給安澄,安澄會意,匆匆離開會場。
這一輪,洪州“宣遠府”小郡主何青泠抽簽,竟對上了本門師姐“青山寒劍”簡瑩。
這二人往台上一站,莊前頓時一陣哄笑,個別人以手撮唇發出尖哨聲,還有人言語不禁,漸漸語涉下流。直至慧律命鑼手不斷敲響金鑼,方逐漸安靜,人人帶著微笑,看這對如花似玉的同門師姐妹為爭盟主一職一較高低。
青山一派,劍術講求飄逸靈動,由於昨日與簡瑩鬧翻,何青泠上台後也不多話,冷笑兩聲,身影一騰,劍舞寒光,迅捷攻向簡瑩。簡瑩不慌不忙,虛晃數招,引開何青泠的攻勢,嬌俏的白色身姿在空中如鳶舞鶴棲,與一襲綠衫的何青泠激鬥在一起,台上青女素娥,羅裳翩飛,嗔鶯叱燕,看得一眾人等賞心悅目,大飽眼福。
交手數十招後,何青泠驚覺到大師姐劍氣竟少了幾分往日的飄逸,多了一些淩厲。心中漸漸明白,師父竟是私下授了大師姐師門絕技,心下更是憤然,寒芒大盛,使上了拚命的招數。台上台下之人看得清楚,議論之聲不絕。
簡瑩讓得數十招,見何青泠緊咬下唇,滿麵憤色,知師姐妹關係己難挽回,隻得暗歎一聲,手中寒劍架上何青泠的劍鋒,借力淩空飄飛,眉間閃過一絲清冽之色,長劍在空中閃出一片連綿的銀光,宛如一朵朵銀蓮盛開。何青泠有一瞬間的目眩神迷,手中動作便慢了一下,簡瑩看得清楚,連人帶劍突入何青泠的劍圈,何清冷隻覺一股寒意自劍尖倒湧入自己體內,右手麻痛,長劍嗆然落地。
她倒退兩步,麵色蒼白,托著麻痹的右臂,衝著簡瑩冷笑數聲,飛身下台,疾奔而去,消失在大道盡頭。
簡瑩俯身拾起何青泠掉落的長劍,低歎一聲,又向台下眾人行了一禮,在如雷的喝彩聲中盈盈退下。
第二輪武鬥,南宮玨對陣素女門程丹蕾,風昀瑤對陣普華寺的天曇大師,均在百招左右勝出。但“青山寒劍”簡瑩苦鬥二百餘招,終因經驗不足,敗在蒼山掌門柳風劍下。
“雙生門”程氏姐妹再度大放異彩,她們的對手是少林慧莊大師。慧莊武功本勝過二人,但其礙於對手是年輕女子,下手不夠狠決,也有些避諱,終讓程盈盈在三百餘招後看破此點,故意引其攻上前胸,慧莊發現情形不對,急速收手,真氣有一瞬的停滯,被程瀟瀟借機點中右臂穴道,隻好收手認輸。
而那年青公子蘇顏依舊讓眾人嘖嘖稱奇,他於八十招過後猛然變招,劍式大開大合,磅礴有力,劍氣剛烈無雙。崆峒掌門雷順本以輕製輕,被他這一猛攻打了個措手不及,連退數步。蘇顏卻緊逼不放,劍招即狠又快,雷順被攻得有些心驚,劍氣鬆懈。蘇顏看準空檔,突然一道光華耀目,自肋下斜斜刺出,架上雷順的劍刃,大喝一聲,一路推進,雷順腑髒猶如冰刀亂刺,倒退十餘步,棄劍坐於地上,吐出數口鮮血,神色萎靡,恨恨下台。
這一輪戰罷,場上便隻剩下了十二人:南宮玨、袁方、柳風、風昀瑤、宋宏秋、章侑、史修武、蘇顏、程氏姐妹、南華山掌門王靜之、祈山掌門段寧與峨嵋掌門破情師太。
少林慧律大師將裝著竹簽的托盤送至這十二人麵前,眾人逐一抽出竹簽,分組形勢一出,有人欣喜,有人暗愁,史修武見自己首先上場,對上的是那來曆不明的幽州蘇顏,心中便有些打鼓。
蘇顏劍擺身後,負手而立,淵然不動,看著史修武,淡淡含笑道:“蘇某久聞史將軍盛名,還請史將軍賜教!”
史修武先前在旁觀戰,見此人劍術亦柔亦剛,知是平生勁敵,懾定心神,嗬嗬一笑:“蘇公子太謙,咱們就以武會友吧!”話音未落,他己刀走中宮,急速攻上。
蘇顏一雙眼清澈銳利,神情凝定,不慌不忙,轉身間架住史修武的厚背刀,待史修武一輪攻罷,回刀換氣之機,他勁喝一聲,劍氣如天風海雨,沛然無邊,劍勢似大江波濤,綿綿不絕,史修武咬牙接下三十餘招,隱露敗象。
史修武心知到了關鍵時刻,能不能拿下盟主之位,完成薄公交代的任務,便在此舉。他將心一橫,長吸口氣,身子急趨而上,蘇顏似是未料他身刀合擊,有些拿不準他的意圖,劍勢稍緩,史修武借此蕩開他的長劍,忽將厚背刀交至左手,右手在刀柄上一按,刀柄下端竟突然彈出一把利刃,變成了前為刀、後為刃的奇怪兵器。
史修武右足點地,身形騰起,在空中數個盤旋,刀光刃影如流星滿天。蘇顏麵色微變,身形脫逸後退,眼見己被逼至台邊,雙足如釘,身軀稍稍後仰,長劍架住史修武勢在必得的一招,笑道:“史將軍還有這等兵器,真是讓蘇某大開眼界!”
史修武貫注真氣於刀鋒上,慢慢下壓,蘇顏身軀不堪重力,逐漸後仰。眼見就要被壓落台下,他嘴唇忽然微啟,寒光一閃,史修武心呼不妙,知他口中吐出的是銀針之類的暗器,電光火石之間鬆開手中之刀,急速閃身,卻仍被數根銀針射中麵頰,掩麵倒地慘呼。
蘇顏笑著挺正身軀:“史將軍,你使‘刀中刃’,在下也有‘唇中針’,可是對不住了!”
裴琰與天南叟及慧律等人互望一眼,覺此人不但武功高強,且心計深沉,敗敵於不露聲色之中,皆心中凜然。
蘇顏正待舉步走向史修武,忽聞一聲暴喝:“慢著!”灰影一閃,一人如大鵬展翅,躍上賽台。
江慈平生最愛看熱鬧,雖然這幾個月來為此吃了不少苦頭,也帶來了性命之憂,但看到此前的激烈爭鬥,還是頗覺過癮。見那蘇顏一表人材,談笑風生間擊敗強敵,且這強敵又是作惡多端的史修武,不由在心中暗暗叫好。
灰衣人躍身上台,她見橫生變故,忙定睛細看。隻見那灰袍人身量頗高,腰懸長劍,年約二十七八,長眉入鬢,白晳俊美,雙唇微薄,稍顯陰柔,他此時正對江慈,江慈看得清楚,其額間一塊小小紅色胎記,宛如紅梅,正是衛昭說過的那個姚定邦。江慈心跳猛然加快,但想起這姚定邦尚未開口說上數句話,強自忍住,沒有驚呼出聲。
裴琰眉頭微皺,正待起身,姚定邦己步步逼向蘇顏,俊麵如籠寒霜,冷冷道:“原來是你!”
蘇顏收劍而立,笑容如秋波映月:“這位兄台,你我素未相識,不知兄台是否認錯人了?”
姚定邦右足一勾,將倒於地上的史修武身軀勾起,右手在他麵上一抹,啟出那數根銀針,放於手心一看,抬頭怒道:“果然是你,還我小卿命來!”
蘇顏仰頭而笑:“原來是姚侍郎。不錯,姚小卿是死在我的手上,侍郎大人倒是沒找錯人。不過姚小卿臨死前要我將一樣東西轉交給將軍,說大人一見便知,他死得並不冤枉!”
姚定邦眼中閃過一絲淩厲之色,逐步逼近蘇顏,咬牙道:“你將東西交出來,我就饒你一命!”
蘇顏緩緩伸手入懷,又握成拳頭,慢慢送至姚定邦麵前展開。姚定邦低頭一看,突然暴出一聲怒喝,喝聲初始高亢,逐漸轉為嘶啞,似全身血液都衝向頭頂似的,滿麵通紅,怒喝聲中抽出長劍,衝著蘇顏一頓猛攻。
蘇顏閃身間笑道:“姚大人,姚小卿是你幼弟,他仗著你的勢力強搶民女,汙人清白,而且背地裏進行了一些見不得光的事情。我替天行道,為民除害,他也於死前良心發現,留下這悔悟之言,以正視聽,你為何還要尋我報仇?!”
這番變故來得突然,眾人不料盟主競選到關鍵時刻,竟有昔日薄公手下大將、現任兵部左侍郎姚定邦前來尋仇,主持人慧律尚未來得及出言阻止,台上姚定邦與蘇顏已鬥得不可開交。
江慈自姚定邦出現,便在心中掙紮猶豫,是否按衛昭所言,“指認”他便是自己曾聽過聲音的“星月教”教主。畢竟這是她平生所要撒的第一個彌天大謊,且關係到一人的生死,頗有些遲疑。及至聽到蘇顏所說,又想起崔大哥以前所述姚氏惡行,終咬咬牙,下定決心,掩嘴驚呼一聲。
裴琰猛然回頭,見江慈雙眸中露出驚恐之色,以手掩唇,身軀也隱見顫栗,他緩緩站起,雙目如炬,盯著江慈,扳下她發抖的右手。江慈雙唇略見蒼白,指向台上激鬥的姚定邦輕聲道:“他,他的聲音―――”
裴琰眼睛一眯,雙唇微啟,束音成線入江慈耳中:“你可聽得清楚,這人便是那夜樹上之人?!”
江慈緩緩點頭,裴琰拂袖轉身,衝台邊的安澄做了個手勢,安澄急速退出人群,裴琰轉身緩步走向台中激鬥中的二人。
姚定邦人長得俊美陰柔,但劍勢卻凜冽如鋒,如騰龍出水,將蘇顏逼得滿台遊走。但蘇顏仍是從容自若,雙劍相擊中猶可聽到他的調侃:“侍郎大人,姚小卿死得並不痛苦,中了銀針後被我一劍穿心,我也算給了你幾分麵子。”
姚定邦似是更為狂怒,喝聲嘶啞無比,“啊啊”連聲,劍招更快。眾人漸漸看不清二人招式,隻見一灰一白兩道身影在台上翩飛,一淩一飄兩道劍氣幻光疊影,在台中翻滾。
裴琰右手持劍,緩步走近。二人的劍氣蕩起他的衣袂,他如同穿行在狂風駭浪中的一葉扁舟,又似狂風暴雨下的一棵青鬆,看似漫不經心地將手中長劍一插,也不甚快,台上劍氣卻忽然如暴雨初歇,勁風消散,姚定邦與蘇顏齊哼一聲,各後退兩步。
裴琰轉身望向姚定邦,微笑道:“姚侍郎―――”他話未說完,姚定邦雙眸似要滲出血來,狂嘶一聲,撲向蘇顏。蘇顏急速後飄,落於台下,姚定邦灰影一閃,也隨之躍下。
蘇顏身形加快,如飛鳥般自人群掠過,輕捷如電,幾閃身間,已閃至莊前大道拐角處,姚定邦窮追不舍,裴琰揮了揮手,安澄帶人迅速趕了上去。
裴琰回頭看了看,衣袖一卷,將江慈卷了過來,他左手拎著江慈腰間,雙足連踏,追向蘇顏和姚定邦。
莊前上千人看著這一幕,目瞪口呆,反應過來時,這一大群人已消失在視野之中。慧律等人急急商議,還是決定繼續比試,待裴莊主回來後再定蘇顏與史修武的勝負,隻派出數名未參試的各派弟子追去一看究竟。
裴琰因拎著江慈,輕功便打了些折扣,直追出十餘裏地才追上姚、蘇二人,這二人一逃一追,蘇顏直奔到一處山崖邊方被迫停下腳步。
他看了看山崖下的急流,微笑著轉過身來,姚定邦已怒吼著和身撲上,二人又激戰在了一起。
裴琰將江慈放於樹林邊,見安澄等人也已趕到,緩步上前。正待將二人分開,卻見姚定邦怒嘶聲中長劍與蘇顏劍尖粘在一起,顯是比拚上了內力,知這二人拚到了生死關頭,索性負手立於一旁,不再急於下手。
姚定邦麵上青筋暴起,襯得俊美的五官有幾分猙獰,蘇顏則麵色漸顯蒼白,二人手中的長劍均劇顫不已。再過片刻,蘇顏麵上由白轉紅,又由紅轉白,猛然噴出一口鮮血,血中隱帶寒光。裴琰知他再施“唇中針”,踏前一步,已見姚定邦被那口鮮血噴中麵部,慘嘶著“蹬蹬”退後十餘步,癱坐於地上。
蘇顏再吐一口鮮血,坐落於地,搖了搖頭,望著裴琰苦笑道:“裴莊主,您作個見證,我可是為求自保。”
裴琰微微點頭,負手向癱於地上的姚定邦行去。卻聽“嘭”聲響起,眼前突然爆出數篷煙霧,裴琰屏住呼吸,身形後飄,林間已搶出數人,皆黑衣蒙麵,其中一人撲向地上的姚定邦,將他扶起。
安澄等人反應過來,將這數人圍住,黑衣人們也不說話,齊齊猛攻。這些人使出的都是不要命的招式,長風衛一時被攻得有些手忙腳亂。
為首黑衣人伸手探了一下姚定邦的氣息,猛然大力躍起,直撲向癱坐於崖邊的蘇顏,口中大叫:“你傷我主公,我要為他報仇!”。
蘇顏神色萎靡坐於地上,來不及提起真氣,被那黑衣人一劍刺中左肩,身子向後一翻,慘呼一聲,直直掉落山崖。
黑衣首領返身負上姚定邦,反手一擲,場中再爆一篷煙霧,他負著姚定邦迅速隱入煙霧之中。裴琰隨即一晃,閃進煙霧中,力貫劍尖,急速擲出,長劍如流星一閃,直刺入姚定邦背心,再穿心而過,刺入黑衣首領的後背。
黑衣首領身形踉蹌,緩緩跪落於地。裴琰緩步上前,正待扳下他身後的姚定邦,卻見那黑衣人手中寒光閃過,本能下身形騰躍。黑衣人和身撲上,裴琰後飄於空中,避過他這意圖同歸於盡的一劍。
黑衣首領失力倒於地上,左手揚起,一顆黑球直飛而來。裴琰見那黑球貌似平州“流沙門”聞名天下的“琉黃火球”,心中暗驚,於空中急速提氣轉身,斜踏數步,避開黑球,黑球直向他身後十餘步處的江慈飛去。
裴琰剛落地,轉頭間見江慈已不及避開,麵色大變,身軀如離弦之箭,後發先至,趕上那枚黑球,右掌一托,將那黑球虛托在手心,卻不敢讓其落定。他知這種 “流沙門”的獨門火器隻要落定便會爆開,隻得運起全部真氣,將火球虛托在空中盤旋,再勁喝一聲,衣衫勁鼓,手中湧起一股真氣,將火球猛力向山崖下拋去。
火球剛始拋出,寒光一閃,黑衣首領猛然躍起,挺劍刺向裴琰,裴琰未及回掌,“卟”的一聲,長劍已刺入了他的左肋。
此時,被慧律派出前來一看究竟的數名武林人士也已趕到,見裴琰竟被那黑衣人臨死前一劍刺中,齊齊驚呼。
四五、真耶假耶
江慈被裴琰提著奔來山崖的樹林邊,看著這場激烈搏殺,看著姚定邦最終死於裴琰劍下,看著那群蒙麵黑衣人為救他而不斷倒下,忽覺一陣眩暈,自己真的做對了嗎?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人因為自己而喪命,雖然自己是為自保,而且此人確實罪大惡極,但撒下這個彌天大謊,縱使拿到了解藥,縱使回到了鄧家寨,自己,還是以前的那個江慈嗎?
她怔怔地看著,怔怔地想著,黑球淩空飛來,驚覺時已來不及閃躲。隻得眼睜睜看著裴琰如離弦之箭射來,看著他將黑球托住拋向崖下,她也親眼看著那黑衣人臨死前拚力刺出的一劍,閃起一抹清冷寒光,刺入了裴琰的左肋。
刹那間,她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仿佛飄浮半空,又仿佛深陷暗穀,一片驚恐與迷糊中望去,隻見裴琰口中溢出鮮血,他似是回掌將那黑衣首領打得麵目全非,他似是站立不穩,眼睛直直地望著自己,向自己倒過來。
江慈茫然伸出雙手,將裴琰扶住,耳邊聽得數聲爆炸聲,安澄等人齊齊怒喝,滿天的火光與硫黃之氣。她不敢抽出裴琰肋下長劍,隻得控製住發抖的雙手,點上他傷口附近的穴道,咬緊牙關負上他,拚盡全力往回跑。
茫茫然中,她不知長風山莊在哪個方位,直至安澄衣衫焦黑趕了上來,接過裴琰,她方有些清醒,提起發軟的雙腿,隨在安澄等人身後匆匆趕回了長風山莊。
山崖對麵是另一處懸崖,崖邊鬆樹林風濤大作,林間,一人斜坐於樹枝間,望著對麵山崖上發生的一切,唇邊漸湧笑意:“少君啊少君,我可是越來越看不明白你了!”
長風山莊前,比試正酣,見安澄等人負著裴琰狼狽不堪的趕回,裴琰肋下中劍,似是已昏迷過去,群雄齊齊驚詫,就連台上正比試的南宮玨和段寧也停下手中兵刃。
安澄等人匆匆入莊,慧律等人忙向趕去一看究竟的弟子詳問。方知眾人趕到之時,姚定邦已死於蘇顏劍下,蘇顏則被姚定邦的手下擊落山崖,而裴莊主為平息爭鬥,也被姚定邦手下暗算致傷,至於姚定邦的手下,則拋出了“流沙門”的獨門火器“琉黃火球”,與十餘名長風衛同葬火海,屍體一片狼藉雲雲。
出了這等變故,是慧律等人始料未及的,不但參試者蘇顏生死未卜,現下代表朝廷觀禮的裴相又負了傷,眾人急忙商議。尚未商定出結果,管家岑五出莊傳話,言道裴相入莊後有短暫的清醒,交待說武林大會按原定議程進行,不要因他受傷而有所耽擱,慧律方登台宣布,武林大會繼續進行。
江慈緊跟著安澄等人回到正院“碧蕪草堂”,將裴琰放於床上,裴琰已麵色蒼白,雙目緊閉。
安澄是久經陣仗之人,多年從軍,於劍傷急救十分有經驗,他將江慈一推,冷聲道:“你出去!”又喚道:“童敏,你們過來!”
長風衛童敏等人齊應一聲,圍了過來。江慈被擠到一邊,她雙腳發軟,茫然看著眾人圍住裴琰,聽得安澄在吩咐準備拔劍敷藥,覺腦子一片空白,扶著門框,踉蹌著走出房門,又跌跌撞撞走到院中,雙膝一軟,跪於皚皚白雪之中,掩麵而泣。
她覺胸口說不出的難受,身子控製不住的發抖,眼前白茫茫一片,偏能很清楚地聽到屋內傳來安澄“壓”“拔”“放”的命令聲。她慢慢抬起頭來,正望向早間自己在院中堆的那個雪人,那用兩顆黑色圍棋子嵌出的眼睛,似乎正笑意騰騰地望著自己。她顫抖著伸出手,抱住雪人,積雪漸漸沁濕她的外襖,也渾然不覺。
不知過了多久,耳中傳來“吱呀”的開門聲,江慈猛然抬頭,急速躍起,卻因跪在雪地中太久,雙腿麻木,又跌坐於地。
她掙紮著站起,安澄由屋中走出,斜睨了她一眼,喚道:“小六!”
一名長風衛過來,安澄道:“按老方子,讓岑管家將藥煎好送來。”
小六領命而去,江慈跛著腳走近,安澄轉身間見到她哀求的目光,遲疑一瞬,冷冷道:“相爺福厚,沒生命危險,你老實點呆著便是。”
江慈大喜,衝前數步:“相爺他―――”安澄不再看她,轉身入屋,將門關上。
江慈心中一鬆,刹時間覺滿院白雪不再那麽耀目,寒風也不再那麽侵骨。她緩緩走到窗前,窗戶緊閉,看不清裏麵的情形,她依住窗格,胸口熱氣一湧,淚水成串滑落。
院中寒風漸烈,江慈在窗前佇立良久,終轉身走向廚房。她挑出一些上好的白蓮、瑤柱與鶴草,與淘好的貢米一起放入鍋中,加上水,蓋好鍋蓋,又走至灶下,緩緩坐在竹凳上。
她望著灶膛裏跳躍的火焰,伸出手按住自己那顆劇烈跳動的心,覺自己的手冰冷如雪,偏胸口處如有烈焰燃燒,騰騰跳躍。
灶膛中,一塊燃燒的竹片爆裂開來。“啪”的聲音讓江慈一驚,她忙跳起,將粥攪拌了數下,又坐回凳上,默然良久。眼前的火光侵入心頭,仿佛就要將她燒成灰燼,但胸前被雪水沁濕的地方,又慢慢騰起一層霧氣,讓她的眼前一片迷蒙。
烈焰與迷霧在眼前交織,讓江慈的心一時苦楚,一時彷徨,一時欣喜,又一時隱痛。她將頭埋在膝間,聲音顫抖,喃喃道:“師父,我到底是怎麽了?我該怎麽辦?師父,您最疼小慈的,快告訴小慈,她該怎麽辦?”
待粥熬好,已是日暮時分,又下起了片片飛雪。江慈端著粥從廚房出來,被寒風激得打了個寒噤,她深深地呼吸,又在東閣門前站了片刻,終輕手推開房門。
安澄正守於床前,見江慈端著粥進來,俯身在裴琰耳邊輕聲喚道:“相爺!”
裴琰微微動彈了一下,又過了片刻,緩緩睜開雙眼,以往清亮的雙眼變得有些迷蒙。江慈不敢看他,別過臉去,聽到安澄似是將裴琰扶起,才慢慢走到床邊,低頭見床邊外袍上一灘暗紅,那血刺痛了她的眼睛,手中的粥碗也有些顫抖。
裴琰眯眼看了看江慈,輕咳一聲,江慈驚醒,用玉匙舀起米粥,輕輕送到裴琰口中。
裴琰吃了幾口,喘氣道:“安澄,你先出去。”
江慈手一抖,玉匙磕在碗沿上,聽得安澄將門帶上,她將頭低下,強忍住喉頭的哽咽。這一刻,她極想抬頭,細細看清眼前這人,又想拔腿就跑,遠遠地離開這長風山莊。
裴琰靠在枕上,閉目片刻,輕聲道:“你聽著,我要上寶清泉療傷,這十天,你每天做好飯菜送上來,其餘時間就老老實實呆在這裏,哪裏都不許去,放不放你,等我傷好後再說。”
江慈愣了片刻,仍舊將粥送至裴琰口中,嘴張了幾下,終沒有再說話。
大雪又下了數日,天方徹底放晴。而武林大會也終有了結果,蒼山派掌門柳風最後勝出,榮任新武林盟主,峨嵋掌門破情師太、南宮玨、袁方、風昀瑤、程氏姐妹、少林派宋宏秋、紫極門章侑、南華山掌門王靜之八人入選議事堂。
人選定下之後,又經各派商定,暫定在蒼山選址修建議事堂和盟主閣,由蒼山派出資,若是四年後選出新的盟主,再行決定在何處修建新的盟主閣。
諸事落定,已是三日之後,群雄均聽聞裴莊主劍傷極重,一直處於昏迷之中,遂隻能向安澄等人表達一片關切之意,先後告辭而去。
大雪封山,江慈每日送飯上山的路便極難走。為防滑倒,她用枯草將靴底纏住,又用綢帶將食盒綁在腰間,運起輕功,方趕在飯菜變涼之前,送至寶清泉。
寶清泉不但在這嚴冬仍熱氣騰騰,療傷效果也十分顯著,再加上長風山莊的創傷藥方乃獨門秘傳,裴琰一日比一日好轉,麵色也不再蒼白。安澄早命人將草廬鋪陳一新,又燃上數盆炭火,裴琰每隔數個時辰去寶清泉泡上一陣,其餘時間便在草廬中靜坐運氣療傷。
江慈按時將飯菜補品送到草廬,裴琰也不與她說話,目光冰冷,還總有著一種說不清看不明的意味。江慈也隻是默立於一旁,待他用完,將碗筷收拾好,又默默下山。
裴琰上了寶清泉,“碧蕪草堂”中便再無他人,江慈一人住在這大院中,望著滿院積雪,看著院子上方青灰的天空,心中一日比一日彷徨無助,一夜比一夜輾轉難眠。
這夜,寒風呼嘯,江慈驚醒,她披衣下床,依於窗前,望著滿院雪光,怔怔不語。
雪夜寂靜,廊下的燭光映在雪地上,泛著一團暈黃。一種從未有過的情緒在江慈心中靜靜蔓延,讓她想提步奔上山去,跑到那個草廬之中,看看那雙笑意騰騰的雙眸,哪怕讓他狠狠的欺負一番,也心甘情願;可另一種憂傷與恐懼,又於這衝動中悄悄湧上,讓她不寒而栗,瑟瑟發抖。
墜崖的蘇顏,中劍倒地的姚定邦,被裴琰一掌擊得麵目全非的黑衣人首領,滿天的火光,以及,裴琰倒下前望著自己的眼神,還有,衛昭冰冷如刃的話語,這一刻,悉數浮現在江慈的眼前。
到底是怎麽一回事?這麽多事情背後,隱藏的是什麽樣的真相?這些人的真麵目到底是什麽?什麽是真?什麽是假?自己的一句謊言,到底在這件事中起了什麽樣的作用?
最重要的是,他,那個隻會欺負自己、有著一顆冷酷無情心的他,為何要為救自己而受傷?這後麵的真相,又是什麽?而自己,為何每次見到他或想到他,便會胸口脹痛難忍,但那脹痛之中,為何又有絲絲欣喜
江慈覺雙肩漸寒,攏了攏狐裘,望向遼遠的夜空,唇邊漸湧苦澀的笑意,難道,這就是師父所說的長大嗎?難道,回鄧家寨,真的是一個遙遠不可及的夢想嗎?
融雪天更是寒冷,且山路更為濕滑,江慈縱是輕功甚佳,這日也仍在山路陡滑處摔了一跤。望著被泥水濁汙的狐裘,她不由有些心疼,所幸摔跤時她右手撐地,未讓腰間的食盒倒翻。
到得草廬,裴琰剛從寶清泉中出來,江慈見他僅披一件錦袍,袍內似未著衣物,帶著一股溫熱的風步入草廬,心怦然劇跳,轉過頭去。
裴琰嘴角輕勾,慢悠悠地在桌前坐下,淡淡道:“擺上吧。”
江慈不敢看他,將臉轉向另一邊,摸索著將食盒打開,將飯菜端出來,又摸索著將玉箸遞向裴琰。
裴琰望著距自己甚遠的玉箸,將錦袍拉鬆一些,眸中笑意漸濃:“這裏還有其他人嗎?”
江慈回頭看了一眼,麵上“騰”地紅透,手中玉箸未曾抓穩,掉在桌上。
裴琰搖了搖頭,拾起玉箸,靜靜用罷。見江慈仍背對著自己,她身上狐裘下擺處數團泥汙清晰可見,垂在身邊的雙手輕顫,右手手掌處可見擦傷的痕跡。他眉頭微皺,冷聲道:“你過來坐下!”
江慈心中一陣慌亂,隻覺全身上下,血脈筋絡之中,苦澀與甜蜜交纏不休,期盼與恐懼恣意翻騰。她慢慢走到桌前坐下,抬眸看向裴琰。
裴琰與她靜靜對望,黑沉的眸子中看不出一絲喜怒,隻帶著幾分探究,幾分沉思。江慈有些承受不住他的目光,緩緩低頭,卻正好望上裴琰胸前,他錦袍微鬆,前胸赤祼,因從溫泉中出來不久,仍泛著些薄紅,她覺雙頰滾燙,猛然站起,疾奔出草廬。
裴琰身子一動,又緩緩坐回椅中,他撫上腰間傷口,望著江慈的背影,目中精光閃爍,眼神複雜。他慢慢靠上椅背,合上雙眸。
腳步聲響起,安澄在草廬外喚道:“相爺!”
安澄捧著一疊密報進來,拿起最上的一封信函,躬身近前:“相爺,崔公子有信。”
裴琰伸手接過,抽出細閱,良久,眉頭微蹙,輕聲道:“看來,真是他了。”他站起身來,安澄忙替他披上毛氅。裴琰步出草廬,凝望著霧氣騰騰的寶清泉,又望向滿山白雪,忽道:“安澄。”
“是,相爺。”
“還記得那年,我們在麒麟山浴血奮戰,死守關隘、驅敵數萬嗎?”
安澄麵露微笑:“長風騎的兄弟們,怕是誰也不會忘記的。”
裴琰負手望向空中厚積的雲層,輕歎一聲:“隻希望劍瑜能熬過明年春天,現在,隻有靠他撐著了。”
晴了不到幾日,又開始下雪,天地間一片素淨。江慈這日自銅鏡前經過,停住腳步,長久凝望著鏡中那個陌生的自己,終下定了決心。
她細心備好晚飯,踩著積雪上了寶清泉。天色漸晚,山夜寂靜,寶清泉邊的長明燈幽幽暗暗,江慈覺自己仿佛踏入一個迷蒙縹緲的夢中,卻又不得不醒轉,逃出這個有著無比誘惑的美夢。
裴琰正躺於草廬中看密報,見她進來,微笑著將密折放下:“今日怎麽晚了些?”
江慈一愣,見他笑得極為和悅,莫名地有些害怕,為什麽,自己的內心深處,會害怕見到他這種笑容,會期望他象從前那樣欺負自己呢?
她靜靜侍立一旁,待裴琰用罷晚飯,看完密報,又服侍他洗漱完畢,猶豫一陣,正待開口,躺於榻上的裴琰忽伸手拍了拍身邊:“你過來。”
江慈低頭片刻,咬咬牙,抬起頭來,平靜走到裴琰身邊坐下,平靜地望向他黑亮的雙眸,輕聲道:“相爺,我有話想對您說。”
裴琰一笑:“巧了。”他頓了頓,悠悠道:“說吧,相爺我聽著。”
江慈忽略自己劇烈的心跳聲,快速道:“相爺,您的傷好得差不多了,我也幫您認了人了,我人又笨,留在您身邊隻會給您添麻煩,沒什麽用處,不如,您―――”
裴琰冷笑一聲,猛然伸出右手,托住江慈的下巴,將她往身前一拉,在她耳邊冷冷道:“想要解藥,想要離開,是吧?”
江慈想將臉別開,卻被裴琰大力扼住下齶,隻得直視他隱有怒氣的雙眸,緩緩道:“是,相爺,我本不是你相府之人,還請您高抬貴手,放過民女。”
裴琰望著眼前如白玉般精致的麵龐,麵龐上嫣紅的雙唇,烏黑的瞳仁,那瞳仁中透出的天真與明淨,清俊的眉目間怒意更盛。江慈漸感害怕,往後挪了挪身子,裴琰卻緩緩伸手入懷,摸出一個瓷瓶,倒了粒藥丸入手心,輕輕掂了掂,笑了一笑:“想要解藥是吧,不難。”
他拈起那粒藥丸,慢慢送至嘴邊,微笑望著江慈,輕聲道:“解藥呢,要靠你自己來拿的。”說著將藥丸送入口中,用牙齒輕輕咬住。
江慈腦中“轟”的一聲,渾身血液往上衝湧,她又氣又羞,猛然站起,轉頭就跑。剛跑出兩步,膝間一痛,被裴琰擲出的瓷瓶擊中,單膝跪落於地。
裴琰伸手將她往榻上一拉,江慈天旋地轉間,已被他壓在身下。她情急下雙手推出,裴琰冷笑一聲,將她雙手扼住,江慈隻覺腕間劇痛,“啊”地張口一呼,裴琰溫熱的雙唇已掠上了她的唇間。
這是一種揉雜著清涼的溫熱,絲絲清涼自那溫熱的雙唇間不斷湧入江慈體內,藥丸的清涼,自喉間而下,沁入髒腑。她迷蒙間望向眼前的麵容,那清俊的眉目間似有一點憐惜,她的心仿若飄浮在半空,悠悠蕩蕩,感受著那份憐惜,慢慢閉上了雙眼。
草廬外,北風呼嘯,草廬內,炭火跳躍。江慈似陷入一個美夢之中,夢中有甜蜜,有酸楚,有幸福,有痛苦,但更多的卻是疑慮與不安。
裴琰的唇在她唇間流連,又重重地吻上她的眼,她的眉。他帶著泉水特有氣息的右手慢慢撫上她的麵頰,又沿著麵頰劃下,輕輕的撫過她的頸,她的胸,輕輕的,解開了她的衣衫。
炭爐中,火花一爆。江慈倏然驚醒,那日山崖上的情景突然又浮現在眼前,甜蜜與幸福褪去,疑慮與不安衝入她的腦海,她猛然將裴琰推開,衣衫散亂,跳落於地,往草廬外急奔。
裴琰眸中閃過冷冽之色,身形一閃,江慈直撞上他胸口。裴琰將她緊緊束於懷中,低頭看著她驚慌的眼神,麵上最後一絲憐惜消失不見。他大力抱起江慈,將她往榻上一丟,重重將她壓於身下,在她耳邊冷聲道:“你又想逃到哪裏去?”他右手用力一扯,江慈的外衫“嘶”的一聲,被他扯落。
四六、愛恨交纏
江慈“啊”的一聲驚呼,聲音又被裴琰的雙唇堵回喉間。她拚命掙紮,換來的卻是攻城掠地般的攫奪。先前如春風化雨般的輕柔與憐惜悉數不見,剩下的隻有狂風驟雨似的粗暴與憤怒。
她拚盡全力,卻仍不能將裴琰推開,身上衣物一件件被撕裂扔於榻邊。極度恐懼之後是極度的憤怒,她用力咬下。裴琰痛哼一聲,撫著被咬痛的下唇,由她身上抬起頭來。
他手指撫過流血的下唇,望向指間那一抹殷紅,慢慢將手指送入口中吸吮,冷冷注視著正怒目望向自己的江慈。見她眉眼間滿是憤怒、蔑視與痛楚,裴琰嗬嗬一笑,手指輕輕勾上江慈麵頰,緩緩道:“原來你還會反咬一口,看來,我確實小看你了。”
江慈望著他黑深的眼眸,那眼眸幽幽暗暗,讓她心中如刀絞般疼痛,這疼痛又使她胸口那團怒氣泄去,晶瑩的淚珠滑出眼角,微一側頭,沁濕了榻上的錦被。
這淚水讓裴琰有一瞬間的恍惚,心尖處也似乎有些隱痛。屋外,北風吹得草廬的門有輕微的搖晃,他悚然驚醒,凝望著身下那張飽含淒哀與絕望的明麗麵容,冷冷一笑:“解藥我是給了你,但你想走,可沒那麽容易!”說著右手用力,江慈身上最後一件衣裳被他扯落。
江慈全身顫抖,無助地望著草廬的屋頂,感覺到裴琰冷酷微溫的雙唇在自己身上掠過,感覺到他呼吸漸轉沉重,感覺到他赤祼溫熱的身軀貼過來,絕望地閉上雙眼。心底深處,一個聲音在狂嘶:不是真的,果然不是真的!原來,自己真是癡心妄想,冷酷無情的他,怎麽可能會―――
她將心一橫,雙齒便待重重合上,裴琰早有防備,用力扼住她的下齶。江慈淚水洶湧而出,隻是這淚水,是為了這暴虐,還是這暴虐之後隱藏的真相,她也說不清楚。
朦朧淚眼中,裴琰隱帶狂怒的麵容貼近,他重重地吸吮著她眼角的淚水,他帶著一絲恨意的聲音如利刃絞割著江慈的心:“你不是想逃嗎?我倒要看看,你能逃到哪裏去?!” 他手上用力,江慈“啊”地一聲,雙腿已被分開,她本能地伸出雙手,裴琰右手緊鉗住她雙手,反壓在她頭頂。
裴琰感覺到身下的人兒在劇烈顫抖,有一刹那的猶豫,但體內要膨裂開來的激情讓他腦中逐漸迷亂,終緩緩壓下身軀。
江慈絕望迷糊中感覺到異樣,拚盡全力,偏頭狠狠咬上裴琰右臂,裴琰迷亂中未曾提防,吃痛下鬆開右手。江慈雙手回複自由,奮力推上裴琰前胸,又雙足急蹬,裴琰忍住右臂疼痛,用力將她按住,卻聽草廬外號聲大作,竟是長風衛暗衛們遇襲信號。
裴琰腦中倏然清醒,卻並不驚慌,他知這草廬附近有近百名暗衛,除非是大批敵人來襲,否則無人能突破至這草廬附近。他壓住江慈,正待再度俯身,安澄的怒喝聲傳來,他猛然抬頭,急速從江慈身上躍起,點上她的穴道,拉過錦被蓋在她身上。
他急速披上外袍,聽得北麵山巒處的號聲越來越急,竟是長風衛遇到強敵時才發出的信號,而安澄發出的喝令,顯有武功十分高強的敵人來襲。裴琰麵色漸轉凜然,閃至窗前,目光森冷,望向窗外。
寶林山北麓,火光點點,迅速移動,且不時傳來暴喝聲,顯是暗衛們遇上襲擊,正在進行反擊。而寶清泉側,寒風之中,安澄持刀與一蒙麵之人激鬥正酣。
安澄手中刀勢如風如雷,刀光變幻莫測,身形卷旋間帶起層層雪霧,而與他對敵的蒙麵之人手中長劍如龍吟虎嘯,劍鳴轟轟,劍氣強盛。裴琰看得幾招,便知此人武功勝過安澄,與自己相比也隻差少許。他束上腰帶,抽出壁上長劍,迅速閃出草廬,隱身在大樹之後。
寒風凜冽,安澄與蒙麵之人越鬥越快,激起的雪團也越來越大。裴琰見安澄刀勢被蒙麵人的劍勢帶得有些失控,恐有生命之虞,急速折下一根枯枝,運力彈出,二人身側的雪團“膨”的迸裂。裴琰身形疾射,手中寒光一閃,恰好架住蒙麵人刺向安澄的必殺一劍。
蒙麵人見裴琰趕到,悶聲一笑,劍勢半轉,森森光影在長明燈的照映下流轉耀目,裴琰低喝一聲,劍招綿綿不絕,“嗆”聲不絕,片刻間二人便過了數十招。
裴琰覺此人劍勢變幻莫測,一時霸道,一時輕靈,間或詭異,心中暗驚,武林中何時出了這等高手。他心中疑慮,手上動作加快,真氣激得外袍隨風勁鼓,龍吟聲烈,響徹寶林山麓,劍氣清嘯震破雪夜,狂風卷起雪浪。蒙麵人劍隨身走,如孤鴻掠影,在裴琰縱橫的劍氣中橫突而過,急掠向霧氣騰騰的潭麵。
他閃身之初折下一根樹枝,射向水麵,衣袂翻飛,快若銀矢,踏上樹枝輕飄過水,宛如煙檣乘風,瞬間掠過七八丈的潭麵。
裴琰見他的方向正是草廬,麵色一變,身形衝起丈餘,翩若驚鴻,疾閃過潭麵,眼見蒙麵人已踏上草廬屋頂,似要踏破屋頂而下,他怒喝一聲,手中長劍如流星閃過,擲向蒙麵人。
蒙麵人身形疾向後翻,右足在草廬屋脊勁點,縱向草廬邊的大樹,踏碎一樹枯雪,身形再幾個騰縱,躍向山巒。
裴琰隨之躍上草廬屋頂,卻不再追向蒙麵人,隻是將手一揮,安澄會意,帶著十餘人追上山去。
裴琰立於屋頂,一陣疾風,卷起他的袍子,他仍人如山嶽,巍然不動,冷冷看著那蒙麵人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看著滿山的暗衛們漸趨平靜,看著安澄等人由山上急掠而回。
裴琰自屋頂躍下,安澄趨近前:“來敵約有七八人,他們似是早已摸清暗衛所在,出手狠辣,折了十二名弟兄,與屬下對敵的是身手最高的一個。他們在回雁崖事先安下了繩索,屬下追到時,已全部逃離。”
裴琰眉頭微蹙,沉吟道:“這幫人武功如此高強,所為何來?”
“是,屬下也有些疑惑,是不是為了試探相爺的傷勢?”
裴琰負手走了幾步,微微搖了搖頭,過得片刻,他轉身道:“火速傳信給劍瑜,讓他趕在小雪前挖好地壕,準備好草糧,暗撤的事情,也得加緊。”
安澄離去,裴琰又低頭想了片刻,方轉身步向草廬。他在門前佇立,修長的身形在雪地中拉出一條長長的暗影,良久,他方輕輕推門。
他緩步踏入草廬,目光及處,衣衫遍地,炭火灰暗,燭光暈紅,榻上,卻已不見了江慈的身影。
裴琰瞳孔陡然收縮,身形拔起,衝破草廬屋頂,又急速在山巒間奔行,暗衛們不知發生了何事,紛紛出來向他行禮。他麵色冷峻,如一縷輕煙,掠過皚皚白雪,茫茫山野,卻終未尋到那個身影。
他一聲長喝,自樹林之巔掠過,披散的長發在風中揚起,又徐徐落下。他踏上草廬屋頂,拔出先前擲出的長劍,寒光映亮懾人的眼眸,他飄然躍下,向急急趕來的安澄冷聲道:“調齊附近所有人馬,盤查一切人等,給我把那丫頭搜出來!”
十二月初二,平州,大雪紛飛,天地一片煞冷。
夜色沉沉,呼卷的風雪中,一商隊趕在城門落鑰前匆匆入城,馬車在積雪甚深的大街上艱難行進,在城西“聚福客棧”前停了下來
一名中年漢子敲開客棧大門,與掌櫃的一番講價,包下後院,一行人將馬車趕入後院,見院中再無他人,從車內抬出一個大木箱,抬入正屋。
商隊之人似是訓練有素,行動敏捷,將木箱放下後,齊齊退出,回到西廂房安睡。
亥時末,四下靜寂無聲,隻餘冷雪翻飛。正屋內,案幾緩緩移開,片刻後,東牆下露出一個地洞。一個黑影由地洞內鑽出,頎長的身影慢慢踱至木箱邊,深黑的眸子中笑意漸濃,他輕輕撫上箱蓋:“少君啊少君,這可要對不住你了。不過,你也太令我―――”
他話語停住,嗬嗬一笑,手下運力,震斷銅鎖,緩緩啟開木箱,俯身從箱內抱出一人。他低頭望向那熟睡的麵容,眸中閃過探究與好奇之色,嘴角慢慢勾起,隱入地道之中。
江慈似陷入了一場沒有盡頭的夢,昏昏沉沉中似是一直在大海中沉浮,偶爾有短暫的清醒,卻也不能動彈,眼前晃動的全是些陌生的麵孔,每當她睜開雙眼,她們便給她喂下一些流食,她又昏昏沉沉睡去。
她不知自己為何會陷入長久的昏迷之中,也不知這些人要將自己帶往何處,她隻知自己心中空空蕩蕩,心尖似有一塊被剜得幹幹淨淨。她隻願在這個夢中沉沉睡去,再也不要醒來,再也不要想起之前的那一場噩夢。自然,也再也不用想起那夜,那人,那黑沉的眼眸,那隱怒的麵容。
可這場夢,也終有醒的一天,當那縷縹緲、淒怨的簫聲闖入她的夢中,直鑽入她的心底,她終迷迷糊糊地睜開了雙眼。
眼前一片昏黃,她緩緩轉頭,良久,方看清自己正躺在一輛馬車內。車內,一人披著白色狐裘,背對自己而坐,姿態閑雅,仿若春柳,但背脊挺直,宛如青鬆。他的烏發用一根碧玉簪鬆鬆挽起,捧簫而坐,簫音隱帶惆悵與哀傷,又飽含思念與掙紮。
江慈望向那根碧玉發簪,怔忡不語,待簫聲落下最後一個餘音,弱然一笑:“果然是你。”
衛昭放下竹簫,轉過身來,瑰麗寶珠般的眼眸微微眯起:“真是不好意思,壞了你的好事。”
江慈麵上頓時紅透,想起那夜自己渾身赤祼躺於草廬中,外麵傳來裴琰與人交手的聲音,麵前這人,黑衣蒙麵,悄然潛入,用錦被將自己卷起,由窗中躍出,之後,他點上了自己的昏穴,之後,便是那些人將自己從一個地方運到另一個地方,便是那個昏昏沉沉的夢。
她低頭望了望身上的衣衫,良久,輕聲道:“不,我要多謝你。”
“哦?!”衛昭聲音中似有一種魅惑的魔力,他緩緩站起,坐到江慈身邊,托起她的下巴,一雙鳳目靜靜地凝視著她。
江慈輕輕地咬了下嘴唇,眼波微微一閃,別過頭去,低低道:“謝謝你把我從那裏帶出來。”
“有些意思。”衛昭語調平淡,唇角卻露出得意的笑容。江慈正好轉過頭來,見他笑容如清風明月、飛雨落花,這一瞬間,她忽想起那人,那俊雅的麵容,那雙笑意騰騰的黑眸,心中一酸,無力地靠上車壁。良久,數滴淚水滑落,滴在手背上,冰涼寒沁,似要滲入肌膚裏頭,滲入筋絡之中。
衛昭一愣,江慈卻突然伸手抹去眼角淚水,笑著抬起頭來,將手往衛昭麵前一伸:“拿來!”
衛昭大笑,大搖大擺往江慈身邊一躺,雙手枕於腦後,悠悠道:“什麽?我可沒欠你的。”
江慈將手收回,挪開些身子,微微冷笑:“少給我裝模作樣!你們這些黑了心的人,總有一天會遭報應的。隻是你別忘了,我在某處留了一封信。”
衛昭笑得越發得意,雪般白晳的肌膚上一抹淡紅,使他麵若桃花,更襯得他烏發勝墨、眸如琉璃。他笑得一陣,伸手勾上江慈的秀發,他緩緩將她的頭發在指間纏繞,忽然一扯,江慈向後仰倒。衛昭將她抱住,眼光在她身上來回數遍,嘖嘖搖頭:“又不是什麽絕色佳人,還蠢如鹿豖,少君的眼光,實在讓人不敢恭維!”
江慈聽到“少君”二字,呼吸有一瞬的停頓,閉了閉眼,又睜開來,也不掙紮,平靜的仰視著衛昭,輕聲道:“你費盡心機,甘冒奇險,將我從,從那裏帶出來,自然有你的目的。你們這些人,是絕不會做虧本的生意的。我雖不知你又要如何利用我,但總歸是要用的,那就請你先替我解了毒,我願意配合你,從今日起,你要我做何事,我去做便是。”
四七、風雪兼程
衛昭笑得向後微仰:“咱們一向合作愉快,不過這次―――”他森冷的目光盯著江慈,緩緩道:“我若是要你幫我對付裴琰,你也願意嗎?”
江慈心中微微一震,某處,似乎傳來一聲痛苦的呻吟。她感到自己的手漸轉冰涼,極力克製不讓身軀顫抖,清澈如水的眸子平靜望向衛昭,聲音不起一絲波瀾:“我願意。”
“為什麽?”衛昭似是頗感興趣,右手撐住麵頰,嘴角微勾。
江慈慢慢合上眼簾,忽然兩顆淚珠滾落,鬢邊秀發恰於此時散落在衛昭腿上。衛昭低頭望去,似有帶雨荷花盛開於膝頭,那份淒美仿佛一直存在於遙遠的記憶中,他麵上笑容有一瞬的隱去,又重新散開。
他手指輕勾上江慈麵頰,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據我所知,這段時日,他不要任何人服侍,隻與你朝夕相處,又曾舍命救你,以他之為人,這份心意,算是破天荒的了。你為何還願意助我對付於他?”
江慈偏過頭去,眼眸中盈盈波光漸滿,半晌後低低道:“不,他隻會欺負我,他根本就不曾正眼把我當人看,我,我恨他―――”
衛昭鳳眼微微上挑,笑得更為得意。他放開江慈,從衣袖中取出一個瓷瓶,倒出一粒藥丸,又用指甲將那顆藥丸劃成兩半,拈起其中一半送至江慈麵前。
江慈望向衛昭,見那黑真真的眸子冰冷如劍,偏唇角笑容顯得開心無邪,他的手如羊脂玉般白晳,而那藥丸黑黝如墨,形成強烈的對比。她默然片刻,慢慢張開嘴,慢慢湊過去,從衛昭手上將那半顆藥丸輕輕地含入口中。
衛昭手指凝在半空,嘴角笑意也有些僵住。江慈微笑著坐起:“多謝蕭教主。”
衛昭眸中探究意味漸濃,索性斜靠在錦被上,一副優哉遊哉的表情:“你倒不是很笨,說說,為何肯定這個是解藥?”
“我也不肯定的。”江慈覺自己長發散亂,用手輕輕梳理,側頭道。
“那你還肯服下?”
江慈撇了撇嘴:“兩點理由,第一,以你之為人,若無心給解藥,便一直不會給,橫豎是死,不如搏一搏;第二,你還要用我來做某些事,定不會讓我就此死去,我若吞下的是毒藥,你必會阻止,所以我賭一賭。”
衛昭斜睨著江慈,瞳仁中閃動著如琥珀般的光澤。他慢慢握起榻邊竹簫,修長的手指將竹簫托住滴溜轉圈,片刻後吹了聲口哨,駿馬嘶鳴,馬車緩緩啟動,向前而行。
江慈掀開厚重的車簾,一股寒風撲了進來,她忙放下些,透過縫隙看了看外麵,道:“我們這是去哪兒?”
“月落山。”
江慈放下車簾,有些訝然:“回你自己的老巢嗎?”
“老巢?”衛昭笑了笑:“說實話,我有十多年未回去過了。”
江慈轉過頭:“你不是星月教主嗎?為什麽十多年都沒回月落山?”
衛昭冷哼一聲,不再說話,閉上眼。馬車顛簸,他長長的睫毛如蝶羽般輕顫,在眼臉上投出一片淺淺的灰。江慈忽想起那夜相府壽宴,他與那人坐在一起,麵上含笑,但眼神空洞,滿堂華笏,在他眼中,都是至仇至恨吧?而那人,笑意盎然,但也是同樣戴著假麵,滿座蟒袍,在他心中,隻怕都是一顆顆棋子。所謂青雲誌,傾天恨,又能給他們帶來什麽?
江慈低頭靜靜地想著,也不知過了多久,馬車磕上路中的石子,將她震醒。她抬起頭來,見榻上衛昭似是已經睡著,她凝望著他絕美的睡容,輕輕拉過錦被,蓋於他肩頭。
馬車漸行漸慢,江慈縱是坐在車中,也知外麵風大雪急,這樣趕路,隻怕一日都行不到幾十裏,恐還有馬兒凍斃之虞。聽得車外馬夫的喝聲,她不由望了望熟睡的衛昭:他這麽急著回月落山,所為何事?他將自己劫來同行,又是為了什麽?真是要利用自己來對付那人嗎
她冷冷一笑,衛昭啊衛昭,你若真是這般想法,那可就大錯特錯,我現在已沒有任何利用價值,那人,又怎會把我放在心上?!
馬車終於停住,衛昭倏然睜開雙眼,馬夫在外輕聲道:“爺,到了。”
衛昭從懷中掏出一張人皮麵具戴於麵上,又從榻底取出兩頂青紗寬帽,順手丟了一頂給江慈。江慈接過,輕輕罩住麵容,隨他下了馬車。
大雪紛飛,江慈覺有些寒冷,習慣性的攏上雙肩,手卻凝住。曾給自己帶來溫暖的狐裘,已留在了那草廬內,再也不在她的肩頭,再也不能替她遮擋嚴寒。她雙目漸漸潮濕,眼前的莊子如冥界般縹緲,木然移動腳步,隨衛昭步入那積雪覆瓦、粉牆靜圍的莊子。
莊內,寂然無聲。二人自莊門而入,沿抄廊過月洞門,穿過偏院,再過幾道門,到了西首一處院落,一路行來未見一人。
衛昭推門而入,環視室內,青紗下,寒星般的雙眸漸轉幽深。江慈稍稍低頭,見他手尖竟在極細微地顫抖,不由有些害怕,將身形隱入門邊的陰影之中。
衛昭默立良久,緩緩走到西閣的紫楠木長案後坐下,他的手指輕輕劃過案幾。十多年前,那個溫婉如水的女子,執著自己的手,在這案後,教自己一筆一劃寫下 “蕭無暇”三個字;那俊美如天神般的男子,握著自己的手,在這院中,教自己一招一式舞出“星月劍法”。歲月如沙漏,往事似雲煙,所有的人與事,終究是再也不會回來的了。永遠隨影附形的,是肩頭無法卸下的仇恨與責任,是深入骨髓的隱忍與堅狠。
他長久坐於案後,麵上青紗隨微風而動,屋內漸漸昏暗,江慈悄無聲息地再往門後縮了縮。
極輕的腳步聲響起,先前那馬夫握著盞燭火進來,輕聲道:“爺,二公子到了。”
衛昭收回右手,站起身來,走到門邊,看了看門側垂首低眉的江慈,冷冷道:“把她關到墨雲軒,看緊了。”
夜色漸深,衛昭踏入“留芳閣”,看了看屋內之人,淡淡道:“看你的樣子,傷全好了。”
蘇顏忙微微躬腰:“勞教主掛念,屬下傷勢已愈。”
衛昭在椅中坐下:“武瑛下手是有些狠,但你若不借傷墜崖逃遁,也瞞不過裴琰。”
蘇顏麵色恭謹:“隻是可惜了武堂主。”
衛昭冷冷道:“武瑛活著也沒什麽趣味,這樣去了,對他來說,倒也幹淨。”
蘇顏不敢答話,衛昭道:“蘇俊呢?我不是讓你們到這裏等我的嗎?”
“幽州有變,大哥趕過去了。”
“出了何事?”
“本來是安排礦工逃亡後向官府舉報裴子放私采銅礦的,可咱們的人帶著礦工一出九幽山,便被裴子放的人抓住了。雖說都服毒自盡,沒有人苟活,但大哥怕留下什麽線索,讓裴子放有所警覺,現趕往幽州,想親自對付裴子放。”
衛昭右手在案上輕敲,半晌方道:“你馬上去幽州,讓蘇俊先不急著對付裴子放,暫時緩一緩。”
蘇顏低頭道:“大哥對裴子放恨之入骨,隻怕―――”
衛昭聲音漸轉森嚴:“我知道,當年咱們族人死在裴子放手中的不計其數,但現在得顧全大局。你和蘇俊說,若是他壞了我的事,不要怪我心狠手辣!”
蘇顏猶豫再三,終道:“教主,屬下有些不明白。”
衛昭冷冷一笑:“到了明年春天,你就明白了。”他頓了頓道:“希望我沒有猜錯,裴琰不會讓我失望。”
蘇顏一驚,抬頭道:“莫非裴琰―――”
衛昭站起身,慢慢踱到蘇顏身邊,蘇顏感到有一股冷冽的氣息罩住自己,心中暗凜,垂下頭去。
衛昭不再看他,負手步到門前,自青紗內望出去,院內積雪閃著暗幽幽的光芒。這一瞬間,他仿佛看到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帶著一名幼童在院中堆著雪人。他的目光微微有些飄搖,良久方道:“族長那裏,考慮得怎麽樣了?”
“他還是膽小,始終沒有答應。”
衛昭輕“哦”一聲,冷笑道:“既是如此,我也不用再敬他是族長了。”
他轉過身來:“傳令,所有的人,這個月十八,都回星月穀。”
“是。”
江慈被那馬夫帶到一處院落,見正軒上懸匾“墨雲軒”,知這是一處書屋。她見那馬夫腳步聲輕不可聞,必是身懷絕技,遂老老實實進了屋。
她在墨雲軒前廳內坐了一陣,環顧軒內,古董陳列,青石地麵,粉牆上懸掛著字畫木雕,由漏窗望出去,軒外木榭石山,錯落有致,雖是嚴冬,也覺雅致宜人。
在廳內坐了良久,江慈頗覺無趣,見夜色深沉,起身將燭火挑亮。轉頭間見廳內西角擺有一張五弦琴,遂步到琴案前坐定,輕手一勾,覺琴音澄澈清幽,與師父遺留下來的‘梅花落琴’相比毫不遜色,不由有些驚喜。
她數月未曾彈琴,又見名琴當前,有些手癢,撫上琴弦,琴聲起處,竟是當日攬月樓頭曾唱過的那曲《歎韶光》。
上闕奏罷,江慈怔怔坐於琴前,良久,狠狠拭去眼角淚水,再起弦音,將下闕用極歡悅的聲音唱了出來。
唱至最後一句“不堪寒露中庭冷―――”,前廳的鏤花落地扇門被“呯”地推開,衛昭卷起一股寒風,衝了進來。勁風將他寬帽下的青紗高高揚起,露出的人皮麵具陰森無比。
江慈剛及抬頭,衛昭揪住她的頭發,將她往牆角一丟。江慈頭撞在牆上,眼前金星直冒,半天才清醒過來,倚住牆角,揉著頭頂,怒目望向衛昭。
衛昭立於琴前,低頭看著那張五弦琴。江慈看不到他的神情,卻見他原本如黑寶石般的雙眸漸漸湧上一層霧氣。正納悶間,衛昭緩步行到她身前,盯著她看了片刻,惡狠狠道:“不要以為你是裴琰的女人,我就不會動你。你給我老實些,若再敢亂動這裏的東西,我就將你扔進桐楓河!”
江慈心中一動,怒容漸斂,輕輕點了點頭。衛昭怒哼一聲,又猛然伸手將江慈一推,轉身出房。
他這一推之力極大,江慈向右趔趄,碰倒了旁邊案幾上的細瓷淨瓶,仍未站穩,右手便撐在了滿地的碎瓷片上。
鮮血自右手食指指尖滲出,江慈蹲在地上,將手指緩緩送入口中吸吮,忽然想起那夜在“碧蕪草堂”的大樹下,他將自己被燙傷的手包在手心的情景,心中如沸水煎騰,強壓了下去,忽然一笑,喃喃道:“你說得對,我是又懶又沒出息,若是學武用功些,也不至於燙了手,也不至於到今日這種地步!”
衛昭去後,再也未曾露麵,江慈等到半夜,仍不見他的人影。她又不能出墨雲軒,肚子餓得難受,偏茶水都無半口,渴極了,隻得捧了數把窗台上的積雪吞咽,聊為解渴。
墨雲軒內並無床鋪,隻有一張竹榻,更無被褥之物,江慈便在竹榻上縮著睡了一夜,次日醒轉,覺全身冰涼,雙足麻木。
想起心頭之事,江慈知不能病倒,猛吸一口氣,衝到院中,捧起一把雪,撲上麵頰猛搓,又雙足連頓,原地跳動,隻想跳到發出一身大汗,千萬不要因寒生病。
衛昭負手進來,見江慈滿頭大汗,雙頰通紅,原地跳躍,有些愕然,片刻後冷聲道:“走吧。”
江慈雙手叉腰,喘氣道:“那個,蕭教主,能不能賞口飯吃,你要我幫你做事,總得讓我活命才行。”
衛昭斜睨了她一眼,轉身而行。江慈急忙跟上,猶自絮絮叨叨,衛昭聽得心煩,猛然伸手,點上她的啞穴。江慈怒極,無數罵人的話在肚中翻滾,直到出了莊門,昨日那馬夫遞給她兩塊大餅,方才喜滋滋地接過,啃著燒餅上了馬車。
這日停了雪,風也不大,還微微有些薄薄的陽光。馬車行進速度便比昨日快了幾分,江慈根據日頭判斷,衛昭正帶著自己往西北而行,看來確是去月落山脈無疑。
她啞穴被點,衛昭又始終沉默,馬車內一片靜寂,直到正午時分,衛昭方才解了她的穴道。
江慈見這馬車內鋪陳簡單,沒有禦寒取暖之物,衛昭身上也隻是一襲簡單的白色織錦緞袍,想起那人那車那奢華的相府,終忍不住道:“那個,蕭教主,我能不能問你個問題?”
衛昭抬頭看了她一眼,並不說話。
江慈坐得近了些,笑道:“我說你吧,官當得不小,在京城過得也挺滋潤的,就連太子對你都客客氣氣,聽說就是當今皇上,對你也是極為寵信。你還當這星月教教主,費盡心機遮掩身份,到底圖―――”
她滔滔不絕,衛昭麵上如籠寒霜,眼神淩厲,他猛然丟下手中的書,扼住江慈咽喉,將她按倒在凳上。
四八、冰火相煎
江慈心呼糟糕,不知自己說錯何話,惹怒了這位乖戾無常的衛三郎。看到他眼底的仇恨與隱痛漸濃,她忍住喉間的窒痛,掙紮著道:“算我多嘴,你不愛說,不說便是,何必生這麽大氣。你若是因為一句話把我掐死了,多不劃算―――”
衛昭神色陰晴不定,半晌冷哼一聲,收回右手。
江慈咳著坐了起來,見衛昭麵色冷峻,斜睨著自己,心念急轉,輕聲道:“蕭教主,反正我逃不出你手掌心,也願意借你之力去對付裴琰,以消我心頭之恨,估計咱們還得在一起相處很長一段時間。不如這樣吧,你身邊也沒個丫頭,我來侍候你日常起居。我再也不會多話,一切聽你吩咐行事。等裴琰的事情了結,我也就是個無關大局的人,到時咱們再說散夥的事情。你看這樣如何?”
衛昭眯縫著眼睛聽她說完,淡淡道:“聽你的意思,是要賣給我做丫環了?”
江慈忙擺手道:“不是賣,是暫時服侍你。你放心,我一定會做得很好,裴琰那麽挑剔的人,我也能讓他滿意。咱們若總是鬥來鬥去,也沒什麽意思,更不利於日後合作,你說是不是?”
衛昭麵上漸漸浮起笑意:“你這個提議倒是不錯,我還真想看看,你服侍人的本事如何,能讓一貫講究的少君也不挑剔。”
江慈雙手一合,笑道:“那就這樣說定了。”說完將手向衛昭一伸:“這就煩請教主大人發點銀子,我得去買些東西。”
“什麽東西?”
江慈微笑道:“買回來就知道了,保管您滿意。”
衛昭從寬袖中取出一疊銀票,丟給江慈:“等進了長樂城,讓平叔陪你去。還有,以後不要叫我教主,叫我三爺。”
江慈喜滋滋地拾起銀票:“是,三爺。”
長樂城位於華朝西北麵,北依桐楓河,西北過去便是延綿上千裏的月落山脈。該處依河憑山,地勢險要,又北抗桓國,西控月落山脈,南下則為中原腹地,自古以來便為兵家必爭之地。因此城牆高聳,城壕深深,巍峨雄峻。而城內城外也駐紮著數萬大軍,由太子嶽父董大學士的妻舅王朗大將軍統領。
日央時分,馬車入了長樂城。由於與桓國休戰,城門盤查並不嚴,馬夫平叔塞了些銀子給守城的衛士,衛士們草草看了下,見車中隻有一個少女,滿麵通紅,不停咳嗽,便放了行。
平叔將馬車趕到城東一處偏僻的宅子,直入後院,衛昭從車內暗格中閃出,依舊遮住麵容,直入正屋。江慈則懷揣幾千兩銀票,戴著青紗寬帽,在平叔的“陪同”下到銀號兌了些銀子,購回一切物品。
回到宅子,衛昭卻不見了蹤影。直到江慈與平叔用過晚飯,夜色深沉,他方悄無聲息地由後牆翻入。
江慈正捧著個玉甌子,收院中鬆枝上的積雪,衛昭翻牆過來,嚇了一跳。見衛昭黑衣蒙麵,劍負身後,燭光下,劍刃隱有鮮血,她忙放下玉甌子,迎上前去:“三爺用過晚飯沒有?”
衛昭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飄然入屋,平叔跟了進去,大力將門關上。江慈笑了笑,回頭繼續收鬆枝上的積雪。
衛昭入屋,脫去夜行衣,除去人皮麵具,將長劍放於桌上,鬆了鬆內袍領口,道:“這丫頭可安份?”
平叔躬身道:“安份得有些異樣。”
衛昭鼻中輕哼一聲:“倒看她玩什麽花樣!”
平叔望了望桌上隱有血跡的長劍,輕聲道:“少爺,您總是親身犯險,萬一有個好歹,可―――”
衛昭打斷他的話:“你是不相信我的武功嗎?”
“小的不敢。”平叔忙垂頭道:“少爺的武功勝過老教主。隻是,蘇俊蘇顏還有盈盈瀟瀟都已成才,他們隱了這麽多年,也該是讓他們大顯身手的時候。少爺身子金貴,有什麽事吩咐他們去辦就可以了,犯不著以身犯險。”
衛昭見桌上有些點心,邊吃邊道:“王朗身手並不遜於蘇俊,要讓他傷得恰到好處,還順便栽贓,非得我出手不可。”
“是。”平叔道:“城中隻怕馬上就會大亂,少爺是即刻啟程,還是再呆上幾日?”
衛昭沉吟道:“得等薄雲山和裴琰那處的消息傳回來,我才好回月落山,反正這裏有密室,咱們就再呆上幾日。”
一縷歡快的歌聲傳了進來,平叔微一皺眉,猶豫片刻,道:“少爺,恕小的多嘴,為何要將這丫頭帶在身邊,多個累贅,還是讓盈盈她們帶往月落山吧。”
衛昭站起身,走到窗邊,透過窗格縫隙望向院內歡快哼著小曲的江慈,唇邊笑意若有若無:“平叔,師父曾經教過我,要打敗敵人,就一定要尋到敵人的弱點。”
平叔道:“是倒是這個理,但依小的看,裴琰冷酷無情,即使真是為這丫頭動了心,也不會因為這個而被我們所利用。”
衛昭嗬嗬一笑:“他會不會與我們合作,得看他自己有沒有野心,這丫頭隻能牽製他一時。我更感興趣的是,是什麽讓他動了心,會喜歡上這麽個來曆不明、無親無故的山野丫頭,說不定,這就是裴琰的弱點。”
他轉過身來,微歎一聲:“平叔,要想完成師父的遺願,拯救族人,我們現在非得和裴琰合作不可。但將來,時局變化,隻怕裴琰也會是我們最大的敵人。此人心機似海,冷酷無情,謀劃朝局,步步為營,偏又行事謹慎,讓人抓不到一絲紕漏,若讓他野心得逞,我族之人必無安身之處。我現在若能尋到他的弱點,及早布局,才能免異日的大難。”
“少爺說得是,是小的愚鈍了。”
“你下去吧,讓那丫頭進來。”
“是。”
江慈捧著玉甌子進來,將積雪覆於銅壺中,放到炭爐上燒開了,沏了杯龍團茗茶奉給衛昭。
衛昭慢慢抿著茶,身子後仰,靠上錦榻,將雙足架上腳凳。江慈微笑著過去,替他將長靴除下,換上布鞋,衛昭忽將腿一伸,冷聲道:“給我洗腳。”
江慈輕聲應‘是’,轉身到銅壺中倒了熱水,蹲下身,替衛昭洗了腳,細細擦幹。衛昭饒有興趣地看著她,忽道:“你平時,就這麽侍候裴琰的嗎?”
江慈冷哼一聲,並不回答。
衛昭彎下腰,手指挑起她的下巴,端詳了她片刻,輕笑美得毫無瑕疵:“洗漱完了,接下來,是不是要給爺暖暖被子呢?”
江慈笑道:“三爺,被子已經暖好,您可以安寢了。”
衛昭一愣,慢悠悠走到床邊,掀開錦被,用手摸了摸,觸手溫熱。見他有些訝然,江慈笑著走了過來,從被褥下取出用綾布包著的暖手的小甕子。
衛昭笑了笑,忽然笑容收斂,伸手點上江慈穴道,一把將她抱起,鑽入被中。江慈尚未反應過來,隻聽到“咯嗒”輕響,床板下翻,自己隨著衛昭翻入床底的一處暗格中。
暗格中黑深不見五指,江慈隱約聽到上方傳來官兵的叱喝聲和平叔畢恭畢敬回話聲,不久,腳步聲響,數人入屋。
“各位官爺,這宅子就小人一人居住,這是小的正屋。”
“你就一人住在這裏,再無他人了嗎?”
“是,小的還有一房家眷,偏前日往幽州探望生病的妻舅,故現在是小的一人住在這裏。”
官兵們在房中搜了一番,罵罵咧咧。
“媽拉個*****的,這桓國刺客真是不讓弟兄們過安生日子。大雪天還要出來抓人。”
“你就少罵兩句吧,王將軍這回傷得不輕,桓國人還不知會不會趁大雪來襲,還是想辦法保住咱們的小命要緊。”
平叔似是很緊張地問道:“各位官爺,王將軍受傷了嗎?”
一軍官似是用馬鞭抽打了一下平叔:“大膽!這是你問得的嗎?!”
紛擾一番,官兵們的聲音漸漸淡去。江慈由衛昭懷中抬起頭來,暗格中縱是幽黑,她也能看到他那雙亮麗的眸子如寶石般閃耀。是他幹的吧?劍上的血,隻怕便是那王朗大將軍的鮮血,他冒充桓國刺客,刺傷王朗,背後必有天大的圖謀吧。江慈忽覺一陣恐懼,遍體生寒
再等一陣,暗格上方傳來輕叩聲,衛昭按上機關,抱著江慈跳出暗格,平叔道:“今晚應該不會過來搜了。”
衛昭點點頭,將江慈往床上一丟,轉身道:“你去留個暗記,讓盈盈和瀟瀟不用等我,直接回月落山,按原計劃行事。”
平叔離去,衛昭默立片刻,又托住下巴,在室內走了數個來回,方轉身躺回床上。江慈穴道未解,被他擲於床角,聽著他竟似睡去,叫苦連天。所幸過得半個時辰,窗戶被‘嗶剝’敲響。
衛昭緩緩睜開雙眼,平叔在屋外道:“少爺,有南安府的消息了。”
衛昭掀被下床,又轉頭看了看江慈,邪邪一笑,湊到她耳邊低聲道:“想不想知道裴琰的消息?”
江慈呼吸一窒,扭過頭去。
衛昭開心笑著披上外袍,順手將紗帳放下,走到前廳坐下,道:“進來吧。”
平叔進來,輕聲道:“我已留了暗記,盈盈她們看到應該會直接回月落山,同時收到了童羽傳回來的暗信。”
“說些什麽?”
“裴琰仍在長風山莊,長風衛將附近幾個州府暗中徹查了一遍,並未大張旗鼓,第五日咱們的人便收到回信。”
衛昭低頭飲了口茶:“如何?”
“信上隻有一句詩‘冰水不相傷,春逐流溪香’。”
衛昭眉梢眼角舒展開來,笑意一點點在麵上展開,如春風拂過,似幽蓮盛開,平叔看得有些怔然,忽想起二十多年前的另一張麵容,慢慢垂下頭去。
衛昭緩緩念道:“冰水不相傷,春逐流-溪-香!”他淡淡念來,麵上淺笑,眼神卻冰冷:“少君啊少君,這可怎麽辦呢?我們終有一日要成為敵人,到時,你是冰,我為火,冰火不相容,可如何是好?”
江慈坐於帳內,縱是穴道被點,也覺全身在顫抖,多日以來,縈繞在心中的迷霧似就要被撥開,真相就在眼前,她緩緩地閉上雙眼。
衛昭撩開紗帳,凝視著依在床角、閉目而睡的江慈,麵上閃過一絲憎惡之色,點開她的穴道,將她往床邊的腳踏上一扔:“你別睡死了,爺我晚上得有人端茶送水!”
江慈在腳踏上默坐良久,聽得衛昭似是已睡去,輕輕起身,將外室燭火吹滅。她步子踏得貓兒似的輕,坐回腳踏上,慢慢將頭埋在膝間,心中一個聲音輕聲道:小慈,再忍忍,你再忍忍,總會有機會的,總能逃回鄧家寨的!
雪還在一片片落下,茫茫大地,隻有一種顏色,就連長風山莊的青色琉璃瓦,也覆在了厚厚的積雪之下。
“碧蕪草堂”東閣,裴琰緩緩在宣紙上書下“春上花開逐溪遠,南風知意到關山”,他凝望著宣紙,麵上漸露微笑,放下手中之筆。侍女珍珠遞上熱巾,裴琰擦了擦手,轉身對安澄道:“整天悶在莊裏,是不是有些無聊?”
安澄微笑道:“相爺若是手癢,後山的畜牲們,閑著也是閑著。”
裴琰笑得極為愜意:“知道你手癢,走,去放鬆放鬆筋骨。總不能老這麽閑著,再過兩個月,咱們可就沒有太平日子過了。”
安澄跟在裴琰身後出了東閣,見他望著西廂房,腳步停頓,輕聲喚道:“相爺。”
裴琰輕“哦”一聲,轉過頭,侍女櫻桃由廊下行來,裴琰眉頭輕皺:“你等等。”
櫻桃站住,裴琰緩緩道:“給我披上。”
櫻桃看了看手中的狐裘,道:“相爺,這狐裘燒了兩個大洞―――”
裴琰淩厲的眼神掃來,她忙將話咽回喉內,將狐裘替裴琰披上係好,垂頭退下。
裴琰低頭望向狐裘下擺,那夜,被炭火燒出的焦黑大洞,如一雙水靈靈的黑眸,最後留給他的隻有驚恐與痛恨,他笑了笑,負手出了“碧蕪草堂”。
天色昏暗,一行人回到莊內,裴琰拂了拂狐裘上的雪花,管家岑五過來,躬身道:“相爺,夫人有信到。”
裴琰接過,見岑五領著仆從接過安澄等人手中的野物,抽出信函,淡淡道:“吩咐廚房,爺我今晚想吃‘叫化雞’。”
四九、雪夜夢魘
大雪仍在撲簌簌地下著,天地蒼野,一片雪白。
江慈跟在衛昭和平叔身後,在齊膝深的雪野裏跋涉。她雖輕功不錯,但內力不足,真氣難繼,沒多久便被那二人拉下十餘丈遠。
這幾日她服侍衛昭,時刻提心吊膽,更未睡過安穩覺,漸覺體力不支。見衛昭和平叔的身影漸行漸遠,四顧看了看,呼道:“三爺,等等我!”
凜冽的寒風瞬間吞沒了她的呼聲,前麵二人的身影終消失在白茫茫之中。江慈輕哼一聲,仍舊奮力趕了上去,走不多遠,腳一軟,跌倒在雪地之中。
寒意自掌間襲入體內,江慈坐於地上,眼淚迸出。正飲泣間,她忽被一人扛在肩上,風刮過耳際,衛昭的聲音冷肅如冰:“我倒想把你丟在這雪野喂野豹,就怕少君不同意。”
江慈囁嚅道:“我自己會走,你放開我。”
衛昭肩扛一人,在雪地中行進仍步履輕鬆,他嘴角浮起譏誚的笑意:“若是等你自己走,我們走到明年都到不了星月穀。”
江慈稍稍掙紮了一下,讓自己在他肩上躺得舒服了些,笑道:“既是如此,就勞煩三爺了。”
衛昭冷哼一聲,眼中閃過捉弄之色,忽然發力,身形騰縱,如一隻雪鹿在荒野中跳躍。江慈被顛得難受,大呼小叫,最後終忍不住淚流滿麵。
衛昭在一片杉樹林邊停下身形,邪邪笑著將江慈往雪中一扔。江慈臉色蒼白,頭上沁出冷汗,伏於雪中,不停嘔吐。
衛昭嘖嘖搖頭:“少君怎麽會看上你這麽個沒出息的丫頭!”
平叔趕了上來,看了看天色:“少爺,咱們得在天黑之前趕到紅花崗,不然這大雪天的,少爺和我挺得住,這丫頭可挺不住。”
衛昭點點頭:“輪流扛吧,還真是個累贅。”
“隻怪今年這雪下得太大,馬車都走不了。”平叔俯身將江慈扛在肩上,大步而行。他背上負著大行囊,肩上扛著一人,仍內息悠長,呼吸平穩,江慈心中不由暗自欽服。
天黑之前,三人終趕到了紅花崗。紅花崗是一處小小集鎮,為華朝進入月落山脈的必經之地。現時大雪封路,又已近天黑,鎮內看不到一個人影。
江慈一路被二人輪流扛著行走,已近暈厥,強撐著隨衛昭步入一間客棧,往房中土炕上一倒,胃中翻江倒海,吐了個幹幹淨淨。
衛昭麵具下的聲音陰森無比:“我和平叔去吃飯,回來時你若不把這裏清理幹淨,今晚就給我睡雪地裏去!”
江慈有氣無力道:“是,三爺。”
衛昭眼中寒芒一閃,轉身與平叔出了房門。江慈躺了片刻,爬起來,將穢物清理幹淨,又呆呆地坐了一陣,出門向夥計問清方向,走到茅廁內,緩緩從懷中掏出一個紙包,猶豫片刻,終閉眼將包內的粉末吞入口中。
江慈行到客棧前堂,隻剩了些殘羹冷炙,草草吃過,天已徹底黑了下來。
嚴冬季節的山鎮,即使是在屋中的炕上,也覺寒意沁骨。睡到三更時分,江慈瑟瑟發抖,肚中咕咕直響,終呻吟出聲。
衛昭睡在大炕上,冷哼一聲:“又怎麽了?”
江慈額頭沁出黃豆大的汗珠,聲音孱弱:“三爺,壞了,我隻怕是受了寒,又吃壞了東西,實在是―――”
衛昭沉默片刻,道:“去吧。”
江慈如聞大赦,掙紮著下炕,摸索著出了房門,奔到茅廁,拉到雙腳發軟,方扶著牆壁走回屋內。可不到一刻,她又痛苦呻吟著奔了出去。
如此數回,衛昭終於發怒,待她回轉,起床蹬了江慈一腳:“去,給我睡到外間去!”江慈冷汗淋漓,緩緩步到外間,縮於牆角。
透入骨髓的寒冷讓她渾身發抖,肚中絞痛又讓她汗如雨下,再奔兩回茅廁,她已麵無血色,躺於牆角,淚水連串墜落。
夜,一點點深,外麵還在下著大雪。
江慈再度輕聲呻吟,捂著肚子出了房門,奔到茅廁,雙手合什,暗念道:天靈靈,地靈靈,菩薩保佑,我江慈今夜若能得逃魔掌,定日日燒香禱告,奉禮敬油!
她用心聽了聽,仍舊苦著臉,捂住肚子出了茅廁。院中,隻有一盞氣死風燈在寒風中搖曳。江慈沿著牆根走了十餘步,終看到一個狗洞,她由狗洞鑽出,顧不得渾身是雪,提起全部真氣,在雪地上狂奔。
先前在客棧前堂用飯之時,她聽到夥計對答,知這紅花崗的西麵有一條小河,現下已經結冰,遂借著雪夜寒光,運起輕功奔到河邊。她將順路折下的幾根枯枝丟於河麵上,在河邊站了片刻,又踩著自己的腳印一步步倒退到來時經過的一個樹林。
她爬上一棵大樹,抓住樹枝,借著一蕩之力,躍上相鄰的大樹,如此數次,終在較遠處的一棵參天古樹的枝椏間隱住身形,屏住氣息。
她的四肢漸漸麻木,由於長時間屏住氣息,漸感內息紊亂,強自支撐。
雪仍在漫天地飄著,遠遠的小河,由於結冰,在寒夜反射出冷冷的光芒。江慈眼睛眯成一條細縫,默然凝視著河邊兩個高大的身影,依稀可見衛昭與平叔似交談了幾句,又下到冰河查看了一番,衛昭似是惱怒至極,怒喝一聲,右掌擊出,“嘭”聲巨響,江慈不由閉上雙眼。
天地間,萬籟俱寂,唯有雪花簌簌之聲。兩個時辰過去,江慈方挪了挪已凍至麻木的身子,緩緩爬下大樹。
她推測衛昭可能會在回長樂城的路上堵截自己,遂辨明方向,向北而行。她知這紅花崗北上乃桐楓河,桐楓河過去數百裏便是桓國境內。華朝之人雖視桓國鐵騎為洪水猛獸、生死大敵,但在此刻的江慈看來,這華朝,處處都是陷阱,步步都是險惡,倒是那桓國,隻怕還幹淨一些。
雪地狂奔之間,江慈忽然想起遠赴桓國的師姐,頓覺有了些力氣。是,師姐還在桓國,自己隻要能逃到桓國,找到師姐,便能和她一起回鄧家寨了,再也不用出來,受這些豺狼野獸的欺淩了!
寒風激蕩,鼓起她的衣袂,她有些慶幸自己穿得夠嚴實,又摸了摸胸前的銀票,“哈”地一聲笑了出來,心情大好,連日來的隱忍與掙紮似得到了最好的渲泄。她回頭看了看,哼了一聲:“沒臉貓,多謝你把我從大閘蟹那裏帶出來,還賞了我這麽多銀票,本姑娘就不陪你們這幫子沒人性的玩下去了,你們該造反的造反,該當官的當官,我江慈小命要緊,咱們後會無期!”
雪,無休止的飄落。
天,卻漸漸亮了。
江慈渾身無力,行進速度越來越慢,咬著牙再走數裏,終支撐不住,在一塊大石後坐落。
她靠在石上,大口喘氣,覺心跳得十分厲害,知體力耗損過度,昨夜又為迷惑麻痹衛昭,吃了泄藥,此時已到了筋疲力盡的地步。
可師姐的淡淡微笑,鄧家寨大嬸嫂子們的歡言戲語,那溫暖的小院,又陸續湧上她的心頭,江慈終咬緊牙關,再度站起。
她雙手撐腰,一步步艱難向前行進,當天色大亮,她終看到了那條蜿蜒綺麗、冰凍數尺的桐楓河。
當她挪著漸無知覺的雙腿,步到河邊,遙望這滿目冰雪,遙望河對麵的千裏雪原,長出一口氣的時候,也聽到了身後傳來的一聲冷笑。
這笑聲,如同從地獄中傳來的催命號鼓,也如同修羅殿中的索命黃符,江慈腿一軟,坐於雪地之中。
衛昭雙手環抱胸前,眼神如針,盯著江慈,如同看著在自己利爪下苦苦掙紮的獵物,悠悠道:“你怎麽這麽慢,我在這裏等了很久了。”
江慈反而鎮定下來,慢慢抬起頭,眼神寧靜,緩緩道:“你,一定不肯放過我嗎?”
衛昭心中一震,這樣坦然無懼的目光,似存在於遙遠的記憶之中。多年之前,師父要將自己帶離“玉迦山莊”,姐姐將自己緊緊摟在懷中,師父手中的長劍帶著寒冽的殺氣架在她的頸中。
她,眼神寧靜,仰麵看著師父:“您,能不能放過他?”
師父神情如鐵般堅定:“不行,這是他生下來就要擔負的使命,全族人的希望就在他一人身上,他不能逃避,不能做懦夫!”
“可他還是個孩子,你就要送他去那地獄,你怎麽對得起我的父母,你的師兄師姐?!”
師父眼中也有著濃濃的悲哀,但語氣仍如鐵如冰:“我若不送他去那地獄,又怎對得起冤死的萬千族人,怎對得起你慘死的父母,我的師兄師姐?!”
“為什麽,一定要是他―――”她的眼神,凝在了自己的身上。
“我費盡心機,抹去了他的月落印記,讓他變成一個地地道道的華朝人,又傳了他一切技藝,為的就是在華朝埋下一顆最有生命力的種子。蘭迦,我們的時間都不多了,他不可能一直跟著我們的,難道,你真的要他看著我們痛苦死去,看著族人繼續受苦受難嗎?”師父的目光深痛邈遠。
姐姐長久沉默,眼神悲哀而平靜,她將自己緊緊摟在懷中,在自己耳邊輕聲道:“無暇,姐姐再也不能陪你了,你好自為之。記住,不管遇到什麽事,你都要好好活著。你別恨師父,也別恨姐姐,姐姐和你,都是苦命之人。姐姐會在那裏看著你,看你如何替父親母親和萬千族人報那血海深仇―――”
姐姐放開自己,猛然回身前撲,自己就親眼看著師父手中的長劍,閃著冷冽的寒光,悄無聲息的刺入了姐姐的身體―――
寒光一閃,衛昭倏然醒覺,本能下彈出背後長劍,卻見江慈緩緩站起,手中一把匕首,抵住胸口。
衛昭踏前一步,江慈眼神悲哀而平靜:“你再上前一步,我就死在你麵前。”
衛昭冷冷看著他,江慈淒然一笑:“你讓平叔也退後。”
衛昭揮了揮手,另一側本已悄悄抄上來的平叔退了開去。
“你以為,你真的能夠自盡嗎?”衛昭言中滿是譏諷之意:“以你的身手,我要打落你手中匕首輕而易舉。”
江慈微微搖頭:“是,你現在要製止我自盡並不難,但下次呢?下下次呢?你總不能時刻看著我吧。你還要留著我去牽製裴琰,日子長著呢,我要死,也不急在這一時半刻。”
衛昭沉默著,江慈嘴角浮出淡淡的笑:“姚定邦之事,隻怕並不是替你背黑鍋這麽簡單。你引裴琰動手殺了他,必還有其他目的。”
衛昭將手中長劍一擲,彈回劍鞘內,拍了拍手,笑道:“小丫頭倒是不笨,有些意思,繼續說。”
江慈望向南方,低聲道:“你所謀事大,必需要裴琰的配合,所以見他為救我受傷,就將我劫來,想要挾於他。隻是,他又豈是為我而受你挾製之人?”
衛昭俊眉微挑,鳳眼帶笑:“你那夜不是聽到了嗎?‘冰水不相傷,春逐流溪香’,他可是答應與我合作了。”
“是嗎?”江慈微笑道:“那你更不能讓我死了。”
她匕首慢慢刺入厚厚的外襖,衛昭眼睛微眯,冷冷道:“你想怎樣?”
江慈淡淡道:“既然我逃不出你的手掌心,我願意繼續跟在你身邊,但有一個條件。你若不答應,我今日不尋死,總有一日會尋死。你也知道,世上最可怕的便是不畏死的人。”
“什麽條件?說來聽聽。”衛昭閑閑道,眼神卻銳利無比,盯著江慈手中的匕首。
江慈直視衛昭,一字一句,大聲道:“我要你,把我當做和你平等的一個人對待,而不是任你欺淩的俘虜和人質!”
衛昭長久凝望著江慈,她麵上那份決絕與漠然讓人心驚,他沉默良久,終開口道:“什麽才叫做把你當做一個平等的人?我倒是不懂。”
江慈緩緩道:“我武功低微,但不意味著你就可以隨意點我穴道,隨意打罵於我;我乃平民女子,但不意味著你可以隨意驅使於我,奴役於我;我是你手中的人質,裴琰是否會為了我而聽你的話,我管不了,那是他和你之間的事情,但我絕不會為你做任何事情。我隻跟在你身邊,看你們如何將這場戲演下去,看你們如何挑起明春的那場大風波,但我,是絕不會參與到其中的。”
風雪,刀劍一樣割麵,江慈控製住輕顫的雙手,坦然無懼地望向衛昭:“我打不過你,是你的俘虜和人質,在你眼中,我隻是一個沒出息的丫頭,但你若不以平等的姿態來待我,我,寧願一死。”
衛昭長久地沉默,心中有個聲音直欲呼湧而出:平等?!你要平等,誰來給我平等,誰來給我族人平等?!在世人眼中,我們月落族人,永遠隻是悲哀與恥辱的歌姬和孌―――,我衛三郎,永遠隻是―――
他凝視著江慈,那蒼白麵容上的神情有著稚嫩的堅定,便如同多年以前,被師父送到玉間府時的自己。當師父鬆開自己的手,自己也是這般稚嫩而堅定吧。自己又何嚐明白,這十多年來的屈辱時光,竟是這般難熬,如將自己時刻置於烈火上煎烤,放於冰窖中凍結。
那美如月光、柔如青苔,隻想永遠依在姐姐身邊的蕭無暇,就在那一刻死去,活著的,隻是這個連複仇都不感到快樂的衛三郎―――
衛昭忽然大笑,笑聲在雪野中遠遠的傳開去,如同一匹孤獨而行的野狼,呼嘯於蒼茫大地。
他笑聲漸歇,緩步走到江慈身邊,輕輕拈起她手中匕首,放到手中掂了掂,吹了聲口哨,轉身而行。
江慈仍怔立原地,衛昭回過頭來:“走吧,這裏荒無人煙,有野獸出沒的。”
江慈打了個寒噤,提起沉重的步子,勉力跟在衛昭身後。衛昭回頭看了看她,右臂一伸,將她扛在了肩上,江慈怒道:“你又―――”
衛昭輕笑一聲,右手托住江慈腰間,用力一拋,江慈身子在半空翻騰,再落下時竟坐在了他右肩。衛昭笑道:“坐穩了!”腳下發勁,在雪地中如一縷黑煙,飄然前行。江慈坐於他肩頭,平穩至極,大感有趣,又知他答應了自己的條件,心情大好,終忍不住開顏而笑。
五十、簫聲魅影
“三爺,能不能問你件事?”
衛昭沉默不答。
江慈似是極為好奇:“你怎麽算到我會往北逃,而不是其他的方向?”
衛昭仍是不答,他長袍飄飄,在雪地中行來若流雲一般,寒風卷起他披散的長發,數綹拂過江慈的身邊。江慈索性取下自己的發簪,輕輕替他將長發簪定。
她這一側身,便未坐穩,向後一仰,衛昭的手托仼她的腰間,微一用力,江慈身形翻動,又伏在了他的背上。衛昭負著她前行,衣擺在風中颯颯作響,他的聲音極輕,卻清晰地送入江慈耳中:“我有象獵豹一樣的鼻子,能聞出方圓十裏以內的氣味,你信不信?”
江慈“卟哧”一聲笑了出來,心中卻愈感好奇,忍不住猜測起來。
“是不是你一直沒睡,我每一次上茅廁,你都在跟著我?”
“那麽就是平叔在跟著我?”
“還是我躲在樹林裏,讓你知道了?”
“要不,就是我在長樂城暗中買泄藥時,平叔知道了?”
衛昭眼裏忍不住有了笑意:“我若告訴你,你這輩子都休想逃離我的視線,你無論去哪裏,我都能夠找到你,你信不信?”
江慈“哈”地一聲笑了出來,心中卻直嘀咕,不明白這沒臉貓為何能逮到自己,眼下既然逃亡行動失敗,總得弄清楚是何原因,也好為下次逃離做準備。隻求能再次將他麻痹,尋找一絲出逃的機會。
她正嘀咕盤算間,衛昭忽道:“你呢?”
“什麽?”江慈有些摸不著頭腦。
“你之前裝低伏軟提出服侍我,又事事忍氣吞聲,是為了放鬆我的警惕,好找機會逃離吧?還用我的銀子買了瀉藥和匕首,倒看不出你這小丫頭,挺會演戲的。”
江慈衝衛昭的後腦勺瞪了一眼,從懷中掏出銀票,低頭拉開他的衣襟。
衛昭麵色一變,猛然扼住她的手,江慈吃痛,急道:“我把銀票還給你,你別誤會,我不是想暗算你,我也沒那本事。”
衛昭眼神閃爍,緩緩鬆開右手,淡淡道:“三爺我賞出去的東西,沒有收回來的理。”
江慈笑道:“既是如此,那我就不客氣了。”依舊將銀票揣入懷中。
衛昭搖了搖頭:“你不但會演戲,臉皮也挺厚的。”
“我還給你你不要,等我真收下了你又說我臉皮厚,你們這些人,沒一句真心話,活得多累!”江慈嘟囔道。
衛昭不再說話,腳步加快。江慈笑道:“三爺,我唱曲子給你聽,好不好?”
衛昭不答。江慈婉轉起調,唱出一首《對郎調》,衛昭一陣莫名的心煩,駢指反手點出,卻在指尖要觸到江慈的啞穴時,硬生生停住,又緩緩收了回去。
江慈看得清楚,知他終被自己的話拿住,自己暫時得保安寧,一直緊繃的心放鬆下來,覺這沒臉貓並不是那麽可恨,歌聲便多了三分愉悅之意,如滾珠濺玉,清脆嬌柔。衛昭默默而行,忽覺這曲調也不是那般刺耳,不由加快了腳步。
忽忽行到將近天黑,三人到達了玉屏嶺。寒風更烈,吹得江慈有些睜不開眼。
平叔望了望天色,道:“少爺,看來今天是趕不回星月穀了,得在這荒山野嶺找個地方歇上一宿。”
衛昭將江慈放落,四顧看了看,身形幾個騰縱,攀上旁邊的一棵大樹,躍落下來:“平叔,那邊有戶人家,你去看看。”
平叔點點頭,轉身而去。
江慈略覺奇怪,見衛昭負手立於雪中,並不說話,便也未細想。
不多時,平叔回轉,點了點頭,衛昭右手一探,仍舊將江慈負在身後,沿小路而上,到了那幢木屋前。
江慈昨夜整夜逃亡,飽嚐驚恐與艱險,又被這喜怒無常的沒臉貓負著在風雪中行了一日,此時乍見屋內透出的桔黃色的燭光,鼻中隱隱聞到飯菜濃香,忽然想起遠在鄧家寨的小院。若是自己沒有離家遊蕩江湖,此刻,定是與師姐在那處過著平淡而幸福的生活吧?
衛昭走出幾步,又轉過頭來,見江慈怔怔望著木屋,麵上閃過不耐之色,右手抓上她的衣襟。江慈醒覺,平靜道:“三爺,我是人,我自己會走,不用您把我當小狗小貓一樣拎來拎去。”
衛昭緩緩鬆手,冷笑一聲,轉頭入屋。
江慈隨後而入,衛昭已在堂屋中的桌前坐定,平叔奉上竹筷,衛昭並不抬頭,冷冷道:“是人的話,就坐下來一起吃吧。”
江慈邊坐邊道:“這屋子的主人呢?”她握起竹筷,夾起一筷蘿卜絲送入口中,覺這菜並不熱,稍有些涼,心中一驚,猛然站起身來。
衛昭斜睨了她一眼,江慈神情有些憤怒,又有些悲哀,輕聲道:“你把他們怎麽樣了?”
衛昭從容地吃著,慢條斯理道:“你認為,我會把他們怎麽樣?”
江慈覺雙手有些顫抖,對麵前這人的恐懼讓她想坐回桌邊,忽略這一家人可能早被平叔殺人滅口,裝作從未發生過任何事情一般,吃著這“可口”的飯菜;可心底的痛恨與悲涼又讓她無法控製憤怒之情,她呆呆地站在桌邊,定定地望著衛昭。
衛昭抬頭看了看她,嘴角湧起不屑的笑意:“你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還替別人打抱不平,也不想想自己有幾分幾兩!”
江慈緩緩退後兩步,輕聲道:“請三爺繼續用餐,我不餓,就不陪您了。”說著轉身出了堂屋,立於門前的大樹下,任狂飛的雪花撲上自己的麵頰,來凍結心中對這些濫殺無辜之人的痛恨之情。
眼前的高山深穀陷入濃濃的夜色之中,身後屋中的燭光將江慈的身影投射在雪地之中,江慈低頭看著這脆弱而暗晦的身影,難過不已。
積雪被輕輕踏碎,江慈轉過身去。平叔的聲音響起:“小丫頭,你過來。”
江慈遲疑了一下,終跟著平叔步入木屋西側的一間柴房。平叔舉起手中燭火,江慈看得清楚,柴房內,一對農家夫婦與兩個幼童正被並肩放在柴垛中,呼吸輕緩,顯是被點住了昏穴。
江慈一喜,平叔道:“他們是月落族人,少爺雖不欲讓人知道自己的行蹤,但也不會允許我濫殺自己的族人的。”
江慈麵上一紅,平叔語氣漸轉嚴厲:“小丫頭,你聽著,你已累得我們沒有按原計劃回到星月穀,若再多嘴多舌,橫生枝節,不要怪我不客氣!少爺容得你,我可容不得你!”
江慈低頭輕“嗯”一聲,轉頭出了柴房,步到堂屋,默默坐到衛昭身邊,草草吃過晚飯,又將碗筷收拾幹淨,燒好熱水,提了出來。
衛昭與平叔正坐於堂屋的火盆邊烤火,平叔往火盆中添了把柴禾。衛昭修眉入鬢,烏發如雲,長長的鳳目微眯,斜靠於竹椅之中。火光騰躍,將他的麵容映得如桃花般綺麗,
江慈將在廚房尋到的一塊麻布浸入熱水中,細細擰幹遞到衛昭麵前:“三爺。”
衛昭半晌方睜開眼,看了看那塊麻布,又閉上眼,冷冷道:“不是說不再服侍我嗎?怎麽,當奴才當慣了,不知道怎麽做人了?”
江慈一噎,半晌方道:“先前是我錯怪了三爺,三爺別往心裏去。現在是我心甘情願為三爺做事,不是被逼的,稱不上奴才不奴才!”
衛昭沉默片刻,稍揚了揚下巴,江慈愣了一下,衛昭不耐道:“怎麽這麽笨!”
江慈醒悟,重新將麻布浸熱擰幹,蹲於衛昭椅邊,輕柔地替他擦麵。麻布有些粗礪,衛昭微皺了下眉,正要將江慈推開,江慈卻低頭見他脖頸右側有一處傷痕,似是咬齧而成,不由用麻布按上那處,輕聲道:“三爺,您這處―――”
衛昭麵色劇變,手如閃電,狠狠攥住江慈右手,將她往火盆邊一扔,江慈猝不及防,右手撐在火盆之中,“啊”聲痛呼,托住右臂,疼得眼淚奪眶而出。
衛昭緩緩蹲到她身邊,冷冷道:“從今日起,你離我遠一點,若再惹惱了我,小心你這條小命!”
江慈強忍劇痛與淚水,猛然抬頭,與他怒目相視:“我倒不知,大名鼎鼎的衛昭衛大人原來是言而無信、反複無常的卑鄙小人!”
眼前的黑眸中滿是憤恨與不屑,衛昭有一瞬間的恍惚,多年之前,自己初入慶德王府,飽受屈辱與欺淩,那時的自己,是不是也有著這樣的眼神呢?
江慈手掌被燙傷處疼痛不已,忍不住吸著冷氣揮了幾下,衛昭盯著她看了片刻,緩緩站起,道:“平叔,給她上點藥,免得傷重,耽誤了我們的行程!”
夜逐漸深沉,山間的寒風吹得木窗“咯嗒”輕響,江慈愣愣地坐於炕上,聽到屋外傳來一縷細幽如嗚咽的竹簫之聲。
風聲漸重,仿如鬼魅的唏噓,寒氣浸骨,宛若刀劍相割。衛昭立於雪中,竹簫聲起落轉折,由嗚咽而幽憤,直入雲霄。
平叔立於一側,靜靜聽著,眸中也漸湧悲傷。待簫音落下最後一符,低低地歎了口氣。
衛昭修長的手指將竹簫托住輕輕旋轉,眯眼望向蒼深的夜色,不發一言。
良久,平叔輕聲道:“少爺,老教主當年去得並不痛苦,您不要太難過了。”
衛昭搖了搖頭:“不,平叔,我不難過,師父他是求仁得仁,死得其所,又有了我繼承大業,他去得並無遺憾。”
平叔道:“是,今日是老教主的忌日,他若在天有靈,見到少爺成功在望,大業將成,必會十分欣慰。他臨去前也曾和小的說過,不該將少爺推入火坑,還請少爺不要恨―――”
衛昭打斷了他的話:“我不恨師父。平叔,這條路,是我生下來就注定要走的,我沒辦法逃避。我隻恨自己忍到今時今日,才尋到這一線機會,拯救我月落族人。”
平叔麵上隱露欣悅之色:“隻求星月之神庇佑,咱們大計得成,月落族人再不用過卑躬屈膝、忍辱負重的日子。”
衛昭抬頭凝望天空,飄飛的雪花掛於他的眉間,他漸湧微笑:“薄雲山、裴少君,你們可不要令我失望才好。”
他轉過身來,看到江慈所睡屋內燭火仍亮,微一皺眉:“那丫頭燙得不嚴重吧?”
“燙得厲害了些,小的已給她上了藥,應該沒有大礙,但這皮肉之苦,是免不了的。”
衛昭冷哼一聲。平叔遲疑再三,終忍不住道:“少爺,恕小的多嘴,您對這丫頭,可太容忍了。索性綁了她,或者打暈了裝在麻袋中,讓小的背著走便是,又何必您親自―――”
衛昭目光凝在窗後的燭影上,低聲道:“平叔,這麽多年,你替我守著‘玉迦山莊’,替我訓育蘇俊他們,聯絡教中之人,我十分感激於你。但你可知,當年我初入慶德王府,過的是什麽日子嗎?”
平叔心中絞痛,垂下頭去。
衛昭聲音越來越輕,幾不可聞:“這丫頭雖令人生厭,但我看到她這樣子,總是想起,想起初入慶德王府時的自己―――”
平叔眼中漸酸,側過頭去。
衛昭話語堵在了喉間:平叔,你可知,當年的我,象這丫頭一樣,隻求別人不再將我當成奴才,將我當成一個人來看待。我也曾象這丫頭一樣,掙紮過,憤怒過,痛哭過,卻還是變成了今日這個衛三郎―――
他猛然轉身:“早些歇著吧,明日咱們一定得趕回星月穀。”
他向屋內走去,剛到大門口,江慈衝了出來。
衛昭微一側身,江慈由他身邊直衝入西邊的柴房,不一會兒,抱著個幼童出來。她右手燙傷,便隻用左手抱著,那幼童已近十歲,身形又較高,江慈抱得有些吃力,往自己睡的房中走去。
衛昭眉頭微皺:“你這是做什麽?”
江慈邊走邊道:“真是該死,我才想起來,這大雪天的,把他們扔在柴房裏,會被凍死的。”說著邁入房中,將幼童放在炕上,蓋好被子,又轉身去柴房將另一個稍小些的幼童抱了進來。
衛昭斜靠在門框邊,冷冷看著江慈將幼童們並肩擺好,見她有些猶豫,搖了搖頭:“我倒看看,你睡在哪裏?”
江慈坐在炕沿上,摸了摸一名幼童已凍得有些僵硬的雙手,並不抬頭:“我在這坐一晚好了,三爺早些歇著吧。”
衛昭冷笑一聲,轉過身去,走到東側另一間房內,見平叔正替自己鋪開被褥,他寬去外袍,手卻停在脖頸處,良久,冷冷道:“平叔,還有沒有多餘的被子?”
平叔一愣,打開木櫃看了看:“倒是還有。”
“給那丫頭再送一床過去,若是還有,送一床去柴房。”
五一、聖殿深深
衛昭向來睡得不太踏實,第二日便早早地醒轉,醒轉的那一刹那,有些想不清楚身在何處。恍惚間還覺在十餘年前的“玉迦山莊”,仿佛姐姐的手正輕柔地撫過自己的額頭。
他心中暗凜,不知是快要重回星月穀,一路上睹景思人,還是因為練功求之過急,丹藥之弊隱現,真氣有紊亂的先兆。他在炕上打坐片刻,待神清氣爽、心境澄明方才出門。
此時天際露出一絲淺白,雪已收住,迎麵撲來的風帶著一股冰的氣息。平叔迎了上來:“少爺,可以上路了,幹糧我已備好。”衛昭點了點頭,望向西邊屋子。
平叔道:“晚上沒動靜,看來暫時是不敢逃的了。”
衛昭接過他手中的人皮麵具戴上,又扣上青紗寬帽,道:“盈盈她們怕是等急了,咱們得抓緊時間。”說著推開房門,大步走到炕前,正欲俯身將江慈揪起,手卻停在了半空。
土炕上,江慈與兩名幼童並頭而臥,三張麵龐一般的純淨無邪,她被燙傷的右手搭在被外,握著身邊男童被子一角,顯是怕夜間被子滑落。
衛昭雙眼微眯,頭微低,長久地凝望著炕上三人,平叔進來:“少爺,得上路了。”
衛昭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俯身將江慈提起來。江慈睡眼惺鬆,被衛昭青紗下的假麵嚇了一跳,半晌才恢複清醒,知要趕路,忙將外襖軟靴穿好,跟了出去。
寒風撲麵,江慈縮了一下雙肩,見衛昭身形飄逸,已與平叔行出很遠,忙提起全部真氣,跟在二人身後。
她輕功雖佳,但練的都是在小空間內騰挪轉移之法,要這般提氣在雪地中奔行,非得內力綿長不可,不多久,她便被拉下很遠,情急下險些跌了一跤。
衛昭聽得清楚,眼睛一眯,腳步便有些放緩,待江慈喘著氣追上,他又發力。江慈追得極為吃力,數次想趁他們遙遙在前,幹脆溜之大吉,但衛昭說過的話又讓她終不敢冒這個險。這隻沒臉貓太過厲害,說不定真有著獵豹般的鼻子,自己無論怎麽逃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的。萬一出逃不成,被他抓回來,可就會受大罪。
念及此,她隻得再度咬緊牙關勉力跟上,衛昭忽快忽慢,平叔始終跟在他身後半丈處。雪地中,三個身影如黑點般飄忽移動。待晴陽衝破厚厚的雲層,灑在茫茫雪野,江慈大汗淋漓,雙腳酸軟,衛昭終在一處峽穀邊的山道前停住腳步。
遠處的穀內,隱有青煙升起。
雪後放晴下的山峰,閃爍著銀輝,聖潔中帶著嫵媚。漫山的雪鬆銀妝素裹,寒風呼嘯過山巒,冷冽刺骨。
江慈喘著粗氣,立於衛昭身後,望著峽穀下的一片潔白,不停用未燙傷的左手拍打著被寒風吹得冰涼的麵頰。
衛昭冷冷看了她一眼,又轉向平叔:“讓蘇俊他們來見我。”說著轉身向峽穀一側走去。江慈見平叔往相反的方向而行,想了想,仍跟在了衛昭身後。
二人沿狹窄濕滑的山道而行,約莫半裏路後,衛昭折向路邊的樹林,林內積雪深及膝,江慈勉力跟出這麽遠,早已力竭,便摔了一跤。再抬起頭時,已不見了衛昭身影。
她心中嘀咕,終是不敢趁這個機會開溜,隻得大聲呼道:“三爺!三爺!”
一粒鬆子射來,江慈經過與衛昭多次交鋒,對他有了一定的了解,早有準備,低頭避過,卻腳下無力,撲倒於雪地之中。
她爬了起來,抹去麵上的積雪,抬頭見衛昭正雙手環胸立於自己麵前,隱約可見輕紗下他的眼神滿是嘲弄與戲謔之意,不由狠狠瞪了他一眼。
衛昭也不說話,腳步放緩,帶著江慈行到一棵參天古鬆前,“嗆”地抽出身後長劍,用劍柄在樹幹上敲了數下。江慈用心聽來,敲擊聲極有規律,遂暗記於心。
過得一陣,輕微的“咯嗒”聲響起,那棵古鬆竟緩緩向左移動,積雪紛紛掉入樹下露出的一個地洞內。衛昭當先跳下,江慈看不清這地洞有多深,卻也一閉眼,跟著跳入。
風聲自耳邊呼嘯而過,眼前一片漆黑,江慈大呼糟糕,這地洞看來甚深,若是落下去沒人接住,豈不是會摔個粉身碎骨,正胡思亂想,身形一頓,已被一人抱住。
黑暗中,隱約可見那雙閃亮的雙眸,江慈笑道:“三爺,多謝您了。”
衛昭輕哼一聲,將江慈放落。江慈覺四周漆黑陰森,隱有暗風吹來,心中有些害怕,摸索著拽住衛昭的右手,輕聲道:“三爺,我看不見。”
衛昭下意識想將她甩開,江慈卻再伸右手,緊拽住他。她被燙傷的右手傷痕斑斑,衛昭猶豫片刻,終牽著她沿暗道慢慢而行。
一炷香過後,江慈眼前漸亮,遂鬆開雙手,跟在衛昭身後步入一個小小石室。
石室內空空蕩蕩,唯有四個牆角懸掛著四盞宮燈。燈內並無燭火,隱有珠華流轉,竟是四顆碩大的珍珠。江慈逐一走近細看,嘖嘖搖頭。
衛昭眼中閃過不屑之意,哂笑道:“你若喜歡,拿去便是。”
江慈撇了撇嘴:“我倒是想拿,可又怕沒這個命。”她轉過身來:“師父說過,一個人的福氣是老天爺給的,而且是命中注定,該你多少就是多少。我江慈呢,就不配享有這榮華富貴、金銀珠寶,就象前日,因為拿了三爺的銀票沒還,所以沒能出逃成功,若是今日貪心拿了三爺的珍珠,說不定明天就一命嗚呼了!”
“你倒挺愛惜你那條小命的。”衛昭緩緩走到一盞宮燈前。
“那是自然,誰不怕死?我才十七歲,還有很多好吃的東西沒吃過,好玩的沒玩過,若是過早夭折,豈不可惜?”江慈口中胡扯,眼睛卻盯著衛昭的一舉一動。
衛昭伸手將那盞宮燈向右扳移,片刻後,機關聲響,宮燈旁的石壁向右緩緩移動,露出一條長長的青石甬道。
沿甬道而上,行出數百步,衛昭運力將一扇石門推開,豁然開朗,呈現在江慈眼前的是一個巨大的宮殿。殿內陳設精美,磚鋪錦罽,錦遮繡映,花岩作柱,碧玉為欄。殿堂高三丈有餘,沿北麵數級玉石台階而上,陳設著紫檀木長案和高椅,透著貴重奢華氣象。
江慈愣愣地看著這一切,喃喃道:“這是哪裏?”
衛昭雙手負於身後,長久地凝望著高台上的那把紫檀大椅,眼神閃爍。良久暗歎一聲,緩緩步上石階,撫著紫檀大椅的椅背,耳邊仿佛聽到師父的聲音:“無瑕,你要記住這裏,記住這個‘星月殿’,記住這把椅子,當你重新回到這裏的時候,你就是我們星月教的神祗,是我們月落族人的英雄。”
他的目光凝在椅子的扶手上,那處雕著數朵玉迦花。紫檀木的細紋仿若玉迦花上的隱痕,花梗下的枝蔓栩栩如生,盤桓纏繞。宛如遙遠的幼年往事,永遠盤踞在心,纏繞於胸,一寸寸蔓延,一分分糾結,十多年來,揮之不去,無法忘懷。
紫檀木椅中有一軟墊,陳舊發黃。軟墊上繡著一叢玉迦花,玉迦花旁,用青線繡著一個小小的“迦”字。衛昭眼前一陣模糊,緩緩跪於椅前,將那軟墊抱於懷中,寬帽的青紗輕輕顫動。
“姐姐,為什麽我叫無瑕,你的名字卻是玉迦?”
“無瑕,因為你是塊美玉,是我們月落山最珍貴的一塊寶玉,純淨潔白。而姐姐出生在玉迦花盛開的季節,所以就叫玉迦。”
“那是玉好些,還是花好些?”
“無瑕,咱們月落族人,男兒都是美玉,女子都如鮮花。那桓華兩國之人,雖將我們視為賤奴野夷,但你要記住,我月落族人才是這世上最高貴純淨之人,星月之神的庇佑,定會讓我族人脫離困境,永享安寧。”
衛昭將頭埋於軟墊中,姐姐,無瑕又回到這裏來了,你若是在天有靈,就保佑無瑕在玉迦花盛開的季節,拯救我月落族人,報那血海深仇吧。
輕碎的腳步聲響起,衛昭抬起頭來。江慈見他的蒙麵青紗上似被淚水洇濕一塊,雖不明是何原因,卻也覺這沒臉貓有些可憐,一時不知說什麽話才好,半晌方憋出一句:“三爺,這是哪裏?”
衛昭緩緩站起,眼神閃爍,從袖中掏出一個瓷瓶,遞給江慈:“喝了。”
江慈心呼糟糕,卻知此人令出必行,無力抗拒,隻得閉上眼睛,仰頭一飲而盡。片刻後,她眼前一片模糊,心中兀自暗咒這沒臉貓,身子慢慢軟倒在地上。
衛昭低頭凝望著她酡紅的麵頰:“小丫頭,你若是知道太多,即使看在少君麵上,我也不好留你性命。”
輕輕的銅鈴聲響起,衛昭俯身將江慈抱起,放至紫檀椅後,在椅上坐定,冷聲道:“進來吧。”
平叔領著四人進來,齊齊拜倒:“拜見教主。”
衛昭的聲音冷峻而威嚴:“都坐下吧,不用這些虛禮。”
蘇俊與蘇顏麵容相似,身量卻稍高些。他在最先一把椅中坐定,卻不敢抬頭望向紫檀椅中那個散發著冷冽氣息的身影,眼觀鼻,鼻觀心,恭聲道:“屬下等恭迎教主重返聖殿,星月之神定能庇佑我等,在教主的―――”
衛昭冷冷打斷了他的話:“少說這些廢話,以後不必在我麵前說這些。”
蘇俊心中一凜,與蘇顏、程盈盈、程瀟瀟齊聲道:“是。”
衛昭聲音中不起一絲波瀾:“蘇俊先說。”
蘇俊腦中快速整理了一番,道:“屬下那夜在寶清泉與裴琰交手,覺他內力綿長,並無曾受重傷的跡象,屬下覺得,他那日受傷隻怕大有蹊蹺。之後屬下收到幽州有變的消息,趕至幽州,發現裴子放有奇怪的舉動。”
他頓了一下,見衛昭並無反應,隻得繼續說下去:“咱們的人被抓住,服毒自盡之後,裴子放便將銅礦關閉,礦工們不知去向。裴子放再未出北莊一步,咱們的人隻打探到,他似患了風症,臥床不起。屬下本欲親自進莊一探,蘇顏趕到,傳了教主的命令,屬下就趕回來了。”
“蘇顏。”衛昭坐在椅中,身形挺直,令人不敢直視。
蘇顏微微垂頭,道:“左護法的人這幾天頻繁出穀,據屬下跟蹤,確與王朗手下副將穀祥有聯絡,穀祥手下約八千人正向星月穀進發,估計今晚會包圍星月穀。”
“盈盈。”
“是。”程盈盈麵頰酒窩隱現,聲音嬌柔:“屬下利用議事堂堂主身份將那丫頭運出南安府,交給烏堂主後,便去了夢澤穀。大都司說請教主放心,明日定會及時率部出現,配合教主行動。”
“瀟瀟。”
程瀟瀟偷眼看了衛昭一眼,縱使隔著青紗,也覺那眼神懾人心魂,聲音便有些微的顫抖:“是,教主。收到蘇顏傳信後,屬下已命令雲紗將藥分次下到族長的飲食之中,族長這幾日功力已有所衰退,雲紗明晚將會下最後一次藥。烏雅已借探親為名,將少族主帶離了山海穀。屬下已命她將少族主帶到瀾石渡,以便迷惑族長,並穩定大局。”
衛昭點點頭:“都做得不錯,既是如此,今晚就按原計劃行動,蘇俊留下,其他人出去吧。”
衛昭緩緩步下台階,蘇俊早已站起,雙手垂下,感覺到那冷冽的氣息越來越近,縱是向來桀驁不馴,也覺有些惶恐。
衛昭在他身邊停住腳步,盯著他看了片刻,和聲道:“蘇俊,我們,有十三年未見麵了吧。”
蘇俊微微躬腰:“是,教主。”
“當年蘇顏和盈盈瀟瀟還小,可能記不清我的模樣,你比他們長上幾歲,應該是有印象的。”
蘇俊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珠,半晌方道:“屬下十五歲那年生過一場重病,之前許多事情,都不記得了。”
衛昭緩緩道:“是嗎?真是可惜,我本來還想和你敘敘舊,看來是沒辦法了。也罷,忘了的好,我倒是想忘,可偏偏忘不了。”他慢慢摘下寬帽,取下麵具,又從懷中掏出一方玉印,與麵具一起遞給蘇俊:“今晚,就全看你的了。”
蘇俊依舊不敢抬頭,雙手接過:“教主,屬下先告退。”
“去吧,記住,你這條命是師父留給我的,你可是咱們月落國未來的大都司。今晚再凶險,你也要平安到達瀾石渡。”
衛昭的聲音在殿內長久回響,蘇俊拜伏於地,哽咽道:“教主,也請您珍重,屬下縱是粉身碎骨,難報老教主和教主的恩德。屬下拚卻這條性命不要,也要將逆賊和仇敵們引往瀾石渡。”
望著蘇俊退去的身影,衛昭眸中精光一閃,拉了拉銅鈴。
平叔進來,衛昭轉到紫檀木椅後,將江慈抱出,遞給平叔:“讓瀟瀟把她帶往山海穀,我得趕去瀾石渡。你看著蘇俊,隻許成功,不許失敗。”
五二、月落風雲
星月穀,冰寒雪重。
聖殿內,燈燭通明,映得整個殿堂亮如白晝。數百教眾魚貫而入,人人在心中揣測,多年來神龍隱現的教主,此番召開教眾大會,不知所為何事。
星月教素來教規森嚴,殿堂內雖擠入了數百人,卻仍肅穆莊嚴,並無嘈雜之音。左右護法立於列前,待銅鍾敲響,率著上千人齊齊躬腰:“恭迎教主!”
帷幕輕掀,故教主的貼身侍從平無傷當先走了出來。教眾們均露出敬畏的神色,誰都聽過這位平無傷的大名,均知他的武功在教內僅次於故教主,當年桐楓河一戰,若不是他死守黑風渡,隻怕星月教早已傾覆於桓國人的鐵蹄之下。老一點的教眾更是對他當年如煞神般的形象記憶深刻,左護法霍宣眼中不由閃過一絲嫉恨之色。
平無傷側身彎腰道:“請教主!”
白色的高大身影由幕後轉出,殿內靜得連一根針掉到地上都能聽到。人人屏氣斂神,卻聽不到腳步聲,均在心中想道:教主輕功如此高明,看來我教振興有望。
白色身影在紫檀椅中坐定,冷肅的聲音響徹整個大殿:“都抬起頭吧,難得這麽齊,讓我也認認大家。”
左護法霍宣抬起頭來,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戴著人皮麵具的臉,那張人皮麵具,精巧細致,正是故教主經常使用的。
見他有些愣怔,假扮教主的蘇俊從袖中掏出一方玉印,平無傷彎腰接過,持著玉印遞至左右護法麵前,右護法蕭蓀忙磕下頭去:“神印再現,我等誓死相隨!”
霍宣確定無疑,右手放於身後做了個細微的手勢,隊列最末,一人悄悄退出大殿。
蘇俊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冷肅威嚴,緩緩道:“這次召集大家來,是想和大家商討一下關於我月落一族立國的事情。經過多年籌謀,現在時機已經成熟,我已與族長多次溝通,族長也有意立國,隻是如何立,立國後如何麵對強大的華朝與桓國的夾擊,我星月教又將在未來的月落國中占據一個什麽樣的地位,我想聽聽大家的意見。”
右護法蕭蓀神色漸顯激動,叩下頭去:“教主英明。故教主夙願實現在望,月落一族振興有期,我等必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殿內,大多數人隨之叩下頭去,左護法霍宣卻沉默不語。
蘇俊冷冷看著霍宣:“左護法有什麽意見嗎?”
霍宣抬起頭,正視蘇俊:“教主,屬下認為,現在我月落族立國的時機還不成熟,我教也不宜強行出麵,暴露實力,而且屬下尚有幾點疑問,想請問教主。”
蘇俊冷哼一聲:“左護法有什麽問題,就問吧。”
霍宣聽到殿外傳來數聲鳥鳴,心中底氣大盛,口氣便有些咄咄逼人:“屬下對當年故教主的死,有些疑惑,還請教主釋疑。”
他此言一出,殿內一片嘩然,故教主當年召開教眾大會,宣布新任教主乃弟子蕭無瑕,其人將持玉印為證,執掌教務,遺命平無傷輔佐,並留下數麵令牌後,便閉於密室。數日後平無傷將教主遺體請出,並言道新教主在別處靜修,一切教務由其持令牌代理,這才沒有令教內大亂。
多年以來,一直是平無傷傳蕭教主之命,左右護法分率教眾服從指令,蕭教主則神龍隱現,從不以真容示眾。教眾們心中隱有疑惑,卻因近年來星月教勢力漸盛,可見教主指揮有方,便也沒敢細細思量,更無人敢提出異議。此時經霍宣這一提出,便有人輕聲議論,殿內一片嗡嗡之聲。
蘇俊冷聲道:“不知左護法是對故教主的死有疑問,還是對本教主的身份有疑問?”
霍宣嗬嗬一笑:“教主倒是爽快。不錯,故教主的死,咱們不敢妄自揣測,但是蕭教主您,從不以真容示人,倒是令屬下有些迷惑。一直都是平無傷傳您的命令,教眾們卻從未見過教主真容,未免令人不服。”
平無傷踏前一步:“故教主遺命,命我輔佐教主,你有何不服?”
“屬下曾聽故教主說過,他收了一個資質超群、容顏絕佳的弟子蕭無瑕繼承大業,但這麽多年來,教主從不以真容示人,是不是怕人發現你容貌普通,是平無傷找來頂替冒充的?”
平無傷怒道:“左護法是指我平無傷廢真立偽,把持教務嗎?!”
霍宣大喇喇道:“不敢,但請教主給教眾們一個交待,也好安眾心。”
蘇俊緩緩站起,眼神掃過殿內諸人:“還有人要本教主給一個交待的嗎?有的話,就都站到左護法身後去。”
殿內之人不由紛紛互望,身形移動間,霍宣身後聚集了二百餘人,其餘人均站在右護法蕭蓀身後。
霍宣緩緩道:“教主如果不敢以真容示人,那麽就請教主演示幾招‘星月劍法’或是‘逐星追月’的輕功身法,我等也好心服。”
平無傷立於階前,語氣森嚴:“大膽!教主威嚴豈是你能冒犯的!”
霍宣身形慢慢後退,拔出身後長劍:“教主一不敢以真容示人,二不能演示隻有曆代教主才會的絕學,那就休怪屬下生疑,不服從號令了!”
蘇俊冷冷一笑:“你待怎樣?!”
霍宣轉身麵向教眾,大聲道:“各位,此人冒充教主,被平無傷所挾持,還請各位聽霍某一言,不要受平無傷的迷惑,還真正的蕭教主一個公道!”說罷,他猛然長嘯一聲,隨著他的聲音,殿外忽湧入上千人,呼喝之聲大作:“平無傷謀逆作亂,速納命來!”“擒拿假教主!”
殿內之人來不及反應,湧入的人越來越多,平無傷麵色劇變,閃於蘇俊身前:“霍宣,你要犯上作亂嗎?!”
霍宣冷笑道:“犯上作亂的是你吧,平無傷!”
二人這番對話的功夫,殿內形勢大亂。霍宣身後之人與湧進來的數千人手持兵刃,與右護法蕭蓀身後數百人激戰在了一起。
平無傷似是有些緊張,回頭道:“教主,形勢不妙,咱們先撤。”
蘇俊點了點頭,迅速奔下石階,與平無傷一起向殿後奔去。霍宣大聲道:“逆賊哪裏走?!”與湧入殿中一人互望一眼,劍氣閃爍,將右護法蕭蓀等人步步逼退。數千人邊呐喊,邊往殿後追去。
蘇俊與平叔奔出聖殿後堂,右護法蕭蓀追了上來:“教主,你先走,我們頂住,霍宣隻怕是勾結了官兵,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蘇俊正待說話,霍宣已領著數千人追了出來。蘇俊將蕭蓀一拉:“一起走!”三人迅速隱入茫茫夜色之中。
寒冬的夜晚,冰氣襲骨。
衛昭戴著人皮麵具,默默靜坐,閉目不語。觀心靜氣間,一雙眼眸浮現在心靈深處,那般澄靜,那般溫柔。
他在心中默念:姐姐,你保佑無瑕,肅清內賊,得定大局,接掌族內大權,來年天下大亂,我族能借機立國,從此擺脫屈辱命運,再不做賤奴野夷!
蘇顏立於他身側,大氣都不敢出,眼前這人,仿若地獄中步出的幽靈,散發著森森殺氣,讓人情不自禁地想拜伏於他的腳底,心甘情願被他奴役,受他驅使。
衛昭緩緩睜開雙眼:“來了!”
蘇顏用心聽了片刻,方聽到細微的腳步聲,歎服間,程盈盈帶著數人奔入林間,躬身道:“教主,大都司的人已到了。”
衛昭站起,他森厲的眼神讓眾人齊齊低頭,他望向桐楓河,緩緩道:“等蘇俊一到,就都按計劃行事吧。”
“是!”
夜色下,蘇俊與平叔、蕭蓀等人發力急奔於山野。
霍宣率眾猛追,奔走間,他身邊一人道:“霍護法,你確定無疑,此人是真正的蕭無瑕?”
霍宣點了點頭:“聖印無假,此印是教主隨身攜帶,而且此人以前出來過幾次,雖每次都戴著麵具,但身形聲音均無疑問,穀將軍請放心。”
王朗手下副將穀祥微笑道:“如此甚好,此次若能將真的蕭無瑕擒到,霍護法得登教主寶座,從此不再與朝廷為敵,我家將軍也好向皇上有個交代。”
霍宣得意笑道:“一切還仰仗穀將軍。”
二人說話間,腳步並不放緩,率著數千官兵死死綴住前麵奔逃的三人。
雪夜中,這數千人追逐呐喊聲震破夜空,衛昭嘴角輕勾:“族長也快要到了吧?”
蘇顏正待答話,蘇俊三人已奔至瀾石渡的石碑前,月色下的桐楓河,尚未徹底冰封,河麵上碎冰緩緩移動,如同一個個張著血盆大口的黑洞,時刻準備吞噬人的性命。
蘇俊三人靠住石碑,轉過身來,緩緩抽出兵刃,冷目注視著逐步包圍過來的數千人馬。
霍宣笑得有些暢然:“蕭教主,我勸你還是自行了斷罷,也免得受皮肉之苦!”
蘇俊手中寒光一閃,劍氣宛如雷霆般轟然卷過,激起飛雪漫天,霍宣與穀祥有些睜不開眼,齊齊後退數步,蘇俊與平無傷、蕭蓀沿桐楓河急奔。
奔出數百步,河邊的樹林裏湧出上千人,將蘇俊三人護住,殺聲四起,激戰漸烈。
霍宣認得來援之人竟是本族大都司的人馬,與穀祥對望一眼,均覺有些不妥。來不及細想,河岸火光大盛,一條火龍蜿蜒而來,竟似有數千之眾。當先數人大呼道:“少族長在哪裏?賊人休得傷害少族長!”
一五十出頭的老者奔於眾人之前,滿麵焦慮之色:“風兒,你在哪裏?阿爸救你來了!”
霍宣認出此人是月落族族長木黎,愣神間,隻聽激鬥場中有人高呼:“族長,快來救少族主,我們頂不住了!”
木黎大驚,他子嗣淒涼,年過四十才得了這麽個寶貝兒子,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數日前,兒子的生母烏雅要帶他回家探望外母,他派了數百人隨行保護。不料今日傳來惡訊,朝廷派出重兵,欲擄走寶貝兒子,以挾製自己鏟除星月教。急怒下,他匆匆帶了三千餘人追來瀾石渡。
此刻聽得兒子危在旦夕,依稀聽到愛妾烏雅的驚呼聲,他心神大亂,腳步踉蹌,帶著部眾殺向河邊的數千官兵。
左護法霍宣隱覺形勢不妙,穀祥卻另有打算。他本意是想借霍宣作亂之機,立下鏟除星月教的奇功。此刻見月落族長竟也到場,便起了混水摸魚、借刀殺人之念,他知月落一族若是族長身亡,少族長年幼,星月教傾覆,將陷入混亂之中,這正是朝廷求之不得的局麵。自己若能立下此功,說不定能―――
他嘿嘿一笑:“木族長要幹涉我們清剿逆賊,可不要怪我不客氣了!”說著將手一揮,身後觀戰的兩千餘名官兵也壓了上去。
木黎在戰場中左衝右突,大聲呼道:“風兒!烏雅!你們在哪裏?!”
火光中,殺聲震天,直攪蒼穹。刀劍相交之聲鋪天蓋地,木黎越發心焦,眼前閃過一個熟悉的麵容,忙道:“平兄,你怎麽也在這裏?見到我兒子了嗎?”
平無傷足尖在雪地上一頓,如輕雲般落在木黎身側,大聲道:“沒見著,我也是路過此地,見少族長有難,才現身相救,可惜沒找到他人!”
木黎急怒下揮出長劍,將數名官兵斬於劍下。平無傷緊跟在他身側,眼見數十名官兵挺槍攻了過來,知時機已到,暴喝一聲,影隨身動,卷起一團雪球。眾人眯眼間,他悄無聲息地在木黎腰上一點,木黎踉蹌著奔前數步,撲上一官兵手中的長槍,槍尖當胸而入,木黎抽搐著倒於地上。
這一幕被月落族人看在眼內,齊聲驚呼:“族長死了,族長被官兵殺死了!”許多人心神慌亂,被官兵逼得步步後退,不少人墜入冰河之中。
正大亂間,桐楓河對岸傳來一個聲音:“誰敢殺我族長,我蕭無瑕要讓他血債血償!”
這聲音從容舒緩,悠悠傳來,瞬間壓下震天的喊殺之聲,所有人不由停下手中兵刃,齊齊望向對岸。
寒月下,一個白色身影宛如一片浮雲,悠悠飄過河麵,他白衣落落,纖塵不染,似白雲出岫,月華當空。
他身形騰起時,月光都似暗了暗,襯著他的身影如月神下凡。他落下間,足尖在河中冰塊上輕點,又似流雲湧動、星輝遍地。
他卷起的肅殺之氣讓數千人齊齊心驚,尚來不及反應,他已如山嶽壓頂,劍光閃動,如霹靂雷鳴,淩空轟出,沛不可擋,慘呼聲四起,數十名官兵跌落於雪地之中。
天地間似乎有一刻的凝滯,數十人齊聲歡呼:“教主到了,教主救我們來了!”
木黎帶來的三千月落族人大喜,他們素聞星月教主威名,此刻生命危殆之時,見他如月神一般出現,士氣大振,又向官兵們攻了回去。
左護法霍宣知形勢不妙,轉身便逃。衛昭冷笑一聲,身形如鬼魅般縹緲,一股強絕的劍氣自他手中迸出,在空中連閃三下,霍宣一聲淒厲的嘶嚎,倒於雪地之中。
桐楓河邊,所有的人被這耀目的劍氣所懾,瞠目結舌,呆立原地。半晌,方有人涕淚縱橫,泣呼道:“三神映月!月神下凡,我族有救了!”這呼聲,似有魔力一般,月落族人紛紛放下手中兵刃,拜伏於地。
衛昭緩緩轉身,望向穀祥,森聲道:“穀祥,你殺我月落族長,我要你們華朝血債血償!”
穀祥出身祈山派,向來自恃武藝出眾,頗有幾分傲氣。此刻雖見這傳聞中的星月教主劍術超群,也不驚慌,槍尖搠出點點寒光,攻了上來。
衛昭眼中迸出雪亮的殺氣,劍隨身動,突入穀祥的槍影之中。穀祥大驚,未料這蕭教主一上來便是搏命的招數,心神便弱了些許。衛昭看得清楚,暴喝一聲,劍刃架上槍杆,真氣流動,穀祥步步後退。衛昭卻忽收招,劍尖在槍尖上一點,身形飛上半空,穀祥來不及變招,衛昭淩空落下,寒劍由上而下,沒入穀祥頭頂“百會穴”中。
穀祥雙目圓睜,嘴角鮮血洶湧而出,緩緩跪落。
華朝官兵被這一幕震呆,穀祥素有“殺神”之譽,卻被這星月教主數招內取了性命,人人心神俱裂,不知是誰率先而逃,數千人齊齊逃散,刹時潰不成軍。
衛昭迅速抽出穀祥頭頂之劍,白影如魅,突入陣中,劍光縱橫,瞬間便再有數十人倒於他的劍下。眾人眼睛一花,隻聽見那團白影發出森冷清冽的聲音:“這裏的人統統給我殺掉,一個不留!”程盈盈等人明白他意思,率眾全力追擊。寒月下,瀾石渡邊,雪地漸被鮮血染紅,華朝官兵一個個倒將下去。星月族人見教主身先士卒,不禁精神大振,越戰越勇,人人咬牙切齒,個個不畏生死,仿佛要將這上百年來的屈辱與憤恨借這一戰徹底渲泄,永遠抹除。
當最後數名華朝官兵倒於血泊之中,衛昭執劍而立,望著這人間地獄修羅場,眼中漸湧笑意。
平叔走近,語氣欣悅:“少爺,成了!”
蘇俊早已悄悄隱入樹林之中,與蘇顏擊了擊掌。蘇顏抱著一名十歲左右的幼童步出樹林,大聲道:“少族長無恙,少族長找到了!”
衛昭長劍一彈,收回鞘內,緩步上前,微微躬身:“蕭無瑕見過少族長!”
少族長木風根本不明白發生了何事,驚慌間見生母烏雅過來,忙奔過去揪住她的衣襟,烏雅向衛昭施禮:“我母子遭逢大難,幸得蕭教主相救,烏雅不勝感激!”
衛昭還禮道:“不敢當!蕭某來遲,族長不幸慘死於華朝人手中,還請少族長速速即位,以定大局!”
烏雅媚眼如絲,瞄了衛昭一眼,麵上卻裝出悲戚之色:“我們孤兒寡母的,日後還得多多仰仗蕭教主!”
大都司洪夜率著數千月落族人齊齊拜伏於地,聲震雪野:“恭迎少族長即位!”
衛昭白衣飄飄,仰望蒼穹,心中默念:師父,您當年埋下的棋子,今日都派上用場了。您在天有靈,就保佑徒兒帶領族人興邦立國,洗雪恥辱吧!
五三、淡雪梅影
江慈睜開眼,又閉上,想起昏迷前隱約聽到衛昭所說的話,再睜開眼,笑了一笑:沒臉貓雖可惡,卻應該不會再對自己有殺意了,小命是保得住,但如何擺脫這種囚籠般的困境,總得想個法子才行。
她再想了一陣,視線掃過屋內,發現自己躺的這個屋子有點怪。整個房屋都是用青色的石塊壘砌而成,石塊也未打磨,依其天然形狀擠壓壘砌,更未用黃泥勾縫。江慈掀被下床,這才發現自己躺著的床竟也是一整塊巨大的青石,她用手摸了摸,石質溫潤如玉,滑脂如膏,不由嘖嘖稱奇。
窗外傳來輕輕的話語聲,江慈披上外襖,走到窗邊,見窗外廊下坐著兩個少女正在端著繡繃繡花,一個瓜子臉,嬌俏清麗,年紀較小,一個容長臉龐,柳眉杏眼,年齡稍長。
江慈用手輕叩了一下窗欞,兩個少女一起抬頭,瓜子臉的少女放下繡繃,驚喜拍手:“她醒了,我去稟報小聖姑。”
年齡稍長些的少女站了起來:“我去吧,阿雪,你看她是不是肚餓,弄些東西給她吃。”轉身出了院子。
阿雪微笑道:“姑娘要不要出來走走?”
江慈求之不得,忙道聲:“好。”走至門邊,覺這月落族的房門有些奇怪,用的似是樟木,但卻不同於華朝的房門是向內開啟的雙扇合頁門,而象一個活動的柵板,橫向開合,圓木條與樟木板上均雕刻著精美的星月圖案。
江慈步出房門,見自己先前所睡的是一間位於石壁前的石屋,石屋外的小院,同樣也用青石壘圍,院中白雪皚皚,數株臘梅盛開,雪映紅梅,嬌豔奪目。
江慈見這阿雪不過十五六歲,比自己還要小些,但也不敢小看。當日相府中的安華也比自己還小,卻是安澄的得力手下。想及此,她微笑道:“這是哪裏?我睡了多久?妹妹如何稱呼?”
阿雪站了起來,她身著青色斜襟短褂,下著素色百褶長裙,身上和高高的發髻上插掛著簡單的木飾,腳步輕盈,從另一間石屋內端出一些狀似糍粑的食物。江慈正有些肚餓,也不客氣,接過托盤,先將肚子填飽。
阿雪見她吃得有些急,笑道:“姑娘慢慢吃,別噎著。你睡了兩天了,這是山海穀,族長後圍子的雪梅院,我叫淡雪,你叫我阿雪好了。”
江慈吃罷,裝模作樣地在院內轉了一圈,聽得那淡雪跟在自己身後,她腳步聲似有些沉重,不象是身負上乘武功的樣子,頓時起了擊倒她逃逸的想法。可念頭甫生,試著提起真氣,這才發覺自己內力竟似消失得無影無蹤,知是那日服用的藥水的作用,頓時有些懈氣,心中將沒臉貓狠狠地咒罵了幾句。
她轉回廊下,見三腳木桌上擺著幾件繡品,拿起細看,覺繡品精美,花鳥形神兼備,針法靈活細密,比師姐所繡還要強出許多。印象中竟似在何處見過這種繡品似的,細心想了一下,記起相府中所用屏風、繡衣、絲帕用的便是這等繡品,驚歎道:“這就是你們月落族名聞天下的‘月繡’嗎?是你繡的?!”
“是。”淡雪拾起繡繃,坐回椅中,繼續飛針。江慈大感有趣,坐於她身旁細看,見她針法嫻熟,若流水逐溪,圓潤無礙,讚道:“阿雪真是心靈手巧。”
淡雪微笑道:“我是笨人,族人中比我繡得好的多了去了。我們還有專門的繡姑,每年給華桓兩國進貢的‘月繡’,便是她們所繡,不過―――”她針勢放緩,麵上也露出悲傷之色。
“不過怎樣?”
淡雪沉默片刻,輕聲道:“她們為了繡每年給你們華朝和桓國進貢的‘月繡’,每天要繡到半夜三更,這‘月繡’又極傷眼力,做得幾年便會雙目失明。你若是去夢澤穀大都司的後山圍子看看,那裏都是瞎眼後安在那處養老的繡姑們。”
“為什麽要繡到眼瞎啊,不繡不可以嗎?”
冷笑聲傳來,先前那名年紀稍大些的少女走了過來,她麵上滿是痛恨之色,劈手奪過江慈手中繡品,將她用力一推,恨聲道:“不繡?!你說得輕巧,你們華朝每年要我們月落進貢三千件繡品,桓國也是三千件,如果不能按數納貢,我們派出的貢使便會被處以宮刑,然後你們的朝廷便會派兵來奪我們的糧食,燒我們的圍子。你說不繡可以嗎?為了這六千件繡品,繡姑們日夜不息,又怎會不眼瞎?!”
她越說越是氣憤,雙手叉腰,嘴唇隱隱顫抖:“我們月落姑娘心靈手巧,可你看看我們穿的用的,全是最粗陋的衣料,最簡單的繡工,因為好的繡姑全在為你們華朝人累死累活,做牛做馬!”
江慈聽得有些驚訝,忽想起在相府內見到的珠簾繡映、簾幕重帷,那不經意的奢華富貴中所用刺繡之物,原來每針每線上凝著的都是這月落繡姑們的血和淚。
見她被推後蹲在地上發愣,淡雪忙將她扶了起來,道:“姑娘,梅影姐性子直,她並不是說你,你別往心裏去。”又轉向那梅影道:“阿影姐,她是小聖姑帶來的客人,也是我們月落族的朋友,不同於華朝那些欺壓我們的壞人,小聖姑若是知道你這般待客,會生氣的。”
梅影輕哼一聲,片刻後笑道:“阿雪,你知道嗎?我方才差點見到教主了。”
淡雪大喜,將繡繃一扔:“真的?!我得去看看。”撒腿便跑。
梅影忙喚道:“你站住,你見不到教主的,別白跑一趟。”
淡雪怏怏回轉:“為什麽?”
“教主昨天將少族長護送回來後,便一直和各圍子的都司們商議少族長即位之事,現都在山海堂,你怎麽進得去?我方才去稟報小聖姑,也隻是在外堂托阿水哥遞了個話,小聖姑都沒出來。聽阿水哥說,裏麵吵得凶,教主大發神威,將五都司給殺了。”
淡雪一驚:“為什麽?教主怎麽生這麽大氣?”
梅影歎道:“不是我說你,你也太不省事。族長現下被華朝人給殺了,少族長要即位,要奉咱們星月教為聖教,定是要為族長報仇的。可這樣一來,咱們便得和華朝開戰。二都司和五都司他們的地盤靠著華朝,若是開戰,首當其衝,他們自是不樂意,便和大都司吵了起來。聽阿水說,五都司似是對教主有所不敬,教主當時也不說話,隻是冷冷看了他一眼,也不見教主如何拔劍,堂內之人隻見一道寒光如閃電般劃過,都隻是眨了眨眼的功夫,五都司的腦袋便―――”說著她瞪著眼做了個卡脖子的手勢。
淡雪拍手道:“殺得好!五都司一貫奴顏婢膝,隻會討好華朝賊人,為保自己的平安,還把親妹子獻了出去,更不知逼死了多少族人,真該殺!依我說,教主得把二都司一並殺了才好。”
“二都司是怕死鬼,見風使舵慣了的,一見教主拔出五都司身上的長劍望著他,馬上就軟了,屁都不敢再放一個。聽說已經議定,五日後為族長舉行‘天葬’,‘天葬’後便是少族長的即位大典,到時還會正式封教主為‘神威聖教主’,拜咱們星月教為‘聖教’。”
淡雪神情漸轉激動,她雙手交握於胸前,喃喃念道:“隻求星月之神庇佑我月落族人再也不用受人欺淩,被人奴役,我的兄弟姐妹,再也不用―――”她話語漸低,滴下數行淚水。
梅影過去將她抱住,也露出悲戚之色:“阿雪,咱們就快熬出頭了。教主就是月神下凡,來拯救咱們族人的。他若不是月神,怎能三招內便殺了穀祥?聽阿水說,那夜教主為族長報仇,殺華朝賊子,竟是飛過桐楓河的,他若不是月神,桐楓河那麽寬,他怎能飛得過?山海穀和夢澤穀的弟兄們看得清清楚楚,現在都把教主當月神一樣拜著呢!”
淡雪依在梅影懷中,泣道:“我知道,教主是月神下凡來救我們的。可他為什麽不早兩年下凡?那樣,我的阿弟就不用被送到華朝,不用做什麽孌童,就不用被那惡魔折磨得生不如死了―――”
江慈坐於一邊愣愣聽著,“孌童”一詞她並不明其具體含義,隻是遊蕩江湖,在市井中流連時曾聽人罵過此詞。後來在京城相府與攬月樓走了數遭,也聽人說過此詞。她隻知做這個的都是下賤的男人,是被人所瞧不起的,似乎與市井俗人罵人話語中的“兔兒爺”是一個意思,但究竟“孌童”是做何事的,為何要被人瞧不起,她就不知道了。
她見淡雪如此悲傷,總知這“孌童”定是不好至極,她向來看不得別人痛哭,遂撫上淡雪的右臂:“快別哭了,隻要你家阿弟還活著,總有一天,你能將他接回來的。”
梅影冷冷一笑:“接回來?!你說得輕巧,阿弟被送到了薄雲山的帳中。薄雲山你知道是誰嗎?你們華朝數一數二的屠夫,送入他帳中的孌童沒有幾個能活過三年的,阿弟現在不定被折磨成什麽樣子了。就是教主能帶著族人立國,能與你們華朝開戰,接回這些族人,也不是一兩年能辦成的,到時阿弟能不能―――”
淡雪聽了更是放聲大哭,哭泣聲悲痛深切,江慈被這哭聲所感,也忍不住抹了把淚,良久方喃喃道:“當孌童,就真是這麽可怕嗎?”
冷哼聲傳來,院中臘梅上的積雪簌簌掉落,淡雪嚇得收住悲聲,與梅影齊齊拜伏於地:“小聖姑!”
輕紗蒙麵的女子步入院中,道:“你們都退下吧。”又側身躬腰:“教主,就是這裏,屬下先告退。”
衛昭負手緩緩走進院中,待眾人退去,他在院中的臘梅邊站定,假麵後的目光深刻而冰冷。江慈自廊下望去,隻覺白雪中,紅梅下,他的身影更顯孤單寂廖。
良久,衛昭方轉身進了石屋,江慈跟入,他冷冷看了她一眼,伸手取過案幾上的羊毫筆,遞給江慈:“我說,你寫。”
江慈不接,斜睨著他道:“要我寫什麽?”
衛昭有些不耐:“我說你寫便是,這麽囉嗦做什麽?”
江慈哼了一聲:“你不先說要寫什麽,我便不寫。”
衛昭眼中閃過惱怒之色,自歸月落山以來,從未有人如此頂撞過自己。他強自抑製住,冷聲道:“你寫一首詩,聽仔細了,是:閉門向山路,幽和轉晴光,道由東風盡,春與南溪長。”
江慈心中暗驚,想起那日聽到的,裴琰所回之詩“冰水不相傷,春逐流溪香”。心中有了計較,直視衛昭,平靜道:“我不會寫的,我早說過了,我既逃不了,會留在你的身邊。但我絕不會為你做任何事情,也絕不會摻和到你和他的事情中去,你若是相逼,我唯有一死。”
衛昭閃電般地探出手,扼住江慈咽喉,話語冰冷森然:“想死是嗎?我成全你!”說著逐漸用力,江慈漸感呼吸困難,似就要失去知覺,卻仍平靜地望著衛昭。
衛昭被她的目光盯得有些難受,這平靜而坦然的目光,這臨死前的一望,竟象極了姐姐倒地前的眼神。他本就是恐嚇於江慈,見她仍是不屈,眼神閃爍,收住力道,緩緩收回右手。
江慈握住咽喉劇烈咳嗽,待緩過勁後冷冷一笑:“原來神威聖教主最拿手的伎倆便是言而無信,反複無常啊!”
衛昭反倒沒了怒氣:“也罷,你不寫,我就和你耗著,你什麽時候寫了,我就什麽時候給你解藥,讓你恢複內力。”說著他取下麵具,長籲出一口氣,仰倒在石床上,道:“我給你點時間考慮考慮。”
他前夜飄然渡江,力殲穀祥,為求震懾人心,達到“月神下凡”的效果,不惜提聚了內八經中的全部真氣。這種做法固能奏一時之功,卻也極為傷身,真氣損耗過巨。其後,他又力殺逃敵,護送少族長回到山海穀,召集各都司議事,一劍殺了五都司及他的十餘名手下,方才平定大局,實是疲倦至極,這需時刻戴著的人皮麵具更是令他煩燥不安。此刻見隻有江慈在身邊,索性取了下來,躺於石床上閉目養神。
江慈聽到他的呼吸聲漸轉平緩悠長,不知他是真睡還是假寐,知象衛昭這般內力高深之人,即使是在睡夢之中,也是保持著高度警覺的,自己現在內力全失,更無可能暗算於他。便拉過棉被,輕輕蓋於他身上,又輕步走出石屋,拾起先前淡雪扔下的繡繃細看。
師姐的母親柔姨繡藝頗精,師姐得傳一二,江慈自是也粗通一些。她這一細看,便看出這‘月繡’確是極難繡成,不但要做到針跡點滴不露,還要和色無跡,均勻熨貼,形神兼備,而且看那針法,竟似有上百種之多。
她想起月落一族,為了這“月繡”不知瞎了多少繡姑的眼睛,受了多少欺淩。而那奢靡至極的相府,那人,他擦手所用帕子,他房中錦被,他的錦袍蟒衫,用的都是此物。若是他知道那帕子上的一針一線都是血與淚,他還會那樣隨意扔棄嗎?
還有,那“孌童”,究竟是何意思?為何人們會對他們鄙夷至此?為何這積弱的民族,因為要生存,因為要安寧,便要將自己的兒女們送去做這被世人所瞧不起的孌童歌姬呢?
她長長地歎了口氣,將滿桌淩亂的繡繃和繡品收入繡籮,見天空又飄起了片片雪花,撲入廊下,覺有些寒冷,便端起繡籮進了石屋。
衛昭仍躺在石床上,江慈百無聊賴,又不敢離去,索性尋了一塊素緞,定於繡繃上,取過一支細尖羊毫,輕輕畫出線條,描出繡樣。
衛昭這一放鬆,便沉沉睡去,直到夢中又出現那個惡魔的麵容,才悚然驚醒。他猛然坐起,將正坐於椅中用心描樣的江慈嚇了一跳,手中繡繃也掉落於地。
衛昭眯眼看了她片刻,麵無表情:“我睡了多久?”
江慈這才知道他是真睡,想了想道:“大概有個半時辰吧。”
衛昭下床:“考慮得怎麽樣了。”
江慈拾起繡繃,淡淡道:“我還是那句話,我不會寫的,你別想逼我。”
衛昭心中怒哼一聲,卻也拿她沒轍。這十多年來,從未有女子如此對他,他來了幾分拗勁,心中暗道:小丫頭,我看你能強到幾時,我就不信,治服不了你!
他轉到江慈身邊,見她手中繡繃上用極細的線條畫著繡樣,端詳了片刻,俊眉微皺:“你這是畫的什麽?”
江慈麵上一紅,將繡繃放於身後,低頭不語。
衛昭從未見過她這般害羞模樣,以往與她不是怒顏相向便是冷語相對,不由好奇心起,搶過她手中繡繃,再看片刻,冷笑道:“你人長得不怎麽樣,這畫的畫也醜得很,花不象花,鳥不象鳥的,倒象是幾隻大烏龜。”
江慈臉更紅透,呐呐道:“不是烏龜。”
衛昭邪邪笑著,勾起江慈的下巴,雙眸卻如冷月般盯著她:“你告訴我你畫的是什麽,我便讓你恢複內力。”
江慈想了一陣,終還是恢複內力要緊,隻要能施展輕功,總能尋到出逃的機會,何況又不是要幫他做什麽傷害他人的事情,遂指著繡繃道:“是菊花。”
衛昭再看一眼,不屑道:“這幾朵倒是有些象菊花,可這個,我怎麽瞅著象隻烏龜,與別的菊花可長得有些不同。”
江慈怒道:“我說了不是烏龜,是―――”
“是什麽?”
江慈低下頭去,輕聲道:“是,是大閘蟹。”
江慈抬頭甜甜一笑:“三爺沒聽過‘菊花開時秋風高,對江臨渚啖肥蟹’嗎?這既然要繡菊花,就定要繡隻大閘蟹應應景,同時也解解我的饞意。”
她將手一伸:“我既告訴三爺了,三爺就賜我解藥,恢複我的內力吧。”
衛昭扔下繡繃,戴上麵具:“你服的不過是令你昏睡、暫時失去內力的藥物,現下你既醒了,十日之後,內力便會慢慢恢複的。”他僵硬的假麵靠近江慈:“我再給你時間考慮,你若是想好了,就將那首詩寫出來。你一日不寫,便一日休想出這個院子!”
江慈見他出屋而去,緩緩蹲於地上,拾起繡繃,撫摸著那素緞上的畫樣,凝望著那似是而非的大閘蟹,輕聲道:“你爪子多,心眼也多,走路也是橫著走,隻千萬別哪天自己絆著自己了!”
她坐回椅中,撿起繡針,刮了刮鬢發,忽想起那日晨間坐於西園子替崔亮補衣裳的情景,不由有些擔憂:“崔大哥也不知道怎麽樣了,他是好人,可別被大閘蟹算計了才好。”
五四、稚子何辜
平叔正在院門守著,見衛昭出來,附耳道:“光明司的暗件到了。”
衛昭接過,細閱一番,聲音不再冷峻:“小五做得不錯,不枉我這些年的栽培。這個人,平叔選得頗合我意。”
平叔喜道:“那老賊被瞞過了?”
“嗯。”衛昭睡了一覺,渾身輕鬆,眼下大局將定,又得聞喜訊,眼中便有了些笑意:“他按時將密報呈給那老賊,一切都很順利。”
平叔看著衛昭眼中的笑意,心中喜悅,隻覺這十餘年來的隱忍奔波,都似有了補償。眼前似看見另外一張絕美的麵容,覺眼角有些濕潤,微微轉過頭去。
衛昭不覺,思忖片刻,道:“眼下雖然各方麵都按我們原先謀算的在行動,但還缺了一方。平叔,這邊大局已定,你幫我跑一趟桓國吧。”
“是,少爺。”
“你秘密去找易寒,他上次功虧一簣,他家二皇子這段時日過得有些憋屈,相信一定不會放過這個重掌軍權的機會。”衛昭望向滿山白雪,似看到了滿山盛開的玉迦花,僵硬的麵容上仿佛也有了幾分笑意。
南安府郊,長風山莊,寶清泉。
裴琰收住劍勢,在泉水中泡了一陣,出水後披上衣袍,覺體內真氣充沛,盈然鼓蕩。見安澄過來,騰身而起,右手平橫,切向他的肋下。
安澄身形向左一閃,旋挪間右足踢向裴琰胸前,裴琰雙掌在他足上一拍,借力騰身,淩空擊向他肩頭。安澄右足甫收,不及變招,隻得蹬蹬後退數步,避過裴琰這一掌。
裴琰雙掌虛擊上地麵,身形橫飛,雙足連蹬,安澄手中尚拿著密報,不能出手,被他蹬得步步後退,終靠上一棵雪鬆,劇烈咳嗽。
裴琰飄然落下,笑道:“不行不行,果然沒有陣仗,你的身手便有些鬆怠。”
安澄咳道:“相爺還是趕快放我上戰場吧,我總覺得,那處才是我大顯身手的地方,現在真是便宜劍瑜了。”
裴琰負手向草廬走去:“你別羨慕他,他這幾個月最難熬,待他熬過了,我再放你出去。你放心,會有你大顯身手的時候,你隻別把身手荒廢了,等真有大陣仗,我怕你連厚背刀都拿不起。”
安澄想起那夜裴琰在蒙麵人手下救下自己一命,有些慚愧:“是,相爺,屬下還真是得精進武藝才行。衛三郎自身武功高強不說,他的手下也是那般強硬,我還真不能給相爺丟了麵子。”
裴琰取過他遞上的密折細看,微微點頭:“子明做事,果然細致,確是奇才。”
他一份份細看,看至最後一封,忍不住笑道:“皇上親手建了光明司,又將自己最寵信的人提為指揮使,隻怕將來終會―――”
安澄猶豫片刻,終問道:“相爺,小的有一事不明白。”
“問吧,爺我今日心情好。”裴琰微笑道。
“相爺是如何猜到衛三郎便是真正的星月教教主蕭無瑕的?衛三郎是玉間府衛氏出身,又是由慶德王進獻給皇上的,身上也無月落族人印記,又一直深受皇上寵信,小的把朝中軍中之人想了個遍,也沒想到竟會是他。”
裴琰笑得俊目生輝,悠悠道:“安澄,你覺得小丫頭是個怎樣的人?”
安澄麵上也有了幾分笑意:“江姑娘雖天真爛漫,不通世事,心地倒是善良得很。”
“你覺得,她是個藏得住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嗎?”
“這個小的倒不覺得。”
裴琰眼前浮現江慈或喜或怒,或嗔或泣的麵容,有一瞬間的失神,緩緩道:“衛三郎號稱‘鳳凰’,姿容無雙,就是我們這些慣常與他見麵的人,每次見到他都會有驚豔之感,一般人見了他更是隻有瞠目結舌的份。可相府壽宴那日,小丫頭初見衛三郎,毫無反應,你不覺得奇怪嗎?”
安澄想了一下,點頭道:“相爺不說我還真想不起來,可相爺當時如果想到了,為什麽不對付衛―――”
裴琰搖了搖頭:“我當時也沒在意,後來使館縱火案,我又借傷隱退,還要防著皇上對付我,一摞子的事情,我來不及細想。倒是你回稟,自‘恨天閣’左閣主那裏得知買殺手殺小丫頭的是姚定邦,我覺得有些不對勁,把前後所有的事情連起來想了一遍,才細想起來的。後來命你傳信給子明,讓他查了一下衛三郎這幾個月的動向,綜合各方麵的線索才確定的。”
安澄離去,裴琰緩步走至草廬的窗前,凝望著寶清泉,想起江慈那日坐於“碧蕪草堂”的大樹下吃瓜子的情景,笑了一笑:“你居然敢聯同三郎欺騙於我,讓你吃些苦頭也好,三郎總要將你還回來的。”
十二月二十五日,月落山,山海穀,天月峰。
月落族族長木黎為救兒子死於華朝官兵之手,消息數日內便傳遍月落山脈,九大都司圍子的月落族人們齊齊陷入憤怒之中。
月落一族上百年來深受華朝與桓國的欺壓,不但苛征賦稅,強斂繡貢,暴索俊童美女為孌童歌姬,且將月落族人視為賤奴野夷。月落族人勢微力薄,九大都司又不甚團結,所以一直隻能忍氣吞聲,以犧牲一小部人族人來換取整族人的安寧。但大多數的月落族人心中一直是憤憤不平,深以為恥。現下,全族最高地位的族長都死於華朝人手中,這反抗的怒潮如同火焰般騰騰而起,迅速燃遍整個月落山脈。
這日是為故族長木黎舉行“天葬”的日子,各圍子的月落族人們從四麵八方向山海穀湧來,除了要參加族長的天禮和少族長的即位大典,人們更多的是想親眼目睹一下傳聞中的星月教主的風采。
傳言中,他白衣渡江,一劍殺敵,血染雪野,全殲仇敵。他如月神下凡,似星魔轉世,他閃耀著神祗般的光芒,他也寄托著全族人的希望。
夜幕降臨,山海穀聚集了數萬月落族人,天月峰下更是人頭攢動。
後圍子“雪梅院”中,江慈見淡雪坐立不安,在院中走來走去,還不時望向院外,笑道:“阿雪,你是不是很想去看‘天葬’和即位大典?”
這五日,衛昭仍每日過到“雪梅院”,也仍舊逼江慈寫下那首詩,江慈依舊不從,不是與他冷顏相對,便是顧左右而言他,衛昭倒也不再用強,逼迫無果後便冷笑離去。
江慈不肯寫下那首詩,自然便出不了這“雪梅院”,倒與淡雪梅影日漸熟絡。三人年歲都差不多,又都是天真純樸之人。江慈本就是隨遇而安的性子,既暫時不能出逃,便知和身邊之人相處和諧才是上策。她與淡雪言笑不禁,又向她請教繡藝,梅影本對她是華朝人有些不滿,但見她隨和可喜,天神一般的教主又每日來探望於她,遂也逐漸放下成見。江慈教她二人煮華朝之肴,她們則教江慈刺繡,三人迅速結出一份少女的友誼。
在這幾日的相處中,自淡雪和梅影口中,江慈知道了更多月落族的曆史。這才知月落一族,自古相傳,是天上的月神因見凡間苦難深重,毅然放棄了數萬年的仙齡,投於塵世之中,拯救世人,要磨煉千年、積累仙緣之後,才能再列仙班。故他的後人名為月落族,取月中降落的仙人之意。
正因為如此,所以每任月落族族長去世後,族人便要為他舉行“天葬”。在子夜時分,將逝者自天月峰頂的登仙橋拋下,若其能回歸天宮,月落一族則將成為天神一族,如其落於山海穀底,則來年全族也能風調雨順,雖仍為凡人也可保安寧,但若在“天葬“過程中出現意外,導致族長不能平安下葬,則會天降奇禍,月落一族將永淪苦海。隻是族長究竟如何才能“回歸天宮”,數百年來卻是誰都不曾得知。
而自古傳言,月落族人,若是於“天葬”之夜,能親眼目睹族長升天,就能過上萬事順意,遂心如願的日子。所以族長“天葬”,幾百年來一直是月落族最盛大的日子,所以這夜才會有這麽多月落族人從四麵八方湧來,就是為了一觀“天葬”盛禮。
江慈這幾日聽淡雪梅影念叨要觀看“天葬”和即位大典,耳朵都聽出了繭子,見淡雪坐立不安,便問了出來。
梅影柳眉緊鎖,瞪了江慈一眼:“還不是因為你,小聖姑吩咐了,不能離你左右,你不能出這院子,我們便也出不了。若是沒有你,我們早就去了天月峰了!”
江慈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好奇,笑道:“其實我也想去瞧瞧熱鬧的。”
淡雪坐了過來,拉住江慈的手:“江姑娘,你行行好,去和教主說說,說你也想去看‘天葬’,再帶上我們,教主好象對你挺隨和,他一定會允許的。”
梅影有些沮喪:“教主現在忙著上天月峰,肯定不會過來的。”
江慈極為喜愛淡雪,覺她純樸勤勞,又憐她父親死於戰亂之中,母親因為是繡姑而雙目失明,幼弟又被送到華朝為孌童,實是令人憐惜。她想了想,知現下讓淡雪去請衛昭,他是一定不會過來的。
她想起以前與崔大哥閑聊時聽過的法子,咬了咬牙,將繡針往“曲池穴”上一紮,“唉喲”一聲,往後便倒。
淡雪梅影嚇了一跳,搶上前來將她扶起,見她雙目緊閉,麵色慘白,梅影忙衝出院子。不多時,輕紗蒙麵的程瀟瀟匆匆趕來,拍了江慈胸口,江慈睜開雙眼,看了程瀟瀟一眼,弱聲道:“快讓你們教主過來,我有要緊話對他說,遲了,怕就來不及了。”
程瀟瀟有些為難,今夜大典,關係重大,教主正全神準備,不能抽身。可這少女是教主交給自己來監管的,而且教主這幾日天天過來見這少女,她所說之話必牽涉重大。見江慈麵色慘白,汗珠滾滾而下,她不及細察,轉身出了“雪梅園”。
再過得小半個時辰,衛昭素袍假麵,匆匆入園。他揮手令眾人離去,探了探江慈的脈搏,一股強勁的真氣自腕間湧入,迅速打通江慈用繡針封住的“曲池穴”。他眼中閃過惱怒之色,一把拎起江慈,步入石屋,將她往石床上一扔,聲音冷冽透骨:“又想玩什麽花樣?!我今天可沒功夫陪你玩。”
江慈忍住臂間疼痛,笑著站起,也不看向衛昭冷得能將人凍結的眼神,拉上他的袍袖:“三爺,我想求您件事,可知您今日事多,怕你不來見我,這才不得已裝―――”
衛昭性子陰沉冷峻,不喜多言,族中教中男女老少對他奉若神明,甚至都不敢直視於他。以往在京城之時,滿朝文武百官對他又妒又恨又是蔑視又是害怕,這十多年來,除去世間有數的幾人,無人敢與他平目而視,無人敢與他針鋒相對,更無人對他喜笑怒罵,嘻皮笑臉。
可偏偏遇上江慈,這野丫頭不但敢反抗於他,以死相逼,還敢不聽從命令,敢從他手上出逃,敢用這些小伎倆戲弄於他,不由讓他十分惱火。
他右臂一振,將江慈甩開,江慈碰到桌沿,見衛昭欲轉身離去,仍笑著拉住他的衣袖:“三爺,我想去看‘天葬’,你就帶我去吧,可好?”
“不行。”衛昭言如寒冰:“誰知你是不是想趁人多逃跑。”
“我不會逃的,也絕不給三爺添麻煩,我就在一邊看看,成不?”江慈搖著衛昭的衣袖央求道。
衛昭冷哼一聲:“休得多言,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見他仍欲離去,江慈大急:“那你要怎樣,才肯讓我去看‘天葬’?”
衛昭頓住身形,眸中精光一閃:“你乖乖地將那首詩寫了,我就放你去看―――”
江慈怒道:“不行!我早說過不摻和你們之間的事,是你言而無信,還要脅於我,你是個卑鄙無恥的小人,難怪京城之人都看不起你!”
衛昭眼中怒火騰騰而起,他上前將江慈頭一把揪住向後猛拉。江慈劇痛下仰頭,眼淚洶湧而出,急道:“我又不是為了自己要看,是為了淡雪和梅影。她們對你奉若神明,隻不過想去觀禮,卻因為我的原因而去不成。淡雪那麽可憐,阿爸死了,阿母瞎了,阿弟又被送到薄雲山帳中做孌童,不定受著怎樣的折磨,我是見她可憐才想辦法找你來,求你的。”
衛昭右手頓住,江慈續道:“淡雪隻要想起她阿弟,便吃不下也睡不好,她雖是婢仆,但也是人啊,她想去看看‘天葬’,三爺就成全她吧,大不了三爺將我點住穴道捆起來,丟在這裏也成,隻要能讓淡雪―――”
江慈一口氣說下來,覺頭皮不再緊痛,衛昭也似鬆了手,她轉過頭來,見衛昭假麵後的目光閃爍不定。這一刻,她忽覺他身上慣常散發著的冷冽氣息似有些減弱,屋中流動著一種難言的壓抑與沉悶感。
“淡雪的阿弟,在薄雲山的帳中?”衛昭緩緩問道。
“是。”江慈點頭,她怕衛昭因此看不起淡雪和阿弟,又急急道:“阿弟也是被逼無奈才去做孌童的。當時二都司說要麽送阿雪去做歌姬,要麽送阿弟去做孌童,阿母哪個都不舍得,後來還是靠抓竹簽決定的。淡雪為這事不知哭了多少回,她也是為了這事,想有朝一日能接回阿弟,才入了你的星月教。”
她隱隱聽到衛昭呼吸聲漸轉粗重,有些心驚,卻仍道:“三爺,您千萬別因阿弟當了孌童就瞧不起他和淡雪。阿弟若不是為了救姐姐,又何必去甘為人奴?三爺,你就讓淡雪她們去看‘天葬’吧,我求您了。”
衛昭不發一言,長久沉默,冷冷看著江慈。江慈漸感害怕,但想起淡雪,仍鼓起勇氣,再度上前拉住衛昭衣袖:“三爺,求求您了。”
衛昭緩緩抽出袍袖,冷冷道:“你若敢起意逃走,敢離我十步以上,我就將淡雪和梅影給殺了。”說著轉身出屋。
江慈愣了一下,轉而大喜,跳著出了石屋,衝衛昭的背影做了個鬼臉,出了院子,拉住在院外守候的淡雪與梅影,三人跟在衛昭身後而行。
江慈邊走邊望著衛昭高挑孤寂的身影,忽覺右腕一涼,側頭見淡雪正替自己戴上一小小銀絲鐲,忙欲取落下來。淡雪將她的手按住,輕聲道:“江姑娘,這是我們月落族人送給朋友的禮物,我窮,隻有這個鐲子,但你若是取下,便是不把我淡雪當朋友。”
梅影猶豫片刻,也從右手上褪下一個銀絲鐲,遞給江慈,江慈輕輕戴上,三人相視而笑,隨著衛昭,直奔天月峰。
五五、媚音入骨
天月峰,萬仞絕壁上,夜霧漸濃。
揉雜著冰雪氣息的冬霧,讓所有人的眉間發梢都籠上了一層寒霜之色,也讓那高聳入雲的天月峰更顯縹緲迷蒙。縱是上萬月落族人點燃了鬆枝,也照不亮那常年隱於雲霧之中的“登仙橋”。
天月峰,自古相傳,月落族的先人月神便是由此落下凡世,天神為了讓他有一日能重返仙界,在兩座隔著深溝對峙的山崖間留了一座天然的石橋,後人稱為“登仙橋”。
東麵山峰,號為“天月峰”,由山海穀可沿山路而上。而西麵山峰,四麵皆為懸崖峭壁,僅由東麵的天月峰可以沿“登仙橋”而過,故名“孤星峰”。
孤星峰上有一星月洞,相傳為月神下凡後修煉的場所,一直是月落一族的聖地,除去族長外,任何人不得進入。
這夜,天月峰山路上擠滿了前來觀禮的月落族人。九大都司,除去五都司死於星月教主劍下,其餘八位悉數到場,簇擁著即將接位的少族長及其生母烏雅坐於天月峰頂的高台上,其餘族人則依地位高低一路排向天月峰下。
當衛昭素衣假麵,帶著輕紗蒙麵的大小聖姑及數位年輕少女步出正圍子,走向天月峰頂,人群發出如雷般的歡呼。所過之處,月落族人紛紛拜伏於地,恭頌教主神威,同時祈求上蒼保佑故族長能得登仙界,月落一族得脫苦海。
衛昭飄然行在山路上,火光照耀下的白袍,散發著一種玉石的光芒,讓人覺他已不象是這塵世中人,而是謫仙下凡。
滿山的白雪也在這一刻惶然褪色,唯有他身上的那一襲白,襯得他如同下凡的神祗,孤獨寂寥地俯視眾生,俯視這蒼茫大地。
江慈出了正圍子後,便被程瀟瀟遞過來一塊青紗蒙住了麵容。她一路行來,聽得月落族人對衛昭的歡呼擁戴聲出自至誠,更見有許多人淚流滿麵,不由凝望著青紗外那個飄逸的身影,心中想道:若是那人,那般行事,能贏得華朝百姓如此的擁戴嗎?
時近子夜,天上一彎冷月,數點孤星,若隱若現。
號角聲嗚嗚響起,雄渾蒼涼,山頭山腳,一片肅靜。
大都司洪夜站了起來,一通急促的鼓點敲罷,他將手一壓,朗聲道:“月神在上,我月落族族長雖受奸人所害,卻得脫輪回,得歸仙界,實是我族至榮。現在,我們要用我們的鮮血敬謝神明,大家誠心祝禱,願月神永佑我族人!”
他轉身端起一碗酒,奉至旌旗下的大祭司身前。大祭司臉繪重彩,頭戴羽冠,身披青袍,手持長茅,籲嗟起舞。舞罷,接過大都司手中的禾酒,一口飲盡,又猛前傾身,“噗”的一聲,白色的酒箭噴在台前的火堆上,火苗躥起,直衝夜空,山頭山腳,上萬人齊聲高呼,拜伏於地。
高亢深沉的吟哦聲中,故族長木黎的棺木被緩緩抬出。八名彩油塗麵、上身赤裸,下身裹著虎皮的精壯小夥抬著棺木,踩著深深的積雪,步向雲霧縹緲的“登仙橋”。
火光照映下,上萬雙眼睛,齊齊盯著那具黑色棺木,盯著那夜霧籠罩下的“登仙橋”。
八名小夥走至橋邊,大祭司高唱一聲,八人齊齊停步,將棺木放置於地。
大祭司似歌似詠,聲音直入雲霄:“請仙族長!”
大都司與二都司互望一眼,齊步上前,運力推開棺蓋,台上的少族長木風與烏雅放聲大哭,在數人的攙扶下拜倒於雪地之中。
木族長的屍身已做防腐處理,被兩位都司從棺中抬出,他裹在長長的白色月袍之中,容顏如生,隻雙目圓睜,仰望蒼穹。
山頂之人看得清楚,齊聲大哭,帶著山路上的月落族人同放悲聲,江慈聽得心酸,也抹了一把眼淚。
大都司與二都司一人扛肩,一人扛腿,抬著木族長,緩步走上“登仙橋”。
寒風漸盛,吹得火把明明暗暗,“登仙橋”對麵的“孤星峰”,黑幽沉寂。
清冷的星月隱入雲層之中,不知從何處激起一股強風,“登仙橋”上的積雪忽地劇烈爆開,激起一團巨大的雪霧。
那雪霧騰地而起,“天月峰”頭,也忽有一陣寒風,卷起雪霧,眾人齊齊眯眼。卻都聽到一聲驚呼,迷蒙中見扛著族長遺體的大都司洪夜單膝跪於地上,他肩頭一歪,二都司猝不及防,族長遺體滑落,眼見就要倒在橋上的雪霧之中。
這一瞬間,山頭山間上萬人齊聲驚呼,眾人隻恨雪霧遮眼,看不清楚,眼見族長似是不能順利落穀,刹時都湧上一股強烈的恐懼感,似已見到月落族大難臨頭,永淪苦海。
就在這一瞬間,“孤星峰”再湧來一股寒風,雪霧更盛,整個“天月峰”上的火光為之一暗。眾人抬眼望去,隻見迷蒙雪霧中,族長木黎的屍體在將要倒在橋麵上的那一刹那,淩空飛起,似一道白色的流星,冉冉自空中劃出一道弧線,直隱入“登仙橋”對麵的黑色蒼穹之中。
這一幕來得太快,眾人隻是一眨眼的功夫,便已不見了族長的屍身,瞠目結舌間,不知是誰大喊一聲:“族長登天了,族長回歸仙界了!”
這聲呐喊,如同掉落在烈油中的火星,整個“天月峰”一片沸騰。
“族長登天了,族長回歸仙界了!”
“我月落族有希望了!”
“果然是月神下凡啊,教主是月神轉世,拯救我族人來了!”
雪地上,山道間,響起如雷的歡呼與祝禱之聲,月落族人們向著“登仙橋”的方向,齊行拜禮。冰冷的積雪將他們的膝蓋浸濕,他們渾然不覺,又齊向傲立於峰頂的那個白色身影磕首俯身。
衛昭飄逸的身影淡淡立在“登仙橋”頭,眼神掠過大都司洪夜,洪夜微微一笑。衛昭又望向對麵的黑深,緩緩抬手,待眾人肅靜,他清冷而激昂的聲音回蕩在山巒之間:“族長升天,星月之神將佑我族人,再無苦痛,永享康寧!”
淡雪與梅影喜極而拜,眼淚洶湧而出。江慈並未下拜,整個山頭,除卻少族長和衛昭,就餘她一人青紗蒙麵,孤身而立。
她長久地凝望著那個白色的身影,忽覺此人便如同明月下的一團烈焰,將這上萬人的心頭點燃,但同時,也在灼灼地燃燒著他自己。
數百年來隻在傳聞之中出現過的族長“升天”之象出現,月落族人群情激湧,少族長木風的即位大典和“聖教”的冊立大典便在一片歡呼聲中結束,衛昭從新任族長木風的手中接過象征著無上權威的“聖印”,飄然下山。
身後傳來接天的歡呼聲、歌唱聲,衛昭嘴角輕勾,帶著程盈盈等人回了正圍子,江慈仍在淡雪梅影的陪同下回後圍子“雪梅院”。
程盈盈轉身將櫳門關上,與程瀟瀟一同行禮:“恭賀教主!”
衛昭淡淡道:“我說了,你們在我麵前不用這麽多規矩。”
程盈盈掀起麵紗,酒渦盎然:“不知道蘇俊他們何時可以出洞。”
程瀟瀟笑道:“總得等‘天月峰’這邊的人都散了,他們才好出來。”
衛昭微微點頭:“大家都幹得不錯,配合得好。”
程盈盈還欲再說,程瀟瀟卻將她一拉,二人行禮出房,程瀟瀟低聲嗔道:“姐姐,你是真不知嗎?教主若是和我們客氣,我們便不要再呆在他麵前。”
衛昭緩緩走到桌前坐下,思忖著數件大事。
眼下,“天葬”終於順利結束,自己和蘇俊蘇顏及大都司洪夜悉力配合,又利用雪霧和特製的“天蠶蛛絲”,讓族長似是“登天而去”,恢複了族人的信心,也奠定了星月教“聖教”和自己“月神下凡”的形象。
但如何麵對緊接著要來的嚴峻形勢,能不能熬到明春,裴琰會不會與自己充分配合,那老賊又是否會一直被蒙在鼓裏,實是未知之數。得及早將族中的兵權掌控於手中,及早作出部署才行。
夜,逐漸深沉。衛昭聽得“天月峰”傳來的歡呼之聲漸漸淡去,知興奮的族人們終相繼散去,嘴唇輕輕一牽:“月神下凡?我倒不知,自己還有沒有資格做那―――”
他剛寬去外袍,“篤篤”的敲門聲響起,他迅速將假麵戴上,冷冷道:“誰?!”
嬌怯的聲音傳來,衛昭認得是少族長木風生母烏雅的貼身婢女阿珍:“教主,聖母請您趕快過去一趟。”
“何事?!”
“少族長,不,族長似是受了些風寒,情形有些不對,聖母請您過去看一下,說您―――”
衛昭拉門而出,飄然行往烏雅及木風居住的山海院。
行到山海院的前廳,阿珍行禮道:“教主,聖母在後花園。”
衛昭麵無表情,隨著阿珍而行,此時已是醜時末,一路行來,山海院內寂靜無人。後花園西沿,有一小小暖閣,竹帷輕掀,閣內鋪著錦氈,炭火融融。
阿珍掀簾,衛昭冷麵而入,隻見烏雅一人坐於閣中坐榻之上,一襲緋衣,微笑望著自己。簾幕放下的一瞬間,微風拂過,衛昭聞到一縷若有若無、如蘭如麝的清香,這清香撲入鼻中,如同溫泉的水沁過麵頰,又似烈豔的酒滑過喉頭。
他轉身便走,烏雅喚道:“無瑕!”
衛昭頓住腳步,背對烏雅,冷冷道:“還請你日後稱我一聲教主!”
烏雅慢慢站起,輕步走到衛昭身後,仰起臉來,輕聲一歎:“無瑕,老教主當年在我麵前提起你,便是滿心歡喜。這麽多年,我總想著,你何時會真正出現,讓我明白,老教主當年為什麽那麽喜歡你。現如今,總算是見著你了,也算了了我的心願。”
衛昭沉默不語。烏雅眼簾低垂,輕聲道:“現下大局已定,我也能放下這一肩重擔,想起老教主對我說過的話,這心中―――”
衛昭緩緩轉過身來:“師父他,曾說過什麽?”
烏雅麵上笑容似蜜如糯,聲音輕柔如水,低頭歎道:“老教主當年授了烏雅一首曲子,他說,若是異日教主大業得成,便讓烏雅為您彈奏這首曲子,也算是他―――”
衛昭遲疑半晌,終返身在木榻前坐定,低聲道:“既是師父的曲子,就請彈奏吧。”
烏雅右手卷起雲袖背在身後,蓮步輕移,巧笑嫣然,在琴案前坐下。依次勾起月落琴的十二根長弦,喉裏低低地唱道:“望月落,玉迦花開,碧梧飛絮。笑煞春風幾度,關山二月天,似山海常駐,歎意氣雄豪,皆隱重霧。”
衛昭低頭靜靜聽著,依稀記起,當年在“玉迦山莊”,姐姐與師父在月下彈琴撫簫,奏的便似是這首曲子。耳邊琴聲婉轉泣訴,歌聲粘柔低迴,他漸感有些迷糊,閣內香氣更濃,心底深處,似掠過一絲麻麻的酥滑,讓他輕輕一顫。
這種從未有過的感覺讓他有些不自在,正待挪動雙腿,琴音越發低滑,似春波裏的水草,將他的心柔柔纏住,又似初夏的風,熏得他有些懶得動彈。
烏雅抬眼看了一下衛昭,眼神有些迷離。待最後一縷琴音散去,她端起青瓷杯緩步走至衛昭身邊跪下,仰起臉,嬌媚的麵容似掐得出水來:“無瑕,我敬老教主如神明,奉他之命,忍了這麽多年,盼了這麽多年,終於能見你一麵,為你效命。你若是憐惜烏雅姐姐這麽多年的隱忍,就將這杯酒喝了吧。”
她的臉上湧起一抹紅暈,端著酒杯的手卻皓白如玉,酒水瀲灩,衛昭低頭望去,似見師父的麵容正微漾於酒麵。
他緩緩接過酒杯,在鼻間嗅了嗅,仰頭一飲而盡。一股熱辣劃胸而過,他放下酒杯,烏雅的纖指卻已撫上了他的胸前。
衛昭身軀一僵,烏雅的手已伸入了他的袍襟,她手指纖纖,順著袍襟而下,衛昭隻覺先前那麻麻的酥癢再度傳來。鼻中,烏雅秀發上傳來的清香一陣濃過一陣,他尚不及反應,烏雅已貼入他的懷中。
她的緋衣不知何時已由肩頭滑下,如濃麗的牡丹花,刹時綻放於衛昭眼前。那蔥白似的嫩,流雲般的柔,白玉般的光華,讓衛昭吸了口冷氣,雙手本能下推出,烏雅卻腰肢一扭,將自己胸前的輕盈送入他的手心。
手心傳來溫熱而柔軟的感覺,那是一種仿佛與生俱來的掌握感和控製感,衛昭雙手一滯。低頭間,那盈盈腰肢的線條晃過眼前,讓他不自覺將頭微仰。
烏雅右手沿他小腹而下,臉卻仰望著他,柔舌似有意、似無意在唇邊一舔。閣內炭火盈盈,映得她麵頰的紅潤與眼中的迷離之色宛如幻象。而她的身子似在輕顫,喉間也發出隱約的低吟―――
衛昭覺手心如有烈火在炙烤,身子也象被燃燒,而眼前的烏雅就似那一汪碧水,能將這烈火溶化,讓體內的洶湧平息。
烏雅的手繼續向下,衛昭不自禁地抬頭,眼光掠過一側的月落琴,身軀一震。忽然暴喝一聲,反手扼住烏雅雙臂,將她往木榻上一甩,身子旋飛而起,穿簾而出,躍入閣外的雪地之中。
足下的雪,迎麵的風,傳入絲絲冰寒之意,衛昭右臂劇烈顫抖,反手拍上院中雪鬆,鬆枝上的積雪簌簌掉落,激起漫天雪霧。他在雪霧中數個盤旋,消失在後花園的牆頭。
寒冷的夜風中,衛昭奔回自己所居的“劍火閣”,他的四肢似凍結於冰中一般僵硬,偏自胸口而下,仿若有一團烈火在騰騰燃燒,如淬火煉劍,青煙直冒。
周遭一切似漸漸褪色,他眼前再現那一抹白嫩,手心似還殘留著那一團溫熱,心頭還晃著那一絲輕盈。十多年來,他隻識屈膝忍辱,卻從不知,原來世間還有可以讓他願意去掌控、渴望去征服放縱的溫柔。
他不停擊打著院中積雪,眼前一片迷茫,不知是看不清這漫天雪霧後的景致,還是看不清人生歧路後的坦途。
雪花慢慢落滿他的烏發假麵,他跪於雪地之中,劇烈顫抖。
天空中,孤星寒月,冷冷地凝望著他。他腦中一片空茫混沌,一種難以言述也從未體驗過的欲望卻正在胸口騰騰燃燒,如烈火般灼人,又如毒蛇般凶險―――
五六、翻雲覆雨
次日清晨,天放晴光,竟是個難得的冬陽天。
衛昭枯坐於榻上,胸口如被抽空了一般難受。他已想明白,昨夜被烏雅暗下迷香,琴彈“媚音”,自己雖將那團火熄滅,但這藥物加上媚音的雙重作用仍讓他有些真氣紊亂。
更讓他難受的是,那從未有過的感覺,從來沒有麵對過的事實,像一記重拳把他擊懵,又像一條毒蛇一般時刻噬咬著他的心。
他長久地坐於榻上,直到曙光大盛,才驚覺今日是少族長即位後的首次都司議政,也關係到能否執掌兵權,順利熬過今冬,遂將體內翻騰的真氣壓了下去,前往山海堂。
他緩步走入山海堂,眾人都已到齊。新任族長木風坐在寬大的檀木椅中,有些不安和拘束,見聖教主入堂,回頭看了看阿母烏雅。
烏雅麵上露著溫婉的微笑,稍稍點了點頭。木風站了起來,稚嫩的身影奔下高台,在欲撲入衛昭懷中時聽到烏雅的一聲低咳,忙又頓住腳步,裝出一副老成的樣子,眼中卻仍有著崇敬的光芒,抬頭道:“聖教主,請歸聖座。”
衛昭微微低頭躬腰:“族長厚愛,愧不敢當。請族長速速登位,都司議政要開始了。”
木風本恨不得能即刻散會,拉住教主,求他教自己武藝才好,聽了衛昭所言,隻得回轉座位之中。
他躊躇片刻,才記全阿母所授之話,卻因被十餘名成人目光灼灼地盯著,聲音有些顫抖:“蒙月神庇佑,仙族長得歸仙界,我族振興有望,也望各都司們同心協力,愛惜族人,共抗外敵,使月神之光輝照遍月落大地―――”
衛昭抬頭看了木風一眼,木風便覺有些心驚,話語頓住。
大都司洪夜忙道:“族長所言甚是,眼下最要緊的事情,還是要防備華朝派兵來襲,畢竟我們殺了穀祥及八千官兵,華朝隻怕不會善罷甘休。”
二都司正為此擔憂,他的山圍子位於月落山脈東部,與華朝接壤,一旦戰事激烈,他的部屬和領土便首當其衝,聽言道:“依我所見,族長現方登位,我月落兵力不足,還是不宜與華朝開戰。不如上書朝廷,請求修好,並多獻貢物及奴仆,讓朝廷不再派兵來清剿我們,方是上策。”
六都司向來與二都司不和,冷笑道:“二都司此言差矣,仙族長得歸仙界,這是上天讓我們月落族人從此不用再聽華朝人的指令,不用再為奴為婢。聖教主乃‘月神下凡’,正是在他的帶領下,我們才全殲了穀祥及那八千官兵。現在正是我們洗刷恥辱、振興月落族的大好時機,又豈能再犧牲族人,向華朝屈辱求和呢?”
大都司點頭:“六都司說得在理,現在先不說打不打得過華朝,在仙族長得歸仙界、天意所指的情形下,還要加納貢物奴仆,對華朝屈膝求和,隻怕族人們不會答應啊。”
二都司低下頭去,昨夜“天葬”,故族長“登仙”而去,他也被強烈震撼,當時不由自主地下跪,隨著眾人歡呼。但夜深人靜,他細細琢磨,總覺有些不對勁,心中懷疑是星月教主在背後搗鬼,苦於沒有證據,而族人又激情高熾,便隻能將疑問壓在心底。
將近黎明,他黑衣蒙麵,悄悄過了“登仙橋”,去對麵的孤星峰查看了一番,未發現什麽痕跡,此時聽大都司這般說,遂隻能沉默不語。
衛昭端坐於大椅之中,不動聲色,周身散發著穆然威嚴的氣勢。
一側的烏雅端起茶盅,輕輕抿了一口,眼角瞥了瞥衛昭。他那如冰棱般的眼神讓她心中瑟然,權衡再三,淺淺笑著開口道:“各位都司,我雖已為聖母,但對軍國大事一貫不懂,別的事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我隻知道,我的夫君,我們月落族現任族長的阿爸,是死於華朝人之手。就是普通人,這殺父之仇尚且不共戴天,更何況是我族至高無上的族長?”
六都司憤憤道:“聖母說得是,我們族人這麽多年受的欺壓還不夠嗎?現在連族長都死於他們的手中,豈能善罷甘休!”
二都司心中知大勢不可逆擋,沉默片刻,溫和一笑:“既是如此,我也沒有意見了,大家就商量一下如何抵抗外侵吧。”
大都司心中冷笑,從容道:“眼下也沒有別的辦法,少不得還需二都司借出你的圍子,由其餘各都司的圍子抽調重兵,囤於東線流霞峰一帶,防備華朝人來襲。”
“流霞峰縱是長樂城的官兵來襲的必經途徑,但飛鶴峽呢?王朗隻要派人迂回至楓桐河北麵,沿飛鶴峽而下,一樣可以直插這山海穀。”
“飛鶴峽那裏,也得派重兵守著。”大都司沉吟道:“所以現在各都司得鼎力合作才行。依我所見,都把各圍子的兵力調到山海穀來,然後將準備過冬的糧食運來,再都捐出各自的賦銀購置兵器。由族長統一指揮,統一分配,這樣方能保證族人的精誠團結,而不致於戰事臨頭,各自為政,一盤散―――”
“我不同意!”七都司站了起來,他圓胖的臉上略顯激動:“你們要與華朝開戰,我無異議,但要把我的兵也卷進來,讓他們為你們送命,那可不行!”
衛昭猛然抬眼,精光一閃。六都司會意,出言諷道:“七都司不是愛惜你的手下吧,我看你倒是心疼你那些糧食和賦銀!難怪你的山圍子盛產‘鐵抓笆’啊。”
山海堂內哄然大笑,人人都知這七都司愛財如命,被人暗地裏稱為‘鐵抓笆’。由於他的圍子位於西麵,遠離華朝,曆來未受戰火波及,就是二十多年前的那場大戰,他也未受絲毫影響。故一直養尊處優,也對族內事務不理不管,眼下忽然要他將兵力交出,還要交出糧食與賦銀,那可真比殺了他還難受。
七都司被眾人笑得有些掛不住,怒道:“你們要打仗要報仇,那是你們的事,憑什麽要我交人交錢?!我阿母病重,需趕回去服侍湯藥,先告辭!”說著向高座上的族長木風微施一禮,轉身往堂外走去。
八都司與他相鄰,二人又是堂兄弟,一貫同氣連聲,見他借發怒離去,本就不願出兵出銀,遂也站了起來:“原來嬸母病重,我也得趕去探望,阿兄,等等我!”
二都司心中暗喜,隻要七、八都司一去,這都司議政不成,無法統一族內意見,便無法與華朝開戰。憑自己多年來與王朗暗中建立起來的關係,隻要再多敬獻財物賤奴,便可得保安寧。
衛昭冷冷地看著眾人爭吵,僵硬的臉上一絲表情都沒有,但雙眸卻越來越亮,亮得駭人,他的右手垂於椅旁,隱隱有些顫抖。
眼見七、八都司已走至山海堂門前,烏雅推了一下木風,木風盡管心中害怕,禁不住阿母在左臂上的一掐,顫聲喚道:“二位都司請留步!”
七都司在門口停住腳步,見自己帶來的數百手下擁了過來,膽氣大盛,回頭斜睨著木風:“族長,我得趕回去侍奉阿母,失禮了!”
八都司的數百手下也步履齊整,擁於堂前,七、八都司相視一笑,各自舉步。
衛昭眼神掃過大都司和一邊蒙麵而立的蘇俊,二人均微微點頭。衛昭合上雙眼,又猛然睜開,一聲龍吟,背後寒劍彈鞘而出,如雷霆暴作,閃電當空。堂內諸人來不及眨眼,白影鼓起一團劍氣自堂中長案上劃過,直飛堂外。圍著七都司的數十人紛紛向外跌出,鮮血暴起,七都司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噗”地倒在雪地之中。
這一幕來得太過突然,眾人不及反應,唯有發出一聲驚呼,衛昭已拔出長劍,森冷的目光望向八都司。
八都司見衛昭眼中滿是殺意,有些驚慌,但他畢竟也曾經曆過大風大浪,將手一揮:“上!”
數百名手下齊齊攻向衛昭,八都司則在十餘名親信的簇擁下迅速向山腳奔去。
衛昭冷笑一聲,淩空而起,手中長劍晃出清粼粼的波光,耀得數百人眼前一花。他已飄然落下,足如踏歌,一路踏過數十人頭頂,當踏上人群中最後一人頭頂,他再暴喝一聲,如大鵬展翅,飄然落於正急速奔逃的八都司麵前。
八都司險些撞上他的身軀,急急收步,揮著手中長矛,側轉而逃。衛昭長劍一橫,運力將他長矛震斷,八都司被這股大力震得向旁一個趔趄,衛昭已伸手揪住他頸間穴道,八都司全身失力,雙手垂落。
山海堂前一片混亂,堂內之人齊齊擁出,堂外七、八都司帶來的人眼見主子或被殺,或被擒,亂作一團。
蘇俊早搶出山海堂,右手一揮,山海堂兩側的高牆後,忽擁出上千人馬,高聲喝喊:“抓住謀害族長、圖上作亂的賊人!”
一片紛嘈聲中,衛昭望著在自己手中掙紮的八都司,嘴唇微動,八都司雖恐懼不已,卻也聽得清楚。
“八都司,七都司有兩個兒子吧?”
八都司不明教主為何在此時還問這等閑話,但命懸他手,隻得啄米似的點頭。
衛昭冷笑一聲,將八都司拎高一些,在他耳邊輕聲道:“若是七都司的兩個兒子都暴病身亡,這七都司的圍子,是不是該由他唯一的堂弟來繼承呢?”
八都司腦中一片空白,想了半天才明白他這番話的含義,大驚之後是大喜,忙不迭地點頭。
衛昭冷哼一聲,鬆開了揪住他穴道的手。
八都司驚惶甫定,強自控製住強烈的心跳,回轉頭大聲道:“我是被脅迫的,是七都司脅迫我和他一起作亂,我是全力擁護族長的!”
衛昭見蘇俊已帶人將七都司的人悉數拿下,又見八都司的手下紛紛放下兵刃,知大局已定,嗬嗬一笑,飄然回轉山海堂。
烏雅仍端坐於椅中,見衛昭進來,隻覺寒意浸膚,垂下眼去。
七都司身亡,八都司又已表明擁護族長的立場,這都司議政便得以順利進行。眾人議定,各都司圍子抽調主力精兵,捐出錢糧,由族長統一分配指揮,具體作戰事宜,則全權交給聖教主裁斷。
衛昭根據早前收到的密報,估算著朝廷的兵馬可能會在十日之內由流霞峰西進或飛鶴峽南下,遂命三、四都司在議政結束後迅速趕回各自的山圍子,三都司的兵力向流霞峰布署,而四都司的兵力則死守飛鶴峽。
一切議定,眾人離去,已是正午時分,山海堂外,衛昭靜靜而立,低頭望著七都司身亡倒地之處的那灘血跡,聽到身後傳來一急促、一輕碎的腳步聲,側身躬腰:“族長!”
烏雅牽著木風的手,麵上仍是那溫柔的微笑,輕聲道:“教主神威,我母子日後還得多仰仗教主。”
衛昭心中冷笑,可也知眼下情形,不能與她反目,還得利用她和木風來指揮各都司。而她,也得借助自己之力來對抗各位如狼似虎的都司,保住木風的族長之位。縱使經過昨夜之事,兩人還得維持表麵的合作關係。
他垂下眼簾,聲音冷冽入骨:“這是本教主應盡的本份,請族長放心。”
烏雅微笑點頭:“如此甚好,隻是木風這孩子,一貫仰慕教主,想隨教主修習武藝,不知教主可願替烏雅訓育於他?”
衛昭沉默不語,良久,俯身將木風抱起,飄然向後堂行去。
烏雅凝望著他修長的身影,苦笑一聲,麵上卻又閃過一絲不甘之色。
長風山莊,寶清泉。
裴琰眉頭微皺,看著由寧劍瑜處傳回來的軍情,右手執著顆黑玉棋子在棋盤上輕輕磕著。
楠木棋盤上,他自弈的黑白兩子已成對峙之勢,殺得難分難解。裴琰放下密報,思忖片刻,正待喚人,安澄撲了進來:“相爺,老侯爺回來了!”
裴琰一驚,迅速站起,往外便走,安澄順手取過椅中的狐裘,替他披上。
“有沒有旁人看見?”裴琰麵色有幾分凝重。
“沒有。”安澄答道:“老侯爺是自暗道進的‘碧蕪草堂’,小的回東閣見到暗記,入了密室,才知是老侯爺回來了,老侯爺讓相爺即刻去見他。”
裴琰沿山路急奔而下,直奔“碧蕪草堂”,安澄早將附近暗衛悉數撤去,親自守於東閣門前。
裴琰直入東閣後暖閣,右手按上雕花木床床柱,運力左右扭了數圈,“喀喀”聲響,床後的一麵牆壁緩緩移動。他身形微閃,晃入密室之中,將機關複原,迅速沿石階而下,經過甬道,進入一間密室,跪於一人身前:“琰兒拜見叔父!”
流水迢迢 作者:簫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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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 這翻雲覆雨的紅塵俗世 -seemoon- ♀ (0 bytes) () 06/20/2009 postreply 22:36:39
• 謝謝,好看 -poof- ♀ (0 bytes) () 06/29/2009 postreply 08:02:09
• 是好文,可惜結局慘淡 -土匪王- ♂ (0 bytes) () 07/04/2009 postreply 19:49:29
• 非常好看,很少看到這麽好的文了 -兩個滿懷- ♂ (0 bytes) () 07/06/2009 postreply 17:33:20
• 回複:流水迢迢 作者:簫樓 -kathy315- ♀ (17 bytes) () 07/13/2009 postreply 23:35: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