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迢迢 作者:簫樓

本帖於 2009-06-30 11:23:44 時間, 由普通用戶 畫眉深淺 編輯

五七、風雪歸人

  原震北侯裴子放坐於棋台前,修眉俊目,雖已是中年,身形仍堅挺筆直,一襲青袍,服飾簡便,僅腰間掛著黃色玉璫。他微笑著抬頭,放下手中棋子,和聲道:“琰兒快起來吧,讓叔父好好看看。”
  裴琰站起,趨近束手道:“叔父怎麽突然回來了?是不是幽州那邊出了什麽變故?收到琰兒的密信了嗎?”
  裴子放神情淡然,但看著裴琰的目光卻帶著幾分慈和:“幽州沒什麽大事,我收到你的信後便啟程,主要是回來取一樣東西。”
  裴琰垂下頭去,他是遺腹子,一身武藝均是這位叔父所授,雖說幼年得益於母親為自己洗經伐髓,使自己成年之後的武藝青出於藍更勝於藍,但他對這位叔父總有著幾分難言的敬畏。
  多年以來,裴氏一族謀劃全局,自己得建長風騎,得入朝堂,均與叔父之力密不可分,叔父雖貶居幽州,但隻怕在他眼中,整個天下都是擺在他麵前的一盤棋局。眼下這個關鍵時刻,他秘密潛返長風山莊,隻是為了取一樣東西,這樣東西肯定關係重大。
  裴子放嗬嗬一笑:“先別管那樣東西,得入夜後再去取。我們爺倆也有幾年沒有見麵了,來,陪叔父下局棋,敘敘話。”
  裴琰微笑應是,在裴子放對麵坐下,密室內一時隻聞輕輕的落子之聲。
  炭爐子上的茶壺“咕咕”而響,裴琰忙將煮好的茶湯倒於茶盅之中,過了兩道後,奉給裴子放。
  裴子放伸手接過,微笑道:“不錯,你的棋藝有長進,掌控大局的本領有提高。”
  “全蒙叔父教導。”裴琰恭聲道。
  裴子放落下一子:“在對手不弱,局勢複雜的情況下,你能下成這樣,叔父很欣慰。隻是,你行棋還是稍險了一些。”
  “琰兒恭聆叔父教誨。”
  “你能將東北角的棋子誘入死地,讓西邊的棋子拖住對手的主力,然後占據中部腹地,確是好計策,不過,你要切記,你的對手,非同一般。”
  裴琰細觀棋局,良久,額頭隱有汗珠沁出,手中棋子在棋盤某處上空頓了又頓,終輕聲道:“叔父是指這處嗎?”
  裴子放飲了口茶,嗬嗬一笑:“不錯,這是對手的心腹要地,但是,你縱使知道了他的心腹要地在何處,也無從落子啊!”
  裴琰長久凝神思考,在西南處落下一子,裴子放略有喜色,應下一子,二人越下越快,裴子放終推枰起身,笑道:“走,天差不多黑了,我帶你去看一樣東西。”
  二人沿山路而上,此時天已入夜,安澄早撤去所有暗衛,寂靜的雪夜中,隻聞二人輕輕的腳步聲。
  一路行來,裴琰輕聲將不便在密信中敘述的諸事細稟,裴子放靜靜聽著,緩步行來。待裴琰述畢,微笑道:“琰兒心思機敏,我也未料到,江海天臨死前還布了一個這麽久遠的局,埋下了一顆這麽深的棋子。”
  “幸得叔父曾對琰兒敘述過星月教教主才會的輕功身法,看到衛三郎逃離的身法,琰兒才能肯定在長風山莊自盡身亡的並不是真正的星月教主。”
  裴子放輕歎一聲:“衛三郎隱忍這麽多年,現在既然開始他的全盤計劃,皇上那裏,他必做了周密的安排。皇上機警過人,但隻怕要在自己最寵信的人身上栽一個跟鬥了。”
  寶清泉,熱霧騰騰。裴子放負手立於泉邊,望著那一汪霧氣,目光深邃,良久,他寬去外袍,縱身一躍。
  裴琰靜靜看著裴子放沉入水中,看著那霧氣繚繞,眼神幽沉似海。
  不多久,裴子放探出水麵,身形帶起大團水霧,在空中數個盤旋,輕輕落於地麵,將手中一個用厚厚的油布包著的木盒遞給裴琰。
  裴琰雙手接過,待裴子放脫去濕透的內衫,披了外袍,在火堆邊坐定,方單膝跪於他身邊,將油布打開,取出木盒,奉給裴子放。
  裴子放雙手拇指扣上木盒左右兩側某處的暗紋,“哢嗒”聲響,盒蓋應聲彈開。他低頭望著盒中物事,良久方輕歎一聲,將那用黃色綾布包著的卷軸取出,遞給裴琰。
  裴琰麵色沉肅,看了一眼裴子放,終緩緩打開那黃色卷軸,眼光及處,麵色數次微變,終複於平靜,在裴子放身前磕下頭去。
  火光跳躍,但夜風寒勁,吹得潭麵上的霧氣向二人湧來。裴子放將裴琰拉起,輕拍著他的手,歎道:“就是為了這樣東西,你的父親死於謀算,叔父我也被貶幽州二十餘年。但正因為這樣東西,他才不敢對我下毒手,你母親,也得以順利將你生下。”
  裴琰身形如石雕一般,良久沉默,忽然抬頭,眼神如劍芒一閃。裴子放仿佛見到利刃出鞘,劍吟雪野,耳邊聽到他清朗的聲音:“琰兒一切聽從叔父教誨。”
  裴子放微微一笑,目光投向漆黑的夜空:“時機慢慢成熟,你也做得很好。但我總感覺,還不到最關鍵的時候。這樣東西,我先交給你,在最關鍵的時候,你用來做最致命的一擊吧。”
  下午時分,冬陽曬入雪梅院的廊下。
  江慈剛洗過頭發,靠在廊下的竹欄邊,懶懶地梳理著未幹的長發,黛洗般的青絲垂於腰際。她有一搭沒一搭地梳著,看到淡雪手中的繡裙,笑道:“阿雪這幅‘鳳穿牡丹’倒快過阿影姐的‘水草鯉魚’。”
  淡雪溫婉一笑:“我這個‘鳳穿牡丹’可是要趕在新年前完成的,到時落鳳灘大集,也好穿上。”
  江慈早由二人口中得知,月落族的新年與華朝的新年並不同日子,得在正月的十八。那時冬雪開始消融,春風首度吹至月落山脈,族人會於落鳳灘舉行大集,載歌載舞,共賀春回大地,並開始新一年的農作。
  梅影猶豫片刻,低聲道:“阿雪,今年的落鳳灘大集,不一定會舉行了。”
  “我這幾日去前圍子領取果品,聽人說,朝廷要對咱們動兵,就是這幾日的事情了。現在各都司圍子的精兵都在往咱們山海穀調動,教主忙得幾天幾夜沒睡過好覺,不斷兵增流霞峰和飛鶴峽。若是真打起來了,還怎麽舉行落鳳灘大集?”
  江慈一驚:“真要打起來了嗎?”
  “是,看這些天前圍子兵來兵往的情形,這場惡仗是免不了的。”梅影有些激動:“華朝官兵欺壓了我們這麽多年,現在聖教主是月神下凡,一定會帶領我們戰無不勝,擊敗他們的。”
  江慈心中黯然,她從未親眼見過戰爭,隻是聽師叔說過那血流成河、橫屍千裏的悲慘景象,想起這弱小的民族,終要麵對強大的敵人,要用萬千族人的性命去爭取那一分自由和尊嚴,不由幽幽歎了口氣。
  淡雪隻當她是思念華朝的親人,因為今日是華朝的新年之日,忙道:“江姑娘,今日是你們的新年,梅影姐領了些魚和肉過來,不如我們今晚弄一個你說過的‘合蒸肉’、‘慶餘年’,你就當過年吧。”
  江慈也把對戰事的擔憂拋在腦後,那畢竟不是她能置詞並改變的大勢,笑道:“好啊,我還從未在別的地方過新年,今日有阿影姐和阿雪妹子相陪,也算咱們有緣。”
  院門開啟,衛昭負手進來。淡雪和梅影充滿敬慕的目光偷偷看了他一眼,極為不舍地離去。
  江慈知他又來逼自己寫那首詩,斜睨著他諷道:“聖教主倒是挺有耐心,也挺有閑功夫的。”
  衛昭連日忙碌,卻愈顯精神,眸中光彩更盛,他輕笑一聲:“我說過,我有的是時間和你耗,你一日不寫,我就一日不放你出這院子。”
  江慈撫了撫長發,覺已經幹透,口中咬住竹簪子,將長發盤繞幾圈,輕輕用竹簪簪定。邊簪邊道:“我在這裏吃得好,睡得香,倒也不想出去。”
  衛昭立於江慈身前,她盤發時甩出一股清香,撲入他的鼻中。他眉頭一皺,微微低頭,正見江慈脖中一抹細膩的白,如玉如瓷,晶瑩圓潤。
  他眼睛微眯,胸口湧起莫名的煩燥與不安,欲待轉頭,猛然想起那夜在寶清泉,用錦被將這丫頭包住帶出來的情景,眼光徐徐而下。
  江慈將長發簪定,抬起頭來,見衛昭如石雕一般巍然不動,但眼神卻直盯著自己,亮得有些嚇人,唯恐他又欺負自己,跳了起來,後退數步。
  衛昭驚覺,冷哼一聲,拂袖出了院門。
  院外,白雪耀目,他呆立於院門,心中一片迷茫,那抹淨白如同嵐山明月,嵌入他內心深處,再也無法抹去。
  江慈覺衛昭今日有些怪異,正待細想,淡雪和梅影你推我搡地笑著進來。
  江慈笑道:“什麽事這麽高興?”
  淡雪推了推梅影,笑道:“阿影姐忽然想起,她去年埋下的‘紅梅酒’今日可以啟土,阿影姐明年就可以嫁人了!“
  江慈聽她們說過,月落族的姑娘們在十六歲那年的某一日,會在梅樹下埋下一壇酒,一年之後開啟,喝下那“紅梅酒”後,便可以正式談婚論嫁。
  她拍手道:“可巧了,原來阿影姐今日可開‘紅梅酒’,我來下廚,弄上‘合蒸肉’和‘慶餘年’,咱們好好慶賀一番。”
  梅影笑著作出禁聲的手勢,江慈低聲道:“不怕,咱們三人偷偷地喝,不讓別人知道就是,反正院子外守著的人也不敢進來。”
  三人擠眉弄眼,到院中臘梅樹下挖出一小瓦壇,捧著奔入房中。
  待江慈將熱氣騰騰的菜肴端入石屋,淡雪梅影笑著掩緊門窗,梅影隻嚷餓了,便夾了筷合蒸肉送入口中。江慈倒了一盞酒,梅影接過,一飲而盡,淡雪拍手笑道:“一飲紅梅酒,天長地久共白頭。”
  梅影放下竹筷,便來揪淡雪的臉,淡雪笑著躲過。江慈飲了口酒,想起往年過年時與師姐在一起嬉笑的情形,心中黯然。不過轉而想開,夾了筷魚肉,狠狠嚼著,心中道:師姐,你等著小慈,小慈總會回來的!
  三人雖知衛昭晚上不會過來,也無人再進這院子,但忌著院外有防守之人,不敢高聲笑鬧,隻是小聲的說話、喝酒吃菜。待有了幾分醉意,江慈又教會淡雪梅影猜拳,二人初學,自是有些笨拙,各自罰了數杯,便麵上酡紅,話語也有些粘滯。
  江慈看著二人情形,笑軟了斜趴在床邊,忽覺丹田一熱,消失了十餘日的內力似有恢複的跡象。她心中一動,再飲了數口酒,果然內力再恢複了一些,她心中暗喜,知已到十日之期,這紅梅酒又有活血功效,看來自己可以運起輕功了。
  念頭一生,她便控製著喝酒,待感覺到內力完全恢複,輕功可以使上八九成,倒在石床上,合眼而睡。
  四更時分,江慈悄悄坐起。見屋內燭火已快燒盡。淡雪頭枕在床邊,腳卻搭在梅影身上,梅影則趴在床上,鼻帶輕鼾,二人麵頰均如塗了胭脂一般,分外嬌豔。
  江慈下床,輕輕拉開櫳門,走至院中。迎麵的寒風讓她腦中逐漸清醒,她也知院外必有看守之人,要想逃走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但這些時日來,淡雪梅影時刻跟隨,讓自己連一探地形的機會都沒有,此時二人酒醉,自己總得將這院子四周的情形探明了,才好計劃下一步的出逃。
  她在院子四周查看了一番,不由有些泄氣,這雪梅院有兩麵臨著懸崖,建有石屋的一麵則靠著峭壁,隻有院門方向可以出入,而院門外時刻有星月教眾把守,要想順利出逃實是有些困難。
  更何況,淡雪和梅影時刻跟著自己,要想逃走非得把她二人弄暈不可,這樣一來,會不會連累到她們呢?聽說星月教教規森嚴,若是因自己的逃走,而令她二人受到重罰,自己會不會於心不安呢?
  沮喪至極下,江慈隻得回轉石屋,依著淡雪和梅影沉沉睡去。
  第二日便有了好消息,因大戰在即,人手不足,淡雪和梅影被調去正圍子準備士兵的冬衣。二人早出晚歸,“雪梅院”中,便隻剩江慈一人,而自這日起,衛昭也未再來找過她。
  江慈心中暗喜,聽淡雪言道,聖教主將於三日後帶領主力軍前往流霞峰,知能否成功逃脫便在衛昭出發那日。
  她心中有了計較,便尋來竹簸箕,日日在院中用繩子拴了竹簸箕,捉了十餘隻麻雀,放於石屋邊暗養著。
  終於等到衛昭帶軍出發那日,淡雪梅影去了正圍子送別大軍。入夜時分,聽得正圍子方向傳來喧天的聲音,號角震天響起,呼喝聲、甲胄擦響聲隱隱傳來,千萬人馬齊齊奔走。
  江慈知機不可失,她想了想,換上淡雪的月落族衣服,背上包裹,將連日來捉到的麻雀裝入一個竹籠子中,運起輕功,掩近院門,向外偷眼看去,隻見院門的大樹下立著兩名值守的星月教眾。
  其中一人焦燥不安地望向正圍子方向,口中恨恨道:“現在教主帶著大軍出發去流霞峰,我們卻去不得。奶奶的,也不知這院子住的什麽人,害得我們不能上陣殺敵,還得窩在這裏!”
  另一人也有些憤憤不平:“洪堂主把我們安排在這裏值守,明擺著就是不想讓我們立軍功,咱們夢澤穀出來的,終比不上山海穀的人!”
  先前那人跺了跺腳:“唉,上戰場殺敵是指望不上了,索性回屋喝酒去。”
  另一人罵道:“隻惦著你肚子裏那幾條酒蟲!再難熬,也得等老六他們送完大軍來接崗,現在這裏就我們兩人守著,怎麽走得開?”
  先前那人縮了縮脖子,不再說話。
  江慈掠過院中積雪,在臘梅邊站定,撿起一塊石子,遠遠地拋了出去。
  院門外,值守教眾一驚,忙奔至聲響地細看,江慈悄悄放出一隻麻雀,那教眾見是隻鳥兒,笑了一下,返回原處。
  過得一陣,江慈再拋一顆石頭,待教眾奔來細看,她又放出一隻麻雀,如此數回,那兩名教眾終開口罵道:“哪來的野鳥,如此讓人不得安生!”
  江慈知時機已到,拋出手中最後一顆石頭,聽到那值守教眾不再奔至自己藏身處的牆外細看,運起真氣,攀上牆頭。見那值守教眾沒有麵向自己這方,她迅速翻牆而出,再在地麵輕輕一點,逸入院外一側的小樹林中。

  五八、生死抉擇

  王朗此次發兵“清剿”,其決心和規模,遠超過衛昭事先的估計。
  流霞峰的激戰,已進行了數日。二、三都司的主力堅守於山圍之中,王朗派出的六萬兵馬久攻不下,王朗不顧傷未痊愈,親自上陣,輪番攻擊。
  衛昭未料王朗重傷之下還如此強攻,無奈下也得應戰,總得熬過今冬,待明春各方一起行事,方能緩過氣來。
  自華桓兩國合約簽訂以後,他便知形勢急迫,遂命教眾在桐楓河以北不斷挑起紛爭,又在朝中暗使計謀,才使華朝將桐楓河之北疆域轄權交予桓國一事拖至明春。就是不願月落山脈被一分為二,那時再想統一族人,難上加難。
  正因為此原因,他才等不到明春,於嚴冬返回月落山,刺傷王朗,將族長謀算,推了少族長上位,逐步將兵權掌於手中。原本想著王朗受傷後,隻會小範圍的“清剿”,隻要自己率兵挺至明春,就可大功告成。
  但王朗卻在傷勢未愈的情況下,親率六萬大軍前來攻打流霞峰,實是讓他預料不及。
  他思慮再三,又與大都司等人反複商議,決定待各都司的兵馬齊聚山海穀,由衛昭和大都司先率全族的主力五萬人馬前往流霞峰。讓王朗以為月落族的主力全集中於流霞峰,誘其北行攻打飛鶴峽,以從那處南下山海穀。
  當王朗撤兵北行後,衛昭再率這五萬人中的兩萬精兵趕到虎跳灘,而大都司洪夜則率兩萬人馬布於虎跳灘下遊的落鳳灘,僅留一萬人留守流霞峰。
  衛昭早命堅守飛鶴峽的四都司在正月初八夜間假裝敗退,將王朗軍力引往虎跳灘。
  隻要衛昭所率人馬能在初八黎明之前趕到虎跳灘,當可布下雪陣,與四都司的人馬前後夾擊,給王朗以重創。
  而王朗大軍在虎跳灘遭到重創、北歸之路被切斷後,必想到東麵的流霞峰其實兵力不足,定會沿落鳳灘逃回長樂城,到時再在那處,讓大都司與二都司的兵馬予以合擊,讓其徹底潰敗。
  當衛昭和大都司率領的五萬人馬趕到流霞峰,這處的激戰已進行得十分慘烈,二、三都司的人馬傷亡較重,而臨時修築的石圍在王朗大軍的連番攻擊下,也是搖搖欲墜。
  見聖教主和大都司終率大軍趕到,山圍子內一片歡呼,而此時,王朗手下頭號大將徐密正率萬餘人狂如風雨地奔上山坡,攻向石圍。
  衛昭看了一眼迎上來的二、三都司,也不多話,右手一攤,蘇顏會意,遞上弓箭。
  衛昭大喝一聲:“先鋒軍,隨我來!”
  他猿臂舒展,手抱滿月,背挺青山,彎弓搭箭,身形躍出石圍,卷起一帶雪霧,手中勁箭如流星般逐一射出。“當當當”連聲巨響,盾牌破碎,利箭激起漫天血雨,徐密身邊士兵紛紛倒下,徐密左右揮舞長矛方才避過他這一輪箭勢。
  不待徐密收招,衛昭彈出背後長劍,劍氣如同月華瀉下,瞬間穿破數名華朝士兵的胸膛,無數血絲濺起,衛昭素袍染血,越顯猙獰。他一路衝殺,帶著先鋒軍千餘人左衝右突,將徐密的萬餘人衝得陣腳大亂。
  遠處華朝大軍之中,王朗臉色略顯蒼白,擁裘而立,見那道白影如鬼魅般將自己的手下殺得無還手之力,不由皺了皺眉:“此人便是蕭無瑕嗎?”
  他身邊一人答道:“應該就是此人。”
  王朗輕歎一聲:“倒是個人才,可惜―――”他將令旗一舉,號角聲響,徐密的萬餘人如潮水般後退,數千名弓箭手上前,箭雨滿天,射向石圍前的衛昭和先鋒軍。
  衛昭忽然大喝一聲,震得所有人耳中一痛,趁這一刹那,他提劍逸出十餘丈,劍氣冷煞悲狂,自華朝箭兵之中殺出一條血路。
  他再喝一聲,身形如箭,躍向半空,落下時雙手握劍斬下,如劈波斬浪,雄渾的劍氣似水波一圈圈蕩漾開去。箭兵後正急步退後的徐密手中長矛嗆然落地,口中狂噴鮮血,向後飛出十餘步,倒於雪地之中。
  石圍內外,兩軍將士,親眼目睹他這如山如嶽的一劍將徐密斬殺,瞠目結舌。待華朝官兵反應過來,衛昭已反身而退,如孤鴻掠影,自箭兵肩頭疾點而過,飄然落回先鋒軍陣中。
  先鋒軍訓練有素,舉起盾牌,護著衛昭回到石圍之後。此時,石圍後的月落族人才發出如雷的喝彩聲,而華朝官兵則士氣受挫,默然回撤。
  衛昭傲然立於石圍之上,劍橫身後,斜睨著敵陣,喝道:“王朗奸賊,我月落族人將血戰到底,誓雪前恥!”他長笑一聲,再度接過蘇顏遞上的彎弓,箭如流星,劃破長空,直奔王朗帥旗。
  王朗麵色微變,右掌猛然擊上旗杆,旗杆向右移出數尺,白翎箭帶著風聲自旗杆左側呼嘯而過,嚇得帥旗後的士兵紛紛低頭。
  王朗盯著那孤傲的白色身影看了一陣,嘴角勾起一抹笑容:“也罷,先讓你得意兩日!”他將手一揮:“收兵!”
  衛昭自石圍上飄然落下,月落族人看著他的目光便如敬慕天神一般。他素袍之上血跡斑斑,那上麵染的,都是仇敵的血。那血跡,讓月落族人振奮不已,似乎看到上百年來積累的屈辱,即將得到最徹底的衝刷。
  衛昭將弓遞給蘇顏,向大都司洪夜道:“估計王朗入夜後會悄悄撤出主力趕往飛鶴峽,隻待他一動,咱們也出發。”
  大都司點點頭,衛昭又轉向二都司:“王朗必會留一部分人馬在這處虛張聲勢,你也留一部分人馬應應景。其餘的人,都於初八夜間趕到落鳳灘,與大都司一起阻擊王朗。”
  二都司麵色沉肅:“一切謹遵聖教主吩咐。”
  天上雲層閉月,衛昭素袍假麵,帶著兩萬精兵在無邊無際的雪夜疾行。
  據暗探傳來的消息,入夜後,王朗便悄悄將主力後撤,直奔飛鶴峽。衛昭再派蘇顏趁夜前去探營,確定王朗主力已撤走,便即刻和大都司各帶兩萬人馬,分別趕往虎跳灘和落鳳灘。
  由於月落山脈山高林密,積雪頗深,名駒也無法在這雪夜奔行,故這次設伏於虎跳灘,全軍並未騎駿馬,步行前往。
  這兩萬精兵是衛昭自各圍子派來的士兵中挑選出來,由蘇顏等人集中訓練了十日,方才投入這次決定性的戰役之中。
  四周雪林冰山白茫茫一片,令人疑幻似真。衛昭假麵下的目光少了幾分冷冽,多了幾分沉肅。
  精兵們士氣如虹,戰意昂揚。衛昭卻有些擔憂大都司率領的兩萬人馬能否守住落鳳灘。王朗身經百戰,即使在虎跳灘潰敗,大都司的兩萬人馬也不一定能敵得過他,隻希望二都司能真正聽從號令,將流霞峰的部分兵力抽出來馳援落鳳灘,方有勝算。
  他身形飄逸,在雪夜中疾行。蘇俊、程盈盈跟在他身後,二人均黑巾蒙麵,背後強弓利羽,蘇顏則位於後軍隊末。兩萬人在雪地裏宛如火龍,隨著這白色身影向北蔓延,夜空也仿似被染紅。
  當天空露出一絲曙光,衛昭在一山穀入口停住腳步,族人中最熟悉地形的翟林步到他身邊,恭聲道:“稟聖教主,過了這個山穀的一線天,再上天柱峰,就是那條閣道了。”
  衛昭點點頭,沉聲道:“既然已到閣道口,大家都歇歇吧,一個時辰後重新出發,爭取日落前全部通過閣道,明早一定要趕到虎跳灘。”
  蘇顏傳令下去,士兵們也都有些疲倦,但仍陣容整齊,用過幹糧後,或坐或靠住樹幹,合目休憩。
  衛昭端坐於峽穀口,凝神靜氣,吐納呼吸,半個時辰後猛然睜開雙眼,躍上樹梢。
  蘇俊等人知有變故,齊齊抽出兵刃,衛昭落下,壓了壓手。不多時,數十人自南麵的山坡奔到峽穀口,當先一人青紗蒙麵,身形婀娜,正是留守山海穀的小聖姑程瀟瀟。
  衛昭看著程瀟瀟跪於麵前,冷聲道:“山海穀出事了嗎?”
  程瀟瀟的聲音有些顫抖:“稟教主,族長和山海穀都安好,隻是,江姑娘逃走了!”
  衛昭雙眼一眯,轉而冷冷一笑:“她倒是有本事,居然逃得出山海穀!”
  “江姑娘是於大軍出發那夜,趁亂逃走的。屬下帶人沿足印搜尋,在一處山崖邊發現了江姑娘的靴子,不知是掉落山崖還是另尋路徑逃走,其後便未再發現她的蹤跡。屬下知她關係重大,前來稟報。屬下辦事不力,請教主責罰。”
  衛昭淡淡道:“算了,等大戰結束,我自有辦法把她抓回來的。”
  他目光投向遠處的雪林,嘴角輕勾:小丫頭,先放你兩天自由,你逃不出我手掌心的!
  雪峰起伏,山間樹枝凝成晶瑩的冰掛,銀妝素裹。寒風拂過山野,吹得江慈有些站立不穩。
  她回頭見雪地中兩行長長的足印,心呼要糟。自己雖趁亂自山海穀中偷偷溜出,卻因山中積雪較深,縱是運起輕功,仍在雪地上留下了足印。
  她一夜奔逃,看不清楚路途,隻是依據天上星象,向北而行。她知衛昭正率軍向東前往流霞峰,而那處戰事激烈,自己若選擇東歸華朝,肯定凶多吉少,隻有北過桐楓河,越國境,由桓國境內迂回南下,才是上策。
  她在雪地山林間穿行,所幸謀劃多日,穿足了衣物,也帶了足夠的水糧,一時倒也不愁,隻是當黎明來臨,見到身後這一長串足印時,才知大事不妙。
  這時曙光大盛,她也看清了自己竟已奔到了一處山崖邊,山崖下是深深的穀溝。江慈想了一陣,將腳上的靴子脫落下來,將山崖邊的積雪弄成抓滑跡象。又從背上包裹之中取出備下的繩索,遠遠拋出,卷上崖邊一棵大樹,雙手運力,借繩索之力斜飛上樹幹,再將繩索拋向遠處的另一棵大樹。如此在樹間縱躍,待筋疲力盡,方下到山腰處。
  江慈在山腰處休息了一陣,知尚未完全脫離險境,隻得再打起精神,往密林中行進。
  密林中,雪及沒膝,江慈長靴已除,隻餘一雙薄薄的繡花鞋,雪水自鞋中滲入,她雙足漸感麻木,也隻得咬牙繼續向北而行。
  夜幕降臨,江慈見自己似已遠離山海穀,四周高峰峻嶺在夜色中模糊不清,風嘯過耳,宛如鬼哭狼嚎,她不由有些害怕,擦燃火褶子,尋來一堆枯柴,點起火堆,才略覺心安。
  這夜,她便靠著火堆邊的大石邊合目而眠。由於聽淡雪說過,這月落山脈有野豹出沒,心中害怕,便睡得極不踏實,數次驚醒,見火堆將滅,又重新拾來枯柴,待天蒙蒙亮,她用過一塊大餅,重新上路。
  如此行了兩日,這日黃昏時分,江慈趕到了桐楓河邊。
  桐楓河兩岸,白雪皚皚,但由於已是正月,河中凍冰開始消融,大塊的積冰在河麵上緩緩移動,江慈原本想從冰麵而過的想法就此破滅。
  無奈下,她隻得沿河岸而行。行出不遠,她眼神忽亮,隻見前方一道索橋,如雨後長虹,飛架於桐楓河南北。橋上竹纜為欄,橫鋪木板,寒風刮過,索橋輕輕搖擺。
  江慈大喜,飛奔上索橋。她不去低頭看橋下積冰和著河水移動的可怕景象,運起輕功,沿竹欄穩步而過,終到達了桐楓河之北。
  此時天色已黑,江慈過得桐楓河,便心安了幾分,正欲點燃篝火,忽聽得遠處似隱隱有人聲,麵色一變,急速攀上索橋邊的一棵大樹,將身形隱於樹冠中。
  不多時,人聲越烈,夾雜著甲胄和兵刃的輕擦聲,漸漸聲音越大,竟似有上萬人馬正往這桐楓河北岸河灘邊的密林之中集結。
  江慈大驚,初始以為是衛昭派兵來捉拿自己,轉念一想,衛昭即使要捉拿自己,不可能這般興師動眾,遂按住驚慌之情,隱於樹梢,望向樹下。
  再過一陣,人聲漸漸清晰,一嗓門粗豪之人喝道:“董副將有令,全體原地用糧休息!”
  上百人在江慈藏身不遠處的樹下坐定,一邊吃著幹糧一邊閑聊。
  “總算順利趕到這虎跳灘,大家今晚好好休息一下,明早等蕭無瑕一到,咱們可有一場惡戰。”一人似是那董副將,也是這萬千軍馬的為首之人。
  “是啊,星月教主可不是吃素的,又帶了兩萬人馬,雖說咱們在這設下了埋伏,也不知能不能順利將他擒下。”
  一人笑道:“他蕭無瑕再厲害,咱們占據著地利,隻待他一過河,便斬斷索橋,他逃都沒有地方逃!”
  “吳千戶說得是,咱們隻要能將他困在這虎跳灘前,待王將軍全殲落鳳灘的月落人,定會回援我們,那時,他就是長了翅膀也逃不出的!”
  “哈哈,蕭無瑕再神勇,也沒料到會被自己的族人出賣,他絕想不到是誰把咱們放過流霞峰,又是誰告訴我們秘道,直奔這虎跳灘的!”
  一人笑得有些淫邪,撞了撞旁邊之人的肩膀:“唉,老四,你說,傳聞中這蕭無瑕貌美無雙,要是能將他擒下,也不知是哪位將軍有福氣享用!”
  “你個不成器的陳貴!有點出息好不好,山海穀大把漂亮姑娘,隻要此戰得勝,咱們便可直搗山海穀。王將軍都應承了,隻要大夥能攻到山海穀,屠穀三日,至於姑娘們,大夥盡情享用,就怕你應付不來!”
  數百人哄然大笑,言語漸涉下流,樹上的江慈緊緊閉上了眼睛。
  她做夢都沒想到,自己出逃,竟會撞到這驚天的陰謀。聽他們的言談,衛昭正率兵前往這虎跳灘,若是他真的中伏兵敗,這些華朝官兵,將血洗山海穀,難道老天爺,就真的不給可憐的月落族人一線生機嗎?
  還有,若是這些華朝官兵真的拿下山海穀後屠穀三日,那淡雪和梅影,她們能逃過這一劫嗎?她們本就夠可憐的了,難道,還要被這些禽獸般的官兵所汙辱嗎?
  她的手指輕輕撫上右腕上的兩個銀絲鐲子,眼前浮現淡雪和梅影巧笑嫣然的麵容,心中一陣陣緊痛。
  夜,漸漸深沉,江慈坐在樹上,一動不動,四肢漸漸麻木,腦中一片迷茫和混沌。
  樹下的華朝官兵,漸漸響起或輕或重的鼻鼾聲,巡夜士兵在樹下走來走去。夜色下,他們手中的長矛反射出陰森的光芒,讓江慈覺得似有閃電劃過心頭,讓她想即刻跳下樹梢,奔到山海穀,通知淡雪和梅影趕快逃跑;但這閃電,又讓她定住身形,不敢發出任何聲響,以免被官兵們發現自己的形蹤。
  寒月,一分一分向西移動。
  日旦時分,江慈聽到樹下官兵齊齊移動,眼角瞥見他們均將身形隱入密林之中,這麽多人埋伏下來,竟聽不到一絲聲響,可見訓練有素,是王朗手下的精兵。
  天,一分一分露白。
  破曉時分,一名探子急速奔入林中,江慈隱隱聽到他稟道:“蕭無瑕的人馬已到了五裏之外!”
  一人沉聲道:“大家聽好了,待蕭無瑕和其大半人馬一過索橋,號角聲起,便發起攻擊,吳千戶帶人去斬斷索橋,其餘人注意掩護!”
  林中,重歸平靜,江慈瞪大雙眼,透過樹枝空隙,望向桐楓河對岸。
  茫茫雪峰,在晨陽的照映下幻出絢麗的光彩,聖潔而嫵媚,但在江慈看來,那光芒卻是那般的直刺心扉。
  桐楓河對麵,河岸的雪地上,成群的黑影由遠而近。眼見著那個熟悉的白色身影帶著萬千人馬如流雲般越行越近,眼見著那些月落族人正一步步向死亡靠近,眼見著衛昭就要當先踏上索橋,江慈心中激烈掙紮:
  若是自己躲於樹上不動,隻要熬到這場大戰結束,便可獲得自由,重歸華朝,回到那心茲念茲的鄧家寨,便不用再被人禁錮,不用再受人欺侮。
  若是自己於此刻向衛昭示警,他便能免中埋伏,便能回援落鳳灘,保住山海穀,淡雪和梅影,便能平平安安,不用受人汙辱。
  可是,自己若是出去示警,必會被這邊的華朝官兵發覺,到時,他們隻需一支利箭,便可將自己射殺。
  淡雪和梅影固然可憐,月落族人固然可悲,但若要自己付出生命去救他們,值得嗎?
  現如今,到底該怎麽辦呢?
  河對岸,晨陽下,衛昭素袍飄飄,終舉步踏上索橋。

  五九、鳳翔九霄

  虎跳灘,索橋下,冰河緩緩移動,索橋邊的大樹上,江慈緩緩閉上雙眼。
  晨陽自樹間的縫隙透進來,江慈猛然睜開雙眼,咬咬牙,心中暗道:隻有賭上一把了,月落之神,保佑我,保佑你的族人吧。
  她提起全部真氣,如一片羽毛般飄落於地。林間的華朝官兵尚未看清,她已步履歡快,步上索橋。
  不知何時,她的竹簪已掉落,河風將她的烏發高高吹起。她凝望著索橋對麵停住腳步的衛昭,邊行邊唱,歌聲愉悅歡暢,仿如一位山村姑娘,清晨於山間清溪邊,放聲對歌。
  “太陽出來照山坡,晨起來將魚兒捉;
  山對山來岩對岩,天上下雨落入河;
  河水清清河水長,千裏長河魚幾多;
  妹妹我來捉幾條,回家給我情哥哥;
  隻等月亮爬山坡,哥敲門來妹對歌。”
  晨陽投射在她的身上,那百褶長裙上的鳳凰隨她的步伐宛如乘風而舞,她麵色漸轉蒼白,嘴唇隱隱顫抖,歌聲卻仍鎮定不變。
  林間,華朝官兵們有些驚呆,許多人舉起了手中弓箭,卻因為長官沒有下令,又齊轉頭望向董副將。
  董副將腦中快速飛轉:這少女不知從何處鑽出,但看她背著包裹、步履輕鬆的樣子,卻象隻是一個山村少女,清晨無意經過此處,若是貿然射殺她,豈不是明擺著告訴蕭無瑕這邊有人設伏?
  如她真隻是一個普通山村少女,隻要她過了索橋,蕭無瑕仍會按原計劃過河,那時己方還是可以將他伏擊。
  可如若這少女是向蕭無瑕示警,豈不是會令自己功虧一簣?
  他腦中快速思考,權衡再三,終覺得不能射殺這少女,明著告訴蕭無瑕有人設伏,反正她若是示警之人,眼下射殺她也遲了。遂輕聲道:“等等看,情形不對,再將她射殺!”
  衛昭眯眼站於索橋對麵,靜靜地望著江慈一步步走來。
  絢麗的晨陽鋪於冰河之上,反射出耀目的光采。萬千將士的注視之下,那個少女,烏發飄揚,裙裾輕卷,裙袂上的鳳凰在風中盈盈起舞。
  她的歌聲如同那山間的百靈,婉轉明媚,純淨無瑕,不摻任何渣滓;但她的眼神卻如同有烈焰在燃燒,讓人宛若看到前方有刀山火海、地獄閻羅。
  她從索橋那端行過來,腳步輕盈,她的臉龐宛如一塊半透明的美玉,浸在晨陽之中,如秋水般的眸子凝在衛昭身上,不曾移動半分。
  她走到索橋中央,歌聲漸轉高亮,調子一轉,唱的竟是一首月落族的傳統歌曲《明月歌》。
  “日落西山兮月東升,長風浩蕩兮月如鉤;
  梧桐引鳳兮月半明,烏雲遮天兮月半陰;
  玉殿瓊樓兮天月圓,清波起蕩兮地月缺;
  明月皎皎兮照我影,對孤影歎兮起清愁;
  明月圓圓兮映我心,隨白雲飄兮去難歸;
  明月彎彎兮照萬裏,千萬人泣兮思故鄉。”
  晨陽中,兩萬月落族人默默地看著她從索橋對麵漸行漸近,而衛昭也終於聽到她在曲詞間隙發出的極快極輕的聲音:“有埋伏!”
  他眼簾輕輕一顫,麵上神色保持不變,待江慈再走近些,終抬眼望了望對岸。
  林中,董副將聽到江慈在唱那句“千萬人泣兮思故鄉”時,咬音極重,便覺事情要糟,及至遙見衛昭往這邊掃了一眼,知行跡敗露,憤恨下搶過旁邊之人手中的弓箭,吐氣拉弓,黑翎箭呼嘯而出,直射江慈背心。
  破空聲一起,衛昭身形已動,直撲數丈外的江慈,在那利箭要射入江慈後背的一刹那,他將她抱住,滾倒在索橋之上。
  一陣寒風吹過,索橋翩翩翻翻,衛昭抱著江慈眼見就要滾下索橋。蘇俊反應過來,疾撲而出,程盈盈同時擲出袖中軟索,蘇俊一手拽住軟索,身形急飛,抓向衛昭。
  電光火石之間,衛昭扭腰轉身,長喝一聲,左臂仍抱住江慈,右手則借蘇俊一拉之力,於半空之中騰躍後飛,白色身影如雁翔長空,飄然落回陣前。
  萬千箭矢由對岸射來,月落族人齊聲怒罵,盾牌手迅速上前,掩住弓箭手還擊。
  衛昭迅速放下江慈,劍起寒光,斬向索橋。蘇俊程盈盈等人會意,在弓箭手的掩護下,齊齊揮劍,片刻後,索橋斷裂,轟然倒向桐楓河對岸。
  衛昭暴喝一聲:“箭隊掩護,後隊變前隊,全速前進,趕往落鳳灘!”他右臂舒展,攬上江慈腰間,將她拋給程盈盈,身形如一道白箭,向東疾奔。
  程盈盈右手緊緊牽住江慈,隨即跟上。月落族人乍逢劇變,卻也不驚慌,隊形井然,後隊變前隊,轉向東麵落鳳灘方向急行。
  河對麵,董副將恨恨地擲下手中強弓,喝道:“傳令下去,迅速趕回落鳳灘!”
  他言語厲然,但心中卻知,己方是被月落族二都司的人暗放過流霞峰,又是沿桐楓河北麵崎嶇難行的秘道,提前數日出發,才趕到這虎跳灘設伏,要想搶在蕭無瑕之前趕回落鳳灘,實是難如登天。
  江慈被程盈盈拉著跟在衛昭身後急奔,她數日逃亡,一夜未睡,剛才又在生與死的邊緣掙紮走了一遭,漸感虛脫,腳步踉蹌,程盈盈大力將她拉住,才沒有跌倒在地。
  衛昭回頭看了一眼,見大隊伍被自己遠遠甩在身後,縱是內心焦慮,擔憂著落鳳灘的大都司洪夜及那兩萬人馬,卻也知著急無用。自己再武藝高強,一人趕到也是毫無用處的。
  他停住腳步,待程盈盈拉著江慈奔近,右臂用力,托上江慈腰間,江慈在空中一個翻滾,落下時伏上他肩頭。
  衛昭背上多了一人,仍步履輕鬆,在雪地中行來宛若輕風拂過,身後兩萬將士提起全部氣力,方能勉強跟上他的步伐。
  寒風拂麵,江慈伏於衛昭背後,長發在風中飄卷,偶爾拂過衛昭麵頰。
  衛昭皺了皺眉,冷聲道:“把你的頭發拿開!”
  江慈有些赧然,忙將飄散的長發緊束於手心,這才發覺自己的包裹已落在索橋上,全身上下找不到一樣可以束發的東西。
  她想了想,撕下一截衣襟,將長發緊緊綁住。
  衛昭急奔不停,忽問道:“為什麽這樣做?”
  江慈一愣,轉而明白過來,半晌方輕聲道:“我偷聽到他們說,要血洗山海穀,屠穀三日,想到淡雪和梅影,就―――”
  衛昭眼神漸轉柔和,卻未再說話。
  落鳳灘,位於月落山脈東部,流霞峰以西,桐楓河畔。
  上古相傳,月神是騎著一隻七彩鳳凰下凡的,在與肆虐人世間的惡魔的搏鬥中,這隻七彩鳳凰居功至偉,屢次救主,也屢次拯救了處於水深火熱中的月落族人。
  但某一年,洪魔肆虐。月神在與洪魔的搏鬥中受傷,七彩鳳凰為阻洪魔對主人狠下毒手,投身於烈焰之中,終將洪魔逼退,但它卻在烈火中盤旋而去,再也不曾回來。後人便將它涅磐歸去之地稱為落鳳灘,隻希望它能再度降落人間,尋回舊主,再度拯救月落族人。
  數百年來,月落族人對落鳳灘有著深厚的感情。年年正月十八,月落族的新春之日,都會在此處舉行盛大的集會,並點燃火堆,載歌載舞,以祈求鳳凰能再度降臨。
  申時初,經過大半日的急行軍,衛昭終帶著兩萬人馬趕到了落鳳灘。
  冬陽下,落鳳灘仿如人間地獄,兩岸的雪峰,如同無言向天的雙手,質問著上蒼,為何要上演這一幕慘劇。
  大都司洪夜渾身是血,帶著約五千餘名士兵在桐楓河邊拚死搏殺,他腳步踉蹌,手上劍勢漸漸放緩,右肋下的刀口深入數寸,鮮血仍在汩汩而出。
  他率兵趕到落鳳灘,知王朗即使中伏潰敗,也是一日之後的事情。見士兵們有些疲倦,便命紮營休息,誰知剛剛紮好營地,便被突如其來的漫天火箭包圍。
  猝不及防下,倉促應戰,雖然這兩萬人誓死搏殺,但仍被數萬華朝官兵步步逼至河邊,眼見月落士兵們一個個倒下,洪夜眼前逐漸模糊,手中長劍茫茫然揮出,若不是身邊的親兵將他扶住,他便要栽入冰河之中。
  他漸感失血過多,眼前幻象重重,往事也在這生死時刻,齊齊湧入心頭。
  十歲那年,阿爸將體弱的自己秘密送至星月穀,拜當時的星月教主為師;
  十一歲那年,大師兄與二師姐成親,星月穀內歡聲笑語,張燈結彩,自己笑著向他們討要喜糖;
  十九歲那年,大師兄死於與桓國人的激戰之中,二師姐為報夫仇,拋下一雙兒女,以歌姬的身份前往桓國,卻再也沒有回來;
  二十二歲那年,師父離世,三師兄江海天接掌星月教,自己也終要回去繼承夢澤穀。臨別前,三師兄牽著大師兄的一雙兒女,凝望著自己:“阿夜,你等著,我要培養一個我們月落族的英雄。十多年後,他會如月神下凡,拯救我們族人的,到時,你就助他一臂之力吧。”
  後來,三師兄也死了,一個叫蕭無瑕的年輕人繼承了教主之位;後來,平無傷來找自己,自己便知道,那個蕭無瑕,大師兄的兒子,終於要回來了。自己等了十餘年,終於將他盼回來了,終於盼到了月落一族振興的時候。
  可為什麽,二都司要出賣族人,放敵軍過流霞峰?自己壯誌未酬,沒能親眼看到月落建國,便要離開這塵世,不甘心啊,實在是不甘心!
  不甘之情漸盛,洪夜怒嘶一聲,噴出一口鮮血,使出的全是搏命的招數,帶著士兵們攻向如潮水湧來的敵軍。
  激戰中,他的劍刃因砍殺太過,劍刃卷起,他的麵色也越來越駭人,眼神卻越來越亮。終於,當他手中長劍刺入一名華朝千戶的胸口,一杆銀槍也刺入了他的小腹。
  他口吐鮮血,耳邊聽到一聲熟悉的怒喝,抬起頭,拚盡最後的一絲力氣睜開模糊的雙眼,終於再見到那個白色的身影。他心中一鬆,微微笑著,緩緩地跪落於落鳳灘上。
  衛昭如同瘋狂了一般,迅捷無倫地掠過重重敵兵,劍尖激起滿天飛血。
  他如白雲般落於洪夜身側,將那漸漸冰冷的屍身抱住,雙手顫抖,望著洪夜臉上那抹略帶欣慰的微笑,如有萬箭鑽心,不禁仰天悲嘯。
  多年前,姐姐含著欣慰的微笑死於自己的麵前,而多年之後,六師叔又含著欣慰的微笑,倒在這血泊之中。
  衛昭隻覺茫茫大地,自己又少了一個至親之人,撕心裂肺的疼痛再度湧上,為何,上天要給自己這般痛苦的人生,為何要讓自己一次又一次經曆生離死別?!
  他猛然抬頭,仰天長喝,袍袖展動,劍隨身起,快如雷電,狂如風雨,衝入敵軍之中。
  他手中長劍幻出千萬道劍影,氣芒嗤嗤,如排山倒海,似狂風巨浪,所向披靡,劍鋒過處,華朝官兵紛紛倒下。
  殺聲震天,趕來的兩萬月落族人看到落鳳灘的慘象,逐漸殺紅了眼,血水和著雪水,不斷淌入桐楓河中。
  華朝官兵雖人數眾多,但先前與大都司洪夜所率的兩萬人馬激鬥了半日,傷亡較重,又早已精疲力竭,被衛昭帶來的這兩萬生力軍一衝,不久便陣形大亂,步步後退。
  最讓他們心驚的,還是陣中那個左衝右突的白色身影。那身影如魅如魔,又如天神一般,他殺到何處,何處便是屍橫遍地,血流成河。
  王朗立於落鳳灘一側的小山崗上,皺眉看著落鳳灘上的一切,良久,輕歎一聲:“傳令下去,撤軍!”
  號角聲震天而響,華朝官兵紛紛向下遊撤退,衛昭帶著月落族士兵窮追不舍。華朝官兵且戰且退,一路上,不斷有人倒下,不斷有人跌入冰河之中。
  王朗眉頭緊鎖:“這個蕭無瑕,還真是不能小看!”
  他身旁一人道:“將軍,咱們還是先撤吧,這處太凶險了。雖說太子爺希望我們能拿下山海穀,平定西境,但看現下情形,隻能把清剿之事往後壓一壓了。”
  王朗知師爺所言有理,隻得拂袖轉身,在親兵的簇擁下往東而去。
  華朝軍一路潰敗,月落族人卻越殺越勇,他們心傷上萬族人的傷亡,奮不顧身,將華朝官兵殺得丟盔棄甲,潰不成軍。
  衛昭腦中逐漸恢複清醒,一路趕來,他已想明白,定是二都司勾結了敵人,早放了敵軍至虎跳灘設伏。待自己和洪夜出發後,又放了悄然折返的王朗過流霞峰,此時若是窮追不舍,萬一王朗殘部和二都司的人馬聯合反攻,勝負難測,何況還有那設伏在虎跳灘的人馬正趕過來。
  他身形飄飛,追上數名華朝士兵,將他們斬於劍下,傲然立於落鳳灘上、桐楓河畔,朗聲道:“華朝賊子聽著,我月落一族,定與你們誓不兩立,誓要報這血海深仇!”
  寒風中,他凜冽的聲音激蕩於桐楓河兩岸,所有的月落族人凝望著他,他素袍飄卷,白袍上血跡斑斑,在陽光的照射下閃動著七彩的光芒。眾人宛如見到月神駕著七彩鳳凰重新降臨塵世,再度拯救月落族人―――-
  人群中,不知是誰帶頭唱起了一支歌:
  “鳳兮凰兮
  何時複西歸,
  翽翽其羽振翅飛,
  月落梧桐生荊棘,
  不見鳳凰兮使我雙淚垂。
  鳳兮凰兮
  何時複西歸,
  明明其羽向陽飛,
  四海翱翔鳴即即的
  失我君子兮使我中心如沸。
  鳳兮凰兮
  於今複西歸,
  煌煌其羽衝天飛,
  直上九宵睨燕雀,
  開我枷鎖兮使我不傷悲。”
  剛開始的時候是一個人在唱,漸漸地有幾個人加入,再後來更多的人加入進來,最後所有的人都高聲地唱了起來。高亢嘹亮的歌聲回蕩在屍橫遍野的戰場上,響徹雲霄。
  江慈默默立於落鳳灘邊的大樹下,聽著這質樸而誠摯的歌聲,知道他們是從心底裏敬畏佩服這位星月教教主,她見劫後餘生的月落族人都是滿臉的疲憊、滿身的血汙和泥漬,但所有人均是一臉慷慨而崇敬的表情。不禁心頭一熱,淚水奪眶而出。
  她看向衛昭,那個高挑雋修的身影一動不動,風卷起他的白袍,袍上濺滿點點鮮血,如雪地上的點點紅梅。他的臉藏在人皮麵具後麵,看不出任何表情,隻有那雙寶石般的眸子在微微地閃爍。他聽著族人的歌聲,忽然低下頭看了看染滿鮮血的白袍,輕笑一聲:“煌煌其羽?我的羽毛,早就髒了------”

  六十、紅花碧玉

  落鳳灘一役,華朝與月落族各有傷亡,王朗率著殘部與設伏於虎跳灘的人馬會合後回到長樂城,未再西征。
  二都司見王朗退兵,知大事不妙。此時他出賣族人的醜行敗露,引起族內公憤。流霞峰駐軍兵變,二都司帶著親信連夜逃走,被三都司率人於雪鬆嶺捉返,隻待大都司“頭七”之日將他押上祭台,以祭族人亡魂。
  衛昭知王朗退兵後,必將請示太子和董學士,是否再度西剿,而朝廷要增兵前來,也需時日,己方當可有一段時間的喘息。那時冰雪消融,隻要計謀得成,月落族便可暫保安寧。
  他將兵力重新布署,精兵布於流霞峰與飛鶴峽,並派出暗探時刻打探王朗動向,方押著二都司,奉著大都司洪夜的靈柩返回山海穀。
  此時,八位都司僅餘四位,這幾位均懾服於聖教主的神威,誓死追隨,一力效忠,衛昭終將族內大權掌控於手心。
  月落族此役雖然傷亡慘重,卻也是近百年來首次將來“清剿”的華朝官兵趕回長樂城。以往華朝派兵“清剿”,縱是隻有幾千人,也長驅直入,燒殺搶掠,打得月落族人最後不得不以加納貢物、獻上族民為奴婢來求和。此次能將王朗六萬大軍趕回長樂城,實是上百年首次揚眉吐氣。
  衛昭知時機已到,趁族人士氣高漲,民心向歸,於族長和都司議政上提出,改革軍政。
  眾人商議後,最後采納六都司的提議,由聖教主出任聖將軍一職,所有兵力均由聖將軍一人統領指揮,集中於山海穀進行訓練,再由其根據形勢調派到各地。
  而原先的各都司各收其屬地的賦稅製度也有所變革,死去的四位都司山圍子的賦稅由族長統一征收,餘下的四位都司收上的稅糧除保留一半作為己用外,其餘均上繳至族內,作為養兵之用。
  待諸事忙定,公祭大都司及陣亡將士,將二都司斬於祭台之上,已是七日之後。
  親眼目睹大都司的靈柩下葬,二都司的鮮血灑於祭台,萬千族人伏地怮哭,衛昭身心疲倦,悄悄離開了公祭現場。
  他緩緩行來,眼前不停閃現著落鳳灘滿地的屍首,遍地的血跡。夜風吹過,鬆樹上響起融冰之聲,數滴雪水滴上衛昭手背,他將雪水輕輕吮去,慢慢走向“雪梅院”。
  江慈隨衛昭大軍回到山海穀,仍住回了“雪梅院”。淡雪和梅影早聽族人講述她孤身過索橋、冒死示警、救族人於危難的事情,見她回來,將她抱住,放聲大哭。
  二人閉口不談江慈逃走一事,江慈也知衛昭暫時還不會放自己自由,這回是她心甘情願選擇回來,她也不後悔自己當日的決定,逃走的心隱隱淡去,安心在“雪梅院”中住下。
  這夜,三人正在石屋內吃菜喝酒,衛昭負手步了進來,淡雪和梅影低頭離開。
  聽得二人腳步聲出了院子,院門輕輕關上,衛昭將麵具取下,長籲一口氣,坐於椅中,抓起桌上的酒壺,猛灌了幾口。
  江慈知今夜公祭大都司,那日戰場上她見衛昭抱著洪夜屍身仰天悲嘯的情景,至今難以忘懷。知衛昭內心傷痛,靜靜地望著他,忽開口道:“三爺,你打算一直這麽戴著麵具過下去嗎?”
  衛昭冷哼一聲,隻是吃菜喝酒。江慈也不再問,見他杯幹,便替他滿上。良久,衛昭方望向她:“你不要再想著逃走,到了春天,我自會將你送回華朝,送回給少君。”
  江慈麵上一紅,低下頭去。半晌方輕聲道:“我不回他那裏,我要回我自己的家。”
  “你自己的家?在哪裏?”衛昭忽來了興趣。他隻知江慈是一個憑空冒出來的野丫頭,卻不知她究竟從何而來,家住何方,他也曾暗查過,但裴琰的手下口風十分緊,始終沒有查到。
  江慈被他話語勾起了思鄉之情,將鄧家寨似天堂一般描述了一番,隻是心中保持幾分警惕,始終沒有說出鄧家寨的名稱和具體位置。
  衛昭靜靜聽著,偶爾問上兩句。江慈說得興起,將從小到大的趣事也一一講述,待壺中之酒飲完,桌上菜肴皆盡,二人方才驚覺已是子夜時分。
  衛昭傷痛之情略得緩解,戴上麵具,淡淡道:“三日之後,是我月落族的新春日子,山海穀會舉行集會,到時,我帶你去看我們月落族的歌舞。”
  正月十八,月落新春之日。
  由於落鳳灘剛經曆過慘烈大戰,為免族人觸景生悲,今年的新春大集便移到了山海穀舉行。
  是夜,山海穀敲鑼打鼓,燈火輝煌,人們慶祝新春來臨,同時也祈禱春天降臨後,月落族能永遠擺脫被奴役的日子,在聖教主的帶領下上下一心,共建一個強大的月落民族。
  此時,冰雪悄然融化,迎麵而來的夜風也似隱隱帶上幾分春的氣息。
  一輪冰月悄悄掛上東天,山海穀籠在一片潔淨的月色之中。月落族的姑娘們都穿上了盛裝,頭戴銀飾,小夥子們則圍著篝火吹笙跳舞,偶爾與姑娘們笑鬧,一片歡聲笑語。
  人們,正悄悄地將傷痛從心中抹去,將快樂和信心重新拾起。
  江慈穿上月落姑娘的節日裙裝,坐於高台之上。衛昭轉頭間見她雙唇在火光的照映下嬌豔欲滴,那日清晨,她烏發高揚、身著鳳裙走過索橋的樣子浮現眼前,不由喚道:“小丫頭。”
  江慈應了一聲,側頭道:“三爺,什麽事?”
  衛昭的臉隱在假麵之後,唯有一雙眼眸似天上的寒星,盯著江慈,緩緩問道:“你是華朝人,為什麽要救我們月落族人?”
  江慈低下頭去,良久,抬頭望向場地中央載歌載舞的人群,輕聲道:“我當時沒想那麽多。我隻覺得,華朝人也是人,月落人也是人,為什麽你們就一直要受別人的欺侮?也許,我那樣做,能讓死的人少一些,能讓淡雪和梅影逃過一劫。”
  衛昭眼神閃爍,過得一陣又問道:“那如果,將來我月落族再與華朝爆發戰爭,再給你一次選擇的機會,你是幫我們還是幫華朝?”
  江慈輕輕搖頭:“我不知道,我隻希望,大家永遠不要再打仗,天下的百姓,都象兄弟姐妹一樣,和睦融洽,你別欺負我,我也不欺負你,大家都有飯吃,有衣穿,那樣該多好!”
  衛昭仰頭笑了幾聲,隻覺這是自己生平聽過最好笑,卻也是最令人感到悲涼的話。他正待出言譏諷,卻見數名年輕小夥擁著大都司的兒子洪傑過來。
  洪傑是大都司的長子,年方十七,生得俊眉朗目,襯著已有些男子漢氣概的身形,頗有幾分英豪之氣。
  衛昭見洪傑走近,和聲道:“阿傑,你怎麽還沒有回夢澤穀?”
  洪傑向衛昭行禮:“聖教主,阿爸曾對我說過,要我跟著您,為我月落一族戳力效命。我不回夢澤穀,我要跟著您,為阿爸報仇。”
  衛昭也不再說,眼光移到洪傑手中的紅花,微微一愣。
  洪傑望向他身邊的江慈,麵紅耳赤,禁不住身邊同伴的推搡,猛然將紅花遞至江慈麵前。
  江慈不明其意,卻見那朵紅花極為嬌豔動人,心中喜愛,便欲伸手接過。
  微風拂過,洪傑腕間一麻,紅花掉落於地,他忙俯身去拾,卻見一雙黑色長靴立於自己身前。
  他直起身,才見聖教主眼神冷冽,負手望著自己,不由呐呐道:“聖教主―――”
  衛昭冷冷道:“你阿爸去了還不到半個月,你就急著想拋紅了?”
  洪傑盡管對這位聖教主奉若神明,卻仍有幾分初生牛犢不怕虎,硬著頭皮道:“我們月落族人並不講究這個,隻信逝者仙去,生者當歡笑度日,更有於熱喪期間成婚、以慰死者亡靈的。阿爸若是在天有靈,見我找到心上人,他也會替我高興的。”
  江慈這才知這年輕人遞給自己紅花,竟是求婚之意,頓時滿麵通紅,轉過身去。
  衛昭回頭看了她一眼,又望向洪傑,冷聲道:“她並不是我月落族人,而是華朝之人,怎能做你的新娘?”
  洪傑當日隨衛昭前往虎跳灘作戰,親眼目睹了江慈孤身過橋、冒死示警的一幕,這少女烏發明眸、歌聲婉轉、清麗脫俗的模樣深深刻在了他的腦海。
  及至後來趕回落鳳灘,阿爸慘死,他陷入極度悲痛之中,卻也在心中暗自感激這少女,讓自己能趕回落鳳灘,讓阿爸不致於屍骨無存。
  月落一族並無熱孝避喜之說,他心中既有了這少女,便向幾位同伴說了出來,在這幾人的攛掇下,終鼓起勇氣於新春之日,向江慈送出這象征求婚之意的紅花。
  此刻聽聖教主說她竟是華朝人,不由一臉茫然,愣愣道:“她是華朝人,那為何她要,要幫我們月落人?”
  衛昭袍袖一拂,紅花向高台下飛落,他居高臨下地望著洪傑:“我來問你,現在你既已知她是華朝人,你還要向她求婚嗎?”
  洪傑臉上一陣青,一陣白,麵容數變,終咬咬牙,拾起地上紅花,再度遞至江慈麵前,大聲道:“我不管她是什麽人,我隻知,她象月宮中的仙女,又善良又美麗,不顧性命,救了我月落數萬族人,我還是要娶她做我的新娘!”
  衛昭長久凝望著洪傑,終冷笑數聲,將滿麵通紅呆坐於椅中的江慈大力拉起,飄然落下高台,隱入黑暗之中。
  洪傑愣愣地看著手中的紅花,又望向二人消失的方向,沮喪至極。
  江慈雙頰發燙,被衛昭拉著急速奔跑,縱是運起全部真氣,也仍跟不上他的速度,再跑一陣,急喚道:“三爺!”
  衛昭猛然停步鬆手,江慈沒有提防,順勢前衝,險些跌倒,扶住路邊大樹方穩住身形。
  衛昭並不說話,一種令人窒息的氣氛彌漫在江慈身旁。江慈心中直打鼓,情急下擺手道:“三爺,不關我的事,真不關―――”
  衛昭看著她慌神的樣子,忽然一笑,笑聲邪邪。他負手在江慈身邊轉了數圈,悠悠道:“你說不關你的事,可為什麽少君為你動了心,現在連洪傑也――”
  江慈被他看得頭皮發麻,又聽他提起裴琰,心中說不出的壓抑與惆悵,瞪了他一眼,默默向“雪梅院”方向走去。
  衛昭追上,與她並肩而行,看了一下她的神色,冷哼一聲,不再說話。
  京城,自元宵節起,東西兩市的燈火就徹夜點亮。這日是聖上壽辰,全城燃放煙火,皇宮更是燈火輝煌,禦香繚繞,細樂聲喧,說不盡的熱鬧繁庶,太平氣象。
  這日哺時,五品以上官員均朝服冠帶,魚貫入宮,向聖上三叩九拜,恭祝聖上萬壽無疆。
  由於皇後已於五年前薨逝,其後皇帝未再立後,三品以上誥命皆按品服大妝,入毓芳宮向皇貴妃高氏行禮,共賀聖上壽辰。
  乾清門前,上任不到半年的禁衛軍指揮使薑遠淵停嶽峙,俊麵肅然,執刀而立,精光微閃的眼神盯著入宮的每一位朝廷大員。
  薑遠自上任後,克盡職守,將原本有些散亂的禁衛軍整頓一新,他年少得意,但為人老成,又是故肅海老候爺的次子,與京城各王公貴族皆保持良好的關係,朝中一片讚譽之聲。
  適逢這幾個月光明司指揮使衛昭回玉間府探親,皇上便索性將光明司也命薑遠暫時代管,隻等衛昭回京後再交回防務。
  遙見董大學士的官轎過來,薑遠忙上前親打轎簾,著金紫袍衣的董學士下轎。他輕捋著頷下長須,微笑著拍了拍薑遠的手背:“聽說你兄長進京麵聖,幫老夫傳個話,說我明晚請他過府飲酒,還請肅海候賞麵。”
  薑遠忙躬身道:“大學士太客氣,晚輩一定將話帶到。”
  董學士嗬嗬一笑:“那你也一起過來吧,內子和你母親是手帕之交,想見見你,當年你出生時,她還抱過你呢。”
  薑遠微笑應是,將董學士扶進乾清門。
  西麵的嘉樂門,一乘紫簾軿車慢慢駛來停住,一雙柔若無骨的手掀開車簾,如水的目光投向乾清門,片刻後又輕輕將車簾放下。
  薑遠將董學士送入乾清門,剛轉過身,就聽到嘉樂門方向傳來一陣爭執聲。
  薑遠眉頭微皺,今日聖上壽辰,三品以上誥命需入宮向皇貴妃行禮,均由乾清門西側的嘉樂門出入。這些誥命都是得罪不起的主,有的更是當朝顯赫的家眷,若是出了什麽紕漏,可就不好向聖上交代。
  他帶著數名光明司衛由乾清門穩步過來,見一乘紫簾軿車停於嘉樂門前。嘉樂門的光明司們正與車前的一名侍女爭執著,似是車內之人不肯下車並讓光明司們檢查有無違禁之物。
  薑遠見那軿車是一品誥命所乘車駕,緩步行近,沉聲道:“怎麽回事?”
  一名光明司衛躬身稟道:“薑大人,是容國夫人,屬下隻是按規矩辦事。”
  薑遠心中一咯噔,容國夫人乃裴相之母,一貫深居簡出。她四十壽辰那日,他也曾前往相府祝壽,皇帝親賜一品誥封並賜下珍物,聖眷隆重,令他印象深刻。裴相眼下雖遠在長風山莊養傷,軍政大權皆已交出,但其是否東山再起,重返朝堂,尚是未知之數,這位容國夫人實是得罪不起。
  他向屬下擺了擺手,穩步上前,在軿車前停住腳步,聲音帶著幾分恭敬,但也有幾分肅穆:“禁衛軍指揮使薑遠恭請容國夫人下車,還請夫人謹守宮規。”
  車簾紋絲不動,薑遠運力細聽,車內之人呼吸聲極細,卻極平穩。
  他隻得麵上含笑,再道:“屬下有皇命在身,多有得罪了。恭請容國夫人下車,以便讓司衛按宮規辦事。”
  車簾仍紋絲不動,薑遠眉頭微鎖,正待再度開口,忽聽得車內傳來一個極柔媚、極婉轉的聲音,竟不似四十歲女子的聲音,仿若二八年華的少女:“漱霞。”
  “是,夫人。”車前青衣侍女嬌應一聲,步至簾前。
  車簾輕掀,一隻戴著綠玉手鐲的纖手探出軟簾,將一樣東西遞出,那侍女漱霞雙手接過。
  薑遠的目光凝在這隻手上,那皓腕雪白,玉指纖纖,腕上的綠玉手鐲輕輕顫了幾顫,仿如碧綠荷葉上的滾滾露珠,眼見就要滑落,消失在簾後,他不由自主地右手微微一動,卻見那侍女漱霞將一方玉印遞至麵前。
  薑遠回過神來,凝目細看,忙跪落於地:“恭送夫人入宮!”

  六一、暗流洶湧

  九重宮闕,皇家瑞象,美輪美奐,氣勢恢宏。
  毓芳宮內,帳舞蟠龍,簾飛彩鳳,殿內設了火盆,焚了百合之香,加上各位誥命的脂粉香,盈香飄散一室。
  皇親命婦們擠滿一殿,按品階而立,向皇貴妃高氏行大禮。高貴妃乃莊王生母,雖已過四十,卻保養得十分好,望去不過三十如許,著明黃色大袖禮服,鳳冠霞帔,雍容華貴。
  她麵上帶著柔和而端莊的微笑,聲音如春風般拂過殿堂:“本宮謹代聖上受禮,都起來吧。”
  她含笑望著殿內諸命婦,頭上鳳釵銜著的珠串顫顫閃動,目光在一品誥命之中的容國夫人身上停留了少許,和聲道:“大家不用拘禮,本宮正想與各位敘敘家常,也解解悶。”
  諸命婦紛紛站起,有與高貴妃熟絡的便趨身近前,說著討巧的話,其餘之人在殿內各依親好,散圍而坐,鶯聲燕語,熱鬧非常。
  一輪寒暄之後,便是皇家賜宴,待宴會結束,已是入夜時分,各命婦向高貴妃行禮告退。高貴妃含笑點頭,看到容國夫人退出殿堂,猶豫了一下,終沒有發話。
  裴夫人在漱霞的輕扶下低頭而行,眼見就要踏出西華門,一名內侍喘氣追了上來:“容國夫人請留步!”
  裴夫人眼簾微垂,回轉身,內侍行了一禮:“請容國夫人隨小的來。”
  裴夫人也不問話,看了看漱霞,漱霞會意,留在原地。裴夫人隨著那內侍轉過數重宮殿,數道長廊,再過一個園子,在一處宮殿前停住腳步。
  內侍回身躬腰:“請夫人暫候,小的進去稟報一聲。”
  裴夫人微微點頭,內侍彎腰進殿。裴夫人秀眸流波,望向宮殿四周,隻見簷下宮燈溢彩,玉柱生輝,就連腳踏著的玉石台階都似照得出人影來,她不由微微一笑。
  腳步聲紛遝響起,三名少年由遠處而來,俱生得清秀俊逸,一名內侍領著他們,邊行邊輕聲道:“都記下了嗎?”
  三人皆怯聲道:“是,記住了。”
  裴夫人見他們行至麵前,身形微轉避開,內侍入殿,不多時出來,揮了揮手,又將三名少年原路帶走。
  裴夫人嘴角浮起輕蔑的淺笑,先前那名內侍出殿,行至她麵前輕聲道:“夫人請。”
  殿門在身後徐徐關上,裴夫人蓮步輕移,步過高高的門檻,轉向東暖閣。燭光將她盈盈身姿拉成一道長長的影子,皇帝被這身影晃了一下眼,微笑著轉身:“玉蝶來了。”
  裴夫人欲待行禮,皇帝過來將她拉起,卻沒有放手:“玉蝶,朕難得見你一麵,不要這般多禮。”
  裴夫人垂頭道:“臣婦當不起聖恩,隻怕礙著皇上。”
  皇帝有些尷尬,鬆開手,退後一步,自嘲似地笑了笑:“倒讓玉蝶見笑了。”
  裴夫人星眸在皇帝麵容上停駐,櫻唇輕吐,語氣似怨似嗔,還有著幾分惆悵:“皇上是九五至尊,以後還是喚臣婦的誥封吧。玉蝶,二十多年前,便已經死了。”
  皇帝眼神掃過她腰間係著的那對翡翠玉蝶,微微一笑:“可在朕心中,你還是原來的模樣。上次相府見你,許多話沒有來得及說,咱們今天好好說說話。”
  裴夫人似是依依不舍地移開目光,幽幽道:“二十多年,人是會變的,就是大哥您,不也變了嗎?”
  皇帝似被她這聲“大哥”喚起了遙遠的回憶,目光深遠,半晌方輕歎一聲:“玉蝶,朕知道你怨朕,子敬對朕立功頗豐,但他與易寒是公平搏鬥,朕也無能為力。”
  “我倒不是為這個怨皇上。”裴夫人垂下頭去,話語漸低:“皇上心中裝著的是國家社稷,即使留著一個角落,裝著的也是,是,是那些―――”她眼神望向殿外,緊抿嘴唇,沒有再說下去。
  皇帝嗬嗬大笑,笑罷搖頭道:“玉蝶和那些孩子們致什麽氣,他們不過是些小玩意,朕用來解解悶罷了。”
  裴夫人低頭不語,右手手指輕撚著腰間翡翠玉蝶,燭光投在她的身上,暈出一圈柔和的黃光。
  皇帝有些激動,便欲上前,想起心頭那事,又壓下衝動。
  他低歎一聲:“玉蝶,朕這些年,過得也不容易。不說朝中,就是這後宮,也叫朕不省心。個個女子爭奇鬥豔,競相獻媚,你道她們是真心待朕?背後不定是哪方塞進宮裏來的。朕若是寵幸了她們,又要封妃又得蔭親,還得防著她們身後的人將這宮中弄得烏煙瘴氣。
  “倒是這些孩子,令朕省心,煩的時候拿他們解解悶,既不需冊封蔭親,也不需防著他們,更不怕翻上天去,大不了打發出宮就是。象三郎那般資質出眾的,還可以教教他武功,拿來用一用。”
  裴夫人沉默不語,良久輕歎一聲:“是,倒是玉蝶想錯了。”
  皇帝笑了一笑:“不說這些了,倒忘了叫你來,主要是想問問少君傷勢如何?朕這心裏,牽掛著他,便當牽掛著自己的親生兒子一樣。”
  裴夫人微微垂頭,粉頸柔媚,讓皇帝心中一蕩,耳邊聽得她輕聲回道:“勞皇上掛念,琰兒傷上加傷,內功損耗太重,至今不能下床,前日有信來,怕是要養到四月份才會有好轉。”
  皇帝眉頭緊皺:“怎麽會傷得這麽重?朕還想著叫他回朝,幫朕一把。”
  裴夫人低低道:“他們父子,都沒這個命。臣婦是命苦之人,當年子敬離世,臣婦連他最後一麵都沒見著,趕回長風山莊,他都已經入―――”她話語漸低,終至無聲。
  皇帝也有些難過,歎道:“是啊,當年子敬去得突然,朕也沒能見他最後一麵。”他步到裴夫人身前,緩緩道:“朕想赦子放回京,等少君傷愈歸來,你們裴氏一門,也好團聚。”
  裴夫人幽幽看了皇帝一眼:“皇上這話,倒讓臣婦有些不好回話,臣婦乃孀居之人―――”
  皇帝哈哈大笑:“你瞧朕,總以為是二十多年前!”
  裴夫人抿嘴一笑:“不過皇上這麽一說,玉蝶倒真想起當年的事情來了。要說皇上和他兄弟倆,倒還是皇上勝出幾分。最不成材的,就是子放了,隻會給您添亂。這麽多年,我也懶得理他,隻聽琰兒說他在幽州天天下棋釣魚,胖了很多。倒不知再見到他,能不能認出來。”
  皇帝笑道:“既是如此,朕明日就下旨,赦子放回京,給他派個閑差事,也不讓他太過自在。”
  裴夫人盈盈行了一禮:“還得請皇上另發宅子給子放居住,免得落了話柄。”
  “那是自然。”皇帝笑著步近,慢慢拉起裴夫人的雙手。
  長風山莊,東閣內,裴琰看著手中密報,笑得極為暢快。
  安澄不明,微笑道:“相爺,是不是有什麽好消息?”
  裴琰擲下密報,伸了伸雙臂,笑道:“安澄,你說,一個睥睨天下之人,若是沒有可與之抗衡的對手,會不會感到很寂寞?”
  安澄搖頭:“這是相爺才能感覺到的,象我們這種普通人,怕是達不到那種境界。”
  裴琰大笑:“你什麽時候學會拍馬屁了!”
  安澄試探著問道:“相爺所說,是衛三郎?”
  “嗯。”裴琰點頭,神情略帶欣喜:“王朗未能拿下月落山,還讓衛三郎趕回了長樂城,死傷慘重,太子爺這回可顏麵盡失了!”
  “衛三朗重創王朗,倒讓我們將來省很多心。”
  “嗯,這樣一來,皇上必得將濟北高成的人馬向西調一些,等高成的人馬到達,也差不多是春天了。”裴琰沉吟一陣,道:“我們下一步的行動,不能留下任何痕跡和把柄,也不能再用密件傳遞。我說,你記,然後命人將這些命令用暗語傳出去。”
  “是。”
  “讓劍瑜開始挑起成郡一帶與桓國的爭端,然後以這個為借口將長風騎的主力往那處撤。傳話給玉德,殺一些武林中人,造成各門派間尋仇的假象。
  “問一問胡文南,各地庫糧是否安好?你再派個人去一下嶽世子那裏,隻說我傷未痊愈,原本約了他春日狩獵,隻怕不能應約,說京城東麵野獸太凶猛,安全起見,讓他往西南的象形山放鬆筋骨。
  “讓子明傳信由三日一傳改為一日一傳,朝中動向,我要知道得一清二楚。
  “再傳信給肖飛,讓他把星月教主與王朗的作戰經過,調查詳細,任何細節都不要放過。”
  安澄用心記下,點頭道:“我去吩咐。”
  見他要踏出房門,裴琰又將他喚住:“你等等,還有最重要的一點,讓他們挖暗道的行動快一點,入口改在蝶園。”
  衛昭知此次落鳳灘一役,族人雖士氣大振,重拾信心,民心向聚,但畢竟月落一族多年來如一盤散沙,各圍子的士兵也未經受過嚴格的訓練,遂趁著這段時日華朝未再來襲,下令將兵力分批集於山海穀,進行統一的嚴格訓練。
  這日辰時末,他正立於較場一側,靜靜看著士兵在令旗的指揮下排演著陣列,熟悉的腳步聲走近,在他身邊停下:“少爺。”
  衛昭轉身道:“平叔倒比我預想的要回來得快,辛苦了。”
  二人離開較場,回到“劍火閣”。衛昭步至椅中坐下,取下麵具,平叔轉身將門關上,趨到他身邊,輕聲道:“已和易寒約定好了,隻要形勢象我們所設想的,他自會如約行事。”
  衛昭微微點頭:“看來隻等東邊的動靜了。”
  平叔猶豫了一瞬,終咬咬牙,將心一橫:“少爺,我去您說的寧平王府探過了。”
  衛昭猛然站起,淩厲的眼神盯著平叔,見他低下頭去,又緩緩跌坐於椅中,聲音如在九天雲外飄浮:“難道,真的―――”
  “是。”平叔聲音有些哽咽:“那金右郎的話沒錯,夫人當年入了寧平王府,行刺失手,被寧平王秘密處死。聽說,遺體是被扔在亂葬――――”
  衛昭眼前一片茫然,縱是早已知道此結果,卻還抱著一絲希望,但平叔憐憫悲痛的目光讓這絲希望徹底破滅。他沉默著,隻是呆呆地望著平叔,臉上呈現出霧蒙蒙的灰色,終張嘴吐出一口鮮血。
  平叔大驚,上前將他扶住,把脈一探,跪落於地:“少爺,那丹藥,您不能再服了。”
  衛昭吐出血後,倒逐漸平靜下來。他麵色漸轉清冷,微微低頭,凝望著白袍上那一團血跡,冷冷一笑:“不服?!早服了幾年了,你當那老賊讓我服用‘冰魄丹’是好意麽?不過拿我當試毒的罷了。”
  他站了起來,望向窗外,忽然大笑:“也好,我隻要裝成服這‘冰魄丹’沒有任何影響,他便也會服用。他素喜服‘火丹’,我倒要看看,‘火丹’和‘冰魄丹’混在一起,能不能讓他萬壽無疆!”
  他戴上麵具,恍若幽靈一樣,悄無聲息地走向屋外,平叔伸了伸手,卻終沒有喚出聲來。
  江慈正在廊下和淡雪有說有笑地刺繡,眼見著繡繃上那一叢菊花便要繡成,心中歡喜,笑道:“以後我若是回去了,就開一家繡莊,專賣‘月繡’,保證能財源滾滾,到時分阿雪一半。”
  淡雪“卟哧”一笑:“你縱是繡得出,也沒人敢買。‘月繡’可是定貢之物,你們華朝民間不能私賣的。”
  江慈憤憤不平:“憑什麽就那些王公貴族能用‘月繡’,咱們平民百姓就不能用。這一針一線,可都是繡姑們繡瞎了眼睛換來的!”
  淡雪想起瞎眼的母親,神色黯然,低聲道:“隻盼聖教主能帶著我們立國,那樣就不用再向你們華朝納貢‘月繡’,你這開繡莊、賣‘月繡’的宏圖偉業,也能―――”
  院門輕啟,衛昭負手進來,淡雪忙低頭行禮,退了出去。
  江慈並不起身,將最後一瓣菊花繡好,方用銅剪輕輕剪去線頭,看著自己親手繡出來的“月繡”,得意笑了一笑。
  衛昭搶過細看,搖了搖頭,又道:“這大閘蟹還沒繡。”
  江慈將剪子一撂:“不繡了,眼睛累得慌。”
  衛昭在她身邊坐下,看著院中逐漸消融的積雪,半晌緩緩開口:“那天那首《明月歌》,誰教你的?”
  “淡雪。我聽她哼著好聽,就學了,當時也想不到其它有暗示意思的歌,又怕你不明白,情急下就唱出來了。”江慈有些不好意思:“是不是唱得不好,我聽淡雪唱,很好聽的。”
  衛昭淡淡道:“你再唱一遍給我聽聽,那天隻顧想著將你拉過索橋,狠狠綁起來,沒細聽。”
  江慈心中忽然想明白一事,瞪了衛昭一眼:“你當時不信我,故意看了一眼河對麵,害我差點挨了一箭,是不是?”
  衛昭邪邪一笑:“我不是把你抱住了嗎?也算救了你一命。”
  江慈有些惱怒,站了起來:“三爺自便,我要休息了!”
  衛昭一把將她拉住,聲音低沉柔軟得有些嚇人:“唱吧,我想聽。”
  江慈心中一動,隻覺他的聲音,似飄緲的空中有人在歎息,讓她的心浮起一層淺淺的哀傷。她看了看拉住自己衣襟那隻修長柔韌的手,緩緩坐落,慢慢唱了起來。
  “日落西山兮月東升,長風浩蕩兮月如鉤;
  梧桐引鳳兮月半明,烏雲遮天兮月半陰;
  玉殿瓊樓兮天月圓,清波起蕩兮地月缺;
  明月皎皎兮照我影,對孤影歎兮起清愁;
  明月圓圓兮映我心,隨白雲飄兮去難歸;
  明月彎彎兮照萬裏,千萬人泣兮思故鄉。”

  六二、冬去春來

  正月二十八,江慈站於廊下,仰麵看著廊簷上不斷滴下的雪水,再看著這些雪水和著院中融化的積雪流入溝渠之中,流向院門旁的小涵洞,臉上露出淺淺的笑。
  嚴冬終於過去,冰雪消融,春天,終於到了。
  “雪梅院”外,山圍子的孩童們追逐玩鬧,嬉笑聲隨風吹入院中,江慈不由有些心癢。淡雪從屋中出來,見她神色,微笑道:“要不,咱們也去玩玩?”
  這些日子,衛昭夜夜過來,與江慈說說話,兩人偶爾喝喝酒,絕大多數時候是江慈講,衛昭聽。江慈也不明白衛昭為何對自己在鄧家寨的生活那般感興趣,隻得搜腸刮肚,將自己這十七年的生活詳細地講述了一遍。
  應是衛昭下了令,對她的看守放鬆了許多,她也可以出“雪梅院”,在山海穀內遊玩,隻是需得淡雪和梅影二人陪同。
  衛昭看出江慈與淡雪梅影極為投契,發下話,說江慈若是逃走,便要將淡雪梅影處死,江慈知他掌握了自己心軟的弱點,索性絕了逃走之念。
  衛昭既不再將她當囚犯一般禁錮,這山海穀的月落族人便對江慈十分熱情。他們感念她冒死救了月落一族,俱是笑臉相迎,果品、野物不斷送入“雪梅院”中,不時有年輕人托淡雪或梅影送來一朵紅花,讓江慈哭笑不得。
  三人出了院門,見一群幼童正在小樹林邊玩著拋石子的遊戲。他們在石子上拴上一塊紅綢布,用力拋上去,看誰拋的綢帶能掛在樹上,而且掛得最高,誰便勝出。
  江慈從未見過這種玩法,童心大發,接過一個孩童手中的綢帶,綁上一顆石子,用力向樹上拋去。眼見那紅綢就要垂在樹枝之上,卻又被石子的重量帶得緩緩滑下,掉落於地。
  她笑著拾起綢帶,再度拋上,還是沒有成功。再拋幾次,她摸索到決竅,知得讓石子稍稍越過樹枝,又不能越過太多,紅綢才能掛住,才不致於掉落。她掌握手中力道,再度將紅綢拋出,見那紅綢悠悠蕩蕩掛於最高處的樹梢,眾幼童齊齊喝彩,江慈也極為得意,向淡雪和梅影笑了笑。
  淡雪忽然衝她擠了擠眼,江慈不明,又見她努努嘴,回過頭,見那夜向自己送出紅花的洪傑正神色靦腆的走過來,一慌神,便往淡雪和梅影身後躲去。
  洪傑對江姑娘有意一事,早已傳遍整個山海穀。幼童們見他過來,轟地圍擁在他身邊,發出促狹的笑鬧聲,更有調皮的將洪傑向前推搡,口中叫道:“快抱新娘子回去!”
  江慈早知月落族民風純樸,不拘禮節,她雖是大方之人,卻也禁不得眾人這般調笑,躲在淡雪和梅影身後,拉著她二人衣襟,往“雪梅院”一步步退去。
  洪傑忍了十日,每過一日,那明麗的麵容便在心中深了一分,讓他坐立難安。這日,他終於鼓起勇氣來到“雪梅院”前,不理眾人的調笑,準備再度向江慈送出紅花,卻見她躲在淡雪梅影身後不肯出來,心中焦急,大步向前。
  江慈探頭見洪傑麵紅耳赤,眼神亮得令人心驚,嚇得“啊”的一聲,轉身就跑,跑出十來步,撞入一人懷中。
  她的額頭撞上那人的下巴,不由痛呼出聲,揉著額頭,眯眼望出去,見衛昭正負手站於麵前。他淩厲的眼神一掃,幼童們一哄散至遠處,洪傑也停住了腳步。
  江慈如見救星,長舒了一口氣,堆起笑臉向衛昭道:“聖教主來了,我正找您有事。”說著拉住衛昭袍袖,往“雪梅院”走去。
  衛昭任她拉扯,隨她進了“雪梅院”。
  洪傑呆立原地,望著手中的紅花,無比失落。淡雪見他可憐,有些不忍,輕聲道:“給我吧,我幫你給她。”
  江慈用力將院門關上,道:“好險!”
  她轉過身,正好對上衛昭的視線,見那雙黑深閃亮的眸子中,自己如同兩個小小的水晶人兒,不由有些窘迫,麵頰便紅了一紅。
  衛昭冷笑一聲:“你不是找我有事嗎?什麽事,本教主聽著。”
  江慈被他的目光看得有些難受,往石屋中一鑽,重重將櫳門關上。
  衛昭拉門進來,江慈越發不好意思,情急下見屋內有些衣物未洗,手忙腳亂的抱起衣物放至院中的木盆中,從井中打了水,用力搓洗。
  衛昭斜靠於廊下的木柱,靜靜看著她將衣物洗幹淨,用力擰幹,晾在院中的竹篙上,不發一言。
  江慈將衣物晾好,轉過身,見衛昭還在廊下,堆笑道:“三爺今天挺閑的嘛。”
  衛昭淡淡道:“這麽多人惦記著你,看來這山海穀,你不能住下去了。”
  江慈心中一驚,不知他又打什麽主意,平靜地望向他:“反正我跳不出三爺的手掌心,三爺說什麽便是什麽罷!”
  衛昭望向如洗的藍天,微眯著眼道:“走吧,院外的人應該都散了。”
  江慈跟在他身後,連聲問道:“去哪裏?”
  衛昭不答,帶著她直奔正圍子。平叔早牽著馬在那等候,衛昭縱身上馬,江慈忙也翻身上了另一匹馬。衛昭清喝一聲,駿馬踏出一線塵煙,待淡雪和梅影奔來,三騎已絕塵而去。
  江慈一路跟著衛昭,縱馬疾馳,山間初春的景色一一從眼前掠過。
  遠處的山尖,還有著一些薄雪沒有徹底融化,但山腰和山腳的小樹卻已經綻出了嫩芽,微風拂過,帶著一股初春的清香,孩童們在山野中嬉戲打鬧,偶爾還有昂亮的山歌響起。
  這一切,讓她想起遙遠的鄧家寨,這些景象,無比熟悉,自有記憶起便一直陪伴著自己長大,她有些貪戀這景色,馬速便慢了下來。
  衛昭策馬奔出很遠,又回轉來,在江慈馬前十餘步處勒住韁繩,冷冷道:“磨磨蹭蹭的做什麽,別誤了爺的行程!”
  江慈不答,低下頭去,衛昭見她眼角似有淚漬,皺了皺眉:“怎麽了?”
  江慈想起鄧家寨的那個小院,那雞圈、兔舍,門前的大榕樹,還有自己去年栽下的桔樹,播下的雲蘿花種子,越發心酸,強自忍住淚水,輕喝一聲,策馬由衛昭身邊奔過。
  衛昭揚鞭趕上,路邊有月落族人認出他來,向他下拜行禮,他也不理會,盯著江慈看了一陣,哂笑一聲:“想家了?”
  江慈被他猜中心事,隻得點了點頭,又覺在他麵前哭泣實是丟臉之至,扭過頭去。
  衛昭冷笑道:“誰讓你貪玩,不知天高地厚,一個人到江湖上遊蕩,還敢跑到長風山莊去看熱鬧!”
  江慈有些惱怒,轉回頭瞪著他:“還不是因為你!若是你不把我當擋箭牌,我也不用受這些苦!”
  衛昭斜睨著江慈:“誰讓你去爬樹的?我比你先到那處,你擅闖我的禁地,可怪不得我!”
  江慈想起自己這半年來的辛酸和苦痛皆由眼前這人而起,恨意湧上,也顧不了太多,抽出腳蹬中的右足,便往衛昭身上踹去。
  衛昭輕笑一聲,托住她的右足,手心用力,江慈“啊”的一聲向後仰倒。她身下座騎受驚,向前急奔,江慈左搖右晃,好不容易才未跌下馬背。
  衛昭策馬跟在後麵,眼見到了一處山坳,他向四周看了看,微微點了點頭,輕喝一聲,奔至江慈馬邊。
  見江慈還在努力勒住受驚的座騎,衛昭騰身而起,躍至她身後,在她耳邊悠悠道:“坐穩了!”說著用力一夾馬肚,駿馬向前疾奔,江慈被顛得向後一仰,倒入他懷中。
  衛昭左手下意識地將她抱住,臂彎中的腰肢輕盈而柔軟,低頭間正好望上她白晳的脖頸、秀麗的耳垂。他胸中忽地一窒,那股令人害怕的感覺再度湧上,讓他想把身前這人遠遠的丟開去,但駿馬疾馳間,他的手,始終沒有鬆開半分。
  江慈曾被他數次抱住,扔來擲去的,此時馬兒顛簸,她又一心想著不被甩下馬去,依在衛昭懷中不敢動彈,並未留意衛昭的左臂,這一路,竟一直擁著自己不放。
  待衛昭與江慈共乘一騎,消失在山坳的轉彎處,林間,傳出一聲哨音,衛昭先前所乘白駒長嘶一聲,奔入林中。
  蘇顏伸手挽住馬韁,回頭向蘇俊笑道:“大哥,看你的了。”
  蘇俊一襲白袍,笑了笑,將一直蒙住麵容的黑紗扯掉,戴上人皮麵具,長發披散,雙手負於身後,走了幾步,聲調忽變:“都散了吧。”
  蘇顏點了點頭:“是很象,不過總覺得缺了點什麽。”
  蘇俊回頭道:“缺什麽?”
  蘇顏托住下巴想了一陣,道:“氣勢。教主的氣勢,大哥還得多學學。”
  蘇俊有一瞬的失神,輕歎一聲,道:“走吧,教主氣勢不是一朝一夕能學來的,我盡量少說話便是。”
  將近天黑時分,衛昭才在一處山穀前勒住馬韁,平叔躍身下馬,轉頭見衛昭摟著江慈,不由一愣,片刻後才回過神,挽住二人所乘之馬的籠頭。
  衛昭拋開韁繩,翻身下馬,江慈忙也跳下,已有數人從穀中擁出,拜伏於地:“拜見聖教主!”
  江慈見這些人都穿著素色長袍,長袍下擺繡著星月圖案,方知竟已到了“星月穀”。
  此時天色將黑未黑,西麵的天空尚有著一層薄薄的陽光,星月穀內,樹影寂寂,所過之處,教眾皆拜伏於地,無人敢抬頭望向那個白色的身影。
  江慈隨衛昭踏過纖塵不染的青磚長廊,步入大殿,見到那高高在上的紫檀木椅,“啊”了一聲:“原來那天我們到的就是星月穀啊,這裏就是你們星月教的聖殿嗎?為什麽那天你要由密道走?”
  衛昭斜睨了她一眼,江慈知他性子冷清,嫌自己多話,不再多問。
  平叔進來,躬腰道:“少爺,都備好了,您看是現在―――”
  衛昭長久地端坐於紫檀椅中,不發一言,良久方道:“等亥時再去吧。”
  平叔歎了口氣,退出大殿。
  月上中天,輕紗似的月色下,星月穀內流動著草葉芳香。
  江慈跟在衛昭身後,沿著青石板小徑,向星月穀深處走去。衛昭負手慢慢走著,月色下的素袍,更顯孤單清冷。江慈不知他要帶自己去什麽地方,隻得靜靜地跟著。
  峽穀逐漸變窄,漸成一條石縫,平叔執著火把在前,三人穿過石縫,往右一折,行出上百步,在兩座石墳前停住腳步。
  平叔放下手中竹籃,從籃中取出供品祭物,一一擺好,點上香燭,山穀間陰風吹過,將香燭數次吹滅。
  見平叔欲再度點燃香燭,衛昭取下麵具,淡淡道:“算了,平叔,我不愛聞這股子燭味,姐姐也不喜歡。”
  江慈細細看了看兩座石墳的墓碑,見左麵石碑上刻著“先父蕭公義達之墓”,右邊則刻著“姐蕭玉迦之墓”,心中暗忖:看來這裏葬著的是他的父親和姐姐,那他的母親呢?是活著還是死了?
  衛昭並不下拜,隻是坐於石墳前,取出竹簫,簫聲先如細絲,漸轉悲涼,衝破夜空,直入雲霄。
  簫音散去,衛昭長久凝望著石墳,向來森冷的眼神柔和得似要滲出水來,江慈在旁看得清楚,心頭微微一震。
  不知過了多久,平叔輕歎一聲,上前低聲道:“少爺,夜深風涼,已經拜祭過了,還是回去吧。”
  衛昭沉默不語,半晌方搖了搖頭:“我想在這裏坐坐,平叔,你先帶她回去。”
  平叔扯了扯江慈,江慈走出數步,回頭見那白色身影孤零零地坐於墳前,心中一陣激動,衝口而出:“我在這裏陪他。”
  平叔有些為難,衛昭冷聲道:“那就讓她留下吧,平叔你先回去。”
  初春的夜風帶著絲絲寒意,江慈在衛昭身邊坐下,側頭看著他如石雕般的側影,一時也說不出安慰的話語。
  “今天,是我姐姐的祭日,她,是死在我師父的劍下―――”
  長久地沉默之後,衛昭緩緩開口,聲音縹緲如夢,江慈望著他微眯的雙眼,心中一痛。
  她細細咀嚼衛昭這句話,雖不明他姐姐為何死於他師父劍下,但也知這其中的往事飽含傷痛,心中惻然,柔聲道:“三爺,師父和我說過,一個人生與死,窮與富,都是命中注定的。你姐姐這輩子不能陪你,那也是命中注定,你不用太難過。說不定,她下輩子便能一直陪著你,再也不離開了。”
  衛昭仰頭望著夜空中的一彎冷月,緩緩道:“這世上,除了平叔,便隻有你一人,知道我的雙重身份。你也看到了,我月落族要想不再受桓華兩國奴役,便隻有犧牲族人、流血抗爭這一條路。就是為了這個,姐姐死在師父劍下,我也―――”
  江慈聽他話語越來越低,周圍的空氣似都被他的話語凝住,沉重得讓人透不過氣來,不由垂下頭去。
  良久不見衛昭再說話,她側頭一看,隻見衛昭捂著胸口喘息,似是有些呼吸不暢,雙手也隱隱有些顫抖,眼神迷亂,竟有些象師叔描述的“走火入魔”跡象。她不由慌了神,情急下拍上衛昭後背,衛昭咳嗽數聲,嘴角滲出一縷鮮血。
  江慈抱住他軟軟而倒的身子,急喚道:“三爺!”見衛昭毫無反應,手足無措,半天方想起師叔所言,運力拍上衛昭胸前穴道。
  衛昭再咳數聲,睜開雙眼,盯著江慈看了一陣,慢慢笑出聲來:“你這丫頭,果然笨得非同一般!”
  他坐正身軀,盤膝運氣,壓下體內因激動而翻騰的真氣,待真氣逐步回歸氣海,再咳幾聲,望向江慈。
  江慈被他複雜的眼神看得有些頭皮發麻,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與他默然對望。
  火光下,衛昭秀美的麵容皎若雪蓮,眼中流光微轉。他靜靜地望著江慈,如黑寶石般的眼眸似有魔力一般,吸緊了她的視線,不容她避開。
  他修長的手指輕輕撫上江慈麵頰,慢慢貼近她的耳邊,聲音帶著幾分探究,幾分疑惑,似還有著一絲欣喜:“告訴我,方才,為何不趁機殺了我或是逃走?”

  六三、驚天顰鼓

  這略帶魅惑的聲音讓江慈腦中有些迷糊,她愣了一下方想明白衛昭所問何意,“啊”了一聲,見衛昭越貼越近,忙擺手道:“我,我沒殺過人。”
  衛昭右手一僵,愣得一陣,方自江慈麵頰慢慢收回。他望著她有些慌張的神情,忽然大笑。江慈惱道:“這有什麽好笑的。”
  衛昭笑得有些岔氣,再咳一陣,斜睨著江慈道:“那為什麽不趁機逃走呢?你不是一直想盡辦法要逃的嗎?”
  江慈想了想,調皮心起,微笑道:“我想倒是想逃,可又不認識路,總得等你醒來,問問路才行。”
  衛昭看著她唇邊隱現的酒窩,笑聲漸低,戴上麵具,站了起來:“走吧。”
  江慈跟上,又轉身去拿地上火堆中的鬆枝。衛昭瞥了一眼:“不用了,我看得見。”
  “可我看不見。”
  衛昭忽然轉身,江慈隻覺左手一涼,已被他牽著往前而行。
  寂靜的夜,初春的風,山間的鳥鳴,以及,握住自己的那份冰涼,讓江慈不忍抽出手來。這青石小道,似乎很長,長得看不到盡頭,又似乎太短,轉眼便見到了屋舍殿堂中的燭光。
  兩人都未說話,直到平叔執著燈籠出現在麵前,衛昭方鬆開江慈,淡淡道:“平叔怎麽不早些歇著?”
  平叔眼中神光微閃:“不知少爺要將這丫頭安頓在何處歇宿,我來請示一下。”
  衛昭邊行邊道:“就讓她睡我的外間吧,夜裏也好有人端茶遞水。”
  平叔看了看江慈,輕聲道:“是。”
  這夜,江慈怎麽也無法入睡,輾轉反側,思緒紛紜。直到天蒙蒙亮,實在累極,方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輕輕的腳步聲由內間至外間,在江慈床前停住,過得一陣,才逐漸消失在門口。
  江慈直睡到天透亮,晨光穿過青色窗紗,投在她的臉上,方才醒轉。她奔到內室,見衛昭早已出去,匆匆洗漱,正待拉門而出,平叔步了進來。
  江慈笑道:“平叔早!”
  平叔微笑著遞給江慈一碟糕點:“餓了吧?少爺讓我為你準備的。”
  江慈正有些肚餓,忙雙手接過:“謝謝平叔。”吃得一陣,笑道:“平叔,你對三爺真好。對了,你有沒有孩子的?”
  平叔的目光似有些慈祥:“在我心中,少爺就是我的孩子。”
  江慈點頭笑道:“那就好,你家少爺,也挺不容易的,我看他―――”話未說完,她腦中逐漸眩暈,扶著桌子倒於地上。
  平叔低頭凝望著江慈如果子般嬌嫩的麵容,語氣冰冷:“小丫頭,我絕不能再留你在少爺身邊了。”他俯身將江慈抱起,放入一個大麻袋中,身形微閃,扛著麻袋直奔後山。
  星月穀後山,有數十根石柱,高矮不一,柱上均刻著星月圖案,此處乃星月教上百年來舉行祭祀的地方,曆代教主去世後也會在此處舉行送歸大典。
  平叔扛著麻袋奔到最矮的一根石柱旁,用心聽了片刻,知附近無人,遂運力將那石柱左右旋了數圈,石柱前方十步處的一塊青石板緩緩向下沉,露出一個地洞來。
  平叔縱身跳入地洞,沿地道不斷向下,直到進入宏大的地宮,方鬆了一口氣。他將江慈從麻袋中放出來,把她搬到一張石椅上放下,看著她熟睡的麵容,冷聲道: “小丫頭,看在你還有用,我不取你性命。但若再留你在少爺身邊,老教主的一片苦心豈不白費?你老實在這兒呆著,餓不死你的。”
  他得意地笑了笑,仍舊從地道而出,移回青石板,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轉身走向星月穀。
  剛走出數步,他麵色微變,不敢看前方衛昭冷冽的眼神,垂下頭去。
  衛昭負手立於風中,平靜地看著平叔,語調很淡:“平叔,你今年也有五十了吧,不知還受不受得住杖刑。”
  平叔咬咬牙,跪落於衛昭身前,沉聲道:“平無傷違反教規,擅入地宮,請教主按教規處置。但那丫頭,絕不能再留。”
  “她是裴琰的女人,我還要將她還給裴琰,豈能傷她性命?”衛昭默然半晌,緩緩道。
  “小的也不是要傷她性命,將她關在這地宮中,也會給她送入水食,待裴琰依咱們計劃行事,小的自會將這丫頭送還給他。”
  輕風徐徐,悄無聲息地卷起衛昭的烏發。他神色淡然的將落於長發上的一片樹葉拈起,將那樹葉慢慢的揉搓,直到綠色的汁液染滿手指,方輕聲道:“平叔,我好不容易才弄明白裴琰為什麽會對這丫頭動心,正準備找幾個心性相近的女子想辦法送到裴琰身邊―――”
  平叔猛然抬頭:“少爺,老教主一片苦心,大小姐也在天上看著少爺,還請少爺斬斷心中一切情孽欲念,以我月落立國大業為重!”
  衛昭微微一震,覺自己的手指涼得有些難受,緩緩道:“平叔,你錯了,我並沒有―――”
  “少爺,小的隻怕,你將來會舍不得將她還給裴琰,更怕你還會將她一直帶在身邊。少爺若是動了情欲,又怎能從容麵對那老賊?!她與我們,根本就不是一路的人,會誤了少爺的大業的。”
  衛昭沉默片刻,笑了笑,淡淡道:“平叔,你覺得,在我心中,你和她誰更重要?”
  平叔猶豫了一下,輕聲道:“現下,當還是小的重要些,但將來,就說不準了。”
  衛昭神情淡漠,負手望天:“你擅入地宮,便當以教規處置,我不會對你講任何情麵,而且還會加重責罰你。你等下去蕭護法那裏領四十刑杖,還有,你那條左臂,就不要再用了。”
  平叔一愣,轉而大喜,磕頭道:“是,少爺。”他微笑著力貫左臂,“啪”地拍向身側的一根石柱,痛哼一聲,左臂無力垂下,他卻笑著站了起來。
  衛昭轉身:“將那丫頭抱出來吧,還得我去將她還給裴琰,時機若是成熟,我也該露出真容,與他正麵協商了。”
  平叔痛得額頭汗珠涔涔而下,卻笑得極為愉悅,任左臂垂於身邊,啟動機關,跳入地宮,將江慈抱了出來,遞給衛昭。
  衛昭並不看向江慈,負手前行,冷冷道:“我啟程時你再交給我吧。”
  平叔負著一人,左臂垂下,跟在衛昭身後,語氣隱含擔憂:“少爺,現在一定要回那裏嗎?”
  “是。”衛昭平靜道:“現在我們隻是走出了第一步,族內是平定了,但立國還不到時候。在沒有絕對把握之前,我還得與那老賊虛與委蛇。不把這池水徹底攪渾,我們即使立了國,也沒辦法在兩個大國間生存下去。”
  他望向遠處的山巒,緩緩道:“不管付出什麽代價,我一定要讓他們自相殘殺,四-分-五-裂!”
  蘇俊蘇顏正在聖殿內等候,見衛昭進來,齊齊行禮。
  衛昭自二人身邊飄然而過,在紫檀木大椅中坐下,淡淡道:“說吧。”
  蘇俊躬身道:“教主昨天過了雷山寨,屬下便騎了那匹馬,回了山海穀,下午的訓兵,晚上的政會,都無人看出破綻。”
  說完他聲音忽然一變,竟與衛昭素日聲音一模一樣:“今日就議到這裏,大夥散了吧。”
  蘇顏忍不住微微而笑:“大哥口技練了這麽多年,倒是青出於藍勝於藍。”
  衛昭點頭道:“很好,我便是這幾日要出發,一切都看蘇俊的了。”
  他望向蘇顏,蘇顏忙道:“烏雅近日倒是沒什麽動作,老老實實呆在山海院。”
  衛昭冷冷一笑:“防患於未然,讓雲紗繼續給她下點藥,免得她不安份。”
  “是。”蘇顏語氣平靜:“那族長那裏―――”
  “先放著,他還小,過兩年看看心性再定。”衛昭想了片刻,道:“蘇俊留下。”
  蘇顏忙行禮出去。
  衛昭盯著蘇俊看了一陣,蘇俊心中有些發毛,卻又不敢出聲。衛昭忽然冷冷一笑,右手猛然拍上紫檀木椅旁懸掛著的劍鞘。寒劍脫鞘而出,龍吟錚然,衛昭騰身而出,在半空中握住長劍,似鷹擊長空,蘇俊尚來不及有動作,劍氣便已割破了他前胸的袍襟。
  衛昭劍勢凝住,長久地盯著蘇俊,蘇俊被那冷峻的眼神壓得喘不過氣來,低頭道:“教主!”
  “這是‘星野長空’的劍招,可看清楚了?!”衛昭緩緩道。
  蘇俊猛然抬頭:“教主!”
  衛昭大喝一聲:“拔劍!”
  蘇俊精神一振,手底用上內勁,彈上背後劍鞘,同時身形後翻,落下時已手握長劍,接住衛昭攻來的如疾風暴雨似的劍招。
  二人越戰越快,大殿內兩道白影交錯飛旋,一時似鶴衝九天,一時若雁落平沙,殿側的珠簾被劍氣激得“叮咚”而響,配著雙劍相擊和衣袂飄飛的聲音,宛如一首慷慨激昂的邊塞征曲。
  衛昭手中長劍閃著碧波似的劍光,映亮了他閃亮的雙眸,也映亮了蘇俊眼底的敬畏與尊崇。
  衛昭忽然收劍,身上白衫獵獵輕鼓,片刻後真氣盈歸體內,他冰雪似的眼神望向蘇俊:“‘星月劍法’前十式的運氣心法我等下再教給你,這是劍招,你記下了?”
  蘇俊單膝跪下,劍尖點地:“教主!”
  “蘇俊,師父當年收了你兄弟,為的就是今日。”
  “老教主如海深恩,蘇俊和蘇顏不敢有片刻忘懷。”蘇俊語帶哽咽。
  “你聽著。”衛昭緩緩道:“天下即將有大風波,我月落能不能趁勢立國,能不能在桓華兩個大國之間尋一席之地,就看今春的形勢。我要離開月落一段時日,你得假扮於我。如果一切順利,時機成熟,我自會回來主持立國事宜。如果形勢不對,月落一族,就交給你了。”
  蘇俊越聽越是心驚,抬頭道:“教主,您―――”
  “我會留平叔在你身邊,一來助你一臂之力,二來防人疑心。你要做的,便是繼續訓練軍隊,加強戰備,守住流霞峰與飛鶴峽,穩定族內人心,按我原先擬的條程,變革族內政務。如有必要,用我教你的‘星月劍法’來震懾作亂者。”衛昭緩緩步至蘇俊身前,長久地凝望著他:“你要牢記一點,隻要我沒有回來,你,永遠都是蕭-無-瑕!”
  華朝今年的春天來得稍稍早些,尚是正月末,道邊的野花便爭相吐出小小苞蕾,田野間已經泛青,陽光也比往年明媚了幾分。
  過蒼平鎮,再往北八十餘裏,便是“定遠大將軍”薄雲山的駐地――隴州。
  此處雖是東北境,但也已是春意漸生。這日午時,十餘騎駿馬自南疾馳而來,馬頸處掛著的竟是明黃色的符袋,一望便知是前來頒旨的欽差大臣。
  駿馬在蒼平鎮北麵的驛站前“唏律律”停下,眾人紛紛下馬,為首的頒旨三品內侍周之琪抹了抹頭上的汗珠,道:“跑了一上午,大夥都辛苦了,就歇歇吧,隻要申時末能趕到隴州就行。”
  驛丞過來將眾人迎了進去,知這些內侍們是前往隴州薄公處頒旨,忙好茶好菜地侍候著,陪笑道:“各位大人辛苦了,各位怕是未出元宵便動的身吧?”
  周之琪頗有幾分皇宮內侍的眼高於頂,斜睨著驛丞道:“可不是,若不是皇命在身,誰耐煩正月裏跑到你們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來。”
  驛丞點頭哈腰:“是是是,咱們蒼平鎮是差了些,但隻要進了隴州,薄公那處,還是繁華之地。各位大人是聖天子派來傳旨的,薄公定會好好款待各位大人。”
  周之琪吃飽喝足,負上黃綾布包裹:“走吧,到了隴州,完成了皇命,大夥再休息。”
  待眾人騎馬而去,驛丞回轉館內,一人湊近低聲道:“已經讓阿蘇他們趕回去報信了。”
  驛丞點了點頭:“嗯,咱們也準備準備。”
  周之琪帶著這十餘騎快馬加鞭,沿官道疾馳,申時初便看到了隴州的巍巍城牆。
  遙見城門緊閉,城牆上旌旗招展,城牆後黑壓壓的站了一排將士,甲胄在陽光下閃著冷冽的光芒,周之琪不由笑道:“薄公到底是薄公,這隴州整得如此嚴肅,倒象要打大仗似的。”
  他身邊一人笑道:“薄公本來就是武將出身,聽說脾氣上來,連皇上都拿他沒轍,當年,皇上還給他取過一個外號,叫‘薄驢子’。”
  眾人哄然大笑,周之琪笑罵道:“這話可就在這裏說了,進了城都給我看好自己的嘴!”
  “那是那是!”眾人應是,馬蹄聲聲,卷起一線灰塵,不多時便到了隴州城外。
  名震天下的“定遠大將軍”薄雲山身著盔甲,立於城牆上,微微眯起眸子,望著那十幾個黑點由遠而近,緩緩道:“開城門,迎聖旨!”
  周之琪當先駛入城中,見戴著紫色翎羽盔帽的一名大將立於大道之中,知這位定是“定遠大將軍”薄雲山,忙翻身下馬。笑道:“領三品內侍周之琪見過薄公!”
  薄雲山麵無表情,將手一引:“請欽差大臣入將府頒旨!”
  周之琪心中暗咒此人不愧聖上所稱“薄驢子”,率著一眾人進入“定遠大將軍府”,將臉一板,高唱道:“聖旨下,定遠大將軍薄雲山接旨!”
  薄雲山掃了一眼四周,單膝跪地:“臣薄雲山接旨!”
  周之琪見他單膝下跪,心中有些不爽,卻礙著他身著戎裝,也不違製,遂輕哼一聲,從身邊的黃綾布兜裏取出聖旨,扯著尖細的嗓子宣讀:“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宣定遠大將軍薄雲山即日進京,欽此!”
  周之琪聲音越來越低,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這道聖旨實在有些令人摸不著頭腦,薄公鎮守東北二十年,除去五年前故皇後薨逝,他回了一趟京城,再也未被宣召回京。今日這聖旨未講任何理由,便將其宣召回京,實是有些奇怪,可黃綾布上的禦批之字又是清清楚楚,他隻得照本宣讀。
  薄雲山卻不稱“接旨”,隻是冷冷笑了一聲,緩緩站起,周之琪漸感不妙,強撐著道:“薄公,接旨吧。”
  薄雲山黑臉微寒,將手一揮,他身後數名副將齊擁而上,將周之琪按倒在地。
  周之琪呼聲尚未出口,一名副將手起刀落,鮮血噴湧而出,濺上掉落一邊的黃綾聖旨。周之琪帶來的一眾內侍齊聲驚呼,兵刃尚來不及出鞘,已被薄雲山的手下圍攻而上,不多時相繼倒地,血濺當堂。
  薄雲山冷冷地看著地上的黃綾聖旨,謀士淳於離過來,輕聲道:“主公,一切都準備妥當。”
  見薄雲山眉頭微皺,淳於離道:“主公,眼下情形,已避無可避,隻有這一條生路了,張易二位將軍此時應已到了鄭郡和新郡。”
  薄雲山麵色陰冷如冰,急速轉身,黑色毛麾颯颯而響,聲音不起一絲波瀾:“起事,發檄文!”
  城牆之上,三軍戰鼓砰然敲響,宛如春雷,沉沉回蕩在隴州上空,蕩向遙遠的京城。
  天下起了蒙蒙細雨,崔亮從方書處出來,已是入夜時分。看到皇宮城牆邊綻出如星星般的野花,眼前浮現一個明媚的笑容,他笑了笑,撩起袍襟,步入雨中。
  剛走出數步,震天的馬蹄聲由東側皇城大道上響起,似戰鼓擂響,琵琶急奏,自崔亮身前疾馳而過。崔亮看到馬上之人手中執著的紫色符杖,麵色一變,急速返身,閃入方書處。
  方書處此時僅餘一小吏值守,他抬起頭來:“崔大人,忘了什麽東西了嗎?”
  崔亮微笑道:“倒不是,忘了程大人囑咐我整理的一些奏章還沒整好。”
  小吏笑了笑,繼續低頭抄錄。
  崔亮步至自己的長案前,他所坐位置靠著西麵的軒窗,由軒窗望出去,正見巍巍內宮的青石道。
  他緩緩研墨,目光卻不時望向窗外。過得一刻,十餘名內侍急急由內皇城奔出,連聲呼喝:“快快快,開宮門!”
  再過一刻,重臣們由宮門先後湧入,個個麵如土色,兵部尚書邵子和更是腳步踉蹌,險些跌了一跤。
  崔亮心中一沉:難道―――
  晨陽漸升,裴琰收住劍勢,順著山路下了寶林山。
  林間鳥兒的婉轉啼鳴在晨風中聽來格外清脆,裴琰望向山腳長風山莊嫋嫋升起的炊煙,再望向遠處的層巒疊嶂,田野阡陌,微笑道:“安澄,這江南風光,與北域風光,哪個更合你心?”
  安澄想了想,道:“屬下還是懷念當年在新郡的日子,這南安府春光雖好,總覺得少了些什麽。”
  裴琰立住腳步,望向遠處天際,滿目江山讓他胸中舒暢,笑道:“這江南風光,北域景色,各有各的好,端看是什麽心情去欣賞罷了。”
  安澄隻覺相爺今日意興豪發,言談間頗有幾分當年指點沙場、號令長風騎的氣慨,喜道:“相爺,怕是快成了吧?”
  裴琰點點頭:“估摸著差不多了。”
  二人說話間已快下到長風山莊,空中撲喇喇聲響,安澄口撮哨音,尖銳破空,信鴿“咕咕”而下,安澄伸手擒住。
  裴琰展開密函,一瞬的沉默後,手中運力,密函化為粉齏。他望著那粉齏散入春風之中,眼中笑意漸濃,終嗬嗬一笑:“薄公啊薄公,你真是不負眾望啊!”

  六四、閑花落地

  華朝承熹五年正月三十日,原定遠大將軍薄雲山發布檄文,奉故景王之幼子為肅帝,領討逆大將軍一職,策十萬人馬於隴州起事。
  同日,討逆大將軍麾下張之誠、易良率六萬軍馬攻下鄭郡與新郡。
  其後三日,討逆大將軍薄雲山親率中軍,張之誠率左軍,易良率右軍,分別攻破明山府、秦州、衛州、微州。
  二月三日夜,小鏡河決堤,阻薄雲山南下之路。
  長風騎寧劍瑜部潰敗,退守婁山以西及小鏡河以南。雙方大軍對峙於小鏡河及婁山。
  入夜後,空中雲層漸厚,雖夜色黑暗,但仍可覺那雲垛似黑壓壓的大山,和著夜風的濕漉之氣,沉悶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延暉殿中,重臣們個個神色凝重,燭花輕爆,驚得數人麵無血色。
  總管太監陶紫竹尖細的聲音在殿內回響,他手中的檄文在隱隱顫抖,不時偷眼望向寶座上麵色冷峻的皇帝,聲音越來越低:
  “討逆大將軍薄雲山,奉正統肅帝詔令,謹以大義布告天下:偽成帝豺狼成性,以詐謀生承大統,罪惡盈天,人神共憤。其泯滅天倫,謀害先帝,偽造遺詔,罪之一也;矯詔殺弟,塗炭生靈,罪之二也;殘害忠良,誅戮先帝大臣,罪之三也;政繁賦重,細稅慘苛,民怨彌重,毫不知恤,罪之四也;寵信奸佞,淫狎孌童,令弄臣鬥筲,鹹居顯職,罪之―――
  皇帝麵色鐵青,猛然抓起龍案上的玉鎮紙,向陶紫竹砸去,陶紫竹不敢閃避,額頭鮮血汩汩而出,滴落在檄文之上。殿內眾臣齊齊拜伏於地:“皇上息怒!臣等罪該萬死!”
  皇帝怒火騰騰,用力將龍案掀翻,背著手在鑾台上急急走來走去,額上青筋隱現:“罪該萬死,罪該萬死,朕看你們死一萬遍都不夠!”
  他越想越氣,大步走下鑾台,一腳踹向兵部尚書邵子和:“薄雲山謀反,你兵部便如同瞎子聾子,竟一點風聲都沒有,都死了不成?!”
  邵子和叩頭不止:“皇上息怒,請保重龍體!”
  皇帝指著他,手指隱隱顫抖:“就算他薄雲山密謀造反,你不知情,那新郡鄭郡一日之內便被攻破,你這個兵部尚書,還有何話說?!”
  邵子和雖嚇得肝膽俱裂,也隻得強撐著一口氣道:“回皇上,新郡和鄭郡駐紮的是長風騎,可年關前後,桓國屢派散兵遊騎在成郡一帶過境騷擾,為防桓國大舉來襲,寧劍瑜寧將軍請示過兵部,將那處的一半駐軍往成郡調防,所以才――-”
  “那明山府、秦州、衛州、微州呢?!”皇帝厲聲道,他將手中緊攥著的緊急軍報擲到邵子和的身上:“逆賊破了新郡、鄭郡,三日內又拿下明山府、秦州、衛州、微州,當地的駐兵都死了嗎?若不是衛昭帶人冒死決了小鏡河,阻了逆賊南下的路,隻怕他現在就要打到京城來了!”
  想起被逆軍重傷後跌落小鏡河、生死不明的衛昭,還有他讓光明司衛易五突破重圍送至洛州的血書及軍情,皇帝心中隱隱作痛,再踹了邵子和一腳。
  董學士麵色凝重,上前道:“皇上,還請息怒,保重龍體!”
  皇帝向來對董學士頗為敬重,聽他相勸,也覺自己今日有些過於心浮氣躁,壓下體內翻騰的真氣,再橫了眼邵子和,回轉龍座之中。
  董學士道:“皇上,眼下逆賊氣焰高熾,一路攻了數個州府,但那是他們預謀在先,打了我們一個措手不及,我們並不需過度驚慌。唯今之計,臣請皇上下旨,命長風騎死守婁山和小鏡河,同時調濟北高成的人馬過去支援,再從京畿一帶調人馬北上小鏡河設防。”
  皇帝逐漸恢複理智,點頭道:“董卿所言極是,即刻擬旨,令寧劍瑜死守小鏡河和西麵的婁山,速調濟北高成的五萬人馬向東支援婁山,駐紮在祈山關的三萬人馬即刻北上,設防小鏡河以南,決不能讓逆賊過小鏡河!”
  他頓了頓道:“令諭中加一點,命各部在小鏡河沿線查訪衛昭下落,一旦將他救下,速速送回京城!”
  殿內眾人見皇帝怒火漸消,稍稍鬆了口氣,右相陶行德道:“皇上,得查查是誰勾結了逆賊,讓逆賊將朝中派在隴州的暗探全部斬殺,還累得衛昭衛大人暗查失敗,暴露行蹤,被其追殺。”
  皇帝道:“嗯,朝中一定有人和逆賊暗中勾結,刑部給我將朝中臣工細細的查一遍,任何人都不要放過!”
  靜王上前道:“父皇,依兒臣之見,還得防著桓國趁亂南下。”
  皇帝沉吟道:“是得防著桓國撕毀和約,趁人之危。看來成郡的長風騎不宜全部調回,這樣吧,從王朗那裏抽三萬人馬,趕往婁山。”
  太子無奈地看了看董學士,董學士微微搖了搖頭。
  皇帝目光掃過陶紫竹手中的檄文,冷冷一笑:“他薄雲山有膽謀逆,沒膽子自己稱王稱帝,不知從哪裏找來的野種,冒充逆王的兒子!”
  眾臣均不敢接話,二十多年前的“逆王之亂”牽扯甚廣,當年的景王雖被滿門處死,但其生前妃嬪眾多,也素有風流之名,若說還有子嗣留在世上,倒非絕無可能的事情,隻是薄公現在推出來的這個所謂“肅帝”是否真的是當年景王的血脈,就無人知曉了。
  皇帝卻突然想起一事,麵色大變,道:“立刻傳旨,封閉城門,速宣嶽藩世子進宮!”
  莊王眼前一陣眩暈,血色盡失,喃喃道:“父皇,隻怕遲了―――”
  皇帝怒道:“什麽遲了!”
  莊王跪下磕頭:“父皇息怒。今日嶽世子來約兒臣去紅楓山打獵,兒臣因為有公務,便推卻了。但二表弟他,他性喜狩獵,心癢下便與嶽世子於辰時出了城―――”
  皇帝氣得說不出話來,莊王生母高氏一族為河西世族,曆代皇後貴妃出自高氏一門的不計其數,自己登基之後,便是借助高氏的勢力保持著政局的平衡。但近年來,高氏氣焰愈盛,莊王口中的“二表弟”便是橫行河西的“高霸王”。此次他上京為自己賀壽,已搶了數位民女,打傷十餘路人,刑部對其睜隻眼閉隻眼,自己也當從來不知。未料他竟於這關鍵時候將身為質子的嶽藩世子帶出了京城,實是壞了大事。
  莊王知事情要糟,使了個眼色給陶行德,陶行德忙轉向禁衛軍指揮使薑遠道:“快,速速出城緝拿嶽景隆!”
  薑遠望向皇帝,皇帝已無力說話,隻是揮了揮手,薑遠急步出了大殿。
  皇帝坐於寶座上,待心情稍稍平靜,方轉向戶部尚書徐鍛:“現在庫銀和庫糧還有多少?”
  徐鍛心中估算了一下,道:“庫銀共計五千六百萬兩,各地庫糧較豐盈,夠度過春荒尚有節餘。”
  皇帝心中略安,沉吟片刻道:“嶽景隆一旦真的跑掉,西南嶽藩作亂,得將玉間府的兵馬調過去,庫糧不愁,庫銀可有些不足。”
  董學士小心翼翼道:“皇上,要不,將以前擱置下來的的‘攤丁法’―――”
  皇帝眼睛一亮:“速下旨,實行‘攤丁法’,各地州府如有違令者,從重處置!”
  殿內之人,十人中倒有七人心中一疼。這‘攤丁法’於數年前朝廷財政捉襟見肘時提出,按各戶田產數和人丁奴仆數來征收稅賦,後來遭到世家及各名門望族的強烈抵製方擱置至今。眼下薄公謀逆,其久經沙場,數日內便連奪數處州府,長驅南下。值此國家存亡危急時刻,皇帝和董學士再度將這‘攤丁法’搬了出來,誰也無法出言反對。隻是想到自己每年要為此多繳許多稅銀,這心疼總是免不了的。
  皇帝再想片刻,寒著臉道:“太子會同兵部即刻擬調兵條程,靜王主理戶部調銀調糧,莊王――,莊王就負責‘攤丁法’。朕明早要看到所有的條程,董學士隨朕來。”
  夜色黑沉,宮牆下的宮燈在風中搖搖晃晃,映得皇帝與董學士的身影時長時短。
  皇帝負手慢慢走著,董學士跟在他身後半步處,也不說話。
  更鼓輕敲,皇帝從沉思中驚醒,道:“董卿。”
  “臣在。”
  “你說,當年三弟真的留下了後裔嗎?”
  董學士低聲道:“若說逆王有後裔留下,臣看不太可能。”
  “看來,是假的了?”
  “是。薄賊謀逆,若想自己稱帝,名不正言不順,更失了民心,他唯有推出一個傀儡,打著景王的幌子,來爭取一部分民心。”
  皇帝再沉思片刻,停住腳步,回轉頭:“董卿,你看這事,與裴子放有沒有關係?”
  董學士想了想,道:“裴子放應該還沒有這個膽,再說,容國夫人和裴琰都在皇上手心裏捏著,裴子放已經幽居幽州二十餘年,也沒這個膽氣了。”
  皇帝點了點頭:“嗯,他也不敢拿他裴氏一族作賭注。”
  “是,裴氏家大業大,裴琰又將兵權政權都交了出來,當與他無關。依臣看―――”董學士稍稍停頓。
  “董卿但說無妨,朕現在也隻有你一個貼心人了。”
  “皇上厚愛。”董學士躬腰道:“臣推測,若說早就有人與薄賊勾結,老慶德王脫不了幹係。”
  皇帝將手一合:“是,三郎當初和朕說老慶德王有謀逆之心的時候,朕還不太信,看來他們早就有勾結的。這個狗賊,他倒是死得痛快!”
  董學士道:“這樣看來,小慶德王雖將玉間府他老子的八萬人馬交了一部分出來,但隻怕還不能放心用。”
  “嗯。”皇帝有些發愁:“萬一嶽景隆是真的逃跑了,小慶德王靠不住,玉間府這八萬人馬不能放心用,兵力可有些不足。”
  “依臣看,嶽藩頂多是自立,若說敢越過南詔山北上,他倒沒那個膽。所以西南隻需派兵守著南詔山,征討的事先緩一緩,待將薄賊平定了再考慮收服嶽藩。”
  皇帝點頭道:“眼下也隻有先這樣了,唉,董卿,調兵的事,你看著點,朕不想讓高氏的手伸得太長。”
  “是,臣明白。”
  後半夜,閃電劃空而過,春雷轟轟而響。
  皇帝睡到後半夜,猛然睜開雙眼,寒聲道:“誰在外麵?!”
  陶內侍忙在外稟道:“皇上,易五已被送回來了!”
  皇帝掀被而出,唬得一旁的少年跪落於地。內侍進來替皇帝披上衣袍,皇帝邊行邊道:“人呢?在哪裏?!”
  陶內侍急急揮手,眾內侍跟上,陶內侍道:“人是快馬送回來的,知道皇上要親問,抬到居養閣了。”
  皇帝腳步匆匆,空中再是幾道閃電,黃豆大的雨點打落,隨從之人不及撐起黃帷宮傘,皇帝龍袍已被淋濕,他也不理,直奔居養閣。
  閣內,太醫黑壓壓跪滿一地,皇帝揮揮手,眾人退去。
  皇帝步至榻前,見榻上的年輕人麵色慘白,氣息微弱,肋下兩道長長的劍傷,尚未包紮妥當,他細細看了看,伸手點了易五數處穴道。
  易五睜開雙眼,眼神有些迷離,皇帝沉聲道:“少廢話,把事情經過詳細說給朕聽。”
  易五似是一驚,喘氣道:“是皇上嗎?”
  “快說,三郎到底怎樣了?你們是如何逃出來的?又是如何決的小鏡河?”
  易五精神略見振奮,低聲道:“衛大人帶著奴才一直跟著裴琰到了長風山莊,見武林大會沒出什麽紕漏,一切按皇上的意思進行,衛大人還嫌有些不夠刺激。誰知姚定邦尋仇死於那蘇顏手下,衛大人便起了疑心。”
  “這個朕知道,三郎在折子裏說了,朕是問他到了薄雲山處之後的情形。”
  “是。衛大人覺姚定邦的事情有蹊蹺,便帶著奴才往隴州走。一路察探薄雲山的底細,也沒查出什麽來。等到了隴州,已近年關,衛大人還笑著說待隴州查探完畢,要趕回京城給皇上祝壽,誰知,誰知―――”易五漸顯激動,喘氣不止,眼神也漸有些迷蒙。
  皇帝探了一下,將他扶起,伸手按上他背心穴道,輸入一股真氣,易五精神又是一振,低聲道:“謝皇上。衛大人帶著奴才分別見了朝中派在隴州的暗探,覺薄雲山沒什麽可疑之處,便準備動身往回走。誰知當夜便被一群黑衣蒙麵人圍攻,我們好不容易才殺出重圍,回去找那些暗探,發現他們全失蹤了。
  “衛大人知事情不妙,潛入定遠將軍府,想一探究竟,奴才在府外守候,一個時辰後,衛大人才出來,並且受了傷。衛大人說,說宮裏出了內賊,出賣了我們。我們連夜出城往回趕,被薄雲山的人追上,邊戰邊退,被追至迷魂渡,在那處藏匿了兩天,才擺脫追殺者。
  “等我們從迷魂渡出來,薄雲山的人馬已經攻下了秦州。衛大人知逆軍定要從小鏡河南下,便帶著奴才連趕兩天兩夜,到了小鏡河,用了火藥,決了小鏡河,這才斷了逆軍南下的路。隻是衛大人他―――”
  “他到底怎樣?!”皇帝喝道。
  “他先前便有劍傷,似是感覺到命不久矣,便寫下血書和軍情給奴才。逆軍趕到小鏡河時,決堤正是關鍵時刻,衛大人為阻敵軍,被,被逆軍大將一箭射中,掉到河中,不知―――”易五越說越是激動傷心,一口氣接不上來,暈死過去。
  皇帝呆立片刻,拂袖而出,冷冷道:“用最好的藥,把他的命給朕留住!”
  他急急而行,不多時到了弘泰殿。殿內,董學士與太子等人正在擬調兵條程,見皇帝進來,齊齊跪落:“參見皇上!”
  皇帝陰沉著臉,冷聲道:“傳朕旨意,即刻關閉宮門,宮內之人,沒有朕的手諭,一律不得出宮,將所有人等,徹查一遍!”
  殿外,再是一道閃電,驚得所有人麵無血色,兵部尚書邵子和一哆嗦,手中毛筆“啪”地掉落於地。
  霧氣蒸騰,裴琰泡在寶清泉中,閉上雙目,聽到安澄的腳步聲,微微一笑:“今天的軍報倒是來得早。”
  “相爺,不是劍瑜那處的軍報,是肖飛傳回來的月落的消息。”
  “哦?”裴琰笑道:“我倒要看看,三郎的軍事才能,是不是和他的風姿一樣出眾!”
  見他的手有些濕漉,安澄將密報展於他麵前。裴琰從頭細閱,臉上笑容漸失,霧氣蒸得他的眼神有一瞬的迷蒙。他冷哼一聲,身形帶著漫天水珠騰起,安澄忙給他披上外袍。裴琰急步進了草廬,在草廬中負手走了數個來回,逐漸平靜,喚道:“安澄。”
  “是,相爺。”安澄進來。
  “傳令下去,由月落山往京城沿線,給我盯緊了,衛三郎肯定在帶著小丫頭往回趕,一旦發現二人蹤跡,即刻報上。”裴琰望向一側壁上掛著的狐裘,眼神漸轉淩厲。
  不多時,安澄卻又回轉:“相爺,南宮公子來了。”
  裴琰微笑著轉身:“玉德來了。”
  南宮玨步進草廬,看了看四周,笑道:“少君倒是自在,外麵可傳你重傷得下不了床。”
  裴琰大笑,步至案前:“玉德過來看看,我這句詩怎樣?”
  南宮玨步過來,慢慢吟道:“春上花開隱陌桑,寄語林丘待東風。”
  他淡笑道:“隻是不知現在這陣東風是不是少君想要的東風。”
  “這東風嘛,還小了點,所以火燒得不夠旺,玉德得再添把柴才行。”
  “是。”南宮玨微笑道:“我這一路,倒沒太閑著,估計柳風這個時候正忙著發出盟主令,召開武林大會來商討如何解決各派尋仇生事事宜。”
  裴琰沉吟道:“議事堂必有星月教主的人,玉德你細心觀察一下,把他的人找出來,既然要和他下這局棋,我總得知道他有哪些棋子。”
  “是,少君放心。”
  裴琰再琢磨了會,道:“玉德,你還得幫我做一件事。”
  南宮玨見裴琰麵色沉肅,大異平時,忙道:“少君但有吩咐,南宮玨必當盡力而為。”
  裴琰卻又恢複平靜,他負手步出草廬,南宮玨跟出,二人在小山丘上的棋台邊坐下。
  林間,野花吐蕊,春風拂麵,溫泉的霧氣如同楊柳般輕柔的枝條,在山野間舞動飄散開來。
  落子聲,如閑花飄落,如鬆子墜地,南宮玨卻麵色漸轉凝重,抬頭望著裴琰微微而動的嘴唇,良久,方輕輕點了點頭。

  六五、玉泉驚變

  天氣慢慢轉暖,春風也漸轉柔和,馬蹄曆落,車輪滾滾。
  江慈放下車簾,回過頭來:“三爺,咱們怎麽往東南走?”
  衛昭眼神冷如冰霜,看了她一眼,又凝在手中的書上。江慈心中暗歎一聲,不再說話,右手不自覺地撫上左手,低下頭去。
  馬車內有點沉悶,江慈四處看了看,拿起衛昭身側一本《懷古集》,衛昭再抬頭看了她一眼,她忙又放下。衛昭輕哼一聲,靠上軟墊,將麵目隱於書後。
  江慈笑了笑,仍舊拿起那本《懷古集》,細細讀來,忽見其中一首《陽州懷古》,師父曾手把手教自己寫過的那句“瀟水瑟瑟轉眼過,五弦難盡萬古愁”跳入眼簾,眼窩一熱,忙轉頭掀開車簾,車外的春光雖清新明媚,卻止不住她洶湧而出的淚水。
  衛昭手中的書緩緩放下,看著江慈的側麵,搖了搖頭,又用書遮住麵容。
  江慈難過一陣,便又強行把憂愁壓在心底。入夜之後投店,她便恍若沒事人一般,吃飯洗漱,還哼上了小曲。
  衛昭還是沉默不語,隻是聽到江慈的歌聲時,才抬眼看了看她。
  江慈洗漱完畢,卷起床上的一床棉被,往床前的腳踏上一躺,笑道:“三爺太小氣,也不肯多出一間房錢,是不是怕我夜裏逃走?”
  衛昭取下麵具,和衣躺在床上,淡淡道:“你逃到哪裏,我都能把你抓回來。”
  江慈有點好奇:“為什麽?”
  衛昭右掌輕揚,燭火隨風而滅,他望著頭頂青紗帳頂,忍不住微笑,語氣卻仍冰冷:“你認為,我會告訴你嗎?”
  江慈輕哼一聲,裹好被子,合目而睡。
  初春的夜還有著幾分寒意,江慈睡在冷硬的腳踏上,又隻蓋一層薄薄的棉被,便覺有些冷。到了後半夜輕咳幾聲,鼻息漸重,清早起來頭昏腦重,連打了數個噴嚏,待洗漱完畢,已是咳嗽連連。
  衛昭正端坐於床上運氣,聽到江慈咳嗽之聲,睜開眼來看了看,又閉上眼睛。
  小二敲門,江慈將早點接了進來,擺在桌上,覺喉間難受,毫無食欲,回頭道:“三爺,吃飯了。”依舊在腳踏上坐下。
  衛昭靜靜吃著,見江慈仍未過來,抬頭道:“你怎麽不吃?”
  江慈雙頰通紅,依在床邊,無力道:“我不餓,不想吃。”
  衛昭過來探了探她的額頭,眉頭皺了一下,戴上麵具和青紗帽,轉身出了房門。江慈也不知他去哪裏,不敢出房,迷迷糊糊依在床邊,似睡非睡。
  不知過了多久,口中有股濃烈的苦味,江慈驚醒,見衛昭正掐住自己的麵頰,往嘴裏灌藥,她被迫喝下這大碗苦藥,嗆得眼淚鼻涕齊流。
  衛昭將碗一撂,冷冷道:“起來,別誤了行程!”
  江慈無力爬起,跟在他身後上了馬車,過得半個時辰,身上漸漸發汗,鼻塞也有些減輕,知那藥發揮效力,不由望向衛昭,輕聲道:“謝謝三爺!”
  衛昭視線仍凝在書上,並不抬頭,鼻中冷哼一聲:“不要謝我,我隻是怕你病倒,誤了事情!”他從身後取出一個布囊,丟給江慈。
  江慈打開布囊,裏麵竟是幾個饅頭,她寒意漸去,正覺有些肚餓,抬頭向衛昭笑了一笑:“三爺雖不愛聽,我還是要說聲多謝。”說完大口咬著饅頭。
  衛昭慢慢抬起頭來,注視著江慈,見她吃得有些急,終忍不住道:“你慢些吃。”
  江慈有些赧然,轉過身去。衛昭長久凝望著她的背影,忽然發覺,她的身形,竟比去年初見時,要瘦削了許多。
  這日馬車行得極快,終於天黑之前,進了玉間府。
  江慈透過車簾的縫隙,見到城門上那三個大字“玉間府”,不由有些興奮,拍了拍衛昭的手:“三爺,到了玉間府了。”
  衛昭冷冷道:“廢話。”
  江慈也覺好笑,道:“我聽人說,玉間府的小西山有道‘玉龍泉’,如果人們在夜半時分,能聽到那泉水唱歌,便會從此一生安寧,再無苦難。”
  衛昭哂笑一聲:“無稽之談,你也信。”
  江慈麵上一紅,衛昭看得清楚,語氣有些不屑:“你這好奇心重的毛病遲早害了你。”
  江慈嘟囔道:“這不已經害了嗎?”
  馬車緩緩在城中穿過,又拐來拐去,天色全黑,方在一條小巷深處停住。
  聽得馬夫的腳步聲遠去,衛昭如幽靈般閃下馬車,江慈跟著跳下,衛昭順手牽住她,由牆頭躍過,落於一院落之中。
  院落不大,房舍不過五六間,廊下掛著盞紅色的燈籠。院中藤蘿輕垂,架下幾張青石板凳,凳前一帶迎春花。初月光輝和著燈光輕輕投在嫩黃的迎春花上,迷蒙中流動著淡淡的清新。
  江慈極喜愛那一帶迎春花,掙脫衛昭的手步過去細看,回頭笑道:“三爺,這是哪裏?”
  衛昭望著她的笑容,眼神微閃,聽到院外傳來輕微的叩擊聲,倏然轉身,寒聲道:“進來吧。”
  蒙著輕紗的苗條女子進來,江慈笑道:“你是大聖姑還是小聖姑?”
  程瀟瀟對江慈極有好感,悄悄對她伸出兩個手指,江慈會心一笑。程瀟瀟在衛昭身前跪下:“參見教主。”
  “說吧。”
  “是,姐姐和小慶德王正在‘乘風閣’飲酒,完了後,姐姐會將他引去‘玉龍泉’,估計戌時末可以到達。”
  衛昭微微點頭,伸出右手,程瀟瀟忙從身後包裹中取出黑色夜行衣遞給他。
  衛昭順手將自己的素袍和內衫除下,程瀟瀟正好望上他赤祼的前胸,雙頰頓時紅透,眼神卻沒有移開半分。
  衛昭穿上夜行衣,程瀟瀟見他前襟未扣上,情不自禁地伸出雙手。衛昭眼神一閃,右手猛然推出,程瀟瀟被推倒在地,清醒過來,忙跪於地上,全身隱隱顫抖。
  江慈走過去欲將程瀟瀟扶起,程瀟瀟卻不敢起身。
  衛昭見江慈對自己板著臉,冷哼一聲:“起來吧。”
  程瀟瀟站起,衛昭道:“過一個時辰,你和老林將她帶到城外的十裏坡等我。我們走後,你和盈盈留意一下近段時間武林中死傷的人,看看是不是南宮玨下的手。議事堂不久肯定要召開會議協調糾紛,你們的任務就是將水攪得越渾越好。”
  江慈“啊”的一聲,腦中如有閃電劃過,指著程瀟瀟道:“原來是你們!”
  當日武林大會,程盈盈和程瀟瀟以“雙生門”弟子的身份參加比試,最終進入議事堂,但二人比試時極少說話,江慈對這對雙胞胎姐妹印象不深。後來在月落見到二人,均一直以紗蒙麵,穿的又是月落族的服飾,族中一直以“大聖姑”、“小聖姑”相稱,她也未認出來。直到此刻,程瀟瀟穿回東朝服飾,又聽到衛昭這番話,這才想到原來“大小聖姑”便是進入了武林議事堂的堂主程氏姐妹。
  衛昭看了看江慈,猛然罩上蒙麵頭巾,身形一閃,消失在牆頭。
  江慈望著他消失的方向,又轉頭看向仍有些顫栗的程瀟瀟,不由輕歎一聲。
  玉間府城西,有座小西山,景色秀麗,但最著名的還是山頂有一清泉,名為“玉龍泉”,泉水清冽,冬暖夏涼,如甘似露,一年四季,水湧若輪。玉間府最有名的貢酒“玉泉釀”便是以此泉水釀造而成。
  戌時正,一行車騎在小西山腳停住,小慶德王玉冠錦袍,因老慶德王去世不滿一年,腰間尚係著白絲孝帶。他俊麵含笑,望著身邊馬上的程盈盈:“程堂主,這裏就是小西山。”
  程盈盈巧笑嫣然,唇邊酒窩淹人欲醉:“素聞‘玉龍泉’之美名,既到了玉間府,便想來看看,倒是麻煩王爺了。”
  小慶德王忙道:“程堂主太客氣了,二位堂主既然到了玉間府,本王便應盡地主之誼,可惜瀟瀟妹子身體不適,不然―――”
  程盈盈歎道:“是啊,妹子還惦著來看‘玉龍泉’,希望能聽到泉水唱歌,倒是可惜了。”
  小慶德王見程盈盈容顏如花,就連那輕歎聲都似楊柳輕擺、春風拂麵,心中一蕩。
  他本就是風流之人,又早聞程氏姐妹花之美名。今日在城外打獵,聽得屬下來報,程氏姐妹來了玉間府,便急匆匆趕來,以盡地主之誼之名邀這對姐妹同遊。雖隻邀到姐姐,但想來隻要自己下點功夫,那妹妹應該也是手到擒來。
  他飄然落馬,風姿翩然,挽住程盈盈座騎。程盈盈身形輕盈,落於地上,小慶德王的隨從們也十分會湊趣,均齊聲叫好。
  程盈盈嫣然一笑,小慶德王更是歡喜,引著她一路往山上走去。
  初春的夜色,迷蒙縹緲,小慶德王注意力全在程盈盈的身上,當那一抹寒光乍閃,冷冽的劍鋒迎麵襲來,他才猛然驚醒後退,但劍鋒已透入他肋下寸許。
  程盈盈怒叱一聲,手中軟索纏住那黑衣刺客的右臂,方將這必殺的劍勢阻了下來。
  小慶德王也是身手不凡之人,雖然肋下疼痛,仍運起全部真氣,雙掌拍向黑衣刺客。刺客被程盈盈的軟索纏住右臂,隻得棄劍,身形向後疾翻,雙手發出十餘道寒光,程盈盈一一將飛鏢擋落在地。
  那黑衣刺客從背上再抽出一把長劍,使出的都是不要命的招數,攻向小慶德王。小慶德王的隨從已反應過來,他手下頭號高手段仁劍起寒光,快如閃電,將黑衣刺客逼得步步後退。其餘隨從或執劍,或取刀,還有數人架上了弓箭。
  程盈盈將小慶德王扶住,急道:“王爺,您怎麽樣?”
  小慶德王搖了搖頭:“沒事,小傷,多謝程堂主了。”
  見段仁與黑衣刺客鬥得難分難解,小慶德王將手一揮:“上,注意留活口!”
  他一聲令下,隨從們紛擁而上,隻餘彎弓搭箭的數人圍守四周,防那刺客逃逸。
  黑衣刺客連舞數十劍,欲從道旁的樹林邊逃逸,段仁怒喝一聲,人劍合一,揉身撲上,黑衣刺客痛呼一聲,段仁的長劍已劃過他的右肋。
  黑衣刺客嘴中噴出一口鮮血,長嘶一聲,劍勢逼得段仁向後疾退,他手中忽擲出一篷銀針,眾人急急閃避,他已騰身而起,逃向黑暗之中。
  眼見黑衣刺客就要逃逸,程盈盈猛然搶過隨從手中的弓箭,銀牙暗咬,箭如流星,黑暗中,傳來一聲痛哼,但已不見了那刺客身影。
  程盈盈用力擲下弓箭,聲音有著幾分傷痛:“可惜讓他跑了。”見眾人還欲再追,她歎道:“算了,追不上的。”
  段仁等人過來將小慶德王扶到一側的大石上坐下,細看他傷口,知無大礙,方放下心來。有隨從過來替他包紮,小慶德王卻俊麵寒森,盯著地上的那十餘道飛鏢,段仁忙俯身撿起,小慶德王接過細看,冷冷一笑,遞給段仁:“你看看。”
  段仁接過細看,悚然一驚:“這毒,與老王爺中的毒一樣!”
  另一人接過看了看,點頭道:“是南疆的毒,難道真是嶽―――”
  小慶德王緩緩搖頭:“父王死於這毒,我還疑心是南邊下的手,但這次又對我來這一套,就明顯是栽贓了。”
  段仁輕聲道:“王爺是懷疑―――”
  小慶德王站起,緩步走至背對眾人、立於林邊的程盈盈身前,長施一禮:“此次蒙程堂主相救,大恩實難相報。”
  程盈盈眼中似有淚光,扶住小慶德王:“是我不好,要來這小西山,累得王爺受傷,我這心裏可實是難受。”
  扶住自己雙臂的纖手柔軟溫香,眼前的明眸波光微閃,小慶德王心中飄飄蕩蕩,卻仍保持著幾分清醒,道:“不知程堂主可否借你的軟索一觀。”
  程盈盈忙將軟索遞過,小慶德王接過細看,那軟索上有數道倒勾,勾下了黑衣刺客數片袖襟。
  小慶德王取下那倒勾上的小碎布,走遠數十步,段仁跟了過來。小慶德王將小碎布條遞給段仁,段仁細看幾眼,猛然抬頭:“是宮中的―――”
  小慶德王用力擊上身邊大石,恨聲道:“這老賊!”他猛然轉身:“傳令,召集所有人到王府!”
  江慈與程瀟瀟站在十裏坡下,眼見已是月上中天,仍不見衛昭到來,程瀟瀟不由急得有些跺腳。
  江慈上前將她挽住,微笑道:“你不用這麽著急。”
  “你又不知,教主他―――”程瀟瀟話到半途又停住。
  “我知道,他肯定是去做很危險的事情,但他本事那麽大,肯定能安然脫身的。”江慈平靜道:“他要是那麽容易就死掉,還怎麽做你們的聖教主,怎麽帶著你們立國。”
  程瀟瀟點頭:“也是,倒是我白著急了。可這心裏―――”
  黑影急奔而來,程瀟瀟身形縱前將衛昭扶住,衛昭卻一把將她推開,躍上馬車,江慈跟著爬上,衛昭冷聲道:“快走!”
  老林揚響馬鞭,馬車駛入黑暗之中,程瀟瀟望著遠去的馬車邊,那盞搖搖晃晃的氣死風燈越來越遠,終至消失,晶瑩的淚珠掛滿麵頰。

  六六、敲棋待君

  江慈上得馬車,轉過身,這才見衛昭肋下劍傷殷然,肩頭還插著一根黑翎長箭,無力靠於車壁上。
  她忙撲過去將他扶到榻上躺下,衛昭輕聲道:“榻下有傷藥。”
  江慈俯身從榻下取出傷藥,見一應物事齊全,心中稍安。她隨崔亮多時,於包紮傷口也學了幾分,撕開衛昭的夜行衣,看了看劍傷,所幸傷得並不太深,從車內的銅壺中倒出清水,將傷口清洗幹淨,敷上傷藥,包紮妥當。
  她再看向衛昭肩頭的長箭,不禁有些害怕,畢竟從小到大,還從未為人拔箭療傷。衛昭睜開眼,見她麵上猶豫神色,將頭上麵具取下,喘氣笑道:“怎麽?害怕了?”
  車內,懸著的小燈籠搖搖晃晃,映得衛昭麵容明明暗暗,一時仿似盛開的雪蓮,一時又如地獄中步出的修羅。
  江慈咬咬牙,雙手握上長箭,閉上眼睛,道:“三爺,你按住穴道,忍忍痛,我要拔箭了。”
  衛昭卻右手猛然伸出,捉住江慈雙手,用力往回一拉,江慈“啊”的一聲,隻見那黑翎長箭竟再刺入衛昭肩頭幾分。
  她一時有些慌亂:“三爺,你―――”
  衛昭右手如風,點上箭傷四周穴道,冷聲道:“快拔箭!”
  江慈控製住劇烈的心跳,用手握住箭柄,運氣向外一拔,一股血箭噴上她的前胸。她扔下長箭,用軟布用力按上傷口,不多時血流漸少,她努力讓雙手保持鎮定,敷上傷藥,但鮮血再度湧出,將藥粉衝散。江慈隻得再按住傷口,再敷上傷藥,如此數次,傷口方完全止血。當她滿頭大汗,將軟布纏過衛昭肩頭時,這才發現他已暈了過去。
  她覺自己有些虛脫無力,強撐著將衛昭身形扶正躺平,擦了擦額頭的汗珠,望向他靜美的麵容、散落的烏發,還有額頭滲出的汗珠。良久,在榻邊坐下,低低道:“你,就真的這麽相信我嗎?”
  馬車急速前行,江慈風寒未清,本就有些虛弱,先前為衛昭拔箭敷藥,極度緊張下耗費了不少體力,見衛昭氣息漸轉平穩,放下心來,依在榻邊睡了過去。
  馬車顛簸,許是碰上路中石子,將江慈震醒。見衛昭仍昏迷未醒,她掙紮著起身,將車內血汙之物集攏,用布兜包住放於一旁,又到榻下的木格中尋出一襲素袍。
  衛昭身形高挑,江慈費力才將他上身扶起。她讓他依在自己肩頭,慢慢替他除去夜行衣,替他將素袍穿上,視線凝在他的脖頸處。那裏,布著數個似是咬齧而成的舊痕,她不由伸手撫上那些齒痕,是什麽人,竟敢咬傷權勢熏天的衛三郎呢?
  衛昭微微一動,江慈忙喚道:“三爺!”
  衛昭卻不再動彈,江慈覺馬車顛得厲害,索性將他抱在懷中,依住車壁,想著滿懷的心事,直至眼皮打架,實在支撐不住,方又睡了過去。
  這一路,老林將車趕得極快,似是衛昭事前有過吩咐,他整夜都不曾停留,直至天大亮,車速方慢慢放緩。
  江慈從睡夢中驚醒,正對上衛昭微眯的雙眸,忙將他放平,道:“你醒了?”
  她俯身看了看傷口,見未滲出鮮血,放下心來,笑道:“還好。我比崔大哥差遠了,三爺別嫌我笨手笨腳才好。”
  衛昭看了看傷口處,嘴角微微勾起:“你學過醫術?”
  “沒正式學。”江慈微笑道:“住在西園時,閑著無聊,向崔大哥學過一些,今日倒是用上了。”
  “崔-子-明?”衛昭緩緩道。
  江慈點點頭,又道:“三爺,我可不可以問一個問題?”
  “說吧。”衛昭端坐於榻上,合上雙眸。
  “你傷得這麽重,為什麽不讓小聖姑跟來,讓我這個犯人跟著,萬一―――”
  衛昭冷哼一聲,卻不回答,慢悠悠吐出一口長氣。江慈知他開始運氣療傷,不敢驚擾於他,遠遠坐開。
  由玉間府往東而行,不過兩日的路程便到了香州。
  衛昭一路上時昏時醒,到後來,清醒的時候居多。昏迷時,江慈便把他抱在懷中,以免顛裂了傷口,他清醒過來,便運氣療傷,餘下的時間便合目而憩,極少與江慈說話。
  車進香州城,老林包下一家客棧的後院,將馬車直接趕了進去。車入院中,衛昭便命老林退了出去,小二也早得吩咐,不敢入院。江慈見衛昭在床上躺下,隻得打了井水,到灶房將水燒開,用銅壺提入正房。
  她步至床邊,輕聲道:“三爺,該換藥了。”
  衛昭任她輕柔的手替自己換藥、包紮,聽到她的歌聲從屋內到院中,聞到雞粥的香氣,又任她將自己扶起,慢慢咽下那送至唇邊的雞粥。
  衛昭吃下雞粥後麵色好轉,江慈心中歡喜,將肚皮填飽,回轉床前坐下。見衛昭鳳眼微眯,望著自己,江慈柔聲道:“快睡吧,休息得好,你才恢複得快一些。”
  衛昭輕哼一聲:“我不需要好得快,隻要不死,就可以了。”
  江慈不明他的意思,卻仍笑道:“那也得睡啊。要不,三爺,我唱首曲子給你聽,以前師姐隻要聽到我唱這首曲子,就一定很快睡著。”
  衛昭忍不住微笑:“你師姐比你大那麽多,倒象你哄小孩子睡似的。”
  江慈輕聲道:“師姐雖比我大上幾歲,性子又冷淡,但她心裏是很脆弱的,我經常哄著她罷了。”
  “那你唱來聽聽。”
  長風山莊內有處高閣,建於地勢較高的“梅園”,是登高望遠的好去處,這日春光明媚,裴琰在閣中依欄而坐,清風徐徐,他望著手中密報,微微而笑。
  侍女櫻桃跪於一側,將茶器洗過頭水,再沏上一杯香茗,奉於裴琰麵前。
  裴琰伸手接過,讓茶氣清香浸入肺腑,淡淡道:“都下去吧。”
  “蹬蹬”的腳步聲響起,安澄登閣,待眾侍女退去,趨近稟道:“相爺,他們過了江州,正往南安府而來。”
  裴琰握著茶盞的手在空中停住,眼中露出笑意:“哦?走得倒快。”
  安澄也笑道:“衛三郎還真是不要命了。”
  “他哪有那麽容易死?”裴琰悠悠道:“這麽多年,他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小小年紀入慶德王府,在那個混世魔王手下存得性命,又能如願被送入宮中,爬到今天這個位置,你當他是那麽容易就死的嗎?隻怕,傷到幾分幾寸,都是他事先算計好了的。”
  “看來,程氏姐妹當是他的人無疑。”
  裴琰點頭:“嗯,玉間府這出戲,三郎是一箭三雕啊。”
  安澄想了想:“屬下隻想到兩隻。”
  “說來聽聽。”
  “第一,自然是刺傷小慶德王,嫁禍給皇上,小慶德王縱是不反,也定會與嶽藩暗通聲氣,讓嶽藩放心作亂;第二,衛三郎要裝成是為決小鏡河受的傷,逃過皇上的懷疑,可皇上精明,定從傷口看得出大概是何時所傷,傷到何種程度,衛三郎在玉間府‘行刺受傷’,正是二月初五,日子差不離。”
  裴琰笑道:“你想想,這出戲,讓程盈盈假裝‘救’了小慶德王,再加上小慶德王的風流稟性,程氏姐妹要暗中影響玉間府數萬人馬,在那裏興風作浪,怕也不是太難的事情吧?”
  安澄搖頭歎道:“衛三郎為了將天下攪亂,可算是費盡心機啊,甚至不惜以命搏險,令人生畏。”
  “嗯。他處心積慮,利用姚定邦這條線,將薄公逼反。這三個月又一直假裝成在隴州調查薄公,薄公這一反,他自然便隻有假裝是決小鏡河時受傷落水,才能釋皇上的疑心。”
  安澄卻有些不明白:“他為什麽要讓人決了小鏡河,讓薄公一直南下,打到京城,豈不更好?”
  裴琰微微一笑:“我早猜到他要派人決小鏡河,還讓劍瑜小小地幫了他一把。”
  安澄等了半天,不見裴琰繼續說下去,知這位主子秉性,不敢再問。
  裴琰再想片刻,道:“他們一直是三個人嗎?”
  “是。一個趕車的,身手稱得上是高手。衛三郎和江姑娘始終在車中,他們晚上有時投店,有時也趕路。”
  裴琰冷哼一聲,不再說話。
  安澄跟他多年,聽他冷哼之聲,心中一哆嗦,遲疑片刻,小心翼翼道:“相爺,算算行程,明天他們便可到達南安府,估計是要到咱們長風山莊來,您看―――”
  裴琰慢慢呷著茶,看著春光底下疊翠的山巒,看著那漫山遍野開得燦爛的杜鵑花,緩緩道:“讓人將‘靜思亭’收拾收拾,明天,我要在那裏,好好地會一會衛-三-郎!”
  尚是二月,春陽便曬得人有些暖洋洋的著不上勁。山野間的杜鵑花與桃花爭相開放,燦若雲霞,美如織錦。春風徐過,花瓣落滿一地,妃紅儷白,香雪似海。
  由江州過泗水,一路往東而行,這日,便進入了南安府境內。
  馬車緩緩而馳,春風不時掀起車簾,露出道邊的濃濃春光,江慈卻再也無心欣賞,坐立難安。
  衛昭傷勢有所好轉,已不再昏迷,他斜倚在榻上,盯著江慈看了良久,忽道:“你怕什麽?”
  江慈一驚,垂下頭去。
  衛昭見她雙頰暈紅,手指緊攥著裙角,冷哼一聲:“還是不想回少君那裏?”
  江慈壓在心底多時的傷痛被他這一句話揭起,眼眶便有些濕潤。衛昭看得清楚,笑了笑,坐到她身邊,低頭凝望著她:“少君早就等著我將你送回去。他還不知我正要將你送回長風山莊,我得給他一個驚喜。”
  江慈抬起頭來,哀求道:“三爺,您能不能―――”
  衛昭合上雙眸,靠上車壁,江慈心中最後一絲希望破滅,淚水便簌簌掉落。
  衛昭有些不耐:“少君有什麽不好?別的女子做夢都想入他相府,你倒裝腔作勢!”
  江慈狠狠抹去淚水,怒道:“我不是裝腔作勢,他相府再好,與我何幹!”
  “他不是為你動了心嗎?還為救你而負傷,以他之為人,可算極難得了。”衛昭靠近江慈耳邊,悠悠道。
  江慈緩緩搖頭,語氣中有一種衛昭從未在她身上見過的哀傷:“不,我從來不知,他哪句話是真話,哪句是假話,更不知,他―――”想起那難以啟齒的草廬之夜,那夜如噩夢般的經曆,想起這馬車正往長風山莊方向駛去,江慈雙手互絞,說不出話來。
  衛昭盯著她看了許久,緩緩開口:“你真不想回去?”
  江慈聽他語氣似有些鬆動,忙抬起頭:“三爺。”
  衛昭掀開車簾,遙見寶林山就在前方,又慢悠悠地將車簾放下,平靜道:“可我得將你送回去,才能體現我的誠意,才好與他談日後合作的事情,這可怎麽辦呢?”
  寶林山南麓,由長風山莊東麵的梅林穿林而過,有一條石階小路,道邊皆是參天古樹,沉蔭蔽日。沿小路而上,山腰處有一掛滿青藤的岩壁,岩壁前方空地上建有一八角木亭,名為“靜思亭”。
  站於靜思亭中,寶林山南麵的阡陌田野風光一覽無遺,又正值春光大好之時,裴琰一襲深青色絲袍,負手而立,遙望山腳官道,隻覺神清氣爽,春光明媚。
  安澄過來稟道:“相爺,他們已到了三裏之外。”
  裴琰回頭看了看石幾上的棋盤,微笑道:“可惜相府那套‘冰玉棋圍’沒有帶來,這套棋具配三郎,還是差了些。”
  春風拂過山野,落英繽紛,鬆濤輕吟。陽光透在裴琰的身上,讓他雙眼微眯。他望向山腳官道,遙見一騎車駕由遠而近,緩緩停在山腳,不由微笑。
  寶林山下,馬車緩緩停住。
  老林的聲音在車外響起:“主子,到寶林山了。”
  衛昭戴上麵具,轉頭望向江慈。江慈手足無措,隻覺心跳得十分厲害,猛然拿過衛昭的青紗寬帽戴於頭上,遮住麵容。
  衛昭將身上素袍撣了撣,站起身來,右手伸向車門,卻又慢慢停住,緩緩坐下。
  浮雲,自南向北悠然而卷。
  裴琰負手立於亭中,微微而笑。

  六七、瞞天過海

  馬車靜靜地停在寶林山下,春風拂過,車簾被輕輕掀起。
  江慈覺自己的心似就要跳出胸腔,好不容易平定心神,才醒覺衛昭竟未落車。她掀開青紗,見衛昭正盯著自己,眼光閃爍,似是陷入沉思之中。
  她輕喚一聲:“三爺。”
  衛昭不答,放鬆身軀,緩緩靠上車壁,右手手指在腿上輕敲,目光卻凝在江慈麵容之上。
  靜思亭中,裴琰微微而笑,凝望著山腳那騎馬車,春日的陽光讓他的笑容看上去說不出的溫雅和煦,風卷起他的絲袍下擺,颯颯輕響。
  馬車內,衛昭閉上了雙眸,風自車簾處透進來,他的烏發被輕輕吹起,又悠悠落於肩頭。
  衛昭身側,江慈將呼吸聲放得極低,右手緊攥著裙邊,盯著他緊閉的雙眸。
  鳥兒從天空飛過,鳴叫聲傳入車內,衛昭猛然睜開眼來。
  馬車緩緩而動,沿官道向北而行,裴琰麵上笑容漸斂,眉頭微皺。
  春風中紛飛的桃花被馬蹄踏入塵土之中,和著一線灰塵,悠悠蕩蕩,一路向北,消失在山坳的轉彎處。
  安澄不敢看向裴琰有些冷峻的麵容,小心翼翼道:“相爺,要不要追―――”
  裴琰搖了搖頭,望著馬車消失的方向,慢慢大笑:“三郎啊三郎,有你相陪,下這一局,倒不枉費我一片心思!”
  他轉回石幾邊坐下,右手執起棋子,在棋盤上輕敲,良久,將手中黑子落於盤中,道:“安澄。”
  “在。”
  “傳信給劍瑜,讓他上個折子。”
  安澄用心聽罷,忍不住道:“相爺,衛三郎既然不以真容來見您,咱們為何還要幫他?”
  裴琰微笑道:“三郎一直是以蕭無瑕的名義與我們接觸,並不知我已猜到了他的真實身份,也不知道我在等他。他性情多疑,在局勢沒有明朗之前,還是不敢讓我知道蕭無瑕就是衛三郎。也罷,咱們就幫他一把,以示誠意吧。”
  安澄下山,裴琰坐於亭中,悠然自得的自弈,待日頭西移,他望著盤中棋勢,嗬嗬一笑:“三郎啊三郎,這次,希望你不會讓我等得太久!”
  江慈聽得衛昭吩咐老林繼續前行,不由瞪大了眼睛,半晌說不出話,心中五味雜陳,說不上是高興還是失落。
  衛昭橫了她一眼,和衣躺到榻上,閉目而憩。
  車輪滾滾,走出數裏地,江慈才回過神來,她取下青紗帽,坐到榻邊,推了推衛昭:“三爺。”
  “嗯。”衛昭並不睜眼,輕應一聲。
  江慈心中如有貓爪在抓撓,可話到嘴邊,又有些怕衛昭吩咐老林轉回長風山莊,隻得坐於衛昭身邊,怔怔不語。
  馬車輕震了一下,衛昭睜開眼,望著江慈的側影,她睫羽輕顫,眼神也似有些迷蒙,嫣紅的雙唇微微抿起,竟看不出是歡喜還是惆悵。
  馬蹄踏青,一路向東北而行,數日後便京城在望。
  江慈坐於榻邊,將先前老林在小鎮上買來的果子細細削皮,遞給衛昭。
  衛昭接過,她又削好一個,從車窗中探頭出去,遞給老林,老林道聲謝,將果子咬在口中。
  衛昭看了看她衣兜中的果子,淡淡道:“你倒精明,個大的留給自己。”
  江慈微笑道:“衛大人果然是衛大人,吃慣了山珍海味,以為個大的就是好的。”她拿起一個大些的果子,削好皮,遞給衛昭:“既是如此,那咱們就換一換。”
  衛昭眼神閃爍,猶豫一下,終將手中青果送入口中。江慈得意笑著咬上手中青果,嘣脆的聲音讓衛昭搶過她手中的果子,在另一麵咬了一口,吸了口氣,將果子丟回江慈身上。
  江慈哈哈大笑,衛昭冷哼一聲,將手中青果一扔,敲了敲車廂。
  老林將車停住,跳下前轅,步近道:“主子。”
  “在前麵紀家鎮投店。”
  客棧後院內,月掛樹梢,燈光朦朧。
  江慈心中暗咒衛昭存心報複,竟要自己從井中提了數十桶水倒入內室的大浴桶中,他身上有傷,又是冰冷的井水,要來何用?
  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她隻得乖乖地從井中打出一桶桶水,提至內室,見大木桶終被倒滿,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笑道:“三爺,水滿了。”
  衛昭緩步過來,江慈見他解開外袍,心中一驚,用手探了探水溫,吸口氣道:“三爺,你要做什麽?這水很涼的。”
  衛昭冷聲道:“出去,沒我吩咐不要進來。”
  見他話語竟是這幾日來少有的冷峻,江慈愈發心驚,卻也隻得出房。她將房門掩上,坐於堂屋的門檻上,隱隱聽得內室傳來嘩嘩的水聲,再後來悄然無聲,待月上中天,仍不見衛昭相喚,終忍不住跺跺腳,衝入室內。
  衛昭上身赤祼,浸於木桶之中,雙眸緊閉,麵色也有些慘白,濕漉的烏發搭在白晳的肩頭,望之令人心驚。江慈撲過去將他扶起,急喚道:“三爺!”奮力將衛昭往木桶外拖。
  衛昭身高腿長,江慈抱了數下才將他拖出木桶,顧不得他渾身是水,咬牙將他拖至床上。又急急取過汗巾,正要低頭替他將身上拭幹,這才發現他竟是全身赤祼。
  她眼前一黑,象兔子般跳了起來,竄出室外,心仿佛要跳到喉嚨眼,隻覺麵頰燙得不能再燙,雙腿也隱隱顫抖。
  她在門口呆了半晌,欲待去喚院外守哨的老林過來,又想起衛昭說過,這世上隻有她和平叔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一路上,她早已想明白,衛昭之所以受傷後僅留自己在身邊,便是不欲別人看到他的真麵目。她雖不知衛昭為何這般相信自己,但顯然,是不宜讓老林看到衛昭的真容的。
  萬般無奈,江慈隻得鼓起勇氣,緊閉雙眼,摸索著走進內室。
  磕磕碰碰摸到床沿,江慈摸索著用汗巾替衛昭將身上水份擦幹,隱隱感覺到那具身體冰涼刺骨,心中泛起一種莫名的感覺。
  她將衛昭身下已濕的床巾抽出,摸索著扯過被子替他蓋上,又再度象兔子般竄到堂屋,這才長出了一口氣。
  怔了半晌,她又轉身入屋,輕輕掀開被子,看著衛昭肩頭已有些腫爛的傷口,想起他自過了長風山莊後,便一直未讓自己替他換藥。刹那間,忽然明白,衛昭不讓換藥、在寒涼的井水中浸泡,竟是故意讓傷口惡化。
  她在床邊坐下,將衛昭貼在額前的數綹長發輕輕撥至額邊,凝望著他沒有血色的麵容,低歎一聲:“你這樣,何苦呢?”
  想起淡雪梅影和在月落山的日子,江慈有些發呆,直到被一隻冰涼的手緊攥住右手才驚醒過來。
  衛昭麵如寒霜:“誰讓你進來的?!”
  江慈手腕被扼得生疼,強自忍住,平靜地望著他:“三爺,你也太拿自己的性命冒險了,萬一有個好歹―――”
  衛昭冷冷道:“這個不用你操心,我是沒臉貓,有九條命,死不了的!”
  他掀開被子,呆了一瞬,又迅速蓋上,眼神利如刀鋒,望向江慈。江慈頓時滿麵通紅,欲待跳起,卻雙足發軟。
  衛昭怒哼一聲,猛然伸手,點上江慈數處穴道,見她軟軟倒在床頭,又忍不住大力將她推到地上。
  老林在院外值守,正覺有些困乏,忽聽得主子相喚,忙打開院門進來。
  衛昭已戴上麵具與青紗寬帽,冷聲道:“把她送到京城西直大街‘洪福客棧’的天字號房,你便回去。”
  “是。”
  衛昭回頭看了看倒在地上的江慈,按上腰間傷口,身形一閃,消失在夜色之中。
  弘暉殿內,皇帝麵色鐵青,眼神便如刀子一般,割得戶部尚書徐鍛心神俱裂,伏於地上瑟瑟發抖。
  莊王無奈,隻得上前勸道:“父皇息怒,眼下就是將他斬了也沒用,還得另想辦法。”
  靜王心中暗自得意,麵上神情不變:“父皇,二哥說得是,庫糧出了這麽大的紕漏,是始料不及的,還得想辦法從別的地方調糧才行。”
  皇帝將手中折子一擲:“調糧調糧,從何處調?!原以為庫糧豐盈,能撐過今春,可現在,二十餘個州府的糧倉鬧鼠患,十餘個州府的被水浸,難道還讓朕從成郡、長樂往京畿調糧不成?!”
  董學士眉頭緊皺,也覺頗為棘手,庫糧出了這麽大的漏子,能不能度過今年春荒尚是未知之數,何況現在前線戰事緊急,這糧草是一刻都不能延緩的。現在除了成郡、長樂一帶建有糧倉,能解部分需求,婁山和小鏡河可就得從別處調糧過去。
  他想了想道:“皇上,看來得從民間征糧了。”
  皇帝卻冷笑道:“民間調糧是必定要的,但朕現在一定要查清楚,誰是薄賊派在朝中的內奸,怎麽往年不出這種事,偏今年就鬧上了糧荒?!”
  眾臣聽他說得咬牙切齒,俱深深埋下頭去,大氣都不敢出,徐鍛更是早已癱軟在地。
  薑遠快步入殿,皇帝正待斥責,薑遠跪稟道:“皇上,衛大人回來了!”
  殿內眾臣齊聲輕呼,皇帝猛然站起:“快宣!”
  薑遠忙道:“衛大人他―――”
  皇帝快步步下鑾台,薑遠急忙跟上:“衛大人暈倒在宮門口,傷勢有些嚴重,暈倒之前說了句要單獨見皇上,所以微臣將衛大人背到了居養閣,派了心腹守著。”
  皇帝點頭道:“你做得很好,速宣太醫。”
  跟在後麵的陶內侍忙命人去宣太醫。皇帝卻又回頭:“傳朕旨意,速關宮門,任何人不得出入。”
  皇帝快步走入居養閣,薑遠使了個眼色,眾人都退了出去。
  紫綾錦被中的麵容慘白,以往柔媚的雙眸緊閉,如墨裁般的俊眉微微蹙起。皇帝心中一緊,探上衛昭脈搏,將他冰涼的身子抱入懷中,輕聲喚道:“三郎!”
  衛昭輕輕動彈了一下,卻仍未睜眼。皇帝解開他的衣襟,細細看了看他肩頭的箭傷和肋下的劍傷,心中一疼,急喚道:“太醫!”
  守在閣外的太醫們忙蜂擁而入,從皇帝手中接過衛昭,一輪診罷又是上藥,又是施針,皇帝始終負手站於一側。
  郭醫正過來稟道:“皇上,衛大人傷得較重,又在河水中浸泡過。從傷口來看,這些時日沒有好好治療,開始化膿,雖無性命之憂,但得調養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好。”
  皇帝點了點頭:“你們下去將藥煎好送過來。”
  床上的衛昭忽然睜開雙眼,孱弱地喚了聲:“皇上。”
  皇帝忙走到床邊,將他抱住,眾人慌不迭地出閣。皇帝撫上衛昭冰冷的麵頰,衛昭似是有些迷糊,又喚了數聲“皇上”,再度暈了過去。
  皇帝隻得將他放平,守於床邊,握著他如寒冰般的左手,慢慢向他體內輸入真氣,過得一刻,衛昭緩緩睜開眼睛,無力一笑:“皇上。”
  皇帝心中歡喜,替他將被子蓋好,和聲道:“回來了就好,朕還真怕―――”
  衛昭低咳數聲,皇帝語帶責備:“朕一直派人在小鏡河沿線找你,你既逃得性命,為何不讓他們送你回京城?還讓傷勢拖得這樣嚴重?”
  衛昭麵容微變,看了看閣外,皇帝會意,冷聲道:“說吧,沒人敢偷聽。”
  衛昭低低喘氣道:“皇上,朝中有薄賊的人。臣墜入河中,被河水衝到下遊,好不容易撿了一命,怕這人知道我偷聽到他與薄賊有來往,會派人在回京城的路上追殺於我,所以才秘密潛回―――”
  皇帝冷哼一聲:“是誰?朕要誅他九族,以消心頭之恨!”
  衛昭有些喘息,眼神也逐漸有些迷蒙,皇帝忙將他扶起,衛昭撐著貼在皇帝耳邊,輕輕地說了幾句話。
  皇帝麵色一變,將衛昭放落,急步出了居養閣,喚道:“薑遠。”
  薑遠忙過來跪下:“皇上。”
  “傳朕旨意,即刻鎖拿劉子玉,封了他的學士府。還有,從即日起,京城實行宵禁,白天對所有進出京城之人進行嚴密盤查。”
  衛昭平靜地望著閣頂的雕花木梁,輕輕地閉上了雙眸。
  皇帝轉回閣內,見衛昭身形微弓,低低呻吟,似是傷口疼痛,忙過來將他有些僵硬的身子抱住:“三郎!”

  六八、灼灼其華

  衛昭由小鏡河歸來,在朝中引起轟動。緊接著的內閣行走、大學士劉子玉被滿門下獄,更是震動朝野。
  劉子玉本為河西望族出身,素享“清流”之名。其妻舅雖曾為薄公手下大將,卻非其嫡係人馬,乃朝中正常調任的將領。薄公謀逆之後,將朝中派在其軍中的將領一一鎖拿關押,故劉子玉在朝中並未受到牽連。此次衛昭指認其為薄賊派駐朝中的內奸,實是讓人始料不及。
  但劉子玉下獄之後,皇帝也未令刑部對其進行會審,更未對河西劉氏一族進行連坐,又讓人有些摸不著頭腦。
  衛昭傷勢較重,皇帝命人將他移到自己日常起居的延暉殿內閣,親自看護。養得兩日,衛昭見閣內太醫侍從來往,影響皇帝正常起居,便請回府休養。皇帝考慮再三,準了他的請求,下旨命太醫院派了數名醫正入衛府。
  皇帝怕衛府中沒有侍女,小子們伺候不周到,欲賜幾名宮女,衛昭笑了笑,皇帝見他眉眼間滿是溫媚纏綿之意,便也笑過不提。
  衛府是京城有名的宅子,其後園靠著小秀山,小秀山的清溪如瀉玉流珠,從園中的桃林間流過,讓這片桃樹林生機盎然。此時正是桃花盛開之時,落英繽紛,宛如仙境。
  衛昭閉目靜立於晨曦中,聆聽著溪水自身旁流過的聲音,待體內真氣回歸氣海,睜開眼,看了看在一旁用花鋤給桃樹鬆土除草的江慈,淡淡道:“無聊。”
  江慈並不回頭,道:“你這園子裏的桃林雖好,卻無人打理,若想結出桃子,這樣可不行。”
  衛昭一笑:“為何要結出桃子?我隻愛看這桃花,開得燦爛,開過便化成泥,何必去想結不結桃子?”
  “既有桃花看,又有桃子吃,豈不更好?你府中的下人也太懶,都不來打理一下。”
  “他們不敢來的。”
  “為什麽?”
  衛昭嘴角輕勾,緩緩道:“因為沒有我的命令,進了這園子的人,都埋在了這些桃樹下麵。”
  江慈“啊”地一聲驚呼,跳了起來,退後幾步,小臉煞白。
  衛昭負手望著她驚惶的神色,悠悠道:“所以你最好聽話點,不要出這園子,小心人家把你當冤鬼給收了。”
  江慈更是心驚,她穴道被點,被老林送至客棧,半日後,便有人悄悄將她帶出,安頓在這桃園的小木屋中,除了衛昭早晚來這桃園一趟,整日看不到其他人。所幸每日清晨有人自園子圍牆的小洞處塞入菜糧等物,她自己動手,倒不愁肚皮挨餓。她知衛昭的手段,自是不敢輕舉妄動,這片桃園又對了她的心思,每日弄弄花草,也不覺寂寞。
  此時聽到衛昭這番話,她頓覺渾身生涼,這園子也似陰氣森森,令人生怖。
  衛昭轉過身去,他白衣勝雪,長發飄飄,微眯著眸子望向滿園的桃花。江慈看著他的神色,忽然明白過來,重新拾起花鋤,笑道:“三爺騙人。”
  “哦?!”
  江慈邊鋤邊道:“三爺既不準別人進這園子,定是愛極這片桃林,又怎會將,將人埋在這下麵?”
  晨風徐來,將衛昭的素袍吹得緊貼身上,見江慈提著一籃子土和雜草倒入溪中,他修眉微蹙:“你做什麽?”
  江慈取過一些樹枝和著泥土,將小溪的大半邊封住,晨陽照在她的身上,有著一種柔和的光彩。她嫌長長的裙裾有些礙事,索性挽到腰間,又將繡花鞋脫去,站在溪水中,將一個竹簸箕攔在缺口處,笑道:“這小溪裏有很多小魚小蝦,一個個去捉太麻煩,這個方法倒是利索,過一會提起來,保證滿簸箕的魚蝦。”
  她將竹簸箕放穩當,直起腰,伸手擦去額頭上的汗珠,卻見衛昭正神色怔怔地盯著自己祼露的雙腿,她麵上一紅,忙將裙裾放了下來。
  衛昭瞬間清醒,轉身便走,但那秀麗白晳的雙腿卻總在他麵前閃現,讓他的腳步有些虛浮。
  剛走出桃林,江慈追了上來:“三爺!”
  衛昭停住腳步,卻不回頭。
  江慈猶豫半晌,覺難以啟齒,見衛昭再度提步,萬般無奈,隻得再喚道:“三爺!”
  衛昭背對著她,冷冷道:“講!”
  江慈低聲道:“三爺,您能不能,讓個丫鬟給我送點東西過來?”
  衛昭有些不耐:“不是讓人每天送了東西進來嗎?”
  江慈囁嚅道:“我不是要那些,三爺派個丫鬟來,我問她要些東西。”
  衛昭冷冷道:“我府中沒有丫鬟,隻有小子。”
  江慈不信:“三爺說笑,你堂堂衛大人,這麽大的宅子,怎會沒有個丫鬟?”
  衛昭雪白的麵龐上忽閃過一抹緋紅色,眼中的寒光卻有些猙獰,他緩緩轉身,見江慈微笑著的雙唇似她身後桃花般嬌豔,卻又象血滴般刺心。
  江慈見他神色驚人,緩緩退後兩步,衛昭冷聲道:“你要什麽東西?我讓人送入門洞便是。”
  江慈雙頰紅透,卻又不得不說,垂下頭去,聲音細如蚊蚋:“就是,是女人用的物事,小子們不會知道的,得問丫鬟們要才行。”
  半晌不見衛昭說話,她抬起頭,卻已不見了那個白色的身影。
  衛昭在後園門口呆立良久,易五過來:“三爺,莊王爺來了。”
  “是。”
  “你,沒成家吧?”衛昭遲疑片刻,問道。
  易五一笑,卻牽動肋下劍傷,吸著氣道:“三爺都知道的,小五跟著三爺,不會想成家的事情。”
  “那―――”衛昭緩緩道:“你有相好的沒有?”
  易五一頭霧水,跟在衛昭身後,笑道:“也稱不上相好的,偶爾去一去‘紅袖閣’,那裏的―――”見衛昭麵色有異,他忙將後麵的話咽了回去。
  莊王正立於東花廳內,聽得腳步聲響,轉頭見衛昭在易五的攙扶下緩步出來,忙上前扶住他的手,卻激淩打了個冷戰。強笑道:“三郎怎麽傷得這麽重?叫人好生心疼。”
  衛昭笑了笑,莊王又道:“你出來做什麽?我進去看你便是。”
  “橫豎在床上躺得難受,出來走動走動。”衛昭斜靠在椅中,易五忙取過錦墊墊於他身後。
  紫檀木椅寬大厚重,錦墊中,衛昭素袍烏發,膚色雪白,有著一份無力的清麗。莊王一時看得有些愣怔,半晌方挪開目光,笑道:“你受傷落水的消息傳來,我急得沒吃過一頓安心飯,下次,可不要這麽冒險。”
  衛昭低聲道:“沒辦法的事情,若讓薄雲山過了小鏡河,河西危矣。”
  莊王點頭歎道:“薄賊這一反,真讓我們措手不及。高成昨天有密報來,他的五萬人馬現在布在婁山以西,寧劍瑜在婁山的人馬抵不住張之誠,正步步後退,隻怕現在高成已和張之誠交上手了。”
  衛昭淡淡道:“高成沒經過什麽大陣仗,讓他曆練曆練也好,老養著,他那世家子弟的脾氣隻怕會越來越大。”
  “隻希望他聰明點,別盡替寧劍瑜收爛攤子,保存點實力才好。”莊王湊近低聲道:“三郎,劉子玉,真是薄賊的人?”
  衛昭挪了挪身子,斜睨著莊王:“王爺怎麽問這話?”
  莊王笑道:“我不是看三弟前陣子一力招攬劉子玉嗎?裴琰傷重隱退,三弟著了急,見人就攬,若劉子玉真是薄賊的人,我看他怎麽抬得起頭?”
  衛昭皺眉道:“靜王爺禮賢下士的名聲在外,縱是對劉子玉親密些,皇上倒還不至於為這個問他的不是。”
  “是,隻是父皇怎麽拖了幾日,今早才下旨,命刑部嚴審劉子玉一案呢?”莊王沉吟道。
  衛昭緩緩抬頭:“皇上下旨審劉子玉了?”
  “是。”莊王尚不及細說,衛昭已道:“王爺,我要進宮,您自便。”
  易五將衛昭扶入馬車中,衛昭從袖中掏出一個瓷瓶,倒了一粒藥丸吞下。易五麵有不忍,跪下道:“三爺,請保重身子。”
  衛昭冷冷一笑,卻不說話。
  見衛昭麵色蒼白,裹著寬袖白袍,被內侍們用步輦抬過來,陶內侍忙迎上前:“衛大人,皇上正問您的傷,您怎麽不在府中養著,進宮來了?”
  衛昭一笑:“知皇上擔心,我已經好很多了,過來讓皇上看看,也好安聖心。”
  皇帝早在閣內聽到二人對話,便在裏麵叫:“三郎快進來,別吹了風。”
  衛昭推開內侍的相扶,慢慢走入閣中。皇帝扔下手中的折子,過來摸了摸他的手,皺眉道:“這回可傷了本元了。”
  衛昭低聲道:“能為皇上受傷,三郎心中歡喜得很。”
  皇帝聽得開心,習慣性便欲攬他入懷。衛昭身軀一僵,馬上哆嗦了一下,雙手攏肩。皇帝用心探了探他的脈搏,皺眉道:“看來太醫院的方子不管用。”
  “倒不是太醫院的方子不管用。是三郎自己心急了些,今早運岔了氣。”衛昭雪白的麵容閃過一抹緋紅,皇帝知他氣息有些紊亂,忙握住他的手,向他體內輸著真氣,待他麵色好些,方放開手。
  衛昭在龍榻上躺下,將身子埋在黃綾被中,悶悶道:“在這緊要關頭,偏受這傷,不能為皇上分憂,是三郎無能。”
  皇帝搖了搖頭:“你先安心養好身子,我還有任務要派給你。”他拿起一本案頭上的折子,微笑道:“為了找你,下麵的人可費了心思。寧劍瑜不知你已回了京,派了大批人沿小鏡河沿線找你,說是隱約發現了你的蹤跡,這就趕著上折子,好安朕的心。”
  衛昭抬頭看了看,冷冷道:“真讓他們找著了,劉子玉的人也會找得到我,我還不一定有命回來見皇上。”
  皇帝點頭道:“是,寧劍瑜上這折子時,還不知你已回了京,朕已下旨,命他收回尋找你的人馬,用心守住小鏡河。”又道:“劉子玉享譽多年,門生廣布,還真是有些棘手。”
  衛昭道:“依臣看,劉子玉一案,不宜牽連太廣。薄賊這麽多年,與朝中大臣們也多有來往,若是一味牽連,怕人心不穩。”
  “朕見這幾日人心惶惶的,也知不能株連太廣。唉,沒一件事情順心的,庫糧出了問題,嶽景隆已逃了回去,隻怕嶽藩反就是這幾日的事情。”
  衛昭幽然歎了口氣:“皇上還得保重龍體,這些個賊子們,慢慢收拾便是。”
  皇帝邊批折子邊道:“高成那五萬人隻怕不抵事,寧劍瑜挺得辛苦,王朗的人馬還沒有到位,這西南的兵馬又不能動,朕總不能把京畿這幾個營調過去。”
  “那是自然,這幾個營得護著皇上的安危。”衛昭緩緩道:“不過憑小鏡河和婁山的天險,當能擋住薄賊。怕隻怕,桓國趁人之危,寧劍瑜兩線作戰,可有些不妙。”
  皇帝正憂心這事,便停住手中的筆:“寧劍瑜顧得小鏡河便顧不得成郡,偏少君傷未痊愈―――”
  他頗覺煩心,將筆一扔:“一個你,一個少君,都是傷不得的人,偏都這個時候傷了!”
  衛昭仰頭望著他,麵上神情似有些委屈,又有些自責,皇帝倒也不忍,便將話題岔了開去。
  皇帝批罷奏折,見衛昭已伏在榻上沉沉睡去,便輕手輕腳走出內閣,向陶內侍做了個禁聲的手勢,帶著眾人往弘泰殿而去。
  衛昭睡了個多時辰方才出閣,內侍上前輕聲道:“皇上去了弘泰殿與大臣們議事,說若是衛大人醒了,便讓您回府休息。”
  衛昭輕“嗯”一聲,仍舊坐上步輦出了宮門,易五上來將他扶入馬車,衛昭再服下一粒藥丸,長吐出一口氣,冷聲道:“回吧。”
  由於薄賊作亂,京城實行宵禁,才剛入夜,京城的東市便人流盡散。
  東市靠北麵的入口處是一家胭脂水粉鋪,眼見今日生意清淡,掌櫃的有些沮喪,卻也知國難當前,隻得怏怏地吩咐粉娘上門板。眼見最後一塊門板要合上,一個黑影擠了進來。
  店內燭火昏暗,掌櫃的看不清這人的麵容,隻覺他卷進來一股冷冽之氣,又見這人身形高大,心中一凜,忙道:“這位爺,咱這店隻賣女子物事,您是不是―――”
  黑衣人將手往鋪台上一拍,掌櫃的眼一花,半晌才看清是數錠銀子,忙陪笑道:“爺要什麽,盡管吩咐。”
  黑衣人麵目隱在青紗寬帽後,聲音冷如寒冰:“女人用的一切物事,你店裏有的沒的,都給我準備齊了。”
  掌櫃的一愣,馬上反應過來,將銀子攬入懷中,笑道:“明白,爺等著,馬上備齊給您。”

  六九、藏鋒守拙

  衛昭拎著布囊在黑暗中行出兩條大街,方閃上一直在此等候的馬車,易五輕喝一聲,趕著馬車往衛府方向行去。
  車內燈籠輕輕搖擺,衛昭取下青紗寬帽,除下黑色外袍,將手中布囊丟於一邊。
  過得片刻,他又望向布囊,右手在空中停頓了一下,終拿起布囊。
  將布囊中物事一一取出細看,衛昭修眉輕蹙,又將東西收好,麵上閃過疑惑之色。
  他閉上雙眸,欲待小憩一陣,但胸口莫名的有些煩燥,恐是日間服下的藥丸的影響,忙端坐運氣,卻怎麽也無法消除這股燥熱感,將衣襟拉開些,仍覺脖頸處有細汗沁出。
  江慈這日收獲頗豐,溪水中魚蝦甚多,毫不費力便撈上來半桶。她在園子裏搗鼓了一日,又興致盎然地弄了晚飯,正待端起碗筷,衛昭步了進來。
  想起晨間求他之事,江慈有些赧然,邊吃邊含混道:“三爺吃過沒有?”
  衛昭負手望著桌上的飯菜,冷哼一聲。
  江慈跟他多日,已逐漸明他一哼一笑之意,取了碗筷過來:“飯不夠,菜倒是足,三爺將就吃些。”
  衛昭向來不貪食,縱是覺今夜這飯菜頗香,也隻吃了一碗便放下筷子。江慈忙斟了杯茶遞給他。
  衛昭慢慢飲著手中清茶,看著江慈吃得心滿意足的樣子,一時竟有些迷糊,思緒悠悠蕩蕩,恍若回到了十多年前的“玉迦山莊”。
  江慈收拾好碗筷,洗淨手過來,見衛昭仍坐在桌邊發怔,不由笑道:“三爺,你傷勢大好了?早些歇著去吧。”
  衛昭仍是不語,江慈將右手在他麵前晃了晃,衛昭猛然驚醒,緊攥住江慈的右手,江慈疼得眼淚迸了出來。
  衛昭鬆手,冷冷道:“長點記性。”
  江慈揉著生疼的手腕,卻不敢相駁。衛昭看著她含在眼眶中的淚水,愣了一下,卻仍冷著臉,將布囊往桌上一扔:“你要的東西!”
  江慈愣了一瞬,方明白過來,刹那間忘了手腕的疼痛,麵上一紅,便欲攬過布囊,衛昭卻又伸手按住。
  江慈下意識抬頭望向衛昭,衛昭也望向她。二人默然對望,俱從對方眼中看到一絲慌亂之意。江慈麵頰更紅,忙鬆開手,衛昭卻慢慢打開布囊,將裏麵東西一一取出,江慈羞得“啊”地一聲,轉過身去。
  衛昭再看一陣,仍不明有些東西要來何用,見江慈紅到了耳朵根,更覺好奇,步至江慈身側,湊近她耳邊低聲道:“你給我講講,這些是做什麽用的,我便答應你一個請求。”
  江慈抬眼見他手中拎著的小衣和長布條,大叫一聲,跑回內室,將門緊緊關上。
  衛昭望著那緊閉的房門,呆立片刻,將手中物事放於桌上,出了木屋。
  月色下,桃林迷蒙縹緲。衛昭負手在林中慢慢地走著,夜風徐來,花瓣飛舞,撲上他的衣袂。他拈起那片緋色,一時也分不清,眼前的究竟是這小山明月,還是那一抹細膩潔白;更看不清,手中的究竟是這桃花,還是那嬌豔欲滴的紅唇―――
  過得數日,衛昭身子逐漸好轉,皇帝便有旨意下來,仍命其為光明司指揮使,讓薑遠將皇宮防務重新交給衛昭。但皇帝體恤他重傷初愈,命他在府休養,隻由易五主理防務,一切事宜報回衛府由其定奪。
  衛昭也曾數次入宮,但前線戰事緊急,寧劍瑜和高成、王朗聯手,仍在婁山步步潰敗,若非靠著“牛鼻山”的天險,便險些讓薄雲山攻破婁山。軍情如雪片似遞來,糧草短缺,皇帝和內閣忙得不可開交,衛昭入宮,總是怏怏而歸,皇帝便幹脆下旨,讓他在府休養,不必再入宮請安。
  江慈見衛昭夜夜過來蹭飯吃,不由哀歎自己是廚娘命,以前服侍大閘蟹,現在又是這隻沒臉貓。心頭火起,便不在菜中放鹽,或是故意將菜燒焦,衛昭仿若不覺,悠然自得地把飯吃完,喝上一杯茶,再在桃林中走上一陣才出園子。
  江慈折騰幾日,見無作用,自己便也泄了氣,仍舊好飯好菜地伺候著,衛昭依舊靜靜地吃著,並不多話。
  這夜衛昭飲完茶,在木屋門口站了片刻,忽道:“走走吧。”
  江慈不明他的意思,見他往桃林走去,猶豫片刻跟了上去。
  春風吹鼓著衛昭的寬袍大袖,他在桃林中走著,宛若白雲悠然飄過。江慈跟在他的身後,聽著細碎的腳步聲,感受著這份春夜的靜謐與芬芳,仿若回到了鄧家寨,飄浮了半年多的心,在這一刻,慢慢沉靜下來。
  衛昭停住腳步,轉頭見江慈若有所思,神情靜美安然,緩緩道:“又想家了?”
  “嗯。”江慈慢慢走著,伸手撫上身側的桃花,輕聲道:“我家後山,到了春天,桃花開得和這裏一般美。我和師姐,會將落下來的桃花收集,然後釀‘桃花酒’。”
  “你還會釀酒?”
  “也不難,和你們月落的‘紅梅酒’差不多,就是放了些幹製的桃花,少了一份辛辣,多了些清香。”
  衛昭轉身,望向西北天際,夜色昏暗,大團濃雲將弦月遮住,他眉目間也似籠上了一層陰影,但瞬間又複於平靜。
  夜風忽盛,二人靜靜立於桃林中,都不再說話。
  風,涼意漸濃,也將數瓣桃花卷上衛昭肩頭。江慈轉頭間看見,忍不住伸手替他輕輕拈去。
  衛昭靜靜看著江慈將花瓣收入身側的布袋之中。一陣細雨隨風而來,江慈抬起頭,正見衛昭明亮的眼神,如星河般璀璨。
  江慈被他的眼神看得有些心驚,便對他笑了笑。
  不遠處的小木屋燈燭昏黃,身側桃花帶雨,眼前的笑容清靈秀麗。衛昭慢慢伸出手來,將江慈被細雨撲濕的幾綹秀發撥至耳後。
  他手指的冰涼讓江慈忽然想起那夜他冰冷的身子,心中再度湧上那種莫名的感覺,卻又不敢看他複雜的眼神,低下頭,遲疑片刻,輕聲道:“三爺,你身子剛好些,不要淋雨,還是早些回去歇著吧。”
  衛昭的手指一僵,心底深處,似有某樣東西在用力向外突起,但又似被巨石壓住,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江慈聽得他的呼吸聲逐漸粗重,怕他傷情複發,忙上前扶住他的右臂:“三爺,你沒事吧?”
  衛昭痛哼一聲,猛然閉上雙眼,將江慈用力一推,幾個起落,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雨,由細轉密,將衛昭的長發沁濕,他在風中疾奔。
  那日,為何不將她還給裴琰,真的隻是,自己不願過早露出真容嗎?
  這些時日,又為何會日日來這桃園,真的隻是,為了看這一片桃花嗎?
  這夜,蒙蒙春雨中,響鈴驚破京城的安寧,數騎駿馬由城門直奔皇宮,馬上之人手中的紫杖如同暗紅的血流,洇過皇宮厚重巨大的銅釘鎦金門。
  衛昭久久立於皇城大道東側石柱的陰影中,看著那道血流,和著這春雨,悄無聲息地蔓延。
  皇帝從睡夢中驚醒,披上外袍,多日來擔心的事情就在眼前,他的麵色反而看不出一絲喜怒。
  重臣們集於延暉殿,心情都無比沉重,見皇帝進殿,匍伏於地,山呼的萬歲聲都透著憂慮。
  皇帝冷聲道:“少廢話,該從何處調兵,如何調,誰領兵,即刻給朕理個條程出來。”
  兵部尚書邵子和這段時日沒睡過一個安穩覺,眼下早已是青黑一片,撐著精神道:“皇上,為防桓國進攻,本來是已經布了重兵在北線的,但後來見桓國沒動靜,便調了一部分去婁山支援寧將軍。桓國這一攻破成郡,南下五百裏,鄆州、鬱州、鞏安兵力不足,即使將東萊和河西的駐軍都頂上去,隻怕還不濟事,如果不從京畿調兵,就隻得從婁山往回調兵了。”
  靜王麵色沉重:“婁山的兵不能動啊,高成新敗,寧劍瑜苦苦支撐,若還要抽走兵力,隻怕薄賊會攻破婁山。”
  莊王無奈,說不上話,低下頭去。
  董學士思忖片刻道:“成郡退下來的兵力,和鄆州等地的駐軍加起來,不到八萬,隻怕抵不住桓國的十五萬鐵騎,此次他們又是二皇子親自領軍,易寒都上了戰場,看樣子是勢在必得,必須從婁山調兵。”
  太子看了看皇帝的麵色,小心翼翼道:“父皇,由誰領兵,也頗棘手。”
  皇帝怒極反笑:“真要沒人,朕就將你派上去。”
  太子一哆嗦,靜王心中暗笑,麵上卻肅然,沉吟道:“不知少君的傷勢如何,若是他在,高成也不致於敗得這樣慘,桓國更不可能攻破成郡。”
  董學士抬頭,與皇帝眼神交觸:“皇上,臣建議,婁山那邊,還是寧劍瑜與高成守著,把王朗的兵往鄆州調,那一帶的八萬人馬,一並交給王朗統領,他在長樂多年,也熟知桓軍的作戰習慣,當能阻住桓軍南下之勢。至於婁山那塊,讓寧劍瑜將小鏡河南線的人馬調些過去,京畿再抽一個營的兵力北上馳援小鏡河。”
  皇帝微微點頭:“王朗比高成老練,隻能這樣了。”
  他轉向戶部尚書徐鍛:“征糧的事,辦得怎樣?”
  徐鍛忙從袖中取出折表,將各地糧數一一報來,皇帝靜靜聽著,心情略有好轉。
  徐鍛念到最後,略有猶豫,輕聲道:“玉間府的征糧,隻完成三成。”
  皇帝笑了笑:“玉間府是出了名的魚米之鄉,倒隻收上來三成,看來小慶德王風流太過,忘了正事了。”
  董學士心領神會,微笑道:“小慶德王也不小了,老這麽風流,也不是個事,不如給他正兒八經封個王妃,收收他的心,想必也讓皇上少操些心。”
  “董卿可有合適人選?”
  皇帝與董學士這一唱一合,眾人齊齊會意,眼下西南嶽藩自立,玉間府的小慶德王態度曖昧不明,對朝廷的軍令和政令拖延懈怠,皇帝又不便直接拿了他,唯有賜婚,既可安他之心,也可警醒於他,至少不讓其與嶽藩聯手作亂。
  可這個賜婚人選,卻頗費思量,要想安住小慶德王的心,一般的世家女子還不夠份量,可小慶德王是謝氏皇族宗親,也不能將公主下嫁於他。
  陶行德靈機一動,上前道:“皇上,臣倒想起有一合適人選。”
  “講。”
  “故孝敏智皇後的外甥女,翰林院翰林談鉉的長女,聰慧端莊,才名頗盛,必能收小慶德王之心。”
  太子麵上閃過不忍之色,諸臣看得清楚,知他憐惜這個表妹,可眼下國難當頭,薄賊作亂,桓國南侵,如果小慶德王再有異動,三線作戰,可就形勢危急,唯有將小慶德王先安撫住,待北邊戰事平定了再解決西南的問題。
  談鉉乃太子的姨父,才名甚著,在翰林院主持編史,門生遍天下,頗受百姓敬重,也素為“清流”一派所推崇,他的女兒與小慶德王聯姻,小慶德王若要作亂,累及這位名門閨秀,必要冒失去民心之險。
  但隻要北邊戰事平定,皇帝顯然是要騰出手來對付小慶德王的,到時,這位談家小姐的命運,可就多舛了。
  皇帝思忖片刻,道:“也沒其他合適人選,就這樣吧,董卿擬旨。”
  “是。”
  諸事議罷,已是天明時分。
  太子出了延暉殿,眼圈略有些紅,靜王走到他身後,輕聲道:“大哥莫要難過了,日後再想辦法,讓小慶德王上京做個閑散王爺便是。”
  太子歎道:“姨母隻這一個親生女兒,我真是愧對母後。”
  靜王道:“隻盼北線戰事能盡快平定,小慶德王做個明白之人。”
  太子眯眼望向微白的天際,搖了搖頭:“桓國這一南侵,凶險得很啊。”
  靜王也歎道:“險啊。”
  二人均負手望著北麵天空出神,都不再說話。
  衛昭攏著手,悄無聲息地自二人身後走過,步入延暉殿。
  見安澄急步進來,裴琰收住劍勢,將長劍擲給侍女櫻桃。
  安澄道:“相爺,靜王爺府中的金爺來了。”
  裴琰慢慢微笑:“也差不多要到了。”
  靜王謀士金明見安澄出來,麵色有異,忙道:“是不是相爺―――”
  安澄道:“相爺傷勢未愈,昨夜又受了些風寒,得請金爺移步才行。”
  金明忙道:“有勞安爺了。”
  金明隨著安澄由前堂穿庭過院,不久便聞到濃濃的藥草之氣,細心的辨認一番,多是治療外傷所用,心情便有些沉重,知裴相傷勢隻怕尚未痊愈,此行恐完不成王爺吩咐下來的任務。
  室內光線昏暗,金明有一些不適應,半晌方看清裴琰麵色蒼白,斜躺於榻上,忙上前道:“金明見過相爺。”
  裴琰以手掩口,輕咳數聲:“倒是怠慢金爺了。”
  “相爺太客氣,金明惶恐。”金明麵帶憂色:“出京前,王爺千叮嚀萬囑咐,說請相爺保重身體,還讓我帶了宮中特製的傷藥。”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小木盒,遞給安澄。
  侍女進來,裴琰將她手中湯藥喝下,接過帕子拭了拭嘴,低聲道:“讓王爺費心了,還請金爺回去稟告王爺,裴琰不敢忘記王爺之德,會盡快養好身子,我讓人尋了幾套孤本,爭取回京與王爺共賞。”
  金明有些躊躇,裴琰揮了揮手,安澄與侍女退去,金明上前低聲道:“相爺,王爺說,若是您傷勢大好了,看是不是想辦法回京,現在局勢有些不妙。”
  裴琰緩緩坐起:“怎麽不妙?”
  “桓國撕毀和約,十五萬大軍南侵,攻到了鄆州一帶,皇上已將那一線的八萬人馬全交給了王朗。”
  裴琰皺眉道:“倒讓太子得了便宜。”
  “是,皇上又下旨,將太子的表妹嫁給小慶德王為正妃。小慶德王將來若仍能穩做王爺,必是太子的強助,若是出啥事,皇上也必會因愧對故皇後,而對太子―――”
  裴琰沉吟道:“這個倒也不急,我將來自有辦法。”
  金明一喜:“那是自然,王爺就說了,若是相爺在京,沒有解決不了的事情。”
  裴琰慢慢躺回榻上,歎道:“隻恨我這身子不遂心願,現在滿心想幫王爺,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金明歎道:“也是沒辦法的事情,萬事隻能等相爺康複了再說。”
  “嗯。”裴琰輕咳道:“還請金爺回去上稟王爺,隻要傷再好幾分,我便要回京城,屆時還請王爺多多相助。”
  金明忙點頭:“那是自然,王爺就等相爺一句話了。”
  裴琰立於窗前,看著金明出了園子,微笑著轉身,步至案前,從容舒展地寫下一行詩句。
  看著宣紙上的墨字,裴琰頗覺滿意,笑了笑,安澄卻急步走了進來,湊近低聲說了幾句話。
  裴琰手中毛筆一頓,眉頭微皺,又舒展開來,淡淡道:“怎麽讓她跑了?”
  安澄垂手道:“是安澄識人不明,請相爺責罰。”
  裴琰放下手中之筆,思忖片刻,道:“明飛真是隻為美色而帶走的人?看著不象,你再仔細查一查他。”
  “是。”
  裴琰再想片刻,喚道:“櫻桃。”
  侍女櫻桃進來,裴琰道:“將那件銀雪珍珠裘取過來。”
  看著狐裘下擺上那兩個燒焦的黑洞,裴琰默然片刻,轉而微微一笑,向安澄道:“你派個人,將這件狐裘送給三郎。”

  七十、因何生怖

  京城連著下了數日的細雨,加上桓國南侵,前線戰事正酣,京城宵禁,到了夜間,以往繁華的街道上除偶有巡邏的禁衛軍經過,空無一人。
  禁衛軍指揮使薑遠將皇城防務交回給衛昭之後,便覺肩頭擔子輕了許多,晚上也有精神親自帶著禁衛軍上街巡防。
  見一騎馬車迎麵而來,薑遠立住腳步,手下之人忙上前橫刀喝道:“大膽!何人敢深夜出行?!”
  馬車緩緩停住,一人在車內輕笑,薑遠聽著有些熟悉,上前兩步,車簾後露出一張似喜似嗔的秀雅麵容:“薑大人!”
  薑遠笑道:“原來是素大姐。”
  他揮了揮手,手下都退開去,馬夫也遠遠退於一旁。薑遠上前輕聲道:“素大姐還是莫要晚上出行,我的手下有些人不認識大姐,怕多有得罪。”
  素煙抿嘴笑道:“大姐我也不是這麽莽撞的人,今日實是有要事,正想找薑大人討個牌子出城。”
  薑遠頗感為難,可素煙身後那人,與自己同屬一營,實又不好開罪於他。
  素煙見他沉吟,不慌不忙從懷中掏出一樣東西,慢慢遞至薑遠麵前,薑遠看過,麵色一變,猛然抬頭。
  素煙仍舊溫媚地笑著,卻不說話。
  薑遠忙從腰間取下一塊牌子,遞給素煙:“要不,我送您出城?”
  “倒不必了。”素煙笑道:“改日再請薑大人飲酒。”
  “大姐慢走。”
  馬車出了京城北門,在亂石坡的青鬆下停住,馬夫遠遠退開,隱入黑暗之中。
  素煙掀開暗格,燕霜喬與一青年男子鑽了出來,素煙握住她的手,理了理她散亂的鬢發,無語哽咽。
  燕霜喬也是默默飲泣,良久,素煙輕聲道:“霜喬,去吧,現在隻有他,能護得你的周全,能幫你索回師妹了。”
  燕霜喬憂切滿麵:“小姨,要不,你和我們一起走吧,我怕裴琰會對你不利。”
  她身旁青年男子道:“是,小姨,裴琰的人馬上就會找來攬月樓,您會有危險的。“
  素煙搖了搖頭:“裴琰那人,不會做任何損人不利己的事情,你師妹無關緊要,你反正是逃了,他傷害我並無任何好處,你放心吧,小姨有能力自保。但這京城水太渾,小姨護不得你的周全,更不敢讓別人知道你是易寒的女兒,你隻有去找他,憑他的權勢,才可保你安寧,他終究是你的―――”
  燕霜喬別過頭去,素煙淚水滑落,哽咽道:“隻盼你去桓國,能平平安安,莫要卷入任何風波之中。”
  她轉向那青年男子:“明飛,你的恩情,無以言謝,此去鄆州,還請你多照顧霜喬。”
  燕霜喬緊握住她的手,不願放開:“小姨,拜托您幫我打聽一下,裴琰究竟把師妹藏在哪裏。明飛幫我打探過,她似是已不在長風山莊,又不在相府,我這心裏,不知有多焦急。”
  素煙點點頭:“你放心,我會盡力的,隻要有消息便會通知你。你也求求你、你父親,看他能不能運用他的勢力,幫你找一找小慈。你得趕緊走,一路上千萬不要露了行蹤。”說著從馬車中取出一件大鬥篷和一頂黑紗帽,替燕霜喬戴上。
  她狠下心來,到林間牽出兩匹駿馬,右手托上燕霜喬腰間,將她托上馬鞍,銀牙一咬,奮力擊上馬臀,馬兒長嘶一聲,蹄聲勁響,明飛忙驅馬跟上,兩騎消失在夜色之中。
  素煙靠住馬車,低聲飲泣:“霜喬,你要保重!”
  紫檀木鑲漢白玉膳桌,雕龍象牙箸,定窯青花瓷碗。
  魚翅盅,紅花燒裙邊,三寶鴨,佛跳牆,烏魚蛋湯。
  衛昭斜撐著頭,望著滿桌的佳肴,嘴角噙著一絲笑意。白袍的袖口滑到肘部,露出來的手臂似比漢白玉桌麵還要精美。
  皇帝素來用膳不喜說話,隻是抬頭看了衛昭一眼。陶內侍在一旁使了個眼色,衛昭望向皇帝,待皇帝靜靜用畢,輕聲喚道:“皇上。”
  皇帝輕“嗯”一聲,衛昭接過內侍手中的熱巾,替他輕輕拭了拭嘴角,又端過漱口用的參茶。皇帝微笑道:“怎麽出去了一趟回來,更加不愛吃飯了?還是覺得陪朕用膳,拘束了你?”
  衛昭聽了隻是一笑,皇帝笑罵道:“你倒是越來越不守規矩,朕問你話,都不答。”
  衛昭淡淡道:“三郎若是說因為在外麵思念皇上,而得了厭食之症,不知道皇上會不會罵三郎是諂媚之人?”
  皇帝越發開心,覺數日來因桓國南侵而起的鬱悶與煩燥減輕不少。他撫上衛昭的左手,衛昭唇邊笑意有一刹那的凝結,轉而眉頭輕蹙,右手欲捂上腰間,又慢慢移開。
  皇帝看得清楚,有些心疼:“總是好強,痛就哼兩聲,也沒人笑話你。”
  他鬆開手,衛昭雙手捂住腰間,頭擱在桌上,輕哼兩聲,懶懶道:“臣遵旨。”
  皇帝大笑,一旁的陶內侍也湊趣掩嘴而笑。
  見衛昭眉間仍未舒展,皇帝道:“也不早了,痛就回府歇著吧,不要一天幾次往宮裏跑,養好身子再說。”
  “是。”衛昭站起身來,走到門口又回過頭:“皇上也早些歇著,有什麽事讓臣子們去做便是,龍體重要。”
  皇帝已看上了折子,隻是揮了揮左手,衛昭悄無聲息地出了殿門。
  下人們見衛昭入府,知他要換衣裳,忙將簌新的素色絲袍取了出來。衛昭神色淡淡,將裏外衣裳都換下,又在銅盆中將手洗淨,接過絲巾慢慢地拭著。
  易五過來,待下人們都退去,湊到衛昭耳邊輕聲道:“靜王府中的金明回來了。”
  衛昭輕“嗯”一聲,易五覺他今日似有些寡淡,便也退了出去。
  管事的老常進來,輕聲道:“主子,飯菜備下了,您還是吃點吧。”
  衛昭靠在椅上,合目而憩,半晌方道:“撤了吧。”
  老常知他說一不二,忙出去讓下人們將飯菜撤去。衛昭聽得外間人聲漸息,遠處敲響入夜的更聲,方慢慢悠悠出了正屋。
  他素喜清靜,偌大的衛府,入夜後便寂靜無聲,下人們自是呆在屋中,不敢大聲說話,連廊下喂著的八哥們也停了鴰噪。
  衛昭在廊下逗了一會兒八哥,但八哥就是不聽逗喚,死活不開口,他笑了笑,負手沿長廊慢慢走著,不知不覺便到了桃園門口。
  桃園四周,早撤去了所有燈燭,衛昭立於黑暗之中,右手下意識地在身後擰著左手,良久,提氣縱身,閃過了牆頭。
  木屋中的燭光仍舊透著那淡淡的黃色,那個身影偶爾由窗前經過,靈動而輕盈。
  衛昭長久地望著木屋,終提步轉身,剛一轉頭,麵色微變。
  桃林,落英成泥,枝頭稀疏,繁花不再。
  他緩步走向桃林,鬆軟的泥地裏,桃花零落,他這才醒覺連著下了幾日的春雨,這桃花,終隨這場春雨逝去了滿園芳華。
  他忽然輕笑出聲,低低道:“也好。”
  身後傳來細碎的腳步聲,衛昭身子一僵,想要轉身離去,雙足卻象陷入了泥中,提不起來。
  江慈慢慢走近,提著燈籠照了照,笑道:“果然是三爺,我還以為進了賊,三爺幾天沒來了。”
  衛昭將左手攏入袖中,慢慢轉身,麵無表情:“世上還沒有賊敢進我衛府,你就不怕是妖魔鬼怪?”
  江慈笑道:“我倒覺得妖魔鬼怪並不可怕。再說了,這桃林中若有妖,也定是桃花精,我還想見見她,求些靈氣才好。”
  衛昭提步,出了桃林,江慈見他往園外走去,忍不住喚道:“三爺吃過飯了嗎?”
  見衛昭頓住身形,江慈微笑道:“我將這幾日落下來的桃花收集來,蒸了桃花糕,三爺要不要試試?”
  衛昭雙腳不聽使喚,往木屋走去。
  糕色淺紅,狀如桃花,由於剛出鍋,散著絲絲幽香,沁人心腑。
  江慈取過竹筷,衛昭卻伸手拈起桃花糕,送入口中。
  見他眉目間閃過一絲讚賞之色,江慈心中高興,雙手撐頰,看著衛昭將一碟桃花糕悉數吃下,笑道:“三爺府中難道沒有會做桃花糕的?那以往每年的桃花,豈不可惜?”
  “要吃,到外麵去買便是,何必費這個勁。”衛昭接過江慈遞上的清茶,淡淡道。
  “外麵買的哪有自己做的好吃,桃花糕就要趁熱吃,才有那股鬆軟與清香,到外麵買,回到府中,早就涼了。”江慈說得有些起勁:“三爺若是喜歡吃,我走之前,教會你府中的廚子弄這個便是。”
  衛昭被茶氣薰得迷了一下眼睛,半晌方道:“走?!”
  江慈醒覺過來,微微一笑:“三爺不是遲早要將我送回給裴琰嗎?我總不可能在這桃園住一輩子。”
  “不逃了?”衛昭抬頭望向她,眼神多了幾分淩厲:“願意回裴琰身邊?”
  江慈在桌邊坐下,平靜地望著衛昭:“我想明白了,我為什麽要逃?你和他,都不可能把我關上一輩子,若說因為我的原因,他才會與你合作,這話誰都不會信,我隻不過是一個由頭而已。你們也沒必要取我這條小命,你們要爭要鬥,那是你們的事,我隻管自己睡好吃好,總有一天,我能回家的。”
  衛昭默默聽著,心中如釋重負,卻又有點空蕩蕩的感覺。
  見他良久不說話,江慈覺有些悶,將燭火移近些,取過針線,將日間被柴禾勾壞的緋色長裙細細縫補。
  燭影搖曳中,她秀美圓潤的側麵,寧靜而安詳。衛昭望著她手中的針線一起一落,忽然有種如墮夢中的感覺,漸覺神思恍惚起來。
  衛昭似在一條長長的甬道中走著,牽著自己的是師父還是姐姐,看不清楚。聽到的卻是師父的聲音:“無瑕,記住這個聖殿,記住這條秘道,你再回來時,便將是我們月落的主宰。”
  甬道出來,仿佛一下就到了“玉迦山莊”,那兩年的雪很大,留在自己記憶中的便是滿院的白雪,還有院中那兩個呆頭呆腦的雪人。
  他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姐姐帶著自己堆出的雪人,卻被人用長長的利針在胳膊上紮了幾下。慶德王府那個管家的臉如千年冰山,自己被他關入暗房,隻穿一件薄薄的衣衫,凍得瑟瑟發抖。
  當師父在“玉龍泉”放開手,問自己可知以後要麵對什麽,當時的蕭無瑕回答得那麽堅定,隻是,十歲的少年,終究什麽都不懂。
  不懂要麵對的艱辛苦楚,更不懂要麵對的屈辱與難堪。
  寒光在眼前閃爍,利劍錚然,緩緩地穿過姐姐的身體,她的眼神卻無比安祥,她也知,這一劍,終能斷了弟弟的情欲,能護著他在虎狼環伺之下存得性命吧?
  他漸感難以呼吸,右手抓住胸口,喘息漸急。
  為求原本繡的花能對得上色,江慈費了很大勁,直到眼睛發花,才將裙裾補好。抬起頭,才見衛昭已伏在桌上,雙眸緊閉,似是睡了過去
  她放下針線,望著那靜美的睡容,慢慢地右手撐頰,思緒隨著那燭火的跳躍一搖一晃。
  春夜,靜謐如水,偶爾能聽到屋外的蟲鳴,一切是這麽安詳,安詳得不象這半年來所過的生活,江慈忽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衛昭猛然動彈了一下,江慈忙坐直,卻見他仍伏在桌上熟睡,但修美的雙眉皺起,似是正被什麽困擾著,又正在努力想起什麽。
  他的左手慢慢地抓住胸口衣襟,呼吸也漸轉沉重,眉頭鎖得更緊,雪白的麵容也一分分潮紅。
  江慈心中暗驚,知他定是夢魘,想起那夜他在墳前險些走火入魔,不敢貿然喚醒他。但見他形狀,心中微動,俯身過去,輕柔地替他順著胸口。
  衛昭雙眸緊閉,口中輕聲喚道:“姐姐。”
  他喚得極輕,一聲,又一聲,江慈聽著覺鼻中發酸,終忍不住極輕地喚了聲:“三爺!”
  衛昭猛然睜開眼,入目的燭火,如同十多年前的那一劍,瞬間閃入他的心中。他心裏忽然湧上一種濃烈的恨意,姐姐都死在了這寒光下,還有什麽,是不能毀滅的呢?
  他眼中閃過寒光,右手探出,扼向江慈的咽喉,江慈本能下一閃,他的手也頓了一頓,便捏上了江慈的左肩。
  江慈覺肩頭一陣劇痛,驚恐地望著衛昭。衛昭神情迷亂,手中力道漸緊,江慈隱隱聽到自己肩胛骨碎裂的聲音,眼前一黑,暈死過去。

  七一、宇文景倫

  黃昏時分,暮靄低沉,氤氳朦朧。長風徐來,夾著河水的濕潤氣息,拂人衣襟。
  易寒負手立於涓水河畔,身後河岸的高坡處是己方接天的營帳,而河對麵,是華朝守軍的軍營。河麵上,隨風輕漾的,則是雙方對峙數日的高桅戰船。
  腳步聲急響,宣王隨從沈銑過來,行禮道:“易將軍,王爺請您過去。”
  易寒低不可聞地歎了口氣,轉身步向高坡。甫到坡頂,便聽得下方樹林旁傳來震天的歡呼聲。
  一道銀色身影在人群中縱躍,隨著他一縱一躍之勢,手中刀鞘有若飛鷹展翅,拍起一波波勁氣,激得他身邊的桓兵紛紛避退。有十數人合成一團挺槍刺向這銀甲人,卻聽得他大喝一聲,身形急旋,刀鞘隨著他精奇的步法,格開這十餘人手中的長槍。
  他突到最後一人身前,右足勁踢,那名桓兵向外跌倒,銀甲人突出缺口,再喝一聲,刀鞘迸上半空,他橫手握刀,刀氣轟向地麵,黃泥和著草屑紛飛,再有十餘人向後跌倒。
  銀甲人一聲長笑,寶刀套入落下來的刀鞘之中。他左手握上刀鞘,右手取下頭上銀色盔帽,身形凝然如山,更顯軒梧英偉,朗笑道:“還有誰不服氣的?”
  桓軍將士們發出震天的喝彩聲,易寒微笑著走近,銀甲人轉身看見,笑道:“先生來得正好,還請先生指點景倫一二。”
  易寒微微一笑:“不敢,王爺刀法已屆大成,無需易寒贅言。”
  宣王宇文景倫將手中寶刀擲給隨從,與易寒並肩向大帳走去,桓國將士望著二人身影,均露出崇慕的神情。
  宇文景倫除去銀甲,轉身笑道:“閑著無事,和小子們活動活動筋骨,倒讓先生見笑了。”
  易寒微笑道:“大戰在即,保持將士們的鬥誌和精神,確是必要。”
  宇文景倫大笑:“還是先生了解景倫。”
  二人在幾前盤膝坐下,宇文景倫斟了杯茶,推到易寒麵前:“這南國的春季,太過潮濕,粘得人提不起精神,將士們多不適應,若不活動活動,隻怕會生鏽。”
  “是。”易寒道:“所以我們得趕在春汛之前度過涓水河,隻要能拿下東萊,在涓水河以南便有了立足之地,憑借‘雁鳴山’的天險,進可攻河西與瀟水平原,退也可據守鞏安一帶。”
  一人掀簾進來,宇文景倫和聲道:“滕先生快來一起參詳。”
  軍師滕瑞微笑著坐下:“最重要的,還得趁王朗未從婁山趕回來之前下手。”
  他從袖中取出一份密報遞給宇文景倫,宇文景倫展開細看,冷笑一聲:“華朝是不是無人可用,又將王朗往回調,裴琰的傷真的就這麽重?”
  易寒眉毛微微抖了一下,淡淡道:“王爺想和裴琰交手,隻要能拿下東萊,打到河西,他爬都要爬過來。”
  宇文景倫一笑:“他現在不來也好,等我先把王朗幹掉,再與他在戰場上一較高低。那年新郡一戰,我在西線,沒能與他交鋒,一大憾事。”
  滕瑞正容道:“王爺,王朗也不可小看。”
  “嗯,我心中有數。王朗也是沙場老將,按這密報時間來算,他最快也得三日後才能趕到東萊,咱們就要趁他未到之前,渡過涓水河,攻下東萊。”
  滕瑞取過地形圖展開,宇文景倫這幾日來早看得爛熟,沉吟道:“看來騎兵不能用了。”
  易寒點頭:“過了涓水河,便是山陵地形,不比我們打成郡和鄆州。”
  “幸得有滕先生相助,這水兵和步兵咱們也不比華朝差了。”宇文景倫歎道:“武有易先生,文有滕先生,二位文武益彰,輔佐於景倫,景倫真是三生有幸!”說著英俊的麵容上露出欣喜感激之色。
  易寒與滕瑞忙齊施禮:“王爺太客氣。”
  宇文景倫抬手虛扶,三人目光重新凝在地形圖上。滕瑞指向涓水河上遊某處標記:“二十年前,我曾經過這處,如果沒有大的變化,我們可從這裏突破,騎兵還是可以派上大用場。”
  見宇文景倫抬頭,目光中充滿征詢之意,滕瑞微笑道:“今夜月光極佳,不知王爺可願做一回探子?”
  宇文景倫站起身來,目光銳利,望向帳外:“景倫最大的心願,便是要踏遍這華朝每一寸土地。”
  月朗星稀,涓水河在月光下,波光盈閃,越顯秀美蜿蜒。
  宇文景倫估摸著已到了滕軍師所說之處,便翻身下馬。滕瑞步過來,用馬鞭指向前方:“大概還有半裏路。”
  “走走吧。”宇文景倫將馬繩丟給隨從,負手前行。
  無涯無際的寂靜籠罩著涓水河兩岸,眾人踩在河岸的草地上,夜風徐來,吹散了幾分濕意。
  宇文景倫頓覺神清氣爽,笑道:“這兩年老是憋在上京,都快憋出病來了。”
  滕瑞對他知之甚深,微微一笑:“想來薄雲山還是王爺的知音,知王爺憋得難受,讓王爺來吹吹這涓水河畔的春風。”
  易寒卻不說話,負手在河邊慢慢走著,落在眾人後麵。
  宇文景倫定住腳步,待易寒走近,隱見他麵上有傷感之色,不由道:“先生心結不解,異日若真對上裴琰,可有些凶險。”
  易寒望向涓水河對岸,歎道:“倒也不全為心結,隻是故地重遊,有些感慨罷了。”
  宇文景倫做了個手勢,三人並肩而行,隨從們牽著馬遠遠在後相隨。
  宇文景倫望向滕瑞:“滕先生二十年前來過此處?”
  “是,我當年學得一身藝業,卻恪於師命,無用武之地,便遊曆天下,沿這涓水河走過一遭,還有些印象。”滕瑞清俊的眉眼隱帶惆悵:“當年也是這個季節,春光極好,我在這處彈劍而歌,現在回想起來,真是恍若隔世。”
  宇文景倫歎道:“這南國風光確是極佳,若是能拿下華朝,真想請父皇在這片疆土上走一走,看一看,唉―――”
  易寒心中暗歎,他知宇文景倫素仰華朝文化,也早有經世濟民、統一天下之誌,更一直致力於在國內推行儒家經學,希望能通過改革,去除桓國遊牧民族的陋習,繁榮桓國經濟。但其畢竟隻是一個二皇子,受到太子一派的極力傾軋,空有雄心壯誌卻無從施展。皇上縱是有些偏愛於他,但受權貴們的影響,也對他的革議多有擱置。
  此次借東朝內亂,宇文景倫終得重掌兵權,策十五萬大軍南下,若能戰勝,以北統南,他才有機會一展抱負,可若是戰敗,隻怕―――
  滕瑞微笑道:“王爺誌存高遠,現下華朝內亂,是難得的曆史契機,定是上天讓王爺偉業得成。”
  “是。”宇文景倫在河邊停下腳步,負手而立,望向蒼茫夜空:“雖說治亂興衰,自有天定。但我宇文景倫定要在這亂局之中搏一搏,會會華朝的英雄豪傑,看看誰才是這天下的強者,誰能一統江山,萬民歸心!”
  易寒與滕瑞互望一眼,俱各從對方眼中看到欣慰之意,眼前的年輕男子充滿自信,豪俊不凡,有著一種君臨天下的氣概,令人心折。
  滕瑞走向前方河邊的一處密林,用腳踩了踩地麵,回頭笑道:“天助我軍。”
  宇文景倫步上前去,蹲下細看,又用手按了按,望向涓水河麵:“難道,這河床―――”
  “不錯,涓水河沿這鄆州全線,俱是極深的爛泥,無法下樁。唯獨這處,河床是較硬的土質,而且河床較高,隻要打下木樁,架起浮橋,騎兵便可過河。”
  宇文景倫道:“為什麽會這樣?華朝無人知道嗎?”
  滕瑞知他心思向來慎密,必要弄清楚成因,才會決定下步計策,微笑道:“約六十年前,鄆州與東萊兩地的百姓,決定在這處建一堤壩,以便旱蓄澇排。趁著某年冬旱,水位較低,兩地派出水工選址,建了最初步的土基,但又因為工銀的問題擱置了下來。第二年鄆州東萊春澇,遇上大洪災,百姓流離失所,存活下來的當地百姓少之又少,再也無人提起。又過去了這麽多年,土基埋在河底,當是無人再知此事。”
  他又道:“從華朝軍隊隻駐防在赤石渡,而這處少人巡防便知,他們尚以為我們隻能以戰船過河,其餘河段沒辦法於短時間內搭橋鋪路。”
  宇文景倫卻還有疑問:“這處河床較硬,能不能打入木樁?還有,能不能搶在一夜之內搭好浮橋?”
  滕瑞道:“當年隻是用稍硬一些的泥土和著小碎石加固墊高了一下河床,我們在木樁的外麵套上一層鐵鍥,便可釘入河床。這處河麵狹窄,也是當年選址建壩的主要原因,所以抓緊一些,多派些士兵前來打樁,再架浮橋,估計大半夜功夫,能成。”
  易寒點頭道:“我們虛張聲勢,裝作要從赤石渡進攻,吸引華軍全部主力,再派一些水性好、武功高強的飛狼營士兵潛到對岸,幹掉可能前來巡防的華軍,估計能成。”
  宇文景倫將手一合:“好!華軍以為我們要從赤石渡以水軍發動進攻,我們就偏從這處過騎兵,然後火燒連營,讓他們腹背受敵!”
  駐守涓水河以南的華朝軍隊,由成郡退下來的三萬長風騎,和原鄆州、鬱州、鞏安一帶的殘兵,及臨時從東萊、河西趕來的援兵組成,共計八萬人馬。
  桓國鐵騎攻破成郡,一路南下,鄆州等地也相繼被攻下,華軍們節節敗退,直至退至涓水河以南,方得暫時的喘息。
  夕陽西下,長風騎副將田策體格粗壯,身形魁梧,眼神利如鷹隼,站於哨台上。看到對岸戰船旌旗飄揚,桓軍相繼登船,船頭盔甲明晃晃一片,心中暗自思忖。
  他下得哨台,東萊駐軍統領邢公卿大步走了過來:“田將軍,他們又打起來了,咱們得去勸勸。”
  田策心中惦記著寧劍瑜的囑咐,微笑道:“邢將軍,這架是不好勸的,搞不好還惹火燒身。我看桓國人似是有異動,隻怕今晚會發動進攻。”
  邢公卿語帶不屑:“桓國人要和我們打水仗,那是棄長取短。咱們東萊的水師可不是吃素的。”
  他將田策一拉:“鄆州和鞏安的互相指責,現在動了刀子,你是這裏軍職最高的,可不能不管。”
  田策心中暗罵:你個邢包子,叫我接這個燙手山芋,好向你家主子邀功,當我不知?!
  他苦笑道:“怎麽管?劉副將的師兄死在謝副將師叔刀下,這仇恨,怕不是我們能夠化解的。”
  又道:“連議事堂出麵,都沒能調停好,我們就一邊看著吧。”
  邢公卿歎道:“可這樣下去,隻怕桓國人沒打過來,自家倒先鬥得血流成河了。”
  田策眼光掃過對岸,靈機一動,沉吟道:“既是如此,我就去調停調停,但這二位手下眾多,我得多帶些人馬過去。這裏就交給邢統領,桓國人若是攻過來了,邢統領就響號通知,我再趕過來。”
  邢公卿心中暗樂,忙道:“田將軍快去快回。”
  邢公卿見田策帶著人馬離去,也有些怕桓國戰船攻過來,命手下將強弓架起,火箭備下,又檢查了一下船頭的投石機,方稍稍安心。
  聽得身後半裏處傳來震天的吵鬧和兵刃聲,邢公卿暗自得意。鄆州鬱州等地駐兵早就不和,前段時間各門派互相尋仇,更是激化了矛盾。自家主子莊王早就下令,讓自己不要摻和進去,但要想辦法讓長風騎吃點虧。田策此番前去調停,定會火上澆油,若是出了啥事,說不定這八萬人馬,便由自己統轄了。
  他正胡思亂想,卻聽得對岸炮聲齊鳴,號角高揚,十餘般戰船趁著蒙蒙夜色,駛了過來。
  邢公卿水軍出身,並不驚慌,隻是傳令,嚴陣以待。
  東萊水師所配硬弓皆在八十石以上,士兵們將箭尖塗上火油,架上強弓,執火在側,隻待桓國船隻再近些許,便行開弓。
  悠長的號角響於涓水河上空,隨著號角之聲,火箭四起,一輪箭雨過後,便是投石機投出的滿天石子,濺起高高的水花,方擋住桓國的第一波進攻。
  桓國戰船退後些許,不多時又再度攻來。邢公卿眼見敵軍這次是勢在必得,忙命人上高台吹響緊急號角,擂響戰鼓,希望田策能及時趕回支援。
  田策立於小山丘上,看著坡下的一片混戰,又望向河岸方向,微笑轉頭道:“傳令,讓弟兄們在林中好好休息,聽好咱們自己的號角聲,隨時準備撤往河西。”
  邢公卿見田策遲遲未帶兵回援,桓軍又攻得甚緊,正有些慌神,部屬匆匆奔來:“統領,那邊還在打,死了不少人,一片混戰,找不到田將軍。”
  邢公卿無奈,隻得繼續指揮防禦,隻盼能熬到援軍趕來。
  這一戰,直進行了大半夜,桓國船隻輪流進攻,卻不冒進,雙方箭來矢去,火光滿天,始終在膠著狀態。
  滕瑞早看好了星象,自是選了雲層厚重,星月皆隱的今夜發動進攻。
  眼見戰船駛向對岸,易寒麵有疑慮之色,宇文景倫笑道:“易先生有話請說。”
  “王爺,恕易寒多嘴,滕瑞終非我―――”
  宇文景倫右手輕舉,止住易寒的話語:“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負手前行,易寒跟上,聽著號角齊鳴,宇文景倫歎道:“五年前,我在上京偶遇滕瑞,便將他引入王府,視為左膀右臂,不計較他是華朝出身,先生可知是何緣故?”
  “願聞其詳。”
  “因為,他有他的抱負。”宇文景倫悠悠道:“他雖是華朝人,卻希望南北統一、民族融合,更希望他的滿身藝業能得施展。這樣一個治世之才,隻要能讓他得展所長,必不會讓我失望。”
  他回頭望了望戰船上卓然而立的滕瑞:“我和先生,終還是站在咱們桓國人的立場上去看待南北對峙、統一天下的問題。但滕先生,卻已經是站在了整個天下的高度,選擇了輔佐我,來實現他的這個抱負。對他而言,心中已沒有了桓國與華國之人的區別。”
  易寒歎道:“滕先生誌向高遠,令人佩服。可是,隻怕他想得太過理想。”
  “是啊。”宇文景倫也歎道:“先不說能不能拿下華朝,就是我們國內,要不要與華朝進行這一戰;是偏安於北域,還是以北統南;或是南下之後,以儒學治國還是沿我族世統,都是難以調和的矛盾,前路艱難啊!”
  易寒點頭道:“不說太子權貴們,就是王爺手下這些個將領,多半想的是攻城掠地,搶過就算。打下城池之後,如何治理,如何安民,這才是最大的問題。”
  宇文景倫正為此事煩心,眉頭輕蹙:“先生說得是,成郡那邊剛有軍報過來,咱們留的一萬駐軍頗有些不守軍令,燒了一個村莊,激起了民憤,雖鎮壓下去了,可死的人太多,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易寒道:“王爺得想想辦法,約束一下才行。咱們若是攻下東萊、河西,戰線拉得就有些長,糧草有一部分得就地補給,萬一民憤太大,可就有些麻煩。”
  “嗯。”宇文景倫轉身,向身後一大將道:“傳我軍令,攻下東萊之後,不得擾民,不得搶掠,不得奸淫燒殺,違令者,殺無赦!”
  夜半時分,遠處仍隱隱傳來戰船的號角之聲。
  宇文景倫銀色盔甲外披風氅,足踏牛皮靴,扶住腰間寶刀,身形挺直,淵停嶽峙。他看著浮橋搭上最後一塊木板,飛狼營的高手們也執刃在對岸守防,便將手一揮。
  數千騎高頭駿馬,馬上將士皆腰環甲帶,佩帶刀劍,稍稍拉開距離,策騎迅速踏過浮橋。
  桓國鐵騎威名赫赫,夜行軍更是極富經驗。赤石渡的華軍們正全力抵抗正麵戰船的進攻,震天的戰鼓聲淹沒了鐵蹄掩近之聲,待那如雪利刃、如星火光突現於麵前,已是血流滿地、死亡枕藉。
  宇文景倫右手反握刀柄,策騎在華營中劈殺橫砍,鮮血濺上他的紫色風氅。他聞著空氣中這股血腥之氣,更感興奮,寶刀上下翻飛,所過之處,華軍莫不噴血倒飛。
  易寒早帶了上千人馬,直衝河灘,一部分人掩護,另一部分人將早已備好的火油潑向華朝的船隻,再迅速射出火箭。
  邢公卿正在主船頭指揮與桓軍水船作戰,聽得身後殺聲大盛,起初尚以為仍是鄆州與鞏安的官兵在內訌,待火光四起,船隻被大火吞圍,方知形勢不妙,這夜刮的恰是南風,火借風勢,待他倉惶下令,火勢已不可控製。
  小丘高處,長風騎副將田策身定如鬆,冷眼看著河岸的火光直衝霄漢,平靜道:“吹號,撤往河西!”
  宇文景倫拉住座騎,看著易寒率騎軍將華朝軍營踏得人仰馬翻,看著滕瑞的戰船駛近河岸,隻覺意氣風發。他橫刀向天,宏亮的聲音在戰場上遠遠傳開:“桓國的兒郎們,拿下東萊,直攻河西!”
  “拿下東萊,直攻河西!”飛狼營的精兵們簇擁在他身邊,齊齊舉刀高呼。
  華朝承熹五年三月十日夜,桓國以水師騎兵並用,攻過涓水河,敗東萊水師於赤石渡,同夜攻破東萊城。
  東萊統領邢公卿陣亡,東萊、鄆州、鬱州等地駐軍死傷殆盡,長風騎副將田策率殘部約三萬餘人退至河西城以北,拚死力守“回雁關”。
  三月十二日,大將王朗率四萬精兵趕到“回雁關”,和田策殘部會合,高築工事,挖壕築溝,與桓國宣王宇文景倫所率之十二萬大軍對峙於“回雁關”。
  春雨綿綿。
  京城西郊,魏家莊。
  夜深人靜,僅餘一兩戶人家屋中透著微弱的燭光,在雨絲中凝起一團光影。
  村東魏五家的媳婦將門掩上,上好閂,回頭道:“婆婆,您早些歇著吧,明日再做便是。”
  魏五嬸納著布鞋,並不抬頭:“我再做一陣,你先睡吧,小子們還得你哄著才能睡著。”
  媳婦輕應一聲,正待轉身走向西屋,忽然眼前一花,一個黑影一手拎著一個小男孩從西屋中走了出來。她驚叫聲隻呼出一半,那黑影已點上她的穴道。
  聽得媳婦的驚呼聲,魏五嬸猛然抬頭,嚇得全身哆嗦,半晌方想起來要呼人,卻喉間一麻,被那人點住啞穴,發不出聲。
  黑影冷冷地盯著她,聲音寒得讓人發抖:“想不想你媳婦和孫子活命?”
  魏五嬸嚇得雙目圓睜,本能下將頭點得雞啄米一般。
  黑衣蒙麵人冷聲道:“你隨我去一個地方,照顧一個病人,不得離那園子半步,不得多問半句,伺候好了,我自會饒你家人性命,放你一家團聚。”

  七二、中宵獨立

  回雁關,位於河西府以北二百餘裏處。
  沿回雁關南下,過河西府,越雁鳴山脈,便是瀟水平原,可直達京城及瀟水以南的千裏沃土。故一直以來,回雁關便為兵家必爭之地。
  王朗與田策立於回雁關的高堡之上,看著關下的桓軍軍容齊整,漸對回雁關完成合圍之勢,俱是心情沉重。
  王朗眉頭微鎖:“桓國的步兵和水師精進之快讓人吃驚,這個宇文景倫,倒真是不可小看。”
  田策點點頭:“看來他軍中必有高人相助,這攻城戰,還用上了咱們華朝的投石與噴火機,他這次南侵,是勢在必得啊。”
  王朗輕歎一聲,思忖良久,道:“他必定要用車輪戰,北、東兩麵尚無可懼,但我總擔心西北角出問題。”
  “那裏靠著仙鶴嶺,一線天過去是懸崖峭壁,應該不可能從那邊突破吧?”
  王朗搖了搖頭:“桓國騎兵架浮橋過涓水河,證明他軍內有熟知我華朝地形之人。”他轉身下了高台,邊行邊道:“迅速召開將領會議,同時下令,在軍中召集熟知‘回雁關’地形的士兵,如無,馬上到附近村莊去找。”
  春月泄影,夜風生涼。
  宇文景倫與滕瑞用過晚飯,正說話間,易寒掀簾進來。
  見他麵帶微笑,宇文景倫和滕瑞互望一眼,滕瑞將地形圖攤開,易寒指著圖上的仙鶴嶺:“滕先生所言不差,確有一條隱蔽的石道,可以下到一線天,一線天過去就是仙鶴嶺,正靠著回雁關。”
  宇文景倫道:“石道有沒有人走過的痕跡?”
  “看上去沒有,雜草灌木叢生,應是荒廢了多年的石道。”
  “那條石道,是當年砌回雁關高堡時,從山上采石料留下來的。”滕瑞道:“不過這可不比涓水河,知道那條石道的人多,應該還有存活於世的,難保附近莊子的石匠們有知道的。”
  宇文景倫思忖道:“石道狹窄,馬匹不能過,即使派飛狼營的突到回雁關內,估計也難打開關門。”
  易寒點頭:“這回騎兵不能過,王朗手下高手如雲,不可莽撞。”
  宇文景倫與易寒同時陷入沉思之中,滕瑞卻隻是微笑。
  一陣風將帳簾吹開,撲入帳內,燭火搖晃。宇文景倫猛然抬頭,看到滕瑞的神情,瞬間與他心意相通,相視而笑。
  守關戰進行了數日,桓軍分成數十個攻城隊,晝夜不停,向“回雁關”發動如潮水般的進攻。火箭、強弩、雲梯、樓車齊齊上陣,戰鼓號角時刻回響,回雁關內外死傷遍地。
  王朗素以儒將著稱,行事穩重,又多年堅守長樂城,於守城一道極富經驗,麵對桓軍的進攻,倒不慌亂。他知己方雖人數上處於劣勢,但有險關為憑,隻要能拖上一段時日,桓軍疲乏,說不定還有反攻之機。
  聽著傳來的震天號鼓聲,他心中思忖著數件大事,見田策進來,觸動心事,緩緩道:“田副將。”
  “末將在。”
  王朗道:“還沒找到熟悉地形的人嗎?”
  “正在找,可附近村子的人多已為避戰禍南遷。”田策趨近道:“王將軍,再這麽守下去,糧食可會出問題。”
  王朗想的便是此事,有些憂心:“是啊,守關不是問題,可這糧食短缺,朝廷再不運糧來,拖不過這個月底。”
  田策憤憤道:“桓國人太無恥,偷襲成郡,我們退得匆忙,連糧倉都沒來得及燒,倒便宜桓賊了。”
  王朗歎道:“今年各地糧倉都出了問題,朝廷雖征了糧,但大部分是運往小鏡河寧將軍那裏,沒料到桓國人來得這麽快,咱們隻怕得捱上一陣子。”
  “可如果月底都運不來糧,怎麽辦?”
  王朗搖了搖頭,不再說話。
  攻城守城戰如火如荼地進行,王朗愈見心焦,請求運糧的緊急折子送上去數日,仍不見糧草到來。將士們已由一日三餐改為一日兩餐,而且配量也減少了一半,大家雖不敢當著他的麵說什麽,但士氣低迷,是顯而易見的。
  缺醫少藥也是一大問題,傷兵日益增多,屍體處理不及,適逢春季,有數十人疑患疫症,若非田策軍中軍醫發現得及時,後果不堪設想。
  田策進來,見王朗碗中隻有青菜,輕歎道:“將軍得保重身子,雖說與士兵同甘共苦,但您可不能倒下。”
  王朗並不答話,將飯吃完,正待起身,千戶賀利快步進來:“將軍,找到熟悉地形的村民了!”
  “哦?!快請進來。”
  須發皆白、農夫裝束的老者進來,王朗上前將他扶住,老者惶恐不安,一時說不出話。
  王朗細心觀察,微笑道:“老丈似是石匠?”
  老者顫顫巍巍道:“將軍好眼力。”
  “老丈右臂比左臂要粗壯許多,虎口多有舊傷,皮膚也似是常年在日頭下暴曬,想來,定是石匠無疑。”
  老者麵帶欽服:“久聞王將軍仁義大名,老朽三生有幸,能為王將軍效力。”
  “老丈對仙鶴嶺一帶地形熟悉?”
  “是。”老者憶道:“仙鶴嶺過去是一線天,一線天再過去便是一處絕壁,當年那處山頭盛產麻石,是砌關的大好石材,如果從山頭以北運到雁回關,要多走幾十裏的路。州府便在南麵修了一條石道,將我們派上去采取麻石,再由那處石道運下來。”
  王朗沉吟道:“如果桓軍從那處攻過來,倒有些危險。”
  “將軍,咱們有人在仙鶴嶺守著,再說桓軍即使要由那處進回雁關,也不是騎兵,倒也不怕。”
  王朗思忖良久,眼神一亮:“桓國人不進來,為何我們不出去呢?”
  宇文景倫笑得極為暢快:“滕軍師心思慎密,居然連石匠都預備好了。”
  滕瑞微微一笑:“回雁關是我們南下必經之地,在上京時,我便想著如果要拿下回雁關,又該如何行事。”
  “王朗性子穩重,但這回迫於糧草,不愁他不上當。”易寒拭著長劍,微笑道。
  滕瑞道:“華朝三線作戰,糧草肯定是供應不及的,不過他們糧倉出了這麽大的漏子,倒真象是老天也在幫助我們。”
  宇文景倫站起來,望向帳外:“那咱們就配合王朗,演上這場戲吧。”
  王朗見先鋒營的將士軍容齊整,士氣鼎盛,頗感滿意,也不多話,向千戶祝陵道:“動作要快,一部分人掩護,其餘人燒營,明白了嗎?”
  “是!”祝陵頓了頓道:“將軍放心,燒桓軍軍營,是咱們先鋒營最愛幹的活。”
  王朗麵沉似水:“不可大意。這邊等你們成事了,才能出關夾擊。”
  祝陵再行軍禮,將手一揮,數千名先鋒營士兵往西北而去。
  攻防戰仍在關內關外慘烈地進行著。這夜的桓軍,似是發了狠勁,數十個攻城小隊齊齊猛攻。王旗下,宇文景倫持刀而立,與城牆上的王朗遙遙對望,俱各微笑。
  後半夜,殺聲仍響徹雁回關下。
  但遠處的衝天火光,桓軍漸顯淩亂的陣形,宇文景倫的猛然回頭,讓王朗胸懷舒暢。
  他盯著關下王旗下的宇文景倫,遙見他做出回營的手勢,桓軍隊形大亂,倉惶後撤,沉聲道:“開關門,追擊!”
  桓軍如潮水般後退,王朗親率大軍出關追擊,眼見宇文景倫的王旗在火光的照映下往東北而退,知那一路並無可設伏的山穀,遂緊追不舍。
  宇文景倫的王旗撤得極快,又有死士掩護,便與王朗的追兵拉開了一點距離。王朗知能否生擒宇文景倫,便在這一戰,若給他逃走,重新集結攻關,己方再無勝算。
  桓軍節節潰敗,越過一條小溪倉惶北退。
  見小溪不過丈許,淺僅及膝,小溪過去仍是灘塗平地,王朗將手一揮,身後號兵吹的仍是追擊號令。
  華軍策馬過溪,水聲四起,火光照映下,馬蹄濺起白騰騰的一片水霧。
  王朗被這片水霧迷了下眼睛,待寒光乍閃,本能下身軀後仰,寒光再於半空斬下,他急速翻身落馬,手中長槍架住易寒的必殺一劍,二人招式連綿,旁邊華朝將士竟插不上手。
  王朗知自己武學修為不及易寒,唯有回到己方軍中方是逃命上策,但易寒的劍卻似有粘力一般,讓他騰不出身。
  激鬥間,王朗眼神瞥見前鋒營過溪後人仰馬翻,似是中了絆馬索,而溪對麵的灘塗地中忽然土層移動,一些桓軍飛狼營裝束的人騰空而起,將己方前鋒營殺得人仰馬翻,而身後也隱隱傳來震天的馬蹄之聲,心中大驚。知形勢不妙,高喝道:“撤軍,回關內!”
  易寒大笑:“王將軍,遲了!”
  他手中劍勢大盛,化成千道劍影,直撲王朗身前。王朗手中長槍隻宜遠攻,不宜近搏,隻能急速後退。易寒如影附形,劍勢一路推上,王朗槍身急旋,槍劍相擊,鏘鏘連聲。
  易寒突到王朗身前,暴喝一聲,威猛無儔的劍氣絞上王朗手腕,王朗噴出一口鮮血,身形向後拋飛,落於溪水之中,華朝將士看得清楚,驚呼聲尚未出喉,易寒已如煞神,挾著一抹寒光,將王朗釘於溪澗之中。
  宇文景倫立於王旗之下,負手看著紅梅溪邊戰況,與率軍由南麵趕來夾擊的滕瑞相視而笑。
  華朝承熹五年三月二十二日夜,“回雁關”一役,王朗中桓國誘攻之計,出關追敵,中伏於紅梅溪,王朗陣亡,華朝軍士十死其八,“回雁關”失守。
  長風騎副將田策率殘部三萬餘人退守河西府以北三十餘裏處的黛眉嶺,死傷慘重,方暫阻桓軍南下之勢,河西府告急。
  黛眉嶺戰事之艱難,超乎宇文景倫的想象。
  原本以為攻下雁回關,王朗身死之後,華軍將不堪一擊,但田策率領的這三萬殘軍竟有著一股哀兵必勝的勁頭,將黛眉嶺守得如鐵桶般堅固。
  看著從前方抬下來的傷兵漸多,宇文景倫轉向滕瑞道:“長風騎當真不容小看,這田策不過是裴琰手下一員副將,也是這般難纏。”
  滕瑞低頭思忖半晌,緩緩道:“王爺,隻怕接下來,您得和裴琰直接交手了。”
  宇文景倫有些興奮,望向南方天際:“盼隻盼裴琰早日前來,能與他在沙場上一較高下,想來當是生平快事!”
  易寒微笑道:“河西府一旦失守,瀟水平原一馬平川,咱們可直攻華朝京城,他裴琰就是傷得再重,也是一定要來與王爺相會的。”
  宇文景倫正待說話,沈銑匆匆奔來:“王爺。”
  “何事?”
  “有一男一女在槐樹坡挾持了苻將軍,說是要見易堂主。”
  易寒有些驚訝,望向宇文景倫。宇文景倫尚未發話,遠處一陣騷亂,數百名桓軍士兵將三人圍在中間。其中一名青年男子手持利刃,架於一名大將頸間,他身邊一女子黑紗蒙麵,二人挾著那員大將,緩步向主帳走來。
  女子轉頭間看見易寒,迅速掀去麵上黑紗。
  易寒看得清楚,失聲喚道:“霜喬!”
  春雨如絲,下了數日。
  崔亮由方書處出來,捧著一疊奏折,小吏撐起油傘,二人經夾道,過宮門,往弘暉殿行去。
  腳下的麻石道被雨絲沁濕,呈一種青褐色。崔亮望著手中的奏折,有些憂心,待一個白色身影出現在身前數步處,方回過神來。
  小吏倉惶行禮:“衛大人。”
  衛昭望向崔亮,崔亮緩緩抬頭,二人目光相觸,崔亮微笑道:“衛大人,恕小人奏折在手,不便行禮。”
  衛昭雙手攏於袖中,並不說話,目光凝在崔亮麵容之上,良久方淡淡道:“崔解元?”
  “不敢。”崔亮微微低頭。
  “聽聞崔解元醫術頗精,衛某有一事請教。”衛昭話語有些飄浮,小吏忙接過崔亮手中奏折,遠遠退開。
  細雨蒙蒙,崔亮望向如寒星般閃爍的那雙鳳眼,微笑道:“衛大人請問,崔某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衛昭雙眸微眯,沉默良久,緩緩開口:“骨裂之症,如何方能迅速痊愈?”
  “敢問衛大人,裂在何處?因何而裂?”
  “外力所致,肩胛骨處,骨裂約一分半。”
  “可曾用藥?”
  “用過,但好得不快,病人頗感疼痛。”
  崔亮思忖半晌,道:“我這處倒是有個方子,內服外敷,衛大人如信得過崔某,當可一試。”
  衛昭自他身邊飄然而過,聲音清晰傳入崔亮耳中:“多謝崔解元,我會派人來取藥方。”
  見衛昭冷麵進來,魏五嬸哆嗦了一下,陪笑道:“姑娘剛睡下。”
  衛昭在內室門前停住腳步,冷冷道:“今日還疼得厲害?”
  “下午疼得厲害些,吃過公子給的止痛的藥,似是好了些,晚上吃得香,和小的說了會話,才睡下的。”
  衛昭輕“嗯”一聲,魏五嬸也是善於察言觀色之人,忙退入廚房,不敢再出來。
  衛昭在內室門口默立良久,聽得室內呼吸之聲平穩而細弱,終伸出右手,輕輕推開房門。
  屋內並無燭火,黑暗中,他如幽靈般飄至床前,長久凝望著那已有些憔悴的麵容,右手微顫。
  窗外透入一絲微弱的月光,正照在江慈的左頰。見她眉頭輕蹙,麵容也沒有了往日的桃花撲水,衛昭心中如揪在一處,緩緩坐於床邊,慢慢伸手,撫上她的眉間。
  指下的肌膚如綢緞般光滑,似雪蓮般清涼,從未有過的觸感讓衛昭心頭一陣悸動,手指便有些顫抖。
  江慈動彈了一下,衛昭一驚,猛然收回右手。
  江慈卻隻是喃喃地喚了聲:“師父!”再無動靜。
  衛昭長久地坐於黑暗之中,卻再也無力,去觸摸那份清涼。
  晨曦微現。
  見魏五嬸端著碗粥進來,江慈右手撐床,坐了起來,笑道:“謝謝五嬸。”
  魏五嬸語帶憐惜:“你這孩子,怎麽這麽客氣?”
  江慈將粥碗接過,放於身前,用湯匙勺起瘦肉粥大口吃著,見她吃得甚香,魏五嬸暗歎口氣,靜立一旁。
  江慈將空碗遞給魏五嬸,道:“昨夜睡得有些熱,我記得似是踢了被子,倒辛苦五嬸又替我蓋上。”
  魏五嬸一愣,猶豫片刻,輕聲道:“昨夜,公子一直守在這裏,是他替你蓋的。”
  江慈愣住,半晌方道:“他人呢?”
  “天蒙亮才走的,留了幾付藥,說是請了個西邊園子裏的大夫開的,姑娘定會喜歡喝他開的藥。”
  江慈細想片刻,大喜道:“快,勞煩五嬸,把藥煎好,拿來我喝。”
  衛昭神色淡然,換過素袍,易五進來,附耳道:“三爺,半個時辰前,有緊急軍情入了宮,現在大臣們都入宮了。”
  衛昭雙手停在胸前,又慢慢係好襟帶,道:“可曾看清,是哪邊傳來的?”
  易五麵色有些凝重:“北邊來的,看得清楚,紫杖上掛了黑色翎羽。”
  衛昭沉默片刻,冷冷一笑:“看來,又有大將陣亡了。”
  易五有些憂慮:“這桓國的二皇子也太厲害了些。”
  衛昭又脫下外袍,坐回椅中,淡淡道:“你先回宮,皇上若是問起,你就說這幾日陰雨連綿,我傷口有些疼,就不入宮請安了。”
  易五應是,轉身離去。衛昭正閉目而憩,管家輕步進來:“主子,有人在府門口,說要送樣東西給您。”
  見衛昭並不睜眼,他靠近輕聲道:“說是裴相府中之人,還出示了長風衛的腰牌。”
  衛昭猛然睜開雙眼,管家將手中狐裘奉於他麵前,低聲道:“來人說,裴相吩咐,將這狐裘送給主子。說這狐裘是他心愛之物,一直珍藏在草廬之中,舍不得用。現聽聞主子受傷,頗為擔憂,暫時送給主子使用,待他回京之時,再來討還。”

  七三、聞弦知意

  見魏五嬸坐於廊下擇菜,江慈斜搭上外衫出來。
  魏五嬸抬頭看見,忙起身替她將外衫係好,道:“公子吩咐了,不讓姑娘出來走動。”
  江慈撇了撇嘴:“又不是腿斷了,為什麽不能出來走走?躺了這些天,悶死我了。”
  她在竹凳上坐落,望向木屋旁的桃林,語帶惆悵:“今年桃花落得早,要等到明年才有桃花看了。”
  魏五嬸笑道:“姑娘是身子不好,若是能出去走動,紅楓山的桃花現在開得正豔。”
  “是嗎?”江慈笑道:“五嬸家住在紅楓山?”
  魏五嬸不敢細說,將話題岔開去:“吃了公子後來這道藥,感覺如何?”
  “不疼了,還是崔大哥的方子靠得住。”
  “看來公子為了你快些好起來,花了不少心思。”
  江慈哼了一聲,不再說話。
  魏五嬸也是老成之人,早看出那位煞神公子與這位姑娘之間有些不對勁,想起媳婦和孫子性命懸於人手,心念一轉,微笑道:“要我說,姑娘也別和公子致氣,他對你是放在心尖疼著的。這傷―――”
  江慈搖頭:“我倒不是怪他傷了我,他有病,是夢魘中無意傷的,並非有意。我與他的事情,五嬸還是不知道的好。”
  魏五嬸歎道:“姑娘也是個明白人,怎麽就看不清公子的心意?他夜夜過來,你若是醒著的,他便在窗外守著,你若是睡著了,他便在床前守著―――”
  江慈打斷她的話:“他哪有那般好心,隻不過我還有用,不能死罷了。”
  魏五嬸隻盼說動這位姑娘,讓那煞神般的公子心裏高興,放自己回去,猶自絮絮叨叨:“公子雖不多話,但看得出是個體貼人,看這園子,家世自也是一等一,若論相貌,我看,除了那個什麽傳言中的‘鳳凰’衛三郎,隻怕世上無人能及。”
  聽她說到“鳳凰衛三郎”時語氣有些異樣,江慈心中一動,笑道:“我總是聽人提起‘鳳凰’衛三郎,說他長得姿容無雙,不知到底是何人品,總要見見才好。”
  魏五嬸忙道:“姑娘切莫有這心思,那等肮髒卑賤的小人,莫汙了姑娘的眼。”
  “他不是當朝權貴嗎?怎麽是肮髒卑賤的小人了?”江慈訝道。
  魏五嬸朝地上呸了一口:“什麽當朝權貴,還不是皇上跟前的弄臣,以色侍君的兔兒爺罷了!”
  半晌不見江慈說話,她側頭一看,見江慈有些愣怔,忙伸手拍了一下麵頰:“瞧我這張嘴,粗魯得很,姑娘隻當沒聽過。”
  江慈離家出走,在江湖上遊蕩,時間雖不長,卻也曾在市井之中聽人罵過“兔兒爺”這個詞,雖不明其具體含義,卻也知那是世上最下賤的男人,為世人所鄙夷。她心中翻江倒海,望向魏五嬸,緩緩道:“什麽兔兒爺?衛三郎是兔兒爺?!”
  魏五嬸幹笑道:“姑娘還是別問了,說起來怪難堪的。”
  “勞煩五嬸把話說清楚,我這人,若是好奇心起,又不弄明白了,什麽藥啊飯的,都吃不下。”
  魏五嬸無奈,道:“姑娘是清白人,自是不知兔兒爺的意思。衛三郎是孌童出身,聽說十歲便入了慶德王府,十二歲被慶德王進獻給皇上,他姿容無雙,又極善諂媚,皇上對他寵愛有加,有五六年都不曾寵幸過其他孌童,所以他才能有今日的地位。”
  江慈右手緊攥著衣襟,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原來,那個如鳳凰般驕傲的男子,那個如天神般的星月教主,那個日夜思念親人的孤獨之人,他竟是―――
  孌童,是月落族的恥辱,為世人所鄙夷,到底,要做著怎樣卑賤下流的事情,又要忍受怎樣的屈辱?
  遠遠看見衛昭入園,魏五嬸忙拉了拉江慈的衣襟:“姑娘,公子來了。”說著端起菜籃,躲入廚房之中。
  衛昭雙手負於身後,宛如流雲悠然而近,江慈卻隻是怔怔坐著。
  衛昭盯著她看了半晌,語氣冰冷:“五嬸。”
  魏五嬸嚇得從廚房中鑽出來,江慈忙道:“不關五嬸的事,是我自己要出來的。”她猛然站起,跑到房中,躺於床上,右手拉上被子,蒙住麵容。
  淡雪梅影的話,月落山的所見所聞,五嬸的鄙夷之色,竟讓她沒有勇氣掀開被子,再看那張絕美的麵容。
  衛昭冰冷的聲音傳來:“出來!”
  見江慈沒有反應,他緩緩道:“五嬸,把她拉出來。”
  江慈無奈,慢慢掀開被子,卻不睜開眼睛:“我要休息了,三爺請出去。”
  衛昭衣袖一拂,門呯然關上。江慈一驚,睜開眼睛,見他緩步走向床前,急忙轉身向內,卻觸動肩上痛處,“啊”聲驚呼。
  衛昭快步上前,將她扶起,見她眸中含淚,語氣便緩和了些:“看來崔子明的藥也不管用。”
  江慈忙道:“藥管用,不疼了,多謝三爺費心。”
  這是衛昭傷了她之後,第一次見她軟語相向,一時竟不知如何開口。江慈低垂著頭,猶豫半晌,輕聲道:“三爺,我的傷好多了,您以後,不用天天來看我。”
  衛昭默然不語。
  江慈低低道:“三爺,我知道,你是無意中傷的我,我並不怪你。我隻是左手動不得,你還是放五嬸回去吧。”
  良久聽不到衛昭說話,她終忍不住抬頭,又被那閃亮的眼神驚得偏過頭去。
  屋內一片令人難受的沉寂,江慈正有些心驚,衛昭緩緩開口,語氣冰涼淡漠:“我不是來看你,隻是送樣東西給你。”
  江慈強笑道:“這裏有吃有喝,倒不缺什麽―――”話未說完,衛昭已將一件狐裘丟在她的身前。
  江慈低頭望著狐裘,半天才認了出來,驚得猛然抬頭:“他回京城了?”
  衛昭眼睛一眯,瞳孔也有些收縮,眼神卻銳利無比,盯著江慈,冷聲道:“這狐裘,你認得?”
  江慈知已無法否認,隻得點了點頭:“是,這狐裘,是我在長風山莊時穿過的。”
  衛昭微微一震,卻又逐漸平靜,唇角慢慢勾起一抹笑容,襯著他雪白的麵容,說不出的詭異邪魅,讓江慈不敢直視。
  風,由窗外透進來,吹得衛昭的烏發輕輕揚起。他慢慢俯身拎起狐裘,輕哼一聲,又搖了搖頭,終笑出聲來:“少君啊少君,你讓我,怎樣說你才好!”
  弘暉殿內,皇帝冷冷看著殿內諸臣,眼光在董學士身上停了一瞬,又移開去。
  董學士似是蒼老了許多,雙腳也隱隱有些顫抖。太子不忍,上前扶住他的右臂,皇帝歎了口氣,道:“給董卿搬張椅子過來。”
  太子將董學士扶到椅中坐下,皇帝和聲道:“董卿還是不要太過悲傷,王朗為國捐軀,朕自會給他家人封蔭的。”
  董學士想起嫡妻隻有這一個弟弟,想起自己失去了軍中最重要的左膀右臂,心中難過,竟說不出謝恩的話。
  靜王知時機已到,上前一步,恭聲道:“父皇,現在河西府告急,全靠田策在拚死力守,得趕緊往河西調兵才行。”
  兵部尚書邵子和道:“皇上,眼下看來,桓軍比薄賊更為強勢,得從婁山再抽些兵力支援田策。”
  大學士殷士林望了望太子,道:“調兵是一著,關鍵還得有能與宇文景倫抗衡的大將,田策隻怕不濟事。”
  皇帝陷入沉思之中,靜王向邵子和使了個眼色,邵子和會意,小心翼翼道:“皇上,不知裴相傷勢如何,若是他能出戰,統領長風騎,倒可能是桓軍的克星。”
  殷士林眼神掠過董學士,道:“眼下看來,也隻有裴相能挑起這個重擔了。”
  皇帝右指在龍椅上輕敲,卻不發話。王朗身死,高成戰敗,太子和莊王俱不便說話,殿內陷入一片沉寂。
  皇帝似是有些疲倦,靠上椅背,閉目半晌,方淡淡道:“朕自有主張。”
  陶內侍跟在皇帝身後進了暖閣,替他寬去龍袍,見他神色有些不豫,輕聲道:“皇上可要進些參湯?”
  皇帝心中煩悶,欲待斥責,衛昭輕步進來,揮了揮手,陶內侍退去。
  衛昭取過桌上參湯,淡淡一笑,皇帝轉過身去。衛昭低歎了一聲,匙羹輕響,竟自顧自地喝上了參湯。
  皇帝索性回過頭來,衛昭似笑非笑,斜睨著皇帝:“三郎時刻想著能為皇上分憂,隻恨這身子尚未大好,看喝上一碗禦用的參湯,能不能好得快些。”
  皇帝一笑,衛昭便將參碗奉上,皇帝就著喝完,和聲道:“還是你貼心,其餘的臣子,沒一個叫朕放心的。”
  “皇上可是為了桓軍南侵的事情煩心?”衛昭看了看案上的折子,淡淡道。
  皇帝輕“嗯”了一聲,步至椅中坐下,微合雙眼,道:“你是個明白人,眼下情形,不得不讓裴琰重掌兵權,可萬一―――”
  衛昭飄然走近,替他輕捏著雙肩,悠悠道:“皇上也知道,三郎與少君素來麵和心不和,我也看不慣他那股子傲氣。但平心而論,若說領兵作戰,華朝無有出其右者。”
  皇帝被拿捏得舒服,微笑著拍了拍衛昭的手:“你這話說得公允。”
  “三郎是站在朝廷社稷的立場上說話,並非單純依據個人喜惡。眼下情形,也隻有讓裴琰出來統領長風騎,對抗桓軍,否則河西危殆。”
  皇帝沉吟不語,衛昭笑道:“皇上若是不放心裴琰,三郎倒是有個法子。”
  “說來聽聽。”
  衛昭手中動作停住,慢慢俯身,貼到皇帝耳邊,柔聲道:“皇上可派一名信得過的人,作為監軍,隨軍監視裴琰。他若有異動,容國夫人和裴子放可還在皇上手心裏捏著,不怕他不聽話。”
  皇帝微微點頭,道:“裴子放走到哪裏了?”
  “手下來報,三日後便可進京。”
  皇帝思忖一陣,微笑道:“裴琰有些拿架子,得派個合適的人去宣他才行。”
  衛昭直起身,繼續替皇帝按捏,半晌方輕哼一聲:“我可不愛見他,皇上別派我去就行。”
  皇帝大笑:“不是朕小看你,你還真不夠份量。你早些把傷養好,朕另有差事要派給你。”
  春光極濃,漫山遍野的杜鵑花似是要拚盡最後一絲韶光,將寶林山點綴得如雲霞籠罩。
  莊王著輕撚雲紗的錦袍,由馬車探身出來,望向山腰處的長風山莊,手中不自覺地用力,車簾上的玉珠被他扯下數顆。
  仆從過來,匍伏於地,莊王踩著下了馬車。他望著長風山莊高簷上的銅鈴,想起臨行前父皇的嚴命,想起遠在河西的高姓世族,心底喟歎一聲,喝住要上山通知裴琰出莊相迎的侍從,率先往山上走去。
  他是首次來長風山莊,看著那精雕重彩的府門,不由羨慕裴琰這個冬天倒是過得自在,正自怔忡,莊門大開,裴琰一襲天青色長袍廣袖絲服,緩步出來。
  莊王忙笑著上前:“少君!”
  裴琰深深施禮:“王爺!”
  莊王搭著裴琰的手,細細看了他幾眼,語帶疼惜:“少君可消瘦了,看來這回真傷得不輕。”
  裴琰微微笑著:“小子們說似是見到王爺車駕,我還不信,王爺前來探望,真是折煞裴琰。”
  他將手一引,莊王與他並肩步入莊內,口中道:“我早念著要來看望少君,但政務繁忙,一直抽不開身,少君莫要見怪。”
  裴琰忙道豈敢,將莊王引入東花廳。下人奉上極品雲霧茶,裴琰輕咳數聲。
  莊王放下手中茶盅,關切道:“少君傷勢還未好嗎?”
  裴琰苦笑道:“好了七八成,但未恢複到最佳狀態,倒讓王爺見笑。”
  莊王鬆了口氣,重新端起茶盅,正自思忖如何開口,安澄進來,給莊王行了禮,又步到裴琰麵前稟道:“相爺,都備好了。”
  裴琰起身笑道:“下人們說在平月湖發現了三尺長的大魚,我讓他們備下了一應釣具,王爺可有興趣?”
  莊王性好釣魚,正想著如何與裴琰拉近些距離,忙道:“再好不過。”
  平月湖在長風山莊東南麵,為山腰處的一處平湖。
  此時正是盛春,湖水清澈,碧波蕩漾,湖邊翠竹垂柳,鵝雁翩躚。迎麵而來的湖風帶著濃濃的花香,湖麵一片明亮的緋紅,滿眼皆是明媚的春光,莊王不由歎道:“都說京城乃繁華之地,我看倒不如少君這長風山莊來得舒心自在。”
  裴琰將他引至藤椅中坐下,自己也撩襟而坐,微笑道:“雖不敢說這處好過京城,但住久了,倒真的舍不得離開。這些年,不是在戰場殺敵,便是在朝堂參政,鮮少有過得這麽輕鬆自在的日子。所以說,福禍相倚,此次受傷倒也不全是壞事。”
  莊王大笑,下人們早替二人上好魚餌,二人接過,將釣線拋入湖中。
  柳蔭稀薄,春陽正盛,清風徐來,二人麵上皆閃爍著淡淡的光影。不多時,裴琰便釣上來一條尺來長的金色鯉魚,十分歡喜,笑著對莊王道:“可惜不是在京中,不然邀上靜王爺與三郎,比試一番,定可將靜王爺灌得大醉。”
  他似是又想起一事,問道:“聽說三郎受了重傷,可大好了?”
  莊王卻隻是忙著起杆,釣上一尾兩寸來長的小鯽魚,搖了搖頭:“少君這長風山莊的魚兒都有些欺生。”又道:“三郎傷得較重,怕隻恢複了五六成,看著清減了許多,讓人好生心疼。”
  裴琰重新將釣絲拋回水中,歎道:“皇上定是又心疼又心憂,唉,身為臣子,不能為皇上分憂,實是愧對聖恩。”
  莊王正等著他這話頭,便緩緩放下手中釣杆,轉頭望向裴琰:“少君,父皇有旨意下。”
  裴琰忙放下釣杆,揮了揮手,所有隨從迅速退去,他麵北而跪,口中道:“臣裴琰接旨。”
  莊王上前將他扶起,道:“父皇說,不用行禮接旨。”說著從袖中取出黃綾卷,裴琰雙手接過,攤開細看,麵上露出猶豫遲疑之色。
  莊王語出至誠:“少君,眼下已到了國家危急存亡之時,宇文景倫大軍長驅直入,若是讓他攻下了河西府,瀟水平原無險可依,京城危矣。”
  裴琰默默無言,莊王無奈,隻得續道:“高成戰敗,寧劍瑜在婁山和小鏡河撐得辛苦,無暇西顧。王朗又陣亡,董學士怮哭數日。眼下社稷危艱,還望少君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謝煜在這裏,替天下蒼生,黎民百姓先行謝過少君!”說完長身一揖。
  裴琰忙上前將他扶住,連聲道:“王爺切莫如此,真是折殺裴琰。”
  莊王目中透著熱切之意:“少君可是答應了?”
  裴琰仍有些猶豫,莊王輕聲道:“少君可是有何顧慮?”
  “倒不是。”裴琰搖了搖頭:“主要是我這傷,未曾痊愈―――”
  莊王嗬嗬一笑,從袖中取出一個玉盒,道:“父皇也知少君傷了元氣,讓我帶來了宮中的‘九元丹’。”
  裴琰麵上露出感動之色,語帶哽咽,磕下頭去:“臣謝主隆恩。”
  莊王將他扶起,親熱地拍著他的右手,歎道:“少君,你是國之柱石,朝中可是一時都離不得你,父皇都說,讓我多多向你請教才是。”
  裴琰忙稱不敢,道:“日後裴琰還得多多仰仗王爺。”
  湖水倒映著青山紅花,平靜無瀾,倒影中的杜鵑花絢得耀目。平月湖畔,二人相視一笑,笑意盎然的眸子中俱各微閃著光芒。
  喝過崔亮開的藥,又連敷數日外用草藥,江慈肩傷有所好轉,但精神卻一日比一日萎靡,常呆坐在房中,閉門不出。
  魏五嬸與她相處一段時日,對她性情有了一定了解,雖是被迫前來服侍於她,也有些心疼於她。這日夜間,見衛昭飄然入園,兩人一人在室內枯坐,一人於窗外默立,終忍不住輕步行到衛昭身側,低聲道:“公子,姑娘這幾日有些不對勁。”
  衛昭並不言語,魏五嬸歎了口氣:“公子,您還是進去勸解一下吧,這樣子,肩傷能好,但心病怕會嚴重。”
  夜風吹起衛昭耳側垂下的長發,拂過他的麵頰。他忽想起那日晨間,自己負著她,趕往落鳳灘,她的長發,也是這樣拂過自己的麵頰。淡淡的惆悵在心頭蔓延,終提起腳步,緩步步入內室。
  她正麵窗而坐,緋色長裙在椅中如一朵桃花般散開,烏發披散,越發襯得肌膚雪白。衛昭凝望著她的側影,再望向她身側床上散散而放的狐裘,目光一緊,輕咳出聲。
  江慈轉頭看了衛昭一眼,又轉過頭去,剪水雙眸蒙上了一層霧色,低聲道:“他快到京城了吧?”
  衛昭望向窗外的黑沉,淡淡道:“算算日子,明日就要到了。”

  七四、相逢不識

  江慈笑了笑,衛昭聽她笑聲中有著說不出的嘲諷與傷憐之意,再看了看那狐裘,心中漸漸明白,嘴角笑意不可抑製。
  他將狐裘拿在手中,輕柔地撫著那灰白狐毛,悠悠道:“少君送了這狐裘來,可燒了兩個洞,還怎麽穿呢?”
  江慈正有心病,禁不得他如此旁敲側擊,又想起那噩夢般的一夜,雪白的麵龐上便湧上一絲潮紅。衛昭看得清楚,笑意漸斂,坐於床邊,靜靜地看著她的側麵。
  江慈再坐一陣,平靜道:“三爺,你就不懷疑,是我告訴他的嗎?”
  衛昭一笑:“這個我倒不懷疑。”
  “為什麽?”
  衛昭手指輕撚著狐裘,卻不回答,過得一陣,竟將手枕在腦後,合目而憩,貌甚閑適。
  江慈這些日子十分困惑,終忍不住坐到床邊,右手推了推衛昭:“三爺。”
  “嗯。”
  “你說,裴琰到底是什麽時候知道你就是真正的星月教主的?”
  衛昭微睜雙眼看了她一下,又合上,語調淡淡:“我怎麽知道。”
  江慈沉吟道:“他送這狐裘來,就是表明他已經知道我在你的手上,也就是指你才是真正的星月教主。”
  “不錯,他這是點醒我,要我對他坦誠相見,真心合作。虧了這件狐裘,我才知道,他早就幫了我一把。”
  江慈微微側頭:“我就想不明白,他到底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他明天進京,你去問他,不就得了。”
  江慈的臉不易察覺地紅了一下,低下頭去,不再說話。
  衛昭看了看她的臉色,低聲道:“又不想回去了?”
  江慈抬頭,見他眸中似有火焰閃動,灼得心中一驚,隻得避開他的眼神:“又由不得我想,我倒想見見他,問清楚一些事情再走。”
  “走?”衛昭斜著頭凝視她許久,淡淡道:“你認為,他會放你走嗎?”
  江慈一笑:“隻要你把我還給他,我的使命和作用便告完成,他再也找不到囚禁我的任何借口。”
  衛昭冷笑道:“你是天真還是傻,他堂堂一個相爺,要將你這小丫頭關上一輩子,還不是一句話的事情,要什麽借口。”
  江慈平靜地望著他,衛昭竟有些不敢與她對望,慢慢合上雙眸,卻聽到江慈低低道:“三爺,你說真心話,若是我再也無可利用的地方,你還會不會關著我?”
  衛昭默然,竟無法開口。
  他默默坐起,再看了一眼江慈,起身向屋外走去,走到門口,又停住,遲疑一瞬,道:“他明日進京,會先去宮中見皇上,估計三五日後便要離京,明天晚上,我安排你去見他吧。”
  他再看了她一眼,唇角微動,卻未再說話,倏然轉身,快步而去。
  這日晴空萬裏,春風送爽。
  裴琰著紫紗蟒袍,看上去有點病後初愈稍顯清瘦的樣子,由乾清門而入。恰逢眾臣散朝出宮,他微笑著與眾臣一一見禮,卻不多話,靜王與他擦肩而過,微微點了下頭。
  延暉殿的東閣望出去是滿池的銅錢草,綠意盎然,又種了辟蟲的薰草,清風徐過,閣內一片清香,令人神清氣爽。
  裴琰躬身而入,伏地頌聖,皇帝剛換下朝袍,過來拍了拍他的左肩:“快起來,讓朕瞧瞧。”
  裴琰站起,微低著頭,似是有些激動,半晌方哽咽道:“讓皇上擔憂,是微臣的罪過。”
  皇帝拉著他的手走到窗前,細細地看了看,歎道:“真是清瘦了許多。”
  裴琰眼中水光微閃,竟一時不能對答。皇帝轉身,背手望向窗外的濃濃綠意,緩緩道:“朕實是不忍心再將你派上戰場,你父親僅你這一點血脈,若是―――”
  裴琰躬身在側,待皇帝情緒稍稍平穩,方道:“微臣無用之軀,得聖顏器重,卻不能報聖恩於萬一,實是無顏以對。”
  皇帝見他聲音帶泣,微笑地拉住他右手,往禦案前走去。口中道:“既宣你來,便是有重任要交給你,再莫說什麽有用無用的話。”
  裴琰清清喉嚨,點頭應是。
  內侍拉開帷布,露出掛在牆上的地形圖,裴琰立於皇帝身後半步處,將圖細細看了一番,道:“有些凶險。”
  “嗯,幸得田策拚死力守黛眉嶺,現在婁山已緊急抽調了三萬人馬過去支援,但不知能頂多久。”
  裴琰想了想道:“田策這個人,臣還是清楚的。是長風騎中出了名的悍不畏死之人,而且有個特點,對手愈強,他愈有一股子韌性,而且辦事不魯莽。”
  皇帝點了點頭:“一個寧劍瑜,一個田策,都是你帶出來的,不錯。”
  “謝皇上誇獎。”
  皇帝道:“王朗中計身亡,出乎朕的意料,宇文景倫應在朝中派了探子,知道咱們糧草出了問題,朕已命刑部暗查。”
  “皇上英明。臣一路上也想過,此次若要與桓國和薄賊兩線作戰,虛虛實實最為重要。”
  皇帝將手一合,麵上閃過欣慰之色:“少君與朕想的,不謀而合。”
  他有些興奮:“快講講,如何虛虛實實?”
  裴琰有些猶豫,皇帝向陶內侍道:“延暉殿百步以內,不得留人。”
  等一切腳步聲遠去,裴琰還是有些遲疑,皇帝道:“現在就咱們君臣兩個人,有什麽話,你盡管說,朕都恕你無罪。”
  “是。”裴琰恭聲道:“皇上,臣懷疑,桓軍早與薄賊和嶽藩有勾結。”
  皇帝早就這事想了多日,冷聲道:“三方一起發難,自是早已勾結好了的。”
  “他們三方互通聲氣,打了我們個措手不及,而且三方都各有各的消息來源,如果配合行事,咱們麵對的便是一張逐漸收緊的網,不將這張網給破了,隻怕會被他們困死在這張網內。”
  “如何破?”
  裴琰道:“還在這虛虛實實四字。”
  皇帝逐漸明他用意,點頭道:“南邊嶽藩,還有南詔山擋著,小慶德王又娶了談鉉的女兒,暫成不了大氣候,薄賊和桓軍,得想辦法讓他們打起來。”
  “是,微臣算了一下,咱們北線和東北線的人馬,包括長樂、河西、婁山、小鏡河再加上京畿的這幾個營,統共不過二十萬。薄賊十萬人馬,桓軍十五萬,兵力上咱們處於劣勢,如果還讓兩方聯手行事,一味堅守,不是長久之計。”
  皇帝眉頭輕皺:“繼續說。”
  “其實桓軍和薄賊都有他們的弱點。桓軍吃虧在戰線拉得過長,而且他們是遊牧民族出身,性情凶殘好殺,燒殺搶掠。而薄賊雖號稱十萬大軍,據隴州起事,但他軍中將士,仍有一部分不是隴州本地人士。”
  皇帝微微而笑:“那你打算在這上麵怎麽做文章?”
  “皇上。”裴琰跪地磕首:“臣冒死奏請皇上,臣若上戰場,屆時經內閣遞上來的軍情,請皇上不要相信,也不要對臣起疑。”
  皇帝輕“哦”一聲,裴琰磕頭道:“所以臣懇請皇上,派一名信得過的人入臣軍中為監軍,但此人遞上來的折子,萬不可經內閣及大臣內侍之手。”
  皇帝點了點頭:“朕明白你的意思。”
  “戰場瞬息萬變,臣要同時與桓軍和薄賊開戰,並無十分的勝算,或需詐敗,或需設伏,或需以糧為餌,或需以民為犧牲,而且各個計謀之間需環環相扣。臣懇請皇上準臣便宜行事,統一調度。”
  皇帝站起身來,長久凝望著地形圖,聲音沉肅:“好,朕就將前線的十六萬人馬統統交給你,再調雲騎營給你。糧草由董學士親自負責,朕再派一名監軍入你軍中,你的軍情,表麵上做一套由內閣遞上,真實情況,均由此監軍秘密送達朕的手中。”
  裴琰伏地叩道:“皇上聖明,臣當肝腦塗地,以報聖恩。”
  皇帝俯身將他拉起,輕拍著他的手,良久方道:“少君,朕知道,你一定不會讓朕失望。”他頓了頓道:“你叔父前幾日回了京,朕已下旨,複了他的震北侯,入內閣參政,你母親,朕會另有恩旨。裴氏一門自開朝以來便是滿門忠烈,朕會命人建祠立傳,以為世人旌表。”
  裴琰忙行禮謝恩,皇帝道:“你既心中有數,估計要籌備幾日?”
  “臣得和董學士商議一下運糧的事情,還得將雲騎營作一些安排,需得四五日。”
  “嗯,朕已讓欽天監擇過日子,這個月初八,你帶上雲騎營,離京吧。”
  裴琰再下跪叩道:“臣遵旨。”
  裴琰打馬回了相府,直奔西園。他推門而入,崔亮正在圖上作著標記,也不抬頭,笑道:“相爺快來看。”
  裴琰走到長案前,細細看著地形圖,良久方望向崔亮,二人相視一笑,裴琰道:“辛苦子明了。”
  “相爺客氣。”
  裴琰再看向地形圖,笑道:“不愧是魚大師的傑作,比皇上那幅要詳盡多了。”
  崔亮歎道:“時間不夠,我隻來得及繪出瀟水河以北的,瀟水河以南的還得花上幾個月時間才行。”
  “現在重點是對抗桓軍和薄雲山,夠用了,以後再慢慢繪便是。”
  崔亮有些遲疑,取過一邊數本抄錄的軍情折子,裴琰接過細看,道:“這些你都傳給我看過了,有什麽不對嗎?”
  崔亮斟酌了一會,方緩緩道:“相爺,桓軍之中,必有熟悉我華朝地形,且善於工器之人。”
  “嗯,看軍情我也想到了,這個人定是宇文景倫的左膀右臂,咱們得想辦法把這個人找出來,除掉才行。”
  崔亮卻低著頭,不再說話。
  裴琰眼中神光一閃,微笑道:“子明,眼下形勢危急,你得幫我一把。”
  見崔亮不答,裴琰正容道:“子明,你比誰都清楚,無論是薄軍或是桓軍攻來,受苦的還是黎民百姓。桓軍燒殺擄掠,薄賊也向來對手下的屠城行為睜隻眼閉隻眼,還請子明看在華朝百姓的麵上,入軍中助我一臂之力。”說完長身一揖。
  崔亮忙上前還禮:“相爺折殺崔亮。”
  裴琰搭住崔亮的雙手,滿麵懇切之色:“子明,如今正值國家危機存亡之際,裴琰身負皇恩重托,心係社稷安危,子明有經天緯地之才,還請助我一臂之力。”
  崔亮遲疑良久,似是下定決心,抬頭直視裴琰:“好,相爺,我就入長風騎,陪相爺與他們打這一仗。”
  裴琰大喜:“有子明助我,定能贏這場生死之戰,裴琰幸甚!”
  崔亮心中苦笑,又想起一事:“對了,相爺,小慈呢?”
  裴琰淡淡笑道:“我趕著進宮見皇上,快馬入京的,她在後麵坐馬車,不是今晚便是明日會到。”
  見裴琰出園,安澄笑著過來。裴琰笑罵道:“你倒心情好,見著老相好了?”
  安澄嘻然:“屬下可沒有老相好,倒是相爺料事如神,有人物歸原主了。”說著從身後拿出一件狐裘。
  裴琰嗬嗬一笑:“三郎讓人送過來的?”
  “是,說是謝謝相爺一片關懷之意,他身子已大好了,天氣也暖和起來,用不著這件狐裘,送還給相爺。
  裴琰伸手取過狐裘:“你讓裴陽去稟告夫人,說我晚些再過去給她請安。”
  他將狐裘搭在臂上,一路回到慎園,漱雲早帶著一群侍女在門口相迎。裴琰淡淡看了她一眼,直奔內室。漱雲不敢進去,半晌方聽到他喚,忙進屋盈盈行了一禮:“相爺。”
  她上前輕柔地替裴琰除下蟒袍,換上便服,手指滑過裴琰的胸膛,裴琰一笑,右臂攬上她的腰間,漱雲瞬間全身無力,依上他胸前。
  裴琰低聲笑道:“可有想我?”
  漱雲臉紅過耳,半晌方點了點頭。裴琰微笑道:“我不在府中,母親又不管事,辛苦你了。”
  漱雲忙道:“這是漱雲應盡的本份。”又低聲道:“叔老爺是二十八日進的京,聽說皇上在城東另賜了宅子,他也未來相府。夫人這幾個月,除了為皇上祝壽進了一趟宮中,也就前日去了一趟護國寺。”
  裴琰輕“嗯”一聲,放開漱雲,忽道:“我記得今日是你生日。”
  漱雲笑道:“相爺記錯了,漱雲是五月―――”看到裴琰鋒利的目光,她收住話語,低頭輕聲道:“是。”
  裴琰微微一笑:“咱們也有半年未見,不如今夜我帶你去城外遊湖賞月吧。”
  漱雲盈盈笑道:“一切聽從相爺安排。”
  京城西門外的景山下,有一“永安湖”,峰奇石秀,湖麵如鏡,岸邊遍植垂柳,微風輕拂,令人心曠神怡。
  永安湖風景優美,白日山色空蒙,青黛含翠,到了夜間,湖中小島上“寶璃塔”的銅鈴會在夜風中發出宛轉清越的鈴音,襯著滿湖月色,宛如人間仙境。
  以往每逢夜間,京城的文人墨客、才子佳人們便會出城來“永安湖”遊玩。近來由於京城實行宵禁,出城遊玩之人夜間不得入城,湖麵上的畫舫便稀少了許多。
  這日天尚未全黑,一行寶馬香車浩浩蕩蕩地出了京城西門,有那好事的百姓打聽,方知今日是裴相如夫人芳誕,裴相與如夫人分開日久,甫回京城,便帶她去遊湖賀壽。
  於是,京城百姓便有了兩種說法。一種自是裴相與如夫人伉儷情深,恩愛非常,久別勝新婚。另一種,則說裴相大戰之前從容不迫,談笑之間運籌帷幄,不愧為睥睨天下、縱橫四海的“劍鼎侯”。
  裴琰著一襲飄逸舒雅的天青色絲袍,腰係玲瓏玉佩,足踏黑色緞麵靴,俊麵含笑,溫柔的目光不時凝在漱雲身上,在圍觀百姓的豔羨聲中登上畫舫。隨從們跟上,畫舫駛動,向湖心悠悠而去。
  船到湖中,漱雲依在雕欄畫窗前,看著閉目養神的裴琰,暗歎一聲,又轉頭望向窗外。
  裴琰淡然道:“把帷簾放下來吧。”
  漱雲輕應一聲,將門窗關上,帷簾悉數放下。
  舟行碧波,不多時便靠近湖心小島。漱雲拉開帷簾,推開窗,轉頭笑道:“相爺,今夜風大,銅鈴聲聽得很清楚呢。”一陣湖風吹來,她手中的帕子隨風吹舞,落於島邊的垂柳之上。
  漱雲“啊”了一聲,隨從們忙將船靠岸,自有人上去將絲帕取回。
  絲竹聲中,畫舫繼續在湖中緩緩前行
  舫內,卻隻剩下了漱雲,默然而坐。
  夜色深深,裴琰立於湖心小島上的“寶璃塔”下,負手望著湖心幽幽波光,又轉頭望向七層高塔。
  暮春的夜風,帶著濃鬱的草香,吹過高塔。塔角的銅鈴在風中“璫璫”而響,裴琰靜靜地聽著,微微一笑,舉步踏入塔內。
  塔內靜謐幽暗,裴琰沿木梯而上,腳步聲輕不可聞。
  “寶璃塔”的木梯每上一層便正對著這一層的觀窗,空蒙的星光自窗外透入,灑在塔內,裴琰踏著這星光,拾層而上。
  上到第五層,他的腳步漸漸放緩,塔外的星光將一道纖細的身影投在塔內。裴琰雙眸微眯,腳步稍稍放重,慢慢走近坐於觀窗上的江慈。
  夜風吹響銅鈴,也卷起江慈的長裙,她肩頭披著一件緋色披風,側身坐於觀窗的木台上,宛如一朵盛開的芙蓉。
  似是聽到腳步聲響,她身子微微一震。
  裴琰緩步走近,目光凝在她秀美的側麵,餘光卻見她的雙手在微微顫抖。他的腳步停住,再等片刻,江慈終慢慢轉過頭來。
  塔外的夜空,繁星點點。她的剪水雙眸也如身後天幕中的寒星,裴琰呼吸有一瞬的停滯,旋即微笑道:“下來吧,坐那上麵很危險。”
  江慈又轉過頭去,沉默片刻,低聲道:“三爺在頂層等相爺。”
  她話語中,“三爺”說得極輕,“相爺”又說得極淡。裴琰愣了一下,雙眼微眯,抬頭望向上層,淡淡道:“你在這裏等我。”
  江慈卻猛然跳下木台,裴琰本能下伸手扶了扶,觸動她左肩痛處,江慈疼得呼出聲來。
  裴琰麵色微變,右手探出,扯下她的披風。江慈疾退後幾步,裴琰身形微閃,便將她堵於塔內一角,伸手摸了摸她的左肩。
  江慈左肩尚綁著固骨及敷藥用的小木板,裴琰一摸便知,冷聲道:“怎麽回事?”

  七五、棋逢對手

  江慈不語,也不看向裴琰,輕輕推開他的手,又慢慢走過去將地上的披風拾起。
  裴琰轉身搶過,替她披上,低頭看著她有些憔悴消瘦的麵容,以及眉梢眼角的那份淡漠,遲疑片刻,輕聲道:“你在這等我。”
  江慈卻退後數步,站於向上的梯口處,微微一笑:“相爺,三爺說,您要見他,得先回答我幾個問題。”
  夜風忽盛,簷外的銅鈴叮璫而響。裴琰望著梯口處的江慈,嗬嗬一笑:“既是如此,你就問吧。”
  江慈直視著他,目光灼人:“相爺,您,是何時知道三爺真實身份的?”
  裴琰雙手負於身後,走至觀窗下,望著窗外滿天星光,淡然道:“洪州城你被殺手刺殺,我命人去查是誰買凶殺人,結果查出來是姚定邦,我覺得有些不對勁,再細想了以前的事情,才猜出來的。”
  江慈雙唇微顫:“您既猜出來了,為何後來還要假裝相信我的謊言,殺了姚定邦?”
  裴琰一笑:“我殺他,自有我的理由,你無需知道。”
  江慈盯著他淡然而笑的側麵,呼吸漸重,右手攥緊披風,終緩緩開口:“相爺,那、那你為了……救我而受的傷呢?”
  裴琰轉過頭,與她默然對望,良久,微笑道:“我不傷,有些事情便不好辦。”
  見江慈麵上血色漸退,裴琰冷聲道:“你既問了我這些,我也來問你一句,你為何要幫三郎,欺騙於我?”
  江慈沉默不答,隻是微微搖了搖頭,又將身一側,低聲道:“相爺請。”
  裴琰淩厲的眼神在她身上停了片刻,輕哼一聲,右袖輕拂,自江慈身邊緩步而上,提步間不急不緩,意態悠閑。江慈默默跟在他身後,一步一步,踏上第六層,又轉向第七層。
  塔內極靜,江慈聆聽著自己的腳步聲,感受著身前之人散發的一絲溫熱。四周,幽靜的黑暗與淡蒙的光影交替,讓她如踩在雲端,悠悠蕩蕩中有著無盡的悵然。
  裴琰眉目卻愈發舒展,笑容也無比溫雅,終停步在第七層的梯口處,笑道:“三郎尋的好地方!”
  寶璃塔,第七層。
  衛昭立於觀窗下,星光投在他的素袍上,反射著幽幽的光芒,透著寒冷與孤寂。
  夜風自觀窗吹入,白衫獵獵飄拂。他悠然回首轉身,嘴角微勾,聲音清潤淡靜:“未能相迎,怠慢少君了。”
  二人均嘴角含笑,眼神相觸,卻誰也未上前一步。
  江慈緩步上來,默默地看著二人。
  窗外有淡淡的星光,塔內是昏黃的燭火,身後,是梯間幽深的黑暗。
  眼前的這二人,一人眼波清亮、俊雅溫朗,一人雙眸熠燦、秀美孤傲;他們笑臉相迎,心中卻在算計抗爭,到頭來,究竟是誰算計了誰,又是誰能將這份笑容保持到最後?
  她的眼神逐漸黯淡,忽覺有些涼意,雙臂攏在披風內,提步走向衛昭。
  裴琰與衛昭仍微笑對望,誰都不曾移開眼神望向江慈。
  江慈走到衛昭身前,盈盈行禮,低聲道:“三爺,多謝您一直以來的照顧,我話已問清,就此別過,您多珍重。”
  衛昭負於身後的雙手微微一抖,卻仍望著裴琰,眸中流光微轉,淡淡道:“物歸原主,無需言謝。”
  江慈再襝衽施禮,猶豫片刻,低低道:“三爺,您若是能回去,便早些回去吧。”
  衛昭嘴角笑容一僵,江慈已轉身走向裴琰。裴琰在衛昭笑容微僵的一瞬,移開眼神,笑意盎然,望著走近的江慈。
  江慈再向他襝衽施禮,直起身時,迎上裴琰目光,神情恬靜如水:“相爺,是我欺騙了你,但你,也欺騙利用了我,我們從此互不相欠。所有事情都已了結,我也要離開京城,多謝相爺以前的照顧,相爺請多保重。”
  裴琰笑意不減,瞳孔卻有些微收縮。江慈迅速轉身,長長的秀發與緋色的披風在空中輕甩,如同輕盈翩飛的粉蝶,奔下木梯。
  衛昭麵色微變,右足甫提,裴琰眼中寒光一閃,身形後飄,淩空躍下,擋於已奔至梯間轉彎處的江慈麵前,右手急伸,點上她數處穴道。
  望著昏倒在地的江慈,裴琰麵沉似水,靜默片刻,蹲下身,伸出右掌,緩緩按向江慈胸口。
  手掌觸及她外衫的一瞬間,低沉的聲音傳來:“少君。”
  裴琰並不回頭,唇角挑起微小的弧度:“三郎有何指教?”
  衛昭雙臂攏於白袍袖中,站於梯口處,目光幽暗,自江慈麵上掠過,又移開來,神情漠然,望著牆壁。良久,平靜道:“你我會麵,雖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但她救過我月落族人,你若殺她滅口,我對族人不好交待。”
  裴琰眼皮微跳,嗬嗬一笑:“如此,倒是我多事了。”
  他收回右掌,直起身,斜望著地上的江慈,俊眉輕蹙:“她知道的事情太多,三郎又不便殺她滅口,說不得,我隻能再將她囚在身邊,以防泄密。”
  衛昭麵無表情,冷冷道:“少君自便,本來就是你的人。”
  裴琰俯身抱起江慈,麵上浮起一絲笑容,再直起身又複於平靜。他將江慈抱上七層塔室,放於牆角,又替她將披風係好,拂了拂衣襟,轉過身來。
  衛昭正背對著他,站於觀窗下,悠悠道:“今夜星象甚明,少君可有興趣,陪衛昭一觀星象?”
  裴琰施施然走近,與他並肩站於觀窗前,望向廣袤的夜空:“三郎相邀,自當奉陪。”
  天幕之中,弦月如鉤,繁星點點。湖麵清波蕩漾,空氣中流動著淡淡的湖水氣息和柳竹的清香。
  夜風徐來,吹起衛昭的散發,裴琰的束巾,二人負手而立,身形挺直。
  “今夜紫薇、太薇、天市三垣閃爍不定,晦暗不明,乃熒惑入侵之象,國家將有變亂。”衛昭聲音平靜無波。
  “若按這星象,鬥、牛、女、虛、危、室、璧七宿動搖,定主北方有兵亂。”裴琰微笑道。
  “帝星忽明忽暗,紫薇垣中閃爍,有臣工作亂,或主大將陣亡。”
  裴琰哈哈一笑:“若要我觀,垣中五星之中,赤色之星隱有動搖,天下將有大亂。三郎可信?”
  衛昭雙眸微眯,轉身望向裴琰,聲音不疾不緩:“我從不信星象,少君可信?”
  裴琰也轉過身與他對望,微笑道:“我也從不信星象。”
  二人同時大笑,衛昭將手一引:“既都不信,觀之無益,我已備下棋局,請少君賜教。”
  裴琰優雅從容笑道:“自當奉陪,三郎請。”
  二人走至塔室正中的石台前落座,衛昭取過紫砂茶壺,慢悠悠地斟滿茶盞,推給裴琰,眼光掠過一邊牆角昏迷的江慈,忽然一笑:“少君的問題,我倒是可以代她相答。”
  不待裴琰說話,他靠上椅背,身體舒展,徐徐道:“容國夫人壽宴之夜,我曾讓人給她服下了毒藥。”
  “玉麵千容蘇婆子?”裴琰低頭飲了口茶,借茶氣掩去目光中的淩厲之色。
  “正是。不過我已替少君將她打發回老家了。”
  “多謝三郎。”
  衛昭語調淡定:“我也要多謝少君配合。若不是少君殺了姚定邦,又假裝重傷,然後我再施計策,怕薄雲山也是不敢反的。”
  “好說好說。”裴琰微微欠身,笑容溫和如春風:“若非三郎妙計,我也隻好窩在長風山莊養一輩子的傷。”
  衛昭大笑,右手輕拍著石桌,吟道:“離離之草,悠悠我心!”
  裴琰從未見過這般放烈肆意的衛昭,目中神采更盛,接道:“唧唧之聲,知子恒殊!”
  衛昭斜睨著裴琰,似嗔似怨又有些驚喜:“果然當今世上,隻有少君才是衛昭的知音!”
  二人相視一笑,目光又都投在棋盤上。
  落子聲極輕,如閑花落地。
  簷下的銅鈴聲忽盛忽淡,似琵琶輕鳴。
  裴琰抬頭看了看衛昭,落下一子,道:“三郎清減了,看來傷得不輕,你的手下不錯,狠得下心。”
  衛昭白子在空中停住,又落下:“少君過獎。我還需手下配合,少君卻能讓那一劍傷得恰到好處,讓薄雲山以為長風騎無首,放心謀反,衛昭佩服。”
  “我這也是配合三郎行事,你謀劃良久,若是壞了你的好事,我於心不忍。”
  衛昭歎道:“若不是少君非要與桓國簽訂什麽和約,將我月落一分為二,我也不會這麽快就下手的。”
  裴琰大笑,在東北角落下一子:“薄公雖是三郎逼反的,但他隻怕也不是什麽清白之人。三郎利用姚定邦手中的謀逆證據逼反薄公,實是高明,裴琰佩服!”
  衛昭淡淡道:“這個並不難,倒是一統月落,我頗費了心思,當然,還得多謝少君的丫頭,讓我不致兵敗虎跳灘。”
  裴琰望了望牆角的江慈,微微一笑,棋走中路,語調輕鬆:“能為三郎盡綿薄之力,也是她的福氣,至少現在就保了她一命。三郎物歸原主,裴琰實是感激。”
  衛昭應下一子,瞥了瞥裴琰:“少君也太小看衛昭了,我過你長風山莊,你也不請我進去喝一杯,還讓人送什麽狐裘,白耽誤些日子。”
  “現在見麵,正是時機。”裴琰再落一子,抬頭直視衛昭,神情平和,眼神卻犀利無比:“三郎,咱們既把話說開了,也不必再藏著掖著,日後如何行事,還需你我坦誠相見,悉力配合。”
  塔外,弦月一刹被雲層遮住,星光也倏然暗淡下去。
  風隨雲湧,銅鈴聲大盛,孤鴻在塔外淒鳴,掠過湖麵,驚起一圈圈漣漪。
  衛昭望了望棋盤形勢,麵上似笑似諷,那抹笑意襯著他如雪肌膚和寒森的雙眸,柔媚中透著絲殘酷。他靠上椅背,唇角一挑:“我隻管把天下攪亂,如何收拾,那是你的事情。”
  裴琰輕“哦”一聲,又飲了口茶,微笑道:“三郎,天下雖亂,月落卻仍未到立國之時啊。”
  衛昭將手中棋子往棋盤中一扔,激得中盤一團棋子滴溜直轉。他笑容如清波蕩漾:“這天下,隻會越來越亂,我隻需靜靜等待便是。”
  裴琰也是一笑,忽地手指一彈,手中黑子激向棋盤的西北角,將西北角的棋子激得落於地麵。他盯著衛昭,話語漸轉冷然:“你月落想要在這亂世之中獨善其身,免於戰火,怕是癡人說夢吧?!”
  衛昭麵容漸冷,身子前傾,右手按上棋盤,直視裴琰,緩緩道:“少君,你就敢說,這天下大亂,不正是你想要的局麵?隻怕你的目的,也並不隻是借亂複出,重返朝堂吧?!”
  他右手一拂,地上棋子騰空落入他手中,再揚揚一灑,落回棋盤,正是先前所下棋局。
  裴琰微微一笑,手拈棋子落向棋盤左上角。衛昭麵色微變,手中白子彈出,將裴琰落下的黑子彈回中盤。
  裴琰看著棋子彈起落下,俊眉一挑,伸手按上棋盤,冷聲一笑:“久聞蕭教主武功高強,數次相逢都未能當麵討教,今日想請蕭教主賜教一二。”
  衛昭目光並不退讓,冷笑道:“自當奉陪。”
  裴琰拈棋再進,衛昭右手相隔,黑白光芒在二人指點微閃,瞬間已於方寸之間過了數招。
  移動間,裴琰尾指微翹,抹向衛昭腕間,衛昭看得清楚,順勢一轉,再微沉幾分,擋住裴琰落子之勢。
  裴琰鬥得興起,朗聲笑道:“今日無劍,就和三郎比一比拳法吧。”說著反手將棋子握於手心,轟然擊出。
  衛昭右足勁踢石台,身軀帶著椅子後退數步,裴琰右拳在石桌上一頂,身形就勢翻過,再挾勁風擊向衛昭。
  衛昭右足急踢向裴琰肘下二寸處,裴琰右臂在空中虛晃幾招,避過他這一踢之勢,身形前撲,衛昭右掌擊上木椅,急速翻騰,裴琰勢如轟雷的這一拳將木椅擊得粉碎。
  不待裴琰收拳,衛昭已落地,足尖輕點,雙掌象一對翩飛的蝴蝶,化出千道幻影,擊向裴琰後背。口中笑道:“早就想和少君比試一番!”
  裴琰並不回身,左足回踢,背後如有眼睛,一一擋過衛昭的雙掌。
  借著衛昭掌擊之勢,他身形前飄,左掌按上塔內牆壁,借力後翻,飄然落於地麵,再是一輪拳勢,與攻上來的衛昭激鬥在一處。
  二人衣袂急飄,身形在塔內如疾風回旋,勁氣激蕩,卻又均避過牆角的江慈。
  鬥得上百招,裴琰拳勢忽變,雙臂如蛇般柔軟,擊閃間纏上衛昭手臂。衛昭覺一股螺旋勁氣將自己的真氣牢牢鎖住,想起師父敘述過的裴氏獨門內力,心中一凜,眼中神光忽盛,暴喝一聲,身上白袍鼓起,衣袖猛然碎裂綻開,如利針般刺入裴琰的螺旋勁氣之中,裴琰悶哼一聲,收招後立。
  衛昭輕咳出聲,寒意一點點盈滿雙眸,他右臂赤祼,如玉般的手臂橫在胸前,神情傲然:“少君,這就是你要與我合作的誠意嗎?”

  七六、唇槍舌劍

  裴琰卻眉頭微皺,閃至衛昭身前,握向他的左腕,衛昭急速後退,裴琰追上。
  衛昭身形飄移之間,冷冷道:“少君莫要逼人太甚,裴老侯爺這些年所做之事,皇上是很有興趣知道的。”
  裴琰身形並不停頓,朗聲而笑:“三郎若想去告發,得先想一下,此刻還進不進得了皇宮?”
  一青一白兩道身影在塔室內追逐,裴琰說話間右足踏上石桌,身軀於空中回旋,擊向衛昭。
  衛昭右臂橫擊,與裴琰右臂相交,裴琰落地,二人眼神交觸,俱各寒芒一閃。
  衛昭內力暗吐,將裴琰推得向後疾退,抵住牆壁。他森冷的眼神盯著裴琰,冷笑道:“狐裘一到,你的人便將我衛府暗控,且眼線布滿京城,防我逃脫,今日又借比試察探我的內力,難道,這就是少君合作的誠意?!”
  裴琰氣運右臂,輕喝一聲,又將衛昭推向對麵的觀窗,沉聲道:“三郎誤會了,我這一入京城,自然要防事有不對,能全身而退,倒非針對三郎。”
  衛昭仰倒在觀窗上,右臂一卸一帶,裴琰身形左傾,衛昭順勢疾翻,將裴琰右臂反擰,寒聲道:“少君做事滴水不漏,衛昭也學了幾分,若是少君今夜不拿出誠意來,自會有人入宮,向皇上細稟一切。”
  裴琰被衛昭按在觀窗上,卻也不驚慌,目光如電,左掌擊向一側觀窗的木欞,“蓬”的一聲,無數木屑在空中爆開,激射向衛昭。
  衛昭隻得鬆開裴琰的右臂,一個筋鬥,翻向後方。堪堪落地,裴琰已搶上來扣住他的左腕,眼神閃亮,語帶誠摯:“三郎既需誠意,何不讓我為你療傷,再靜聽裴琰細說?”
  衛昭身形頓住,秀美出塵的眉目如同罩上了冰雪,與裴琰長久對望。
  良久,他輕咳數聲,閉上雙眼,蕭索一笑:“不勞少君費心。你以為,皇上真的那麽好騙?我若不是真傷,此刻已是白骨一堆。隻怕,長風騎為何一退再退卻安然無事,他也是心知肚明吧?”
  裴琰鬆開右手,凝視著衛昭:“不錯,皇上也是陰謀叢中過來之人。但他縱是知我命長風騎步步後退,以脅迫於他,讓我重掌兵權,又奈我何?現如今,放眼華朝,又有誰能力挽狂瀾,誰能擊退桓軍和薄軍?!”
  衛昭沉默不語,再咳數聲。
  裴琰沉聲道:“我此番應約前來,實是敬佩三郎,這麽多年以身伺虎,謀劃大業。如今天下雖成亂局,但恐怕三郎大計難成。為今之計,必須你我攜手,方可共抗強敵。還請三郎細聽裴琰一言。”說著麵容一肅,長身一揖。
  衛昭側身避過,淡淡道:“少君如此大禮,我蕭無瑕萬萬擔當不起。”
  裴琰直起身,滿麵喜悅之色:“蕭教主願聽裴琰一言,實是幸甚,請!”
  衛昭飄然回至石桌前坐下,慢條斯理地斟了杯茶,又慢悠悠地替裴琰將杯中斟滿,裴琰一笑:“多謝蕭教主。”
  風自觀窗而入,吹得燭火搖曳不定,簷下銅鈴的響起配著這搖動的燭火,似頗有韻律。
  裴琰右手一揚,攬入數顆棋子,或黑或白,擺於棋盤上。衛昭靜靜地看著,嘴角不易察覺地微微抖了一下。
  裴琰看著衛昭,緩緩道:“蕭教主,你是聰明人,這棋局一擺,你也看得清楚。桓華兩國戰事若是陷入膠著狀態,戰線沿河西一帶拉開。不論桓軍,或是我華軍,要想突破戰線,出奇製勝,首先想的,會是哪個方向?!”
  衛昭看著棋局,麵容漸冷,輕哼一聲。
  裴琰目光凝在他麵上,沉聲道:“東線有薄雲山,兩軍都不會考慮向那方突破,要迂回作戰,尋求突破,隻能走你的月落山脈!更何況,月落境內,還有一條桓國孜孜以求的桐楓河!
  “我華朝軍隊倒還好說,多年來視月落為本朝的屬地,頂多就是搶點東西、要些奴婢、刮點地皮。但若是桓軍打上了你月落的主意,我想,以他們外邦蠻夷燒殺擄掠的凶暴性情,要的可不止是奴隸財物。他們若想全麵控製桐楓河的水源,你蕭教主縱是傾全族之力抵抗,怕仍難免滅族之危吧?!”
  衛昭沉默不語,良久,方語含譏諷:“少君既將形勢看得這麽透,自不會讓桓軍占據我月落以圖南下,我又何必擔這份憂?”
  裴琰斷聲道:“是,我自不會讓他宇文景倫得逞。但是這樣一來,戰線必要西移,戰火也必要在你月落境內燃起。敢問蕭教主,你月落一族,到時可還有安身立命之處?!你又拿什麽來保護族人?!”
  衛昭默然不語,待夜風湧入塔內,他忽仰麵一笑:“少君,你說這麽多,無非是想讓我幫你一把,可你又如何在這亂局之中取勝?你若勝出,又如何能為我月落帶來生機?!”
  裴琰深深望了他一眼,淡淡地笑了笑:“我倒不是刻意奉承三郎,三郎若是肯相助,這場仗,我是一定能夠贏下的。”
  衛昭微微欠身,麵上波瀾不興:“少君太高看了,衛昭不過一介弄臣,怕沒這個本事。”
  裴琰麵容一肅:“三郎,不管天下之人如何看你,但在裴琰心中,你便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堪與我裴琰一決高下的對手!若非如此,我又何必要和你合作?”
  衛昭閉上雙眸,悠悠道:“少君,你圖的是什麽,我也很清楚。我若幫了你,你兵權在手,大業得成,隻怕遲早得收服我們月落。你我之間,仍難免一戰,我又何苦現在為自己扶起一個強大的敵人?”
  裴琰微微搖頭,聲音誠摯:“三郎,咱們真人麵前不說假話,為敵為友,全為利益所驅。其實朝廷逼你月落進貢,奴役你族,實是得不償失,不但失了月落歸屬之心,也需一直陳重兵於長樂,徒耗糧草軍力。我若執掌朝堂,為朝廷長久之計,定會廢除你族的奴役,明令禁止進貢孌童歌姬,嚴禁官民私下買賣,並定為法典。不知這樣,三郎可會滿意?!”
  衛昭仍是閉著雙眼,並不睜開,白皙的臉上隻見眼皮在輕輕顫動。裴琰放鬆身軀,仰靠在椅背上,長久凝視著他的麵容。一時間,塔中寂靜無聲,隻聽見塔上銅鈴傳來聲聲丁丁脆響。
  “撲愣”輕響,一隻飛鳥撲閃著翅膀,落在觀窗之上,許是見塔內有人,又振翅而去。
  衛昭睜開雙眼,正對上裴琰含笑的眼神,他嘴角也勾起一絲笑意,緩緩開口:“少君開出的條件倒是很誘人,隻是,我卻不知,要怎樣才敢相信少君的話?”
  裴琰目光凝定:“我既誠心與三郎合作,也想過要如何才能取信於三郎。”他緩緩從懷中取出一束絲帛,放於石桌上,又慢慢推給衛昭。
  衛昭看了裴琰一眼,似漫不經心地拿起絲帛,緩緩展開,麵上笑容漸斂,沉吟不語。
  裴琰放鬆下來,飲了口茶,見衛昭仍不語,微微一笑:“三郎也知,私自起草頒布法令乃誅族大罪。今日我便將這份免除月落一切勞役、廢除進貢孌童歌姬的法令交予三郎。異日我若大業得成,這便是我裴琰要實行的第一份國策,絕不食言。”
  見衛昭仍不語,裴琰又從袖中取出一方玉章,道:“三郎可備有筆墨?”
  衛昭再沉默一陣,徐徐起身,自棋盒中取出筆墨,又慢條斯理走回桌前。
  裴琰抬頭,二人對視片刻,衛昭笑意漸濃,灑然坐下,身形微斜,右臂架上椅背,悠悠道:“既是如此,煩請少君告知,要我如何幫你?”
  裴琰欣然而笑,手中用力,玉章沉沉印上絲帛。
  夜色下,湖麵閃著淡淡的幽光。
  裴琰抱著仍昏迷不醒的江慈,走至湖邊,右手掩於口前,發出鶴鳴之聲,不多時,一艘畫舫自湖的東麵悠然而近。
  湖心小島上,寶璃塔中,白影默立於觀窗前,望著畫舫遠去,慢慢合上了雙眸。
  待船靠近,裴琰攬著江慈,自無人的船尾悄然攀上,敲了敲畫舫二層的軒窗,漱雲輕啟窗頁,裴琰飄然而入。
  漱雲笑著將窗關上,正待說話,看清楚裴琰臂中的江慈,笑容漸斂。
  裴琰冷聲道:“你出去。”漱雲不敢多問,再看一眼江慈,輕步出門,又將門輕輕掩上。
  裴琰將江慈放在椅中,手指悠悠撫過她的麵容,麵上隱有疑惑之色,終輕笑一聲,解開了她的穴道。
  江慈睜開雙眼,抬頭正見裴琰深邃的目光,他麵上含著三分淺笑,似要俯下身來。
  江慈心中一驚,雙目圓睜,滿麵戒備之色。裴琰輕哼一聲,在她身邊坐下,江慈默默向旁挪了挪。
  許是夜風忽大,湖麵起波,畫舫搖晃了幾下,江慈右手撐住椅子,方沒有滑倒,肩頭披風卻未係緊,滑落下來。
  裴琰拾起披風,正待替她披上,江慈猛然躍起,後退數步,裴琰的手便凝在了半空。
  裴琰輕歎一聲,坐回椅中,凝視著江慈:“你為何不早告訴我,三郎給你服下了毒藥。”
  江慈漸轉鎮定,淡然一笑:“相爺,你說真心話,當時當日,你若是知道了三爺便是星月教主,你還會費心思為我這個山野丫頭去求取解藥嗎?”
  裴琰氣息微滯,轉而笑道:“你倒是頗了解我。”
  江慈走回椅中坐下,卻不望向裴琰,輕聲道:“相爺,江慈以往騙過您,是形勢所逼,而相爺也欺騙利用了我,咱們就算扯平。江慈對於相爺,再無絲毫用處,相爺還是放我走吧,江慈會日夜燒香禱告,願相爺官運亨通,早日達成心願。”
  裴琰沉默半晌,緩緩開口:“我倒是想放你回去,但三郎的身份不容泄露,我怕一旦放了你,他便會來殺你滅口,暫時,你不能離開我身邊。”
  江慈抬起頭:“不會的,三爺不會殺我的。”
  裴琰輕“哦”一聲,冷冷望著江慈:“是嗎?我倒不知,三郎還會憐香惜玉。”
  他猛然站起,手中披風一揚,罩上江慈肩頭,冷聲道:“你知道得太多,大事一日未成,你便一日不能離開我身邊。還有,回去後,在子明麵前,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你是聰明人,不用我多說。”說著袍袖一拂,出艙而去。
  相府,西園,燭光朦朧。
  崔亮正坐於正屋中削著木條,聽到腳步聲響,笑道:“相爺,再有一日,我這強弩便可製成了。”
  清澈如泉水般的聲音響起:“崔大哥。”
  崔亮驚喜抬頭:“小慈。”
  江慈從裴琰身後慢慢走出,麵上綻出甜甜笑容:“崔大哥。”
  崔亮見江慈眼中隱有水光,微笑道:“小慈瘦了。”
  裴琰俯身拾起地上數支初具模型的強弩細看,口中笑道:“長風山莊的水土,她有些不適應,總是念著京城好玩。”又道:“子明快說說,這個怎麽用。”
  崔亮接過強弩,江慈轉頭,腳步緩移,走入西屋,輕輕將門關上,在黑暗中走至床前躺下,將頭埋在了被中。

  七七、曲意逢迎

  這日是莊王生母高貴妃壽辰,其為六宮之首,雖因前線戰事緊張,宮中一切禮儀慶典從簡,但皇恩浩蕩,仍恩準其在毓芳宮內舉辦壽宴,各宮妃嬪皆來行禮祝壽。皇帝縱是政務繁忙,也於午時踏入了毓芳宮。
  高貴妃心事重重,仍笑著跪迎皇帝入座。皇帝細細看了看她的臉色,正待說話,內侍稟報:“莊王爺到了。”
  一眾妃嬪忙都避入內室,莊王躬身而入,給皇帝行禮後再向母妃賀壽,高貴妃看著他的眼神無盡溫柔和悅:“煜兒快過來。”
  莊王趨前,高貴妃執著他的手,輕柔地替他將束帶理好,想起心頭大事,見皇帝正低頭飲茶,便向兒子使了個眼色。莊王卻有些為難,又回了個眼色。
  皇帝眼角餘光將他母子這番動作看得清楚,拂袖起身,也不多話,便出了毓芳宮,唬得高貴妃和莊王忙跪地相送。
  莊王不由輕聲道:“母妃,父皇還在為嶽世子逃脫的事生二表弟的氣,您再提讓高氏南遷,不是時機。”
  高貴妃怏怏道:“母妃也知,但眼見桓賊就要打到河西,難道讓你舅父他們坐以待斃不成?”
  皇帝一路回了延暉殿,麵色陰沉。陶內侍戰戰兢兢,服侍他用過午膳。皇帝又命傳太子進來。
  細問過小慶德王與談鉉女兒成親的回稟,皇帝略略寬心,道:“這幾天你跟著董學士,學著點調配糧草、統籌供應,切莫小看了這些瑣碎事情,大軍未發、糧草先行,糧草能否供應妥當,才是得勝的關鍵。”
  太子唯唯應是,恭聲道:“裴琰此刻正與董學士在弘泰殿商議調糧事宜,兒臣看著,裴琰似是胸有成竹。”
  皇帝點點頭:“你多學著點,差不多的年紀,人家這方麵就強過你許多。”
  太子不敢多話,內侍進來:“皇上,衛大人求見。”
  皇帝揮揮手,太子忙出殿,衛昭微微躬腰,待太子行過,方提步入殿。
  皇帝並不抬頭:“不是讓你養好傷再進宮來嗎?
  衛昭上前道:“臣傷勢已大好了。想起初八裴琰帶雲騎營出征,皇上要禦駕親臨錦石口送行。特來請示皇上,屆時這防務是由光明司負責,還是交給薑遠?”
  皇帝抬起頭,見衛昭今日竟穿上了指揮使的暗紅色官服,越發襯得眉目如冰雪一般,腰間束著鑲玉錦帶,又添了幾分英爽之氣。不由笑道:“看來真是大好了。”
  衛昭微微一笑:“天天在府裏養著,又見不到皇上,實在憋悶。”
  皇帝招招手,衛昭走近,皇帝細看了看他的麵色,忽伸手抓向他右腕,衛昭卻隻是笑,皇帝探了一會,又鬆開:“朕這就放心了。”
  他再沉吟片刻,道:“錦石口的防務就交給薑遠。”
  衛昭眼神一暗,笑容也漸斂。皇帝看得清楚,笑道:“你重傷初愈,還是不要太辛勞了。”
  衛昭有些遲疑,皇帝道:“想說什麽就說。”
  衛昭垂下眼簾,輕聲道:“皇上,倒不是臣故意說薑大人的壞話,他雖辦事老練,但總有幾分世家公子的壞習性,臣不在宮中的這段時間,光明司交給他管束,倒管得有些不象話。”
  皇帝一笑:“你這話就在朕這裏說說,出去說又要得罪一大批人。”
  衛昭眼中有冷笑之意,淡淡道:“三郎也不耐煩和他們這些公子哥打交道,得罪就得罪吧,皇上護著三郎,三郎心裏自是感恩的。”
  皇帝微笑道:“依你這話,難道世家子弟都是不成才的?”他取過一本折子,似是漫不經心:“裴琰也是世家子弟,你倒說說,他有什麽壞習性?”
  衛昭想了片刻,一笑:“皇上是故意為難三郎,拿裴相來問,三郎縱是想說他壞話,倒還想不出合適的詞。”
  皇帝大笑:“你不是一直看他不順眼嗎?怎麽倒說不出他的壞話?”
  衛昭正容道:“三郎雖不喜裴相其人,但平心而論,裴相辦事精細,年少老成,行軍打仗,華朝無人能及,倒還真沒有一般世家子弟的壞習性。若勉強要說一個出來,此人城府太深,皇上不可不防。”
  皇帝輕“嗯”一聲,不再說話,隻是批著折子。
  衛昭也不告退,徑自入了內閣。
  已是春末夏初,午後的陽光漸轉濃烈,閣外也隱隱傳來蟲鳴,皇帝批得一陣折子,漸感困倦,站起伸了一下雙臂,走向內閣。陶內侍知他要午憩,忙跟進來,正要替他寬去外袍,皇帝目光凝在榻上,揮了揮手,陶內侍忙退了出去。
  皇帝緩步走近榻邊,榻上,衛昭斜靠在錦被上,閉著雙眸,呼吸細細,竟已睡了過去。
  他的束冠掉落於一邊,烏發散落下來,遮住了小半邊臉,想是睡得有些熱,官袍的領口拉鬆了些,但仍沁出細細的汗,原本雪白的肌膚也如同抹上了一層洇紅。
  皇帝搖了搖頭,走到窗邊,將窗推開了些,涼風透入,衛昭驚醒,便要坐起。
  皇帝步過來將他按住,衛昭倒回榻上,輕聲一笑:“三郎倒想起剛入宮時的事情來了。”
  皇帝寬去外袍,笑道:“說說,想起什麽了?”
  衛昭但笑不語,伸手比劃了一下,皇帝醒悟過來,頓覺唇幹舌燥,坐於榻邊,伸手拉開衛昭衣襟:“讓朕看看,傷口可全好了?”
  白玉般的肌膚泛著點潮紅,皇帝手指撫過衛昭肩頭上的傷痕,俯下身來。
  衛昭身軀微僵,皇帝抬頭:“還疼?”
  衛昭笑著搖搖頭,伸手慢慢替皇帝解去內袍。
  皇帝睡不到一個時辰便醒轉來,衛昭也隨之驚醒,抬頭看了看沙漏,知已是申時,忙要下榻,皇帝又將他按住。衛昭笑了笑,輕聲道:“皇上,今日初五,申時末可是考較皇子功課的時辰。”
  皇帝輕歎一聲,不再說話。衛昭自去喚內侍進來,皇帝著好衣袍,猶豫片刻,揮手令內侍退出,緩步走至衛昭身前,淡淡道:“想不想上戰場玩一玩?”
  衛昭一愣,旋即笑道:“皇上可別把監軍的差事派給三郎,戰場雖好玩,可三郎想到要和裴琰整天呆一起,就不爽快。”
  皇帝笑道:“你就是嫉妒他,不過好在你還識大體。”
  見衛昭仍是不情願的神色,皇帝道:“你倒幫朕想想,可還有其他合適的人選?”
  衛昭想了一陣,沉默不語,但神色仍有些怏怏。皇帝微笑道:“你重傷初愈,朕本也舍不得把你再派上戰場。但這監軍一職責任重大,隻有你才能令朕放心。”
  衛昭一笑:“皇上不用這般捧三郎,三郎承受不起。”
  皇帝大笑,拉過衛昭的右手:“來,朕給你說說,到時要注意哪些―――”
  月上柳梢,衛昭才回府。
  見他的臉如寒冰一般,仆人們大氣都不敢出,衛昭冷冷道:“沐浴。”管家忙不迭地命人將漢白玉池倒滿熱水。
  衛府的漢白玉池建在正閣後的軒窗下,軒窗上幾叢吊蘭,垂於水麵上方。衛昭長久地浸於池底,待內息枯竭方急速躍起。
  水花四濺,吊蘭搖曳。衛昭緩緩伸手,將蘭花掐下,麵無表情,直到蘭花在指間化為花汁,滴於池中,方再度潛入水中。
  衛府園中,花木扶疏,夜半時分,十分幽靜。衛昭一襲白袍,在府中長久地遊蕩,神思恍惚,終又站在了桃園前。
  他在園門前默立良久,躍牆而過,緩步走至桃林前,望著夜色下的桃枝疏影,他眼神漸轉飄忽,又提步走入小木屋。
  木屋中,楊木台上,銅鏡仍在,木梳斜放在銅鏡一側。淡淡的月光由窗外透進來,銅鏡發著幽幽的黃光。
  衛昭拈起木梳上的一根黑發,輕柔地放於指間纏繞,又慢悠悠地走出木屋。
  易五正穿過正院,往自己居住的東院而去,忽見後園方向過來一個白影,忙迎了過來:“三爺!”
  衛昭看了他一眼:“你今夜又不當差,去哪了?”
  易五右手悄悄移至身後,將那物事籠入袖中,神情有些尷尬,但知這位主子的手段,不敢不說實話,隻得呐呐道:“也沒去哪,就在紅袖閣喝了兩杯酒。”
  衛昭微一皺眉:“你傷剛好,就去青樓留連飲酒,倒是出息了。”
  易五忙道:“小的倒不全為去飲酒,主子吩咐我盯著安澄,安澄在紅袖閣有個相好的,叫絳珠。小的去看一看,想辦法安了一個人在絳珠身邊。”
  衛昭微微點頭,忽然右袖一拂,易五呼吸微窒,身軀後仰。衛昭右足踢出,易五急翻筋鬥,避開他這一腳。衛昭笑道:“不錯,功力恢複了八成,沒偷懶,到時還有大任務要派給你。”
  易五出了一身冷汗,忙點頭道:“是,主子。”
  “歇著去吧。”衛昭淡淡道。
  易五忙行禮離去。
  衛昭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長廊盡頭,緩緩俯身,從地上拾起一本冊子。
  長廊下懸著的燈籠在夜風中輕擺,衛昭慢慢將那冊子翻開,眼神凝在冊中的圖畫上,眼皮突突直跳,“啪”地一聲將畫冊合上,麵上漸無血色。
  不知過了多久,他方挪動腳步,回到正閣,和衣躺到床上,翻了幾次身,終再度將畫冊從懷中取出,慢慢地掀開來。
  牆外,更梆輕敲。
  衛府值夜的老於提著燈籠一路巡視,遙見長廊下有一身影,喝道:“什麽人?!”
  易五忙直起身:“是我。”
  老於照了照,笑道:“原來是易爺,大半夜的,您在這做什麽?”
  易五百思不得其解,撓了撓頭:“奇怪,掉哪了?”
  “易爺可是找什麽東西?”
  易五麵帶遺憾:“是,不見了,怪可惜的。”又彎腰一路尋找。
  老於跟在後麵,笑道:“什麽寶貝,這麽要緊。”
  易五笑得有些曖昧,低聲道:“紅袖閣最新出的春宮圖,一百零八式,你說是不是寶貝?”
  老於頓時來了精神,忙也彎腰尋找:“這可是個寶貝,易爺怎麽弄丟了,您也會掉東西,可有些稀奇。”
  易五正待說話,忽然麵色大變,喃喃道:“不會吧―――”
  江慈早上醒來,崔亮便已不在西園,倒是安華又被派了過來,伺候於她。
  半年不見,安華身量又高了些,與江慈站在一塊,差不多高矮。她笑著與江慈搭話,江慈卻總是麵上淡淡,輕應幾句,安華說得多了,她便將門一關,不再出來。
  裴琰這日忙得腳不沾地,申時方和董學士議好調糧事宜,又帶著崔亮打馬去了城外的雲騎營,夜色深沉,方趕回相府。
  他仍惦著崔亮將要製成的強弩,一路進了西園,崔亮知他用意,接過他從宮中兵器庫中拿來的“天蠶絲”,細細纏上強弩,再調了一番,與裴琰步出正屋。
  他將一枝竹箭搭上強弩,勁弦輕響,竹箭在空中一閃,“卟”地一聲,沒入前方數十步的樹幹中,裴琰大喜,忍不住與崔亮右掌互擊,又接過強弩,自己再試了數回,笑道:“子明,得你相助,不愁拿不下桓軍和薄賊!”
  崔亮微笑道:“可惜‘天蠶絲’不多,隻能裝備一千人左右的射擊兵。其餘士兵隻能用韌性差一些的麻絲,不過也夠用了。”
  裴琰笑道:“這一千人便是我長風騎的奇兵,看他宇文景倫拿什麽與咱們這支奇兵抗衡!”
  安華由西屋步出,輕輕掩上房門,過來向裴琰行禮。裴琰望了望西屋:“她睡下了?”
  “沒有,正在看書,小的勸她早些休息,她隻是不聽。”
  裴琰揮了揮手,安華出了西園。
  裴琰轉向崔亮,平靜道:“小慈肩上有傷,要勞煩子明替她療傷才好。”
  崔亮一驚,昨夜江慈一回來便躲於房中,他今日一早便出了園子,未想到江慈肩上有傷,忙步入西屋。
  江慈正在燈下看書,見崔亮進屋,站了起來:“崔大哥。”
  崔亮望著她消瘦的麵容,心中暗歎一聲,和聲道:“小慈,你讓我看看肩傷。”
  江慈麵上一紅,崔亮醒悟過來,忙道:“不用看了,你說說,怎麽傷的,傷得怎麽樣,我好開藥。”
  江慈正待說出自己先前在服的便是他開的藥,裴琰已站在了門口,她便將話咽了回去,淡淡道:“是被人誤傷的,那人用內力將我肩胛骨捏裂,用過了藥,好很多了。”
  裴琰與崔亮同時麵色微變,室內陷入一片沉寂,僅聽到室外,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的聲音。

  七八、牙璋鐵騎

  窗戶被風吹得“咯嗒”輕響,崔亮回過神,伸出右手,江慈將右腕伸出,崔亮搭過脈,又細細看了江慈幾眼,沉吟道:“倒是好了大半了,看來你先前用的藥有效,小慈可還記得藥方?”
  江慈搖了搖頭:“我不知道藥方。”
  崔亮又轉頭望向裴琰,裴琰微笑道:“是岑管家替她請的大夫,藥方我也不知。”
  崔亮轉回頭,凝視著江慈:“從脈象來看,你先前服的藥方中似有舒經涼血之物,你服用之時,是否感到舌尖有些麻?”
  “是。”
  崔亮點點頭:“那我再開個差不多的藥方,小慈別亂用左臂,很快就會好的。”
  江慈目光自裴琰麵上掠過,又望著崔亮,平靜道:“多謝崔大哥,我困了,要歇息了。”
  崔亮忙道:“你先歇著,我開好藥方,明日讓安華煎藥換藥便是。”說著轉身出了房門。
  裴琰麵色陰沉,站於門口,聽到崔亮腳步聲遠去,冷冷一笑:“他這般傷你,你還相信,他不會殺你嗎?”
  江慈慢慢走過來欲將門關上,裴琰卻不挪步。江慈不理會他,依舊坐回燈下,自顧自的拿起一本書看了起來。
  裴琰等了一陣,見她再不抬頭,冷笑一聲:“看來,我得把你帶上戰場了。”
  江慈一驚,猛然抬頭:“上戰場?”
  裴琰望著她沒有多少血色的麵容,猶豫片刻,語氣緩和了些:“我要領兵出征,若是留你在這相府,保不定會出什麽事,為安全計,你隻能和我一起上戰場。”
  江慈默然不語,過得一陣,淡然一笑:“相爺自便。”又低頭看書。
  裴琰眼皮微微一跳,再過片刻,終拂袖出了西園。
  江慈慢慢放下手中書本,崔亮又敲門進來,微笑道:“小慈,我得再探下脈。”
  江慈淺笑著伸出右腕,崔亮三指搭上她腕間,和聲道:“小慈怎麽瘦了這麽多?是不是不適應長風山莊的水土?”
  “嗯。”江慈垂下頭去,低聲道:“長風山莊也沒什麽好玩的。”
  “我倒聽人說,南安府物產豐饒,風光極好,特別是到了三月,寶林山上有一種鮮花盛開,狀如銅鍾,一株上可以開出三種不同的顏色,名為‘彩鈴花’,小慈也不喜歡嗎?”崔亮邊探脈邊淡淡道。
  江慈忙道:“喜歡,那花很漂亮,我很喜歡。”
  崔亮鬆開手指,沉默片刻,道:“小慈,相爺初八要帶雲騎營出征,去與桓軍和薄賊作戰,我也要隨軍同去。你,和我一起走吧。”
  “好。”江慈輕應一聲,轉過頭去。
  崔亮再沉默一陣,又道:“小慈,戰場凶險,你記住,不管發生什麽事情,你不要離我左右。”
  第二日便有旨意下來,皇帝欽命光明司指揮使衛昭為隨軍監軍。朝中對此反應倒是極為平靜,莊王一派自是鬆了口氣,靜王一派也風平浪靜,太子一係由於有董學士負責糧草事宜,操控著前方將士的命脈,也未表示不滿。
  裴琰仍和崔亮打馬去了雲騎營,朝廷緊急征調的數百名匠工也已到位。崔亮將繪好的強弩圖講解一番,又將“天蠶絲”和麻絲分配下去,見眾匠工迅速製作強弩,裴琰略鬆了口氣,又親去訓練雲騎營。
  雲騎營原為護衛京畿六營之一,其前身為皇帝為鄴王時一手創建的光明騎。此次裴琰出征,統領北部人馬,皇帝便將雲騎營也一並撥給了他。
  裴琰知雲騎營向來自視為皇帝親信部隊,有些不服管束,入營第一天,便給眾將領來了個下馬威。他單手擊倒六大千戶,又在訓兵之時,單獨挑出千名士兵,訓練一個時辰後,便擊敗了四千餘人的主陣,自此威懾雲騎營。
  崔亮將一套“八極陣法”詳細給雲騎營將領講解,親自上台持令旗指揮,至日落時分,頗見成效,上萬將士謹守旗令,靜如踞虎,動若奔龍,裴琰更添了幾分信心。
  子時初,二人方回到相府,裴琰仍一路往西園而行,崔亮卻在園門前停住腳步:“相爺。”
  裴琰聽出他聲音有異,回頭微笑道:“子明有何話,不妨直說。”
  崔亮有些猶豫,片刻後才道:“相爺,小慈的肩傷,需得我每日替她行針,方能痊愈,否則會落下後遺症,恐將來左臂行動不便。我又得隨相爺出征,能不能請相爺允我將小慈帶在身邊,等她完全好了之後,再讓她回家。”
  裴琰沉吟道:“有些難辦,軍中不能有女子,子明你是知道的。”
  崔亮低下頭,道:“相爺也知,我當初願意留下來,為的是小慈。現在她有傷在身,我是無論如何也不能丟下她不管的。她可以扮成小卒,跟在我左右,我不讓她與其他士兵接觸便是。”
  裴琰笑容漸斂,待崔亮抬頭,他又微笑,和聲道:“既是如此,也隻能這樣。就讓她隨著你,待她傷勢痊愈,我再派人送她回家。”
  “多謝相爺。”
  黛眉嶺位於河西府以北的雁鳴山脈北麓,因山勢逶迤、山色蒼翠,如女子黛眉而得名,是桓軍南下河西,入瀟水平原的必經之路。故田策率部眾三萬餘人自回雁關退下來後,便據此天險與桓軍展開了曠日持久的攻防戰。
  多日下來,長風騎死傷慘重,方將桓軍擋於黛眉嶺以北,及至婁山緊急西調的三萬人馬趕到,河西府的高氏也發動廣大民眾自發前來相助守關,又有源源不斷的糧草運來,田策才鬆了一口氣。
  桓軍久攻不下,士氣有些疲乏,便歇整了幾日。田策卻秉承裴琰一貫的作戰風格,在桓軍以為長風騎也要借這喘息之機好好休整之時,反其道而行事,派出突襲營士兵於深夜襲擊桓營。這些士兵武藝高強,又熟悉地形,放幾把火、趁亂殺一些桓兵便隱入黛眉嶺的崇山峻嶺之中,連著數晚,讓桓軍不勝其擾,時刻處於戒備狀態。
  黛眉嶺野花遍地,翠色濃重,但各穀口山隘處,褐紅色的血跡灑遍山石黃土,望之觸目驚心。
  黃昏時分,宇文景倫立於軍營西側,凝望著滿天落霞,聽到腳步聲響,並不回頭:“滕先生,‘一色殘陽如血,滿山黛翠鋪金’,是不是講的就是眼前之景?”
  滕瑞微笑著步近:“王爺可是覺得,這處的落日風光,與桓國的大漠落日有所不同?”
  宇文景倫笑道:“我倒更想看看先生說過的,‘柳下桃溪,小樓連苑,流水繞孤村,雲淡青天碧’的江南風光。”
  滕瑞眉間隱有惆悵之意:“我也很久沒有回家鄉了,此番若是能回去,也不知還能不能見到故人。”
  “先生在家鄉可還有親人?”宇文景倫轉過身來。
  滕瑞望向南邊天空,默然不語,良久,歎道:“我現在與小女相依為命,若說親人,便是她一人了。”
  宇文景倫目光落在滕瑞洗得發白的青袍上,不禁笑道:“這些年先生跟隨景倫征戰四方,身邊又沒人照顧,難怪先生至今還是如此儉樸。
  滕瑞微微一笑:“我素性疏懶,這些東西一向由小女打理。她老是埋怨我不修邊幅,不過我也習慣了,改不過來。”
  宇文景倫笑了笑,道:“先生也忒不講究了。我記得父皇和我都曾賞賜過月落進貢的繡品給先生,就從沒見先生用過,全都給你家小姐了吧。”
  滕瑞淡淡道:“那倒不是。小女一向不好這些玩意,皇上和王爺賞賜的月繡她都收起來了,誰都不許用。”
  “哦,這卻是為何?” 宇文景倫原本不過隨口一問,這時卻來了興趣。
  滕瑞猶豫了一下,道:“小女說,這些東西奢靡太過,尋常人福薄,用之不僅不能添福反而會折壽。且月落族為了這些繡品,不知熬瞎了多少繡娘的眼睛,實在是有違天理,恐怕也不是什麽吉祥之物。故而我的一應衣物,全是小女一人包辦,她也從不用那些東西。”
  宇文景倫“哦”了一聲,良久不語,若有所思。
  滕瑞忙深深作揖:“小女年幼無知,胡言亂語,實非有意衝撞皇上和王爺,還請王爺恕罪。”
  宇文景倫哈哈大笑道:“哪裏哪裏,先生多慮了。你我名為君臣,實為師友,景倫又怎會為這種小事責怪先生。”
  易寒快步過來,將手中密報遞給宇文景倫,宇文景倫接過細看,神情漸轉興奮,終將密報一合,笑道:“終於等到裴琰了!”
  滕瑞看著他滿麵興奮之色,微笑道:“王爺有了可一較高下的對手,倒比拿下河西府還要興奮。隻是王爺,裴琰一來,這仗,就勝負難測啊!”
  宇文景倫點頭道:“先生說得有理。但人生在世,若是沒有一個堪為對手的人,豈不是太孤獨寂寞?不管這場戰爭誰勝誰負,我總要與他裴琰在沙場一決高下,也不枉我這麽多年習武領兵。”
  易寒沉吟道:“這個密報,是莊王離京去請裴琰出山時,咱們的人發出的。從時間上來算,裴琰還要幾日方能往前線而來,也不知他是先去婁山與薄雲山會戰,還是直接來與咱們交手?”
  宇文景倫漸漸平靜:“嗯,裴琰行事,向來滴水不漏,又善運計謀,咱們得好好想一下,他會如何行事。”
  華朝承熹五年四月初八辰時初,皇帝禦駕親臨錦石口,為裴琰及雲騎營出征送行。
  這日陽光燦爛,照在上萬將士的鎧甲上,反射出點點寒光。皇帝親乘禦馬,在數千禁衛軍的拱扈下,由南而來。他著明黃箭袖勁裝,身形矯健,閃身下馬,又步履穩重,步上閱兵將台。臣工將士齊齊山呼萬歲,跪地頌聖。一時間,較場之中,鎧甲擦響,刃閃寒光。
  皇帝手扶腰間寶劍,身形挺直,立於明黃金龍大纛下。禮炮九響,他將蟠龍寶劍高高舉起,上萬將士齊聲高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勁風吹拂,龍旗卷揚,震天呼聲中,皇帝巋然而立,麵容沉肅。這一瞬,有那上了年紀的老臣們依稀記起,二十多年前,如今的成宗皇帝,當年的鄴王殿下,是何等英氣勃發,威風凜凜,也曾於這錦石口較場接過先帝親賜兵符,前往北線,與桓軍激戰上百場。一年後他鐵甲寒衣,帶著光明騎南馳上千裏,趕回京城奉先帝遺詔榮登大寶,再後來,他力挽狂瀾,在一幹重臣的輔佐下,平定“逆王之亂”,將這如畫江山守得如鐵桶般堅固。
  時光流逝,當年英武俊秀的鄴王殿下終慢慢隱於深宮,變成眼前這個深沉如海的成宗陛下,隻有在這一刻,萬軍齊呼,滿場驚雷,他的眉間,才又有了那一份令江山折腰的鋒芒。
  禮炮再是三響,裴琰著銀色盔甲,紫色戰披,頭戴紫翎盔帽,單膝跪於皇帝身前,雙手接過帥印及兵符,高舉過頭,將士們如雷般三呼萬歲。皇帝再將手中蟠龍寶劍賜予隨軍監軍、光明司指揮使衛昭,也不多話,隻微微點了點頭。
  戰鼓齊擂,裴琰躍上戰馬,再向將台上的皇帝行軍禮,撥過馬頭,雲騎營將士軍容齊整,腳步劃一,退出上百步,方紛紛翻身上馬,緊隨紫色帥旗,“劍鼎侯”裴琰終率雲騎營正式出發北征。
  漫天黃土,震空戰鼓,皇帝在將台上極目遠望,那個白色身影,縱騎於隊伍最末,似是回頭望了望,終消失在滾滾黃塵之中。
  這一路行得極快,辰時末出發,隻午時在路途歇整了小半個時辰,用過水糧,又再度急行軍,入夜時分趕到了獨龍崗。
  裴琰下令在獨龍崗下紮營起灶,又命人去請監軍過來。
  衛昭飄然而來,所過之處,將士或轉頭,或側目,或偷窺,他渾然不覺,嘴角含笑,與裴琰欠身為禮,二人同時舉步,步入大帳,安澄親於帳門守衛。
  崔亮將地形圖在地上展開,向衛昭點頭致意,三人盤膝坐下,細看地形圖。
  一名小卒入帳,拎著銅壺,又取過茶杯等物,替三人斟好茶,一一奉上。衛昭並不抬眼,隻是接過茶杯時,手微微一抖。
  小卒將茶奉好,又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裴琰注目於地形圖上,飲了口茶,道:“小鏡河馬上要進入夏汛,這條線守住不成問題,且還可抽調出一部分兵力支援婁山,關鍵還在河西守不守得住。”
  崔亮點頭道:“婁山的兵力至少可以西移三萬,加上田策現有的六萬人,再加上雲騎營,與桓軍還是可以一搏。”
  衛昭淡淡道:“長樂、青州一帶還有數萬駐軍,若是能東調,再讓高氏在河西一帶廣征兵員,又多了幾分勝算。”
  三人再沉默片刻,裴琰嗬嗬一笑:“這是咱們打的如意算盤。咱們既想得到,薄雲山和宇文景倫自也想得到。”
  崔亮微笑道:“那他們也肯定能推算出,如此順理成章的打法,我們必然不會用。”
  “那我們到底是另謀良策,還是就選這最簡單、最容易被人算中的策略呢?”裴琰抬頭望向衛昭。
  衛昭淡淡一笑:“臨行前皇上有嚴命,監軍不得幹涉主將行軍作戰,少君自行拿主意便是。”
  裴琰一笑,又低下頭,凝神看著地形圖。崔亮這幾日早與他細細分析過,也知沒有萬全的計策,便道:“相爺,還是得等那兩方的情報到了,咱們才好判斷他們兵力的具體分布和移動,再定如何行事。”
  裴琰沉吟不語,小卒再進來。崔亮見她單手端著飯菜,忙起身接過,放於案上,又替她將軍帽戴正,柔聲道:“你肩傷未好,就不要做這些事了。”
  裴琰與衛昭同時身軀一僵,崔亮笑著轉身:“相爺,衛大人,先將肚子填飽,再共商大計吧。”
  小卒裝扮的江慈笑道:“還得去拿飯碗和筷子。”說著轉身往帳外走去。
  崔亮忙將她拉住:“我去吧。你一隻手,怎麽拿?”
  “一起去。”
  “好。”
  裴琰抬頭,與衛昭目光一觸。衛昭淡淡道:“下手重了些,少君莫怪。”
  裴琰嗬嗬一笑:“無妨,讓她吃點苦頭也好,免得不知輕重。”
  兩人不再說話,目光皆投在地形圖上。不多時,崔亮與江慈拿齊諸物進來,帳內並無長風衛親兵,崔亮隻得親去盛飯,江慈將筷子擺於矮案上,裴琰與衛昭同時起身步到案邊麵對麵坐下。
  江慈右手接過崔亮遞來的飯碗,猶豫了一下,將碗放在距裴琰一臂遠的地方,又接過一碗,輕輕放至衛昭麵前,低聲道:“三爺請。”
  裴琰握著竹筷的手一抖,臉色有些陰沉,淩厲的眼神盯著江慈,慢慢伸手取過距自己一臂遠的飯碗。

  七九、燈火連營

  江慈卻不看他,轉身立於一旁,崔亮端著兩碗飯過來,笑道:“小慈快坐,一起吃。”
  江慈不動,裴琰低頭吃飯,並不發話。崔亮過來將江慈拉至案邊坐下,將飯碗擺至她麵前,又取過一湯匙,和聲道:“你單手,不好用筷子,用這個吧。”
  江慈接過湯匙,微笑道:“謝謝崔大哥。”
  崔亮想了一下,在江慈身邊坐下,又夾了數筷菜肴放入她碗中:“你想吃什麽,我給你夾。”
  江慈向他笑了笑,用右手握著湯匙勺起飯菜送入口中,吃得幾口皺眉道:“這軍中的夥夫,廚藝不怎麽樣。”
  崔亮笑道:“那是,肯定比不上小慈的手藝。”
  裴琰與衛昭伸出的筷子同時停在空中,又慢慢伸向菜肴。江慈向崔亮笑道:“等我傷好了,我來做。”
  崔亮又夾了筷菜放入她碗中,微笑道:“好,你先把傷養好,到時我們才會有口福。”又轉向裴琰笑道:“相爺,您把小慈一帶走,我有半年沒嚐過她做的飯菜,可想念得很。”
  裴琰望了望坐於對麵的衛昭,衛昭卻隻是低頭吃飯,動作極慢,吃得也極斯文。
  裴琰收回目光,望向江慈,微笑道:“那就等小慈傷好了,咱們再一飽口福。”
  江慈卻不看他,似是想起一事,側頭望向崔亮:“崔大哥,你昨天給我的那本《素問》,我有些看不懂。”
  “嗯,你初學,肯定會有些看不懂,回頭我給你詳細說說,先別急,想學醫的話,得慢慢來。”
  江慈笑道:“可我想盡快學會才好,要是能象崔大哥一樣有本事,也不用總受人欺負。”
  崔亮見她有一綹頭發垂到嘴角,輕輕替她撥至耳後,語帶憐惜:“你想學什麽,我都教給你,隻別太急,一口吃不成胖子的。”
  江慈點頭,向崔亮一笑,又埋頭吃飯。
  衛昭將碗筷放下,站起身,淡淡道:“少君,我吃飽了,出去活動一下,先失陪。”說著飄然出帳。
  裴琰看了看案上菜肴,又望向一邊正替江慈挾菜的崔亮,慢慢將碗放下,過得一陣,才又重新端起飯碗。
  裴琰吃不到兩碗便放下筷子,那邊崔亮卻仍在與江慈邊吃邊輕聲說笑。
  看了看這二人,裴琰麵色微寒,端起先前的茶杯,杯中已空,他將茶杯頓了頓,江慈抬頭看了他一眼,卻未起身。裴琰欲喚長風衛進來,眼神掠過一邊的地形圖,隻得自己到銅壺中倒了水,坐回圖前。
  崔亮慢慢吃完,接過江慈遞上的茶杯,笑著坐了過來:“相爺,是等衛大人回來一起商量,還是咱們先合計一下?”
  裴琰指著圖上某處,麵上浮起微笑:“子明先給我講講這處的地形。”
  江慈見滿案的碗筷,想了想,到夥夫處要來一個竹籃,將碗筷飯鑊悉數放入籃內,提至帳外。
  此時天已全黑,雲騎營訓練有素,除去值夜的士兵外,皆於營帳中休息,營地之中,極為安靜。
  江慈拎著竹籃,往夥夫營帳行去,遙見一個白色身影自山坡下來,猶豫片刻,停住腳步。
  衛昭慢悠悠地走近,又慢悠悠與她擦肩而過,江慈轉身喚道:“三爺。”
  衛昭頓住腳步,並不回頭,鼻間微不可聞地“嗯”了聲。
  “那個―――”江慈遲疑半晌,鼓起勇氣問道:“三爺可將五嬸放回去了?”
  衛昭又輕“嗯”一聲,舉步前行。
  江慈沒聽到他肯定的回答,極不放心,追了上來。衛昭腳步加快,江慈拎著一籃子的碗筷,左臂又不能擺動,身子失去平衡,踉蹌兩三步,眼見就要跌倒在地,衛昭倏然轉身,右臂一攬,將她身子勾起,抱入懷中。
  夜色下,那雙如寶石般生輝的眼眸靜靜地望著她,他的身後,是夜幕上的半輪明月,他的手臂似有些顫抖,但他的衣襟上,卻傳來一陣極淡的雅香。
  江慈右手一鬆,竹籃掉落於地。
  碗筷震響,衛昭鬆手,袍袖一卷一送,將江慈推開兩步放下,轉過身去:“已將她放回去了,你不用擔心。”白影如月下遊魂,轉瞬便隱入遠處的大帳之中。
  江慈默然半晌,俯身提起竹籃,向夥夫營帳走去。
  獨龍崗下,營火數處,夜空中,半月當空,星光隱現。
  江慈坐於大帳後的草地上,凝望著帳內透出的昏黃燈光和隱隱身影,思緒難平。
  巡夜的一隊士兵過來,她不由有些害怕,畢竟是以女子之身呆於這男兒環伺的軍營內,忙站了起來,一溜煙地鑽入大帳內。
  帳內三人還在輕聲商議,江慈不知自己要歇在何處,隻得從囊中取出《素問》,坐於營帳一角的燈下,低頭看書。
  細細看來,她有許多地方不明,現在也不方便一一去問崔亮,索性從頭開始,用心背誦。她記性甚好,在心中默誦兩三遍便能基本記住。
  待將《素問》前半部背下,那三人發出一陣輕笑,似是已商議妥當,都站了起來。
  崔亮伸展了一下雙臂,轉頭間看見江慈仍坐於燈下看書,忙步了過來:“小慈,很晚了,睡去吧。”
  江慈將書收入囊中:“我睡哪裏?”
  “和我一個帳,我讓他們搭了個內帳,你睡內帳便是。”崔亮笑道。
  裴琰卻走了過來,微笑道:“子明,今晚你還得給我講一講那陣法,咱們得抵足夜談才行。”
  崔亮有些為難:“相爺,明日邊行邊講吧,讓小慈單獨一帳,我有些不放心,這些雲騎營的士兵如狼似虎的,再說,我還得替她手臂行針―――”
  裴琰含笑看著江慈:“小慈若是不介意,就睡在我這主帳,我讓他們也搭個內帳,小慈睡外間便是。行針在這裏也可以的。”
  崔亮想了下,點頭道:“也好。”
  衛昭目光掠過江慈,停了一瞬,飄然出帳。帳簾輕掀,湧進來一股初夏的夜風,帶著幾分沉悶之氣。
  崔亮洗淨雙手,取過針囊,替江慈將左袖輕輕挽起,找準經脈穴位之處,一一紮針。江慈正待言謝,抬頭卻見裴琰負手立於一旁,她再看看自己裸露的左臂,忽想起草廬之夜,慢慢轉過身去。
  裴琰醒覺,轉身步入內帳,取過本兵書在地氈上坐下,聽著外間崔亮與江慈低聲交談,聽著她偶爾發出的輕笑聲,手中用力,書冊被攥得有些變形。
  外間,崔亮收起銀針,微笑道:“你不要再看書了,早些睡吧。再有幾日,你的左臂便可以活動,那時我再教你行針認藥。”
  江慈感激的話堵在了喉間,崔亮似是知她所想,拍了拍她的頭,江慈和衣躺到地氈上,合上了雙眸。
  崔亮將外間的燭火吹滅,步入內帳,見裴琰手中握著兵書,不由笑道:“相爺精神真好。”
  裴琰抬頭微笑:“想到要和宇文景倫交手,便有些興奮。”
  “相爺以前沒有和他直接交過鋒嗎?”
  “當年成郡一戰,與我交手的是桓朝大將步道源,我將他斬殺之後,宇文景倫才一手掌控了桓國的軍權,說來,也算是我幫了他一把。現在要和他交手,總要討點利息才行。”
  崔亮大笑:“就是不知這桓國的宣王是否小器,他欠了相爺的人情債,若是不願還,可怎麽辦?”
  裴琰嘴角含笑:“他若不還,我便打得他還!”
  夜露漸重,初夏的夜半時分,即使是睡在地氈上,也仍有些涼意。風自帳簾處鼓進來,江慈怎麽也無法入睡,聽得內帳中二人話語漸低,終至消失,知二人已入睡,便輕輕坐了起來。
  黑暗之中,江慈默默坐著,風陣陣湧入,帶進來一縷若有若無的簫聲,她心中一驚,猛然站起,簫聲又消失不聞,她再聽片刻,慢慢躺回氈上。
  荒雞時分,裴琰悄然出帳,值守的長風衛過來,他揮揮手,步入草叢之中。
  片刻後,他回轉帳門處,長風衛童敏靠近,低聲道:“他在林子裏站了半個時辰,沒見與人接觸,子時回的帳。”
  裴琰點點頭,轉身入了帳中。外間的地氈上,江慈向右側臥,呼吸細細,和衣而眠。裴琰立於她身前,聽著她均勻的呼吸聲,終慢悠悠地除下外衫,蹲了下來,將外衫蓋於她的身上。
  縱是帳內沒有燭火,仍可見她秀氣的雙眉微微蹙起,他遲疑片刻,右手緩緩伸出。
  簾幕後,崔亮似是翻了下身,裴琰猛然收回右手,起身入了內帳。
  破曉時分,軍號便響起,雲騎營士兵們迅速拔帳起營,不到一刻鍾便都收拾妥當,大軍繼續北行。
  江慈右手策馬,與崔亮並騎而行,想起背誦的前半部《素問》,默念數遍,又就不懂的地方向崔亮細問。這樣晨起趕路,晚上仍是歇在裴琰大帳的外間,不知不覺中,三日的路程便悄然過去。
  這日夜間,紮營的地方是一處山穀,穀內有一條溪澗,這日天氣又十分沉悶,雲騎營的將領來請示裴琰,裴琰見將士們麵上都有熱切之色,便點了點頭。
  將士們一陣歡呼,有那等性急之人便跳入溪澗之中,許多人索性將衣物除去,泡於溪中,洗去一日的塵土和疲勞,還有人大呼小叫摸上大魚,交予夥夫。
  江慈何曾見過這等場景,彎腰鑽入帳中,再也不敢出去。崔亮進帳,見她手中捧著《素問》,笑道:“我看你學得挺快的,比我當年差不了多少。”
  江慈麵上微紅,靦腆道:“我哪能和崔大哥比,隻盼肩傷快好,眼見要到前線,我也不能老做累贅,想來,隻能做做藥童,給軍醫打打下手什麽的。”
  崔亮想了想,道:“也行,聽說相爺長風騎中有幾名老軍醫,都是極富經驗的,而且一向隨主帥行動,你到時跟著他們學學救治傷員,晚上我再給你講講,這樣學起來會快很多。”
  裴琰掀簾進來,崔亮回頭道:“相爺,小慈今晚得和我們一起走。”
  裴琰點點頭:“那是自然。”
  江慈心中奇怪,卻也不多問,捧著書遠遠坐開。
  至亥時,黃豆大的雨點砸落下來,越下越大,仿似天上開了個大口子,雨水傾盆而下。
  崔亮過來替江慈披上雨蓑,江慈也不多話,跟著他和裴琰於暴雨中悄然出了營帳,黑暗中走出一段,安澄早帶著數百名長風衛牽著駿馬守於坡下。
  裴琰接過馬韁,道:“衛大人呢?”
  安澄指了指前方,暴雨中,那個挺拔的身影端坐於馬鞍上,雨點打在他的雨蓑上,他身形巋然不動,似乎亙古以來,便是那個姿勢,不曾移挪半分。
  裴琰一笑,轉向安澄道:“該怎麽做,你都明白了?”
  “好,雲騎營就交給你了。”
  安澄有些興奮,笑道:“相爺就放心吧,安澄的手早癢得不行,前年和田將軍打的賭總要贏下才好。”
  裴琰笑罵了一句,又正容道:“不可大意,到了河西,將我的命令傳下去後,你還是得聽田策的指揮,統一行事。”
  安澄忙行了個軍禮:“是!”
  崔亮牽過馬匹,江慈翻身上馬,二人跟在裴琰身後,帶著數百名長風衛縱馬前馳。衛昭身邊僅有數人,不疾不緩,跟在後麵。
  雨越下越大,縱是打前的十餘人提著氣死風燈,江慈仍看不清路途,僅憑本能策著坐騎。一陣急風吹來,將她的雨蓑高高揚起,她身形後仰,右手死死勒住馬韁,方沒有跌下馬去。
  崔亮側頭間看見,知她於這黑夜的暴雨中單手策馬,有些吃力,便大聲道:“撐不撐得住?!”
  江慈有些狼狽,雨點斜打在臉上,睜不開眼,卻仍大聲道:“行,不用管我!”
  “唏律”聲響,裴琰撥轉馬頭,在江慈馬邊停下,看了看她,忽然伸手,攔腰將她從馬上抱起,放至自己身前,再喝一聲,駿馬踏破雨幕,向前疾行。
  江慈縱是渾身不自在,也知多說無益,隻得將身子稍稍往前挪了些。裴琰攬著她腰間的左手卻逐漸收緊,江慈掙了兩下,裴琰手上用力,鉗得她不能動彈。
  大雨滂沱,馬蹄聲暴烈如雨。他的聲音極輕,但極清晰地傳入她耳中:“你再動,我就把你丟下馬!”

流水迢迢 (下 80-尾聲)
作者:簫樓

  八十、白袍銀槍

  暴雨中,數百人策馬急行,鐵蹄踏起泥水,濺得江慈褲腳盡濕。勁風撲麵,讓她睜不開眼,腰間,裴琰的手卻未有絲毫放鬆。她索性默誦記憶《素問》中的陰陽五行、髒腑經絡,終慢慢靜下心來。
  裴琰疾馳間忽於風雨蹄聲中聽到江慈若有若無的聲音,運起內力細聽,竟是一段《素問》中的脈要經微論,不禁失笑,低頭在她耳邊輕聲道:“要不要哪天我替你擺個拜師宴,正式拜子明為師?”
  江慈欲待不理,可他的嘴唇緊貼著自己的耳垂,隻得向旁偏頭,低聲道:“不敢勞煩相爺,崔大哥若願意收我為徒,我自會行敬師之禮,與相爺無幹。”
  裴琰微皺了下眉,馬上又舒展開來,連著幾下喝馬之聲,格外清亮,一騎當先,帶著眾人疾馳。
  馳出上百裏,大雨漸歇,一行人也到了一處三岔路口,崔亮辨認了一番,將馬鞭向右指了指,裴琰笑了笑,力夾馬肚,踏上向右的山路
  這段山路極為難行,不能象先前一般縱馬而馳,幸得眾人身下駿馬均為良駒,方沒有跌下山穀,但也險象環生。江慈被裴琰攬在懷中,借著一點點燈光隱見山路左方是幽深黑暗的山穀,右邊卻是如黑色屏風般的山峰。許是山路泥濘,座騎有些蹶蹄,若不是裴琰運力勒緊馬韁,便要馬失前蹄。這樣在山路中行了半夜,待天露晨光,水流聲嘩嘩傳來,眾人終穿過狹長的山穀,到了一處溪澗邊。
  崔亮打馬過來笑道:“行了,過了‘太旦峽’,咱們依這‘遊龍溪’北行,便能繞過晶州,到達‘牛鼻山’。”
  裴琰見行了大半夜,人馬皆乏,道:“都歇歇吧。”說著翻身下馬,順手將江慈抱落馬鞍。江慈腳一落地,便急掙脫裴琰的手,走到崔亮身後。
  長風衛們早對自家相爺的任何行為做到目不斜視,但衛昭身後的數名光明司衛卻大感稀奇,裴琰以左相之尊,竟會這般照顧一名軍中小卒,便均細看了江慈幾眼。衛昭神色淡淡,翻身下馬,在溪邊的大石旁坐落,閉目養神。
  崔亮從行囊中拿出幹糧,江慈取下馬鞍上的水囊,到溪澗裏盛滿水,想起這一路上默誦的《素問》,飛快跑回崔亮身邊,拖著他坐於一邊,細細請教。
  崔亮見她嘴裏咬著幹糧,右手翻著《素問》,笑道:“先吃東西吧,有些道理,你得見到真正的病人,學會望聞問切,才能融會貫通。”
  江慈欲張口說話,嘴中幹糧往下掉落,她右手還捧著《素問》,本能下左手一伸,將幹糧接住。一瞬過後,崔亮與她同時喜道:“好了!”
  崔亮再將她的左臂輕輕抬了抬,江慈隻覺有些微的呆滯,肩頭卻無痛感,與崔亮相視而笑。江慈輕聲道:“多謝崔大哥!”
  崔亮用手指彈了彈她的額頭,卻不說話。江慈赧然一笑,興奮下站了起來,再將左臂輕輕活動,側身間,見溪邊大石旁,衛昭似正看向自己,定睛細看,他又望著嘩嘩的水流。
  此時天已大亮,大雨後的清晨,麗陽早早透出雲層,由溪澗的東邊照過來,投在衛昭的身上,他的身影象被蒙上了一層光。江慈忽想起落鳳灘一役,月落族人吟唱鳳凰之歌,他白衣染血,持劍而立;又忽想起那日清晨,魏五嬸鄙夷的話語和神色。
  一名光明司衛輕步走至衛昭身邊,躬身遞上水糧,衛昭接過,轉頭間,目光掠過江慈這邊,江慈忽然微笑,輕輕揚了揚左臂。衛昭神情漠然,又轉過頭去。
  崔亮站起,走向裴琰,笑道:“素聞寧將軍白袍銀槍,名震邊關,為相爺手下第一幹將,今日也不知能不能一睹其風采!”
  裴琰目光自江慈身上收回,含笑道:“劍瑜現正在‘牛鼻山’力守關塞,他智勇雙全,性情豪爽,定能與子明成為莫逆之交。”
  婁山山脈是一條貫縱華朝北部疆土、包括萬千峰巒的大山脈,南北長達數百裏,其山勢雄偉、層巒疊嶂,一直以來,是隴北平原與河西平原的自然分割線。
  由於婁山山脈山險峰奇,不宜行軍作戰,桓軍攻下成郡、鬱州等地後,便與薄軍各據婁山山脈東西,以婁山為界,並無衝突。
  薄雲山起兵於隴州,一路攻下婁山山脈以東的鄭郡等六州府,直至在小鏡河受阻,便將主要兵力西攻,意圖突破婁山南端,直取寒州、晶州。這樣不用再越過雁鳴山脈,可以拿下河西,再據河西,南下瀟水平原。
  寧劍瑜率部與薄軍在小鏡河沿線激鬥數十場,主力步步西退,直至高成率河西五萬人馬趕來支援,方略得喘息之機。但高成冒進,中薄雲山之計,損兵折將,寧劍瑜率長風騎浴血沙場,拚死力守,方借“牛鼻山”的天險將薄軍阻於婁山以東,小鏡河以北。
  酉時,裴琰一行終站在“遊龍溪”北端的穀口,看到了前方半裏處的“牛鼻山”關塞,也看到了關塞西麵接天的營帳。
  裴琰笑得極為開心,轉頭看見長風衛們興奮的表情,微微點了點頭。童敏搶身而出:“我去!”輕喝聲中,駿馬奔下穀口,直奔軍營。
  望著童敏的戰馬奔入軍營,裴琰朗聲道:“小子們,準備好了!”
  長風衛們大感雀躍,轟然歡呼,策馬向前,排在穀口。
  此時,夕陽西下,落霞滿天。喝馬聲自軍營轅門處響起,一騎白馬飛馳而來,馬上一員白袍將軍,身形俊秀,馬鞍邊一杆丈二銀槍,槍尖在夕陽下閃閃發光,伴著馬蹄聲在草地上劃出一道銀光,轉瞬便到了山坡下。
  江慈站於崔亮身側,看得清楚,隻見馬上青年將軍,著銀甲白袍,盔帽下麵容俊秀,英氣勃發,神采奕奕。他在穀口處勒住戰馬,望著斜坡上方的裴琰等人,臉上綻出陽光般燦爛的笑容。
  長風衛們齊聲歡呼,策馬下坡,馬蹄聲中,那白袍將軍放聲大笑,執起鞍邊銀槍,轉動如風,兩腿力夾馬肚,衝上斜坡。滿天槍影將長風衛們手中的兵刃一一撥開,借著與最後一人相擊之力,他從馬鞍上躍起,身形遮了一下落日餘暉,落地時已到了裴琰身前數步處。
  他笑著踏前兩步,便欲單膝跪下,裴琰縱躍上前,將他一把抱住,二人同時爽朗大笑。長風衛們圍了過來,俱是滿麵欣喜激動之色。
  裴琰握住白袍將軍雙肩細看了他幾眼,笑道:“怎麽這北邊的水土還養人些,劍瑜要是入了京城,可把滿城的世家公子比下去了!”
  長風衛們轟然而笑,裴琰又在白袍將軍胸前輕捶了一下,轉過身笑道:“子明,來,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就是咱們長風騎赫赫有名的寧劍瑜寧將軍!”
  崔亮含笑上前:“平州崔亮,見過寧將軍。”
  寧劍瑜抱拳還禮:“素聞崔解元大名,在下南安府寧劍瑜。”同時細細打量了崔亮幾眼。
  二人客套間,幾名長風衛在旁嘻哈接道:“在下南安府寧劍瑜,小字西林,年方二十,尚未婚配―――”
  寧劍瑜劍眉一挑,捏拳如風,倏然轉身,長風衛們笑著跳開,坡上坡下一片笑鬧之聲。
  裴琰笑罵道:“都沒點規矩了!劍瑜過來,快見過衛大人。”
  寧劍瑜鬆開一名長風衛的右臂,神情肅然,大步過來。裴琰拉住他的手走至鬆樹下的衛昭身前:“這位是衛昭衛大人,三郎,這位就是寧劍瑜寧將軍。”
  衛昭麵上帶著淺笑,微微頷首。寧劍瑜目光與他相觸,正容道:“長風騎三品武將寧劍瑜,見過監軍大人。”
  衛昭淡淡道:“寧將軍多禮了。”又轉向裴琰道:“少君,咱們得等入夜後,再進軍營為好。”
  “那是自然。”裴琰笑道:“我與劍瑜年多未見,實是想念,倒讓三郎見笑了。”他又轉向寧劍瑜:“可都安排好了?”
  寧劍瑜左手銀槍頓地,右手行軍禮道:“是,一切均按侯爺吩咐,安排妥當。”
  夜風拂來,旌旗獵獵作響,暗色營帳連綿布於“牛鼻山”關塞西側。寧劍瑜早有安排,眾人趁夜入了軍營,直入中軍大帳。
  待裴琰等人坐定,隱約聽到關塞方向傳來殺聲,寧劍瑜俊眉一蹙:“這個薄雲山,最近不知怎麽回事,總喜歡在夜間發動進攻。”
  “劍瑜詳細說說。”裴琰麵容沉肅,崔亮會意,取出背後布囊中的地形圖,在長案上展開。
  寧劍瑜低頭細看,“呀”了一聲,神情漸轉興奮,抬頭道:“侯爺,有了這圖,這仗可好打多了!”
  他手指在圖上小鏡河至牛鼻山沿線移動:“薄軍原有十萬人馬,攻下鄭郡等地後,又強征了約四萬兵員,除兩萬留守隴州,兩萬在鄭郡等地布防外,其餘十萬全南下到小鏡河沿線。在小鏡河受阻,他便將主要兵力往婁山調集,算上這段時日來的傷亡,他在牛鼻山東側應該有約七萬兵力。”
  裴琰問道:“薄軍有沒有從鄭郡一帶的婁山山脈往西突破的跡象?”
  “沒有,我派了許多探子,由南至北分散在婁山山脈沿線,暫未見薄軍有此行動,也未見桓軍想從那裏突破至隴州平原的跡象,估計,這兩方雖未聯手,但也心照不宣,各自以婁山山脈為界,相安無事。”
  崔亮道:“現在薄軍和桓軍都是看誰先拿下河西府,薄軍要突破牛鼻山,取寒州、晶州再西攻河西府,桓軍則得突破雁鳴山,方能南攻河西府。他們暫時還不會在婁山起衝突,這點雙方應該是很清楚的。”
  寧劍瑜點頭道:“是,薄軍現在主力都在這牛鼻山的東側。這裏初五開始下的暴雨,連著下了數日,小鏡河水位漲得快,我在下暴雨前便將高成殘部三萬人馬派到了小鏡河南線,讓黎徵統領。他是水師出身,又有夏汛,守住小鏡河不成問題。我將咱們長風騎原來守在小鏡河的人馬全回調到了這裏。現下,這裏基本上全是長風騎的人馬,除去傷亡,還有五萬餘人。”
  “軍中糧草,藥物可還充足?”
  “能撐上一個月的樣子。”
  裴琰點了點頭:“與我估計的差不多,看來我們定的計策可行。”
  寧劍瑜的目光卻凝在圖上某處,眼神漸亮,猛然轉頭望向裴琰,裴琰微微而笑。
  關塞處的殺聲漸消,一個粗豪的聲音在中軍大帳外響起:“寧將軍,末將陳安求見!”
  裴琰一笑,作了個手勢,寧劍瑜忍住笑,道:“進來吧!”
  一名將領闖了進來,口中罵罵咧咧:“奶奶的熊!這個張之誠,沒膽和老子比個高低,盡派些小魚小蝦過來,還他媽的放冷箭,我操他十八代祖宗!”
  江慈立於崔亮等人身後,聽這人說得太過粗魯,好奇地探頭看了看。隻見這陳安聲音雖粗豪,但年紀甚輕,不過十八九歲,身形高挺,雙眉粗濃,偏一雙眼睛生得極為細長,與他的身形極不相襯。他闖進帳內,直奔帳內一角的水壺處,也不用茶杯,拎起瓷壺一頓猛灌。
  陳安正仰頭灌水,似是感到帳內氣氛有異,轉過頭來,看清含笑立於長案邊的人,“啊”聲大叫,將茶壺一扔,撲了過來。
  長風衛童敏早有準備,身形前躍,接住將要落地的瓷壺,嘖嘖搖頭:“小安子,這可是寧將軍的心頭寶,你若摔壞了,拿什麽來賠他!”
  那邊陳安早已撲到裴琰身前,激動得手足無措,裴琰微笑著忽然握拳一擊,陳安不敢硬接,向後空翻,裴琰閃前,單手再擊數拳,陳安一一擋下,裴琰笑道:“不錯,有長進!”收手而立。
  陳安單膝跪於裴琰身前,半晌方語帶哽咽:“小安子見過侯爺!”

  八一、虛則實之

  裴琰微微而笑:“起來吧。”
  陳安站起,忽然轉過頭去。寧劍瑜哈哈大笑,向童敏攤開右手,童敏無奈,嘻笑道:“等下再解,可好?”
  寧劍瑜不依,上來左手抱住童敏的腰,右手便去解他的褲腰帶,童敏笑罵道:“小安子,年半不見,一見麵,你就害老子輸了褲腰帶。”
  寧劍瑜將他褲腰帶扯下,轉身笑道:“我說小安子見到侯爺必會落淚,童敏不信,倒是我贏了。”
  陳安轉過頭,眼角還依稀有淚痕,卻嘿嘿一笑:“童大哥,可對不住了。誰讓你們不帶著我。”
  童敏左手拎著褲頭,右腳便去踢陳安,陳安還招,童敏要顧及軍褲不向下滑,便有些手忙腳亂,裴琰搖頭笑罵道:“饒你們這一次,下次不能這麽胡鬧!”
  他轉頭向衛昭笑道:“這些小子,都是一起長大的,這麽久沒見麵,有些胡鬧,衛大人莫怪。”
  衛昭一笑:“素聞少君長風衛威名,也聽說過他們的來曆,想來這幾位便都是了。”
  裴琰點頭,望著在仍在追逐的陳安和童敏,微笑道:“他們都是我長風山莊收養的孤兒,自幼便跟著我,個個如同我的手足一般。”
  江慈聽裴琰這話說得前所未有的動情,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裴琰似是有所感應,目光轉過來,江慈忙又躲回崔亮身後。
  那邊陳安和童敏又互搭著肩過來,裴琰問寧劍瑜:“許雋呢?”
  寧劍瑜眼神微暗:“他一直在關塞上,不肯下來,說是要親手殺了張之誠,為老五報仇。”
  裴琰輕歎一聲,道:“既是如此,便由他去,他那性子,誰也勸不轉的,回頭你悄悄和他說聲,我到了軍中,讓他心裏有個數。”
  又道:“人差不多都在這裏,大家聽著,我到了牛鼻山的事,除同來的人外,僅限今日帳內之人知曉,若有弟兄們問起,你們就故作神秘,但不能說確實了,可明白?”
  “是。”帳內之人齊齊低應一聲。
  “你們都可以露麵,該幹什麽幹什麽。”裴琰轉向衛昭道:“我和衛大人卻不能公開露麵,說不得,要委屈衛大人和我一起住這中軍大帳。”
  衛昭淡然笑笑,微微欠身:“正有很多事情要向少君請教。”又道:“少君放心,我這次帶來的都是心腹。”
  裴琰揮揮手,其餘人退出,帳內僅餘寧劍瑜、崔亮、江慈及衛昭,江慈猶豫片刻,也跟著童敏等人退出大帳。
  她站在大帳門口,童敏一直跟著裴琰,自是認得她,過來笑道:“江姑娘―――”
  江慈忙道:“童大哥,這是軍營,叫我江慈吧。”
  童敏嗬嗬一笑:“也是,咱們長風騎的弟兄是守規矩的,可這裏還有些高成的人,萬一知道你是姑娘,可有些不妙。”
  江慈以往很少和長風衛們說話,這時卻對他們有了些好感,笑道:“童大哥,你們都是從小跟著相爺的嗎?”
  “是,長風衛的兄弟,很多是無父無母的孤兒,被夫人和老侯爺收養進的長風山莊,學的也是長風山莊的武藝。我是九歲起便跟著相爺,安澄更早,六歲便在相爺身邊,陳安稍晚些,十一歲才入莊,但最得相爺的喜歡。”
  二人正說話間,崔亮與寧劍瑜笑著出帳,見江慈站在大帳前,崔亮道:“小慈過來。”
  江慈向童敏一笑,走到崔亮身邊,崔亮轉向寧劍瑜道:“寧將軍,這位是我的妹子江慈,我想讓她跟著軍醫,做個藥童,麻煩你安排一下。”
  寧劍瑜本是心思縝密之人,一聽說江慈是女子,便知她隨軍而來,必是經過裴琰許可的,這後麵隻怕大有文章,便笑道:“這樣吧,我讓他們另外搭個小帳,江姑娘便住在那裏,明天我再讓人帶她去見軍醫。”
  江慈笑道:“多謝寧將軍。”
  寧劍瑜自去吩咐手下,崔亮在江慈耳邊低聲道:“長風衛自會有人暗中保護你,你安心住下,跟著軍醫,有什麽事,隻管來找我。”
  子時初。
  寧劍瑜和崔亮進帳,裴琰將手中棋子丟回盒內,衛昭也起身,二人相視一笑,接過寧劍瑜遞上的黑巾,將麵蒙住,四人悄然出帳,帶著童敏數人往關塞方向行去。
  此時已是子夜時分,關塞處卻仍是一片通明,為防薄軍發動攻擊,長風騎輪流換營守衛著這牛鼻山關塞。
  一行人登上關塞北麵的牛鼻山主嶺,寧劍瑜道:“咱們現在所在位置就是兩個象牛鼻子一樣的山洞上方,東邊是峭壁,南邊關塞過去便是小鏡河的險灘段,這處河段號稱‘鬼見愁’,又是夏汛期間,再往西去有晶州的守軍守著梅林渡,薄軍是絕計沒辦法從這裏放舟西攻,所以他們現在重點還是和我們在關塞處激戰。”
  崔亮望向北麵:“按圖來看,往北數十裏便是婁山與雁鳴山脈交界處。”
  “是,所以薄軍除非從牛鼻山這裏通過,若是打北邊的主意,必要和雁鳴山北部的桓軍起衝突,還要越雁鳴山南下,他們必不會這麽傻。”
  崔亮道:“宇文景倫也不傻,這個時候,不會和薄雲山起衝突。”
  “就怕他們聯起手來,先重點攻牛鼻山或是黛眉嶺,到時再瓜分河西府。”寧劍瑜略帶憂色。
  裴琰看了衛昭一眼,淡淡道:“薄雲山在隴州鎮守邊疆多年,殺了不少桓國人,他們兩方合作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再說,宇文景倫若將薄雲山引到了河西府,又得防著咱們往西抄他的後麵,他不會幹這腹背受敵的事。”
  衛昭負手而立,望向遠處奔騰的小鏡河,並不說話。
  寧劍瑜道:“侯爺計策是好,但薄雲山多年行軍,隻怕不會輕易上當。這些日子,他攻得極有章法,也不冒進,似是知道我們的糧草隻能撐上一個月,他玩的是個‘耗’字,想把我們拖疲拖累了再發動總攻。”
  裴琰點點頭:“薄雲山謀劃多年,早有準備,去年冬天還以防桓軍進攻為借口,從朝廷弄了一大批糧草過去,鄭郡等地向來富有,他的糧草軍餉,我估計可撐上大半年。”
  寧劍瑜沉吟道:“我們兵力不及對方,攻出去勝算不大,隻有利用地形之便,怎麽也得想個辦法誘薄雲山主動發起進攻才好。”
  裴琰笑道:“辦法是有,就看你演戲演得象不象。”
  寧劍瑜領悟過來,笑道:“又讓我演戲,侯爺好在一邊看戲。”
  裴琰大笑:“你是這裏的主帥,你不受傷,誰來受傷?!”
  濃雲移動,遮住天上明月。衛昭緩緩轉身,望向薄軍軍營,平靜道:“少君不可大意,薄雲山縱橫沙場二十餘年,手下猛將如雲。縱是上當,發起總攻,這一仗,咱們也無十分勝算。”
  “是。但形勢所迫,咱們得和他打這一場生死之戰,他耗得起,咱們耗不起,田策那裏,我估計守住一兩個月不成問題,但拖得太久,隻怕有變數。”裴琰轉身望向崔亮:“至於這場生死之戰能不能取勝,就要看子明的了。”
  崔亮望向關塞,心中暗歎,輕聲道:“這一仗下來,牛鼻山不知要添多少孤魂。”
  裴琰道:“子明悲天憫人,不願看屍橫遍野。可若這一仗咱們不能取勝,隻怕我華朝死的百姓將會更多。薄軍和桓軍的屠城史,遠的不說,上個月,成郡便死了數千百姓,鄭郡民間錢銀已被薄軍搶掠殆盡,十戶九空,若是讓他們拿下河西府,後果不堪設想。”
  崔亮低頭,不再說話。
  衛昭看了看崔亮,又望向東麵薄軍軍營,也未再說話。
  江慈終於能得單獨住一小帳,帳內又物事齊全,想是寧劍瑜吩咐過,還有士兵抬了一大缸水進來。她便在帳內一角搭了根繩子,掛上衣衫作遮掩,快速洗了個澡,又美美睡了一覺。
  第二日一早,便有一名校尉過來將她帶到軍醫處。長風騎共有三名軍醫,皆是四十上下的年紀,主醫淩承道,麵容清臒、頷下無須。江慈進軍醫帳篷的時候,他正給一名傷員換藥,聽到校尉轉達的寧劍瑜的話,也未抬頭,“嗯”了一聲,待校尉離去,他將草藥敷好,右手一伸:“繃布!”
  江慈會意,眼光迅速在帳內瞄了一圈,找到放繃布的地方,又取過剪子,奔回軍醫處,將繃布遞給淩軍醫,淩軍醫將傷員右臂包紮好,江慈遞上剪子,他將繃布剪斷,拍了拍傷員的額頭:“小子不錯,有種!”
  他也不看江慈,自去洗手,聽到江慈走近,道:“你以前學過醫?”
  “沒正式學,但看過別人包紮傷口,這幾日在讀《素問》。”
  淩承道聽到她的聲音,猛然抬頭,上下打量了江慈幾眼,江慈知這位有經驗的軍醫必已看出自己是女子,遂笑了笑,輕聲道:“淩軍醫,我是誠心想學醫,也想為傷兵們做些事,您就當我是藥童,我什麽都可以做的。
  淩承道思忖片刻,道:“你在讀《素問》?”
  “是。”
  “我考你幾個問題。”
  “好。”
  “人體皆應順應自然節氣,若逆節氣,會如何?”
  “逆春氣則少陽不生,肝氣內變;逆夏氣則太陽不長,心氣內洞;逆秋氣則太陰不收,肺氣焦滿;逆冬氣則少陰不藏,腎氣獨沉。”
  “嗯,我再問你,胸痛少氣者,何因?”
  “胸痛少氣者,水氣在髒腑也,水者陰氣也,陰氣在中,故胸痛少氣。”
  淩軍醫點了點頭:“《素問》背得倒是挺熟,但咱們這軍營,講的是搶救人命,療的是外傷,見的是血肉模糊,你能吃得了這份苦嗎?”
  “淩軍醫,我既到了這裏,自是做好了一切準備的。”江慈直視淩軍醫,平靜道。
  淩軍醫看了她片刻,微微一笑:“那好,既是寧將軍吩咐下來的,我就收了你這個藥童,你跟著我吧。”
  說話間,又有幾名傷員被抬了進來,江慈迅速洗淨雙手,跟在淩軍醫身後,眼見那些傷員,或箭傷,或槍傷,或被刀劍砍中,傷口處皆是血肉模糊,縱是來之前已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她仍有些許的不適應,深呼吸幾下,鎮定下來,跟在淩軍醫身邊遞著繃帶藥物。
  抬入軍醫帳篷的傷員越來越多,三名軍醫和七八名藥童忙得團團轉,淩軍醫皺眉道:“現在關塞打得很激烈嗎?”
  一名副尉答道:“是,許將軍要替五爺報仇,親自出了關塞,挑戰張之誠,他和張之誠鬥得不分勝負,寧將軍擊鼓讓他回來,他也不聽,寧將軍隻得派了精兵前去接應,現與薄軍打得正凶。”
  牛鼻山關塞東側,長風騎副將許雋與薄雲山手下頭號大將張之誠鬥得正凶。許雋的結義兄弟華五在半個月前的戰役中死於張之誠刀下,許雋發下了“不殺張之誠,絕不下關塞”的誓言,半月來一直守在關塞上,日日派士兵前去罵陣。張之誠卻好整以暇,隻派些副將前來應戰,抽空偷襲一下,放放冷箭,把許雋氣得直跳腳,張之誠卻在自家軍營中哈哈大笑。
  這日晨間,許雋派出的罵陣兵卻翻出了新花樣。張之誠為賤婢所生,其親母後隨馬夫私奔,還生下了幾個異父弟妹;張之誠的父親死於花柳病,這些新鮮事經罵陣兵們粗大的嗓門在陣前一頓演繹,頓時轟動兩軍軍營。長風騎官兵們聽得興高采烈,不時發出轟然大笑,以配合自家的罵陣兵,而薄軍將士們則聽得尷尬不已,但內心又盼望對方多罵出點新內容,好為陣後談資。
  張之誠在帳內麵色漸轉鐵青,這些私密隱事不知寧劍瑜由何得知,正坐立不安時,前方罵陣兵們又爆出猛料:年前張之誠一名小妾竟勾搭上薄公帳內一名孌童,兩人私奔,被張之誠追上,他竟心疼這名小妾,隻將那孌童處死,仍將小妾悄悄帶回府中,心甘情願收了一頂綠油油的帽子雲雲。
  這一通罵下來,張之誠再也坐不住,提刀上馬,帶著親兵,直奔關塞。許雋正等得心焦,見仇人前來,雙眼通紅,一聲令下,關塞吊橋放下,他策馬衝出,與張之誠激戰在了一起。
  兩人這番拚殺鬥得難分難解,打了大半個時辰仍未分出勝負,寧劍瑜在關塞上看得眉頭緊蹙,下令擊回營鼓,但許雋殺紅了眼,竟置軍令不顧,張之誠幾次想撤刀回營,被他死死纏住。
  薄軍中軍大帳位於一處小山丘上,薄雲山負手立於帳門口,望著前方關塞處的激戰,嗬嗬一笑:“這個許雋,倒是個倔脾氣。”
  謀士淳於離走近,笑道:“薄公放心,若論刀法,許雋不及張將軍,隻是他一心報仇,而張將軍不欲纏鬥,故此未分勝負。”
  薄雲山正待說話,卻聽得關塞上一通鼓響,吊橋放下,大批長風騎精兵湧出,這邊張之誠見對方兵盛,大喝一聲,薄軍將士也齊聲呼喝,如潮水般湧上,大規模的對攻戰在關塞下展開。
  薄雲山微皺了下眉:“寧劍瑜向來穩重,今日有些冒進。”
  “寧劍瑜和許雋是拜把兄弟,自是不容他有閃失。”淳於離捋著頷下三綹長須,微笑道。
  薄雲山冷冷道:“若是能斬了許雋,不知道會不會影響到寧劍瑜的心誌?”
  “可以一試。”
  薄雲山將手一揮,不多時,薄軍戰鼓擂響,數營士兵齊聲發喊,衝向關塞。
  寧劍瑜在關塞上看得清楚,眼見許雋陷入重圍,提起銀槍,怒喝一聲:“弟兄們,隨我來!”
  寧劍瑜帶著長風騎數營精兵衝出關塞,直奔重圍中的許雋。許雋卻仍在與張之誠激鬥。寧劍瑜策馬前衝,丈二銀槍左右生風,如銀龍呼嘯,驚濤拍岸,寒光凜冽,威不可擋。
  他衝至許雋身邊,許雋正有些狼狽地避過張之誠橫砍過來的一刀,寧劍瑜大喝一聲,槍尖急速前點,張之誠刀刃劇顫,迅速回招,他的親兵見他勢單,齊齊發喊,圍攻上來。
  寧劍瑜俯身將許雋拎上馬背,許雋有些不服,猶要跳落,寧劍瑜隻得右手銀槍擋住攻來的兵器,左手按住許雋。
  遠處,小山丘上,薄雲山將這一切看得清楚,微微一笑,攤開右手,手下會意,遞上強弓翎箭。
  薄雲山氣貫雙臂,吐氣拉弓,箭如流星,在空中閃了一閃,轉瞬便到了寧劍瑜身前。
  寧劍瑜左手護著身後的許雋,右手提槍,仍在與張之誠廝殺,耳中聽得破空箭聲,抬頭間已來不及躲避,本能下身形稍稍左閃,那黑翎利箭“卟”地一聲,刺入他的右胸。

  八二、忍辱負重

  江慈跟著淩軍醫,忙得不可開交,抬進來的傷兵越來越多,正手忙腳亂間,忽有人衝進帳篷:“淩軍醫,快去大帳,寧將軍受傷了!”
  帳內頓時炸開了鍋,不管是軍醫還是傷員們都有一瞬間的震驚,倒是江慈率先反應過來,扯了一下淩軍醫的衣襟。淩軍醫醒覺,抱起藥箱就往外跑,江慈見他落下了一些急救用的物品,忙拿起跟了上去。
  中軍大帳門口,擠滿了長風騎將士,陳安和童敏親守帳門,擋著眾人。見淩軍醫飛奔而來,方將帳門撩開一條細縫,讓其進去。江慈跟上,童敏猶豫了一下,看到她手中的藥品,也將她放入帳中。
  淩軍醫衝入內帳,顫聲道:“傷在哪?快,快讓開!”
  內帳榻前,圍著數人,淩軍醫不及細看,衝上去將人扒拉開,口中道:“讓開讓開,傷在哪?!”
  他低頭看清榻上之人,不由愣住,耳邊傳入一個熟悉的聲音:“淩叔!”
  淩軍醫側頭一看,有些說不出話來,裴琰笑道:“淩叔,好久不見。”
  寧劍瑜上身赤裸,坐於榻旁,看著正給許雋縫合腰間刀傷的崔亮,道:“淩叔回頭罵罵許雋,這家夥,不要命才把我搶回來。”
  淩軍醫放下手中藥箱,趨近細看,又抬頭看了看崔亮,起身抱起藥箱就往外走,裴琰忙將他攔住:“淩叔,劍瑜身上也有傷,您幫他看看。”
  “你這裏有了個神醫,還耍我這個老頭子做什麽?”
  裴琰知他脾性,仍是微笑,左手卻悄悄打出個手勢,寧劍瑜會意,“唉呀”一聲,往後便倒。
  淩軍醫瞪了裴琰一眼,轉身步到寧劍瑜身邊,見他胸前隱有血跡,忙問道:“箭傷?”
  寧劍瑜輕哼兩聲:“是,薄雲山真是老當益壯,這一箭他肯定用了十成內力,若不是子明給我的軟甲,還真逃不過這一劫。”
  淩軍醫在他頭頂敲了一記,怒道:“你若不留著這條命娶我女兒,看我不剝了你的皮!”
  寧劍瑜嘿嘿一笑:“雲妹妹心中可沒有我,隻有咱家―――”抬頭看見裴琰麵上神色,悄悄把後麵的話咽了回去。
  淩軍醫細心看了看寧劍瑜胸前箭傷,知因有軟甲相護,箭頭隻刺進了分半,皮肉之傷,並無大礙。他低頭打開藥箱,旁邊卻有人遞過軟紗布和藥酒,抬頭一看,正是江慈。
  淩軍醫笑了笑,用軟紗布蘸上藥酒,塗上寧劍瑜胸前傷口,寧劍瑜呲牙咧嘴,猛然厲聲痛呼,倒把站於旁邊的江慈嚇了一大跳。
  淩軍醫也有些摸不著頭腦,裴琰低聲笑罵:“讓你演戲,也不是這樣演的,倒叫得中氣十足。”
  寧劍瑜哼道:“為了演這場戲,我容易嗎我?侯爺也不誇幾句。”
  裴琰眼神掠過一邊的衛昭,微笑道:“也不知薄雲山會不會上當,以為劍瑜重傷,長風騎無首,按捺不住,發起總攻。”
  衛昭斜靠於椅中,手中一把小刀,細細地修著指甲,並不抬頭,語調無比閑適:“薄雲山性情雖有些暴戾,但並非魯莽之徒,少君看他這些年對皇上下的功夫便知,此人心機極深,咱們這誘敵之計能不能成功,還很難說。”
  崔亮將草藥敷上許雋腰間,笑道:“劍瑜陣前演得好,許雋救得好,長風騎弟兄們的陣形更練得不錯,相爺長風騎威名,崔亮今日得以親見,心服口服。”
  寧劍瑜抬頭得意笑道:“那是,咱們長風騎的威名,可不是吹出來的,全是弟兄們真刀真槍,浴血沙場―――”他目光停在衛昭身上,眼見他身形斜靠,低頭修著指甲,整個人慵懶中透著絲妖魅,想起曾聽過的傳言,不自禁地麵露厭惡之色。
  衛昭手中動作頓住,緩緩抬頭,與寧劍瑜視線相交,唇邊笑意漸斂。寧劍瑜輕不可聞的哼了聲,轉向裴琰笑道:“侯爺,想當年咱們在麒麟山那場血戰,殺得真是痛快,這次若是能將薄雲山―――”
  衛昭握著小刀的手漸轉冰涼,眼見裴琰仍望向自己這邊,唇邊努力維持著一抹笑容,隻是這抹笑容略顯僵硬。
  江慈站於一旁,將寧劍瑜麵上厭惡之色看得清楚,她忽又想起那日立於落鳳灘,白衣染血的衛昭,想起月落族人對他敬如天神的吟唱,心中一酸,眼中便帶上了幾分溫柔之意,看向衛昭。
  衛昭目光與她相觸,握著小刀的手暗中收緊,唇邊最後一抹笑意終完全消失。
  江慈覺他眼神帶著幾分倔強和受傷,如利刃般刺入自己心底,更是難過,卻仍溫柔地望著他,微微搖了搖頭。
  裴琰視線自衛昭身上收回,又看向江慈,也未聽清寧劍瑜說些什麽,隻是漫不經心地“哦”了幾聲,負在身後的雙手卻慢慢緊捏成拳。
  “行了,許將軍的性命,算是搶回來了。”崔亮直起身,滿頭大汗。
  江慈醒覺,向衛昭笑了笑,轉身端來一盆清水。崔亮將手洗淨,淩軍醫也已將寧劍瑜傷口處理妥當,過來看了看許雋的腰間,向崔亮道:“你師承何人?”
  崔亮但笑不答,裴琰忙岔開話題,向淩軍醫道:“淩叔,你出去後,還得麻煩你不要說出實情,隻說劍瑜重傷未醒。”
  江慈再端過盆清水,淩軍醫將手洗淨,冷冷道:“我可不會演戲,就裝啞巴好了。”說著大步出帳。
  帳外,長風騎將士等得十分心焦,先前聽得主帥慘呼,俱是心驚膽顫,見淩軍醫出帳,“呼拉”圍了上來。淩軍醫一臉沉痛,長歎一聲,搖了搖頭,急步離開。
  江慈將物品收拾妥當,正待出帳,崔亮遞過一張紙箋:“小慈,你按這上麵的藥方將藥煎好,馬上送過來。”
  “好。”江慈將藥方放入懷中,轉過身,眼神再與衛昭一觸,衛昭麵無表情,轉過頭去。
  藥方上的藥,江慈大半不識,隻得又去細問淩軍醫。淩軍醫看過藥方,沉默良久,還是極耐心地教江慈識藥,又囑咐她煎藥時要注意的事項,方又去救治傷員。
  這一戰,由於副將許雋不服號令,長風騎死傷慘重,主帥寧劍瑜重傷,若非長風騎陣形熟練,陳安帶人冒死衝擊,險些便救不回這二人。
  聽得寧將軍重傷昏迷,軍中上下俱是心情沉重,卻也生出一種哀兵必勝的士氣,皆言要誓死守衛關塞,與薄軍血戰到底。陳安更是血性發作,親帶精兵於塞前叫陣,痛罵薄雲山暗箭傷人,要老賊出來一決生死。隻是薄軍反應極為平靜,始終未有將領前來應戰。
  戌時,天上黑雲遮月,大風漸起,眼見又將是一場暴雨。
  薄軍軍營,營帳綿延不絕。中軍大帳內,淳於離低聲道:“主公,依星象來看,這場雨隻怕要下個三四天,小鏡河那邊,咱們不用想了。”
  薄雲山合著眼,靠於椅背,右手手指在長案上輕敲。良久,輕聲道:“長華。”
  “是。”淳於離微微躬腰。
  “你說,寧劍瑜今天唱的是哪一出?”
  一名眉清目秀的少年由內帳端著水盆出來,輕輕跪於薄雲山腳邊,又輕柔地替他除去靴襪,托著他的雙足浸入藥水中,纖細的十指熟練地按著他腳部各個穴位。
  淳於離思忖片刻,道:“算算日子,裴琰若是未去河西府,也該到牛鼻山了。”
  “嗯,那他到底是去了河西府,還是來了這牛鼻山呢?”
  “難說。裴琰性狡如狐,最擅計謀,還真不好揣測,他現在身在何處。”淳於離沉吟道:“裴琰若是去了河西府,寧劍瑜就會死守,拖延時間,以待裴琰西線得勝再來支援。而裴琰若是來了這牛鼻山,必定是想和咱們速戰速決,再回攻河西。”
  “嗯。”薄雲山的雙足被那少年按捏得十分舒服,忍不住長舒一口氣,慢悠悠道:“若是裴琰到了這裏,那麽寧劍瑜今日受傷,極有可能是誘敵之計。可要是―――”
  淳於離素知他性情,忙接道:“若是裴琰未來此處,寧劍瑜這一受傷,對咱們可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何況,現在許雋也重傷,長風騎由陳安統領,陳安向來是個二愣子,年少氣盛,隻要小施計謀,不怕他不上當。若是能攻下牛鼻山,必能搶在桓軍前麵拿下河西府,還可以順便滅了小鏡河南麵的人馬。”
  薄雲山手指在案上細敲,陷入沉思之中。
  少年將薄雲山的雙足從藥水中托出,輕柔抹淨,仍舊跪於地上,低下頭去,慢慢張嘴,將他的足趾含在口中,細細吸吮。
  薄雲山被吮得極為舒服,伸手拍了拍少年的頭頂。淳於離早知自家主公有些怪癖,見怪不怪,仍微笑道:“不知主公今日那一箭用了幾成內力?”
  “十成。”
  “看來,寧劍瑜的傷是真的。”
  “嗯,天下間能在我十成箭力下逃得性命的隻有裴琰和易寒,即使他穿著護身軟甲,也必定是重傷,除非是有傳言中的‘金縷甲’。”薄雲山道。
  “魚大師一門,早已絕跡,世上到底有沒有‘金縷甲’,誰也不知,這個可能性不大,寧劍瑜必定是重傷。”
  薄雲山頷首:“傷是真傷,問題是,這傷,是苦肉計還是什麽,得好好想想。”
  淳於離漸明他的心思,道:“要不,再觀望觀望?”
  薄雲山睜開雙眼,微笑道:“他的傷,一時半會也好不了。不管是苦肉計還是什麽,反正他急,我們不急。至於從哪幾方麵來觀察推斷,長華是個中高手,不用我多說。”
  淳於離微笑道:“是,屬下明白。”又道:“主公早些歇著,屬下告退。”
  薄雲山卻笑道:“長華,你在我身邊,有十五年了吧?”
  “是,淳於離蒙主公器重,知遇之恩,未敢有片刻相忘。”淳於離恭聲道。
  “你才華橫溢,智謀過人,卻遭奸人相害,不能考取功名,這是老天爺要你到我軍中,輔佐於我,若是能大業得成,長華必定是丞相之才。”
  淳於離忙躬身泣道:“淳於離必粉身碎骨,以報主公大恩大德。”
  薄雲山微笑道:“長華不必這般虛禮,你幫我去看看之誠的傷勢,許雋這小子,拚起命來,還真是―――”
  “是。”
  淳於離出帳,薄雲山將左足從少年口中抽出,右手按上少年頭頂,輕輕摩挲著他的烏發,少年有些驚慌,卻不敢動彈。
  薄雲山嗬嗬一笑,少年暗中鬆了口氣,低聲道:“阿柳侍候主公安歇。”
  薄雲山輕“嗯”一聲,少年阿柳幫他穿上布鞋,隨他步入內帳。
  阿柳輕手替他脫下衣袍,又從一旁取過托盤,薄雲山拿起托盤中的繩索和皮鞭,阿柳極力控製住身軀的微顫,跪於榻邊,慢慢除去身上衣物。
  帳內,燈燭通明,映得阿柳背上的傷痕似巨大的蜈蚣,薄雲山看見那傷痕,越發興奮,眼中也有了些嗜血的腥紅。他揚起手中皮鞭,阿柳痛哼一聲,卻仍跪於榻邊,隻十指緊摳著自己的膝蓋,眼神凝在榻下。那處,一方染血的絲帕,靜靜地躺於塵埃之中,絲帕上繡著的玉迦花,已被那血染成了黑褐色。
  鮮血自阿柳的背上和膝上緩緩滲出,薄雲山俯下身來,將阿柳拎上榻,吸吮著那殷紅的鮮血。這血腥之氣讓他想起多年沙場殺戳的快感,他將阿柳的雙手綁在榻前一根木柱上,皮鞭聲再度響起,阿柳纖細的身子在榻上扭動,鮮血在背上蜿蜒,薄雲山黑黝的臉上添了幾分血紅,他伏下身,扼住阿柳雙肩的手逐漸用力。阿柳雙肩劇痛,卻仍回頭羞澀一笑,薄雲山極為開心,一路向上吸吮著鮮血,並重重咬上阿柳的右肩,低沉道:“還是阿柳好,那些小子,都不成器,隻有被拍裂天靈骨的命。”
  阿柳垂下眼簾,斂去目中懼恨之意,口中柔柔道:“那是他們沒福份,受不起主公的恩寵。”
  薄雲山笑得更是暢快,喘道:“不錯,你是個有福份的孩子,等將來主公打下這江山,收服你月落一族,便放你回家,專門幫主公挑些機靈些的孩子,最好象你一樣。”
  阿柳呻吟道:“阿柳一切都聽主公的,隻盼主公大業得成,阿柳也好沾點福蔭。”
  帳內響起薄雲山有規律的輕鼾聲,阿柳悄無聲息下榻,神情木然地穿上衣物,赤著雙足,輕步出了大帳。
  他轉入大帳不遠處的一處小帳,見他進來,一名年幼些的少年撲過來將他扶住,淚水洶湧而出。阿柳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哭什麽?!你還是個男人嗎?”
  少年更覺剜心似的疼,卻不敢再哭,強忍著打來清水,取過藥酒,替阿柳將背上鞭傷清理妥當,低聲道:“阿柳哥,咱們逃吧。”
  阿柳淡淡一笑,語調平靜:“逃?逃到哪裏去?”
  “回月落,咱們回月落,聖教主不是領著族人打跑了華軍嗎?咱們不用擔心會被送回這禽獸身邊。”少年話語漸轉激動,企盼地望著阿柳。
  阿柳目光投向帳外,低歎一聲,右臂將少年攬住,輕聲道:“阿遠,再忍忍,你再忍忍,阿柳哥定會護著你的周全,總有一天,聖教主會派人來接咱們回去的。”
  阿遠無聲地抽泣,伏在阿柳懷中,慢慢睡了過去。
  帳內燭火快燃至盡頭,阿柳將阿遠放在氈上,凝望著他稚嫩的麵容,又輕輕從一旁的布囊中取出一個銀鐲子。他將銀鐲子緊捂在胸口,眼角終淌下一行淚水,喃喃道:“阿母,阿姐―――”

    八三、血色平野

  眼見大雨將下,江慈忙將煎好的藥倒入瓦罐中,抱在胸前,又提上藥箱,回頭道:“淩軍醫,我送藥去了。”
  淩軍醫點頭道:“好,送過藥,你就回去歇著吧,這裏有小天他們守著。”
  江慈微笑道:“小天他們也不能守一整夜,我來守後半夜吧。還有十幾個人得換藥。”說著出了帳門。
  剛到中軍大帳門口,黃豆大的雨點便砸落下來。童敏看著她抱在胸前的瓦罐,笑道:“正等著呢。”說著掀開帳簾。
  江慈衝他一笑,步入內帳。裴琰正與崔亮下棋,寧劍瑜坐於一邊觀戰,而衛昭則斜依在榻上看書。
  見江慈進來,崔亮放下手中棋子:“劍瑜接手吧。”走至榻邊,將許雋扶起,江慈則用湯匙,小心翼翼地喂許雋喝藥。
  崔亮看了看湯藥的顏色,讚道:“不錯,藥煎得正好,小慈學得倒是快。”
  江慈有些靦腆:“是崔大哥和淩軍醫教得好,我隻不過依樣畫瓢罷了。”
  裴琰落下一子,回頭笑道:“子明,你收了這麽個聰明的徒弟,是不是該請東道?”
  崔亮看著江慈烏黑清亮的眸子,語帶疼惜:“小慈確實聰明。”
  寧劍瑜落下一子,拍了拍台麵,裴琰轉回頭,落下白子,寧劍瑜忙應下黑子,看了看裴琰:“侯爺也會走臭棋,倒是稀奇。”
  陳安衝入帳中,罵道:“奶奶的,這個老賊,倒沒了動靜!”
  裴琰與寧劍瑜互望一眼,裴琰沉聲道:“說吧。”
  陳安恢複冷靜,道:“罵了大半天,薄軍不見動靜,在山頂負責瞭望的哨兵回報,薄營未見有調兵跡象,倒是黃昏時分,又有一批軍糧進了軍營。”
  寧劍瑜眉頭微皺:“這個薄雲山,倒是沉得住氣。”
  “哨兵數了一下運糧車的數量,初步估計,夠薄軍撐上二十來天。”
  裴琰沉吟道:“若是薄雲山老這麽耗著,劍瑜又不好再露麵,可有些麻煩。”
  衛昭放下手中的書,語調輕淡和緩:“若是朝中還有薄雲山的人,自會知道少君到了前線,他必會想少君究竟在哪裏,這是不是個苦肉計。”
  寧劍瑜右手托住下巴道:“所以,接下來他會觀望察探一番。”
  裴琰頷首:“所以咱們還得做幾件事。”他轉向陳安道:“把我的帥旗掛上,讓守關塞的士兵精神點,董學士派的糧車估計明天要到,派些人去接應一下,聲勢鬧大些。”
  崔亮將許雋放平,走過來道:“這幾日都會有暴雨,薄軍發起總攻的可能性不大,估計得等雨停了,他又查探妥當,才會有行動。”
  裴琰道:“十天半個月還行,再久了,我怕安澄那邊有變。軍糧也是個問題,我和董學士議定的是―――”
  江慈走到寧劍瑜身邊,輕聲道:“寧將軍,淩軍醫說,您傷口處的藥得換一下。”
  寧劍瑜正用心聽裴琰說話,順手除下上衫,露出赤祼的胸膛。裴琰的話語有些停頓,崔亮過來道:“我來吧。”
  江慈笑道:“不用,這個我會,以前也―――”想起與受傷的衛昭由玉間府一路往京城的事情,想起那夜將赤祼的他拖出木桶,她忍不住抬頭看了榻上的衛昭一眼。
  衛昭舉起手中的書,將麵目隱於書本之後,江慈麵頰微紅,忙俯下身,將寧劍瑜的繃帶解開,重新敷藥。
  寧劍瑜見裴琰不再往下說,忙問道:“侯爺,您和董學士咋議的?”
  裴琰望著江慈的側麵,將手中棋子一丟,神色冷肅:“這邊的戰事,不能久拖,我們要想辦法盡快拿下薄雲山。他不攻,也要逼得他攻。”
  江慈替寧劍瑜換好藥,將東西收拾好,向裴琰行了一禮,退出大帳。
  帳外,大雨滂沱。崔亮追了出來,撐起油傘,江慈向他一笑,二人往軍醫帳篷走去。
  “小慈。”
  “嗯。”
  “能適應嗎?”
  “能,我隻恨自己生少了幾隻胳膊,更後悔以前在西園時,沒有早些向你學習醫術,看到這些傷兵,這心裏真是―――”
  “見慣就好了,醫術慢慢來,不要太辛苦,你想救更多的人,首先自己的身子得結實。”
  江慈側頭向崔亮微笑:“是,我都聽崔大哥的。”
  崔亮立住腳步:“小慈,我有句話,你用心聽著。”
  “好。”江慈微微仰頭,平靜道。
  崔亮望著她澄靜的雙眸,遲疑片刻,終道:“小慈,這牛鼻山,估計馬上會是一場大戰。你記住,你是女子,前麵拚命的事是男人幹的,搶救傷員再缺人手,你也不要往前麵去。萬一戰事不妙,我又沒能及時回來帶上你,你有機會就趕緊走,切記,保命要緊。”
  江慈一陣靜默,少頃,低聲道:“崔大哥,這場戰事,會很凶險嗎?”
  “是,十幾萬的大軍對峙,一旦全力交鋒,其凶險不是你能想象的。小慈,你聽我的,切記切記。”
  “是,我記下了。崔大哥,你呢?你要一直隨著相爺嗎?”
  崔亮望向接天雨幕,望向黑沉的夜空,良久方道:“我還有些事要做,等把這些事辦好了,我才能走。”
  見江慈滿麵擔憂之色,崔亮敲了敲她的額頭,笑道:“放心吧,你崔大哥自有保命之法,再說,我一直隨著相爺,相爺沙場之威名,可不是吹出來的,有他護著,我沒事。”
  江慈一笑:“也是,倒是我白擔心了。”
  崔亮將她送至軍醫帳前:“我現在住在中軍大帳,你有什麽不懂的,就來問我。”
  望著崔亮的身影消失在雨中,江慈默然良久,方轉身入帳。藥童小天見她進來,道:“來得正好,丁字號有幾個要喝湯藥,我已經煎好了,你送去吧。”
  江慈微笑著接過,放入籃中,取過把油傘,走到丁字號醫帳。帳內十餘名傷兵正圍於一竹榻前,淩軍醫眉間隱有哀傷之色,由江慈身邊走過。
  “老六!老六你別睡,你醒醒!”一名副尉用力搖著竹榻上的士兵,圍著的傷兵們不忍看榻上那張沒有一絲血色的麵容,紛紛轉過頭去。
  那副尉伸出雙手,將榻上已沒了呼吸的士兵抱在胸前,眼睛睜得銅鈴似的仰麵向天,喉頭卻在急速抖動,兩人走上前去,低聲勸慰。
  副尉終逐漸平靜,右手輕輕抹上胸前士兵的雙眼,輕輕地將他放下,又平靜地看著有士兵進來將他抬走,默默跟在後麵,由江慈身邊走過,隻是腳步有些微的踉蹌。
  江慈心中惻然,有淚盈眶。在這戰爭麵前,在這生離死別麵前,她隻覺自己的力量弱如螻蟻,這血腥的風吹過,自己便如同這陣風中的一片灰燼,隻能無力地隨風飄舞,隻能眼睜睜看著這些年輕的生命自眼前悄然逝去。
  一名傷兵跛著腳走到她麵前:“喂,小子,傻了?!我的藥呢?”
  江慈醒覺,忙俯身從竹籃中取出紙箋:“你叫什麽名字?”
  時近正午,黛眉嶺的戰事仍在激烈地進行。
  經過近十天的激烈拚殺,桓軍再向前推進了一些,終將主戰場移到了兩座山峰之間的平野上。
  桓軍本就以騎兵見長,戰馬雄駿,打山地戰一直有些吃虧,這一進入平野,便立見長短。數次對決,都將田策的人馬打得死傷慘重,若非田策手下多為悍不畏死之人,搶在桓軍攻來之前挖好了壕溝,又有附近民眾趕來放火燒了一片茅草地,阻住了桓軍的攻勢,便險些被桓軍攻下這河西府北麵的最後一道防線。
  麗陽當空,靜默地看著平野間這一場血戰,看著鮮血將黃土染紅,看著地獄之花於震天的殺聲中悄然綻放。
  宇文景倫端坐於戰馬上,身後,碩大的王旗被風吹得獵獵作響。他神情肅然,望著衝上去的桓軍一次次被壕溝後的長風騎箭兵逼了回來,微微側頭:“滕先生,有沒有辦法,越過這條壕溝?”
  滕瑞想了想,道:“有些困難,壕溝挖得這麽寬,還一直在挖,對方死守著,我們的人想架木板,有些困難,除非能將他們的箭兵逼得後退一些。”
  宇文景倫望了望兩邊的高山,道:“往河西隻有這一條通道嗎?”
  “是,方圓數十裏皆為崇山峻嶺,唯有過了這處穀口,才是一馬平川,隻要能攻下這處,河西府唾手可得。”
  “嗯,那咱們就花大代價,趕在裴琰到來之前,拿下這處。”宇文景倫轉向易寒道:“易先生,有勞您了,我替您掠陣。”
  易寒在馬上欠身:“王爺放心。”
  號角吹響,陣前桓兵井然有序回撤,雙方大軍黑壓壓對峙,旌旗蔽日,刀劍閃輝,風吹過山野,吹來青草的濃香,卻也夾雜著血腥之氣。
  宇文景倫緩緩舉起右手,聲音平靜中帶著一絲興奮:“弓箭手準備!”
  王旗旁,箭旗手令旗高高舉起,左右交揮數下,平野間空氣有些凝滯,“吼!”數萬桓軍忽然齊聲劇喝,震得山峰都似顫了顫。隨著這聲怒吼,黑壓壓的箭兵上前,依隊形或蹲或立,拉弓抱月,利箭上弦,對準遠處壕溝後的華軍。
  華朝軍隊也被這咆哮聲震得一驚,田策穩住身形,冷聲道:“盾牌手,上!”
  宇文景倫將手往下一壓,箭旗落下,鼓聲急促如雨,伴著這激烈的戰鼓,漫天箭矢射出,麗日在這一刻黯然失色。
  華軍也不慌亂,盾牌手上前掩護,弓箭手位於其後進行還擊。但桓軍盡起所有弓箭手,輪番上陣,華軍本人數少於對方,便有些吃不住箭勢,眼見對方箭陣步步向前,田策的帥旗也稍稍向後移了些。
  宇文景倫看得清楚,右手再是一揮,投石機被急速推上,在箭兵的掩護下,不斷向壕溝後的華軍投出石子,華軍盾牌手紛紛倒地,弓箭手失了掩護,便有許多人倒在了箭雨之中。
  易寒見時機已到,一聲清嘯,縱馬前馳。他鐵甲灰袍,右手持劍,領著先鋒營上千人瞬間便衝到了壕溝前。
  易寒領著的這上千人均是桓國一品堂的技擊高手,趁著華軍前排箭兵被打得有些慌亂,易寒領頭離馬騰空,手中劍光如雪,直撲壕溝對麵。
  這上千人一落地,便將華軍弓箭手們殺得潰不成軍,華軍箭兵步步後退,倒將自家上來接應的步兵衝得有些散亂。易寒身形如鬼魅般在陣中衝殺,一品堂的高手們也是拚盡全力,華軍雖人數眾多,將易寒所率之人圍在中間,但已被這一波衝擊衝得有些狼狽,主力軍離壕溝又遠了些。
  這邊桓軍急速跟上,將木板架上壕溝,華軍弓箭手早被易寒率領的死士這一輪冒死攻擊逼退了數十步,便來不及相阻。桓軍騎兵迅速踏過壕溝,鐵蹄震響,殺聲如雷,在山穀間奔騰肆虐。
  易寒持劍,躍回馬背,看著馳過壕溝的桓軍越來越多,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容,左手輕輕撫上左腿的傷口,與遠處王旗下的宇文景倫相視而笑。
  宇文景倫見時機成熟,催動身下戰馬,疾馳而出,大軍隨即跟上,如潮水般向壕溝後卷去。
  華朝帥旗下,田策微微一笑,平靜道:“撤。”
  號角吹響,華軍步步後退,隻弓箭手掩在最後,將桓軍的攻勢稍稍阻住。
  宇文景倫帶著中軍越過壕溝,眼見田策帥旗向山間移動,隱覺不妙,滕瑞已趕上來:“王爺,隻怕有詐!”
  話音剛落,山穀兩邊,“呯”聲巨響,滿山青翠中突起無數寒光,上萬人由灌木叢中挺身而出,人人手中持著強弩,不待宇文景倫反應過來,這比尋常弓箭強上數倍的強弩射出無數利矢,箭雨如蝗,戰馬悲嘶,士兵倒地,短促的慘呼不斷響起,桓軍先衝到山穀中的士兵不多時死亡殆盡。
  宇文景倫尚有些猶豫,山間華軍忽爆出如雷的歡呼,一杆巨大的帥旗臨空而起,帥旗中央,紫線織就的“裴”字如一頭猛虎,張牙舞爪,在風中騰躍。
  宇文景倫一驚,滕瑞也從先前見到強弩的震驚中清醒過來,急道:“王爺,裴琰到了,不可冒進。”
  “撤!”宇文景倫當機立斷,桓軍號角吹響,前後軍變陣,迅速撤回壕溝後,滕瑞轉身間向易寒急速道:“易堂主,能不能幫我搶一個強弩回來?”
  易寒修眉一挑:“好!”他身形拔起,雙足在灌木上急點,灰袍挾風,手中長劍拔開漫天矢影,右足蹬上一棵鬆樹,身軀回旋間左手劈空奪過一名華朝士兵手中的強弩,再運起全部真氣,由山間急掠而下,落於地麵,與前來接應他的一品堂武士們會合,迅速跟上大部隊,撤回壕溝之後。
  “裴”字帥旗在山間迅速移動,華軍將士齊聲歡呼,士氣大振,氣勢如虹,再度回攻。桓軍先前為過壕溝搭起的木板不及撤去,華軍迅速衝過壕溝,桓軍回擊,雙方在平野間再次激鬥,廝殺得天昏地暗,直至申時,人馬俱疲,方各鳴金收兵,再次以壕溝為界,重新陷入對峙之中。
  山穀中,平野間,血染旌旗,中箭的戰馬抽搐著悲鳴,屍橫遍野,鮮血漸成褐色。白雲自空中悠然卷過,注視著這一片綠色蔥鬱中的腥紅。
  宇文景倫立於王旗下,看向對麵華朝軍中那麵迎風而舞的“裴”字帥旗,陷入沉思之中。
  戰馬的嘶鳴聲將他驚醒,他轉身望向滕瑞:“滕先生,裴琰此番前來―――”
  見滕瑞似未聽到宇文景倫說話,隻是反複看著手中那具強弩,易寒推了推他:“滕先生。”
  滕瑞“哦”了聲,抬起頭,宇文景倫微笑道:“先生,這強弩,是不是有什麽不尋常?先前所見,它的威力驚人。”
  滕瑞緩緩點頭,默然良久,輕聲道:“這是‘射日弓’,唉,真想不到,竟然會在華朝軍中,見到這種強弩。”他望向南麵華軍,眉頭微皺,低聲道:“是誰來了呢?難道是他?!”

  八四、故布疑陣

  大雨連著下了數日,雨水將林野間的樹木洗得鬱鬱蔥蔥,蒼翠無匹。
  薄軍借著天下大雨,未有戰事,好好休整了幾日。待麗陽再度高懸,將士重新在營地內訓練,舒展拳腳,個個生龍活虎。
  薄雲山身著鎧甲,在營地內巡視了一圈,又去探望了張之誠的傷勢,再回到大帳,淳於離領著名柴夫打扮的漢子進來。
  漢子跪下,薄雲山在椅中坐下:“說吧。”
  “是。小的是抄山路翻過一處岩壁過去的,沒有被長風騎的人發現。小的潛在十餘處帳篷外偷聽,皆言裴琰在寧劍瑜重傷的當晚趕到了軍營。長風騎士氣大振,人人精神抖擻。小的想潛到中軍大帳查探一下,但守衛森嚴,小的怕暴露行蹤,隻得離開,始終未見到裴琰露麵。”
  薄雲山沉思片刻,道:“他們可有調軍跡象?”
  “沒有。小的親眼見到有一批軍糧在寧劍瑜受傷第二日進了軍營,看運糧車的數量,至少可維持長風騎半個月的用度。可據小人細心觀察,有些不對勁。”探子道。
  “有何不對勁?”
  “當日大雨,運糧車皆覆蓋著雨遮,看不到真正的糧草,但從車輪陷入泥土的痕跡來推斷,並沒有整車的糧草,重量明顯不夠。”
  “哦?!”淳於離道:“莫非,是障眼計?”
  他揮揮手,探子退出大帳,淳於離趨近道:“主公,如果我是寧劍瑜,重傷後怕對手發起總攻,也會這樣做的。”
  “嗯,他會製造裴琰來到軍營的假象,掛起他的帥旗,鼓勵軍心,又假裝有糧草運到,一來以安軍心,二來迷惑對手。可若是―――”
  淳於離點頭:“還有一個可能,若這一開始就是個苦肉計,也可能這是苦肉計中的連環計,好讓咱們以為寧劍瑜重傷後耍花樣拖延時間,實際上裴琰是真正到了牛鼻山的。”
  “是啊。”薄雲山歎道:“裴琰始終不露麵,不見到他本人,還真不好推斷,這到底是苦肉計還是什麽。”
  他想了想,又道:“雁鳴山那裏的人,還沒有回來嗎?”
  “從時間上推算,沒這麽快。再說,裴琰即使到了雁鳴山,也會考慮到蒙蔽我們的探子,隻怕不會親自露麵,咱們的探子要打探確實了,才會有消息回報。”
  薄雲山點點頭:“那就隻能再等等了,不管裴琰在哪裏,宇文景倫想那麽快拿下黛眉嶺,不是件易事。田策這個人,很不簡單,並不比寧劍瑜差。”
  “是,田策的父親,是跟著裴子放的老將,虎父無犬子。”
  薄雲山似是想起了什麽有趣的事情,嗬嗬一笑:“裴琰這般為老狐狸賣命,不知圖的什麽,我就不信,裴子放沒有把當年他父親死的真相告訴他。”
  淳於離沉吟道:“要不要在這上麵做做文章?”
  薄雲山搖了搖頭:“不妥,老狐狸既然把北線兵力全交給了裴琰,必是有了鉗製他的方法,他又派了衛昭為監軍,衛昭心狠手辣,裴琰不敢亂來。再說,老狐狸也不是那麽容易被挑撥離間的,搞不好,還會連累咱們的人。我已經失了一個劉子玉,可不想連最後一顆棋子都沒了。”
  “是。那咱們還是等雁鳴山那邊的消息回來了,看看這邊長風騎的動靜,再作決定?”
  “嗯。看看再定吧。”
  由於這幾日沒有戰事,無新的傷兵,舊傷員也痊愈了一部分,江慈也輕鬆了少許,不用再整夜值守。
  稍得空閑,她便又捧起了《素問》,經過這幾日隨淩軍醫救治傷員,識藥煎藥,再回過頭來看《素問》,理解便深了幾分。隻是她依然有很多地方不明,便於每日送藥入大帳之機,拖住崔亮細細請教。
  許雋傷勢好得很快,寧劍瑜也已是活蹦亂跳,卻都隻能整日與裴琰及衛昭縮於大帳內,頗有幾分憋悶。寧劍瑜尚好,沉得住氣,許雋在裴琰麵前不敢大聲,卻每日也要低聲將薄雲山的老祖宗操上幾百遍。
  江慈每日早晚送藥,都見裴琰拖著衛昭下棋,二人各有勝負,寧劍瑜未免有些不服,與衛昭下了數局後,倒也坦然認輸。
  江慈問得極細,崔亮也講解得很耐心,有時,還要許雋做“病人”,讓江慈望聞問切,許雋礙著崔亮“救命之恩”,也隻得老老實實躺於榻上,任二人指點。
  這日,江慈正問到《素問》中的五藏別論篇,崔亮侃侃講來,又動手將許雋的上衣解開,再講一陣,忽覺帳內氣氛有些異樣。
  他回頭一看,見裴琰和衛昭的目光都望向這邊,而江慈,正指著許雋肋下,尋找五藏位置。
  聽崔亮話語停住,江慈抬頭道:“崔大哥,可是這處?”
  崔亮一笑,道:“這樣吧,小慈,我畫一副人體髒腑經脈全圖,你將圖記熟,就會領悟得快些。”
  江慈大喜:“多謝崔大哥!”忙將紙筆取了過來。
  崔亮笑道:“現在太晚了,咱們別擾著相爺和衛大人休息,去你帳中吧,我還得詳細給你講解。”
  “好。”江慈將東西收拾好,轉頭就走。
  裴琰從棋盤旁站起,微笑道:“不礙事,就在這裏畫吧,我正想看看子明的人體髒腑經脈圖,有何妙處。”
  崔亮笑道:“相爺內功精湛,自是熟知人體髒腑經脈,何需再看。時候不早,我這一講,起碼得個多時辰,還是不擾相爺和衛大人休息。”
  許雋唯恐再讓自己做“活死人”,忙道:“是是是,時候不早,我也要休息了,你們就去別處―――”話未說完,見裴琰淩厲的眼神掃來,雖不知是何緣故,也隻得緊閉雙唇。
  江慈返身拖住崔亮左臂袖口:“走吧,崔大哥,咱們別在這礙事。”
  崔亮向裴琰微微一笑,與江慈出了大帳。
  衛昭用棋子敲了敲棋台,也不抬頭,悠悠道:“少君,這局棋,你還下不下?”
  “自然要下,有三郎奉陪,這棋才下得有意思。” 裴琰微笑著坐回原處。
  衛昭嘴角微微勾起:“有少君作對手,真是人生快事。”
  一局未完,童敏帶著長風衛安和進帳,安和在裴琰身前跪下,裴琰與寧劍瑜互望一眼,沉聲道:“說。”
  “是。安大哥帶著雲騎營順利到了黛眉嶺,傳達了相爺的命令,按相爺的指示,田將軍將戰事移到了青茅穀,咱們的強弩威力強大,將桓軍成功逼了回去。現在田將軍已按相爺的指示,打出了相爺的帥旗,守著青茅穀,與桓軍對峙。”
  “強弩用上後,桓軍折損較重,歇整了兩日,我來的那日,才又發起攻擊,但攻的不凶,象是試探。”
  裴琰想了想,道:“易寒可曾上陣?”
  “沒有。”安和頓了頓道:“青茅穀險些失守後,河西府的高國舅匆匆趕到軍中,帶來了臨時從河西府及周圍村鎮征調的一萬六千名新兵,補充了兵力,聽田將軍說糧草不夠,又發動河西府的富商們捐出錢糧。田將軍請相爺放心,一定能守住青茅穀,不讓桓軍攻下河西府。”
  衛昭抬頭,與裴琰目光相觸,二人俱是微微一笑,裴琰揮手,安和退了出去。
  裴琰又向童敏道:“去,到江姑娘帳中,請子明過來,就說有要事相商,讓他明晚再去授業。”
  “是。”
  裴琰不再說話,繼續與衛昭下棋,二人均是嘴角含笑,下得也極隨便。寧劍瑜在旁看得有些迷糊,便又細看了衛昭幾眼。
  崔亮匆匆進來,寧劍瑜將方才安和所報西線軍情再講一遍,裴琰也與衛昭下成了和局,推枰起身:“子明,依你所見,咱們還有多少時間?”
  崔亮細想良久,麵色有些凝重:“得抓緊時間結束這邊的戰事才好。”
  他將地形圖展開,道:“現在主要問題是,我們不能徹底封鎖由牛鼻山至黛眉嶺的山路。兩方都有輕功出眾的探子翻越崇山峻嶺,隨時傳遞兩處的軍情。雖說咱們用了疑兵之計,兩方都吃不準相爺和主力軍究竟在何處,但時間長了,總能看出蛛絲馬跡來。萬一讓對方看出端倪,咱們恐會作繭自縛。”
  寧劍瑜點了點頭:“是,薄雲山久經陣仗,宇文景倫也不是吃素的。而且咱們這邊一旦和薄雲山交戰,得速戰速決,萬一拖得久,侯爺露了麵,那邊宇文景倫得知後,必會強攻田策,田策頂不頂得住,是個大問題。畢竟河西府北麵隻有青茅穀這最後一道防線了。”
  崔亮道:“我那日看到薄軍的攻擊力,估算了一下,薄雲山發動總攻,咱們這幾處設伏,切斷他的大軍,將其擊潰,再收拾戰局,至少需得三四日時間。這三四日,隻要有個輕功出眾的探子,足夠讓宇文景倫知道這邊的戰況,他一旦發動猛攻,田將軍有些吃力,咱們不一定能及時趕到。”
  裴琰沉吟道:“子明的意思,這中間,咱們不能再拖時日,以免那邊的兵力損耗太大,田策頂不住桓軍的最後一擊。”
  “是。”崔亮卷起地形圖,低頭間瞥了衛昭一眼,直起身道:“相爺,得盡快誘薄雲山發起進攻才好。”
  已是夏季,天放了兩日晴,蒸得軍營裏有些炎熱。
  夜色深沉,從中軍大帳回來,江慈提了兩桶水入帳篷,將軍帽取下,解散長發,迅速洗發洗澡,覺神清氣爽,便披著濕發,坐於氈上,細讀《素問》。
  帳外卻傳來藥童小天的聲音:“小江。”
  江慈忙將濕發盤起,手忙腳亂戴上軍帽,口中應道:“在,什麽事?”
  “我和小青要去晶州拿藥,你去幫我們值夜吧。”
  江慈忙道:“好,我這就過去。”
  軍醫帳內,淩軍醫正在給幾名傷兵針炙,見江慈進來,道:“小天將藥分好了,你煎好後,便給各帳送去。”
  “是。”江慈將藥罐放上藥爐,守於一旁。淩軍醫轉身間見她還捧著《素問》,搖了搖頭,未再說話。
  藥香濃濃,江慈將煎好的藥放入竹籃,一一送去各醫帳。眼見傷兵們傷勢都有所好轉,心中甚是高興。
  她提著最後一籃湯藥走至癸字號醫帳,剛掀開帳簾,便有一物迎麵飛來。她忙閃身避開,耳中聽到粗魯的罵聲:“奶奶的,這個時候才送藥來,想痛死你爺爺啊?!”
  江慈有些納悶,這癸字號醫帳,她尚是第一次來,以往這處是由小青負責。長風騎軍紀嚴明,她給其他醫帳的傷兵送藥,縱是晚了些,也未有人如此破口大罵。眼見帳內有約二十餘名傷兵,一身形魁梧、著校尉軍服、左臂纏著繃帶的男子正橫眉豎眼地望著自己,忙道:“對不起,大哥,小青今晚不值夜,我來晚了些,請多多包涵。”
  那校尉走過來,上下打量了江慈幾眼,回頭笑道:“弟兄們,瞧瞧,長風騎軍中,還有這等貨色!”
  傷兵們哄然大笑,過來將江慈圍在中間,口中皆汙言穢語。
  “就是,倒比咱高將軍帳中的幾個孌童還要生得俊些!”
  “瞧這細皮嫩肉的,怕是剛到軍中吧,有沒有被長風騎的上過啊?”
  “想不到,號稱軍紀嚴明的長風騎,也有人好這一口啊!”
  “就是,他們還瞧不起咱們河西軍,憑什麽!”
  有人伸手摸向江慈麵頰:“小子,你家寧將軍受了傷,是不是因為你的原因,操勞過度,才避不過薄雲山那一箭?!他受傷了,大爺來操你吧。”
  江慈心呼要糟,這幾日,在軍醫帳中,她也聽到小天等人閑聊,知這處還有些高成的河西軍。由於河西軍與長風騎向來不和,高成被聖上召回京城後,寧將軍便將河西軍殘部調到了小鏡河以南,以免在這處礙事。但仍有些河西軍因傷勢未愈,留在此處,看來這癸字號醫帳內的便是河西軍的傷兵了。
  她急急躲閃,卻被眾傷兵圍在中間,這些傷兵之中,還有幾個武藝頗精,江慈縱是運起輕功,也突不出他們的圍截。
  見她形狀狼狽,河西軍傷兵們更是得意,嘴中汙言穢語,極為下流,江慈怒斥道:“你們這是違反軍紀,就不怕寧將軍軍法處置嗎?”
  那校尉哈哈大笑,嘲諷道:“寧將軍?!你家寧將軍,此刻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這牛鼻山馬上就要守不住了,到時他一命嗚呼,誰還來將我們軍法處置啊?”
  “就是,陳安那小子肯定守不住牛鼻山,還故弄什麽玄虛,說裴琰到了軍中,根本就是心虛,讓薄雲山不敢進攻,裴琰要是到了,怎麽會不露麵?!”
  “說得對!他死撐著,憑什麽叫我們在這裏等死!”
  “遊大哥,咱們不能在這裏等死,咱們要去京城,繼續跟隨高將軍!”
  “對,我們要去京城,他寧劍瑜憑什麽不讓我們走?!”
  遊校尉擺了擺手,眾人話聲止住,他一步步走向江慈,江慈步步後退,卻被傷兵們圍住。眼見那遊校尉的手就要摸上自己的麵頰,她終忍不住怒叱一聲,雙拳擊出。
  遊校尉嗬嗬一笑,身形左右輕晃,避過江慈第一輪拳勢,待江慈稍稍力竭,右拳猛然勾出,颯颯拳影帶起勁風,逼得江慈急速後退,偏她身後還圍著幾名傷兵,其中一人猛然伸足,江慈一個趔趄,便被遊校尉擊中額頭,仰麵而倒。
  遊校尉冷笑著在她身邊蹲下,右手緩緩伸向她的胸前。

  八五、我心悠悠

  “住手!”冷峻的聲音由帳門處傳來。
  遊校尉並不起身,回頭斜睨了一眼,悠悠道:“兄弟,沒見你大哥在找樂子嗎?”
  江慈見一名長風衛站在帳門口,認得他是常年跟在裴琰身邊的徐炎,如見救星,忙爬了起來,遊校尉卻再伸右拳,將她攔住。
  徐炎冷聲道:“放開她!”
  遊校尉緩緩轉身:“你算哪根子蔥,敢壞大爺我的好事?!”
  徐炎從腰間取出一塊令牌:“長風衛徐炎。”
  遊校尉看了看令牌,哈哈大笑:“兄弟們,你們說好笑不好笑,他一個小小的長風衛,也敢來管咱們河西軍的校尉!”
  河西軍傷兵們齊聲大笑,言語中將長風衛損到極致。徐炎忍了又忍,道:“你們這是違反軍規,我軍階雖不如你,卻也管得。”
  “我若是不服你管呢?”遊校尉笑得更是得意,右手摸向江慈麵頰。
  徐炎怒喝一聲,雙拳擊出,遊校尉笑容斂去,麵色沉肅,右臂如風,一一接下徐炎的招數。
  十餘招下來,徐炎暗暗心驚,由招式上來看,這遊校尉竟是紫極門的高手。紫極門一向聽莊王命令行事,也有很多弟子入了高成的河西軍。這遊校尉雖左臂有傷,自己卻還不是他的敵手。
  他心思機敏,馬上想到,遊校尉如此身手,如此軍階,卻去調戲一名小小藥童,肯定不是表麵上這麽簡單,隻怕他們是想借機鬧事,趁寧將軍“傷重”,好有借口離開這牛鼻山,以免受戰事連累,又可不受軍規處置。
  徐炎心中盤算,手中招式卻不減,抽空向江慈使了個眼色,江慈會意,忙躍向帳外。
  河西軍們卻早有防備,數人身形敏捷,將她攔住,一人邪邪笑道:“小子想走?沒那麽容易,讓大爺玩夠了,再放你走!”
  那邊遊校尉猛然變招,帳內拳風颯颯,徐炎被逼至帳角,遊校尉口中笑道:“大夥都看清楚了,是長風衛們故意挑釁咱們河西軍的,是他們容不得我們,可不是我們故意生事。”
  “那是自然!”河西軍們哄然笑道。
  再過十餘招,徐炎越發吃力,卻仍奮力還擊,冷聲道:“校尉大人,我勸你還是莫要鬧事,鬧大了,對你沒好處!”
  遊校尉大笑:“我就偏要看看,他寧劍瑜能奈我何!兄弟們,上!”
  數名河西軍圍攻向徐炎,徐炎要對抗武功高強的遊校尉本就有些吃力,被這數人一頓圍攻,過得數十招,便被擊倒在地。
  遊校尉極為得意,又轉身走向江慈,江慈大急,正要呼人,一黑色身影倏然出現在帳門口,平靜道:“放了她!”
  遊校尉一愣,轉而笑道:“真是熱鬧,打倒一個,又來一個!”
  江慈轉頭望去,見帳門口立著一名黑衣人,年紀甚輕,中等身形,她依稀記得似是見過此人,想了片刻,才記起此人是與衛昭同來的幾名光明司衛之一。
  遊校尉打量了這人幾眼,冷冷道:“長風衛仗勢欺人,咱們被迫還擊,小子,你現在就是去叫寧劍瑜來,咱們也不會善罷幹休的!”
  這光明司衛微笑道:“我不是長風衛,但我卻管得著你。”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塊令牌。
  遊校尉低頭細看,麵上神情數變,猛然抬頭:“您是―――”
  光明司衛將令牌收回懷中,淡淡道:“你別管我是誰,也別管我來這裏做什麽,你若是還認高成是你的上司,就將她放了!”
  遊校尉想了片刻,道:“閣下既有莊王爺的令牌,在下就給這個麵子,弟兄們,放了他!”
  河西軍退開,江慈忙奔到光明司衛身後。光明司衛看了徐炎一眼,道:“我不管你們和長風衛之間的事,但奉勸一句,不要將事情鬧大了,對你沒好處。”說著轉身離去。
  遊校尉望著他的背影,冷聲道:“將這小子放了!”
  江慈跟在這光明司衛身後,道:“這位大哥,多謝你了!”
  光明司衛一笑:“不用謝我。以後,你離他們遠一點。”說著加快腳步,消失在夜色之中。
  江慈望著他消失的方向,聽到腳步聲響,見徐炎走近,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聲道:“徐大哥,多謝。”
  徐炎有些不好意思,半晌方道:“江姑娘,你早些歇著吧。”
  見他欲轉身離去,江慈道:“徐大哥。”
  徐炎腳步頓住,江慈微笑道:“以後,我若是看書看得太晚,你們不用再在帳外守著,早些休息吧,我不會亂跑的。”說完不再看有些尷尬的徐炎,走入醫帳。
  淩軍醫還在給傷兵針炙,見她進來,軍衣不整,疑道:“小江,怎麽了?”
  江慈忙將軍衣理好,笑道:“沒什麽。”她走到藥爐邊坐下,藥爐中火焰騰騰,烤得她大汗沁出,她愣愣坐著,任汗珠淌下,也未動分毫。
  月上中天,桓軍軍營內,除去值夜的軍士來回巡夜,無人在營地內走動。將士們都在帳內休息,養精蓄銳,準備第二日的戰鬥。
  易寒撩開帳門,燕霜喬忙放下手中的書,站起身,猶豫許久,方低低喚道:“父親。”
  易寒心中暗歎,和聲道:“你不用和我這般拘禮。”
  燕霜喬替他斟上杯茶,易寒在帳內看了看,轉身道:“霜喬,你還是聽我的,去上京吧。”
  燕霜喬垂下頭,並不說話。
  易寒將聲音再放柔和:“霜喬,這裏是戰場,你一個女子,呆在這裏,極不方便。我派人送你回上京,你祖父,也一直想見你一麵。”
  燕霜喬微微搖頭,低聲道:“我要找師妹。”
  易寒歎道:“你師妹,我來幫你找。依你所說,她若是在裴琰手中,隻要我軍能擊敗裴琰,自能將她尋回。她若是不在裴琰手中,我軍一路南下,我也會命人找尋她。”
  “那我就隨著大軍走,你們打仗,是你們的事情,我隻求您,幫我找回師妹。”燕霜喬抬起頭,直視易寒。
  望著這雙澄淨如水、與那人極為相似的明眸,易寒心中閃過愧意,道:“你既堅持,我也不勉強你。隻是我軍將士與華朝不同,對女子隨軍比較忌諱,王爺雖看在我的麵子上讓你留在軍中,你也隻能呆在帳內,不能出去走動。”
  他轉過身,又道:“至於明飛,我讓他隨我行動,他身手不錯,若是能立下軍功,我便安排他入一品堂,將來出人頭地,也不是什麽難事。”
  見他掀開帳簾,燕霜喬嘴唇張了幾下,終道:“您的傷―――”
  易寒心中一暖,微笑道:“輕傷,早就好了。”
  燕霜喬低下頭,輕聲道:“戰場凶險,請您多加小心。”
  易寒一笑,出了帳門,隻覺神清氣爽,轉頭見明飛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聲音極輕,送入明飛耳中:“小子,你聽著,我不管你是何來曆,你若真心待我女兒,我便送你榮華富貴,你若有負於她,我也會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明飛微微側身,直視易寒,平靜道:“是,明飛記下了。”
  見中軍大帳仍有燈火,易寒笑著進帳。宇文景倫正坐在燈下,把玩著從華軍手中搶來的強弩,滕瑞坐於一旁,二人之間的案幾上,擺著一件藤甲衣。易寒趨近細看,又將藤甲衣放在手中掂了掂,喜道:“滕先生果然高明!”
  宇文景倫站起,易寒忙將藤甲衣掛在帳中的木柱上,宇文景倫退後幾步,將利箭搭上強弩,弦聲勁響,利箭“卟”地刺入藤甲衣中。
  易寒將藤甲衣取下,送至宇文景倫麵前,滕瑞也站起,三人齊齊低頭,望著隻刺入藤甲衣七八分的利箭,相視而笑。
  宇文景倫有些興奮:“先生真乃奇人!”
  易寒笑道:“原來先生這幾日不在軍中,便是去尋這藤條去了。”
  “是。”宇文景倫道:“先生真是辛苦了,三天三夜都沒有合眼,尋到這藤條,又製出了這藤甲衣,宇文景倫在這裏謝過先生!”說著便欲長身一揖。
  滕瑞忙搭住宇文景倫雙臂,連聲“豈敢”,道:“王爺,我已讓人砍了很多藤條回來,現在得召集士兵,連夜趕製這藤甲衣。”
  宇文景倫點頭:“這是自然。不過,咱們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易寒問道:“王爺,要做何事?”
  宇文景倫望向帳外,緩緩道:“我要知道,裴琰此時,究竟在-哪-裏!”
  牛鼻山雖是兵事要塞,風景卻極佳。其南麵為奔騰的小鏡河,北麵高山峭壁上,兩個巨大的山洞,遠遠望去,如同牛鼻上的兩個孔。山間,林木茂密,鬱鬱蔥蔥,偶有野花盛開在岩石間,平添了幾分秀麗。
  黃昏時分,江慈站在醫帳門口,望向北麵峭壁上的那兩個山洞,默想良久,轉身入帳。
  她將湯藥煎好,已是月上樹梢,軍營之中,入夜後極為安靜,隻聽見自己輕輕的腳步聲。童敏見她過來,掀開帳簾,江慈卻頓住腳步,童敏訝道:“怎麽了?”江慈深吸一口氣,走入大帳。
  許雋將藥服下,皺眉道:“崔軍師,崔解元,你這藥,怎麽越來越苦了?”
  崔亮笑道:“你不是想好得快些,好親手取張之誠的性命嗎?我加了幾味苦藥,讓你傷口早日愈合。”
  提起張之誠,許雋便來了精神,一屁股坐到裴琰身邊:“侯爺,他薄雲山不攻,咱們攻出去吧,我就不信,長風騎的弟兄,會打不過他薄雲山的手下!”
  寧劍瑜瞪了他一眼:“侯爺要的是速戰速決,咱們人數少於對方,縱是拚死力戰,也不是三兩日能拿下來的,萬一陷入僵局,田將軍那邊便有危險。”
  許雋不敢再說,隻得老老實實坐於一邊,看裴琰與崔亮下棋。
  江慈將藥碗放入籃中,猶豫許久,見崔亮換下的外衫丟在榻上,靈機一動,轉身向崔亮笑道:“崔大哥。”
  “嗯。哪裏不明白?等我下完這局,再和你說。”崔亮用心看著棋盤,口中應道。
  江慈微笑道:“今天沒有不明白的。”她走近榻邊,俯身拿起崔亮的衣衫,道:“崔大哥,你這衣服髒了,我拿去洗。”
  崔亮與江慈在西園同住多日,衣物便是由她清洗,也未留意,落下一子,隨口道:“勞煩小慈了。”
  衛昭正躺於一邊的竹榻上看書,聽到江慈走近,腳步聲似有些放重,便抬眼望了望她。江慈麵上微紅,張開嘴唇,似在說話,卻不發聲,衛昭下意識辨認她的唇語,竟是一句:“多謝三爺。”
  不待他有反應,江慈已轉過身。許雋卻跳了過來,抱起榻上衣物往江慈手中一遞:“小慈幫我一起洗了吧,我那親兵手太粗,洗壞我幾件軍衣了。”
  寧劍瑜回頭笑罵道:“你倒是打的好主意。”
  江慈接過,笑道:“好。”她回轉身,走到衛昭身邊,輕聲道:“衛大人有沒有衣服要洗,我一起洗了吧。”
  衛昭並不抬頭,鼻中“嗯”了聲,江慈喜滋滋地將他榻上衣物拿起,寧劍瑜也將自己的白袍丟了過來。
  江慈抱著一堆衣物往帳外走去,走到內帳門口,又回頭看了衛昭一眼。
  裴琰麵沉似水,坐於椅中,不發一言。
  見他遲遲不落子,寧劍瑜喚道:“侯爺!”
  裴琰抬頭望向竹榻上悠閑看書的衛昭,沉默許久,道:“劍瑜,你讓童敏傳令,中軍大帳百步之內,不得留人。還有,你和許雋,蒙住麵容,和子明一起暫移別處。我與衛大人,有些話要談。”
  寧劍瑜一愣,見裴琰麵色竟是前所未有的嚴肅,忙道:“是。”
 

  八六、知子恒殊

  帳外,腳步聲逐漸遠去。
  帳內,裴琰起身,慢條斯理地將燭火剔亮,坐回椅中。衛昭卻仍斜躺在竹榻上,並不抬頭,隻是專心看書。
  裴琰又慢條斯理將盤上棋子拾回盒中,帳內,隻聞棋子丟回盒中的“啪嗒”聲及衛昭手中書頁的翻動聲。
  待將最後一顆棋子拈回棋盒中,裴琰忽然一笑:“三郎,寶璃塔那局棋,咱們當日並未下完,三郎可有興趣,再一決高低?”
  衛昭將書一卷,淡淡笑道:“少君相邀,自當奉陪。”他悠然起身,坐到裴琰對麵。
  二人不疾不緩地下著,不多時又下成了那夜在寶璃塔中的對峙之局。眼見裴琰在西北角落下一子,衛昭卻懶懶的在中盤落子。
  裴琰抬眼盯著衛昭,衛昭嘴角含笑,卻不說話。
  裴琰微笑道:“看來,三郎是打定主意,袖手旁觀了?”
  衛昭悠然笑著將右臂搭上椅背,斜睨著裴琰:“監軍監軍,本來就隻是在旁看著,少君要如何行軍布陣,我隻看著,並上達天聽,無需插手。”
  裴琰平靜頃刻,展眉笑道:“三郎,咱們不用象那夜一樣,再用拳頭一較高低吧?”
  衛昭輕笑:“少君若有興趣,我正有些手癢。”
  裴琰卻淡淡一笑:“三郎,我還真是佩服你,這麽沉得住氣。”
  “過獎,”衛昭淺笑:“衛昭得見長風騎軍威,對少君也是打心眼裏佩服。”
  裴琰身子稍稍前傾,緊盯著衛昭:“三郎,咱們不用再遮遮掩掩,我等了你數日,你也回避了我這麽多日子,可現在,時間不多了。”
  衛昭從容地看著他:“時間不多,少君想辦法抓緊時間,誘薄雲山進攻就是。行軍打仗,皇上有嚴命,我不得插手過問。”
  裴琰與他對望,唇邊漸湧冷笑:“原來那夜在寶璃塔,三郎說願與我攜手合作,全是推托之辭!”
  衛昭麵帶訝色:“少君這話,衛昭可有些承受不起。少君要我想法子讓聖上委我為監軍,我便盡力辦到;這一路,少君如何行事,我也全是按咱們定好的回稟聖上,可有不妥?”
  裴琰眸光一閃:“既是如此,那我現在,還要三郎幫忙,三郎可願意?”
  “不知少君還要衛昭如何幫忙?”
  裴琰盯著衛昭,語調沉緩平靜:“我想請問三郎,薄雲山軍中,哪一位,是你的人?!”
  衛昭沉默須臾,道:“少君這話,我有些聽不明白。”
  “三郎,你這可就不爽快了。”裴琰冷冷一笑:“你不但知道薄雲山這麽多年來的謀逆行徑,還知道姚定邦在朝中所做一切。你讓蘇顏將姚小卿殺死,奪走他手中的情報,引姚定邦一路南下,終在長風山莊利用我將他除去。你再用姚定邦的死,讓薄公誤以為謀逆證據落於皇上之手,將朝中暗探悉數除去,最後一道假聖旨將其逼反。你又讓這個人將薄雲山穩在牛鼻山,靜看時局如何發展。三郎,這一切,你不要告訴我全是你一人所為。薄公軍中如果沒有你的人,你能做到嗎?!”
  他語調漸轉嚴肅:“而且這個人,必定是薄雲山的心腹,必在薄軍中潛伏多年,是他最信得過的人。三郎,他是誰?!”
  帳後草地中,傳來蟲鳴聲,帳內有些悶熱,衛昭淡淡而笑,並不言語。
  裴琰卻放鬆了些,低頭看著棋盤,漫不經心道:“三郎,咱們不能再拖了,若是讓宇文景倫拿下河西府,這亂局,再非你我所能控製。”
  “少君大可以先去河西抵抗桓軍,卻要跑到這牛鼻山,我已裝作視而不見,本就有些對不住莊王爺,若是河西府失守,是少君作繭自縛,與衛昭無關。”
  裴琰一笑:“三郎對莊王爺有幾分忠心,咱們心知肚明,不用多說。我隻告訴三郎,這幾日內,田策自會將高國舅的人馬和錢糧逐步損耗,到時若是抵不住桓軍的進攻,他便會率軍往西邊撤退。”
  衛昭嘴角不可察覺地抽搐了一下,旋即冷笑:“少君這是在威脅我嗎?”
  “不敢。”
  衛昭冷冷道:“當日在寶璃塔,少君便是這般威脅,逼我與你合作,現在又來這一手,你真當我蕭無瑕是好欺負的嗎?”
  他倏然起身,便往帳外行去。裴琰身動如風,將他攔住,衛昭袍袖一拂,裴琰仰麵閃過,右手急伸向他。“嘭嘭”數響,二人瞬息間過了數招,勁氣湧起,齊齊後躍數步,帳內燭火被這勁風鼓得悉數熄滅。
  黑暗之中,裴琰嗬嗬一笑:“三郎,這不是京城,你傷已痊愈,若是一意要走,我攔不住你。但你走之前,我想聽聽你的條件。”
  衛昭沉默不語,半晌方淡淡道:“少君果然爽快。”
  裴琰轉身,將燭火點燃,微笑道:“三郎請。”
  衛昭轉回椅中坐下,與裴琰對望片刻,緩緩道:“少君要我幫你拿下薄雲山,可以,我也辦得到。但我想少君再下一道法令。”
  “請說。”
  “我想要少君在大業得成之後。”衛昭目光凝在裴琰沉肅的麵容上,一字一句:“下令允我月落,自-立-為-藩!”
  裴琰眉角微微一挑,轉而平靜。
  衛昭停頓少頃,又道:“我月落願為華朝藩地,但不納糧進貢,不進獻奴婢,朝廷不得派兵駐守,不得幹涉我族內政,並將此定為國策,永不更改。不知少君可願寫下這樣一道法令?!”
  夏意漸濃,山間吹來的夜風,潮濕而悶熱。
  已是後半夜,薄軍軍營內,一片寂靜。淳於離在榻上翻了個身,猛然驚醒。他再聽片刻,帳後,傳來有規律的鳥鳴聲。
  淳於離披衣下榻,並不點燃燭火。他揭開帳後一角,如幽靈般閃身而出,循著鳥叫之聲,一路潛行,避過數隊巡夜的士兵,身法輕靈飄忽,竟是極高明的輕功,渾不似平時的文士模樣。
  他閃入營地西麵的一處密林,又穿過密林,如狸貓般攀上一處石壁,再行上百步,在懸崖邊停住腳步。
  月光下,一個修長的身影背對著他,負手而立。
  淳於離盯著他的背影看了片刻,平靜道:“既然用暗號喚我來,就露出真麵目吧。”
  衛昭緩緩轉身,淡淡道:“四師叔,辛苦您了。”
  淳於離一驚,上前數步,盯著衛昭麵上的人皮麵具看了良久,話語漸轉激動:“你是無瑕?!”
  衛昭從懷中掏出玉印和一管竹簫,遞至淳於離麵前。淳於離雙手接過,低頭細看,頷下長須隨風拂動,他的手有些輕顫,終上前一步,單膝跪落:“蕭離見過教主!”
  衛昭上前將他挽起,又深深一揖:“無瑕拜見四師叔!四師叔辛勞多年,無瑕感恩,無以為報!”
  淳於離將他雙手搭住,語調有些哽咽:“教主,您怎麽親自來了?”
  衛昭望著他麵上的滄桑之色,想起師父對這位四師叔的描述,心中微酸,強自抑製,平靜道:“因為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四師叔幫忙,派別人來,我不放心,四師叔也不會相信。”
  夜風吹過山崖,鬆濤大作,淳於離雙眸漸亮,直視衛昭:“教主盡管吩咐,蕭離粉身碎骨,萬死不辭。”
  望著淳於離的身影消失在山崖下,隱入薄軍軍營之中,衛昭默然而立,又仰頭望向天上弦月。
  這月光,純淨如水,此時此刻,是否也灑在月落山上呢?
  他低歎一聲,身形如大鳥一般,在山間急走,細細看過數處地形,才回轉華朝軍營。剛避過巡夜士兵,正往大帳潛去,忽見一纖細的身影慢悠悠走來。
  她的右手提著燈籠,左手卻還捧著一本書,口中念念有詞:“西方生燥,燥生金,金生辛,辛生肺―――”
  她顯是剛從醫帳值夜歸來,身上還有著濃濃的藥香,夜風從她那個方向湧過,空氣中流動著一股令人燥熱不安的氣息。
  衛昭靜靜立於黑暗之中,看著江慈自前方走過,看著她挑起帳簾,隱入小帳內。
  中軍大帳內,裴琰與寧劍瑜、崔亮、許雋、陳安立於地形圖前,進行詳盡的布署。
  衛昭進來,也不看眾人,徑自在榻上躺下。裴琰一笑,向寧劍瑜道:“都明白了嗎?”
  寧劍瑜點頭:“侯爺放心。”
  陳安忙問:“侯爺,若是薄雲山後日不發起進攻,咱們不是白忙活一場?”
  寧劍瑜敲了敲他的頭:“讓你幹什麽你就幹什麽,哪來這麽多廢話!咱侯爺神機妙算,不愁他薄雲山不上當!”
  裴琰麵容一肅:“你們聽著,我要的是,五天之內,殲滅薄雲山的主力軍,生擒薄賊,然後火速回援田策,可都記住了?”
  “是。”寧劍瑜、許雋、陳安齊行軍禮,肅然而應。
  作者有話要說:雲遊歸來,被長風衛們的氣勢嚇了一大跳,至今這小心肝還一抽一抽,抹汗中。
  可偶就想不明白:想當初,前四十多章,小裴虐偶家可愛的小慈時,那個群情激憤,一片喊虐聲,說要狠狠地虐,往死裏虐小裴,言猶在耳,有評論為證。為啥現在偶隻讓小慈不和小裴說話,長風衛們就受不了了呢?偶向來說話算話,當初答應大家要虐小裴,絕不食言。

  八七、分擊合圍

  華朝承熹五年四月二十三日,黃道吉日,諸事皆宜。
  醜時,濃雲掩月,繁星皆隱。牛鼻山往北三十餘裏地的“一線崖”西側岩石上,裴琰紫袍銀甲,左手橫握劍鞘,望著岩石下方長風騎的五千精兵訓練有素的將陷阱布置妥當,刀網也架於“一線崖”石縫出口的上方,側頭微笑道:“三郎,多謝了。”
  衛昭仍是一襲素袍,不著鎧甲,背上三尺青鋒,斜依著岩石旁的一棵青鬆,懶懶道:“少君一定要我做這個監軍,原來都是算計好了的。”
  裴琰笑道:“三郎莫怪,能與三郎攜手作戰,也是裴琰生平夙願。”
  衛昭沉默著低頭望向岩石下方,長風騎精兵們已將一切布署妥當,正在童敏的指揮下,迅速隱入山石與樹木之間。他再望向含笑而立的裴琰,淡淡道:“少君放心,我既願與你合作打這一仗,自然都按你的意思吩咐下去了。”
  裴琰微微欠身:“有勞三郎。”
  遮住弦月的濃雲飄忽移動,在崖頂灑下一片淡極的月華,映得裴琰的銀甲閃出一叢寒光,裴琰與衛昭同時轉頭,目光相觸,俱各微微點頭。二人身形輕如狸貓,倏忽間便隱入山石之後。
  腳步聲極輕,綿延不絕地自“一線崖”東側傳來,薄軍先鋒營統領黎宗走在最前麵,他踩在因數日前的暴雨而從崖頂傾瀉下來的泥土上,小心翼翼地通過“一線崖”最狹窄的一段,忍不住回頭低聲笑道:“真是天助我軍。”
  他身後的劉副統領也低聲笑道:“這回咱們先鋒營若是能立下大功,到時,統領請求主公將晶州賜給咱們,讓弟兄們也好好發筆財吧。”
  黎宗笑道:“那是自然。”
  劉副統領有些興奮,出得“一線崖”,回身將手一揮:“弟兄們快點!”
  先鋒營是薄軍精銳之師,訓練有素,井然有序地依次通過“一線崖”,夜色下,五千餘人集結在一線崖西側。
  黎宗鬆了口氣,他知隻要手下這五千精兵能過得這“一線崖”,主公的總攻大計便算是成功了一半。昨日,從雁鳴山回來的探子帶來了兩個大好消息,一是裴琰被易寒逼得在青茅穀露了真容;二是探子趕回來的路上,發現這“一線崖”因暴雨後山泥傾瀉,原來狹窄而不能過人的一段被山泥填高,竟可讓精兵踩著泥石,通過這處崖縫,直抄長風騎後方。主公與淳於軍師及軍中將領商議多時,終決定抓住這千載難逢的機會發起總攻,又將突襲長風騎軍營、打開關門的重任交給了先鋒營,自己總得身先士卒,立下這個大功方好。
  他望著山穀間的數千手下,沉聲道:“全營全速前進,到達後,聽我號令,一營放火,二營隨我去開關門,三營在劉副統領帶領下,突襲中軍大帳,生擒寧劍瑜!”
  他將手一揮,數千人依次向南而行。
  裴琰望著崖下,嘴唇微動:“三郎,這可是咱們攜手的第一戰。你我合力,三招之內拿下黎宗,如何?”
  “何需三招?!”衛昭也是嘴唇微動,束音成線。
  “黎宗乃昭山派三大高手之一,並不比史修武弱,你我聯手,也需三招。”
  二人傳音間,薄軍先鋒營已行出上百步,當前數百人踏上一處平地。待這些人進入埋伏圈,山石後的童敏發出哨音,長風騎精兵倏然從山石和大樹後冒出,齊齊舉起強弩,不待薄軍反應過來,漫天箭矢便將他們包圍,強弩射出的利箭本就威力強大,距離又極近,上千人不及慘呼出聲,便悉數倒下。
  黎宗迅速反應過來,急喝道:“撤!”當先轉身,急掠向“一線崖”。
  衛昭猛然站直身軀,冷聲道:“若要我說,一招即可。”他右足運力蹬上身後巨石,如一頭白色巨鷲,挾著寒光,撲向崖石下方急奔而來的黎宗。
  黎宗正發力疾奔,忽覺眼前寒光一閃,心呼不妙,電光火石間,他看出來襲者這一劍後竟是中門大開,完全是欲與自己同歸於盡的招數。他一心念著奔回軍營通知主公,不願與敵同亡,心底氣勢便軟了幾分。倉促間手腕急揚,刀氣自袖底擊出,堪堪架住衛昭的長劍,卻因要避過衛昭隨劍撲來的身軀,向右踉蹌退了一小步,手中厚背刀不及收回,裴琰悄無聲息的一劍撕破夜風,鮮血飛濺,黎宗雙目圓睜,捂住右胸徐徐倒下。
  衛昭將長劍彈回鞘內,不再看向裴琰,走至一邊的樹下,依住樹幹,麵上帶著悠然自得的笑容,望著崖下的修羅場。
  前軍中箭倒下,黎宗一招殞命,薄軍先鋒營士兵群龍無首,頓時慌了手腳,倉促間又有上千人倒在強弩之下。
  餘下之人更是驚慌,也不知山野間究竟有多少伏兵,不知是誰先發聲喊,薄軍們四散逃逸,卻又紛紛掉入陷阱之中。
  劉副統領也慌了神,帶著上百人急速奔向“一線崖”,剛到“一線崖”前,刀網由天而降,長風衛們手持繩索用力收緊,數百把明晃晃的利刃,穿入劉副統領及他身後上百人的身體之中。
  山崖下,薄軍的慘呼聲急促而沉悶,在強弩、陷阱、刀網的合力攻擊下,不到一刻鍾,薄軍先鋒營五千餘名精兵便悉數倒於血泊之中。
  裴琰望著長風騎們迅速換上薄軍先鋒營的軍服,依次走向“一線崖”,回頭向衛昭一笑:“三郎請。”
  “少君,請。”
  辰時,戰鼓擂響,薄軍終於出動左右中三軍,集於關塞東側。
  關塞上,寧劍瑜將“金縷甲”替陳安穿上,叮囑道:“你別和易良拚命,裝作被他纏住就行,我這邊一放下鐵板,切斷薄軍,你得挺住,等我出來與你會合。”
  陳安憨憨一笑:“放心吧,小安子有幾個腦袋,也不敢不聽侯爺的話。”
  關塞西麵,許雋持刀而立,望著手持強弩埋伏在土牆後的精兵,沉聲道:“大家記住,看我令旗行事,要讓進來的薄軍有來無回!”
  崔亮立於他身側,微笑道:“許將軍這回可不能放走了張之誠。”
  許雋嘿嘿一笑:“這小子肯定跑不掉,咱們來個甕中捉鱉。”他望向不遠處安靜的營帳,露出幾分欽服之色:“崔軍師,我真服了你了,這回若是能拿下張之誠,你讓我許雋做什麽都可以。”
  崔亮微微一笑,轉過頭去。
  眼見前些時日被俘的十餘名長風騎士兵相繼死於薄軍右軍大將易良刀下,陳安一聲怒喝,帶著三萬長風騎精兵出了關塞。
  不多時,陳安與易良纏鬥在了一起,刀光橫飛,而易良的右軍也將這三萬長風騎死死纏住,薄雲山麵上帶笑,轉頭向淳於離道:“看樣子,差不多了?”
  淳於離望了望天色:“和黎統領約定的是這個時辰,隻待那邊火起,關門一開,咱們就可發動總攻。”
  他話音剛落,關塞西麵,火光衝天,濃煙滾滾,淳於離將手一合,喜道:“成了!”
  戰場上的陳安似慌了神,屢次要往回撤,被易良死死纏住。長風騎將士們也不時回頭望向關塞西麵,顯是心神大亂,軍容渙散。
  不多時,大火似燃到了關塞吊橋後,再過片刻,吊橋轟然而倒。
  薄雲山漸轉興奮,眼中也多了幾分嗜血的腥紅,他將手一壓,令旗落下,張之誠率兩萬左軍和一萬中軍,齊齊發喊,殺聲震天,衝向關塞。
  前方殺聲直入雲霄,薄軍軍營後營內,約八千名衛州軍三五成群,立於營中,望向西南麵的關塞。
  衛州軍素來與薄公的嫡係隴州軍不和,但因人數遠遠少於對方,一貫受其欺壓。雙方矛盾由來已久,昨日更因軍糧問題爆發爭鬥,衛州軍雖懾於易良之威,將這口氣咽了下去,但軍心已散,薄公思量再三,采納了淳於離的建議,今日總攻,便未用這衛州軍,隻是命他們留守軍營,以備不測。
  此時,衛州軍人人心情矛盾,既盼前方隴州軍得勝,自己不會成為戰敗一方;但內心深處,又怕隴州軍立下大功,衛州軍再也抬不起頭。
  成副將大步過來,喝道:“給我站直了,一個個象什麽話!”
  他話音未落,後營內忽湧入大批先鋒營士兵。成副將覺有些怪異,上前喝道:“什麽事?!”
  先鋒軍當先一人麵目隱於軍帽下,並不說話,手中長劍一揮,衛州軍隻見寒光閃過,成副將便已人頭落地。
  衛州軍被這一幕驚呆,不及抽出兵器,長風騎假扮的先鋒營士兵一擁而上,再有數百人倒於血泊之中。
  混亂中有人呼喝道:“衛州軍謀反,薄公有令,統統就地處決!”
  此話一出,衛州軍們心神俱裂,成副將又已死於劍下,群龍無首,正亂成一團之際,又有人呼道:“薄公這麽冤枉我們,我們何必再為他賣命,大夥散了,逃命去吧!”
  這句話如同野火燎原,數千衛州軍轟然而散,其中五千餘人搶出戰馬,隨著軍階最高的鄭郎將往衛州方向逃逸。
  堪堪馳出半裏地,前方小山丘的密林裏突然殺出一隊人馬,攔在了衛州軍的前麵。
  鄭郎將本已從最初的驚惶中鎮定下來,可定睛細看眼前人馬,那立於山丘前、紫袍銀甲的俊朗身形,又是大驚,不自禁喚道:“侯爺!”
  裴琰目光掃過滿麵戒備之色的衛州軍,微微一笑:“鄭郎將,別來無恙?”
  薄軍曾與長風騎聯手抗擊桓軍,鄭郎將多年從戰,也見過裴琰數次,未料裴琰竟記得自己這個小小郎將,訥訥道:“侯爺,您―――”
  他先前一心逃命,不及細想,但並非愚笨之徒,猛然間明白衛州軍中了裴琰的離間之計,可再一思忖,裴琰既然出現在此處,形勢已不容自己再回轉薄營,他徐徐回頭,衛州軍們大部分也清醒過來,麵麵相覷。
  裴琰一笑:“鄭郎將,我離京前,早將衛州軍被薄賊以親人性命相逼作亂一事細稟聖上,聖上已有體察,臨行前有旨意,衛州軍隻要能深明忠義,投誠朝廷,並協同長風騎清剿逆賊,以往逆行一概不予追究,若有立下戰功者,還有重賞。”
  鄭郎將權衡再三,仍有些猶豫,裴琰將手一引:“鄭郎將,容我介紹一下,這位是聖上欽封監軍,光明司指揮使,衛昭衛大人。”
  鄭郎將望向衛昭,衛昭俊麵肅然,取下身後蟠龍寶劍,雙手托於胸前。
  “這是聖上禦賜蟠龍寶劍,見劍如見君。有衛大人用此劍作保,各位還有什麽不放心的嗎?”裴琰微笑道。
  鄭郎將醒悟,將心一橫,躍下駿馬,撩袍下跪:“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隨著他這一跪,衛州軍們齊落戰馬,跪於黃土之中。
  裴琰與衛昭相視一笑,裴琰上前將鄭郎將扶起,麵上笑容極為和悅:“鄭郎將,我現在提你為副將,統領衛州軍,即刻前往衛州,接管衛州防務。”
  “是,侯爺!”
  “還有,聽聞鄭副將與微州朱副將為連襟,不知鄭副將可願將聖意傳達給朱副將?薄賊一除,衛州、微州等地防備可都得仰仗鄭副將和朱副將了。”
  鄭郎將大喜,挺胸道:“侯爺放心,咱們衛州軍為聖上剪除逆賊,死而後已!”
  裴琰笑如春風:“如此甚好,就請各位衛州軍的兄弟將軍衣暫借長風騎一用吧。”
  望著衛州軍遠去,衛昭嘴角輕勾:“少君定的好計策,不費吹灰之力,便收複衛州和微州,佩服!”
  裴琰看著長風騎們紛紛換上衛州軍軍服,笑道:“此計得成,三郎居功至偉,裴琰實是感激!”
  關塞下,易良仍與陳安殊死纏鬥,陳安見薄軍三萬人馬湧過吊橋,急得連聲暴喝,關外的長風騎欲回擊守住吊橋,卻被易良的右軍纏住,無法回援。
  眼見己方三萬人馬衝入關塞,關塞西麵殺聲四起,火光衝天,薄雲山感到大局已定,兩腿一夾馬肚,帶著身後兩萬中軍衝向關塞。
  眼見就要到達吊橋,卻聽嘭然巨響,關塞大門上方忽落下一塊巨大的鐵板,激起塵土飛揚,也隔斷了關塞東西兩方。
  薄雲山一愣,轉而迅速反應過來,聽到破天風聲,心呼不妙,自馬鞍上騰空而起,足尖再在馬鞍上一點,借力後飄,避過關塞上方忽然射下的漫天箭矢。
  他輕功卓絕,避過這一輪箭雨,但隨他衝到關塞下的將士沒有這等功力,慘呼聲此起彼伏,一瞬間的功夫,便有上千人倒於血泊之中。
  薄雲山落地,親兵們迅速圍擁過來將他護住,他再翻身上馬,當機立斷,帶著人馬轉身攻向陳安先前帶出關塞的三萬長風騎。他久經陣仗,知過關塞無望,索性血戰一場,將陳安所帶人馬先滅了再說,至於己方被誘至關塞西麵的那三萬人,隻怕凶多吉少,多想無益。
  他手中寶刀騰騰而舞,在陣中衝來突去,將長風騎砍得步步後退,正殺得興起,忽聽到營地方向傳來殺聲,身形騰挪間瞥見留守營地的衛州軍們持刀拿劍向關塞湧來,知他們見前方形勢不妙,趕來支援,心中稍安。己方現在關塞東麵尚有三萬多人馬,陳安所帶不過三萬左右,再加上這八千名衛州軍,勝算極大,縱是攻入關塞的三萬人被寧劍瑜殲滅,也是個不勝不敗之局。
  正心中盤算、手中招式不停之際,衛州軍們已擁了過來。薄軍將士正與長風騎全力拚殺,也未留意衛州軍們與往日有何不同。
  假扮成衛州軍的數千長風騎奔到薄軍身後,俱各將衛州軍軍帽掀去,人人頭紮紫色束額長帶,齊齊向薄軍攻去。
  薄軍被前後夾擊,遠處營帳,又忽起大火,頓時慌了神,陣形有些散亂。但他們畢竟久經沙場,在薄雲山和易良的連聲怒喝下,重振士氣,與長風騎殺得難分難解。
  關塞上方一通鼓響,鐵板緩緩吊上,寧劍瑜白袍銀槍,策騎而出。他槍舞遊龍,寒光凜冽,左衝右刺,帶著萬餘精兵,衝入戰場,所向披靡。不多時便與陳安匯合在一起,二人所率長風騎也迅速圍攏,崔亮持旗出現在關塞上方,鼓點配合旗令,長風騎井然有序,龍蛇之陣卷起漫天殺氣,將薄軍數萬人馬分片切割開來。
  薄雲山見寧劍瑜衝出,便知己方先前過了關塞的那三萬人馬已被殲滅,正憤恨間,淳於離策騎衝來,大呼道:“主公,先撤,再作打算!”
  薄雲山尚不及作決斷,寧劍瑜銀槍已到眼前。他隻得身形後仰,手中寶刀揚起,架住寧劍瑜槍尖,暴喝聲中,二人再過十餘招,戰馬嘶鳴,刀光槍影,在陣形中央激起一波波狂瀾。
  裴琰與衛昭立於小山丘上方,遙望薄雲山與寧劍瑜激鬥,笑道:“薄公老當益壯,劍瑜隻怕一時半會拿他不下,三郎,我失陪片刻。”
  衛昭微微欠身:“少君自便。”
  裴琰騰身上馬,清喝一聲,駿馬疾馳而出,如一溜黑煙,瞬間便到了戰場前。他提劍飛身,紫色戰袍卷起一團紫雲,自兩軍之中掠過。龍吟聲烈,寒劍挾著雄渾劍氣,和著這團紫雲,激射向陣中的薄雲山。
  薄雲山聽得劍氣破空之聲,便知定是裴琰到來,前有寧劍瑜銀槍,後有裴琰寒劍,實是生平最危急時刻。他怒吼一聲,雙目睜得滾圓,脊挺肩張,身上的鎧甲也被勁鼓的真氣微微綻開一條裂縫。
  “蓬”!真氣相交之聲,響徹陣中,薄雲山手中寶刀將裴琰必殺一劍架住,左肋卻中了寧劍瑜一槍,但他方才所運乃護體硬氣功,寧劍瑜這一槍便隻刺入三分,還被他這股真氣震得收槍後退。
  裴琰借力後騰,落於地上,朗笑一聲,劍如風走,再度攻向薄雲山。
  薄雲山肋下鮮血滲出,在這生死時刻,體內真氣運到極致,刀法天馬行空,整個人如裹在刀光中,與裴琰鬥得驚心動魄,寧劍瑜反而插不進招,他對自家侯爺極有信心,便返身攻向正與陳安廝殺的易良。
  關塞上,崔亮俯觀戰局,手中旗令數變,長風騎如一波又一波巨浪,殺得薄軍愈發零亂。
  淳於離猛然喝道:“主公有難,不怕死的,隨我來!”策馬衝向陣中。
  他一貫以文士模樣示人,這番不怕死的動作激得薄雲山的親兵們紛紛跟上。數十人撞上薄裴二人劍氣刀光,倒於血泊之中,但後麵親兵仍不斷湧上,裴琰有些吃力,後退了幾步,便被數百薄軍圍在中間。
  其餘薄雲山親兵拚死搏殺,已開得一條血路,淳於離舉劍刺向薄雲山戰馬臀部,戰馬悲鳴,騰蹄而起,疾馳向北。淳於離與數百親兵迅速跟上,往北逃逸。
  薄雲山猶有不甘,欲拉轡回馬,淳於離大呼:“主公,回隴州,再圖後策!”
  薄雲山心知大勢已去,握著寶刀的手青筋暴起,牙關咬得喀喀直響,終未回頭。
  裴琰被數百名悍不畏死的親兵圍住,便騰不出身去追趕薄雲山。眼見薄雲山策馬向北而逃,怒喝一聲,劍勢大盛,身邊之人紛紛向外跌去。
  薄雲山策騎如風,眼見就要衝上小山丘,一個白色身影淩空飛來,寒光凜冽,他下意識橫刀接招,被震得虎口發麻。
  衛昭再是十餘招,薄雲山一一接下,但左肋傷口愈發疼痛,鮮血不停滲出,終被衛昭的森厲劍勢逼得落下戰馬。
  他的親兵見勢不妙,不要命地攻向衛昭,淳於離打馬過來,呼道:“主公快上馬!”薄雲山身形勁旋,落於淳於離身後,二人一騎,奔向山丘。
  衛昭眼中殺氣大盛,劍上生起呼嘯風聲,將親兵們殺得屍橫遍地,再度追向薄雲山。
  正於此時,小山丘上衝下一隊人馬,其中一人大呼:“主公快走,我們墊後!”
  薄雲山看得清楚,來援之人正是阿柳,他帶著數十人將衛昭擋住。淳於離連聲勁喝,駿馬衝上山丘,踏起無數草屑,向北疾馳。
  身後衛昭怒喝聲越來越遠,薄雲山心中稍定,再逃一段,耳中又聽到馬蹄聲。他大驚回頭,見阿柳正策騎而來。
  阿柳追上薄雲山和淳於離,似是喜極而泣:“主公!”
  薄雲山縱是心腸如鐵,此刻也有些許感動,正待說話,淳於離急道:“主公,這樣逃不是辦法,遲早會被裴琰追上!”
  薄雲山也知他所說不虛,由這牛鼻山去隴州,路途遙遠,裴琰必會傾盡全力追捕自己,衛州軍似是已反,自己身上帶傷,戰馬也非千裏良駒。正猶豫間,淳於離道:“主公,咱們得到山上躲一躲。”
  聽得遠處傳來馬蹄聲,薄雲山當機立斷,縱身下馬,淳於離與阿柳也躍下駿馬,手中兵刃刺上馬臀,馬兒吃痛,悲嘶著向前急奔。
  三人迅速閃入道旁的密林,一路向山頂行去。
  牛鼻山關塞前,激戰仍在進行,但薄軍已失了鬥誌,被長風騎攻得潰不成軍。
  薄雲山的親兵個個武功不弱,裴琰被圍,好不容易才將他們殺得七零八落,搶了一匹戰馬,急追向北。馳到小山丘上,見衛昭正與數十人拚殺,他策騎衝入其中,與衛昭合力,將這數十人殺得東逃西竄。
  衛昭長劍抹上最後一人喉間,回頭一笑:“少君,多謝了!”
  裴琰望向北麵:“薄雲山呢?”
  “可惜,讓他逃走了!”衛昭持劍而立,滿麵遺憾之色。
  裴琰知已追不上薄雲山,關塞處局勢未定,隻得撥轉馬頭。他匆匆馳回關塞下,寧劍瑜策馬過來:“侯爺,易良帶著一萬多人向東逃了,我讓許雋帶了兩萬人去追。還有萬餘人逃往明山府方向,陳安帶人追去了。”
  “營地那邊的薄軍呢?”
  寧劍瑜笑道:“有子明的強弩,還有刀井,他們一進來便殲了萬餘人。張之誠被生擒,其餘一萬多人投誠。”
  裴琰放下心來,見關塞前方還有約萬餘名薄軍在頑抗,道:“讓人喊話,朝廷不追究普通士兵謀逆之罪,隻擒拿副將以上人員。”
  殺聲漸歇,戰鼓已息。
  關塞前,屍橫遍野,笙旗浸於血泊之中,戰馬低嘶,當空豔陽,默默注視著蒼穹下這一處修羅地獄。
  崔亮由關內策騎而出,與裴琰相視而笑。裴琰笑道:“子明妙計,真沒想到,這麽快就能拿下薄軍。隻可惜讓薄雲山逃了。”
  崔亮眉頭微皺:“相爺,薄雲山這一逃,可有些不妙。”
  “是,他若逃回隴州,這邊可還有麻煩。”裴琰想了想,向童敏道:“你帶長風衛,一路向北,封鎖各處路口,搜捕薄雲山。”
  又向寧劍瑜道:“留一萬人守牛鼻山。由―――”他頓了頓,眼神掠過崔亮,又停在寧劍瑜身上。
  衛昭走近,道:“少君,最遲四日後,我們得回援青茅穀,我在此處等你。”
  裴琰微笑:“那牛鼻山這裏,就有勞衛大人了。”他轉身望向長風騎官兵,朗聲道:“其餘人,隨我收複明山府!”
  麟駒駿馬,金戈寒劍,裴琰的紫色戰袍在空中揚起一道勁風,寧劍瑜與崔亮緊隨其後,帶著長風騎向東北絕塵而去。
  華朝承熹五年四月二十三日,長風騎與薄軍於牛鼻山血戰,長風騎大勝,殺敵三萬餘人,薄軍大將張之誠被擒,易良被斬於小鏡河畔。
  當日,衛州、微州兩地駐軍投誠,宣誓效忠朝廷。
  四月二十四日,寧劍瑜率軍收複明山府,又帶領精兵,策騎如風,連奔數百裏,兩日之內收複秦州、新郡。鄭郡民眾聽聞薄軍戰敗,策反當地駐軍,向長風騎投誠。
  裴琰見局勢基本平定,命老成穩重的童敏率兩萬長風騎再加上衛州、鄭郡等地投誠的人馬,北上包圍隴州,喝令隴州留守士兵投降,並交出偽帝和薄雲山的家人。
  隴州被圍,童敏又讓人喊話,對副將以下官兵一概不予追究,七日後,隴州城門大開,官兵們將偽帝與薄雲山家人縛出城門,至此,“薄軍逆亂”終告平定。
  最後一道陽光消沒,天色全黑,薄雲山鬆了一口氣,忍著肋下劇痛,靠住石壁,閉目運氣。
  腳步聲走近,薄雲山猛然睜開雙眼,淳於離奉上幾個野果:“主公,先解解饑,阿柳已去尋獵物了。”
  薄雲山除下盔帽,麵色陰沉,接過野果,半晌方送入口中。
  幾個野果下肚,他麵色稍霽,沉吟道:“外麵也不知怎麽樣了?若是易良能及時回軍隴州,還有一線希望。”他想起自己留守隴州那個不成器的兒子,便有些心煩。
  “是,張將軍生還希望不大,就指著易將軍能突破重圍,回轉隴州,咱們還可據隴州,再圖徐策。”淳於離猛然跪於薄雲山身前,聲調漸轉痛悔:“主公,屬下察人不明,讓探子被裴琰收買,以致中計,請主公處置。”
  薄雲山搖頭苦笑:“長華不必自責,裴琰詭計多端,謀劃良久,是我大意了。”說著捂住肋下傷口咳嗽數聲。
  淳於離上前將他扶住,泣道:“請主公保重身子,隻要咱們能回到隴州,還是有希望的。”
  薄雲山點了點頭:“是,但現在裴琰搜得嚴,咱們還得在這裏躲上數日才行,他要趕去馳援河西,隻要我們能熬過這幾日,那邊易良能守住隴州,就有機會。”
  阿柳閃身進來,手上拎著一隻野雞,淳於離將薄雲山扶起,三人往山洞深處走去。
  已近月底,後半夜,弦月如鉤,時隱時現。阿柳守於洞口,聽到腳步聲響,站起身道:“軍師。”
  淳於離盯著他看了片刻,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子,用心守著,隻要主公能回去,大業得成,你就是大功臣。”
  阿柳與他目光相交,沉默一瞬,點頭笑道:“阿柳一切都聽主公和軍師的。”
  淳於離微微一笑,轉身回到洞內。薄雲山睜開雙眼,淳於離趨近道:“主公,已經兩天了,我估計,裴琰此刻應在鄭郡等地,就是不知易將軍有沒有率軍回到隴州。”
  薄雲山沉默不語,淳於離小心翼翼道:“主公,要不,我出去查探一下?”
  “你?”薄雲山麵有疑色:“你沒武功,太危險了。”
  “正是因為屬下沒武功,隻要裝扮成一個文弱書生,裴軍絕不會懷疑我,長風騎一貫標榜不殺無辜,屬下下山,並無危險。”淳於離道:“主公的傷,急需用藥,不能再拖,若是能通知易將軍派人來接主公回隴州,再好不過,至不濟,屬下也要尋些藥回來。”
  薄雲山低頭片刻,道:“好,你速去速回,記住,軍情、傷藥什麽都不要緊,你一定要平安回來,長華,異日我東山再起,離不得你。”
  薄雲山再躺半個時辰,慢慢站了起來,他深吸幾口氣,待體內真氣平穩,緩步走向洞外。
  阿柳正守於洞口,見他出來,忙過來將他扶住:“主公!”
  此時已是破曉時分,東方天空露出一絲魚白色,薄雲山黑臉陰沉,望著遠處的層巒疊嶂,不發一言。
  阿柳怯怯道:“主公,軍師說您傷重,得多躺著,山間風大,您還是進去休息吧,阿柳會在這裏守著,絕不讓任何人傷害主公。”
  薄雲山冷冷一笑,猛然伸手扼住阿柳的咽喉,阿柳目中流露出恐懼和不解之色,卻未有絲毫反抗,雙手漸漸垂於身側。
  薄雲山目光遊離不定,又慢慢鬆開右手,阿柳不敢大聲咳嗽,壓抑著依於石壁前,低聲咳著。
  薄雲山再盯著他看了片刻,冷聲道:“走!”大步向洞外走去。
  阿柳急忙跟上:“主公,軍師還未―――”
  “少廢話!”薄雲山向北麵一座更高的山峰走去,阿柳不敢再問,隨著他披荊斬棘,曙光大盛,二人終尋到一處隱蔽的山洞,阿柳又砍下灌木將洞口掩住,薄雲山放下心頭大石,依著洞壁,閉目調息。
  阿柳立於他身側,望著他黝黑深沉的麵容,清秀的麵容上神情數次微變,終安恬一笑。
  待薄雲山睜開雙眼,他解下腰間水囊,又取出用樹葉包著的烤野雞,雙手奉給薄雲山:“主公。”
  薄雲山並不接,抬眼望了望他。阿柳會意,撕下一條烤雞肉放入口中細嚼,又將水囊木塞拔掉,對著水囊飲了數口。薄雲山終有了一絲笑意,接過水囊與雞肉。
  牛鼻山這一役,長風騎雖勝得漂亮,但仍有傷亡。自四月二十三日辰時起,便有傷員不斷從關塞方向抬下,送入後方醫帳。再過個多時辰,傷員漸多,醫帳內已無法安置,皆擺於露天草地之上。
  由於早有準備,小天等人前幾日又從晶州押了一批傷藥過來,藥材不缺,但人手明顯不足。軍醫和藥童們忙得腳不沾地,一日下來,竟連口水都來不及飲。
  江慈經過這些日子的學習,有了一些經驗,淩軍醫也對她頗為滿意,簡單的傷口便交由她處理。一日下來,上百名傷兵讓江慈累得筋疲力盡。
  但親眼看著傷員們能在自己手下減輕痛楚,聽到他們低聲道謝,江慈覺心情舒暢,勁頭十足,直忙到子夜時分,方在淩軍醫的嚴令下回帳休息。
  睡了不到兩個時辰,她又惦記著煎藥,重新回到醫帳。淩軍醫正累得頭昏眼花,也不再說她,由她忙碌。
  接下來的兩日,留守牛鼻山的一萬名長風騎分批清掃戰場。由於天氣漸轉炎熱,淩軍醫燒了艾草水,給長風騎服下,讓他們將戰場上的屍身迅速掩埋。又在戰場附近廣撒生灰,以防瘟疫。
  清掃戰場的過程中,仍零星有傷兵被發現,陸續抬來醫帳。這些傷兵因發現較遲,傷勢較重,多數人醫治無效,淩軍醫也有些束手無策。
  江慈看在眼中,焦慮不安,她知早一些發現傷兵,這些人便多一分生機,見自己經手的傷員們傷勢穩定,便向淩軍醫提出親上戰場附近尋治傷員。淩軍醫思忖片刻,同意了她的請求,並將一套銀針交給江慈,讓她在發現重傷員時,及時紮針護住心脈,再抬回醫帳救治。
  豔陽當空,曬得江慈額頭沁出密密汗珠。她不敢除下軍帽,也不敢象身邊的長風騎一樣拉開軍衣,隻得忍著炎熱隨長風騎們在牛鼻山附近清掃戰場。
  當日激戰,牛鼻山東西兩側皆是戰場,薄軍雖大部被殲滅,仍有少量逃往附近山野,長風騎追剿,各有傷亡,林間溪邊,不斷發現新的傷兵和屍首。
  搜尋範圍逐步向北部山巒延伸,正午時分,江慈隨十餘名長風騎尋到了一處山林中。林間樹下,躺著數十名長風騎和薄軍,顯然是雙方追鬥至此,一番拚殺,齊齊倒地。
  江慈查看一番,知還有數人有救治希望,也不管是長風騎還是薄軍,統統在這些人胸口處紮上銀針,請同行的長風騎們抬回軍營。
  長風騎們抬著傷兵離去,她仍未死心,俯身查看數回,終發現還有二人尚有氣息。她撕開他們胸前軍衣,認準穴道,紮下銀針,護住其心脈,再直起身,才想起無人將他們迅速送往山下。
  她試著拖起其中傷勢較重之人,可此人高大魁梧,極為沉重,拖出數十步,江慈便坐倒在地。
  江慈知以己之力,無法將這二人送回軍營,隻能靜待長風騎回來,便將其放於地麵,眼見他氣息越來越弱,心中焦急,忽然靈機一動。
  她站起身,微笑著雙手攏於唇前,大聲喚道:“徐大哥!”
  清脆的聲音在山野間回響,卻無人回應。江慈笑了笑,再喚:“長風衛大哥,出來吧。再不出來,我可要逃了!”
  一人從青鬆後步出,苦笑道:“江姑娘,徐大哥今日休息。”
  江慈微微側頭,笑道:“這位大哥,如何稱呼?”
  “小姓周。”
  “周大哥好。”江慈笑得眼睛眯眯:“周大哥,說不得,隻能勞煩您將這位大哥送回軍營救治了。”
  周密並不挪步,江慈笑容漸斂:“周大哥,這兩位可都是你們長風騎的弟兄,你就忍心看著他們斃命眼前嗎?”
  見周密仍不動,江慈冷笑道:“我隻聽聞,長風騎的英雄們極重手足之情,兄弟之義,原來都是騙人的!”
  周密望向地上之人,眉間閃過不忍之色,但想起自己職責所在,仍有些遲疑。江慈想了想,大聲喚道:“光明大哥,你也出來吧。”
  林邊青鬆樹枝微搖,一人縱身而下。江慈見正是那夜從河西軍帳中將自己救出之人,倍感親切,上前笑道:“光明大哥,您貴姓?”
  “宋。”光明司衛宋俊哭笑不得。
  江慈轉向周密:“周大哥,是由你送人回去好呢?還是由宋大哥送人回去較好?”
  周密抬眼望向宋俊,二人目光相觸,想起這數日來同隨江慈,互相防備,眼中俱閃過一絲笑意。
  江慈指著地上傷兵,急道:“你們別磨蹭,他傷勢較重,留一個人守著我,另一個快送他回軍營,再拖下去,他性命不保。送完他再趕緊來接那一個。”
  周密想了想,又看了一眼宋俊,終上前將傷員反負於肩頭,轉身往山下走去。
  江慈回轉另一名傷員身前,探了探鼻息,心中稍安。她想了想,取下腰間水囊,用布條蘸了清水,塗抹傷員已近幹裂的雙唇,動作輕柔,神情專注。
  宋俊看著江慈,忽然笑道:“看來,長風騎軍中,要多一名女軍醫了。”
  江慈並不轉頭:“宋大哥見笑,若真能成為軍醫,倒是我的福氣。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救的人越多,我積下的福氣也就會越多。”
  宋俊輕笑,正待接話,忽然麵色一變,縱身撲向江慈身側的一叢灌木,痛嘶聲響起,他從灌木叢中揪出一名少年。

  八八、恨海無涯

  江慈一驚,看清宋俊手中的少年不過十三四歲,身形單薄,五官清秀,但麵色慘白,嘴唇發烏,雙目緊閉。她忙接過少年細看,發現他竟是中了劇毒。
  她用小刀在少年右腕處輕輕割下,見滲出的血是黑褐色,想起崔亮所授,不禁搖了搖頭。
  宋俊彎腰問道:“沒救了?”
  江慈歎道:“中毒太深,隻怕沒救了。”
  “他是什麽人?怎會出現在這戰場附近?”宋俊自言自語道。
  江慈將少年放下,正待說話,那少年卻呻吟一聲,身子抽搐了幾下。
  江慈一喜,再在他腕間割了一小刀,放出些黑血,少年似是恢複了些精神,睜開雙眼,目光迷離,望著江慈。
  江慈柔聲道:“你家在哪裏?”
  少年緊抿嘴唇,並不回答。江慈右手撫向他的額頭,少年卻突然嚎叫一聲,猛地抓向江慈手腕。
  江慈收手不及,被少年用力扯下一截衣袖,宋俊忙過來將少年按住。少年不停掙紮,過得一陣,忽然身軀劇顫,似是見到不可思議之事,喉間“啊啊”連聲,右手掙脫宋俊,指向江慈的右腕。
  江慈愕然望向自己右腕,這才發現少年指著的是當日在月落山,淡雪梅影送給自己的那兩個銀絲手鐲。
  她自卷入裴琰與衛昭的風波之後,所遇之人除了崔亮,不是利用便是虐待,唯有從淡雪梅影二人身上得到過一些溫暖,在月落紅梅院的那段日子,也是她過得較為輕鬆的一段時光,故她一直將二人所送銀絲手鐲戴於右腕,不時看到,心中便會一暖。
  她腦中閃過淡雪所說之話,想起淡雪的阿弟便是被送入薄公帳中,再細看少年容貌,忽然醒覺,急忙上前將少年扶起,將淡雪所送手鐲取下,遞入少年手中。
  少年顫抖著舉起手鐲細看,兩行淚水潸然而下。他望著江慈,喉間發聲,極輕,極嘶啞,似是從地獄中發出的聲音:“你是誰?為何會有―――”
  江慈心中猜測得以證實,眼見少年命在頃刻,心中一酸,淚水滴下,點頭道:“我是淡雪的朋友,手鐲是她送我的。你是不是她的―――”
  少年極為激動,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掙脫宋俊,撲過來抓住江慈雙手,顫抖著問道:“我阿姐她―――”
  江慈覺他的雙手燙得如火燒一般,顧不得自己眼中不停盈滿,又落下的淚水,將他上身扶住,取出銀針,紮入他的虎口、人中數處。
  宋俊在旁細看,疑道:“江姑娘,你認識他?”
  少年卻愈見激動,他左手將銀鐲子攥緊,右手卻緊抓住江慈的右腕。他的指甲深深嵌入江慈肌膚,喘氣道:“阿姐,阿姐―――”
  江慈手腕劇痛,卻仍輕聲哄道:“阿弟,阿姐很好,她時時想著你,你撐住,我先請人幫你解毒,再想辦法送你回去。”說完便欲俯身將少年背起。
  宋俊忙道:“我來吧。”便去抱起少年。
  少年卻突然狂叫一聲,神情極為癲狂,咬上宋俊右腕,宋俊沒有提防,被他咬下一塊肉來,極度疼痛下左掌擊向少年胸前。
  江慈驚呼,眼見宋俊左掌就要擊上少年胸膛,破空之聲響起,宋俊麵色一變,急速向右翻滾,一塊石子自他身邊彈過,嵌入前方樹幹之中。
  宋俊大驚,看這突襲之人射石之力,顯是一流高手,他翻滾間拔出靴間匕首,下意識接住來襲之人數劍,這才看清對手是一名文士裝扮的中年人。
  “閣下何人?”宋俊鬥得幾招,便知自己不是對手,沉聲道:“一場誤會,在下並非真心傷他。”
  中年文士冷笑一聲,劍招忽然變得詭奇古怪,偏劍氣如勁風狂飆,擊得宋俊有些站立不穩。但他終究是光明司的高手,並不驚慌,右手匕首架住對方連綿不絕的劍招,左手五指撮成鷹喙狀,竟是一套鷹嘴拳,右防左攻。
  中年文士“咦”了一聲,顯是未料到宋俊竟會“左拳右劍,一心二用”,身形閃騰間點了點頭,劍招再變,如波浪般起伏,宋俊被他這幾招帶得身形左右搖晃,卻看到對方破綻所在,心中暗喜,左手鷹勾拳化為虎爪,搭上中年文士右腕,喝道:“閣下―――”
  話未說完,一個白影如鬼魅般落於他身後,駢指戳上他頸後穴道,宋俊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中年文士便欲挺劍刺向宋俊胸膛,白衣人迅速抓住他的右腕:“四師叔。”
  少年咬下宋俊一塊肉之後,愈發癲狂,雙目通紅,喉間聲音似哭似笑。江慈顧不得看宋俊與那中年文士相鬥,撲過來拔下少年虎口中的銀針,紮入他麵頰右側,耳下一分處。少年漸漸平靜,眼神卻越見朦朧,他仰望著江慈,眼角淚水不停淌下,過得片刻,低聲喚道:“阿姐,阿姐―――”
  江慈心中難過,知他已有些神智迷亂,索性將他緊緊抱在懷中,低聲哄道:“阿弟,你別怕,阿姐在這裏―――”
  少年再喚幾聲“阿姐”,江慈隻是點頭,哽咽難言。少年卻忽然一笑,江慈淚眼望出去,覺那笑容似山泉水般純淨,又如玉迦花般秀美。
  少年顫抖著伸手入懷,取出一個銀手鐲,與淡雪所送手鐲合在一起,遞至江慈麵前。他唇邊帶笑,緊盯著江慈,眼睛始終不曾眨一下,似是彌留之前,要將阿姐的容顏深深刻劃在心間。
  江慈伸出右手,少年將手鐲放入她掌心,卻又緊緊抓住她的手腕,瘦弱的身軀不時抽搐。山風吹來,卷起他淩亂的頭發,有數縷沾上他唇邊烏黑的血絲,發與血凝成一團,竟看不清哪是血絲,何為烏發。
  江慈淚水如珍珠斷線一般,白影走近,在她身邊默立片刻,慢慢俯身,要將少年從她懷中抱出。
  江慈猛然抬頭,看清那張戴著人皮麵具的臉,再看清他的身形和素袍,疑道:“三爺?”
  衛昭看了她一眼,微微點頭,欲將少年抱起。少年卻仍緊抓著江慈的手腕,衛昭用力將他抱起,少年也不鬆手,帶得江慈向前一撲。
  淳於離過來,眉頭微皺,揮劍砍向江慈手腕,衛昭袍袖急速揮出,淳於離向後躍了一小步,不解道:“教主,得殺了這小子滅口!”
  衛昭冷聲道:“不能殺她!”
  淳於離聽他語氣斬釘截鐵,隻得收起長劍,過來細看衛昭懷中的阿柳。他伸手拍著阿柳麵頰,急道:“阿柳,你怎麽了?薄賊呢?!”
  阿柳卻不看他,隻是望著江慈,眼中無限依戀之意。
  衛昭右掌輕擊阿柳胸膛,阿柳噴出一口黑血,喉間嗚咽,吐出口長氣,終望向衛昭和淳於離。
  淳於離看他情形,知他活不長久,心中焦急,喝問道:“薄雲山呢?我不是讓你守著他的嗎?”
  阿柳迷茫的目光自他和衛昭身上掠過,又凝在江慈麵容上,喃喃喚道:“阿姐!”
  衛昭默思一瞬,望向江慈:“你來問他,薄雲山在哪裏?!”
  江慈瞪了衛昭一眼,接過阿柳,依然將他抱在懷中,輕撫著他的額頭,替他將淩亂的頭發撫至耳後。
  阿柳逐漸平靜,江慈又抬頭看了看衛昭,見他望著阿柳,麵具後的眼神閃爍不定,竟似含著難言的悲傷,她心中一動,終低頭在阿柳耳邊低聲道:“阿弟,告訴阿姐,薄雲山在哪裏?”
  阿柳身子微震,似有些清醒,盯著江慈看了一陣,又望向一邊的淳於離。
  淳於離上前,掐住阿柳的人中:“阿柳,教主來了,你快說,薄雲山在哪裏?!”
  阿柳“啊”了聲,猛然自江慈懷中坐起,原本蒼白的麵上湧現血色,茫然四顧:“教主,教主在哪裏?”
  衛昭在他麵前緩緩蹲下,握上他的右腕,徐徐送入真氣,柔聲道:“阿柳,我是教主。來,告訴我,薄雲山在哪裏?”
  江慈從未聽過衛昭這般語氣,望著他微閃的眸光,若有所悟,心尖處一疼,轉過頭去。
  阿柳得輸入真氣,逐漸清醒,抬起右手指向北麵山巒,喘道:“他對軍師起了疑心,想逃。我沒辦法,隻得催動他體內之毒,爬下山來找軍師―――”
  淳於離迅速上前將阿柳背上,往北麵山巒走去。衛昭看了看江慈,猶豫一瞬,終伸過手來,握住她的左腕,帶著她往前疾行。
  依著阿柳指路,四人越過數座山峰,再在灌木叢中艱難行進一陣,到了一個山洞前。
  淳於離用劍撥開山洞前的灌木,衛昭當先鑽入。山洞內昏暗,淳於離點燃樹枝,江慈慢慢看清,這是一個較為狹長的岩洞,岩壁長滿青苔,一側岩壁上,不停有泉水沁出,匯聚在下方的凹石中,又溢了出來,沿著石壁,流向洞外。
  洞內地上,躺著一人,身形高大,鎧甲上斑斑血跡,麵容黝黑,唇邊血絲已凝成黑褐色,頭發淩亂,想來就是那薄雲山。
  衛昭蹲下,探了探薄雲山的鼻息,轉頭望向江慈。
  江慈醒悟,忙取出銀針,在薄雲山虎口、人中、胸口處紮下數針,衛昭運氣,連拍薄雲山數處穴道,薄雲山口角吐出些白沫,緩緩睜開雙眼。
  衛昭將他扶起,讓他依住石壁,森冷的目光緊盯著他。
  薄雲山恢複些許神智,再望向一邊的淳於離與阿柳,悚然一震,瞳孔縮了縮,猛然抓起身邊寶刀,擲向淳於離,渾身發抖:“果然是你!”
  淳於離輕鬆接下寶刀,嘴角盡是嘲諷的笑意:“主公,別動氣,對身體不好。”
  薄雲山劇烈喘息,努力高揚著頭,想保持一個武將的尊嚴,但洞中的陰風吹起他的亂發,讓他這個動作略顯滑稽和無力。
  衛昭平靜道:“四師叔,你到洞外幫我守著。”
  “是。”淳於離忙轉身出了山洞。
  洞內一片寂靜,隻聽見薄雲山劇烈的喘息聲,阿柳反而逐漸平靜下來,隻臉色愈發慘白,死死地盯著薄雲山。
  江慈看得清楚,過來將他抱在懷中,不停撫著他的胸口。
  衛昭看了薄雲山片刻,緩慢抬手,取下麵具。他俊美的容顏如同一道閃電,驚得薄雲山雙目圓睜,滿麵不可置信之色。
  衛昭慢慢露出笑容,悠然道:“薄公,五年前,故皇後薨逝,咱們在京城見過一麵。在下蕭無瑕,月落星月教教主。”
  薄雲山伸出手臂,揮舞幾下,似要抓住衛昭的雙肩,卻又無力垂下,忽然一聲尖嘯,轉而大聲狂笑。他身軀抖動,笑聲急促而冷銳,在山洞內回響,如同鬼魅在嚎叫。
  他又拍打著地麵,仰頭笑道:“原來是你!哈!老狐狸也有今天!哈哈哈哈,實在是太好了!”
  衛昭一笑,緩緩道:“薄公,我想問你幾件事情,還請薄公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薄雲山笑聲漸歇,撐住石壁,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猶如一座黑塔。他眉間湧起一股傲氣,斜睨著衛昭,喘道:“我有今日,全是拜你所賜,我為何要告訴你?!”
  衛昭淺笑,轉過頭望向江慈懷中的阿柳,見他雙眸中滿是憤怒與仇恨,緊盯著薄雲山,放低語氣道:“阿柳,他所中何毒?”
  阿柳的臉,慘白得嚇人。他依在江慈懷中,仰望著高大的薄雲山,卻笑得如同一個征服者。
  笑罷,他話語低沉,飽含咬牙切齒之意:“薄賊,你不是愛拿鞭子抽我,嗜好喝我的血嗎?哈,我讓你喝,你天天喝我的血,我就天天服用‘巫草’,這樣,我血中的毒便會在你體內慢慢集聚。隻要我服下引藥,再讓你喝我的血,你這毒便會發作,哈哈,你先前喝的水中,便有我的血啊!你沒救了,隻有死路一條,咱們,同歸於盡吧!”
  他仰頭而笑,笑聲尖銳,似毒蛇看見獵物時發出的“嘶嘶”之聲,身軀卻漸轉僵冷。
  薄雲山怒極,如困獸般撲過來,衛昭袍袖一揮,將他逼回原處。薄雲山嘴角黑血滲出,看著衛昭,又看向阿柳,笑聲如桀桀夜梟:“你們月落人,比畜牲都不如,就隻配在我們的胯下,讓我們騎―――”
  衛昭瞳孔中閃過一抹猩紅,猛然掐上薄雲山咽喉,薄雲山後麵的話便堵在了喉間。他嘴中滿是黑血,靠著石壁,張唇劇烈喘息。衛昭猶豫片刻,收回右手,低頭看著他,雙唇微抿,如岩石般沉默。
  江慈抱著阿柳坐在地上,仰頭間正見衛昭垂於身側的右手,那修長白晳的手指極輕微地顫動,她心中難過,淚水不聽話地湧出,順著臉龐滑下,滑入她的頸間,濕粘而沉重。
  阿柳笑聲漸歇,氣息漸低,江慈醒覺,抹去臉上淚珠,掐上他的人中,低聲喚道:“阿弟!”
  泉水自岩壁滲下,又滴在下方石凹之中,“叮咚”輕響,衛昭驚覺,伸掌拍上薄雲山胸口。
  薄雲山仿佛一下蒼老了幾十歲,那個飛揚跋扈勇不可擋的大將軍現在如同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頹然坐落於地。
  衛昭在他麵前蹲下,話語風輕雲淡:“薄公,你隻有一個兒子,但他並不成材。倒是你的長孫,雖隻六歲,卻頗為聰慧。”
  薄雲山驀然抬頭,眸中射出渴求之意,衛昭笑道:“不錯,我以月落之神名義起誓,保住你長孫一命,換你幾句話。”
  薄雲山沉默一瞬,頹然道:“希望你說話算數,你問吧。”
  衛昭一笑,貼近薄雲山耳邊,嘴唇微動。
  風,自岩洞深處湧來,江慈也未聽清那邊二人在說些什麽,隻是木然地抱著阿柳,眼前浮現淡雪的笑容,浮現衛昭在落鳳灘的身影,雙眸漸被悲傷浸透。
  衛昭將陷入昏迷之中的薄雲山放於地麵,慢慢站起。
  阿柳卻忽然睜開眼,喘道:“教主!”
  衛昭走近,伸出雙手,江慈不欲讓他看見自己眼中淚水,低下頭,將阿柳輕輕遞給衛昭。
  衛昭將阿柳抱在懷中,輕聲喚道:“阿柳。”
  阿柳身子瑟縮著,似是怕自己身上的血跡弄髒衛昭的白袍,掙紮著想坐開些。衛昭將他緊摟於懷中,又替他理了理散亂的烏發。
  阿柳笑得極為欣慰,仰望著衛昭秀美的麵容,眼中無限崇慕之意:“教主,阿柳想求您一事。”
  衛昭撫上他的額頭,眸光微閃:“好,我答應你。”
  阿柳喘道:“教主,我求您,將我葬在這裏,我,我不想回月落。”
  衛昭一愣,阿柳淚水滑下,滿麵哀傷,低低道:“我,我這身子,早就髒了。不能讓阿母和阿姐看到我這個樣子―――”他伸手拉開自己的衣衫,見他極為吃力,衛昭替他將衣衫除下,露出他瘦削的上身,入目的,還有白晳肌膚上的累累傷痕。
  衛昭身子一僵,說不出隻言片語,心中的絕望之意,似滔天洪水,拍打著即將崩潰的堤壩,他的眸中漸湧悲哀,不敢看阿柳的哀求之色,緩慢轉頭,卻正對上江慈的目光。
  他呆呆地看著江慈,江慈也呆呆的看著他。他絕美的麵容,在火把的照映下,散發著暗金色的光芒,雖是夏季,洞內陰風卻吹得她的四肢僵冷。
  阿柳劇烈喘息著,直直望著衛昭。江慈提動雙腿,慢慢走過來,蹲在阿柳麵前,拉起他的右手,將兩個銀手鐲放於他手心,凝望著他沒有一絲血色的麵容,柔聲道:“阿弟,你是這世上最幹淨的人,阿姐一直在等你,等你回家。”
  阿柳眼神卻比先前清明了許多,向江慈綻出一個純淨無瑕的微笑:“你幫我收著吧,你是阿姐的朋友,以後要是見到阿姐,把這鐲子給她。就跟她說,我死在了戰場上,象個男子漢,與敵人同歸於盡。”
  江慈見他神色漸好,明白他是回光返照,痛徹心扉,緊握他的右手,再也無法言語。
  阿柳再轉向衛昭:“教主,和我一起的還有一個孩子,他叫阿遠,我將他藏在軍營東北麵三裏處密林中,最大那棵樹的樹洞中,求教主將他帶回月落。”
  衛昭微微點頭,阿柳長鬆了一口氣,目光掠過一邊的薄雲山,忽然大力掙脫衛昭雙手,撲向薄雲山。但他臨死前力氣衰竭,撲出一小步便倒於地麵。他猶不甘心,手足並用,蠕動著爬向薄雲山。
  江慈欲上前扶起他,衛昭卻伸手一把將她拉住。江慈轉身,衛昭望著她,輕輕搖了搖頭。
  阿柳喘息著,極緩慢地爬向薄雲山,仿佛在走一段人生最艱難的路程,仿佛在用盡他全身的力氣。他爬到薄雲山身前,猛然俯身,一口咬上薄雲山的臉,牙關用力,“嘶”聲響起,生生地從薄雲山臉上咬下一塊肉來。他仰頭淒厲笑著,用力咀嚼著那塊血肉,黑色的血自他嘴角不停淌下,他的笑聲慢慢轉為低咽,終至無聲。
  江慈愣愣看著這一幕,看著阿柳伏倒於地,看著他背上如巨大蜈蚣的鞭傷,還有他肩頭及頸間的累累齧痕,不自禁的仰頭,望向衛昭。
  衛昭看著地上的阿柳,俊麵上看不出一絲表情,整個人如同風化的岩石,隻有拉住江慈的左手在微微顫栗。
  江慈凝望著他,欲言又止,右臂從他手中慢慢抽出。
  衛昭神情木然,轉過頭來。她向他溫柔一笑,伸出手去,輕輕地,將他冰冷的左手握住。
  作者有話要說:家中電腦罷工,不知何時可以修好,下章更新不定時。

所有跟帖: 

流水迢迢 作者:簫樓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298679 bytes) () 06/19/2009 postreply 20:29:17

流水迢迢 作者:簫樓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280746 bytes) () 06/19/2009 postreply 20:31:39

流水迢迢 全文終 作者:簫樓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98243 bytes) () 06/19/2009 postreply 20:32:49

唉, 這翻雲覆雨的紅塵俗世 -seemoon- 給 seemoon 發送悄悄話 seemoon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20/2009 postreply 22:36:39

謝謝,好看 -poof- 給 poof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6/29/2009 postreply 08:02:09

是好文,可惜結局慘淡 -土匪王- 給 土匪王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7/04/2009 postreply 19:4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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