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二、桃紅衣白
蟲聲啾啾,夜風細細。江慈覺全身都透著歡喜和滿足,不停拍打著滾燙的麵頰,往自己居住的西院偏房走去,剛轉過月洞門,便險些撞上一個身影。
裴琰凝目注視著江慈,見她麵頰紅得似有火焰在燃燒,身上穿著軍裝,頭發卻梳成了女子的發髻,他心中如被針紮了一下,十指緊緊捏起,冷聲道:“去哪了?”
江慈退開兩步,輕聲道:“睡不著,出去走走,相爺還沒睡啊,您早些歇著。”說完便往屋內走去。
她關上房門,在床邊坐下,右手輕撫著胸口,感受著那一下一下的跳躍,回想著之前那悲欣交集的感覺,竟忽然有種想落淚的衝動。
裴琰回到正堂,在紫檀木太師椅中坐下,右手輕轉著天青色薄胎細瓷茶盅,眉間如有寒霜。
不多久,長風衛徐炎過來低聲稟道:“衛大人回來了。”
裴琰俊眉一蹙,手中運力,“哢”聲輕響,天青色薄胎細瓷茶盅被捏得粉碎。瓷末四散濺開,徐炎見裴琰虎口隱有血跡,心中一驚,抬頭見他麵色,不敢再說,退了出去。
良久,裴琰方低頭看著流血的右手和四散的碎瓷片:什麽時候,她的身影越走越遠?什麽時候,她已不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這親手捏碎的瓷盅,卻是再也不能修複了——
晨光隱現,簫音輕悠,少了幾分往日的孤寂,多了一些掩飾不住的欣喜,卻還有著幾分惴然與不安。
腳步聲響,衛昭放下玉簫。宗晟過來稟道:“相爺派人請大人過去,說是一起用早飯,有要事相商。”
衛昭拂了拂衣襟,走向正堂,剛邁過洞門,一絲寒氣悄無聲息地襲來。衛昭一笑,衣帛破空,在空中翻騰縱躍,避過裴琰如流水般的劍勢。
“三郎,來,咱們切磋切磋。”裴琰俊麵含笑,接連幾縱,再度攻上。
“少君有此雅興,自當奉陪。”衛昭騰挪間取下院中兵器架上的一把長劍,身法奇詭,鋒芒四耀,“叮叮”連聲,二人片刻間便過了數十招。
陽光漸盛,照在二人的劍刃上,隨著人影翻動,如兩朵金蓮在院中盛開。裴琰越打越是性起,劍法大開大合,如晴空烈日,而衛昭則劍走偏鋒,似寒潭碧月。再鬥上百招,二人真氣激蕩,衣袂飄飄,院中樹木無不颯颯輕搖。
裴琰朗笑一聲,飄移間右足蹬上院中樹幹,劍隨身撲,急速攻向衛昭,衛昭見他這一招極為淩厲老辣,不敢強接,雙足似釘在地上一般,身軀急速後仰,裴琰劍鋒貼著他的白袍擦過,青影翻騰,裴琰落地,大笑道:“過癮!真是過癮!”
衛昭腰一擰,如一朵白蓮在空中數個翻騰,靜然綻放。他落地後拂了拂衣襟,微微一笑:“少君劍術越發精進,衛昭佩服。”
“昨夜就有些手癢,想找三郎比試比試,可是三郎不在。”
“哦,我睡不著,出去走了走。”
“是嗎?怎麽不來找我對弈?”
二人說笑著往屋內走去,這時長風衛才敢進院,幫二人收起長劍。
仆人將飯菜擺上八仙桌,崔亮與江慈一起進來。江慈看見衛昭,麵頰微紅,衛昭眼神與她一觸即分,接過仆人遞上的熱茶,借低頭喝茶斂去嘴角一絲笑意。
裴琰眸色暗了暗,向崔亮笑道:“子明昨晚是不是也睡不著?”
崔亮微愣,轉而微笑道:“我昨晚睡得早。”
“那就好,我還以為這郡守府風水不好,讓大家都睡不著。”
衛昭眼中光芒一閃即逝,裴琰也不再說,四人靜靜用罷早飯,安潞進來,手中捧著一隻信鴿,他取下信鴿腳上綁著的小竹筒,奉給裴琰。
裴琰展開細看,冷笑一聲:“毅平王和寧平王的大軍快過涓水河了。”
衛昭聽到“寧平王”三字,眼皮抽搐了一下,一抹強烈的恨意自麵上閃過,握住茶杯的手青筋隱現,江慈正要退出屋外,看得清楚,便放在了心上。
崔亮接過密信看了看,歎道:“唉,還是無辜百姓遭殃啊。沒想到,這兩位凶殘成性,造下如此多的殺孽。”又將密信遞給衛昭。衛昭放下茶杯,低頭看著密信。
“夫人當年入了寧平王府,行刺失手,被寧平王秘密處死。聽說,遺體是被扔在亂葬——―”平叔的話猶在耳邊。
衛昭內力如狂浪般奔騰,五指倏然收緊,信紙化為齏粉。
他緩緩抬頭,見裴琰和崔亮正看著自己,修眉微挑,冷冷一笑:“這等惡魔,咱們正好替老天爺收了他們!”
裴琰點頭:“桓軍的主力來得差不多了,隴州無憂,可以從童敏那邊調兩萬人過來。”
崔亮算了算,道:“咱們兵力還是不占優勢,不過若是計策妥當,也有勝算。”
“一切還得依仗子明。”
衛昭體內真氣越來越亂,強撐著站起,冷聲道:“少君,子明,你們先議著,我還有事。”說著不再看二人,拂袖出門。
江慈遙見衛昭回了東院,跟了過來,宋俊卻在院門外攔住了她:“大人說不見任何人。”
江慈隱約聽到院內有劍氣之聲,更是擔憂,麵上卻笑道:“我昨天忘了樣東西在大人屋裏,現在相爺那邊等著急用,可怎麽辦?”
宋俊曾保護過她多日,知她與衛昭關係極好,雖不明平素飛揚跋扈、乖戾無常的大人為何對這小丫頭另眼相看,卻也知其中必有緣由,正有些為難,江慈已從他身邊鑽了過去。
宋俊攔阻不及,想了想,急忙走開。
江慈奔入院中,但見碎枝遍地,竹葉紛飛。衛昭持劍而立,額頭隱有汗珠,他俊美的麵容上,寫滿了深切的恨意和天風海雨般的暴怒。見江慈進來,他呼出一口粗氣,轉身入屋,“啪”地將門閂上。
江慈也不敲門,在門檻邊抱膝坐下,一言不發。良久,衛昭打開房門,江慈笑著站起,跟入屋內。衛昭也不看她,端坐於椅中,沉默不言。
江慈拉過一把椅子,在他身邊坐下,右手撐著麵頰,靜靜凝望著他。
長久的沉默之後,衛昭看著碧茜色的紗窗,緩緩開口:“我母親,在我一歲的時候便離開了我。”
江慈輕聲道:“我是師父在路邊撿到的,當時還未滿月,我從來沒見過我的母親。”
衛昭看了看她,眼神柔和了些,低聲道:“那你想不想她?”
“有時會想,主要想她長什麽樣子,很好奇。”
“我倒是知道母親是何模樣。”衛昭呼吸有些急促,停了片刻方道:“聽師父說,我姐姐,和母親長得一模一樣。”
江慈曾於墓前聽他說過,他的姐姐死在他師父劍下,雖不明其中緣由,卻也知對他而言,定是一段慘痛難當的往事,此時聽他這麽說,心中一痛,悄悄地握住了他的左手。
“小慈。”衛昭似是喃喃自語:“我一定要殺了他,要親手殺了他!”
“誰?”
“寧-平-王!”衛昭一字一句咬牙說道,他俊美的五官有些扭曲:“當年率桓軍攻打我月落,殺我父親的是他,後來殺了我母親的也是他,我一定要殺了他!”
江慈覺他的手漸轉冰涼,悄無聲息的歎了口氣,再握緊些,仰頭看著他,輕聲道:“仇該報,你自己的身子,也得保重。”
衛昭轉過頭來,看了她片刻,右手慢慢伸出,撫上了她的麵頰。江慈靜靜地閉上雙眸,溫熱的氣息緩慢靠近,沒有了昨夜的掙紮與生疏,溫柔地在她唇上流連,仿似孤獨已久的人在尋求一份慰藉與依靠。
江慈感受著這份溫柔,輕輕地呼吸著。衛昭氣息漸重,眼角餘光卻無意間掠過長案前供著的蟠龍寶劍,如有一盆涼水當頭澆下,他猛然將江慈一推,站了起來。
江慈跌坐在地上,抬頭喚道:“三爺。”
衛昭不敢看她,大力拉開房門,走到廊下。江慈跟了出來,她的眼神讓衛昭如有冰棱鑽心,顫抖著道:“你走開!”
江慈靜默地看著他,視線在他腰間停了一下,轉身出了院門。見她離去,衛昭籲出一口長氣,到井中打了一盆涼水,將頭埋在了水中。
她便如這純淨甘甜的泉水,他既不忍心讓滿身的汙垢玷汙了這份純淨,可又舍不得離開這甘甜的源泉。
他埋頭在水中,無聲地低歎。
輕碎的腳步聲再度響起,衛昭倏然抬頭,江慈手中握著針線,微笑道:“三爺,你的袍子壞了,我幫你補一補。”
不待衛昭回答,她又笑道:“可得收工錢的,我已經身無分文,三爺就行行好,讓我賺幾個銅錢吧。”
見衛昭還是愣著,她將他拉到院中的青石凳上坐下,將線穿好,又仔細看了看衛昭腰間那一道衣縫:“這是上好的晶州冰絲,現在找不到這種絲線,會留下補印,怎麽辦?”
衛昭低頭望向腰間,這才發覺竟是先前裴琰長劍掠過自己身軀時,劍氣割破了白袍,他心頭一凜,目光漸轉森寒。
江慈想了想,笑道:“有辦法了。”她從布包裏再取出一團緋色的絲線穿上,蹲在衛昭身前,針舞輕盈,柔聲道:“可惜不便繡玉迦花,我就繡一枝桃花吧。”
“算了。”衛昭低頭看著她:“再換過一件便是。”
“不行,這件袍子可抵得上普通百姓半年的用度。”江慈話語放得極輕:“可惜‘月繡’不能在民間買賣,不然,月落光是靠這項,就可以養活很多人。”
衛昭愣了一下,若有所思。江慈卻又似想起了什麽,笑了出來。
“笑什麽?”衛昭有些好奇。
江慈抬頭仰望著他,笑道:“我笑三爺太好吃,我那天總共才蒸了那麽點桃花糕,自己還沒吃,全被你吃光了。”
衛昭撫上她的左肩,話中帶著幾分愧意和憐惜:“疼嗎?”
江慈搖搖頭,向他微微一笑,又低頭繼續縫補著,片刻後低聲道:“三爺,我想去求崔大哥,讓他幫你看看。”
“不行。”衛昭急促道。
“為什麽?崔大哥是好人,他——”江慈頓了頓道:“他有醫者仁心,定會想辦法治好你的病。”
“不用了。”衛昭淡淡道:“我這病是以往練功留下的後遺症,隻要我功力再深些,便會不藥自愈。”
“真的?!”江慈大喜抬頭。
“真的。”
“騙我是小狗。”江慈緊盯著他。
衛昭嘴角淡噙著笑意,目光溫柔:“我不做小狗,要做,也做一隻沒臉貓。”
一零三、風動荷香
裴琰與崔亮算了算日子,知十餘日後桓國援軍開到“回雁關”,便將會是一場血戰。裴琰向隴州童敏發出緊急軍令,又與崔亮商議了一番,心中又想著另一件盤算已久的大事,便往衛昭所居東院走來。
遙見門外無人值守,裴琰以為衛昭不在,便欲轉身,忽聽到院中隱約傳出江慈的笑聲。他心中一動,運起真氣,收斂住腳步聲,慢慢靠近院門,從院門的縫隙間往裏麵看去。
晨陽下,衛昭坐在院中大樹下的青石凳上,江慈蹲在他的身前,正替他縫補著身上的白袍。她的手指拈著針線輕舞起落,衛昭低頭靜靜地凝望著她。她不時抬頭,向衛昭溫柔地笑著,偶爾說起什麽,笑容十分燦爛。
裴琰知衛昭內力與自己相差無幾,他屏住呼吸,凝神聽著院中二人的對話。
“我可不做老鼠。”她有些嬌嗔。
“我是沒臉貓,你當然就是老鼠。”
“太醜,還老是被你欺負。”
“那你想做什麽?”衛昭的聲音,竟是裴琰從未見過的溫柔。
她仰起頭來,嬌媚地笑著,陽光透過樹冠灑在她的額頭上,光影流連,宛若清蓮盛開,她的聲音柔如流雲:“我也做隻貓好了,一隻貓太寂寞,兩隻貓還可以互相靠著取取暖,打打架。我在家時就養了兩隻貓,一隻黑一隻白——”
她的神態那般明媚嬌柔,縱然是與她朝夕相處,言笑不禁的時候,他也從未見過她對自己有這般神情。
她繼續開心地講著,衛昭也極有耐心地聽著。裴琰忽覺這樣的衛昭十分陌生,再也看不見他在京城時的飛揚跋扈,看不見他殺人時的淩厲狠辣,更看不見他在宮中慣有的妖魅。
裴琰默默地看著這二人,聽著江慈銀鈴般的笑聲,隻覺得胸口陣陣發悶。忽見江慈咬斷絲線,他回過神來,見衛昭似要站起,忙悄然退開,慢步走著,回轉正堂。
仆從奉上香茶,裴琰望著桌上的貢窯冰紋白玉茶盞,默然不語。
崔亮快速奔來,腳步聲打斷了裴琰的沉思。崔亮笑道:“相爺,‘四方車’成了!”
裴琰大喜,急忙站起:“去看看!”
二人匆匆奔至郡守府後的一處大院落,院中擺著一架八輪大車,大車頂部是十餘根巨木,掩住下方的鐵籠,大鐵籠外罩著厚厚的幾層藥製牛皮,大車的車輪也十分堅固。裴琰與崔亮鑽入車內,看著鐵籠正中的一處彈石機,裴琰用腳踩了踩,高興地說:“想不到,世間還有這等攻城利器!”
崔亮微笑:“這彈石機雖可將人送上城牆,但也得是輕功出眾之人才行。軍中隻怕——”
裴琰道:“子明放心,我聽過你對這四方車的描述,便早調了一批人過來,他們也快到了。”
崔亮一聽便明:“武林中人?”
“是。‘回雁關’十分險要,關牆又這麽高,即使借助這四方車之力,要躍上城牆,抵抗住如易寒之類的高手,還要打開關門,非得大批武林高手不可。我早已傳信給盟主柳風,太子也下了詔令,柳風召集了武林中人,正往前線趕來。”
崔亮低下頭,不再多說。裴琰在車內再仔細看了一陣,問了崔亮數個問題,鑽出大車,道:“這幾日可再造出多少?”
“已命他們去造了,估計七天內可造出二十輛來。”
“差不多了,雖無十分勝算,但定能打桓軍一個措手不及。”
“得趕在寧平王和毅平王大軍到之前下手。”
“嗯,那邊玉德帶人毀路毀橋,能阻延他們幾天,他每天都有情況稟來,等寧毅二王快要到達,宇文景倫最為放鬆之時,咱們便強攻。”
六月的京城,驕陽似火。
這日是華朝開朝聖武帝的陰誕,太子率眾臣在太廟舉行了隆重的祭典。祭樂聲中,太子雙眼通紅,行祭祖大禮,哽咽著向聖武帝靈位細稟“河西大捷”、瘟疫得解等喜訊,又跪求聖武帝皇靈保佑父皇早日康複,護佑前線將士能將桓軍趕走、收複失土。
由大學士談鉉起草的這一份祭詞,文辭簡煉卻感人至深,太子數次涕淚俱下,不能成聲。眾臣為他仁孝所感,都不禁低泣起來。
按慣例,以往大祭後回到皇宮便有大宴,但今年薄賊謀逆,桓軍入侵,成帝又病重臥床,太子仁孝,便下詔取消了大宴,命百官退去,隻請董大學士和震北侯裴子放留了下來。
董學士和裴子放細商了一陣調糧和征兵事宜,太子並不插話,默默聽著,二人有時恭請他的意見,他也隻是嗬嗬笑著,裴子放問得緊了,他便是一句:“本宮年輕識淺,一切皆由二位卿家作主。”
正商議間,內宮總管吳內侍匆匆進殿,聲音有些顫抖:“稟太子,貴妃娘娘薨了!”
太子大驚之下,急忙站起,董學士與裴子放互望一眼,俱各在心中轉過無數念頭,同時上前,一左一右,與太子並肩出殿。董學士在太子耳邊輕聲說了一句:“讓高成一個人進京,其餘河西軍,不得越過錦石口京畿大營。”
太子一凜,點了點頭,裴子放自去起草詔令。
高貴妃病重薨逝,莊王哭得死去活來,靈前數次暈厥。數個月來,高成戰敗、河西軍遭受重創、河西失守、舅父殉國、母妃薨逝,這一連串沉重的打擊讓這位平素老成穩重的王爺憔悴不堪,若不是想起衛昭命人緊急傳來的密信,陶行德又苦心勸慰,他便要徹底崩潰。
連著數日,莊王跪於母妃靈前,水米難進,終支撐不住,被太子下旨強送回王府,派了太醫延治。
高貴妃的侄子高成,正率由小鏡河撤回的兩萬河西軍殘部駐紮於京城以北二百餘裏地的朝陽莊,聽聞噩耗後便欲帶領部屬進京奔喪。收到右相陶行德的密信後,他方改變了主意,奉著太子詔令,孤身進京。
高貴妃薨逝,便由靜王生母文貴妃主持後宮一切守靈居喪事宜。
既要助太醫為皇帝治病,又要忙著征兵和運送糧草,還需時不時去瀟水河看望肅海侯的水軍,高貴妃薨逝後,還要嚴防高成帶兵入京,裴子放這段時間忙著腳不沾地。
待高貴妃葬於皇陵,高成離京,莊王隱於王府守孝養病,裴子放才放下心來,趁這日事情不多,回了侯府。
他由幽州返京不久,府內仆人侍女多數倒是皇帝先前賜下來的,但他素喜清靜,居住的“荷香苑”除兩位從幽州帶回的老仆外,不準任何人進入。
裴子放沿回廊而行,入了“荷香苑”,見院內荷塘邊的銅鶴鶴嘴朝向了東邊,笑了笑,進了“荷香苑”東麵的書閣。
他沿木梯而上,踏上二樓,順手取了本書坐於回欄處細看,再過一陣,似是疲倦,打了個嗬欠,將書閣二樓的軒窗關上,走至高達閣頂的書架後。
裴夫人容玉蝶微微垂眸,斜躺在書架後的軟榻上。她如雲烏絲散散瀉在身前,因是夏季,僅著一襲淡碧色絹裙,愈顯身形纖嫋。
裴子放不欲驚醒她,腳步聲放得極輕,在榻邊坐下,望著麵前的如雪肌膚、婉轉娥眉、清麗麵容,一時移不開視線。
半世紅塵,江湖朝堂,在這一刻,仿似都離他很遙遠,留在他心中的,隻有眼前這個牽掛了二十餘年的女子,還有,遠在河西的那人——
裴夫人睫羽微微一動,眼未睜開,先抿嘴而笑。裴子放心中一蕩,俯身將她扶起,柔聲道:“守了幾天的靈,是不是累著了?”
“你也一樣,累不累?”裴夫人就著他的手坐起,柔荑溫潤。裴子放知她由秘道親來必有要事,壓下心頭渴望,隻閑閑地擁著她,低聲道:“可見著文貴妃?”
“說了會話,不過宮中人來人往的,沒有多說,隻是我瞧,她母子現在反倒對我們挺提防的。”裴夫人掠了掠鬢邊烏發,輕聲道。
“靜王手上沒有多少直係人馬,倒是不怕,高成那兩萬人琰兒早有謀劃,要作大用,現在主要得收服肅海侯。”
裴夫人點點頭,又微微搖了搖頭。裴子放一笑:“我早說過肅海侯是端方之人,刀槍不入的種,你不信,碰釘子了吧。”
“不是這個。”裴夫人黛眉清遠,柔靜垂眸:“肅海侯固要收服,還有個人,咱們不能忽視。”
“誰?”
“小慶德王。”
裴子放心中一凜,手鬆開些,思忖片刻,道:“這個絝紈王爺,莫非不像表麵上那麽簡單?”
“那倒不是。隻是他太重要,各方都要爭奪他,反倒更易有變數。”
裴子放點頭道:“確也是,依著咱們的計劃,在琰兒擊敗桓軍之前,這南方絕不能亂。”
“我派的人,小慶德王也看上了,封為鄭妃,但他現在專寵程盈盈,程盈盈已有了身孕,衛三郎現在雖和琰兒合作,將來難保不出岔子。”裴夫人輕言淡語,又撫了撫胸前青絲。
她似是有些煩心,道:“不說這個了,我再想法子收了肅海侯兩兄弟,對了,那人怎麽樣?真沒希望了?”
裴子放臉微微一沉,淡淡道:“你來,原是問這個的。”
裴夫人滿不在乎地看著他,淺笑一聲,語帶譏誚:“我隻是想問問我的殺夫仇人現在怎麽樣了,是不是能等到我兒子凱旋回京,也好給琰兒一個準信。”
“不用了,我已傳了信給琰兒。謝澈這幾日病情穩了些,但醒來的希望不大。”裴子放雙手慢慢收緊,在裴夫人耳邊輕聲道:“知道你記掛著他,我雖助太醫打通他經脈,讓他服下湯藥,可也在他體內做了些手腳,免得你不-放-心!”
裴夫人幽幽一歎,麵頰上卻開始有了些紅暈,嗔道:“我有什麽不放心的,不過替琰兒操心罷了,總不能為謝家人做嫁衣裳!”
“那我來問你,以謝澈那家夥的手段,怎麽會對琰兒恩寵有加,即使琰兒觸了他的心頭大忌,他仍未下毒手?”裴子放閑閑問道。
裴夫人眉梢眼角帶出嫵媚的笑,嗔道:“我不也是為了琰兒好,迫於無奈嗎?”她笑容漸濃,眼中也閃過俏皮的光芒,一如二十多年前的少女玉蝶:“其實我也沒說什麽,他自己要誤會琰兒是他的血脈,那也與我無關。”
二十多年過去,她的笑容仍是清新如晨露,裴子放看得目不轉瞬,裴夫人勾上他的脖子,麵頰紅了紅,輕聲道:“正好琰兒早產了一個月,由不得他不信。”
陽光照上書閣的鏡窗,透出一種暗紅色的光芒,光影點點,投在裴夫人淡碧色的紗裙上,愈發襯得她清麗不可方物。裴子放看得有些癡了,深歎了口氣,身軀慢慢壓下,在她耳邊低聲道:“玉蝶。”
“子放。”裴夫人幽幽應著。
“我隻恨,那一年在雪嶺第一個找到你的,為什麽不是我,而是大哥——”
一零四、借刀殺人
月掛樹梢,輝光如水。江慈坐於井邊,仰望頭頂朗月,愜意地舒了口氣。
衛昭命宗晟回去歇著,無需值守,走進院中。江慈回頭向他招了招手,衛昭在她身邊坐下,眉間閃過一絲訝意。江慈笑道:“這處涼快吧。水井邊的青石,最是消暑。”
衛昭暗中聽了聽,知院外無人,他握上江慈的右手,真氣在她體內察探了一圈,道:“今日好些,還疼嗎?”
“好多了,看來崔大哥開的藥挺有效的。”江慈溫柔地看著他。
“那也不能坐這麽涼的地方,你本就積了寒氣在體內。”衛昭將她大力拉起,道:“早些歇息,明日趕早還得去‘回雁關’。”
“要開戰了嗎?”江慈忙問。
衛昭想伸出手將她抱住,強自抑製,隻是低頭凝望著她:“這一戰十分凶險,你留在這裏吧。”
江慈不答,搖了搖頭。衛昭知她性情,也不再勸,牽著她的手走到院門處,又十分不舍,終將她輕輕抱在懷中,聞著她發間的清香,說不出一句話來。
江慈依在他胸前,輕輕說道:“三爺,你的衣裳,我都洗幹淨了,放在房中。明日一去‘回雁關’,三爺要忙著戰事,醫帳也會很忙,我沒辦法再天天為你洗衣裳了。”
衛昭呼吸有些重,江慈聞著他身上淡淡的雅香,喃喃道:“仇要報,但你答應過我,要陪我一輩子的,我不許你言而無信。”
衛昭沉默,低頭見她眉間眼底,無盡溫柔、萬分憐惜,如同天上明月,將前方黑暗的路照亮,不禁又把她擁緊了幾分。
她抬起頭向他微笑,他看著她,從來孤身入狼窟,隻影對霜刃,今日心底卻多了一雙牽掛的眼睛,幸,抑或不幸?
夜半時分,裴琰與衛昭便率留守河西府的一萬長風騎出發,在城外與剛從牛鼻山緊急行軍趕過來的童敏及二萬長風騎會合,車輪滾滾,浩浩蕩蕩,天未亮時便趕到了“回雁關”前。
寧劍瑜和何振文出營相迎,崔亮帶人將二十輛“四方車”推到林間隱藏,見一切妥當,方進了中軍大帳。
裴琰正與衛昭等人說話,見崔亮進來,道:“子明,來,快見過柳盟主。”
武林盟主、蒼山派掌門柳風站起,向崔亮拱拱手:“崔軍師。”
柳風自在裴琰的扶持下當上武林盟主,卻受議事堂牽製,十件事倒有八九件議不成,他這個武林盟主也漸漸失去了號令群雄的威嚴。正感窩囊之時,裴琰密信傳到,接著太子詔令頒下,柳風暗喜,知這是蒼山派出人頭地的大好良機,遂配合裴琰指令,發出“盟主令”,請武林同道同救國難,共赴戰場殺敵。
武林各派接到“盟主令”後,大部分人知戰場凶險,本不欲前來軍中,可是太子詔令貼滿全國各地,柳風又大張旗鼓,以“精忠報國、共救蒼生”八字扣住了群雄的麵子,各門派無奈,隻得派出門下高手,在柳風的帶領下,前來長風騎軍中。
崔亮自帶柳風前去看“四方車”,裴琰再與衛昭、寧劍瑜等人細議一番,寧劍瑜和何振文自將一切布署下去。
六月二十日,裴琰以“四方車”之力送數百武林高手上“回雁關”關塞。易寒率桓國“一品堂”死士力阻,仍讓部分人突到關門處。
滕瑞急智,命桓軍死士抱著剛調來的“黑油”,衝向這數百名華朝武林高手。武林高手們自不將這些普通桓軍放在眼中,一一將其斬殺,但桓軍死前將“黑油”盡數淋於武林高手身上,滕瑞再下令射出火箭,意圖打開關門的數百華朝武林人士死傷慘重,僅餘一百餘名高手拚死力戰,退回關牆上,逃回軍營。
宇文景倫指揮妥當,擊退長風騎如潮水般的攻關戰,終穩守住了“回雁關”。
裴琰在桓軍援軍趕來之前發起的總攻,以失敗告終。
是役,桓國“一品堂”高手死傷殆盡,華朝武林勢力也遭受了沉重的打擊,
加上之前北麵半壁江山淪陷,多場戰役敗北,華朝從此不複武林勢力暗中操控軍政事宜的局麵。
鐵蹄震天,桓“毅平軍”和“寧平軍”終在擊退一次次的暗襲後,也於這一日黃昏時分抵達“回雁關”。
宇文景倫正和易寒討論先前長風騎攻關所用的“四方車”,聽報便親迎二位皇叔入帳,一番寒暄後,毅平王喝了口茶,笑道:“景倫,不是做叔叔的說你,咱們桓軍以騎兵見長,你和裴琰在這小關塞裏耗,怎麽行?!明日咱們便攻出去,我就不信,拿不下他長風騎!”
宇文景倫麵容沉肅,道:“二位皇叔遠道而來,馳援小侄,小侄實是感激。咱們是得攻出去,但決不是現在,眼下,還有一件最要緊的事情要辦。”
“何事?”寧平王見他說得極為鄭重,與毅平王互望一眼。
滕瑞進帳,宇文景倫便不再說,隻是暗中向易寒使了個眼色,易寒會意,待眾人退去,悄悄回轉中軍大帳。
宇文景倫沉默良久,微笑道:“易先生,今日關牆上一戰,我看你那個女婿頗為英武,武功也不錯,我想收了他做親隨。”
易寒一喜,忙單膝跪下,代明飛謝宇文景倫重用之恩。
宇文景倫上前將他扶起,易寒心有所悟,道:“王爺但有吩咐,易寒拚卻這條性命不要,也一定要辦到。”
宇文景倫點了點頭,沉聲道:“我想請先生再幫我辦一件事,隻是需得瞞著滕先生。”
此次攻關戰之後,戰事出乎意料的平靜,桓軍仍是守關不出,裴琰也感到了一絲異樣。他拿不準宇文景倫的心思,隻得傳令下去,全體將士厲兵秣馬,暫作休整,準備更激烈的戰鬥。
蒼山掌門柳風仗著武功高強,與一百餘名高手逃回軍營,個個身負有傷。想起門下弟子死傷慘重,都悲痛不已。裴琰數次前往安慰,眾人心情方稍稍平複。
得知滕瑞也用上了“黑油”,崔亮頗感棘手,這日亥時,仍坐於燈下苦想。江慈急奔了進來:“崔大哥,快來看看。”
二人急匆匆趕到醫帳,淩軍醫正替一名負傷的蒼山弟子處理傷口,但這人是被一品堂高手的碎齒刀砍中並橫絞,傷口處早已爛成一個血洞,慘呼連連,若不是柳風點住了他的穴道,他便要震斷心脈,以求速死。
崔亮看了看,麵上閃過不忍之色,搖了搖頭。
淩軍醫也知徒勞無功,沮喪道:“天氣太熱了。”
柳風聞之黯然,這名弟子十分得他寵愛,他本想著能在攻關戰中立下大功,進而逼裴琰兌現承諾,讓更多的蒼山弟子在軍中任職,將自己的人提為蒼州郡守,不料攻關戰失敗,倒還賠上了這麽多弟子的性命。雖說裴琰仍承諾給蒼山派諸多好處,但總是得不償失。眼見這弟子仍在慘呼,他長歎一聲,上前截斷了弟子的心脈,那弟子抽搐幾下,終停止了哀號。
江慈這幾個月來縱是見慣了戰場的血腥與殘酷,此時也仍感心頭難受,見崔亮麵帶悲戚走出醫帳,默默跟在了後麵。
三伏天的夜晚,沉悶燥熱。崔亮麵色沉重,在一塊石頭上坐下,稍稍拉開衣襟領口。
江慈自識崔亮以來,從未見他這樣,她想了想,跑到營地邊的山路上扳下幾片大蒲葉,又跑回崔亮身邊坐下,輕輕扇動蒲葉。
崔亮轉頭看向江慈,拍了拍她的頭頂。江慈勸道:“崔大哥,這戰場風雲變幻,有時非人力所能控製。再說,你的對手是你師叔。”
“就是因為他是我師叔,所以我才更痛心。”崔亮感受著江慈扇出的風,稍覺清涼,歎道:“師父臨終前再三叮囑,要我尋回師叔。唉,他也未能料到,現如今,我竟要與師叔戰場對決,都要染上這滿手血腥。”
江慈想了想道:“崔大哥,什麽江山社稷、大仁大義的我不明白,我隻知道,若沒有你,咱們華朝要死更多的老百姓。”
崔亮忽覺身心俱疲,慢慢閉上眼睛,道:“小慈。”
“嗯。”
“你最想過什麽樣的日子?”
江慈一邊扇著大蒲葉,一邊輕聲道:“我隻想和最親的人在一起,住在一個風景秀麗的小山村,那裏有山有水,還有幾畝良田,幾間木屋,最好還有一個茶園和果園,我們春天采茶,夏天收糧,秋天摘果,冬天呢,就烤烤火,上山打打獵。”
崔亮忍不住微笑:“你想得倒挺美的。”
江慈有些泄氣:“也不知什麽時候能過上這種日子。”她很快又振奮起來,笑道:“那崔大哥你呢?你想過什麽樣的日子?”
“我?”崔亮眯著眼道:“我隻想走遍天下,泛舟江湖。有銀子呢,就悠哉遊哉,沒銀子了呢,就幫人看看病,做一做江湖郎中,騙幾個錢花花。”
江慈笑了起來:“你若是騙錢的江湖郎中,這天下就沒有名醫了。”
“我不是神醫,這世上,有很多病,都是崔大哥無力醫治的,就像剛才——”
江慈忙將話題岔了開去:“崔大哥,我好多了,現在差不多隻戌時會有些疼痛。”
崔亮三指搭上她的右腕,探了探脈,點頭道:“是好了很多,再過半個月,便可停藥。隻是切記以後不能多食寒性食物,像大閘蟹之類的更不能沾了。”
江慈想起自己把病情誇大其辭,將衛昭騙過,逼他做出承諾,就不禁麵頰微紅,又忍不住笑出聲來。
崔亮凝目看著她嬌羞模樣,低聲道:“小慈。”
“嗯。”
“你真是心甘情願的嗎?真的決定好了?”
江慈有些慌亂,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崔亮輕歎口氣,道:“小慈,蕭教主真的不是你的良配,前路艱難啊。”
江慈未料他已猜到,垂下頭,半晌方道:“我知道。”
“你還是離開吧。”
“不。”江慈搖了搖頭,嘴唇微微抿起,片刻後道:“崔大哥,這條路是我自己選擇的,我從不後悔。”
崔亮一時無言,江慈又望向軍營,低低道:“再說,我走了,他怎麽辦?”
“他自有他的事情要做,可那些事情,與你無關。”
“他的事便是我的事。”江慈話語帶上了幾分倔強:“崔大哥,月落的人太可憐了,為什麽華桓兩國的人都要欺負他們?憑什麽他們就不能過安定的日子?他們可從來沒有想過要欺負別人。”
崔亮歎道:“若是這兩國的帝王將相都像你這麽想,天下間,也就再無紛爭了。”他也知再勸無用,站了起來:“回去吧,你現在身子未完全康複,也得早些歇著。”
崔亮與江慈在醫帳前分手,又往中軍大帳走去,裴琰卻不在帳內。長風衛告之他裴琰去了宣遠侯何振文處,似是何振文遭人偷襲,偷襲者還殺了數人,裴琰過去慰問宣遠侯。
崔亮隻得回轉自己的營帳,剛到帳門,便見江慈又往這邊過來,不由笑道:“不是讓你早些歇著嗎?”
江慈將手中的棕葉扇遞給崔亮:“剛編的,崔大哥將就扇一扇,晚上太熱。”
崔亮含笑接過:“你自己有沒有?”
“有。”江慈笑道:“崔大哥早些歇著,我走了。”
她剛轉身,眼前似有一道閃電劃過,劍刃撕破夜風,從她麵前直刺向崔亮。江慈被這股勁氣逼得連退數步。
“叮”聲一響,長劍刺上崔亮胸前,卻未能刺入,劍刃陡然彎起,崔亮噴出一口鮮血,“蹬蹬”退後幾步,跌坐於地。
黑衣蒙麵人輕“咦”了聲,似是不明為何以自己的功力,居然刺不入崔亮身體。他長劍一揮,劍氣割破崔亮胸前衣襟,恍然大悟,冷笑道:“原來穿了‘金縷甲’!”
他不再多話,挺劍便往崔亮咽喉處刺下,崔亮雖著了“金縷甲”擋過胸前一劍,卻也被這人的淩厲真氣擊傷了肺腑,全身無力,眼見就要死於劍下。
黑衣蒙麵人話語一出,江慈便認出他是易寒,心呼不妙,直撲了過來,在易寒長劍挺出的一瞬,撲在了崔亮身上。
易寒微微一愣,想起女兒燕霜喬,想起她臨去上京時的殷殷請求,這一劍便怎麽也刺不下去。
不過他轉瞬便恢複清醒,探手一抓,將江慈拎起,丟於一旁,再度挺劍向崔亮咽喉刺下。
一零五、身名俱在
龍吟之聲震破夜空,伴著裴琰的怒喝聲,易寒縱是萬分想取崔亮性命,也不得不騰身而起,避過裴琰自十餘丈外拚盡全力擲來的一劍。
易寒落下,此時裴琰尚在五六丈外。易寒急速挺劍,再度向崔亮咽喉刺去,裴琰手中已無兵刃,眼見搶救不及,江慈卻再急撲到崔亮身上。
易寒劍勢微微一滯,這一劍便刺中了江慈的右臂,江慈痛呼一聲,暈了過去。
裴琰狂喝著撲來,瞬間便到了易寒身後,易寒知今夜行刺已告失敗,一道光芒耀目,他將空手撲上的裴琰逼退一步,再是數招,擋開隨之而來的長風衛的圍攻,身形騰起,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裴琰急速返身,將江慈抱起,崔亮也強撐著撲過來:“小慈!”
江慈右臂血流如注,裴琰“嘶”的一聲將她衣袖扯下,點住傷口旁的穴道,運起輕功,往醫帳跑去,崔亮在長風衛的護衛下急急跟上。
待淩軍醫等人圍過來替江慈處理傷口,裴琰方才鬆了一口氣,再想起之前的情況,實是險而又險,見崔亮進帳,麵如白紙,忙探了探他的脈搏,知他被易寒內力震傷,需得將養一段時日,不由怒哼一聲:“這個易寒!遲早要除掉他,為子明出這一口惡氣!”
崔亮壓下胸中翻騰的氣血,走到病床邊,淩軍醫見他麵色,忙道:“還是我來吧。”
崔亮不言,拿過藥酒,淩軍醫無奈,隻得由他,過來向裴琰道:“小江這一劍傷了骨頭,得養上一段日子。”
裴琰點點頭,走至病床邊,看著崔亮替江慈處理傷口,看著江慈昏迷的蒼白麵容,麵上的急怒慢慢斂去,眼神也漸轉柔和,還帶上了幾分讚賞之意。
白影閃入帳中,裴琰抬頭,衛昭與他眼神相觸,又望向病床上的江慈,胸口一記猛痛,強自抑製,快步走近,道:“子明沒事吧。”
崔亮抬頭看了看他,道:“我沒事,幸得小慈相救。易寒這一劍運了真氣,她傷了骨頭,不過易寒最後應是收了幾分內力,否則她這條右臂便保不住。”
裴琰與衛昭沉默不語,倆人負手立於病床邊,一左一右,看著崔亮替江慈處理傷口。
崔亮紮好紗帶,已是麵無人色,額頭汗珠涔涔而下。裴琰將他扶到一邊躺下,為他輸入真氣。崔亮自行調息一陣,才稍稍好些。
裴琰回過頭,卻見衛昭仍靜靜地看著病床上的江慈。他走過去,腳步放重,衛昭抬頭,冷聲道:“少君,易寒刺殺子明失敗,桓軍馬上就會強攻。”
裴琰知事態嚴重,向淩軍醫道:“小慈一醒,你便來稟我。”頓了頓道:“給她用最好的藥,軍中若是沒有,派人回河西府取。”他終覺不放心,又道:“醫帳人雜,將她送到我大帳休息,派個老成的人守著。”
崔亮也知大戰在即,強撐著站起,長風衛過來將他扶住,一行人急匆匆出了醫帳。
衛昭走出醫帳,回頭看了看病床上那個瘦弱的身影,心血翻騰,強迫自己閉上雙眼,轉身而去。
果然,易寒逃回關塞後不到三個時辰,天方亮,桓軍便擊響戰鼓,三軍齊出,湧迫而來,攻向長風騎。
長風騎訓練多日,將崔亮傳下的陣法練得如流水般圓潤無礙,陣列有序,隅落相連。崔亮強壓胸口疼痛,帶傷登上最高的“樓車”,號角聲配合他的旗令,指揮長風騎與桓軍在“回雁關”前展開了殊死搏鬥。
衛昭策馬於裴琰身側,冷眼看著戰況,忽然間目光一凜,死死地盯住桓軍一杆迎風飄揚的大旗,旗上正是張牙舞爪的“寧平”二字。
旗下,寧平王威猛如虎,左衝右突,手中寶刀,不多時便飲了數十名長風騎將士的鮮血。他殺得性起,麵目愈顯猙獰,在黎明曙色中,宛如閻殿修羅。
這把刀,是否飲了父親的鮮血?這把刀,是否割破了母親的咽喉?
衛昭忽然仰天而笑,勁喝一聲,策動身下駿馬,白影如流星,裴琰不及攔阻,他已直衝向寧平王。
衛昭衝出時便已拉弓搭箭,一路衝來,十餘支長箭如流星般射出,無一虛發,轉瞬將寧平王身邊十餘名將士斃於箭下。快要衝到寧平王身前時,他右手擎過馬側長劍,氣貫劍尖,狂風暴雨般射向寧平王。
寧平王久經沙場,並不慌亂,雙手托刀上舉,身形在馬背上後仰,擋過衛昭這傾注了十成真力的一劍,但他也被這一劍之力逼得翻身落馬。
衛昭自馬鞍上騰身飛下,招式淩厲狠辣,逼得寧平王狼狽不堪。再過幾招,寧平王真氣換轉時稍慢一拍,衛昭長劍割破他的鎧甲,寧平王暴喝下運起護體真氣,衛昭這一劍方沒有深入肋下,但也令他左肋滲出血來。
衛昭驀然急旋,化出一股內含劇漩的力道,再度刺向寧平王,眼見寧平王躲閃不及,卻聽“砰”的一聲巨響,卻是易寒由遠處大力擲來一塊石頭,擋住了衛昭的必殺一劍。
裴琰遙見易寒率著數百人將寧平王護住,將衛昭圍在中間,心呼不妙,此時“樓車”上的崔亮也發現異樣,旗令數揮,長風騎陣形變換,逐步向陣中的衛昭移動。
崔亮再揮旗令,號角響起,令衛昭退回,衛昭卻似是聾了一般,毫無反應,招招見血,劍劍奪魂,仍向被易寒等人護住的寧平王攻去。
崔亮無奈,再變旗令,長風騎虎翼變鳳尾,上千人湧上,將衛昭圍住。衛昭似是瘋了一般,欲衝破長風騎的圍擁,直至劍下傷了數名長風騎將士,他才稍稍清醒。寧劍瑜持槍趕到,大喝一聲,衛昭麵無表情,騰身躍到寧劍瑜身後。兩人一騎,回轉帥旗下。
裴琰眉頭微皺,看著衛昭,衛昭目光冰冷中尚餘幾絲腥紅,也不說話,躍下駿馬,滿身血跡,拂袖而去。
雙方拚殺無果,各自鳴金收兵,“回雁關”前,徒留遍地屍首,滿眼血跡。
裴琰等人回轉中軍大帳,見崔亮麵如土色,裴琰忙替他運氣療傷,又給他服下宮中的“九元丹”,崔亮才稍有血色。
裴琰正待說話,躺於帳內一角的江慈輕哼了一聲,裴琰與崔亮同時站起,崔亮急走到榻前,喚道:“小慈!”
江慈睜開雙眼,半晌方憶起先前之事,看著崔亮好好地站在自己麵前,開心地笑了笑。
崔亮眼眶有些濕潤,也隻是望著她微笑,說不出話來。
江慈坐起,裴琰上前將她扶住,聲音也有些柔和:“起來做什麽?躺著吧。”
江慈目光在帳內掃了一圈,不見那個身影,麵上閃過失望之色。崔亮看得清楚,道:“你本有寒氣在身,未曾康複,現在骨頭又傷了,我得給你換過一套蟒針進行治療,到我帳中去吧。”
裴琰忙道:“就在這裏施針好了。”
崔亮看了看旁邊的寧劍瑜、田策等人,微笑道:“相爺,你們在這中軍大帳商議軍機要事,我又怎能靜心替小慈施針。”轉向江慈道:“能不能走動?”
江慈一麵下榻,一麵笑道:“隻是手傷,當然能走。”
已近傍晚,陽光仍有些火辣辣的,衛昭負手而行,慢悠悠走向營帳。將到帳前,崔亮在十餘名長風衛的護擁下,自東首而來,在他麵前站定。
崔亮望著衛昭,微笑道:“崔亮鬥膽,以後戰場之上,還請大人聽令行事。”
衛昭靜默須臾,道:“是我一時魯莽,子明莫怪。”
“多謝大人。”崔亮一笑:“大人今日違反軍令,本應以軍規處置,但大人是監軍,代表天子尊嚴,刑責可免,卻需受小小懲罰。”
衛昭盯著崔亮看了片刻,淡淡道:“子明請說。”
崔亮神色淡靜,道:“我要去大帳與相爺商議軍情,卻忘了帶畫好的車圖,崔亮鬥膽,請大人去我帳中取來,送來大帳,大人若不送來,我和相爺便會一直在大帳等著。”
衛昭也是心竅剔透之人,嘴角輕勾:“子明這個懲罰倒是新鮮,衛昭甘願受罰。”
二人相視一笑,互相微微欠身,擦肩而過。
江慈得崔亮囑咐,在他帳中安坐運氣,右臂卻仍是疼痛難當。她聽了崔亮所言今日戰場之事,滿心記掛著那人,剛站起要出帳門,微風拂動,一人從外進來,將她抱回席上躺下。
此時天色漸黑,帳內有些昏暗,江慈仍可看見衛昭身上白袍血跡斑斑,她眼圈一紅,卻也說不出什麽,隻是下意識攥緊了他的手。
衛昭探了探她的內息,放下心來,卻也心頭微酸,良久方是一句:“你膽子倒是不小。”
“三爺今日才知我膽大?”江慈嗔道,淚水卻溢了出來。
衛昭伸手,替她拭去淚水,炎熱夏季,他的手猶如寒冰,江慈更是難受,祈求地望著他:“三爺,咱們回去吧。”
“咱們?回去?”
“是。”江慈凝望著他:“我想跟三爺回、回家。”
衛昭茫然,家在何方?回家的路又在哪裏?江慈再攥緊些,衛昭卻輕輕搖頭:“我的仇人在這裏。”
江慈黯然望著衛昭,卻也不再勸,過得一陣,微微一笑,輕聲道:“那好,三爺在哪裏,我便在哪裏罷了。”
衛昭慢慢反握住她的左手,凝視著她,低聲道:“以後,別叫我三爺,叫我無瑕。”
江慈望向他的雙眸,含著淚微笑,柔聲喚道:“無瑕。”
衛昭百感交集,片刻後方低沉地應了聲,江慈偏頭一笑,淚水仍是落了下來。
這一日,二人同在生死關口走了一遭,又都同時為對方懸了一整日的心,此時相見,反覺並無太多話說,隻是靜靜地坐著,互相握著對方的手,便覺心靜心安。
他冰涼的手,在她的小手心裏,慢慢變得溫熱。
江慈低咳了兩聲,衛昭摸了摸她的額頭,眉頭蹙起:“有些發燒。”
“不礙事,崔大哥說會有兩天低燒,熬過這兩天就沒事了。”她將他放在額頭的手輕輕扳下,緊緊攥住,猶豫半響,終於說道:“無瑕,崔大哥是好人。”
衛昭心下了然,淡淡一笑:“你放心,你拚著性命不要,也要救他性命,我又怎會傷他?更何況,他確是仁義之人。”
江慈放下心事,依在他懷中,聞著他白袍上淡淡的血腥氣,再也沒有說話,慢慢睡了過去。待她睡熟,衛昭再撫了撫她的額頭,方將她放下,悄然出帳。
為防桓軍夜間突襲,軍營燈火通明,巡夜將士比以往多了數倍。衛昭一路走來,卻恍覺眼前隻有天上那一輪明月、數點寒星,像她的明眸、像她的笑容,一直陪伴著自己——
一零六、咫尺天涯
崔亮這夜為裴琰和寧劍瑜等人講解《天玄兵法》中的天極陣法,他口才本就好,變化繁複的陣法經他一講,變得極為清晰明了,滿帳人聽得渾不知時間。待帳外隱約傳來換防的更鼓聲,崔亮停住話語,眾人才驚覺竟已是子時。
裴琰站起笑道:“子明辛苦了。今夜真是令我等大開眼界。”
寧劍瑜心癢難熬,過來拍了拍崔亮的左肩:“子明,不如今夜咱們抵足夜談吧,我還有幾處不明,要請子明指教。”
許雋過來:“幹脆咱們一起,我也有不明白的地方。”
寧劍瑜作勢踢他:“你就愛湊熱鬧,一邊去!子明今晚是我的。”
崔亮忙道:“改日吧,小慈還在我帳中,我得去照顧她,昨夜若非她舍命相救,我便要死於易寒之手。”
許雋“嘖嘖”搖了搖頭:“看不出這小丫頭,倒有一股子英雄氣概,不錯,比那些扭扭捏捏的世家小姐們強多了,不愧是咱們長風騎出來的!”
裴琰微笑道:“我送送子明。”
二人快到崔亮軍帳,崔亮立住腳步,笑道:“相爺早些歇著吧。”裴琰看了看,道:“小慈似是睡了,不如子明去我帳中吧。”
“這兩晚我得守著她,她患疫症時以身試藥,傷了髒腑,未曾康複,眼下又受劍傷,如果這兩日高燒不退,極為危險。”
裴琰麵色微變,急行兩步,撩簾入帳。崔亮“嚓”地點燃燭火,裴琰蹲下,摸了摸熟睡過去的江慈額頭:“燒得厲害。”
他忽覺心頭竟有微痛。崔亮擰來濕巾,覆於江慈額頭,裴琰忽然端坐,握住江慈左腕,運起至純內力,沿著她手三陰經而入,在她體內數個周天,流轉不息。
崔亮忙取出蟒針,紮入江慈相關穴位,江慈昏睡中輕“嗯”了一聲,卻也未睜眼,依然沉睡。待覺她內息穩些,裴琰方放開她的左腕,再看了她片刻,道:“現在想起來,昨夜真是險。”
“是啊,若非小慈,我此刻已在閻王殿了。”崔亮苦笑一聲,望著江慈的目光充滿憐惜:“有時我覺得,她比許多男子漢大丈夫還要勇敢。相爺有所不知,那時為找出治療疫症的藥方,我換了很多方子,小慈試藥後疼痛的樣子,淩軍醫他們都看不下去,她卻還反過來安慰我們。”
裴琰聞言怔然不語,良久方道:“她變了很多。”
“是嗎?”崔亮輕輕搖了搖頭:“我倒覺得,她天性純良,從沒改變。相爺太不了解她了。”
裴琰取下江慈額頭的濕巾,再度浸入涼水之中,崔亮忙道:“還是我來吧。”
裴琰不語,擰了濕巾,輕輕地覆在了江慈額頭。江慈微微動了一下,口中似是說了句什麽,聲音極輕極含糊,崔亮沒有聽清,喚道:“小慈。”江慈卻依然沉睡。
崔亮抬頭,見裴琰麵色有異,竟似有著一絲他從未見過的傷感,卻又好似還有幾分憤懣與不甘。
“無瑕,咱們回去吧——”
裴琰猛然站起,掀簾出帳,滿營燈火都似很遙遠,隻有這句話,不停在他耳邊回響。
次日桓軍守關不出,裴琰便於午時命長風衛傳令,召集諸將領齊聚大帳。寧劍瑜等人走入大帳,都微微一愣。隻見裴琰端坐於長案後,甲胄鮮明,神情嚴肅,案上還擺著紫玉帥印。
裴琰平素親易平和,與眾人商議軍情也總是談袖決定,此時這般情形,令眾人暗凜,忙按軍職高低依次肅容站立。
待眾人到齊,裴琰向安潞道:“去請衛大人。”
衛昭片刻後進帳,看清帳內情形,在帳門口停立了片刻。裴琰抬頭,眼睛慢慢眯起,聲音淡然:“監軍大人,請坐。”
一名長風衛搬過椅子,衛昭向裴琰微微欠身,一撩袍襟,端然坐下。
裴琰正待說話,眼角餘光掃過衛昭腰間,那處繡著的一枝桃花灼痛了他的眼睛。短暫的靜默,讓帳內之人心頭惴惴,裴琰終緩緩開口:“從今日起,全軍熟練‘天極陣法’。”
他轉向崔亮,微笑道:“有勞子明了。”
崔亮將連夜抄錄畫好的陣法圖及注解發給眾將領,裴琰道:“此陣法用來對桓軍作重要一戰,需操練多日。眾將領一概聽從子明號令,帶好自己的兵,熟練陣法。”他頓了頓道:“此事僅限帳內之人知曉,如有泄露,斬無赦!”
眾將領躬腰應諾,聲音齊整,帳內便如起了一聲悶雷。衛昭麵上神情平靜,坐於椅中,不發一言。
裴琰再沉默片刻,轉向崔亮道:“軍師。”
“在。”
“請問軍師,如有陣前違反軍令、不聽從軍師號令指揮者,按軍規該如何處置?”
崔亮心中明白,有些為難,卻也隻能答道:“陣前最忌違反軍令、不聽從指揮,凡有犯者,斬無赦。”
“你們都聽清楚了?”裴琰聲音帶上了幾分嚴厲。
一眾將領懾服於他的嚴威,甲胄擦響,齊齊單膝跪地:“屬下謹記!”
衛昭嘴角慢慢湧上一抹冷笑,他拂袖起身,負手而立,淡淡道:“衛昭昨日有違軍令,且誤傷了幾名長風騎弟兄,現自請侯爺軍法處置。”
“不敢。”裴琰神色淡靜,道:“衛大人乃監軍,代表天子尊嚴,裴琰此話,並無針對大人之意。”
衛昭眼光徐徐掃過帳內諸人,再深深地看了裴琰一眼,大步出帳。
眾人都覺裴琰與衛昭今日有些異樣,見衛昭出帳,均暗中輕籲了一口氣,但不到片刻,衛昭又返回大帳。
眾將領轉頭,見衛昭雙手托著蟠龍寶劍,忙又齊齊下跪。裴琰眉頭微皺,無奈下從案後起身,正要下跪,衛昭卻將蟠龍寶劍放於紫玉帥印旁,再向長案單膝下跪,冷聲道:“衛昭有違軍令,現暫交出天子寶劍,並請主帥軍法處置。”
衛昭此言一出,帳內之人除三人外,都大感震驚。衛昭飛揚跋扈、恃寵而驕之名傳遍天下,傳言中他見了太子也從不下跪行禮。這數月來,眾人對他或避而遠之、或見他與侯爺相處融洽敬他幾分。大家雖也在背後暗讚他武功出眾,但在心底,總存著幾分鄙夷輕視之心。此時見他竟是如此行事,心中便都有了另一層看法。
裴琰低頭不語,慢慢坐回長案後,盯著衛昭看了一陣,麵上湧出一絲淺笑,叫了一聲:“衛大人。”
“在。”
“衛大人陣前違反軍令,本來定要以軍規處置。但大人乃監軍,代表天子尊嚴,身份貴重,且大人並非我長風騎之人,以前也從未入伍,不識軍規,情有可原,大懲可免,但小戒難逃。”
“衛昭甘願受罰。”衛昭的聲音漠然而平靜。
裴琰沉吟片刻,道:“既是如此,本帥就罰衛大人在帳內禁閉三日,不得出帳一步。”
衛昭也不答話,倏然起身,向裴琰微微躬腰,再雙手托起蟠龍寶劍,出帳而去。
崔亮微笑道:“諸位對陣法有什麽不明白的,盡管來問我。”
眾人回過神來,見裴琰神色如常,便又齊齊圍住了崔亮。
江慈這日燒得有些迷糊,睡了一整日,無力起身。帳外漸黑,仍未盼到那人身影。她躺於席上,一時在心底輕喚著他的名字,一時又擔憂他在戰場上激憤行事,一顆心時上時下,紛亂如麻。
正胡思亂想間,一人掀簾進來,帳內未燃燭火,江慈又有些迷糊,張口喚道:“無——”瞬間發現不對,將後麵的字咽了回去。
裴琰麵上笑容微僵,轉而走近,點燃燭火,和聲道:“可好些?”
江慈淡淡道:“好些了。”
裴琰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皺眉道:“怎麽比昨日還燒得厲害些?”
“沒有大礙,崔大哥說,會有兩日發燒。”江慈輕聲道:“相爺軍務繁忙,親來探望,江慈心中有愧,還請相爺早些回去歇著。”
裴琰卻微微一笑:“你救了我的軍師,便如同救了長風騎,我來看望是應該的。”說著擰來濕巾,覆於江慈額頭。
他又柔聲問道:“吃過東西了沒有?”
江慈盼著他早些離去,忙道:“吃過了。”
“吃的什麽?”
江慈噎了一下,道:“小天給我送了些粥過來。”
“白粥?”
“嗯。”
裴琰一笑:“那怎麽行?得吃點補氣養血的。我命人熬了雞粥,等下會送過來。”
江慈無力抬手,忙搖頭道:“不用了,啊——”她這一搖頭,額頭上的濕巾便往下滑,蓋住了她的眼睛。
裴琰忙將濕巾拿起,但江慈睫毛上已沾了些水,頗感不適,便拚命地眨了幾下眼睛。
高燒讓她的臉分外酡紅,她拚命眨眼的神情,一如當日在相府西園被藥油抹入眼後的神態。裴琰有些想笑,卻又笑不出來,隻是將濕巾用力擰幹,輕輕地替她擦去睫毛上的水珠。
江慈卻滿心惦記著那人,怕他此時前來與裴琰撞上,便望著裴琰,輕聲道:“相爺,我要睡了。”
“你睡吧。”裴琰從身後拿出一本書,微笑道:“子明現在我帳中給他們講解兵法,吵得很,我在這邊看看書,清靜一下,不會吵著你。”
江慈愣了一下,轉而微笑道:“可是相爺,我這人有個毛病,隻要有一點燭火,我便睡不著。”
“是嗎?”裴琰右掌一揚,熄滅燭火,黑暗中,他微微而笑:“也好,我正要運氣練功,咱們互不幹擾。”
江慈無奈,索性豁了出去,道:“相爺,還得麻煩您出去,我、我要小解。”
大半年前在清河鎮的往事驀地湧上裴琰心頭,他沉默片刻,淡淡道:“蕭教主今夜可不會來。”
江慈一驚,裴琰輕笑,笑聲中帶著些苦澀。笑罷,他站起來,道:“你可不要又像以前一樣,騙我說蕭教主要暗殺你。”說著快步掀簾出帳。
第二日,江慈燒退了些,也有力走動,好不容易熬到天黑,便出了崔亮軍帳,悄悄往衛昭軍帳走去。
衛昭正坐於燈下看書,見她進來,身形急閃,將她抱到內帳的竹榻上躺下,摸了摸她的額頭,修眉微蹙,語帶責備:“燒沒退,到處亂走做什麽?”
江慈覺有些委屈,便抿著嘴望著他,眼中波光微閃。衛昭一笑,低聲道:“我這三日不能出帳。”
江慈卻是一喜,道:“那就不用上戰場了?”
衛昭一時無言,握住她的左腕輸入真氣。江慈安下心來,輕聲道:“無瑕。”
“嗯。”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衛昭望上她的眼睛,秋水清瞳,黑若點漆,滿含著溫柔與期盼,他心中一暖,低聲道:“你放心。”轉而嘴角輕勾:“我若再衝動,少君罰我一輩子不能出帳,可怎麽辦?”
江慈這才知前因後果,忍不住笑了出來:“那我也去違反軍令,讓他罰我和你一同關禁閉,關上一輩子。”
“那如果他將我們分開關上一輩子,怎麽辦?”
江慈想了想,笑道:“那咱們就挖條地道,每天偷偷見麵——”她眼中閃著俏皮的光芒,衛昭也忍不住大笑。
正袖,衛昭麵色微變,放下江慈的手,迅速閃到外帳,坐回椅中,帳外傳來了裴琰平靜的聲音:“三郎。”
“侯爺請進。”衛昭翻過一頁書,從容道。
裴琰含笑進帳,微微搖頭道:“三郎還生我的氣?”
“不敢。”衛昭斜睨了他一眼,依舊靠於椅中看著書,口中閑閑道:“我還得感謝侯爺,饒我一命。”
裴琰大笑,在椅中坐下,道:“我還要多謝三郎配合我演這場戲,要知這‘天極陣法’是作最重要一戰之用,不讓這些猴崽子們知道點厲害——”
衛昭淡淡打斷他的話:“少君不必解釋,我正喜清靜,倒還希望少君多關我幾天禁閉。”
“是嗎?看來三郎這監軍營帳比我那中軍大帳還要舒服。”裴琰笑著站起,負手往內帳走去。衛昭身形一閃,擋在了他的麵前。
二人眼神相交,互不相讓,裴琰唇邊笑意不斂,衛昭眸色冰冷,直視著他。片刻後,二人同時聽到內帳江慈憋了半天沒憋住的一聲低咳。
衛昭也知以裴琰耳力,一進來便已聽出江慈在內帳的呼吸聲,他索性向裴琰一笑,走入內帳,見江慈要下榻,過去將她按住,道:“躺著吧,別跑來跑去的。”
江慈向他溫柔地笑著,道:“我還是回自己的營帳,你和相爺有事要商量,我回去就睡,會好得快些。”
衛昭道:“好。”俯身將她扶起。江慈走過裴琰身邊,也未看他,隻是微微欠身行禮。待她遠去,衛昭轉過身,向裴琰笑道:“少君請坐。”
裴琰盡力維持麵上笑容,道:“不打擾三郎休息,告辭。”
“少君慢走。”
往左是去她的帳篷,往右是回中軍大帳。
營地的燈火下,她纖細的身影逐漸遠去,裴琰默立片刻,轉身向右。
中軍大帳內,崔亮仍在給眾將領講解天極陣法,聲音清澈:“諸位定都見過流水裏的漩渦。這‘天極陣法’取流水生生不息之意,各分陣便如同一圈圈水紋,將敵軍截斷,而在這一圈圈水紋之中呢,便是這個如漩渦般的陣眼。”
裴琰負手立於帳門口,薄唇輕抿,默默地聽著。
“漩渦之力一旦形成,將把一切吞噬,這股因旋轉而產生的巨力,無法抵擋——”
一零七、情似流水
夏去秋來,山間的風一日涼過一日,軍營邊的一棵桂花樹,也慢慢釋放出濃香,默默看著玄甲金戈、殺戮征戰,在這“回雁關”前進行了兩個多月。
華桓兩國大軍於“回雁關”前對峙數月,激戰數十場,雙方奇招頻出,卻是誰也無法取勝,桓軍固無法南下,長風騎也沒能再收複失土,兩國戰事陷入長久的膠著。
八月十二。
斜暉脈脈,也不再像兩個月前一般炎熱,帶上了幾絲秋意。馬蹄聲落如急雨,拍打在山路上,不多時便疾馳進軍營。
江慈和小天由馬上躍下,從醫帳出來的長風騎們紛紛笑著和她打招呼:“江軍醫回來了!”“江軍醫可從河西帶了什麽好吃的回來?”
江慈笑著從馬鞍上解下大袋藥草,與小天抬入醫帳,瞅見淩軍醫不注意,偷偷將用油紙包著的一包“芝麻餅”塞給了一名不過十七八歲的傷兵。那傷兵斷了一條胳膊,接過“芝麻餅”,眉花眼笑地奔了出去。
淩軍醫轉身,江慈與小天眨了眨眼睛,笑著走開。
待天色全黑,小天洗淨手出了醫帳,回頭向江慈使了個眼色。江慈過得一陣,也跟了出去。
二人悄悄拿出醫帳後的麻袋,偷偷往營地附近的山上溜去。不多時,便轉到一處灌木叢後,藥童小青與小衝正等得著急,一見二人過來,搶過麻袋,拎出裏麵的山雞,笑道:“怎麽這麽慢?”
小天笑道:“不是怕淩老頭子發現嗎?這可是我和小江好不容易才捉住的。”
“要是你們天天去河西府拿藥就好了,咱們就天天有烤雞吃。”
江慈忍不住敲了一下小青的頭:“你當次次能撞上山雞啊,我和小天也是捉了半天才捉到。再說,如果再也不用去河西拿藥,就證明咱們長風騎再無傷兵,那才是好事。”
小青嘿嘿而笑,掏出匕首,將山雞開膛破肚,江慈來了興趣:“別烤,我弄個叫化雞給你們吃。”
三人早對江慈廚藝有所耳聞,自是大喜,遞上偷來的油鹽之物,江慈熟練炮製,三人看得目不轉睛,不停咽著口水。
將泥雞埋入火堆下,江慈拍去手中泥土,笑道:“好了,等小半個時辰再挖出來,就可以吃了。”
四人在醫帳共事數月,也結出了深厚的情誼,此時說說笑笑,又幹著偷食烤雞的“大事”,自是暢心。再說一陣,江慈興起,索性為三人哼上了幾段戲曲。
秋風送來陣陣桂香,江慈在心中算了算日子,恍然愣住。待叫化雞出土,她悄悄地用大蘿葉包了一塊,放在身後。
四人吃得極為過癮,又偷偷溜向軍營,江慈忽感肚痛,往一邊的小樹林跑去,小天等人自回營帳。剛走到軍營,正撞上裴琰帶著長風衛巡營。他盯著小天看了一陣,小青壯起膽子看了看,小天嘴角還沾著一絲雞肉,三人隻得老實招供。
裴琰聽到“叫化雞”三字,眼神一閃,淡淡道:“江軍醫呢?”
小天隻得往小樹林指了指。
穿過小樹林,再往營地西麵走上約一裏半路,有處小山坡。江慈乘著夜色溜至山坡上,在一棵鬆樹下停住腳步,“喵喵”叫了兩聲,過了一會兒,樹上也傳來極不情願的貓叫聲。
江慈笑著攀到最大的樹杈處,衛昭靠著樹幹,轉著手中的玉簫,鳳眸微斜:“約我來,你自己又遲到。”
江慈一笑:“我認罰,所以帶了樣東西給你。”說著從懷中取出用大蘿葉包住的叫化雞,遞給衛昭。
“哪來的?”
“和小天在路上捉到的。”
衛昭撕了一塊雞肉送入口中,眼中有著微微的沉醉。待他吃完,江慈慢慢靠上他的肩頭,遙望夜空明月,輕聲道:“無瑕。”
“嗯。”
“記不記得今天是什麽日子?”
衛昭算了算,也是滿心感慨,良久方道:“當初誰讓你去爬樹的,吃了這麽多苦,也是活該。”
江慈柔聲道:“我不後悔。”又仰頭看著他,嗔道:“不過,我要你向我賠罪。”
“怎麽個賠法?”衛昭微笑。
江慈想了想,璀然一笑:“你給我吹首曲子吧。”
“這麽簡單?”衛昭又覺好笑,又有些心疼,終伸手將她抱住。江慈小小的身子蜷在他懷中,就像一隻溫順的小貓,他一時情動,忍不住低頭吻上了她的唇。
二人這兩個月來各自忙碌,見麵極少,有時在軍營碰到,隻是相視一笑,偶爾相約見麵,也隻是找到這處隱密所在,說上幾句話,便匆匆歸去。
此刻夜涼如水,秋風送香,唇齒一點點深入,江慈也攬上了他的脖頸。他的吻如春風一般溫暖,她氣息漸急,覺自己就要融化為一波秋水,忍不住低吟了一聲。
衛昭也覺呼吸不暢,抱住她的雙手似是想要做些什麽,卻又不知該往何處去。她唇齒吐香,讓他渾身似要爆裂開來,聽到她的這聲低吟,更是腦中一轟,猛然用力將她抱緊,唇舌交纏間,呼吸漸急。
江慈天旋地轉,早已不知身在何方,隻是腰間似要被他箍斷了一般,痛哼出聲。
衛昭悚然清醒,喘著氣將她放開。月色下,她麵頰如染桃紅,他心中一蕩,暗咬了一下舌尖,才有力氣向旁挪開了些。
江慈待心跳不再如擂鼓一般,才坐了過來,輕輕地握住了他的右手,仰望著他。
他的黑發垂在耳側,襯得他的肌膚如玉,麵容秀美無雙,月光透過樹梢灑在他的身上,一如一年之前在樹上初見時那般清俊出塵,江慈不由看得癡了。
衛昭平靜一下心神,低歎一聲,輕聲道:“我吹首曲子給你聽。”
“好。”江慈頓了頓道:“以後,你得天天吹給我聽。”
玉簫在唇邊頓了頓,以後,誰知道以後會如何?衛昭緩緩閉眼,簫音宛轉,歡悅中又帶著點淡淡的惆悵,在樹林中輕盈地回繞。
江慈依在他懷中,默默地聽著,惟願此刻,至天荒地老。
將近中秋的月是這般明亮,將裴琰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
他負手站於小山坡下的灌木叢後,遙望著她奔上小山坡,遙聽著這細約的簫聲響起,風中,還隱約傳來一絲她的笑聲。
直至簫聲散去,那個修韌的身影牽著她的手,自山坡而下,她口裏哼著宛轉的歌曲。直到二人悠然遠去,他也始終沒有挪動腳步。
一年時光似流水,一切都已隨流水逝去,唯有流水下的岩石,苔色更深。
眼見快到軍營,江慈停住腳步,望向衛昭。衛昭隻覺月色下,她渾身上下無一不是溫柔之意,不由握住她的手:“想說什麽?”
江慈依上他的胸前,輕聲道:“再過三日,是中秋節。”
衛昭明白她的意思,心尖處疼了一下,忽然仰頭而笑:“好,今年,咱們這兩個沒有——”卻再也說不下去。
江慈心中一酸,接著他的話道:“以後,咱們便是親人,每年都在一起過節。”
衛昭望向天上明月,以後,真能得她相伴,度過一個又一個月圓之夜嗎?
衛昭一進帳,看清帳內之人,冷聲道:“出什麽事了?不是讓你看著宮中嗎?”
易五滿身塵土,趨近細稟:“莊王爺讓小的來傳個要緊的信,說一定要小的親口和主子說,不能以密信方式傳。”
“說。”
易五將聲音壓到最低:“王爺說,高氏有筆寶藏,本是藏在河西府的隱秘所在,但在河西府失守後不翼而飛了。王爺詳細查過,當初國舅爺殉國的時候,還沒來得及將寶藏運出去。王爺懷疑是落在裴琰手中了。”
衛昭想了想,冷笑一聲:“他猜得倒是沒錯,可已經晚了,裴琰早拿來做了順水人情,收買民心。”
“是,王爺也是這麽認為,但王爺要小的來,主要不是為這個。”
“說。”
易五聲音壓得更低:“主子上次傳信給王爺說的事,王爺說考慮得差不多了,但河西軍現在僅餘兩萬來人,王爺是想盡法子才沒讓太子將這些人再派上前線送死,穩在了朝陽莊。眼下軍糧雖不致缺,但派發的兵器,卻是最差的。”
衛昭淡淡道:“我也沒辦法給他變一批出來。”
“王爺說他有法子變出來,但得主子想辦法給他運回去。”
“哦?!”
“王爺說,高氏寶庫是庫-下-有-庫。”易五緩緩道。
衛昭麵上漸湧笑意:“這倒有趣。”
“是,高氏寶庫分為上下兩層,上麵藏的是高氏上百年來留下的金銀珠寶,而下麵一層十分隱秘,開啟的方法,除了國舅爺和貴妃娘娘以外再無人知曉,藏的正是可以裝備數萬人的甲、刀、劍、戟、槍、弓矢等精利兵器。貴妃娘娘薨逝前將這個秘密告訴了王爺。”
衛昭眼睛漸亮,沉吟道:“原來高氏一族早有反意。”
“兵器庫極為隱秘,王爺估計裴琰的人隻找到了上層的寶藏,肯定未料到下層還有大量兵器。現在河西府都是裴琰的人,王爺想請主子想辦法將這批兵器啟出來,秘密運回朝陽莊河西軍中,交給高成。”
衛昭眉頭微皺:“這麽多兵器,怎麽運?”
“王爺派了一些人來,都秘密進了城,打算花一段時日分批將武器運走,但車隊如何能躲過搜查,安全出城,王爺說隻有主子才有辦法。王爺請主子就是這幾天一定要想法子將兵器運回去,裴子放和董學士有要向高成下手的跡象。”
衛昭心情暢快,笑道:“法子我倒是有,可又得讓某個人撿個便宜。”
裴琰默默回轉大帳,寧劍瑜正與崔亮對弈,已是被逼至死局,見裴琰進來,如獲大赦,笑著站了起來。
裴琰看了看棋局,道:“子明功聾長。”寧劍瑜笑道:“我懷疑他一直藏私,想跟他借棋譜看看,偏生小器。”
裴琰來了興致,往棋盤前一坐:“子明,你也別藏著掖著,正式和我下一局。”
“好啊。有什麽彩頭?”崔亮將棋子拈回盒內。
“子明但有要求,無不應允。”
兩人這一局廝殺得極為激烈,崔亮邊下邊道:“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裴琰微笑道:“其實宇文景倫比我們更難熬。我給他加了把火,估計快把他燒著了。”
“哦?!”
見二人都目光炯炯地望著自己,裴琰一笑:“也沒做什麽,隻是請人教桓國的皇太子說了幾句話而已。估計這話,也快要傳到宇文景倫耳朵裏了。”
衛昭挑簾,立於帳門口微笑道:“少君。”
崔亮和寧劍瑜見這情形,便都退了出去。衛昭含笑入帳,裴琰給他斟了杯茶,道:“三郎今日心情怎麽這麽好?”
衛昭一笑:“沒什麽,想起佳節將至,想送少君一份大禮。”
“哦?三郎請說。”
“禮是什麽我暫且不說,但我得先向少君討塊令牌。”
裴琰從案後取出令牌,擲給衛昭,衛昭單手接住:“少君倒是爽快。”
“若這點誠意都無,三郎怎會與我合作?”裴琰微笑道,又有些好奇:“三郎別賣關子,到底是什麽大禮?”
衛昭輕聲述罷,裴琰眼神漸亮,二人相視大笑。,裴琰道:“看來,得勞煩三郎走一趟河西府,我是主帥,走不開。”
一零八、花朝月夜
宇文景倫這一日卻是少有的煩悶。
滕瑞也覺頗為棘手,太子在桓皇麵前進讒言,桓皇一道暗旨,表麵上是詢問軍情,實際隱含斥責與猜疑。毅平王和寧平王為爭功爭糧草,兩個月來也是爭吵不休,偏後方麻煩不斷,不斷有士兵死於暗襲,糧倉也被燒多處,如若國內再出亂子,糧草跟不上,十餘萬大軍便要飲恨“回雁關”。
寧平王氣哼哼入帳,大喇喇坐下,道:“景倫,你看著辦吧。”
宇文景倫知毅寧二軍又為糧草事起爭執,與滕瑞相視苦笑,隻得又將自己軍中的糧草撥部分給寧平軍,寧平王方順些氣,告辭離去。
滕瑞道:“王爺,這樣下去不行。咱們得另想辦法。”
宇文景倫思忖良久,在帳中所掛地形圖前停住腳步,道:“先生,過來看看。”
順著他目光看去,滕瑞思忖片刻,微微點了點頭:“倒不失為良策。”
“父皇直惦著桐楓河的水源,若能趕在今冬前拿下,開渠引水至涼賀十二州,趕上明春春耕,父皇就不會對力主南下征戰有意見。”
“是,皇上是見咱們久勞無功,雖占下華朝多處州府,卻得不償失,若能將月落收了,必能堵太子之嘴、朝中之聲。”
宇文景倫一向穩重,一時也有些微興奮:“最主要,如果能攻下長樂、征服月落,咱們可由月落山脈直插濟北、河西,夾擊裴琰!”
滕瑞卻仍有些顧慮:“隻怕月落並不好打,雖現在月落族長年幼,但輔佐他的那個星月教主不太好對付。當初他派人暗中與們聯絡,告之薄雲山會謀反,便覺此人絕不簡單。”
宇文景倫微微一笑:“三皇叔曾率兵打過月落,對那裏相當熟悉,定有勝算。”
滕瑞聽即明,眼下戰事膠著,橫豎是啃不下長風騎,毅寧二王又紛爭不斷,不如將寧平王調開,讓他去攻打月落。若是得勝,自是上佳,若是不成功,卻也可暗中削弱寧平王的勢力,畢竟寧平王在諸位皇子之中,直有些偏向於皇太子。
“隻是。”滕瑞想想道:“寧平軍現在兵力不足,隻怕拿不下月落。”
“那就將東萊、鄆州等地的駐軍調部分給他,咱們裏兵力還是占優,拖住裴琰不成問題,再視那邊的戰況,決定是否調兵。隻要他能順利拿下月落,插到濟北,不愁裴琰陣腳不亂。”
“倒也妥當,就是不知寧平王願不願意?”
宇文景倫笑道:“這個你放心,三皇叔對月落垂涎已久,當年未能拿下月落,對他來說是生平大憾,在這裏他又憋悶得很。現在將他往西邊這麽一放,他是求之不得。”
滕瑞心中卻有另一層擔憂,礙於目前形勢,終壓下去,隻想著亂局盡早平定,日後再做挽救,倒也未嚐不可,畢竟已走到這一步,沒有回頭路。
他滿懷心事,出大帳,登上關塞,遙望南方。際浮雲悠悠,天色碧藍,他也隻能發出一聲歎息。
轉眼便是中秋,嵐山明月,照映著連營燈火,山間的桂花香,更濃幾分。
桓軍幾日頗為平靜,長風騎則內緊外鬆,雙方未再起戰事。因是中秋佳節,裴琰吩咐下去,夥夫給將士們加些菜,還給醫帳內的傷兵送來難得的雞湯。
長風騎許多將士都是南安府、香州一帶人士,月圓之夜,自是思念親人,有的更感傷於許多弟兄埋骨異鄉,唱上家鄉的民謠。
江慈這日無需值夜,見明月東懸,便溜進先鋒營的夥夫營帳。夥夫慶胖子曾在戰役中被大石砸傷左腳,江慈每日替他敷藥換藥,兩人關係頗佳。
見她進來,慶胖子笑著努努嘴,江慈一笑,揭開蒸籠,往裏麵加水,又從袋中取出些東西。慶胖子過來看看,道:“你倒是心細,還去摘了桂花。”
江慈一邊和他笑,一邊手腳利索,將桂花糕蒸好,遞了一塊給慶胖子,其餘的用油紙包好,揣在懷中。
剛出鍋的桂花糕燙得她胸前火熱,她悄悄溜到衛昭營帳前,遙見帳內漆黑,微微一愣。走近見帳邊擺著幾顆石頭,呈菱角形,竟是兩人約定好的暗號:他有要事,不能前去小山坡,不禁大失所望。
八月十五的月華,瑰麗奪目,山間桂花、野菊、秋葵爭相盛開,馥鬱清香,濃得化不開來,直入人的心底。
江慈仍到小山坡轉了一圈,未見他的身影,悵然若失。
懷中的桂花糕仍有些溫熱,她在山野間慢慢地走著,夜風吹來,忽聽到一陣隱隱約約的笛聲,心中一動,向右首山峰走去。
沿著山間小路走了半裏路,笛聲更是清晰,江慈由山路向右而拐,遙見前方空地處有兩個人影,忙閃身到棵鬆樹後,凝目細看,其中一人的身形竟有些似裴琰。
她忙悄悄往後退出幾步,裴琰卻已發覺,轉頭喝道:“誰?!”旁邊安潞也放下手中竹笛,疾撲過來。
江慈忙道:“是我!”
安潞身形停住,裴琰走近,眼神明亮,透著一絲驚喜,望著江慈笑道:“你怎麽到這裏來?”
“啊。睡不著,出來走走。”
裴琰揮揮手,安潞會意,大步下山。江慈見他離去,此間僅餘自己與裴琰,裴琰的眼神又有些灼人,心中不安,笑道:“不打擾相爺賞月。”轉身便走。
“小慈。”裴琰的聲音有些低沉。見江慈停住腳步,他頓頓道:“三郎今夜趕不回來。”
江慈忙轉身問道:“他去哪裏?”
“這可是絕密軍情,不能外泄的。” 裴琰微笑道。
江慈轉身便走,裴琰身形一閃,攔在她的麵前,輕聲道:“你陪我賞月,說說話,我就告訴三郎去哪裏。”
江慈想想道:“相爺說話算數?”
“我騙你做什麽?” 裴琰微微笑笑。
他在棵古鬆下的大石上坐下,江慈默立於他身側。山間的月夜這般寧靜,二人似都不願打破這份寧靜,都隻是望著山巒上緩緩升起的一輪明月,長久地沉默。
秋風忽盛,裴琰醒覺,轉頭道:“坐下吧,老這麽站著做什麽?”
江慈在他身邊坐下,裴琰忽然笑,江慈瞬間明白他笑什麽,想起當日相府壽宴,他、無瑕與自己各懷心思,今日卻又是另一番景象,世事無常,難以預料,不由也笑笑。
“小慈。”
“嗯。”
“你以前,中秋節是怎麽過的?”
江慈被他這句話帶起無限回憶,仰頭望著際明月,輕聲道:“很小的時候呢,和師父、師叔、柔姨、師姐一起賞月,看師父師叔下棋,聽柔姨唱曲子,那時人最齊;後來柔姨死了,師叔也經常在外雲遊,隻有我和師父師姐三個人過節;再後來,師父也不在,就我和師姐兩個人。現在,連師姐也——”
裴琰心中略有歉疚,轉頭望著道:“除了師姐,你便再無親人嗎?”
“還有師叔。”
“哦,對了,好像聽你說過,‘叫化雞’也是她教你做的。”
“嗯,不過我也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裏,都怪我不該離家出走,讓她和師姐出來找,到現在也杳無音信。”江慈心中湧上愧意,話語便有些傷感。
“你回鄧家寨,她遲早有一天會回去的。”
江慈低下頭,不再言語,過得片刻,轉頭道:“相爺,您呢?以前中秋節你是怎麽過的?您家大業大,親人也多,一定是過得很熱鬧。”
裴琰愣住,良久,苦澀道:“是,每年都過得很熱鬧。”他剛祭奠過安澄、又聆聽軍中士兵所唱的南安府民謠,這時再想起安澄及死去的長風衛弟兄,清俊的眉眼便掛滿惆悵。
江慈正側頭望著他,看得清楚。歎聲,輕聲道:“相爺,有些事情,過去就不要再想,安大哥看到您樣子,他也會不開心的。”
裴琰未料她竟猜中自己的心事,下意識偏過頭去。江慈也不再看他,望著月色下的山峰,悠悠道:“相爺,有一年中秋,師父告訴過我一句話。她說,月兒呢,圓後會缺,但缺後又會圓。就像人,有相聚就會有分離,就是至親的親人,也不可能陪您一輩子的。”
“親人?”裴琰思緒有些飄搖,望著圓月輕聲道:“小慈,到底什麽是親人?”
親人?江慈想起衛昭,情不自禁地微笑:“我也說不好,依我看,親人就是在你孤單的時候,和你說話;你冷的時候,給暖暖手的人。你痛苦的時候呢,他恨不得和你一樣痛苦;你歡喜的時候,他比更歡喜;你有危難的時候,他絕不會丟下你。”
裴琰從未聽過這樣的話,半晌方低聲道:“原來這才是親人——”
江慈忽然想起相府壽宴那夜裴琰醉酒後說的話,當日並不明白,這一刻卻恍然領悟,心中暗歎。數月的軍營相處,對裴琰也有幾分敬意,不欲見他這般模樣,便側頭笑道:“是啊,相爺,您和寧將軍他們便是這樣,如手足一般,真讓人羨慕。”
裴琰被這話說得心頭舒暢,笑道:“不錯,他們個個都是我的手足,從小便跟隨著我,一起火裏來,水裏去地走過來的,便如我的親人一樣。如此說來,我倒是世上親人最多的人。”
“所以相爺,您應該高興才對。您現在不但有這麽多弟兄,還有那麽多老百姓真心的愛戴相爺。河西府的家家戶戶,可都供著相爺和長風騎將士的長生牌位。”
她娓娓勸來,聲音清澈如泉水,眼神明亮若秋波,裴琰一時聽得癡了。這樣的月色,這樣的解語之花,讓他心旌搖蕩,他懷著最後一絲希望,柔聲喚道:“小慈。”
“相爺。”
裴琰猶豫了一下,還是將盤桓在心頭數月的疑問問了出來:“那時在虎跳灘,你為何要不顧性命,向三郎示警?”
江慈未料他忽有此一問,不由愣愣道:“相爺怎麽突然問起這個?”
裴琰微微一笑,並不回答。見江慈許久沒有回答,才道:“我可是記得你以前在相府的時候,好象挺怕死的。”
“當然怕死。”江慈也笑起來:“誰不怕死啊。”
“那為何―――”
“當時我也怕。”索橋上的記憶漸漸清晰,江慈仿佛再見到衛昭在落鳳灘白衣染血的身影,默然良久,才續道:“但偷聽到那些官兵說話,他們要血洗山海穀。而當時,山海穀留下的全是些老弱婦孺,所以―――”
“可你是華朝人。”
江慈笑了笑,道:“相爺,我家養了隻大黃狗,他仗著個子大,總是去欺負隔壁二嬸家的小花狗,搶小花的飯吃。您說,我是幫著我家大黃去搶呢,還是應該把它牽回家?”
裴琰聽得有些粗鄙,不由眉頭微皺,卻覺句句在理,無言相駁,半晌方道:“那小花狗力氣不如你家大黃,自然要受欺負。”
“相爺錯了。我家大黃遲早有老邁無力的一天,小花也遲早有長大的一天,我若不讓大黃和小花相處融洽,將來吃虧的還是我家大黃。”江慈笑道。
裴琰搖了搖頭,歎道:“月滿則缺,月盈則虧。”
江慈接道:“物盛則衰,地之常數也!”
二人同時笑起來,裴琰點頭歎道:“由兩隻狗得出這個道理的,華朝怕隻有你一人了。”
他心頭還有疑問,卻覺難以開口,正猶豫間,江慈按捺不住,問道:“相爺,他究竟去哪裏?”
聽她語氣中無限牽掛,裴琰心中一陣發酸,猛然轉過頭來,盯著江慈看了幾眼。江慈被他看得心頭發毛,他已開口道:“小慈,你可知三郎的真正身份?”
江慈不知他問這話是何意思,便輕輕點了點頭。
裴琰斟酌了一下,還是問道:“我是說,你知不知道,他在華朝的真正身份?”
江慈明白過來,心頭一痛,猛然站起,麵上也有幾分惱意:“相爺,他一直敬重你,難道你還將他看成―――”說不下去,隻是緊盯著裴琰。
裴琰被她看得有些狼狽,移開目光,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也十分敬重三郎。我是說,你有沒有想過以後怎麽辦?三郎,終究是―――”
皎月當空,暗香浮動,江慈仰頭望著明月,輕聲道:“相爺,你能知道以後會怎麽樣嗎?你會因為不知道以後怎麽樣,而不去做眼前當做的事情嗎?”
不待裴琰回答,她低低道:“不管以後怎樣,我現在能多陪他一天,便多歡喜一天。”
裴琰一生中,何曾聽過這樣的話,更何況還是由她說出。他慢慢咀嚼著這番話,悵然若失。
“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江湖遊俠生活。從此,宦海江湖,涯海角,上天入地,黃泉碧落,青山隱隱,流水迢迢,生生世世,兩兩相忘―――”
“相爺是在西園吃飯,還是回您的慎園?”
“我服侍你可以,你不得欺負我,也不得把我當奴才般指使。”
“相爺愛欺負人,為何不去欺負那個何家妹子,或是那個楊家小姐?偏在她們麵前一本正經,人模狗樣的。”
也曾與她朝夕相處,也曾與她言笑不禁,當日卻未想過,以後竟會是今日這般情形。
花朝月夜,如指間沙漏去,這樣的聲音,恐怕再也聽不見——
江慈卻惦記著衛昭,見裴琰神色恍惚,便輕聲問道:“相爺,他——”
裴琰於心底長籲了一口氣,終站起來,微笑著望向江慈,道:“他去辦事,該回來的時候,自然就會回來。”
江慈見他又騙自己,不由有些惱怒,但馬上又想開來,微微一笑:“也是,他向來說話算話,自然會回來的。”
裴琰大笑,笑聲中,他身形遠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月上中天,時光如沙漏,逝去無聲。
馬蹄聲疾如暴雨,衛昭白衫輕鼓,抽打著身下駿馬,疾馳向“回雁關”。
兵器運得極為順利,竟比預料的要早半天,也許,真的可以趕在月圓之夜,過個真正的中秋節吧?
駿馬奔到小山坡下,“唏律律”一聲長嘶,止住奔蹄。山坡上,大鬆樹下,一個人影靜靜而立,看著他躍下駿馬,看著他急奔上山坡。
她撲入他的懷中,他張開雙臂,緊緊地抱住她。
聞著他身上淡雅的氣息,聽著他劇烈的心跳,她說不出一句話。他聞著她發間的清香,感受著她身上的溫暖,也說不出隻言片語。
月過中天,一分分向西飄移,江慈終想起懷中的桂花糕,“啊”一聲,將衛昭推開,取出一看,早已壓得扁了。不由嗔道:“又冷又硬又碎,看你怎麽吃?”
衛昭笑著接過,攬上她的腰間,躍上大樹,讓她依在自己懷中,仰望上明月,將桂花糕送入口中,笑道:“我就愛吃又冷又硬又碎的。”
江慈閉上雙眸,輕聲道:“明年,我給你蒸最好的桂花糕。”
一零九、同舟共濟
秋雨下了數日才停住,月落山的楓林,在秋雨的洗映下,紅得更是熱鬧。
族長木風長高了不少,透出些英武的氣質,一套劍法也使得像模像樣。站於一旁的蕭離和蘇俊互望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欣慰之意。蕭離想起遠在河西的衛昭,神情黯然,待木風收劍奔來,方才舒展開來。
戴著麵紗的程瀟瀟欲掏出絲帕,替木風拭去額頭上的汗珠,蕭離冷冷道:“小聖姑。”
程瀟瀟心中一凜,忙退後兩步:“是。”
“族長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何需女子替他擦汗。將來即使是流血,那也隻能由他自己吞下去。”蕭離的話語透著威嚴。
木風頗以為然,也不拭滿頭汗珠,道:“都相言之有理,幹脆,把我院中那幾個婢女也撤了吧。”
淳於離返回月落,便複原名為蕭離,應“教主”之邀、族長之令,擔任了月落的都相一職。數月來,他訓練軍務,執掌內政,月落諸事漸有起色。他手腕高超,城府深沉,連聖教主都對他言聽計從,各都司對他也不得不心悅誠服。
蕭離記得衛昭所囑,回來後便用藥毒殺了烏雅,又讓蘇俊正式收木風為徒。木風聰慧,蕭離與蘇俊一文一武悉心栽培,見他進步神速,倒也頗為欣慰,覺得不負衛昭一片相托之意。
想起那人,他的麵上便帶了幾分思念之意,木風看得清楚,仰頭笑道:“都相在想什麽人嗎?”
蕭離回過神,一笑:“正是。”
幾人往山海院走去,木風邊走邊道:“都相想的是何人?”
“一個讓我尊敬的人。”
“哦?能讓都相尊敬的人,定非常人,都相何不引我相見?”
“他自會有與族長相見的一日,他若見到族長文武雙全,定會十分欣喜。”
平無傷急匆匆過來,在山海堂前攔住了眾人,也不及行禮,快速道:“事情不妙,桓軍包圍了長樂城。”
蕭離一驚,華桓開戰之後,長樂一直留有一萬多名駐軍,以防月落生亂或是桓軍入侵,也一直是桓國與月落之間的一個緩衝,現在桓國大軍開來,包圍長樂城,隻怕下一個目標就是月落。
他與衛昭一直暗有聯係,衛昭也一直叮囑他嚴防桓軍入侵,眼下看來,倒被衛昭不幸言中了。他與戴著麵具的蘇俊互望一眼,轉向木風道:“請族長下令,緊急備戰,守住流霞峰和飛鶴峽!”
木風也知事態嚴重,忙取出族長印章,蕭離雙手接過,轉向程瀟瀟道:“備馬,去流霞峰!”
桓軍平靜了相當長的一段時日,長風騎卻是不敢放鬆,日日厲兵秣馬。當西邊的訊息抵達軍營,卻是一個秋高氣爽的豔陽天。
裴琰折起密函,吐出簡單的四個字:“長樂被圍。”
崔亮一驚抬頭:“危險!”
“是。”裴琰落下一子:“月落危矣!”
“眼下情形,月落與我們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若讓桓軍拿下月落,濟北必將淪陷,到時夾擊河西,隻怕——”
裴琰靠上椅背:“可咱們鞭長莫及,也沒有兵力再去管月落的事。”
崔亮不言,低頭間眼神微閃,在西北角落下一子。
衛昭入帳,崔亮便即告辭,衛昭見這局棋還未下完,便在裴琰對麵坐了下來。裴琰卻是微笑:“三郎,今日陽光甚好,咱們不如出去走走。”
“少君請。”衛昭將棋子一丟,灑然起身。
二人負手而行,如至交般輕鬆暢談,待到營地西麵的山峰下,裴琰摒退長風衛,與衛昭登上峰頂。
峰頂,白雲寂寂,草木浮香,二人微微仰首,俱似沉醉於這滿天秋色之中。
衛昭忽然一笑:“少君有話直說。”
裴琰微笑:“看來三郎還未收到消息。”他從袖中掏出密函,遞給衛昭。衛昭接過細看,修眉微微蹙起,目光變得深刻冰冷,合上密函,良久無言。
“三郎,我們數次合作都極為愉快。隻是以往,我多有得罪,今日裴琰誠心向三郎告罪。”裴琰退後兩步,深深一揖。
衛昭將他扶起,裴琰轉身遙望關塞,歎道:“以往,我隻將三郎視為生平對手,這半年來,卻與三郎攜手對敵,生死與共,這心中,早將三郎視為生死之交。”
衛昭沉默了一會兒,道:“少君倒也會說這等酸話。”
裴琰大笑,道:“卻也是真心話。”
衛昭心中激流洶湧,麵上卻仍淡淡:“我明白少君的意思,隻是事關重大,關係我月落全族安危,我得想一想。”
“三郎,裴琰此番請你相助,確是誠心為你月落一族著想。眼下寧平王率軍包圍長樂,隻怕緊接著便會向你月落開戰,以其凶殘性情和與月落族的宿怨舊仇,你的族人,隻怕要麵對一場殘酷血腥的大屠殺,此是其一;
“此番寧平王率軍攻打月落,絕不是以前擄掠人口,搶奪財物那麽簡單,此次他是要徹底地吞並月落,將月落變為桓國的領土,繼而通過月落南下攻打我華朝,以圖吞並我朝。到時天下盡陷桓族鐵蹄之下,月落再無立藩的希望,隻怕還有滅族危險,此其二——”
“少君不用多說。”衛昭冷冷道:“等我收到準信了,自會給少君一個答複。”
“那我就再耐心多等幾日。”裴琰麵色嚴峻:“我也知要請三郎出兵相助,事關重大。我隻是想告訴三郎,月落若想立藩,朝中阻力強大,若沒有相當充分的理由,怕是很難堵悠悠眾口,日後也容易有變數。”
衛昭不語,裴琰又道:“現如今,形勢遠遠超出我們當初合作時的預期,我也未料到桓軍凶悍若斯。可打到眼下這一步,三郎,隻怕我們不傾盡全力,拚死一搏,就會有滅族亡國之險!”
“我月落地形險要,若是死守,桓軍不一定能拿下。但若我應少君請求,貿然出兵與你一起夾擊宇文景倫,那便是公然與桓國撕破臉皮。成則好,若敗,我月落將陷於萬劫不複的境地。”衛昭話語沉靜冰冷。
裴琰嘴角含笑,緩緩道:“隻怕三郎想守,寧平王不讓你守!”他話語輕細,卻在說到“寧平王”三字時稍稍加重。
衛昭修眉緊蹙,輕輕拂袖轉身:“少君稍安勿燥,我自會給個答複。”
“三郎。”裴琰見衛昭停住腳步,淡淡道:“三郎若有要求,盡管提出來。”
衛昭一笑,白影輕移,風中送來他的聲音:“少君這麽客氣,衛昭可擔當不起。”
夜深風寒,長風騎夥夫慶胖子將一切收拾妥當,又看了看西角那一溜大灶,打了個嗬欠,自去歇息。
一個黑影悄無聲息地掠來,將手伸入左首第一口大灶的灶膛中,灶灰仍有些餘溫,他從灶灰中掏出一個小鐵盒,身形微閃,瞬間便不見了蹤影。
江慈正在崔亮帳中,向他請教心疾的治療之法,忽聽到帳外傳來熟悉的腳步聲,她心中一動,挑簾出帳,左右看了看,見護衛的長風衛站得較遠,輕聲道:“怎麽到這裏來了?”
衛昭看入她的眼底,微笑道:“我來找子明。”
江慈麵頰一紅,崔亮出來道:“衛大人。”
“今夜月色甚好,我想邀子明一同登山賞月,不知子明可願給衛昭這個麵子?”衛昭眯眼看著崔亮,悠然道。
崔亮想了想,含笑點頭:“衛大人有邀,自當奉陪。”
江慈跟上,衛昭與崔亮同時轉頭:“你早些歇息。”江慈不由笑了出來:“那好,你們二位就盡情賞月吧。”轉身離去。
衛昭一笑:“子明,請。”
見長風衛欲待跟上,衛昭轉身冷笑,長風衛知他身手,不虞崔亮遇刺,便也不再相隨。
秋夜清淺,月華如水,山間不時有落葉唦唦的聲音。
二人靜悠悠地走著,不多時便登上峰頂。站於峰頂遙望關塞南北,燈火連營,崔亮不由歎了口氣。
衛昭看了他一眼,雙目爍爍:“子明因何歎氣?”
崔亮轉頭看了看他,又望向月色下的蒼茫大地,道:“當年‘七國之亂’,有一首流傳極廣的民謠,不知衛大人可曾聽過?”
“願聞其詳。”
崔亮吟道:“萬裏蒼原,路有餓殍;遍地豺虎,累有白骨;不見親兮,肝腸寸斷,滿目鴉兮,盡食腐肉。愴愴蒺藜,茫茫黃泉,大夫君子兮,可知我憂,大夫君子兮,可見我苦!”
秋夜風高,衛昭默然聽著,忽然一聲冷笑:“可惜華桓兩國,滿朝文武,找不到一個像子明這樣的君子!”
崔亮看著衛昭,見他眸中有著凜冽的寒冷,透著徹骨的恨意,心中暗歎,終平靜道:“蕭教主。”
衛昭退後一步,揖了一禮:“請子明指點。”
崔亮將他扶起,道:“蕭教主定是不忍心見族人陷入戰火之中。可眼下,月落要想獨善其身,怕是不太可能。”
“我想請問子明,我月落若出兵相助,這一戰有幾成勝算?”
崔亮吐出二字:“五成。”
衛昭默然,良久方道:“可我月落若是堅守,倒有七成把握拒敵於流霞峰外。”
崔亮道:“可若是長風騎戰敗,桓軍勝出,中原亂起,你月落想獨存的希望,一成都無。”
“隻要桓軍不能借月落直插濟北,少君守住回雁關當無問題。”
“月落能堅守於一時,可若是戰爭長達數月甚至數年之久呢?蕭教主,請恕崔亮說得直,月落多年受兩國盤剝欺壓,物資貧乏,極易被長期的戰爭拖垮。月落現在需要的是一個安定的局勢,然後在一個睿智的首領帶領下,先求生存,再求強大。待勢力強大後,再圖後策。挑起大亂,坐山觀虎鬥絕非善策!”崔亮直視衛昭:“要知道,兩虎相鬥,是能毀了整片山林的!”
衛昭靜默一陣,透了口氣,道:“我以往確是魯莽了。”又道:“多謝子明指點。”
二人並肩下山,快到營地,崔亮停住腳步,衛昭轉身望著他,崔亮說道:“我視小慈如親妹子一般,請你不要辜負了她。”
衛昭的神情微微恍惚,半晌才說了一句:“子明放心。”
一一零、秋露危城
衛昭緩緩將一卷絲帛推至裴琰麵前,裴琰含笑看著,慢慢拿起卷帛。
看罷,裴琰蹙眉想了一會兒,道:“三郎此番想得倒是頗為周全。但這其中有些條陳,可不太好辦。”
衛昭從容笑著:“我用數萬月落子弟兵作賭注,自然要贏大一些。”
裴琰手指在桌上輕敲:“允許‘月繡’在華朝民間買賣,並無太大問題;春並糧種穀,我也勉力可以辦到。但允月落人參與華朝科舉,並允進仕入伍,這一點,隻怕非議較大。”
衛昭冷笑:“嶽藩這麽多年來,不也是如此?”
“嶽藩與月落情形有所不同,嶽藩名為藩,實際上卻是中原漢族一脈,而月落——”
“少君不是孜孜以求,消弭華夷之別、天下一統嗎?若是少君將來執掌朝堂,難道還要把天下人劃為三六九等,繼續執行華朝歧視異族的惡政嗎?宇文景倫都敢重用異族的滕毅,少君難道就比不上他?!”衛昭諷道。
裴琰一凜,笑道:“三郎這話說得透徹!”
他再看了看帛書上的內容,掏出印章,沉沉蓋下。衛昭含笑收起,道:“少君想是已有周密安排,衛昭願聞其詳!”
裴琰取過地形圖,在某處標記了一下,道:“三郎請看,桐楓河直入雁鳴山脈以北,再化為多條支流通過雁鳴山脈並入小鏡河。”
衛昭道:“自這處後,河流變窄,險灘無數,不能再放舟東下。”
“桐楓河兩岸盡是山林,月落奇兵可由桐楓河東下,夜晚放舟,白天則帶著筏子隱藏於山林之中。待至這處,再棄舟上岸,走一條隱蔽的山路,出來後便是‘八角寨’。‘八角寨’十分隱密,距‘回雁關’不過百來裏路,他們可先在那處歇整,再按我們的計劃,準時直插‘回雁關’宇文景倫的後方!”
衛昭想了想道:“需多少兵力?”
“三萬。”
衛昭皺了皺眉:“得趕製筏子。”
“長樂那邊,三郎可分部分兵力,與長樂守軍一起牽製住寧平王,造成月落兵力全集於流霞峰和長樂的假象。待‘回雁關’這邊得勝,再回過頭夾擊寧平王,不愁他不束手就擒!”
衛昭悠悠道:“少君既都安排好了,我就舍命陪君子,傾全族之力,和少君聯手,打這生死一仗!”
裴琰大笑:“好!有三郎這句話,我裴琰就是把這條命交給三郎,也絕無怨言!”
二人相視而笑,衛昭起身道:“此役事關我族安危,我安排妥當後,得趕往‘八角寨’,親自指揮這一戰!”
山風輕寒,江慈不由打了個哆嗦,衛昭索性將她抱在了膝上。他望著深沉夜色,將離別的思緒慢慢壓了下去。
江慈蜷在他懷中,漸感溫暖,仰頭笑道:“原來兩隻貓在一起靠著,真是可以暖和些。”
她麵上神情嬌憨明媚,衛昭心中一蕩,便吻了下去,唇舌糾纏,江慈“唔”了一聲,瞬間全身無力。
衛昭喘著氣放開她,她也喘息,將頭埋入他的頸彎,低低喚道:“無瑕。”
她的脖子沁出細細的汗珠,偏散發出一陣陣清香,衛昭有一瞬不能思考,再度吻下。他的手心灼熱,終於,似是找到了該去的地方,撫入了她的衣內,撫上了她的肌膚。
掌下的肌膚這般柔嫩溫暖,帶給他前所未有的衝擊。她全身都在輕顫,更讓他快要燃燒,手掌顫抖著向上攀延,終將那一份渴望已久的柔軟握在手心。
他不自禁地低吟了一聲,欲望就要如潮水般將他淹沒,這有些陌生的欲望讓他不知所措,想逃離,但更想沉溺。
遠處,忽傳來隱隱約約的號角聲。號角連霜起,征戰幾人回——
他的吻慢慢停住,手也如同被千斤巨力拉著,緩緩離開了她的身體。
“無瑕。”她的粉臉通紅,迷囈著喚道。
衛昭輕柔地將她抱著,低聲道:“小慈。”
“嗯。”
“答應我一件事。”
江慈仍覺全身發燙,有些迷糊,隨口應道:“好。什麽事?”
“你以後,如果要做什麽重大決定,先去問子明,他若說能做,你便做,他若說不能,你得聽他的。”
江慈清醒了些,仰頭看著他,他的目光中帶著憐惜,還有些她看不懂的東西。她忽然有些恐懼,緊緊箍住他的脖頸,顫聲道:“怎麽了?”
衛昭輕吻著她秀麗的耳垂,她又有些迷糊,耳邊依稀聽到他的聲音:“沒事,子明說把你當親妹子一般,我想起這個,就囑咐你一下,你答應我。”
江慈正酥癢難當,衛昭的聲音有些固執:“快,答應我。”
江慈笑出聲來:“好,我答應你就是,你——,啊——”
他低歎一聲,將頭埋在她的脖頸中,在心底,一聲又一聲輕輕喚著:小慈,小慈,小慈——
京城,秋雨綿綿。
延暉殿內閣,燃了靜神的“岫雲香”,燈影疏淺,映著榻上那張昏睡的麵容。那張臉,蒼白消瘦,再不見往日的威嚴肅穆。
裴子放與張太醫並肩出殿,正遇上太子從東邊過來,二人忙行大禮,太子將裴子放扶起,道:“裴叔叔辛苦了。”
裴子放惶恐道:“這是臣分內之事,太子隆恩,臣萬萬擔當不起。”
太子圓胖的臉上一如既往的憨笑:“裴叔叔多日辛勞,消瘦了不少,本宮看著也心疼,今日就早些回去歇著吧,我來陪著父皇。”
裴子放語帶哽咽:“太子仁孝,還請保重萬金之體。”
望著裴子放遠去,太子嗬嗬一笑,轉身入殿,陶內侍過來稟道:“皇上今日有些反複,湯藥也進得有些困難。”
太子揮揮手,陶內侍忙命一等人悉數退出殿外。太子在龍榻前坐下,凝望著榻上的皇帝,緩慢伸手,將皇帝冰冷的手握住,低聲喚道:“父皇!”
董學士從殿外進來,太子忙起身相扶:“嶽父!”董學士笑了笑,道:“葉樓主來了。”
太子忙出殿,薑遠正陪著一人過來,此時延暉殿附近,早無人值守,那人掀去罩住全身的黑色鬥篷,淡淡一笑,微微行禮:“草民拜見太子!”
太子忙將他扶住,二人入殿,薑遠親於殿門守候。
“攬月樓”葉樓主坐於皇帝榻前,把脈良久,又送入內力查探一番,陷入沉思之中。
太子道:“父皇病由倒不蹊蹺,但張太醫數日前悄悄回稟於我,湯藥雖能灌下,但藥力似是總難到達父皇經脈內腑,嶽父覺得有些不對勁,今日才請葉樓主過來,一探究竟。”
葉樓主從袖中取出一個錦盒,從錦盒中拈起一根長針,道:“草民先向太子告罪,需令龍體見點血。”
“但試無妨。”
葉樓主將皇帝衣襟拉開,長針運力,刺入皇帝丹田之中。一炷香後,他抽針細看,麵色微變。
承熹五年秋,寒露。
桐楓河兩岸,黑沉如墨。巍峨高山如同一座座巨大的屏風,又如同黑暗中張著血盆大口的怪獸,讓人憑生驚懼之意。
為免被人發覺,月落三萬兵力,帶足幹糧分批出發,平無傷帶著一萬人先行,蘇俊蘇顏帶一萬人居中,程瀟瀟則帶了一萬人殿後。三批人馬均是夜間放筏,日間隱匿在桐楓河兩岸的山林之中,倒也走得頗為順利。
夜色黑沉,見所有人都已到齊,平無傷帶頭往高山深處走去。數日來,他早已將衛昭命人密送來的地形圖記得爛熟,找到那塊標誌性的巨石後,他當先舉步,月落將士相繼跟上。經過半年來的訓練,這批精兵已今非昔比,夜間行軍,未發出一絲雜音。
如此行了數日,終進入了杳無人跡獸蹤的山林,也終見到了地形圖上標著的那處瀑布。平無傷籲了口氣,看著天上星月,算了算日子,道:“總算按時趕到。”
蘇俊負手看了看周圍,道:“那個大岩洞在哪?”
平無傷飛身在瀑布四周查探一番,又飛身下來,向蘇俊招了招手。蘇俊會意,閃身躍上瀑布邊的大石,二人穿過颯落如雨的瀑簾,跪於一人身後。
衛昭緩緩轉身,聲音清冷:“平叔辛苦了,蘇俊也幹得不錯,都起來吧。”
蘇俊不敢多言,取下麵具、除下自己身上的衣袍雙手奉給衛昭,衛昭看了看他,換了衣袍,戴上麵具,道:“劍。”蘇俊忙又解下自己的佩劍。
“你等會換了衫,自己再和蘇顏會合。”衛昭舉步往洞外走去,平叔急急跟上,忍不住道:“教主,咱們真要這麽做?”
“平叔不信我?”衛昭停步轉身,冷聲道。
“不敢。”平叔覺半年不見,這位教主的性情愈發清冷,他心情複雜,也不敢再多言。
衛昭走出兩步,又道:“師叔那邊怎麽樣?”
“應當沒問題,都相帶人打了寧平王一個措手不及,長樂的守將是廖政,也會依計行事。估計拖住寧平王的人馬半個月不成問題。”
衛昭點點頭,正要鑽出瀑簾,瀑雨清涼,帶著些寒意。一瞬之間,他微有怔忡:天冷了,她,可有穿夠軍衣?
猛然驚覺這是大戰當前,分心不得,衛昭用力甩甩頭,把雜念拋開,大步穿過瀑布。
江慈這兩日也頗忙碌,淩軍醫命她和小天、小青三人回了一趟河西府,運了大批藥材過來,她細觀軍營情形,似是馬上就要進行一場大戰。
待將藥材收歸入帳,已是入夜時分,她悄悄將在河西買回的芝麻糕揣入懷中,往衛昭營帳走去。衛昭帳中空無一人,江慈笑了笑,悄悄將三塊石頭踢成三角形,出了軍營。
山中的秋夜,幽遠寧靜,靜謐中流動著淡淡的清寒。江慈坐於樹上,聆聽著秋風勁起,秋蟲哀鳴,心中也湧上莫名的傷感。
直至月上中天,他,還是沒有出現。
江慈越等越是心慌,爬下樹來,發足狂奔,直奔崔亮營帳。崔亮剛從裴琰大帳歸來,見江慈氣喘籲籲地掀簾進來,笑道:“什麽事?這麽著急。”
江慈怔怔地望著他:“崔大哥,發生什麽事了嗎?”
崔亮知她終已發覺,衛昭已走了快兩日,臨走時請他將江慈派回河西運藥,他似是還想說點什麽,但最終還是一言不發,飄然遠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他暗歎一聲,和聲道:“小慈,你放心,他去辦點事,馬上就會回來。”
江慈身形微晃了一下,崔亮又道:“小慈,明日將有大戰,你離戰場遠一點,待戰爭結束後,再去搶救傷員。”
“是。”江慈靜默片刻,輕聲道:“我都聽崔大哥的。”說著轉身出帳。
月華清幽,她在軍營中默默地走著,直至明月西沉,她仍在軍營中默默地走著。
一一一、寒光鐵衣
如雷戰鼓,三軍齊發。裴琰紫袍銀甲,策騎列於陣前,田策持槍於左,許雋提刀列右,其餘一眾將領相隨,數萬人馬烏壓壓馳至“回雁關”前。
裴琰身形挺直,俊眸生輝,策動身下“烏金駒”,如一團黑雲馳近,又四蹄同收,嘎然立住。關上關下,數萬人都忍不住在心中喝了聲彩,馬固是良駒,裴琰這手策馬之術卻也是宇內罕見。
裴琰含笑抬頭,運起內力,聲音清朗,數萬人聽得清清楚楚:“宣王殿下,能與殿下沙場對決,人生快事。不知殿下可願與裴琰切磋幾招,也好在這‘回雁關’前留下千古美名?”
關塞上,宇文景倫未料裴琰竟當著兩軍將士之麵,公然向自己發出挑戰,自己若是應戰,不一定打得過他,可若是不應戰,這十餘萬人都盯著,隻怕會讓全天下人恥笑。滕瑞不由也微皺了一下眉頭。
隻得裴琰又朗聲道:“當日鎮波橋前,宣王殿下行偷襲之實,裴琰多月來對殿下的身手一直念念不忘,卻也頗為遺憾,未能與殿下正式一決高低。殿下今日可願再行賜教?裴琰願同時領教殿下與易堂主的高招。”
他這幾句話說得真氣十足,在“回雁關”前遠遠傳開,兩軍將士聽得清清楚楚。當日鎮波橋前,宇文景倫與易寒聯鬥狂亂中的裴琰,確曾暗自偷襲。此時兩軍對壘,裴琰此番話一出,大大的損了宇文景倫的麵子,桓軍又向來尚武,崇拜英雄,聽裴琰這話,都感到麵子上有些下不了台。
那邊華朝軍中,號鼓齊作,喧囂震天。
“宇文景倫,龜兒子,是不是怕了咱家侯爺啊!”
“就是,有種背後偷襲,沒種和咱們侯爺當麵對決啊!”
“孬種,趁早滾回去吧!”
宇文景倫頗覺為難,易寒道:“王爺,要不我去與裴琰鬥上一鬥。”
“不妥。”宇文景倫搖頭:“裴琰此舉定有深意,不可輕舉妄動。”
旁邊的毅平王有些不耐:“管他的,咱們數萬人衝出去,他想單挑也挑不成。”
滕瑞卻隻是遙望長風騎陣中某處,宇文景倫見他似是有所發現,便擺了擺手,關上眾人不再說話,隻聽見關下長風騎罵陣之聲。
“難道是‘天極陣’?”滕瑞似是自言自語,宇文景倫喚道:“先生!”
“啊。”滕瑞驚醒抬頭,忙道:“王爺,裴琰此戰,擺的是‘天極陣’。此陣法講究以餌誘敵深入,所以裴琰才親自挑戰。咱們可應戰,他們列在陣前的隻能是少數人馬,這小部分人馬擔負著誘敵深入的重任,這反倒是我們的一個機會。”
宇文景倫有所領會:“先生是指,我們的人馬隻需從容地對付這前麵的少量人馬,包括裴琰,隻要不貪功,不冒進即可?”
“並非如此,王爺請看。”滕瑞指向長風騎軍中:“寧劍瑜那處是個陣眼。”
宇文景倫點頭道:“不錯,他今天這個‘寧’字將旗掛得也太大太高了些。”
“正是。等會裴琰與王爺或易堂主過招,定會詐敗,將王爺引入陣中。此陣一旦發動,當如流水生生不息,像一波又一波水紋將我軍截斷分割開來。但他們此陣陣眼卻在寧劍瑜處,王爺隻要帶兵突到他那處,將他拿下,就像截斷水源一樣,此陣便會大亂。到時毅王爺再率大軍衝出,此陣當破。”
宇文景倫卻還有一絲疑慮:“令師侄擺出這‘天極陣’,難道就不怕先生看出來?是不是裴琰在玩什麽花樣?”
滕瑞歎道:“‘天極陣法’記於‘天玄兵法’之上,隻有掌門才能看到。我師侄自是以為我不曾習得此陣法,他卻不知,當年師父某日酒酣性起,曾給我講過此陣法。”
易寒道:“王爺,可以一試。咱們隻要不被引入山穀,便不怕裴琰玩什麽花樣!”
關塞下,裴琰仍勒馬而立,麵上含笑,從容不迫地望著關塞上方。
宇文景倫嗬嗬一笑:“如此,易先生,咱們就出去會會裴琰!”
易寒笑道:“王爺,我替您掠陣。”
滕瑞叮囑道:“王爺,隻待他們陣法發動,您和易先生就不要再追擊裴琰,直接去攻打寧劍瑜。寧劍瑜一倒,‘天極陣’必有一刻的慌亂,我再讓毅王爺率主力衝擊,此仗方有勝算。”
“先生放心。”宇文景倫大笑,豪興飛發,朗喝道:“拿刀來!”
明飛身著盔甲,踏前一步,雙手奉上“白鹿刀”。
三聲炮響,戰鼓齊敲,裴琰看著“回雁關”吊橋放下,宇文景倫與易寒帶著大隊人馬策騎而出,不禁麵露微笑。
秋風浩蕩,自關前湧過,卷起裴琰的紫色戰袍,如一朵紫雲飄浮。他暗運內力,凝神靜氣,看著宇文景倫和易寒策騎而來,微笑道:“宣王殿下,易堂主,裴琰等候多時了!”
關塞上桓軍戰鼓鼓聲驟急,這一刹那,如同風雲色變,戰意橫空,桓軍氣勢為之一振。
宇文景倫緩緩舉起右手,鼓聲乍止,倒像是他這一舉之勢,壓下了漫天風雲一般。刹那間,戰場上,隻聞戰旗被秋風吹得颯颯而響,還有戰馬偶爾的嘶鳴。
宇文景倫與裴琰對視片刻,俱各在心中暗讚一聲。二人此前雖曾有過對決,卻均是在紛亂的戰場上,未曾如此刻一般陣前相見。裴琰見宇文景倫端坐“踏雪白雲駒”上,身形如淵停嶽峙,他身材高大,眉目開闊,懸鼻薄唇,膚色如蜜,形貌和中原漢人迥異,但容顏俊美,嘴角隱有龍紋,正是相書上所說“天子之相”,不由心中暗凜,轉而微笑道:“多謝宣王殿下,願屈尊與裴琰切磋。”
宇文景倫哈哈一笑,眉目間更顯豪興飛揚:“裴侯爺相邀,本王自當奉陪!這天下若沒有侯爺做對手,豈不是太寂寞!”
裴琰在馬上微微欠身:“王爺客氣。裴琰隻是想到華桓兩國交戰,你我身為主帥,若無一場陣前對決,未免有些遺憾。今日能得王爺應戰,裴琰死而無憾。”
“那就請裴侯爺賜教。”宇文景倫不再多話,緩緩擎起馬側“白鹿刀”,刀刃森寒,映著秋日陽光,激起狂瀾,轟向裴琰。
裴琰見宇文景倫策馬衝來,刀勢如狂風驟雨,側身一避,右手長劍注足真氣,電光火石間在宇文景倫刀刃上一點,“嗆”聲巨響,濺起一團火花,二人一觸即分,戰馬各自馳開,又在主人的驅策下對馳而來。
再鬥數十招,裴琰列馬肚,大喝一聲,長劍在身側閃過一道寒芒,衝向對馳而來的宇文景倫。
宇文景倫見他長劍意欲橫削,手腕一沉一翻,白鹿刀由後往前斜撩,欲將裴琰長劍挑開。眼見裴琰就要馳到近前,他眼前一花,忽不見了裴琰身影。
在後掠陣的易寒心呼不妙,如閃電般騰身而起,掠向陣中。
裴琰快到宇文景倫馬前,忽然身形向左一翻,如同紫蝶在馬肚下翩然飛過,又自馬肚右方飛出,長劍也由削勢轉為直刺,恰恰在宇文景倫一愣之際刺上了他的白鹿刀。
他這一刺貫注了十成真力,宇文景倫急運內力方才沒有兵刃脫手,卻被震得坐立不穩,身形向後翻仰。裴琰已端坐回馬鞍上,長劍炫起耀目光芒,向宇文景倫胸前刺去。
眼見這一劍不可避開,易寒激射而來,“叮”聲響起,恰好劍橫宇文景倫胸前,擋住了裴琰這必殺的一劍。
宇文景倫死裏逃生,也不慌亂,身形就勢仰平,戰馬前衝,帶著他自二人長劍下倏然而過,待他再勒轉馬頭,裴琰已與易寒激戰在了一起。
宇文景倫知易寒一上,裴琰定會詐敗,索性寶刀舞起,從後合攻上去。反正裴琰先前出言挑戰,願以一敵二,他倒也不算做卑鄙小人。
長風騎見狀大噪,桓軍卻擊起戰鼓,將長風騎咒罵之聲壓了下去。裴琰以一敵二,漸感吃力,終於不堪易寒劍力,暴喝一聲,長劍同時擋住一刀一劍,身形倒仰,“烏金駒”似是也知主人危險,猛然拔蹄,往長風騎陣中馳返。
宇文景倫見裴琰果然敗逃,心中大安,與易寒互望一眼,將手一壓,帶著出關的人馬追了上去。
裴琰聽得身後震天馬蹄之聲,微微一笑,再馳十餘丈,長風騎過來將他擁住,裴琰回頭大笑:“殿下,咱們下次再玩吧。”
宇文景倫急馳間笑道:“本王還未過癮,侯爺怎麽不玩了?!”
說話間,長風騎號角大作,陣形變幻,將宇文景倫和易寒及他們所率人馬層層圍割開來。
宇文景倫牢記滕瑞所囑,眼見裴琰步步後退,卻不再追擊,與易寒直衝向陣中較遠處的那個“寧”字將旗。
裴琰麵色一變,朗喝道:“攔住他們!”
易寒十分得意,砍殺疾衝間放聲長嘯,如鬼魅般從馬鞍上閃起,厲厲嘯聲挾著雄渾劍氣,無窮無盡的劍影震得長風騎紛紛向外跌去,他所向披靡,宇文景倫隨後跟上,二人不多時便率人馬突到了寧劍瑜馬前。
寧劍瑜槍舞銀龍,欲左右撥開這二人刀劍合擊,但易寒劍上生出一股氣漩,讓他的槍勢稍稍有所粘滯,宇文景倫的刀便橫砍入他右肋戰甲。寧劍瑜縱是戰甲內著了“金縷甲”,也感這一刀勢大力沉,氣血翻騰,往後便倒。
易寒再是一劍,將“寧”字將旗的旗杆從中斬斷。
“寧”字將旗一倒,長風旗陣形便是一陣慌亂,裴琰也似是目瞠欲裂,從遠處狂奔而來。
關塞上,滕瑞看得清楚,知機不可失,令旗壓下,號鼓響起,等了多時的毅平王一聲狂喝,帶著人馬衝了上去。
激戰,混戰,血戰,在“回雁關”南徐徐拉開。
崔亮立於最高的“樓車”上,抬頭遙望關塞上方的那個身影,暗歎一聲:師叔,師祖當日給你講解天極陣法,卻有一點沒有告訴過你:陣眼,其實就是用來迷惑敵軍的——
其實,我用這個天極陣,也隻是想將你的人馬引出關來而已。
陣形如流水,流水生生不息,願能將這一切血腥和殺戮衝去。
他斷然舉起右手,隨著他這一舉,絢麗煙花布滿了秋日晴空。
關塞上,滕瑞抬頭,望著滿天焰火,心頭越來越是不安,但這不安來自何處,卻又有些想不明白。正思忖間,忽聽得身後關塞北麵的軍營裏傳來震天殺聲,也有將領急速奔上城樓:“先生,不好了,有數萬人從北麵襲擊我軍軍營!”
滕瑞大驚,數萬人?!回雁關以北,何來數萬人配合裴琰進行夾擊?!
他急速奔下關牆,放目遠看,但見己方軍營中,火光衝天,濃煙四起。他不及反應,遠處,一個戴著銀色麵具的白衣人,帶著大隊人馬如颶風狂卷,直衝向關門。
那白衣人麵目隱在麵具之後,手中長劍上下翻飛,招招奪人性命,他帶著人馬狂卷而來,所過之處,桓軍人仰馬翻,遍地死傷。
滕瑞看清來襲人馬身上的服飾竟是月落一族,心中一驚複又哀歎:大勢已去!
他當機立斷,重新奔上關牆,揮出旗令。宇文景倫與易寒正覺有些不對勁,忽聽得己方號角之聲,竟是有敵從後突襲、形勢緊急、速請撤退,不由大驚。
桓軍也是訓練有素之師,號角一起,便不再戀戰,井然有序後撤。卻聽得殺聲卷來,不知從何而來的人馬不斷從己方陣營攻來,還是數萬之眾。
桓軍後有長風騎追擊,前有這數萬人攔截,陣形大亂,互相踐踏之下,死傷無數。死者屍身將關門附近堵塞,令桓軍更無法迅速撤回關塞北麵。
滕瑞急中生智,命人吹出號角,毅平王所率之軍聽到號角聲,本能下依號令行事,擋住了南麵追來的長風騎。
宇文景倫自是一聽便明,率領自己的嫡係將士逐步向關北撤退。
身後,長風騎的殺聲一步步推進,一步步追來,追過回雁關,追向東萊。
華朝承熹五年九月十三日。
長風騎與桓軍對決於“回雁關”前,桓軍中計,被引出關塞,主力陷於長風騎陣中。
同日,月落三萬奇兵突襲“回雁關”,與長風騎夾擊桓軍,桓軍大敗,毅平軍全軍覆沒,宇文景倫右軍死亡慘重。
宣王宇文景倫率中軍和左軍節節敗退,北逃至東萊,裴琰率長風騎、月落聖教主率兵聯手追擊。
桓軍不敵,再向北潰敗。倉惶中北渡涓水河,戰船遭人鑿沉數艘、放火數艘,溺水者眾。
裴琰率長風騎追至涓水河,東萊、鄆州等地漁民紛紛撐船前來支援,又有民眾自發在河床較淺處迅速搭起浮橋,長風騎馳過涓水河,一路向北追擊桓軍。 一一一、寒光鐵衣
一一二、我心匪石
戰事一起,江慈便與淩軍醫等人忙得不可開交,不斷有傷兵被抬來,前方戰況也通過眾人之口一點點傳來。
侯爺親自挑戰,桓軍出關,侯爺與宇文景倫激鬥;
月落奇兵出現,與長風騎聯手夾擊桓軍;
月落聖教主與侯爺戰場聯手殺敵,將桓國毅平王斬於劍下;
桓軍潰敗,長風騎與月落兵正合力追向東萊。
江慈默默地聽著,手中動作不停,眼眶卻漸漸有些濕潤。原來,你是做這件事去了,你還是與他聯手了——
滿帳的傷兵,終讓她提不起腳步,走不出這個醫帳。
由“回雁關”至涓水河,激戰進行了兩日。
江慈這兩日隨醫帳移動,搶救傷員,未曾有片刻歇息,疲憊不堪。直至醫帳移至東萊城,城內眾大夫及百姓齊心協力,共救傷員,醫帳人手不再緊張,她才略得喘息。
夜色漸深,江慈實在撐不住,依在藥爐邊瞌睡了一陣,睡夢中,依稀聽到“聖教主”三字,猛然驚醒。
旁邊,幾個傷員正在交談。
“月落人這回為何要幫我們?”
“這可不知。”
“是啊,挺奇怪的。我可聽人說過,月落被咱們華朝欺壓得厲害,王朗的手下,在那裏不知殺了多少人。他們怎麽還會來幫我們打桓賊呢?”
“這次要不是他們相助,可真不一定能打敗桓賊。可惜他們來得快,也走得快。”
一人聲音帶上些遺憾:“是啊,前天戰場上,有個月落兵武功不錯,幫我擋了一刀,是條漢子,我還想著戰事結束後找他喝上幾杯。”
“還有他們那個聖教主,嘖嘖,武功出神入化,我看,雖比不上咱們侯爺,卻也差不了多少!”
旁邊人笑了起來:“那是自然,咱們侯爺武功天下第一,這聖教主隻能屈居第二,易寒就隻有滾回老家去了。”
眾人大笑,又有一人笑道:“易寒倒也是個厲害角色,他逃得性命,還將衛昭衛大人刺成重傷——”
江慈麵上血色褪盡,“騰”地站了起來,發足狂奔。
東萊城中,到處都是民眾在慶祝長風騎趕跑桓軍,也不停有長風騎將士策騎來往,她卻恍似眼前空無一物。
“易寒倒也是個厲害角色,他逃得性命,還將衛昭衛大人刺成重傷——”
是真的嗎?她眼眶漸漸濕潤,奔得氣息漸急,雙足無力,仍停不下來。隻是,該往哪裏去找他?!
“小慈!”似是有人在大聲叫她,江慈恍若未聞,仍往城外奔去。許雋策馬趕上,攔在她的麵前,笑道:“你這麽著急,去哪裏?”
江慈停住腳步,雙唇微顫,卻無法出言相詢,隻得急道:“許將軍,相爺在哪裏?”
許雋見她急得麵色發白,忙道:“侯爺在涓水河邊,正調集船隻,準備過河追擊桓軍。”
江慈上前將他身後一名親兵大力一拉,那親兵沒有提防,被她拉下馬來,江慈閃身上馬,勁叱一聲,馳向涓水河。
涓水河畔,人聲鼎沸,燈火喧天,裴琰見船隻調齊,浮橋也快搭好,向崔亮笑道:“差不多了。”崔亮正待說話,一騎在長風衛的喝聲中急馳而來。
裴琰看清馬上之人,閃身上前,運力拉住馬韁,江慈坐立不穩,由馬鞍上滾落。裴琰右手一探,將她扶住,道:“你怎麽了?”
江慈喘著氣,緊緊揪住裴琰手臂,顫聲道:“他,他在哪裏?”
崔亮心中暗歎,卻不便當著裴琰說什麽,隻得低下頭去。
裴琰有一刻的靜默,他靜靜地注視著江慈,江慈看著他的神情,心中漸轉絕望,身形搖晃,兩行淚水止不住地落了下來。
戰馬嘶鳴,裴琰忽然笑了起來,江慈看著他的笑容,覺得有些異樣,淚水漸止。裴琰牽過一匹戰馬,對江慈道:“你隨我來。”
江慈下意識地望了一下崔亮,崔亮微微點了點頭,江慈忙跟上裴琰。裴琰擺擺手,長風衛退回原處,他腳步輕悠,帶著江慈沿涓水河向西走出數十步。
河風輕吹,裴琰轉身,將馬韁交到江慈手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輕聲道:“他回長樂城殺寧平王去了。”
江慈先前極度恐懼、擔憂,此時聽到這句話卻有些反應不過來,愣愣地“啊”了一聲。
裴琰望著她,一抹惆悵閃過眼眸,但轉瞬即逝,他淡淡說道:“從今天起,你不再是長風騎的軍醫。你以後,也不必再回我長風騎軍中。”
火光下,裴琰再看了她一眼,倏然轉身。江慈踏前一步,又停住,見裴琰快步走遠,大聲道:“多謝相爺!”
裴琰的紫色戰袍在夜風中颯颯輕揚,他抖擻精神,躍上“烏金駒”,朗聲喝道:“弟兄們,殺過涓水河,奪回失土!”
長風衛齊齊應聲呼喝:“殺過涓水河,奪回失土!”
秋風微寒,夾著細細秋雨,打濕了江慈的鬢發。
她騎著馬一路西行,因怕人誤會自己是逃兵,當夜在一處小山村用身上的軍餉向山民買了一套女子舊衫和一些幹糧,換回女裝,稍事歇息,便重新上路。
在軍營閑暇無事,崔亮興致起時也曾給她講解過天下地形,她認準路途,往長樂趕去。行得兩日,便跟上了月落兵行軍的路線,還依稀可見他們安灶歇整的痕跡,江慈心中漸安,也加快了幾分速度。
這日行到金家集,距長樂城不過百來裏路,江慈覺口渴難當,便在一處茶寮跳下馬,用身上僅餘的銅板叫了一壺茶,正喝間,忽聽得西麵山路上響起急促的馬蹄聲。
歡呼聲也隱約傳來:“桓軍戰敗了!”
“長樂守住了,寧平王被月落聖教主殺死了!”
茶寮中的人一窩蜂地往外擁,隻見幾騎駿馬疾馳而來,馬上之人持著象征戰勝的彩翎旗,一路歡呼著向東而去。
江慈隨著茶寮內的人往外湧,耳邊聽得人群的陣陣歡呼,她也不禁跟著人群歡笑起來,隻是笑著笑著,淚水悄然掉落。
她躍上駿馬,用力揮鞭,這百來裏的路程一晃而過,一直在她眼前晃動的,隻是那雙靜靜的眼眸,那個溫暖的懷抱。
長樂在望,路上來往的華朝士兵與月落兵也漸漸多了起來。江慈不知衛昭在何方,隻得往長樂城內趕。
快到長樂城,正見大隊月落兵從城內出來,後麵還有一些華朝將士相送,雙方此番攜手殺敵,同生共死,似已將前嫌摒棄,此時道別頗有幾分依依不舍之意。
江慈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大喜下策馬衝了過去。
大都司洪傑那日在戰場上追殺桓軍,與華朝一名姓袁的副將聯手殺了桓軍一名大將,二人一見如故,戰後找地方喝了幾口酒,索性結為了異姓兄弟,此番道別,頗為不舍。
正說話之際,他聽到有人大呼自己的名字,猛然轉頭,江慈已在他麵前勒住駿馬,笑道:“洪兄弟,別來無恙?”
洪傑認出她來,“啊”了一聲,臉紅片刻,想起已和自己成親的淡雪,又迅速恢複了正常,爽朗笑道:“原來是江姑娘,江姑娘怎麽會來這裏?”
江慈躍下駿馬,也有許多月落士兵認出她來,紛紛向她問好。江慈笑著和他們打過招呼,將洪傑拖到一邊,洪傑忙甩開了她的手。
江慈急問道:“你們教主呢?在哪裏?可好?”
洪傑知她與教主關係極好,忙道:“教主帶人先回月落去了,剛走不久,你往那邊追,估計能追上。”
江慈大喜,洪傑眼前一花,她已躍上駿馬,馬蹄翻飛。洪傑再抬頭,已隻見到她遠去的身影,聽到她歡喜無限的聲音:“多謝洪兄弟!”
江慈得知衛昭無恙,心中大喜,這一路追趕便如同在雲中飛翔,與前幾日一路西行忐忑擔憂的心情大不相同。
不多久,依稀可見前方山路上月落兵漸多,烏壓壓一片往西行進,江慈更是心中歡喜。月落兵聽到馬蹄之聲,回頭相望,也相繼有人認出她便是去冬曾舍身示警的江姑娘,見她馬勢來得甚急,紛紛讓開一條道路。
前方,一個白色身影端坐馬上,與身邊的平叔正在交談,江慈列馬肚,趕了上去,攔在了他的馬前。
她的心似要跳出胸腔,眼睛也逐漸濕潤,微抿著下唇,靜靜地望著他,望向他銀色麵具下的眼眸。
隻是,為何,這雙眼眸透著些陌生?為何他的眼眸中不見一絲驚喜?
江慈忽然明白過來,此時平叔也由初見她的驚訝中清醒過來,策馬到她身邊,輕聲道:“小丫頭,跟我來。”
平叔在一處樹林邊下馬,江慈追出幾步,急問道:“平叔,他去哪了?”
平叔看了她片刻,眼神複雜,終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他殺了寧平王後便不見了人影,我們遍尋不獲,也隻能讓蘇俊繼續出麵。”
江慈茫然,他去了哪裏?
平叔看著她滿麵擔憂與思念之色,忽想起與衛昭由“回雁關”緊急行軍趕回長樂的情形:他深夜獨立,總是默默地望向東邊,偶爾吹起玉簫,眼神才會帶上一絲柔和。那一分柔和,像極了多年前的那個人。
但那日他在戰場之上擒住寧平王,逼問到夫人真的於多年前便已離世,屍骨無存,他悲嘶著,一劍斬落寧平王的人頭。他眼中透著濃濃的仇恨,自己在他身側,甚至能聽見他胸腔中如毒蛇吐信般的嘶氣之聲。他一劍劍將寧平王的皮給剝下,一寸寸割著寧平王的肉,所有的人,包括自己,都不敢直視那個場麵。等所有的人再抬頭,他已不知去向。
他究竟去了哪裏呢?
江慈默默地想著,忽然一個激淩,急道:“平叔,您能不能給我一塊你們星月教的令牌?”
平叔瞬間明白過來,猶豫片刻,終掏出一塊令牌丟給江慈。江慈接過,翻身上馬,大聲道:“平叔,您放心吧。”
平叔望著江慈縱馬遠去的身影,心情複雜。蕭離趕了過來,低聲問道:“這丫頭到底是什麽人?無瑕好像和她關係非同一般。”
平叔長長地歎了口氣。
由長樂城往西疾馳,不多久便進入月落山脈。江慈打馬狂奔,山風漸寒,越往山脈深處走,秋意愈濃。她身上銅板已用盡,隻得在路邊摘些野果、喝點泉水充饑解渴。
這日黃昏,她終趕到了星月穀。
她默默地看著石碑上“星月穀”三個字,片刻後翻身下馬,舉步走向穀內。剛走出幾步,便有數人閃身攔在了她的麵前。
江慈將手中的令牌遞給為首白衣教徒,那教徒看清令牌,忙下跪道:“見過暗使大人。”
江慈這才知平叔給自己的令牌竟是星月教暗使專用,便平靜道:“你們都退下吧。”眾人應是,齊齊退下。
江慈依稀記得當日衛昭帶自己去他父親墓前的青石路,她找到那塊有著“禁地”二字的石碑,沿著青石路往峽穀深處走去,此時天色漸黑,峽穀內更是光線極暗,她有些看不清路途,隻得用手摸索著右側的岩壁,緩慢前行。
掌下的岩壁濕寒無比,若是他在,定會像當日一樣,牽住自己的手吧?
峽穀內,靜謐得讓人心驚,江慈不知自己走了多久,終走出石縫,再向右轉,也終於看到了前方一點隱約的火星。
她將腳步聲放得極輕,慢慢地走過去。墓前,快要熄滅的火堆邊,一個白色身影伏在地上,似在跪拜,又似在祈禱。他的身邊,擺放著一個人頭,血肉模糊,想來便是那寧平王。
江慈眼眶逐漸濕潤,靜靜地立於他的身後,見他長久地跪拜,終柔聲道:“你這樣跪著,阿爸和姐姐會心疼的。”
一一三、今夕何夕
衛昭一動不動,隻有衣袍,被山風吹得簌簌而響。
江慈覺有些不對勁,急撲過去,將衛昭扶起,眼見他雙眸緊閉,手掌冰涼,大急下,想起他上次走火入魔的情形,隻得咬咬牙,用力拍上他的胸口。
衛昭身軀輕震了一下,卻仍沒有睜眼。江慈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所幸當日從醫帳出來,身上還帶著一套銀針,換回女裝後也一直帶著。她取出銀針,記起崔亮所授,想到衛昭每次都是思念親人時發病,定與心脈有關,便找到相關的穴位紮了下去。
她將衛昭拖到火堆邊,又拾來柴火燒旺,再將衛昭抱在懷中。他的身軀冰冷,俊美的麵容透著些僵青色,江慈心中大慟,撫上他的額頭,輕聲道:“阿爸、阿母、姐姐都不在了,我來陪你。你答應過我的,要陪我一輩子,你從來沒騙過我,就是以前要殺我時,也沒騙過我,我不要你做騙子——”
淚水,成串掉落,她感覺自己的低泣聲像從很遙遠的空中飄來,模糊的淚眼望出去,火堆化成了一團朦朧的光影。光影中,他向自己微笑,但緊接著,他的微笑又迅速隱去,消失在光影後。
江慈胸口一陣撕裂般的疼痛,正喘不過氣來時,卻又忽聽到一聲極輕的咳嗽聲。她驚喜下低頭,那雙明亮的眼眸正靜靜地望著她,他的聲音也有些虛弱:“你把我的脖子掐斷了。”
江慈“啊”地一聲放開抱住他脖頸的雙手,衛昭的頭又重重地砸在了地上,他痛呼一聲,雙目緊閉,又昏了過去。
“無瑕!”江慈急忙再將他抱起,見他再無反應,急得手足無措,終放聲大哭。
一隻修長白晳而又有些冰冷的手,悄悄地伸過來,替她將淚水輕輕地拭去。
江慈低頭,正見衛昭嘴角一抹若有若無的笑容,她恍然大悟,欲待將他推開,卻終不敢,隻得嗔道:“你裝昏騙我!”
衛昭躺在她懷中,見她雖嗔實喜,漆黑的眸子中流露著無限深情,他大計將成,親仇得報,忽覺這一刻,心中竟是前所未有的平和喜樂。他將頭埋在她的腰間,輕聲道:“我想試一下,騙你是什麽滋味。”
“不行。”江慈急道:“不準你騙我,一輩子都不準。”
衛昭聞著她身上的清香,喃喃道:“好,就騙這一回,以後不再騙你了。”
江慈拔出他穴位上的銀針,低頭道:“可好些?回去歇著吧,我再給你開些藥。”說著便欲將他扶起。
衛昭卻按住她的雙手,低聲道:“別動,就這樣,別動。”
江慈不再動,任他躺在自己懷中,任他抱住自己的腰,聽他輕輕的呼吸聲,聽著山間的鳥兒低鳴,看著火堆由明轉暗。
衛昭這一覺睡了個多時辰,醒來隻覺多日來的煎熬與疲勞一掃而空。他睜開雙眼,卻看到江慈正耷拉著頭,也睡了過去。
他靜靜的凝望著她的眉眼,依稀可見幾分匆忙趕路的風霜之色,她的麵頰上還隱有淚痕,但唇角卻微微向上彎起,似透著無限的歡喜。
他悄悄起身,江慈睡得極為警醒,猛然睜開雙眼,衛昭將她抱入懷中,輕聲道:“輪到你了,你睡吧。”
江慈向他一笑,道:“我想給你開點藥,靜心寧神的。”
“不用了。”衛昭淡淡道:“會慢慢好的。”不待江慈說話,他微笑道:“你若不累,我想帶你去一個地方。”
“什麽地方?”
衛昭將她輕輕拉起,道:“回家。”
江慈大奇,跟著他走出數步,又“啊”了一聲停住,衛昭回頭:“怎麽了?”
江慈抽出被他握住的右手,返身回到墓前跪下,恭恭敬敬地磕頭,衛昭靜靜地看著,白玉般的麵龐上溫柔愈濃。
石縫出口往左轉是一條極為隱蔽的山路,想是多年來少人行走,草長得極深。衛昭牽著江慈慢慢地走著,黑暗中,江慈輕聲道:“無瑕。”
“嗯。”
“真的是回家嗎?”
“是。”
“不騙我?”
衛昭忽然轉身,右手在她腰間一托,將她負於身後,繼續前行。江慈伏在他的背後,他的長發被風吹起,拂過她的麵頰,他的聲音十分輕柔:“不騙你,以後都不騙你了。”
江慈心中大安,數日來的擔憂、不安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在他耳邊輕聲喚道:“無瑕。”
“嗯。”
“無瑕,無瑕,無瑕——”
她不停喚著,他也不停地應著,這一段山路走來,宛如一生漫長,又恍若流星一瞬。
黑暗中,江慈隻覺衛昭負著自己穿過了一片樹林,又攀上山峰,待隱約的泉水聲傳來,便依稀見到前方山腰間似有幾間房屋。
衛昭走到屋前,推門而入,卻也不放下江慈,仍舊負著她轉向右邊房屋,掏出身上火摺子,“嚓”聲響起,燭火點燃,江慈眼前漸亮,不由讚了一聲。
這是一間典型的月落族的青石屋,屋內桌椅床台俱是簡單之物,但桌布、椅墊、床上的錦被繡枕,用的都是極精美的“月繡”,而屋內東麵牆上,更是掛著一幅“月繡”山水圖,山巒隱現,青峰嫋嫋,石屋在峰間隱現,泉水自屋邊繞過,整幅繡品出塵飄逸,清幽難言。
衛昭負著江慈,站在這幅山水圖前,望著圖上山間的石屋,聲音前所未有的柔和:“這是我姐姐繡的。”
江慈心中一酸,箍住他脖頸的手便加了幾分力,衛昭拍了拍她的手,輕聲道:“我八歲以前,就住在這裏。”
“和姐姐一起?”
“是,還有師父。待我八歲,才隨師父和姐姐去了平州的玉迦山莊。這裏的繡品,全是姐姐繡的,她七歲時便能繡出我們月落最美的繡品,她十歲時繡出的‘百鳥朝凰’,連天上的雲雀鳥都能引下來。我去了華朝,這裏隻有平叔隔一兩個月來打理一下。說起來,這裏才是我的家。”
江慈默默地聽著,悄悄伸出手去,替他拭去眼角隱隱沁出的淚水。
衛昭放下江慈,轉過身來,將她抱在懷中,輕聲喚道:“小慈。”
“嗯。”
“姐姐要是看到你,會很高興。”
江慈有些赧然,低低道:“說不定姐姐會嫌我長得不夠美,手也不巧,又貪玩,又好吃,又——”
他在她耳邊輕歎一聲,一下下,輕輕吻上了她的眉、她的眼。她還在絮絮說著,他再歎一聲,吻上了她的唇,將她的話堵了回去。
江慈的肚子卻於此時“咕嚕”響了幾下,她一時大窘,衛昭放開她,笑出聲來。
江慈雙頰紅透,將他一推,道:“誰讓你走了也不告訴我一聲,害我這麽匆匆忙忙追來,身無分文,餓了兩天了。”
衛昭歎了口氣,將她抱住,輕聲道:“你留在長風騎等我就是,又何苦追來?”
江慈不答,隻用手狠狠地掐上他的腰間,衛昭忍痛不呼,江慈也慢慢鬆手,道:“你下次若再丟下我,我便——”
“便怎樣?”
江慈卻說不出來,隻是伏在他胸前,半晌方有氣無力道:“我真的餓了。”
衛昭輕笑,放開她,道:“你在這裏等我,我去去就回。”說罷閃身出屋。
江慈追出屋外,道:“你去哪裏?”
黑暗中,他的聲音隱隱傳來:“去偷幾條魚回來喂貓!”
江慈笑著轉回屋內,見屋中有些灰塵,便找來掃帚和布巾掃抹幹淨,又到屋旁打來泉水,找到廚房,點燃灶火,燒了一大鍋開水。
剛將水燒開,衛昭便回轉來,將手中麻袋往台上一扔,江慈打開一看,竟真的是幾條小鯽魚,還有生薑油鹽白米等物,她不禁大奇:“哪來的?”
衛昭笑了笑,江慈明白過來,笑道:“要是明天你的教眾發現不見了東西,隻怕想破腦袋,也想不到會是他們如天神一般的聖教主偷走的。”
衛昭微笑道:“隻怕他們更想不到,他們的聖教主偷這個,是用來喂貓的。”
江慈拎起一條小鯽魚便往衛昭口中塞:“是啊,喂你這隻沒臉貓。”衛昭笑著閃開,二人在屋中追逐一陣,江慈也知追他不上,喘氣笑道:“我沒力氣了,你幫我燒火。”
“好。”衛昭到灶後坐下,燃起滿膛熊熊柴火。火光照亮了他的麵容,讓他的雙眸格外閃亮,江慈做飯間偶爾與他對望,總是被這份閃亮吸引得移不開目光。直到他的臉似是被火光映得通紅,低下頭去,她才紅著臉收回視線。
濃濃的魚湯香溢滿整個房屋,二人在桌邊坐下,衛昭忽然一笑,從身後拿出一個小酒壺。江慈眼睛一亮,搶了過來,笑道:“可很久沒喝過酒了。”又關切問道:“你剛發過病,能不能喝?”
“你喝多點,我少喝些便是。”衛昭微微笑著。
江慈大喜,找來酒杯倒上,又急急扒了幾口飯,道:“空肚子喝酒,容易醉,我得先吃點飯。”
衛昭輕輕轉動著酒杯,也不夾菜,俊美的眉目間亦喜亦悲,半晌方低聲道:“醉了好,今晚應該醉。”
江慈明他心意,忙拿起酒杯,道:“好,咱們就慶祝你大仇得報,醉上一回!”說著忙不迭地喝了口,歎道:“不錯,真是好酒!”
衛昭見她饞樣,一袖仰頭將酒喝了下去。
酒,入喉甘醇濃烈,一如當年瞞著師父和姐姐,到地窖中偷喝的滋味。
魚湯鮮美,酒香濃冽,二人說說笑笑,不知不覺間便是壺幹菜盡。江慈收拾妥當,又到廚房燒了熱水,端來房中,擰了熱巾遞給衛昭。
衛昭將臉埋在滾燙的熱巾中,酒意湧上,再抬起頭,已是雙眸通紅,呆呆地望著江慈。
他的眼神與以往任何時候都有些不同,江慈心跳陡然加快,飛快地從他手中抽過熱巾,端起水盆,轉身便走。
月落的房屋,都有著高高的門檻,江慈慌神間,右腳跘上門檻,撲倒在地,水盆傾覆,全身濕透。
衛昭縱過來,將她抱起,皺眉道:“怎麽這麽不小心?”
江慈輕哼道:“怎麽辦?都濕了。”
衛昭將她抱到椅中放下,到屋內一角的大紅櫃中翻了一會兒,找出幾件月落女子的衣裳,放在手中摩挲片刻,語帶惆悵:“這是姐姐當年穿過的。”
江慈雙手接過,紅著臉道:“你先出去。”衛昭麵上也紅了一紅,快步出屋。
衣裳收在櫃中多年,已十分陳舊,江慈快速換上,竟短了些,想來是他姐姐十四五歲時穿過的。
屋外,傳來清幽的簫聲,江慈輕輕走出屋子,走到他的身後,簫聲宛轉悠揚,訴盡思念後,嫋嫋息止。
衛昭握著玉簫,轉過身,望著江慈身上青絲百鳳羅裙,眼神有些恍惚,轉而忍不住笑道:“短了些。”
江慈雙手雙足都露在外麵一截,宛如玉藕,月色下,她眼波如畫,麵染桃紅。衛昭隻覺多年來身心俱疲,從未有過這樣平靜安樂的夜晚,一絲醉意再度湧上,眼神愈發迷離。
山間秋夜的風,寒意甚濃,江慈不由跺了跺腳。衛昭醒覺,忙道:“外麵風冷,進去歇著吧。”
“好。”江慈奔回屋內,衛昭也跟了進來。兩人看著屋內的床,都愣了片刻,衛昭澀澀道:“我到那邊屋子睡,你就在這裏睡吧。”
江慈有些不舍,沉默片刻方道:“好。”
衛昭離去,江慈仍呆呆地站在屋中,過了片刻,門被敲響,她忙將門拉開,衛昭似是有些臉紅,半晌方道:“那邊,沒被子。”
“哦。”江慈轉過身,這才發現這邊床上也隻有一床被子,繡花緞布被麵還因是多年前的,有些發黃。
她又去打開大櫃,看了片刻,回頭勉強笑了笑:“也沒有,怎麽辦?”
“哦,那算了。”衛昭愣愣道,緩慢轉身。
眼見他要邁過門檻,江慈急喚了聲:“無瑕。”
衛昭腳步頓住,並不回頭,江慈猶豫片刻,呐呐道:“這麽冷的天,不蓋被子怎麽行?”
“我打坐好了。”衛昭也是微作猶豫,低聲道。
見他欲再度提步,江慈又喚了聲:“無瑕。”
“嗯。”
江慈的聲音逐漸低了下去:“你在、在這邊睡吧。”不待衛昭反應過來,她迅速跳上床,坐於床內一角,指了指對麵,道:“你睡那邊,我睡這邊就是,總不能讓你一晚上打坐。”
衛昭呆立在門口,始終不動。江慈隻得再鼓起勇氣,笑道:“我有些挑床,睡不著,你陪我說說話。”
衛昭轉身,也不敢看她,慢悠悠走到床邊坐下,卻也不上床,隻是愣愣地坐著。江慈忽覺心跳加快,口也有些幹,不由抿了一下雙唇,抬眼間與他的目光對個正著,一觸即分,飛紅了臉,轉開頭去。
兩人的呼吸聲都有些粗重,室內曖昧難言的氣氛讓江慈隱隱覺得要發生些什麽,既有些害怕,又莫名地有些期待。
許久過去,見衛昭還是木然坐著,江慈索性一閉眼,鑽入被中,道:“我要睡了,把燭火熄了吧。”
衛昭輕應一聲,右掌輕揚,室內陷入黑暗之中。
一一四、花開並蒂
江慈閉目良久,還未聽到他上床,忍不住喚道:“無瑕。”
“嗯。”
他在黑暗中靜坐,江慈睜大雙眼,也隻能見到他隱約的身影。
“你也睡吧。”
“我想坐一陣,你先睡吧。”
江慈來了絲火氣,道:“我睡不著。”
“為什麽睡不著?”
江慈掀被而起,坐到衛昭身邊,聲音帶著些倔強:“你老像菩薩這麽杵著,我怎麽睡得著?”
衛昭無奈,和衣躺下,閉目道:“那我睡了。”
江慈得意一笑,轉回那頭睡下,卻又發現他沒蓋被子,忙又爬起來,握著被子要蓋上他的身子,口中道:“你剛好些,別著涼了。”
黑暗中,她也不知自己是怎麽腳下一跘,居然迷迷糊糊往前一撲,撲到了他的身上。待他身上醉人的氣息一陣陣將她淹沒,才發現自己已無力起身。
不知是誰的心“怦怦”亂跳,黑夜中聽來格外清楚。她迷糊良久,終“啊”了一聲,用力撐上他的腰間,想要爬回去,手指用齡,又將他的束帶給扯了下來。她一慌神,手掌又撐上他身體某處,異樣的感覺讓她如遭雷擊,急速往回爬。
衛昭終於忍不住輕哼出聲,猛然攬上她的細腰,將她抱了回來,喘道:“小慈。”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她不及反應,他已找到了她的雙唇。
濃濃的欲望將他淹沒,也讓她陷入半昏迷狀態。他不停地吻著,手也顫抖著伸入她的衣內,覆上她胸前的柔軟,酥麻感如潮水漫卷,將她整個人淹沒。他掌心的熾熱更讓她無法克製地低顫,終忍不住輕“嗯”一聲,並咬了一下他的下唇。
下唇微痛,衛昭恢複了幾分清醒,他身軀僵住,慢慢將她推開,向外挪了些,半晌方低聲道:“小慈,我——”他的聲音似是因為壓抑了太多東西,又幹又澀,欲言又止。
黑暗中,江慈躺於他身側,待喘息不再急促,輕聲道:“我冷。”
衛昭默不作聲,隻是呼吸依然粗重,江慈再等一陣,又道:“我冷。”
衛昭還是猶豫,江慈已慢慢地靠過來,依上他的胸前,低低道:“這麽冷,兩隻貓要靠在一起取暖才行。”
她如一團火苗般靠近,這股溫暖讓他無法抗拒,隻得再度將她抱緊。溫暖似海般讓人窒溺,沉浮之間,他欲徹底燃燒,卻又怕靠得太近,自己身上的黑暗會把這份微弱的光吞沒。
可從來風刀霜劍,如履薄冰,從來隻身飼虎,黑暗中沉淪,若能擁有這一份溫暖,就是化為灰燼又何妨?
是靠近,還是逃離?他在矛盾中掙紮著。但,這麽美好的夜晚,這麽溫暖的身體——,他的欲望如潮水般澎湃,理智漸漸沉淪——
不知何時,二人的衣衫已不知去向。她身上散發著的陣陣幽香徹底讓他陷入迷亂之中。
縱是屋內沒有燭火,他也可看到她那潔白柔軟的身體,像一道閃電照亮了他的雙眸。她雙拳緊捏放於身側,她胸膛劇烈地一起一伏,他能感覺到她的羞澀、緊張與不安,但他更能感覺到自己的慌亂與緊張。
接下來該怎麽辦?他呼吸有一瞬的停頓,腦中茫然不知所措,身軀卻不由自主的覆上那份柔軟。
她在他耳邊無力地呻吟:“無瑕。”
他有些手足無措,身下柔軟滾燙的身體點燃了他的全部激情,他卻拿不準該往何處去釋放這股激情。她也感覺到了他的異樣,不安地動了一下,強烈的肌膚摩擦讓他腦中“轟”地一聲,劇烈喘息著繃緊了身體。
終於有什麽要發生,在這個夜晚,不可逃避。
她在他身下嚶嚀,當他滿頭大汗,終於找到路途,喘息著用力埋入她緊繃的身體中,她緊咬住下唇,將撕裂帶來的痛哼聲咽了回去。
陌生而幸福的感覺將兩人同時淹沒,他隻停頓了一瞬,又繼續將自己深深地埋入到她溫暖柔嫩的身體中。
他,終於做回了蕭無瑕,她也終於,找到了命中的歸宿。
每一次進入都讓他的心在顫抖,那美好的感覺讓他無法控製自己,他嚐試著不停體味這份美好,心底深處,卻始終懷疑自己是否墜入夢中。他怕這場夢,終有醒來的一刻,隻能盡燎住這種感覺,將它深深銘刻在心。
身下的她,似是繃得很緊,低吟聲也似有些痛楚,他又湧上惶恐與不安,欲待停下,她卻用力抱住了他的背。
不安與驚疑逐漸淡去,他的眼中,充滿驚喜與狂熱。他控製不住地低喘、起伏,她也緊緊抱住他,隨著他的每一次起伏而輕顫。細細的嬌吟聲,讓他在一波又一波的浪潮中迅速瘋狂,直至忘掉整個世界,直至攀越到快樂的最高峰。
原來,身與心的交融,會是如此美好,竟可以如此美好——
他伏在她的身上,低低地喘息,明亮的眼眸中,卻似有水光流淌。她的身子在疼,但胸中卻盈滿了幸福與歡喜。
他將嬌柔纖細的她裹在自己臂彎裏,喃喃輕喚:“小慈。”她再度被他身上醉人的氣息淹沒,隻能發出低低的輕嗯。
輕撫著她的秀發,他心口似被什麽堵住了一般,不知如何才能讓她聽見自己充滿胸腔的感激,但最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一刻,他隻想緊緊地抱著她,將她融入到自己的血中、骨中、靈魂之中。
山間的夜是這般靜謐,靜謐得能聽見彼此的心跳聲和每一次呼吸聲。
江慈醒轉來,室內已依稀透進些晨曦。她一睜開雙眼,便見他的眸中透著無盡的溫柔,正靜靜地看著自己。
她害羞地閉上雙眼,他凝望她臉上動人的紅暈,俯過身來,輕柔地□著她的唇舌,又吻上她的頸,一路向下,終於,顫抖著含上了她的胸前。如同迷途的孩子找到了歸路,他幸福地自喉間發出一聲呻吟。
江慈全身一陣劇烈的戰栗,同時感覺到他身體的異樣,麵頰“騰”地紅透,不由喘息著喚了聲:“無瑕。”
□再度彌漫開來,初嚐美好而帶來的渴望讓他無法控製自己,少了昨夜的生澀,多了幾分狂野和綿長,肌膚相親,烏發纏結,交頸廝磨,是無盡的眷戀與糾纏。
當他徹底嵌入她的身體,再度低吼著釋放了自己,江慈極度歡愉中忽然有種想哭的衝動。這樣的幸福感來得太強烈,滿滿地由胸中向外洋溢,溢得她的心都有些疼痛。她張開雙臂緊緊抱住劇烈戰栗的他,低喃道:“無瑕。”
他漸漸平靜,卻仍伏在她身上,右手撐頷,與她目光交集、纏綿。他的烏發垂下來,額頭沁滿汗珠,她伸出手,想替他擦去汗珠,他卻忽然張嘴,含住了她的手指。
江慈覺麻癢自指尖直傳入心窩,忍不住笑著扭動了幾下,衛昭痛苦地呻吟了一聲,自她身上翻落,大口喘氣。
江慈靜靜地靠過去,他伸手將她攬在懷中,待喘息稍止,輕聲道:“小慈。”
“嗯。”江慈伏在他胸前,看著自己與他的烏發糾纏在一起,輕輕地撥弄著。
“你以後,會不會恨我?”歡愉過後,他又湧上悔意與歉疚。
江慈用力咬上他的胸前,他痛呼一聲,卻仍未放開她。她慢慢抬頭,似嗔似怨地望著他:“你若再丟下我,我就恨你一輩子。”
他心底湧上一絲莫名的恐懼,她也仿似自他眸中看到這絲恐懼,不安地攀上他的身軀:“我要你發誓,一輩子都不再丟下我。”
他輕撫著她的如雪肌膚,低沉道:“好,一輩子都不丟下你。”
“我要你發誓。”她不依不饒。
他遲疑了一下,柔聲道:“好,我若再丟下你,便罰我受烈焰噬骨——”江慈心中莫名發慌,重重地堵住了他的雙唇。
他不再說話,將她嬌柔的身子抱住,感覺到緊貼在自己胸前的豐盈,渴望再度湧上,卻最後隻是輕撫著她的肌膚,任她慵懶地伏在自己身上睡去。
江慈再醒來,已是日上中天,全身的酸痛讓她竟無力起床,待神智稍稍清醒,才發現他已不在身邊。
她一陣恐慌,猛地坐了起來,急喚道:“無瑕!”
錦被自肩頭滑下,昨夜今晨留下的歡痕,讓她徹底明白這不是一場夢,可他在哪裏?她驚慌中便要下床,白色身影已閃進來,將她抱入懷中。
她用力箍住他的脖子,他似是明白她的不安,輕輕地撫著她的秀發。她逐漸平靜,轉而發覺自己竟是未著衣衫,“啊”地一聲抓起被子將自己裹住,小臉“唰”地紅透。
縱是先前親密至身心無間,二人此刻都有些羞澀,他急急大步而出,站於門口,半天才平定胸口再度湧上的浪潮。
輕柔的腳步聲響起,她從後麵抱住了他的腰,將臉緊貼在他的背後,也不說話,隻是靜靜地靠著。
他回過身,修長的手指輕輕托起她的麵容,柔聲道:“餓了沒有?”
江慈聞到一股米湯的香氣,訝道:“你在做飯?!”
衛昭微微一笑:“很奇怪嗎?”
江慈不信,掙脫他的手跑到廚房,不由笑彎了眼:“好啊,你又去做了一回小偷,這回人家不見了整隻雞,隻怕真要滿山抓大野貓了。”
衛昭隻是看著她笑,微眯的鳳眸中有著少見的得意與頑劣。
秋夜清寒,她也格外怕冷,將整個身軀縮在他的懷中,貪戀著他懷中的溫暖。他身上的氣息,如同春風,緊緊地裹住她,讓她片刻都舍不得離開。
幽歡苦短,這幾日,二人都不去想身在何方,甚至連話語都很少,他與她全身心地投入,無止盡地燃燒,徹底沉浸在這歡愉之中。
睡到半夜,她被耳邊的酥癢弄醒,笑著躲開去,他又貼了過來。
“累不累?”他的呼吸開始加粗,他的聲音帶著些蠱惑,還有幾分渴求。
她有些酸痛,卻逃不出、也舍不得逃出他的臂彎,隻是將頭埋在他胸口,輕“嗯”了一聲,他分不清她這是拒絕還是同意,卻還是將她覆在了身下。
她的身軀這麽嬌柔迷人,他貪戀著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膚,探索著她身上的每一分柔軟。
她熱情地回應著,卻發現他停了下來。她睜開迷蒙的雙眼,見他專注地望著自己,不由伸手圈住他的脖子,低聲道:“怎麽了?”
他似是有些別樣的渴望,額頭開始沁出汗珠。江慈忙柔聲道:“哪裏不舒服嗎?”
他呼吸急促,忽然伸手握住她的腰,聲音有些沙啞,在她耳邊低低道:“咱們試一試,好不好?”
“試什麽?”她睜大眼睛望著他。
見她目不轉瞬地望著自己,他臉更紅,帶上命令的口吻:“你閉上眼睛。”
“不閉。”她更是好奇,索性緊盯著他。
他有些羞惱地哼了一聲,猛然將她抱起,她閉目“啊”地大叫,再睜開眼時已坐在了他的腰間。
“你——”她有些驚慌。
“聽話。”他的聲音帶上幾分固執。
她不知他要做什麽,隻得攬上他的脖子,乖順道:“好。”
今夜深山處,並蒂花開結千發,良宵更苦短。
一一五、執手結發
天亮得那麽早,她不情不願地起床。
他仍在熟睡,平日閃亮的雙眸此時合起,但黑長微翹的眼睫隨著呼吸微微顫動,更襯得他麵如美玉。她忍不住屏住氣息,慢慢低下頭來,將雙唇在他的睫毛上蹭了蹭。
他仍未醒,她得意地一笑,極輕地穿上衣裳,極輕地走出了房門。
將飯做好,他仍未起床。江慈不忍心叫醒他,見屋前栽著的一帶玉迦花旁長滿了雜草,便找來鋤頭,細細地鋤去雜草。
極輕的腳步聲響起,江慈一喜,轉而聽出腳步聲來自於石屋左側的山路,急速抬頭,數日的歡愉於這一刻悄然褪去,她慢慢退後兩步,雙唇微抿。
蕭離與平叔緩步走來,蕭離盯著她看了一陣,心中暗歎,輕聲道:“教主在嗎?”
江慈抿嘴不答。房中,衛昭倏然坐起,靜默良久,穿好衣裳出來,淡淡道:“出什麽事了?”江慈慢步後退,將身子隱在他身後。
蕭離與平叔下跪行禮,衛昭道:“都起來吧。”
平叔抬頭看了他一眼,他避開平叔的目光,轉身入屋,道:“進來說話。”
平叔與蕭離並肩進屋,這久未住人的屋子被收拾得綴然一新、窗明幾淨,宛如這裏的舊主,十多年來從來沒有離開過一般。平叔再抬頭,正見江慈扯了扯衛昭的衣袖,而衛昭則輕輕地拍了一下她的手。
他心中忽然一酸,垂下頭去。蕭離已道:“有信傳來,裴琰拿回鄆州、鞏安了,正往鬱州、成郡追擊桓軍。”
衛昭微笑道:“比我想的要快一些。”
“是,教主,您看——”
衛昭聽著身後她極細的呼吸聲,仿若能聽見她心中的不舍,他狠狠心,開口道:“看來我得盡快趕過去,裝傷隻能一時,我總得重回人前露麵。”
江慈的心沉了一下,凝望他挺拔的背,努力讓自己的心平靜下來。她轉身走進廚房,端了飯菜出來,微笑道:“填飽肚子再談正事吧。”
見三人都不動,她拉了拉衛昭的衣袖,衛昭在桌前坐下,江慈又向平叔和蕭離笑道:“平叔,四師叔,一起吃吧。”
平叔和蕭離互望一眼,他二人昨夜便趕到了星月穀,但還是決定待天亮後再上山,眼見揣測變成現實,二人心中說不上是何滋味。
衛昭抬頭:“一起吃吧。”
平叔、蕭離過來坐下,江慈大喜,替二人盛上飯來。蕭離看著桌上菜肴,不由笑道:“穀中正說廚房鬧賊,每天不見了東西,原來都到這裏來了。”
江慈咳了一下,端著飯碗溜回了廚房。
衛昭低頭靜靜吃飯,半晌方問了一句:“族長呢?”
“很好,天天纏著蘇俊,也很好學,正在教他《國策》。”蕭離緊接著誇了一句:“丫頭手藝真是不錯。”
又道:“教主,您是不是回去見一下族長?”
衛昭的筷子停了一下,道:“算了,他很聰明,我怕他瞧出什麽破綻。再說,我得趕去成郡,還有最關鍵的事情沒有做。”
蕭離沉默片刻,道:“也是。”停了一下,道:“昨天收到盈盈的傳信。”
“怎麽說?!”衛昭抬頭。
“談妃也有了身孕。”蕭離躊躇片刻,輕聲道。
衛昭眉頭皺了一下,道:“這可有些棘手。”
“是,小慶德王子嗣上頭比較艱難,這麽多妃嬪,隻有一個女兒,原本還指望盈盈能生下個兒子。就算她生的不是兒子,咱們也可以給她弄個兒子進去。這樣的話,小慶德王萬一有個什麽意外,這個孩子就會是承襲王爵的唯一人選。可現在,談妃也有了身孕,她是嫡室,可就——”蕭離道。
衛昭想了想,道:“聽說太子的這個表妹一向身體欠佳,若是跌了一跤,保不住孩子那也是很正常的。”
“是。”
“再跟盈盈說,談妃的事辦妥後,小慶德王手中那張玉間府的兵力布防圖,讓她也抓緊時間想辦法拿到。平叔派人去取了,迅速送到京城。”
“是。我這就派人傳信給她。”平叔恭聲道。
衛昭取出一塊令牌,遞給平叔:“咱們在河西乙莊的宅子,我放了一批兵器,平叔帶人去運回來。這是裴琰的令牌,遇到盤查,你可用這個。”
“是。”
三人不再說話,吃完飯,衛昭沉吟片刻,起身道:“四師叔,你隨我來。”
秋陽在林間灑下淡淡光影斑點,蕭離跟著衛昭穿過山林,一路登向山頂。這處山峰位於星月穀深處,地勢較高,又正是秋空萬裏之時,待二人站到峰頂,頓覺眼前豁然開朗,遠處連綿山脈,近處山林峽穀,月落風光,盡收眼底。的fe73f687e5bc5280214e0486b273a5f9
山風飄蕩,吹得二人衣袍獵獵作舞,衛昭並不開口,蕭離也不問,二人靜靜地站著,享受這無邊的秋意。
多年之前,月落山也是這等秋色,今日景色依然,故人渺茫。當日並肩靜看秋色之人,除了尚有一個不知身在何處,其餘的,都已隨秋風卷入塵埃。蕭離悄無聲息地歎了口氣。
衛昭神色略帶悵然:“師叔,我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夠再回到這裏。”
蕭離知他即將遠行,他身處虎狼之窟,處處陷阱、步步驚心,此刻必定要向自己將諸事交代,便俯身行禮:“請教主吩咐,蕭離粉身碎骨,萬死不辭。”
“師叔,此次去成郡,如果桓軍敗退、戰事得定,太子詔令一下,我和裴琰便馬上要回京城。”
“回京城?”蕭離的話語帶上幾分咀嚼之意。
衛昭知他所想,歎道:“是,是我們主動回京,並非起兵反回京城。”
蕭離道:“裴琰不是一直想奪權上位嗎?教主當初和他合作,也是打算扶他一把的。”
“我當初與他合作,一是身份泄露、被他脅迫,二來也是看中其人才智超群,有令天下清明之大誌,所以才答應幫他。裴琰本來是想先奪取兵權,控製華朝北麵半壁江山,再伺機將老賊拉下馬。但老賊也是做了周密的準備,才讓裴琰重掌兵權的,裴容二族都處於監控之中,長風騎將士的家人也都還在南安府和香州。現在他雖病重,但董方這些人可沒閑著。
“是,裴琰若要起兵,定得三思。”
衛昭望向秋空下的綿延青山,緩緩道:“還有更重要的一點。”
“教主請說。”
“自古以來,得民心者得天下。此次河西之役,我親見崔子明一番獻計,巧妙利用百姓的力量,才將桓軍擊敗,深有體會。”
蕭離歎道:“民心如水,載舟覆舟啊。”
“裴琰打著為國盡忠、驅逐桓賊的旗號,借百姓之力才平定戰事。眼下大戰初定、民心思安,如果他又公然造反、重燃戰火,豈不是賊喊捉賊?他裴琰又靠什麽去號召天下,收拾人心?”
“是,時機不對,也沒有藉口,名不正,則言不順。”
衛昭道:“既然起兵要冒極大風險,而京城形勢又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那麽裴琰也就有了新的打算。”
“嗯————,反正皇帝病重不起,與其冒險造反,倒不如扶一個傀儡皇帝上台,以後再慢慢擴充勢力,等時機成熟了,再取謝氏而代之?”
“對,他現在打的就是這個主意,他還想讓我繼續幫他。可我仔細想過了,他要是坐上了那個位置,說的話還算不算數,可就不一定了。鷸蚌相爭,漁人得利。裴琰是鷸,咱們就得給他弄個蚌,這樣咱們才能逼他兌現諾言。”
蕭離想了想道:“教主打算扶莊王?”
“裴琰想逼反莊王,除掉太子,借機扶靜王上台。我表麵上同意了,到時自會想辦法讓莊王勝出。既有裴琰的承諾,又有莊王,咱們立藩便不成問題。莊王現在勢微,隻要咱們捏著小慶德王,他自然會聽話。”
蕭離默然半晌,望向衛昭俊美如天神般的側麵,低聲道:“隻是這樣一來,教主您還得和他們周旋啊。”
衛昭偏過頭去,淡淡道:“若能為我月落周旋出幾十年的太平日子,倒也不錯。”
蕭離心緒激動,喉結一抖一抖,竟有些哽咽。衛昭聽得清楚,轉頭望著他,微笑道:“師父說過,您是遇事最鎮定的一個。”
蕭離說不出話,衛昭麵容一肅,道:“蕭離。”
“在。”
“你要切記,民心為本,民意難違。你施政之時,要多聽取族人的意見,萬不可離心離德,更不能傷民擾民。隻有全族上下齊心,月落才有強大的希望。”
蕭離躬身施禮:“蕭離謹記教主吩咐。”
“另外,我已經讓人在華朝各地置辦繡莊,你挑選一些能說會道的繡娘過去。以後繡莊的收入就用來興辦學堂、開墾茶園和良田。”
“是。”
“從今年起,在全族選一批天資出眾的幼童,集中到山海穀學文練武,由您親自授課,待他們大些便送去華朝參加文武科舉。”衛昭頓了頓又道:“隻是,對他們的家人需暗中看著。”
“是。”
衛昭想了想,道:“就這些了。”他後退一步,長身施禮:“一切有勞師叔。”
蕭離將衛昭扶起,再也控製不住激動的情緒,猛然抱上他的肩頭。衛昭比蕭離高出半個頭,可此刻,蕭離覺得自己抱住的,還是當年那個粉雕玉琢、如泉水般純淨的孩子。
衛昭任由他抱著,半響才輕聲道:“師叔,您放心,我總有一天會回來的。”
蕭離眼眶濕潤,終隻能說出一句:“無瑕,你多保重。”
衛昭與蕭離出屋,平叔轉頭盯著江慈,不發一言。江慈卻向他一笑,轉身就跑,不多時斟了杯茶出來,雙手奉給平叔:“平叔,您喝茶。”
平叔欲待不接,可茶香讓他呼吸一窒,便接了過來。他低頭一看,怒道:“你們——”
江慈嘻嘻一笑:“不是我拿的,是無瑕到您房中拿的。他說穀中最好的茶葉必定在平叔房中。”
平叔未及說話,江慈麵上微帶撒嬌神態,道:“平叔,無瑕說了,我們下次給您帶華朝最好的雲尖茶回來,保證比您這個還要好,您就別生氣了。”
平叔捧著茶杯在桌前坐下,看了江慈幾眼,默然不語。江慈忙在他身邊坐下,央求道:“平叔,我想求您件事。”
“何事?”平叔冷聲道。
“您給我講講無瑕小時候的事,好不好?”
衛昭與蕭離由山上下來,剛走到石屋後麵,便聽見屋內傳出平叔和江慈的笑聲。兩人齊齊一愣,蕭離笑道:“平無傷會笑,倒是件稀罕事。”
衛昭聽著江慈的笑聲,不由自主地嘴角輕勾,蕭離看得清楚,心中一酸,低下頭去。
見二人進屋,平叔忙站起,衛昭淡淡道:“你們到外麵等我。”
他走入右邊屋子,江慈跟了進來,默默依入他的懷中。二人環顧屋內,被衾猶暖,溫香依稀,這幾日便如同一場夢,纏綿迷離,卻終有要醒來的時候。
衛昭低頭,輕聲道:“你留在這裏吧。”
江慈拚命搖頭,在他胸前掐了一下,衛昭知她在提醒自己發下的誓言,卻仍在她耳邊低聲勸道:“我還有數件大事要辦,你千裏迢迢地跟著——”
她仰起頭,眼睛睜得很大,努力不讓淚水滴下,哽咽道:“你到哪裏,我便到哪裏,不許你丟下我。”
他抱住她,視線正望向窗外。紛飛的黃葉在最後的秋陽中漫舞,他甚至能聽見黃葉落地的唦唦聲,一隻雀鳥在窗台落下,不久,又有一隻雀鳥飛過來,片刻後,兩隻鳥又一起振翅飛去。
他輕輕捧住她的臉,吻去她的淚水,道:“好,我去哪裏,你便去哪裏。”
江慈破涕為笑,跟著他踏出房門。
下山的路長滿雜草,衛昭索性牽住了江慈的手。蕭離與平叔不敢回頭,隻是默默地在前麵走著。
到得石縫前,衛昭停住腳步,平叔過來,垂首道:“要不要去道個別?”
江慈覺衛昭握著自己的手忽有些顫抖,便仰首望著他。他此時衣勝雪,人如玉,看著自己的目光如春柳般溫柔,她不由柔聲道:“還是去給阿爸和姐姐磕個頭吧。”
衛昭忽握緊了她的手,轉向蕭離與平叔道:“四師叔,平叔。”
“在。”二人齊齊躬身。
“不敢,二位是長輩,今日想請二位作個見證。”衛昭看了看江慈,話語輕而堅決。
蕭離心中說不出的悲喜交集,平叔想起大計將成,那惡魔病重不起,這女子又善良可人,也不禁替他欣喜,二人同時點頭道:“好。”
江慈卻不明衛昭所言何意,衛昭向她一笑,牽著她往石縫出口右側走去。到得墓前,衛昭將她一帶,二人跪下,他凝望著石碑上的字,雙眼漸紅,手也在輕輕地顫抖。
蕭離歎了口氣,走到墓前,長身一揖,再輕撫上石碑,道:“大師兄,今日無瑕在此成親,請您受他們三拜,並賜福給佳兒佳婦吧。”
江慈頃刻間淚眼朦朧,轉頭望向衛昭。秋陽下,他的笑容那般輕柔,他慢慢伸手,替她拭去淚水。她隨著他叩下頭去,一拜,再拜,三拜,隻願今生今世,得阿爸和姐姐相佑,再不分離。
一一六、秋風浩蕩
由月落往鬱州,路途非止一日。
平叔為二人準備好兩匹馬,衛昭戴上麵具和寬沿紗帽,江慈則換了男裝,二人告別蕭離與平叔,往鬱州一路行去。行得半日,江慈索性在一瘡市上賣掉一匹馬,與衛昭共乘一騎。
一路行來,秋殘風寒。衛昭買了件灰羽大氅,將江慈緊緊地圈在懷中。灰氅外秋風呼卷,灰氅內卻春意融融。江慈隻願這條路永遠走不到盡頭,隻願一生一世,都蜷在他的雙臂之間。
夜間,二人也時刻膠著在一起,寂冷的長夜,唯有這樣,他和她才覺不再孤單。
歡愉愈濃,江慈卻也慢慢感覺到他隱約的變化。他熟睡時,有時會微微蜷縮,似在夢中經受著什麽痛苦;一路走來,看到戰後滿目瘡痍的淒慘景象,他也總是擰著眉頭,不發一言。
更讓她十分不安的是,他心底的那些看不見的傷痕,是她始終都不敢去觸及的,她怕她一碰到那些糜爛的傷口,他就會從此消失。她唯有夜夜與他癡纏,讓他沉浸在最濃最深的愛戀之中。
這日鬱州在望,路上處處可見百姓歡慶長風騎趕跑桓軍、收複鬱州。衛昭默默看著,手心忽然沁出冷汗。
江慈卻是看著欣喜,回頭仰望著他,笑道:“真好,要是以後再也沒有戰事就更好了。”
衛昭勉強笑了笑,勁喝一聲,策馬疾馳,終在天黑時進了鬱州城。
裴琰的行軍速度卻極快,長風騎已將桓軍逼到了成郡一帶,鬱州城內是宣遠侯何振文帶兵鎮守。衛昭潛入郡守府探明情況後回到客棧,道:“少君不在,咱們得去成郡。”
“就走嗎?”江慈替他取下麵具,轉身放在桌上。
衛昭靜默片刻,忽然從後麵抱住她,她嬌笑著倒在他的懷中,他悄悄揚掌,將燭火熄滅。
她在他懷中醒來,借著窗外透進來的一點月色,可以看見他的修眉微微蹙起,她忍不住伸手,想要撫平他的眉頭,他卻突然睜眼,溫柔地吻上了她的手心。
江慈低笑道:“你沒睡著啊?”
“你不也沒睡。”
“那你在想什麽?想得眉頭都皺起來了,不好看。”
衛昭有些愣怔,轉而抱住她,良久,終問了出來:“小慈,告訴我,為什麽會是我?”
江慈想了想,搖頭笑道:“不知道。”
他在她耳邊歎了口氣:“你真糊塗。”
“師父說,糊塗人有福氣。”
他再歎聲:“可我是個壞人,地地道道的壞人。”
江慈想堵住他的嘴,他卻緊緊抱著她,低聲道:“小慈,我以往,做了很多很多壞事,滿手血腥,滿身的罪孽。你跟著我——”
江慈默然,良久,才低聲道:“那我就求菩薩,讓我死後下十八層地獄,為你贖罪好了。”
進入十月,北境便迅速寒冷,滿樹枯葉飄然落地,積起一地暗黃。
長空中一聲鷹唳,灰線劃過,弦聲震響,蒼鷹發出淒厲的哀號,落於山巒之中。
宇文景倫擲下手中強弓,回頭看了看火光衝天的麒麟穀,眉間湧上憤然和不甘。易寒看得清楚,上前道:“王爺,還是先入城吧。這場大火,隻能將裴琰阻擋一兩日。”
宇文景倫不言,滕瑞傷勢未愈,連聲咳嗽,咳罷,道:“隻怕成郡入不得。”
宇文景倫若有所思。左軍大將慕容光不解,道:“成郡咱們還有人守著,為何入不得?成郡牆高壕深,咱們可據城力戰。”
滕瑞麵色有些蒼白,“回雁關一役”,他為逃生,自關牆跳下,宇文景倫及時趕到卸去他大部分下墜之力,但仍傷得不輕。縱是他醫術高超,但連日來隨軍步步後退,殫精竭慮、連出奇招,方助宇文景倫保了這八萬人順利撤回到成郡一帶,傷便一直未能痊愈。此刻,他已是心力交瘁。
他再咳數聲,道:“慕容將軍,成郡多年以來一直為長風騎駐紮重地,裴琰在這處更是得到全城百姓的擁護。眼下咱們退到這裏,城內卻仍未有大的騷亂,慕容將軍不覺得奇怪嗎?”
慕容光一凜:“難道那些‘暗襲團’早就潛到成郡,就等著咱們進去,好和裴琰內外夾擊?!”
“暗襲團還在其次,主要是咱們退得匆忙,糧草缺乏,一入成郡,如果沒有足夠的糧草,如何堅守?萬一被圍困,誰來為我們解圍?南征無望,成郡守來何益?!”
滕瑞這話一出,眾人都默不作聲。自宇文景倫從“回雁關”敗北,毅平王、寧平王相繼戰敗身亡,桓國皇太子在桓皇麵前屢進讒言。桓皇命皇太子的表兄左執率兵前來支援,但左執率三萬人馬到了黑水河後,便再未南下,擺明了要隔岸觀火,坐看宇文景倫被長風騎追擊。
至於最要緊的糧草,也被左執扣著,遲遲未過黑水河。正因糧草不繼,才導致桓軍節節敗北,若是再被圍困在成郡,隻怕這八萬人便要死在長風騎和桓太子一明一暗的雙重夾擊之下。
宇文景倫放目遠眺,南方,層巒染黃,雲淡風冷;他再回望北際,闊野長空,一望無垠。他久久地思考著,一轉頭,與滕瑞目光相觸,沉聲道:“先生請隨我來。”
秋風漸盛,卷走稀薄的陽光,陰沉天空下的遠山近野,處處都呈蕭冷之態。
滕瑞隨著宇文景倫走到空曠處,二人負手而立,風卷起宇文景倫的戰袍和滕瑞的衣襟,一人氣勢恢然,一人也自鎮定如水。
“先生。”宇文景倫仰望長空,道:“今年冬天會很冷。”
滕瑞歎道:“上京隻怕更冷,風刀霜劍啊。”
“可若不回上京,那就不隻要麵對風刀霜劍,還有暗箭和毒蛇。”
滕瑞遙望遠處成郡城牆一角,慢慢道:“可若是我們穿夠了禦寒的衣物,有了過冬的糧食,又將火堆燃起,將牆砌高些,就什麽都不怕。熬過冬天,自然就是春天。”
宇文景倫肅容道:“請先生指教。”
“王爺,眼下成郡鐵定守不住。咱們回上京,此番戰敗,皇上縱是有心保王爺,王爺也得交出兵權。”
“可若不回上京,隻怕皇兄會給我安一個擁兵自立、意圖謀反之罪名。”
滕瑞微微一笑:“兩位皇叔埋屍異鄉,皇上定會日夜悲傷,短時間內怕是很難處理奏折。”
宇文景倫心領神會,父皇一直以來便想對兩位擁兵自重的皇叔下手,此番自己率兵南征,雖說折戟沉沙,但主力尚存。毅平軍和寧平軍雖都全軍覆沒,但卻恰恰合了父皇的心意。
滕瑞續道:“皇上曆來寵愛王爺,不會對王爺下手,但若王爺回上京,兵權必得交出,以平朝議。”
“如若交出兵權,以後再想拿回可就困難了,皇兄對我一直盯得很緊。”
滕瑞指著西北麵,緩緩道:“眼下,咱們隻有一條路可走。”
宇文景倫會意,點了點頭:“月戎。”
“王爺英明。若想不交出兵權,便唯有再起戰事。眼下不能打華朝的主意,咱們隻有退而求其次。”
宇文景倫麵上有一絲雀躍:“其實,父皇早就想滅了月戎這個癬疥之患,我若想將來一統天下,後院不能亂。隻是我若攻打月戎,裴琰會不會趁機打過黑水河?”
滕瑞咳了數聲,咳罷,搖頭道:“王爺,成帝病重,裴琰又是新勝,隻怕華朝馬上將有大變,現在不是裴琰北上的時機。咱們靜觀其變,先滅了月戎,順便將西邊二十六州掌控於手,到時要兵有兵,要糧有糧,即使不回上京,皇上和太子也拿您沒辦法。”
滕瑞這話已說到極致,宇文景倫自是明白他的意思,與其回上京束手就縛,不如真的擁兵自重,至少可以自保,為日後東山再起積累本錢。
他思忖片刻,道:“可月戎這幾年來一直向我國納貢稱臣,也未再與我國有邊境衝突,這——”
滕瑞微笑道:“王爺,若是您率兵回撤過黑水河後收到緊急軍情,月戎國趁我國新敗,發兵入侵。您說,您這個兵馬大元帥是當不知道、繼續率兵東歸上京,還是當機立斷、率兵西援更合皇上的心意?”
宇文景倫卻還有些猶豫:“可眼下咱們糧草短缺,要前往月戎——”
滕瑞不語,慢慢伸出左手,宇文景倫自是領悟,要得糧草,左執不可留。
二人不再說話,宇文景倫遠眺西北,目光似乎要穿透那處厚厚的雲層,看到更遙遠的地方。戰馬嘶鳴聲傳來,他眼睛裏流露出冷酷、堅決的神色,仰天大笑道:“好!本王便以西邊這二十六州為根基,重振旗鼓,異日再向裴琰來討這筆舊債!”
滕瑞後退兩步,深深行禮,道:“滕瑞無能,以致王爺南征無功,還請王爺——”
宇文景倫搶上將他扶起,誠懇說道:“與先生無關,若非先生,咱們這八萬人馬便保不住。日後,還得仰仗先生,助我早日成功。”
二人相視一笑。秋風浩蕩,桓國未來的君王和丞相,在這命運的轉折關頭,彼此有了更深刻的了解。他們都仿佛自這秋風中,聽到了更高遠的王者之歌。
華承熹五年、桓天景三年十月,裴琰率長風騎一路向北,追擊桓軍。宇文景倫不敵,步步敗退,最後率八萬大軍退回桓國境內的黑水河以北。
長風騎追至黑水河,與桓軍展開激戰。桓皇太子表弟左執阻擊裴琰時陣亡,宇文景倫率兵拚死奮戰,方將裴琰阻於黑水河以南。
長達半年、軍民死傷數十萬人的“華桓之戰”,以桓軍敗退回國,長風騎收複全部失土而結束,兩國重新以黑水河為界,其後十餘年未再有戰事。
同月,月戎國趁桓軍新敗,發兵入侵,宣王回上京途中收到緊急軍情,率兵西援,經過數月征戰,將月戎國征服於鐵蹄之下。
這日辰時,成郡鼓樂喧天,歡呼衝霄。如雲旌旗、萬千鐵騎,擁著劍鼎侯裴琰,自成郡北門入城。
裴琰端坐馬上,鎧甲及戰袍上仍有著隱隱血跡,但他笑容俊雅,意氣風發,一路行來,這位勝利者的笑容比頭頂那一輪朝陽還要和煦燦爛幾分。
兵戈殺氣,終於徹底斂去,中土大地,也終於重見安寧。
百姓們不知如何才能表達對劍鼎侯及長風騎的感激之情,隻是一路隨著入城的將士們歡呼,將街道擠得水泄不通。由北門至郡守府的直衢大街,裴琰帶著長風衛們足足走了一個時辰。
進得郡守府,陳安鬆了口氣,笑道:“我看,這百姓比桓軍還可怕,桓軍擁過來,咱二話不說,拔刀就是。可這麽多百姓圍上來,我——”
寧劍瑜踢了他一下:“怎麽說話的你。”
童敏大笑:“我看,你是被那些年輕姑娘們看怕了,怕她們明天追到軍營裏來吧。”
眾人大笑,陳安惱了,按住童敏道:“你別笑我。你老實交待,你和那‘回春堂’的李大小姐是怎麽回事?”
童敏大窘,恨不得將他的嘴縫上。兩人廝鬧間,裴琰回頭笑道:“明天請淩叔幫你去提親,過幾天擇個良辰吉日將人娶回來,讓弟兄們也熱鬧熱鬧。”
眾人頓時大笑著起哄,童敏麵上通紅,心中暗喜,隻是禁不住陳安等人的笑鬧,借口布防,帶著長風衛躲了出去。
滿座歡聲笑語,裴琰卻忽想起安澄,轉而另一個秀麗的麵容又湧上心頭,一時有些怔忡。崔亮進來,笑道:“相爺,都安排好了。”
裴琰回過神,微笑道:“子明辛苦了。”
寧劍瑜過來攀住崔亮的左肩,笑道:“侯爺,子明立了大功,侯爺得給他也找一房如花美眷才行。”
崔亮一怔,一個鵝黃色的身影悄然浮現心底。他心中輕歎一聲,眼中閃過一絲悵然,一時竟怔忡無語。寧劍瑜笑著拍了拍他的肩:“瞧子明,高興得傻了。”
崔亮醒悟,忙道:“別,我天生性子散漫,隻想著周遊天下、四海為家,千萬別誤了人家姑娘的終身。”
裴琰眉頭微微皺了一下,低頭喝了口茶,岔開話題道:“宇文景倫真不愧當世梟雄,虧他想得出來。”
崔亮微笑道:“相爺,如果您處在他那種境況,估計也會和他一樣的想法。”
裴琰大笑:“還是子明了解我。”
童敏急匆匆地進來,在裴琰耳邊輕聲說了句話。裴琰心頭一喜,急忙站起,往內堂走去。
郡守府內堂西偏院的軒窗下栽了一排修竹,因是初冬,隻餘蕭疏的竹枝。
裴琰入院,衛昭轉過身來,笑容如身邊修竹般清淡:“恭喜少君。”
初冬的陽光灑在他的白袍上,襯得他整個人有種特別的感覺。裴琰正在思忖他與以前到底有何不同,江慈從屋內走出,微笑道:“恭喜相爺,大戰得勝,收回成郡。”
衛昭回頭向江慈笑了笑,裴琰站在廊下,有些提不動腳步。
她也似與以前有些不同,雖著的是男裝,但望著衛昭時,眉梢眼角盡是溫孌靜婉之意。縱是認為自己能放下,裴琰此時也覺胸口悶痛,他強自鎮定,笑道:“三郎總算趕回來了。”
江慈卻惦記著崔亮,向裴琰道:“相爺,崔大哥在哪?”
“他在正堂。”
江慈仰頭看向衛昭,衛昭目光柔軟,輕聲道:“去吧。”江慈唇角含笑,自裴琰身邊奔過。
她的步伐很輕快,帶起的風讓裴琰的戰袍輕輕揚起,裴琰強迫自己不轉頭看她的身影,微笑著走向衛昭。
二人入屋,衛昭邊走邊道:“族內事務多了些,來遲幾日,讓少君久等了。”
一一七、暗渡陳倉
天空中雲層厚重,到了申時末,伴著一陣陣冷風,大雨便落了下來。
這日是靜王生母文貴妃的壽辰,高貴妃薨逝後,六宮便由文貴妃掌管,長風騎前線捷報頻傳,成郡收複在望,靜王在朝中自是水漲船高。太子也極尊敬文貴妃,命太子妃親入正華宮,替貴妃祝壽。
朝中三品以上命婦自辰時便按品級裝扮,入宮為文貴妃祝壽。壽宴過後,太子妃離去,文貴妃隨口說了句要替靜王擇側妃,眾命婦便皆不願告退,圍著貴妃娘娘,一屋子珠環翠繞,鶯聲燕語,話題自然便是各世家小姐的品性容貌。
一直說笑到申時,文貴妃眼光掠過一邊靜默坐著的容國夫人,不由笑指她道:“各位夫人說的都好,就怕容國夫人有心和我搶媳婦。”
此言一出,屋內諸命婦頓時打起了小算盤,隻是裴琰屢拒世家提親的名聲在外,眾人不敢貿貿然開口。
裴夫人款款顧盼,含笑道:“我家琰兒也到該成親的時候了,還請各位夫人看著有合適的人選,幫我留意一下。”
殿內諸命婦頓時恨不得即刻請媒人上相府提親,各人都在心中打著自己的如意算盤。
文貴妃看了看窗外天色,道:“怕是要下大雨了。” 諸婦麽告退,裴夫人卻留了下來,再和文貴妃說了會話方出了正華宮。
禁衛軍指揮使、暫理光明司指揮使薑遠在皇城巡視一圈,酉時出了乾清門,已是大雨滂沱。
有光明司過來替他披上蓑衣,他再叮囑了幾句,打馬回府。由皇城回薑宅需經過嘉樂門,大雨中,薑遠策馬前行,瞥見嘉樂門前停著一輛紫簾駢車,心中一動,下意識地勒住座騎。
傾盆大雨中,內侍們打著大傘,將兩名女子送出了嘉樂門。其中一人裹在雨蓑中,看不清麵目,雨中行來不緩不疾,唯見她淡紫色長裙的下擺如同荷葉輕舞,在侍女的攙扶下嫋嫋然上了紫簾駢車。
車簾放下的一瞬,她正回轉身,薑遠眼前一亮,仿似於漫天雨簾中見到一彎皎月,他再一眨眼,月華已隱入車簾後。
眼見紫簾駢車在雨中遠去,薑遠回過神,不由自嘲地笑了笑,輕夾馬肚,往薑宅行去。
剛行出皇城大街,便見前方那輛紫簾駢車停在了路邊,薑遠本已策騎而過,想了一想,又勒轉駿馬,躍下來走近那輛馬車,問道:“怎麽了?”
馬夫渾身濕透,暴雨打得他睜不開眼,大聲道:“卡到溝裏了。”
薑遠低頭一看,馬車的車輪卡在了路邊的水溝中。他力運雙臂,試著抬了抬,搖頭道:“不行,太重,卡得緊。”
車上,一侍女探頭出來,嬌聲道:“怎麽了?”
馬夫惶恐道:“小的該死,車輪卡在溝裏了,抬不出。”
不一會兒,侍女打著油傘,跳下馬車,過來看了看,急道:“這可怎麽辦?老伍,小心大管家揭了你的皮,夫人可趕著回府。”
薑遠再運氣,紮了個馬步,雙手握住車軸,勁喝一聲,馬車被抬起數寸,但馬上又滑落回溝中。
聽到車內隱隱傳來一聲女子的輕呼,那侍女向薑遠怒道:“你是何人?驚擾了我家夫人,擔當得起嗎?”
“漱霞,不得無禮。”車內,薑遠曾於數月前聽過的那個如二八少女的嬌柔聲音傳來,他心尖忽然顫了一下,先前那著淺紫色長裙的女子已步下馬車。
他忙低首退後兩步,恭聲道:“在下薑遠,驚擾容國夫人了。”
裴夫人垂眸道:“原來是薑大人,大人伸手相助,感激不盡。”
她的聲音在大雨中聽來斷斷續續,但卻輕柔婉轉,仿如在錚錚琴聲中糾結纏繞的一縷簫聲,絲絲入音,說不盡的纏綿緋惻。
薑遠正愣神,侍女漱霞已將裴夫人扶到簷下避雨,又轉向車夫道:“還不快回去叫人?!”
老伍慌不迭地應是,往相府方向跑去。
雨,越下越大,夾著寒意,裴夫人與漱霞站於街邊廊下,皆有些瑟瑟輕抖。
薑遠猶豫半晌,再次蹲在車後,讓真氣在體內轉了幾個周天,猛喝一聲,雙手用力提住車軸,馬車應聲而起。拉車的馬也訓練有素,向前衝了數步,車輪終於出了水溝。
漱霞大喜,扶住裴夫人過來。裴夫人低著頭,輕聲道:“多謝薑大人。”
薑遠忙後退兩步,不敢抬頭,道:“舉手之勞,夫人客氣。”
裴夫人不再多說,在漱霞的攙扶下上了馬車。薑遠也返身上馬,卻見漱霞愣在車外,顯是她不會趕車,此時又無車夫,主仆二人仍然無法回府。
薑遠不由感歎容國夫人清冷低調名不虛傳,去宮中祝壽也隻一帶名車夫和一名侍女,而她的兒子裴琰眼下正是如日中天。他再度下馬,上前道:“薑某告罪,願為夫人執韁。”
漱霞大喜,不待車內裴夫人發話,將馬韁塞給薑遠,鑽入馬車。薑遠聽到車內裴夫人隱隱的責備聲,微微一笑,躍上車轅,勁喝一聲,趕著馬車往相府方向行去。
到得相府,雨卻下得更大,縱是披著雨蓑,薑遠也已渾身濕透。
相府之人見夫人回府,呼啦啦湧出一大幫人,侍女老媽子們擁著裴夫人入府,薑遠再抬頭,已不見了她的身影。
他將馬韁丟給惶恐不安的馬夫,正要轉身,相府大管家追上:“薑大人請留步。”
薑遠停住腳步,問道:“何事?”
初冬的大雨中,裴管家額頭上竟沁出些汗,連連躬腰:“下人無能,竟要勞動大人,實是罪該萬死,夫人已將小的罵了一頓。現在雨大,大人又無馬,不如請大人進府暫避一陣,等雨小些,小的再為大人準備一匹馬,親送大人回府。”
薑遠望著鋪天潑地的大雨,尚在猶豫,裴管家哀聲道:“求大人應允,相爺事母至孝,若是回京後得知小人怠慢了大人,小的可活不成了。”
薑遠看了看相府大門橫匾上那幾個鎦金大字,心中一動,欣然道:“也好,有勞管家。”
裴管家大喜,側著身將薑遠迎入府內。
薑遠素聞裴相府宅子華美精致,一路行來心中暗讚,再想起自己那位端方嚴肅、儉樸至極的兄長肅海侯,不覺有些感慨。
裴管家帶著薑遠穿堂過院,走了許久才將他帶到一處院子。院內,亭樹樓台、雕梁靜窗,屋中軟簾輕煙、錦茵繡氈,說不盡的富貴奢華。
薑遠微愣,裴管家躬身道:“這是我家相爺約友聯詩對弈的靜閣,大人便請在這處暫事歇息。”
薑遠釋然。有仆人捧著幹淨衣物進來,又奉上祛寒的薑茶,便齊齊退了出去。
待眾人退去,薑遠脫下外衣,這才發現相府仆人隻送來外袍。他的內衫也已濕透,見屋內再無他人,他索性將濕了的內衫也脫下,穿上幹淨的青色外袍,喝了幾口薑茶,便在屋內細細踱步,聽雨觀畫,倒也別有一番情趣。
屋子東麵牆上掛著一幅《寒山清遠圖》,薑遠出身世家,自是識得此畫乃前代大家吳之道所作,他細細看來,忍不住讚道:“用筆蒼勁,雄渾厚重中卻不失清秀恬淡,絕妙!”
“薑公子好眼力。”輕柔如水的聲音由屏風後傳來,薑遠忙退後幾步,低頭道:“夫人。”
裴夫人款步而出,微笑道:“薑公子不必拘束。我與肅海侯夫人是舊識,多年前曾答應過要為她尋一方冰絲寒絹,正好前段時間找到了,現托公子帶回去,並向夫人問好。”說著雙手捧過一個木盒。
薑遠對長嫂極為尊敬,聽得竟是給嫂子的禮物,忙雙手去接,恭聲道:“多謝夫人。”
他接得很快,裴夫人不及收手,他的右手便覆在了她的手背上。裴夫人一聲輕呼,薑遠也是心中一顫,二人同時收手,木盒便掉在了地上。
薑遠心呼失禮,忙俯身去拾。香風輕拂,裴夫人卻先一步蹲下拾起木盒,她再抬頭,他終於看清了她的麵容。
他驟然吸了一口涼氣,這初冬的大雨之夜,他卻感覺如有明月當空、清蓮盛開,一時無法言語,也移不開目光。
裴夫人眼波盈盈地望著他,莞爾一笑。薑遠有些不敢相信,眼前這個看上去三十如許的麗人竟是當朝左相的生母。他忽覺唇幹舌燥,下意識地舔了舔嘴唇。裴夫人見狀將木盒放下,端過茶盞,輕聲道:“薑公子請喝茶。”
薑遠“啊”了聲,清醒過來,慌不迭地接過茶盞,低頭顫聲道:“失禮了。”
他手中仍存留著她手背的柔軟,眼中還是她清麗不可方物的笑容,這茶便喝得心不在焉。待將盞中之茶喝幹,眼前流雲拂動,裴夫人又站到了他的身前。
她身上微微的淡香傳來,薑遠一陣迷糊,先前喝下的薑茶也似有些灼熱,燙得他胸口如有一團火焰。這麽寒冷的雨夜,片刻間,他竟是滿頭大汗。
裴夫人輕“咦”了聲,語帶關切:“薑公子怎麽了?這滿頭大汗的。”她掏出絲巾,輕柔地拭上他的額頭。
她袖間傳出一縷縷幽香,薑遠如遭雷殛,“蹬蹬”退後兩步,跌坐在身後的軟榻上。
裴夫人有些慌亂,過來扶住他的左臂,聲音粘糯輕柔:“可是哪裏不舒服?”
她想是先前淋了些雨,濃密的長發披散著,彎腰之時,長發垂下來,正好落於薑遠胸前。薑遠退無可退,一種無名的欲望在體內賁張,臉便漲得通紅。
裴夫人卻指尖輕輕,慢慢地,將他的外袍拉開,柔聲道:“是不是很熱?”
薑遠迷糊中依稀想起自己未著內衫,卻無法動彈,也沒有力氣推開她,俊麵因萬般忍耐而痛苦扭曲。她解開了他的外袍,手卻停留在他赤祼的胸前,慢慢向下,低聲道:“你好燙,怎會這麽燙?”
一團烈火,燒過薑遠的胸口,燒過他的小腹,他正無法控製這團烈火之時,她已俯下身來,他腰一軟,便倒在了榻上。
大雨下了整夜,子時,於風雨聲中,京城百姓聽到了急速而熱烈的馬蹄聲,聽到先是數人,再是數十人,數百人乃至更多人的歡呼聲。
“捷報!成郡大捷!”
“成郡收複,桓軍戰敗了!”
“長風騎大勝,劍鼎侯收複成郡,將桓軍趕回去了!”
郭城、內城,百姓們顧不得大雨,蜂擁而出。歡呼聲中,數騎戰馬馳過內城大街,馬上之人興奮地揮舞著手中紫旌軍旗,馬蹄踏起銀白色的水花,一路馳向皇宮。
閣內,薑遠喘息著猛然坐起,一隻纖纖玉手搭上他的肩頭。這手,仿若有著無言的魔力,薑遠劇烈喘息著重新倒回榻上。
“別怕,沒人知道的。”
“我——”
“聽到了嗎?外麵在歡呼,成郡大捷了呢。”
“夫人——”
“也不知皇上能不能盡早醒來,聽到這個好消息。”
他喘息著,越來越沉淪於從未有過的快感,喃喃道:“隻怕皇上是不行了,太子上個月請了高人入宮替皇上診病,不見成效,太子躲在延暉殿連著哭了幾個晚上。”
“現在就別說這些了——”她如少女般的聲音似有著無窮魔力,讓他徹底瘋狂。
閣外,夜色深沉,雨越下越大,瀟瀟雨聲掩蓋了羅帳裏的雲情雨意春色無邊。紅燭的燭心越燒越長,嗶博一聲,爆出一個大大的燭花,扭曲了幾下,緩緩熄滅。
一一八、凱歌高奏
韶樂悠揚,琴瑟和鳴,郡守府張燈結彩,花燭高照。
裴琰命田策接過隴州等地的防務,帶兵趕往隴州,童敏則重回長風衛,不再任軍職。裴琰又請了淩軍醫向李大夫提親,借成郡郡守府之地,選了這日替童敏將李大小姐迎娶過門。
當日“回春堂”李大夫帶著家眷前往牛鼻山,出示南宮玨給的令牌後,便投入童敏軍中當軍醫。李大小姐親見戰爭景象,也如江慈一般在醫帳幫父親搶救傷員。一來二去,不知怎的,便與童敏兩情相悅。童敏後來帶兵趕往“回雁關”,他父女二人也一直跟在軍中。
此番二人終得結為連理,長風衛上下都替童敏感到由衷的高興,又正值大戰得勝,婚禮雖辦得倉促了些,卻熱鬧非凡,就連被易寒擊傷後一直臥床休養的衛昭衛大人也出席了婚禮。
淩軍醫親任主婚人,童敏並無親人,便由裴琰充當男方長親。待童敏牽著紅綾將李大小姐帶進喜堂,長風衛們哄然而笑。童敏窘得滿麵通紅,嘴卻笑得合不攏來,眼見陳安等人擠眉弄眼,知今晚這些兔崽子定要大鬧洞房,不過這是無可奈何之事,隻能樂而受之。
裴琰笑容溫雅如玉,喝過童敏和李大小姐奉上的茶,取出一塊令牌,遞給童敏。
童敏看清手中令牌,“撲通”一聲便跪在了地上,蒙著喜巾的李大小姐忙也跟著跪下。裴琰微笑道:“起來吧。”
童敏哽咽難言,半晌方道:“童敏定不負相爺重托,不負安大哥——”
眾人這才知裴琰於這大喜之日,將長風衛正式交給童敏掌管。一眾長風衛想起過世的安澄,再看這滿堂紅燭,頗為感慨,許多人眼睛便有些濕潤。
裴琰彎腰將童敏扶起,笑道:“快起來吧,總不能讓新娘子陪你跪著。”
童敏雙眸通紅,說不出話,裴琰使了個眼色,淩軍醫笑著高唱讚禮:“禮成!送入洞房!”
陳安等人一擁而上,笑聲震天,將一對新人擁入後堂。
裴琰看著眾人擁著新人離去,微笑著轉向一旁的衛昭道:“衛大人,咱們——”
衛昭卻未聽到他的說話,他正淡淡而笑,眼光凝在堂內一角。裴琰順著他目光看去,笑容漸失,他慢慢端起案上的一杯喜酒,放於嘴邊細飲。酒在嘴裏,滋味全無,而他的視線亦再也挪不開了。
江慈這日換回了女裝,著淺青色對襟夾襖,深青色羅裙,不施粉黛,秀麗麵容宛如新月般皎皎動人。她這日梳了隻有已婚女子才梳的驚鵠髻,青絲間也未有珠飾,隻斜插著那根碧玉發簪。
她立在堂內一角的紅燭下,嘴角含笑,目光越過喧笑的人群,與衛昭視線膠著在一起。二人似是同時想起了什麽,麵頰都有些微紅。再過片刻,江慈抿嘴一笑,眉眼間散發著無盡的光彩,一雙明眸,更仿如醉人的酒。
滿堂笑聲、滿屋賓客都仿佛變得遙不可及,裴琰慢慢將一杯酒飲盡,隻覺得苦澀難言。他站起來,欠身道:“衛大人,我先失陪了。”
衛昭回過神來,心中暗凜,也站起身,淡淡道:“我也有些乏了,各位失陪。”他向寧劍瑜和崔亮點點頭,走向後堂。江慈悄悄穿過紛鬧的人群,跟了過去。
裴琰拍了拍寧劍瑜的肩膀,寧劍瑜忙也站了起來,隨他走向郡守府正院的書閣。
江慈將西偏院院門關上,奔入屋中,抿嘴笑道:“可惜新娘子蒙著喜巾,真想看看她是不是傳言中的那麽美。”
衛昭握上她的右手,將她輕輕帶入懷中,撫著她的秀發,道:“小慈,我——”
江慈知他要說什麽,伸手捂住他的嘴,望著他略帶愧意的麵容,柔聲道:“在阿爸和姐姐麵前成親,我很喜歡。”
衛昭聲音澀滯:“小慈,再過幾日,等太子詔書一到,咱們便得回京。”
江慈麵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喃喃道:“這麽快?”她猛然用力抱住衛昭的腰,仰頭望著他,語帶哀求:“能不能不回京城?”
衛昭無言以對,江慈逐漸平靜下來,將臉貼在他的胸前,低聲道:“你在哪裏,我便在哪裏罷了。”
“小慈,還得委屈你。”衛昭遲疑一陣,艱難開口:“現在知道我們關係的,隻有少君和子明。此番回京,我還有數件大事要辦。”
江慈聞言靜默了一陣,輕聲道:“那我悄悄跟在你們後麵,一個人上京。”
“不行,我看少君方才情形,隻怕他不會放你離開,你一個人走,萬一失蹤了怎麽辦?”
“相爺當日既放我走,應該不會——”
衛昭笑了笑:“他的心思,我最清楚。”
當日他放你走,讓你來找我,也無非是想讓你絆住我罷了。隻是你心思單純,這些鉤心鬥角、爾虞我詐的事,還是不要知道得太多。這個世上,總要有一個地方,能留幾分幹淨。
江慈卻忽想起一事,仰麵笑道:“不怕。你不是說過我無論走到哪裏,你都能找到我嗎?”她輕輕勾著他挺直的鼻梁:“你有著獵豹般的鼻子,我無論逃到哪裏,都逃不出你的手掌心。”
她的話語俏皮而婉轉,他忍不住吻上她的雙唇,待她喘不過氣,他方才低聲道:“你可真傻。”
“怎麽了?”
他歎了口氣,將她抱緊,道:“我那話,是嚇唬你的。”
“那當初我在那客棧逃跑,你怎麽能跑到前麵攔截我的?”江慈不解。
他笑了出來:“你以為你很聰明嗎?你倒著往回走的時候,腳印要深很多,我一看就看出來了,找到你藏過身的大樹,自然就能追上你。不過我想看看你能支持多久,所以才放了你一夜的自由。”
江慈惱了,用力咬上他的手背。他忍住痛,撫著她的背,哄道:“是我不對,你千萬別一個人走。”
江慈想起當前之事,道:“那明天起,我跟在崔大哥身邊,正要繼續向他學習醫術,也不會引人懷疑。”
衛昭心中悔意愧意漸濃,前方的路黑雲密布,荊棘叢生,又拿什麽許她將來?他隻能用力抱住她:“小慈,是我一時大意,不該帶你到這成郡來。”
江慈仰頭望著他:“不,你答應過我的,再也不丟下我。”
院外,隱約的笑鬧聲傳來,衛昭吻上她的額頭,在她耳邊低聲道:“你跟著子明,到京城後,請子明想個辦法,不讓少君的人跟蹤,到內城西直大街老柳巷最末一間宅子等我,門匙在宅子前柳樹第二個樹杈處的樹洞裏。”
江慈輕“嗯”一聲,衛昭猶豫良久,終道:“你放心,那、那人,現在病重不起——”
江慈攬上他的脖子,輕聲道:“你去做你要做的事情,我在那裏等你便是,隻是你要記住答應過我的話。”
衛昭撫著她的秀發,猛然將她抱起,黑亮的眸中有著濃濃的眷戀。江慈將臉埋在他肩頭,輕喃道:“無瑕,我想給你生個孩子——”
衛昭腳步有些踉蹌,將她抱到床上,慢慢取下她的碧玉發簪,一帳溫柔,滿枕青絲,他不敢再想他們的未來,隻將自己沉入到無盡的溫柔纏綿之中去。
院外,隱約飄來哄笑聲,屋內,紅燭輕“啪”,燭花映著帳內朦朧的人影。
他輕撫著她的額頭,替她將細細的汗珠拭去,她的麵頰仍透著潮紅,他輕輕一笑,披衣下床。
“你去哪裏?”
他頓了一下,麵上有些隱忍的痛楚,再回頭,又是柔和的笑容:“我去辦點事,你先睡。”
寧劍瑜聽著遠處傳來的笑鬧聲,尤以陳安那大嗓門格外清楚。他將書閣的軒窗關上,搖了搖頭,笑罵道:“這幫兔崽子,童敏今晚可有苦頭吃了。”
裴琰坐在棋台前,也忍不住笑:“要娶寒州第一美人,他自然得吃些苦頭。”
寧劍瑜知他有要緊話和自己說,過來坐下。二人不言不語下完一局,卻是裴琰勝了三手。他慢慢將棋子拾回盒內,輕聲道:“劍瑜,我真舍不得離開成郡。”
“弟兄們也都舍不得侯爺。”
“是啊。”裴琰聲音低沉,略含疲倦:“都是隨著我同生共死過來的弟兄,華桓之戰,我實在愧對他們。回去以後,又得過那種鉤心鬥角的日子。在這裏,和你們在一起,我才覺得我活得光明磊落,活得舒心暢意。”
“侯爺,弟兄們都是誓死追隨侯爺,不管侯爺做何決定。”寧劍瑜沉默片刻,落下一子,緩緩道:“長風騎,之-死-靡-他!”
裴琰大笑,卻隻用力道出一字:“好!”
寧劍瑜與他對望,二人均覺胸襟大暢,會心一笑。
“劍瑜,過幾天太子詔書一到,我便得回京。”裴琰道。
寧劍瑜遲疑了一下,裴琰明他心意,微笑道:“一定得回去。咱們現在隻控製了河西以北,南方形勢未明,咱們不能妄動。”
“是,弟兄們在外征戰,但都惦記著家鄉。”
裴琰知道寧劍瑜話中之意,微微苦笑了一下,將心中另一重憂慮拋開,道:“現在皇上病重,朝中形勢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我得回去探明情況,再決定下一步行動。隻是北邊,就全靠劍瑜了。”
“侯爺放心,田策守著隴北,我守成郡,許雋鎮著河西,亂不了的。”
裴琰卻微微搖頭:“劍瑜,光不亂還不夠,更重要的是——”他站起,踱步走到窗前,將窗推開,寧劍瑜過來與他並肩而立。
裴琰仰望星空,迎著夜風,沉聲道:“劍瑜,我要你,助我將這北麵半壁江山,變成天下最富饒的地方,變成我裴琰雄圖偉業最堅實的後盾,異日統一天下的起點!”
裴琰從未將話說得如此透徹,寧劍瑜隻覺一股豪情從胸中淩雲而生,心為之折,不由退後一步,行了個軍禮,沉聲道:“請侯爺吩咐!”
裴琰從袖中取出一本冊子,遞給寧劍瑜:“這是子明為我擬的戰後安民施政的條程。”
寧劍瑜展開細看,眼神漸亮,笑道:“侯爺將這麽重的擔子交給我,幹脆讓子明留下來幫我好了。”
裴琰微微搖頭:“子明必須隨我回京,各地郡守人選,我都會安排咱們自己的人,你掌控全局便是。我回去後,不管朝中如何變化,你要謹記:文,按子明擬的條程施政,打下異日宏圖大業的基礎;武,則幫我守住北麵這半壁江山,讓我在朝中能進退自如。”
“侯爺放心。”寧劍瑜恭聲道。
裴琰負手望向窗外遼遠的夜空:“劍瑜,我希望有朝一日,這天下內政清明,百姓安居,各族歸心,四海來朝。但這個目標,絕非短短數年便可以實現。我請你與我裴琰一起,用畢生的精力來創立一個皇權一統的強大國度,立下不世功勳!”
寧劍瑜眼中神光四溢:身邊之人,渾身散發著懾人的氣勢,他的壯誌直破九霄,他的風姿卓然不凡。隻有這樣的人,才值得他和長風騎追隨左右、誓死相從。他忍不住單膝下跪,肅容道:“寧劍瑜願終生追隨侯爺,至死不渝!”
裴琰將他挽起,道:“你我兄弟,以後不必如此多禮。”
寧劍瑜正待說話,又是一陣轟笑聲傳來,裴琰忍不住笑道:“要不,咱們也去鬧鬧洞房?”
寧劍瑜自是摩拳擦掌:“嘿嘿,有侯爺親自鬧洞房,童敏這小子也算是有福。”
二人如同回到了在南安府的少年時光,相視一笑,走到郡守府東北角的清梧院。院內已是笑聲震天,童敏正被陳安等人折磨得狼狽不堪,見裴琰進來,如獲大赦,過來行禮道:“相爺!”
裴琰視線掃過陳安等人,將臉一沉:“你們這樣怎麽行?”
陳安正咧開嘴笑,聞言笑容僵住,一眾長風衛也悄然安靜下來。童敏有些得意,坐於喜床上的李大小姐也悄悄抹了把汗。
待室內再無人哄笑,裴琰拿過陳安手中的絲帕,笑道:“你們鬧洞房的水平太臭,看侯爺我的。”
童敏眼前一黑,陳安哈哈大笑,第一個衝上來將童敏按住,長風衛們一擁而上,屋中頓時炸開了鍋。
待眾人將被絲帕綁住嘴的童敏押到李大小姐麵前,忽有長風衛奔進來跪地稟道:“侯爺,城西糧倉著火,值守士兵無一生還。”
眾人麵色齊變,又有一人奔進來稟道:“侯爺,城外兵營也遭突襲,死了幾十人,被燒了十餘頂軍帳!”
寧劍瑜吸了口冷氣,道:“看來桓軍還是不死心啊。”
裴琰眉間生寒,冷聲道:“傳我軍令,從麒麟關調山火、劍金二營過來!”
十一月初二,晴冷,微風。
京城,黃土鋪道,清水潤街。由京城北門至錦石口大營,一路設了竹棚街亭,百姓們傾城而出,立於道旁。文武百官則在太子率領下,漫天旌旗、華蓋金吾,浩浩蕩蕩,辰時初出發前往錦石口,迎接凱旋而歸的劍鼎侯、左相裴琰及長風騎將士。
裴琰此次凱旋回京隻帶了八千將士,其中一部分為原先京畿六營中北調、在戰爭中幸存的人馬,另一部分便是他的三千親信長風衛。
日禺時分,遠處塵土漫天,蹄聲隆隆。太子在將台上放目遠望,向身邊的裴子放嗬嗬笑道:“本宮眼力不好,裴卿看看,打頭的是不是裴相?”
裴子放張目看了片刻,微笑躬腰道:“正是。”
太子聞言,便舉步下台,眾臣麽跟上。太子緩步前行,眾臣隻得按品軼隨太子前行。
裴琰紫袍銀甲,策著“烏金駒”奔近,眼見太子過來,忙翻身下馬,趨近數步,因戰甲未除,單膝跪在太子身前,朗聲道:“臣裴琰,幸未辱君命,得勝歸來,叩謝我主隆恩。”
太子俯身將他扶起,笑容可掬:“裴相辛苦了,裴相救民於危難之中,實乃國之柱石。”
二人再依禮對答幾句,便有內侍奉上水酒。太子執壺親為裴琰倒酒,裴琰與眾臣舉杯相祝,一飲而盡。
太子笑嗬嗬地看著,眼光掠過站在不遠處的衛昭。衛昭白衣輕裘,翩翩而立,目光與莊王一觸即分,他右手尚握著禦賜蟠龍寶劍,便未向太子行禮,太子也樂嗬嗬地為他斟了杯酒,和聲道:“衛卿也辛苦了。”
衛昭卻不飲酒,目光帶上了幾分急切:“聖上龍體可康複?”
太子神情黯然,衛昭俊麵一寒,道:“太子殿下,臣先失陪了,臣要趕去侍奉聖躬。”說完也不行禮,翻身上馬,勁喝一聲,自眾臣身邊疾馳而過。
諸臣都借與裴琰對飲之際,仰頭掩飾各自唇邊的冷笑。
一一九、殺機隱現
待太子率眾臣象征性地犒賞過這八千將士,裴琰便帶著三千長風衛與太子儀駕沿黃土大道凱旋回京。
冬日陽光照射在長風衛的玄甲鐵衣上,散發著凜冽的寒光。雖隻三千人,行進間卻如有千軍萬馬縱騎沙場。那蓬勃而出的疆場殺氣,將薑遠帶來的禁衛軍襯得黯然無光。
待這浩浩蕩蕩的人馬到得皇宮乾清門,已是午時,裴琰便向太子請求,入延暉殿向聖上問安。太子神色黯然,歎道:“父皇一直未醒,這幾日連湯藥都難進,實是讓人憂心忡忡。”
裴琰聞言麵色沉重,道:“臣蒙皇恩,感激涕零,值此大勝之際,更要向聖上稟報,盼上天護佑,聖體康複。”
太子點頭道:“少君一片忠心,父皇自是體知,既是如此,咱們就先去給父皇請安,再舉行凱旋午宴。”
裴琰連聲應是,與太子向延暉殿行去。
因皇帝病重,不能見風,延暉殿內閣窗戶緊閉,又因是冬日,閣內較為昏暗。
衛昭輕裘勝雪,坐於龍榻前,緊盯著榻上那個消瘦的麵容,隻是雙手控製不住地隱隱顫抖。
裴琰進來,正見一線光影自閣頂光窗透入,光影中的灰塵纏繞在衛昭身側,襯得他的麵容竟有幾分鬱楚之意。
裴琰趨近龍榻邊,凝望著皇帝慘白而消瘦的麵容,眼神複雜,他雙膝跪下,低聲道:“皇上,臣凱旋歸來了。”
他的話語中有著壓抑不住的傷痛,太子也忍不住上前,握住皇帝冰冷的手,哽咽道:“父皇,您快點醒來吧,少君凱旋歸來了。”
裴琰跪前兩步,顫抖著握上皇帝的手,語中悲痛更濃:“皇上,臣出征前,您殷殷囑托,臣未有一刻敢忘。臣今日歸來,求皇上快快康複,讓臣得以再聆聖訓。”
皇帝雙眸緊閉,氣息微弱,裴琰終於忍不住落下淚來。太子過來將他扶起,歎了口氣,輕聲道:“父皇已聽到了少君的一片忠心,咱們還是先去弘泰殿吧,百官都在等著。”
裴琰應是,轉向衛昭道:“三郎。”
衛昭木然坐著,一言不發。太子扯了扯裴琰的衣袖,裴琰不再說話,二人出了內閣。
裴琰踏過門檻時,回頭望了望,隻見衛昭仍是木然坐著。昏暗之中,他仿似要一直那麽坐下去,直至天地老去。
他再行數步,隱隱聽到身後閣內,傳來衛昭一聲低喚:“皇上!”
這聲低呼,似乎浸滿了傷痛,卻又似乎摻雜了一點別的什麽。裴琰不及細想,太子便笑著開口詢問前線情形,二人邊走邊說,離了延暉殿。
弘泰殿,太子依例照讀了談大學士起草的表詞,文采盎然地褒獎了裴琰及長風騎的不世功勳,裴琰也依例惶恐謙遜一番,眾臣再稱頌一番,慶功大宴便正式開始。
帝位自是空著,太子拉著裴琰坐在自己身邊,裴琰連忙推辭,不敢僭越,仍按品級歸座,眾臣也紛紛尋位子坐了,自是一番歌功頌德、觥籌交錯。隻是席間諸人都是各懷心事,暗流洶湧,這頓酒宴的滋味,各人鹹苦自知。
慶功宴結束,裴琰叩送太子離殿,被百官擁著從弘泰殿出來時,已是未時末。眾官見他先前喝了不少酒,此時俊麵酡紅,話也說得不如平時利索,知裴府晚上還要大擺慶宴,便也不再糾纏。薑遠親自扶著裴琰出了乾清門,自有長風衛過來將裴琰扶上馬車。
相府門前,圍觀歡呼喝彩的百姓排出數條大街,長風衛們護著裴琰的馬車好不容易才到得府門,裴管家帶著一眾仆人將醉酒的裴琰扶了進去,府門外便放起了衝天的鞭炮和煙火。
裴琰換過常服,命眾人退去,直奔蝶園。裴夫人著鬆香色夾襖、天青色羅裙,頭發鬆鬆綰成墜馬髻,滿身的嫻雅清適,正站在廊下喂鳥。
裴琰笑著上前跪下:“給母親大人請安。半年未見母親,可想死孩兒了。”
裴夫人將鳥籠的氈圍放下,抿嘴一笑,卻也有些喜悅,道:“總算沒白疼你一場,起來吧。”
裴琰麵上仍有些酡紅,上前扶住裴夫人。裴夫人替他理了理冠帶,語帶疼惜:“可黑了些。”
裴琰愣了一瞬,轉而笑道:“讓母親操心,是孩兒的罪過。”
裴夫人左手輕揮,漱霞帶著一眾侍女退出園子。母子二人進得東閣,裴子放一身家常素袍,正執筆立於桌前,抬頭微微一笑。裴琰忙上前單膝跪下:“琰兒給叔父請安。”
裴子放將手中畫筆放下,微笑道:“起來吧。”
待裴子放和裴夫人在椅中坐下,裴琰麵容一肅,撩袍跪於二人身前,磕下頭去,哽咽道:“孩兒叩謝母親大人,叔父大人養育之恩。”
裴夫人隻是微笑,裴子放俯身將他扶起,看著眼前俊雅無雙的身影,他內心頗多感慨,輕拍著裴琰的手,一時不能成言。倒是裴夫人在旁笑道:“少來這些有的沒的,坐下說話吧。”
屋外,用鵝卵石砌就的小溪水流潺潺,但在冬日聽來,平添幾分寒意。
屋內生了小炭爐,上麵焙著一壺酒。待酒熱,裴琰執壺替二人滿上,裴子放握起酒杯,道:“探過他的脈了?”
“是,孩兒覺得他的脈搏時重時細,內力似是被什麽阻塞,導致經脈長期不通,血氣自然無法運行,醒來的希望不大。”
裴子放微微而笑,裴琰心知肚明,便笑道:“叔父的內力,越發精深了。”
裴夫人斜睨了裴子放一眼:“爺倆下步怎麽打算?”
“現在洪州軍已經往回調了,宣遠侯雖說與孩兒關係不錯,但如果真要讓他冒險和咱們一路,估計很難。”
裴夫人沉吟道:“小慶德王一直態度不明,肅海侯是個頑石腦袋,嶽藩又是個喜歡趁火打劫的,如果宣遠侯也采取觀望態度,咱們要想舉事,把握不大。”
裴子放道:“咱們在京城的人好撤,但一旦事起,裴氏、容氏及長風騎將士的家人怎麽辦?”
裴琰遲疑了一下,裴夫人道:“今天就咱們三個至親之人,有什麽話你就說吧。”
“是。”裴琰恭恭敬敬道:“母親,叔父,孩兒仔細想過了,無論如何,現在不是舉事的時機。”
“嗯。”裴子放微微點頭:“我也覺得現在不是時候。”
“孩兒這次領兵出征,與前幾年在成郡作戰,體會大不相同。”
“你說說。”
“此次與桓軍對戰,取勝的一個關鍵,在於民心。”裴琰道:“孩兒為取勝,打出來驅除桓賊、複我河山、為國盡忠的旗號來激勵士氣、鼓舞民心,這才將桓軍趕了回去。得民心者方能得天下,如果不是在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時候舉事,時局就會不可收拾,咱們多年的努力便會功虧一簣。到頭來可能還要背上個叛臣賊子或是篡國奸人的汙名。”
“是啊。”裴子放慢慢道:“眼下正是天下重獲安寧的時候,百姓還在一力頌揚你精忠報國的龔,如果現在取謝氏而代之,就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也難得民心。”
裴夫人笑了笑:“也是,眼下要不要那個寶座也無所謂,隻要寶座上的那個人聽咱們的話就行,以後再慢慢將他拉下來。”
裴子放手指輕敲著案幾,沉吟良久,道:“琰兒。”
“叔父。”
“那太子和靜王,你覺得哪個合適?”
裴琰道:“論性格,太子好掌控些,而且他身子板較弱,萬一以後有個什麽三長兩短,也無人疑心。但太子後麵的人,可有些棘手。”
“嗯,董方是個老狐狸,再說故皇後一族,清流一派,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將來真的要走那一步,隻怕會遭到口誅筆伐、天下共討。得先把這幫子人弄下去不可。”
“那就靜王?隻不過我瞧他有些不安分。”
“就靜王個人來說,他比太子強。但他根基不深,外戚微薄,以往也全是靠著咱們,咱們隻需要對付他一個人即可。”裴琰道。
“嗯,皇上病重,太子若是有個什麽意外,而這個意外又是莊王造成的,那順理成章,就是靜王上位了。”
“那就這樣定了?”裴夫人微笑道。
裴子放望向裴琰:“衛三郎那裏,靠不靠得住?”
“他打的是什麽主意,還不敢確定,孩兒總會想法子逼他就範。”裴琰微笑道。
“嗯,咱們的人,加上衛三郎的光明司,還有薑遠的禁衛軍,等肅海侯的人馬回蒼平府,再想法子穩住京畿那幾個營,也就差不多了。”
裴琰微愣,道:“薑遠?”
裴夫人一笑:“他看上了你二表妹,雖說他不一定會跟著咱們幹,但總不會壞事了。”
裴琰一喜:“那就好,我正拿不準他是哪方的人,他少年英武,配二表妹,倒也對得起舅父大人。”
裴子放滿意地笑了笑。裴夫人也不再說,見他叔侄二人對酌,微微一笑,取過一旁的琵琶,輕聲道:“我為你爺倆助助酒興吧。”
她麵容靜斂,輕撫琴首,琴音先是低沉舒緩、連綿不斷。起段過後,她手指如長輪勁轉,撥撥數聲,琴音滾滾,豪情頓出、殺機隱現,如有千軍萬馬暗夜行軍,風起雲湧。
琴音漸轉振奮磅礴,裴夫人力貫指尖,數聲急驟,如銀漿乍裂、蛟龍怒吼,危舟過峽,驚心動魄,琵琶聲中竟似有金鐵相擊,宛如兩軍對壘,殺聲震天。
裴子放默然聽著,似是想起了什麽,神情帶上了幾分激昂之色,裴琰也慢慢捏緊了手中的酒杯。
待音至雲霄、淋漓盡致時,裴夫人神情變得安詳,彈指間正反手拍上琴板,接著連番撥動琴弦,似漫天風雨瀟瀟而下、無邊秋葉飄飄落地,琴音由高亢漸轉低回。最後一段,洋洋灑灑,宛如春風拂麵,江水靜流,塵埃落地。
她目光在裴子放和裴琰麵上流轉,淡淡一笑,徐徐收音,嫋然息止。
裴琰仰頭喝下杯中之酒,又擊幾讚道:“母親琴藝和內力都越發精進了,當世無人能及!”
裴夫人眼波明媚地剜了他一眼:“出征半年,別的沒長進,嘴上抹蜜的功夫倒是長進了。”
裴子放哈哈一笑:“琰兒說的是真心話,您就收著吧。”
裴琰起身,笑道:“晚上還要舉辦慶宴,孩兒先告退,安排些事。”
“去吧。”裴夫人靠在椅子裏微笑。
裴子放握著手中酒杯,慢慢走到窗前。裴夫人過來,與他並肩而立,望著裴琰遠去的身影,輕聲道:“總算沒白費我們一番心血。”
“是啊,等了二十多年,總算可以為大哥討回一個公道,也為我們裴氏打下了萬世基業的基礎。”
裴夫人慢慢靠入他懷中,聲音婉轉低回:“子放,這些年,你辛苦了——”
裴琰縱是內力精深,也仍覺有些醉意,在荷塘邊靜默了許久,才整整衣衫往西園走去。
西園卻無人,童敏過來相稟,才知崔亮與江慈去了“攬月樓”,說是去探望素煙,已派了人保護著。裴琰欲待回慎園,卻又有些提不動腳步,酒意再度湧上,想起晚上和明後兩日還有數場酒宴,索性走到西偏房,在床上躺下。
西偏房內,還是她去年在此居住時的擺設,裴琰苦笑一聲,慢慢地合上了雙眼。
“攬月樓”夜間熱鬧,午間卻是十分安靜,僅聞偶爾的琴聲。素煙正在和寶兒等人配曲,聽聞崔公子與江姑娘前來,急忙出來,一把將江慈摟入懷中,低聲飲泣。江慈想起遠在上京的師姐,也是哽咽難言。
待二人情緒稍稍平定,崔亮笑道:“你們先說著,我去外麵,新填了首詞,送給素大姐。”
素煙拭淚,斜睨了崔亮一眼:“崔軍師之名威震天下,你現在的詞,可是千金難求。”又忙喚寶兒等人取來紙筆,她自牽著江慈進了內室。
她轉到床後,取了數封書信出來,江慈一一細看,淚水啪然落下。素煙伸手替她拭去淚水,輕聲道:“傻孩子,別哭,霜喬現在過得很好,你也平平安安的,應該笑才是。”
江慈隻覺愧對師姐,素煙又關切問道:“小慈,霜喬信中所說那人,到底是誰?他對你好嗎?”
江慈低下頭去,半晌方道:“很好。”又抬頭一笑:“他去平州辦事去了,讓我先回京城等他。”
素煙“哦”了一聲,道:“那我就放心了,我就怕你和裴琰有什麽糾葛。今晚相府慶宴,我還得去登台唱戲。”她歎了聲:“唉,真是有些厭倦了。”
江慈勸道:“小姨,你幹脆別幹了,找個可靠的人,平平安安過日子。”
素煙在台前坐下,凝望著銅鏡中那張尚屬嬌妍的麵容,忽然一笑,輕聲道:“小慈,我若是能收手,早就收手了。”
她有些激動,轉身握住江慈的手,道:“小慈,不管你跟的那個人是誰,你馬上離開相府。”
ˇ一二零、假麵真心ˇ
是夜,相府張燈結彩,燈火通明,盛席鋪張,大宴賓客,慶祝裴琰凱旋回朝。
大軍凱旋,按例要皇帝齋戒三日後才祭告太廟,並對有功之臣加官晉爵。此時皇帝病重,便由太子沐浴齋戒三日。三日,太子便下詔讓裴琰在府歇息並宴請賓客,以示慶祝。
此時隔去歲容國夫人壽辰年有餘,當日裴琰已是炙手可熱,今日之聲望更是達到頂,位極人臣。待他入園,園內阿諛奉承之聲不絕於耳。裴琰微笑著與眾人見禮,自去正席坐於靜王身側。
靜王笑容滿麵,與裴琰把臂而談。莊王消瘦些,卻比前段時間有些精神,不時與右相陶行德交談數句。
鮮衣仆人將飯菜流水價奉上,台上簫鼓齊鳴,素煙登台,出《滿堂笏》,滿園富貴衣。後園又放起煙火,一時相府內真如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奢華熱鬧到極致。
“衛大人到!”知客在園外聲高喚,園內諸人齊齊停箸。
自皇帝病重,河西高氏遭受重創,莊王勢微,眾人便存幾分幸災樂禍之心。想著遠在戰場的衛昭失勢在即,縱是能回到京城,那也不複往日的囂張氣焰。有曾被他肆意欺辱之人,更恨不得屆時踩上幾腳,痛打落水狗。
可前線消息不斷傳來,每逢大戰,衛昭必定親自殺敵,其人悍不畏死,還曾與易寒力拚,桓軍聞之喪膽。聽在桓軍內,對其還有個“鬼三郎”之稱。華朝極重軍功,聽著些消息,眾人自是讚也有之、妒也有之,對其回朝後的態度,更是十分複雜。
隻是清流派打定主意要趁皇帝病重之時,好好地折辱衛昭一番。聽到他入園,幾名龍圖閣大學士便互相使個眼色,殷士林大喇喇往莊王身邊坐下。
莊王不及說話,衛昭已緩步入園。他白衣輕裘,烏發仍是用根碧玉發簪鬆鬆挽著,嘴角那抹笑容仍如昔日般妖魅難言,隻是他的腰側,卻佩著禦賜蟠龍寶劍。
眾人才想起他仍是禦封監軍的身份,皇帝病重,也無人敢收去他的天子寶劍,見他悠然行來,隻得紛紛離席下跪。
靜王與裴琰互望一眼,苦笑著起身,莊王與右相陶行德慢悠悠站起,都笑得有些得意。衛昭也不理會他人,徑自走到殷士林麵前,微仰起頭,鼻中輕哼一聲。
殷士林萬般無奈,狼狽地草草磕了個頭,恨恨地拂袖而去。
不待莊王等人下跪,衛昭拂襟坐下,裴琰忙笑道:“正等著三郎。”靜王等人籲口氣,各自回座。
忽聽得衛昭淡淡道:“皇上龍體違和,我這個做臣子的十分憂心,剛從延暉殿出來。想起臨行前,皇上曾叮囑於我―――”
他帶著天子寶劍,此時敘述的又是皇帝的原話,按例眾臣要束手聆聽。靜王和眾大臣無奈,又隻得紛紛離座,躬腰束手靜聽。
衛昭慢慢講來,半晌方將聖訓敘述完畢,末了語帶哽咽:“隻盼聖上龍體早日康複,我等做臣子的也能重聆聖訓。”
眾臣七嘴八舌應是,暗中卻抹了把汗,慶幸他沒有將皇帝起草、長達萬字的《戒慎錄》背誦出來,俱各微笑著重新回座。
不久,太子又命內侍送來禦賜寶物,最為名貴的是西琉國進貢的株高達五尺的紅珊瑚,眾人圍著稱讚一番。酒過三巡,賓主盡歡,方紛紛告辭離去,隻是離去前又都不得不前來給衛昭行禮一番。
衛昭嘴角含笑,目光與裴琰相交,站起身來:“少君,我先告辭。”
裴琰笑道:“待祭告太廟後,再請三郎飲酒。”
二人在府門前道別,自有光明司衛牽過馬車,衛昭上車。馬車行出兩條大街,莊王車駕從後疾馳而來,又擦肩而過。
大宴後的相府正園內,仆從們忙著收拾碗箸。裴琰將眾賓客送走,轉回正園,素煙剛除戲服,過來行禮笑道:“恭喜相爺。”
裴琰麵帶微笑:“改天再去素大姐處聽戲。”
“相爺說話算話?”素煙抿著嘴笑。
“那是自然。”裴琰不再說,匆匆而過,直奔西園而去。素煙望著他的背影,笑了笑,自帶著“攬月樓”的戲班子離相府。
裴琰直奔西園,安潞迎上來,低聲道:“軍師回來了,但――”
裴琰盯著他,他隻得續道:“軍師帶著江姑娘進的攬月樓,弟兄們明明看著江姑娘一直坐在窗下,可是等軍師出來後,便不見人。”
裴琰愣了片刻,揮手令眾人退去,不禁苦笑。
芙蓉帳前,琉璃燈下。漱雲換上襲明紅色的輕絹紋裳,凝望著銅鏡內的如花容顏、如雲鬢發,將支五彩垂珠步搖緩緩插入髻間。
數日前便盼著他歸來,數個夜晚不能入眠,知道他到錦石口大營,知道他入宮,知道前麵正園大擺宴席,自己卻始終隻能在慎園靜默地等待。
窗外,弦月已升至中,仍不見他歸來。
侍輕碧碎步奔進來,貼耳輕聲道:“宴席散後,相爺去西園,剛出來,現在一個人在正芳園的荷塘邊,坐了有半個時辰。”
漱雲一愣,轉而起身:“別是喝醉了。”忙命輕碧趕緊備下醒酒湯,快步走到園門口,想想,又回轉屋中,拿上那件銀雪珍珠裘。
這件狐裘,似是他最喜愛的,縱是燒了兩個洞,他仍命人好生收著。知是禦賜之物,見他如此喜愛,便耗費一個多月的時間,尋來差不多的絲線和狐毛,夜夜織補到深夜,方將這件狐裘補好。
望著織補後看不出痕跡的狐裘,盈盈一笑,腳步帶著幾分急切,走向正芳園的荷塘。
今夜無雲,星空耀目,絢麗如織。遠處還放起煙火,火樹星輝,將正芳園的荷塘也映得波光粼粼。
漱雲遠遠見到那個坐於石上的身影,心跳陡然加快,腳步卻慢了下來。控製著自己強烈的心跳,慢慢走近。
他俊挺的身軀似乎散發著陣陣溫熱,竟讓她呼吸有些困難,良久,才能說出話來:“恭喜相爺。”
裴琰並不回頭,仍舊靜默地坐著。漱雲再等了一會,輕輕地將狐裘披上他的肩頭,聲音比那荷塘的波光還要輕柔:“相爺,冬夜清寒,您又勞累一日,早些回去歇著吧。”說著坐在他的身側,左手也悄悄地握上他溫潤的手,仰頭癡望著他俊雅的麵容,一時不知身在何方。
遠處,一團絢麗如菊的煙火照亮夜空,裴琰一低頭看清了籠在肩頭的狐裘。他麵色微變,右手猛然用力,漱雲猝不及防下“啊”地一聲迸出淚來。
他愣愣地望著身上狐裘的下擺,右手卻毫不放鬆,漱雲吃不住力,麵色漸轉蒼白,終哀聲道:“相爺!”
裴琰清醒過來,冷哼一聲,慢慢鬆開手。漱雲急忙站起,也不敢揉手,隻是眼中的淚,不由自主地落了下來。
裴琰低頭看了片刻,呼出一口粗氣,起身看著漱雲,淡淡道:“很疼嗎?”
漱雲忙搖搖頭。裴琰將身上狐裘攏緊,微笑道:“回去歇著吧,讓你久等了。”
慎園東閣內,芙蓉帳暖。她沉淪於他醉人的氣息中,麵頰深染桃紅。嬌喘著閉上雙眼,未能看到他望向帳外那狐裘時,麵上閃過的一絲傷痛與悵然。
“府中一切可好?”春意無邊後,他嘴角的笑意仍是那般迷人,讓她隻能無力依在他的胸前。
“都好。”柔聲道:“夫人隻在舅老爺壽辰,高妃娘娘薨逝,文妃娘娘壽辰時出府。不過―――”
“不過怎樣?”他的手撫過她的背,她的呼吸急促起來,嬌笑著扭動幾下,道:“夫人給文妃娘娘賀壽回來,遇到大雨,馬車又卡在溝中,幸好遇到薑指揮使大人,才將夫人送回來。”
“哦?”
“夫人將大管家罵了一頓,大管家將薑大人請到正芳園的暖閣換衣送茶,聽後半夜雨停後,才親自將薑大人送回去。”
裴琰笑容僵在唇邊,她卻沒有察覺,抿嘴笑道:“倒還有件喜事,要恭喜相爺。夫人放話出去,要替相爺在世家小姐中擇一門親事。這一段日子,說媒的踏破了門檻。聽說,連董學士家二小姐的庚帖也被―――”
她“啊”地一聲輕呼,裴琰已長身而起,他隻披上外袍,將那件狐裘披在肩頭,大步出慎園。
星夜寂靜,他茫然走著,終又走到荷塘邊。繁華痕跡依存,滿園枯荷仍在,肩頭狐裘微暖,可是,至親之人,最尊重的對手,渴求的賢才,還有,溫暖如她,都仿佛離他越來越遠。
這夜為迎接前線將士凱旋歸來,京城放起煙火,千枝火樹萬朵銀花,將京城的夜空映得五光十色。
莊王擁著狐裘,斜坐於榻上,看著兩輛馬車並排的瞬間,衛昭由車窗外如靈燕般閃入,笑道:“半年不見,三郎身手越發精進。”
衛昭麵帶悲戚,單膝跪於莊王身前,哽咽道:“衛昭見事不明,被裴琰蒙蔽,以致高氏族蒙難,實是愧對王爺。”
莊王忙將他挽起,卻也流下淚來,半晌方道:“不關你事,隻恨裴琰太奸詐,桓賊太厲害。你幫我尋回舅父遺骨,母妃臨去前都說,要重謝於你。”
馬車慢悠悠地走著,衛昭在莊王對麵坐定,莊王替他斟杯茶,終忍不住問道:“依你看,父皇真醒不來?”
“我把過脈,時重時細,內力壅塞,確是丹藥加急怒攻心所致,醒來的希望不大。”
莊王吐出一口細悠的長氣,半晌方恨恨道:“現在朝中之人,不是投向大哥,就是投靠三弟和裴琰,莊王府,倒象成了瘟疫之地。”
衛昭冷笑道:“他們這些小人,見我們勢微,便想落井下石,總有一天讓他們知道厲害!”
莊王想起先前席上之事,笑起來:“三郎今日幹得好,大快我心!”
衛昭低頭看看腰間蟠龍寶劍,道:“三日後祭告過太廟,我便得將此劍交出,到時,隻怕―――”
莊王傲然一笑:“我好歹還是個王爺,誰敢動我?!”
衛昭麵上呈現感激之色,道:“王爺如此相護,衛昭便將這條性命,交給王爺!”
莊王擺擺手,笑道:“還有一事要謝你,小慶德王府中的長史前幾天悄悄進京,出示他主子的信物,也很隱晦地說,隻要咱們能穩住京師,他家主子自會樂見其成。他家主子正為談妃小產、不能再孕的事情煩心,顧不上別的。”
衛昭喝口茶,掩去唇邊笑意,道:“以小慶德王的個性,其實他是打定主意做牆頭草,哪方都不得罪,咱們隻管放手在京城幹,隻要咱們勝出,他自然便會支持咱們。”
“嗯,隻要他不插手,大哥和三弟萬一有個什麽意外,我就是唯一的皇位繼承人,他自然便會投到我這一邊。再說嶽氏父子也一直與我有聯係,有兩方的支持,以後再想法子慢慢剪除裴琰的兵權。”
衛昭神秘地一笑,道:“知道王爺怕裴琰揮兵南下,我回京前給他放把火,讓他以為是宇文景倫幹的,隻能重兵屯於成郡。”
莊王拊掌大笑:“好!”
衛昭給莊王斟滿茶盞,道:“現在咱得找個最合適的機會下手,還不能留下把柄,還得把肅海侯的水師弄回蒼平府,這樣才有最大的把握。”
莊王沉吟道:“那隻有冬至日的皇陵大祭,才是出手的最好機會。”
“王爺英明,現在距冬至還有二十來天,戰事已定,到時肅海侯的水師也得離京。皇陵祭禮,外圍防務由禁衛軍負責,但陵內防務還是由的光明司負責,不愁沒有下手的機會。”
“那咱們現在要做的,是挑起太子和靜王的爭端,二是盡力保住光明司指揮使的位子。”
衛昭微笑道:“高成的人,要躲過京畿營,偷偷開進皇陵,可得讓他們好好訓練一下。”
莊王頭道:“你放心,高成憋了一口氣,要替舅父大人報仇,他自會盡力。”
“那就好,王爺,您繼續養病,咱們也得避嫌,我先走一步,有什麽事我會讓易五去找您。”
莊王合住衛昭的雙手,頗為不舍,半晌方輕聲道:“三郎萬事小心。”
煙火慢慢散去,京城的夜空重歸寧靜,大街上,行人漸少,終隻餘更夫駝著背,慢悠悠地走著。他偶爾敲上下更鼓,發出聲蒼涼的長吆:“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衛昭身形連晃,一時隱身簷後,一時屋頂疾行,確定無人跟蹤後,方一路向內城西直大街老柳巷潛去。
他攀上門前的老柳樹,放下心頭大石。屋內燃著昏黃的燭火,窗紙上也隱隱透出她的身影。衛昭翻身入院,正待推門入屋,腰側的蟠龍寶劍隨著步伐輕晃一下,他胸口一緊,腳步停頓,痛苦地閉上雙眼。
他正待轉身,江慈已拉門出來,直撲入他的懷中,他下意識後退兩步,將她推開些,她仰頭不解道:“怎麽了?”
見衛昭麵色蒼白,額頭隱有汗珠,江慈一慌,顫聲道:“哪不舒服?”
衛昭深深呼吸,勉強笑道:“沒有,隻是肚子餓了,又走得急些。”
江慈放下心來,笑道:“我知道相府大宴,你肯定吃不下什麽,我做了幾個小菜,快來。”握住衛昭的手,將他拉入屋中。踏入房門的一瞬,衛昭悄悄將腰側蟠龍寶劍解下,擲在院中的柴垛上。
桌上,仍如在星月穀舊居一樣,擺著幾碟小菜。江慈將衛昭拉到桌前,將筷子塞到他手中,柔聲道:“知道你在那邊肯定吃不下什麽,可以後,心情再不好也得吃飽吃好,要象我一樣,天塌下來也先把肚子填飽。”
衛昭隻是低頭吃飯,沉默不言。江慈邊吃邊道:“崔大哥和我去了攬月樓,小姨讓寶兒和我換了衣服,裝扮成我坐在窗前,我躲在裝戲服的箱子裏出的攬月樓。剛才去買菜,也是換的男裝,塗黑臉才出去的。”
衛昭微愣一下,旋即道:“以後不要再去攬月樓,那處人太雜,素煙身份複雜,雖不會害你,但保不住讓別人知道些什麽。”
“好。”江慈又道:“對了,崔大哥想和你見麵,有些事情要和你談。”
衛昭低下頭,應了一聲,不再說話。待他放下筷子,江慈自將碗筷收去廚房洗刷 。忽然聽到院內“嘩啦啦”一陣水響,她急速奔出去,隻見衛昭立於水井邊,渾身濕透。
她慢慢明白過來,心尖一疼,緩步走過去。衛昭俊美的麵容有些扭曲,見她走過來,他便步步後退。江慈緊緊跟上,待他靠上院中梧桐樹,撲入他懷中,緊緊環住他的腰。
濕冷的井水,從衛昭的長發滴下來,滴入她的頸中。他欲將她推開,但她用力抱著他,低聲道:“天這麽冷,我燒了熱水。”
衛昭紋絲不動,時間仿佛停滯很久,終於,他用力將她抱住,將頭埋入她的發間,喃喃道:“小慈,你等我,再等二十多天,一切就結束了。”
一二一、黑雲摧城
十一月初一,玉間府晴日當空,風卻極大。
慶德王府挹翠園的暖閣內,程盈盈挺著七個月的肚子,嘴角含笑,替小慶德王將披風係好,柔聲道:“王爺今日早些回來,我弄幾個爽口的小菜,今晚您就在我這挹翠園―――”說著便慢慢依入小慶德王懷中。
她嫵媚而笑,幽香陣陣,小慶德王將她抱入懷中,俊麵上閃過一絲不忍,掙紮許久,勉強笑道:“你今日去萬福寺進香,穿多點衣裳,也多帶些人,畢竟是有身子的人,雖說你武藝不錯,但得注意些。談妃那個已經沒了,她又不能再生,我不想―――”
“是,妾身記下了,妾身定會求菩薩保佑,為王爺生下一個兒子。”
小慶德王笑容有些僵硬,程盈盈卻未察覺,再替他攏了攏披風,帶著侍女們將他送出院門。
小慶德王走出數十步,又停住腳步回頭,已隻見她淺綠色的身影消失在院門後。他不由有些悵然若失,王府長史周璉過來低聲道:“王爺,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皇上的人都已經到了。再說,此女乃異族,包藏禍心,王妃險些被她謀害,留不得。”
小慶德王呆立良久,長歎一聲:“走吧,嶽景隆那邊還等著。希望他們下手利索點,她少受些痛苦。”
萬福寺為玉間府的名刹,氣派雄偉,金碧輝煌。這日廟前侍衛清道,寺廟內外閑雜人等一律不得靠近。有那好事之徒打聽,方知是小慶德王側妃因身懷有孕,來萬福寺上香,祈求菩薩保佑,能為王爺誕下長子。
軟轎直抬入廟內大殿前方輕輕落地,待所有人退去,程盈盈出轎,她行到蒲團前跪下,雙手合什,抬頭凝望菩薩麵容,仿佛透過這金光之身,見到那如鳳凰般孤傲的白色身影。她眼角漸濕,磕下頭去,默念道:“求菩薩保佑,我月落族人能在他的帶領下,不再受奴役之苦,我程盈盈願粉身碎骨,隻求菩薩保佑他平平安安。”
她默念一陣,便深深磕下頭去,把右手緊握著的物事悄悄塞入蒲團內。
冬陽穿破雲層,射入到大殿之中,金身菩薩的笑容也顯得燦爛了幾分。程盈盈默默起身,再看了蒲團一眼,微笑著走出殿門。她右腳甫一踏出大殿,麵色劇變,身形急速擰起,避過從殿門右側悄無聲息刺來的一劍。
她知形勢危急,未落地,右足於空中踢上殿門,想借力翻入殿內,可寒光自殿內襲來。程盈盈無奈,落地後連翻幾個跟鬥,一路翻下殿前石階,同時抽出袖中匕首,“嗆嗆”連聲,方接住三四人的合擊。
但圍攻上來的高手越來越多,她被刀光劍影圍在其中,因有身孕,真氣不繼,招式越來越緩。不多時,一錦衣人劍光快如飛電,她正拚力擋住其餘幾人的招數,不及閃躲,慘呼一聲,右肋中劍,跌坐在地。
錦衣人獰笑一聲,圍攻之人也齊齊收招,程盈盈看清錦衣人是小慶德王手下頭號高手段仁,心頓時沉入無底深淵。
段仁微微一笑,接過手下從殿內蒲團中取出的物事,打開看了看,笑道:“果然是布防圖,還真是難為你了,大-聖-姑!”
程盈盈肋下鮮血不斷湧出,掙紮著站了起來,下意識望了一下殿後。
段仁負手看著她,仿如看著落入陷阱的野獸,聲音也森冷無比:“大聖姑,你就不用看了,你未來之時,我便已將來取‘布防圖’的人擒住了。此刻,烏衣衛的人正押著他一個個去抓你們月落派在玉間府的人呢。”
程盈盈瞬間麵無血色,肋下傷口疼痛難當,她心念急轉,喘氣道:“你大膽!我肚子裏的可是王爺的骨肉,我要見王爺!”
段仁嗬嗬一笑,搖了搖頭:“王爺現在正在西山打獵,可沒空見程妃娘娘。不過小的來之前,王爺說了,若是這城裏的月落人都找齊了,便讓小的給娘娘一個痛快,不要讓娘娘死得太痛苦。”
程盈盈知一切生機斷絕,猛然噴出一口鮮血,段仁被這口鮮血逼得後退兩步。她已急速後飄,袖間綢帶卷上寺中大樹,借力飛向寺外。
段仁怒喝一聲:“殺!”
隨著他這一喝,寺牆外忽然冒出數十人,人人手持弓弩。利箭漫天而來,“卟”聲連響,血光飛濺,程盈盈慘呼一聲,跌落於地。
段仁緩步走近,看著片刻前還嬌美妍嫩的麵容慢慢籠上死亡之色,冷笑一聲。
程盈盈垂死的麵容,呈現出一種淒婉的神情,她雙目圓睜,自喉間發出一串微弱到極致的聲音。段仁不由凝耳細聽,依稀辨認出其中一句:“鳳兮凰兮,何時複-西-歸―――”
冬陽下,她終於吐出最後一口氣,微微抽搐兩下便不再動彈。
風越刮越烈,卷起她的裙裾。她躺於血泊之中,宛如一枝枯荷,不堪勁風,生生折斷。
小慶德王此時卻已到了百裏外的洱湖。
湖麵的風比城中更大,“呼呼”刮過來,縱是他身懷武藝,也不由攏了一下披風。披風上還殘留著她的幽香,他麵色便有些黯然,轉而想起她那柔情蜜意無一分是真,又恨恨地哼了一聲。
長史周璉似是知他心思,與他並肩而行,低聲道:“王爺,星月教在我朝潛伏多年,皇上早就想將他們連根拔起,此次他們又與裴琰聯手,更是犯了皇上的大忌,王爺既早做決定了,便不要再猶豫。隻有談妃娘娘誕下的,才是名正言順的小王爺。”
“是啊。”小慶德王歎道:“她找人來行刺我,假裝出手救了我,還嫁禍於皇上,險些上了她的當。幸得皇上英明,咱們的人又在月落偷偷見到了那‘小聖姑’的真麵目,才早有防備,讓談妃假裝小產避過大難,不然―――”
他望著遠處湖麵上的紅舫船,尚存最後一絲猶豫:“稷之,你說,父王的死,真的與皇上無關?”
周璉長久沉默,冬天的風陰冷入骨,他打了個寒噤,低聲道:“王爺,恕小的說句掉腦袋的話,現在關鍵不在老王爺死在何人手上,真相可能永遠無法得知。關鍵在於王爺您,不能死在裴琰或是月落人的手上。”
他的聲音壓得極低:“裴琰的野心,是要取代謝氏皇族,遲早有一天要對付王爺。程盈盈要是謀害了談妃娘娘,那她隻要生下個兒子,便隨時可以對王爺下毒手。但隻要王爺這次依皇上和太子的意思行事,替謝家穩住這南麵半壁江山,將來太子上位,王爺就能―――”
小慶德王擺了擺手,周璉不再往下說,見湖麵上那艘畫舫越駛越近,小慶德王神情複雜。周璉不由再附耳道:“王爺等會見了嶽世子,可千萬別帶出什麽來。嶽景隆精得很,此次咱們好不容易將他引出來,嶽二公子那邊才好下手。”
畫舫靠岸,舫上之人卻未露麵,小慶德王微微一笑,足尖一點,身形拔起,輕輕落於船板上。他掀簾而入,笑道:“嶽兄好心情。”
嶽藩世子嶽景隆正圍爐而坐,見小慶德王進來,俊眉微挑,笑道:“王爺可遲了些。”
“一點家事耽擱,讓嶽兄見笑了。嶽王爺可安好?”小慶德王微微欠身後坐下。
二人不痛不癢寒暄一番,小慶德王覺得船身極輕微地晃了下,知外麵撐船之人已上岸,船上再無他人,執壺篩酒間麵容微肅:“嶽兄,玉間府到處是各方的眼線,咱們長話短說,我此番來見你,可是冒了掉腦袋的風險。”
嶽景隆心領神會地笑:“王爺是爽快人,有話直說。”
小慶德王沉聲道:“此次約嶽兄前來,是想和嶽王爺訂一個塞下之盟。”
“哦?!”嶽景隆麵上饒有興趣地望著小慶德王,心思卻是瞬間百轉。自薄雲山謀逆、桓軍南征,父王便知機不可失,果斷地自立為嶽國。眼前的這小慶德王也一直保持著暖昧不明的態度,他的人馬與嶽軍在南詔山北不痛不癢地打著一些小仗,雙方自是心照不宣,都在觀望北麵形勢。
北麵戰報不停傳來,眼見裴琰大勝在即,兩方都有些著了急。小慶德王自是怕裴琰取謝氏皇族而代之,他這個謝氏王爺會被趕盡殺絕,而父王也怕裴琰平定北方後,借口嶽藩作亂,揮兵南下。
雙方有了同樣的心思,便自然一拍即合,先是謀士們互通信息,然後約定今日於這洱湖的畫舫上見麵。他打定主意要先摸摸小慶德王的心思,此時見小慶德王主動開口,心中暗笑,這位小王爺紈絝無能之名倒是不假。
小慶德王身子稍稍前傾,道:“嶽兄,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現在咱們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都有了同一個敵人。”
“裴琰?”嶽景隆輕轉著酒杯。
“是。裴琰其人,野心勃勃,他若作亂,我謝氏難逃一劫,但謝氏若是覆亡,他緊接著要對付的就是嶽王爺。”小慶德王侃侃道。
嶽景隆點了點頭:“裴琰這個人,當初拉攏我時,我便知他心懷不軌。現在想來,當初薄雲山謀反,隻怕和他脫不了幹係。”
“所以嶽兄,北麵咱們控製不了,但這南麵,絕不能讓裴琰也伸手過來。”
“那王爺有何妙計?嶽某洗耳恭聽。”
小慶德王微笑起來:“倒也不是妙計,但至少可讓裴琰有所顧忌,讓他不敢即刻起兵謀反。等他回了京城,董學士和各位大臣們自有辦法鉗製他,慢慢卸了他的兵權。”
嶽景隆思考一瞬,道:“南安府、香州?”
“嶽兄精明。正是,裴琰的長風騎大多數人出自於南安府和香州,裴氏一族的根基也在南安府,隻要咱們控製了南安府和香州一帶,他裴琰便會投鼠忌器,不敢貿然造反。”
“可南安府現在是在靜王爺和裴氏一族的控製之中,雖然人馬不多,但不是那麽好對付的。”嶽景隆微笑著等他的下文。
“所以,咱們得攜手,控製南安府、香州。”
“如何控製?”
小慶德王麵上透出殺伐決斷的氣勢:“我玉間府人馬奉太子詔令北上,接管南安府、香州!”
嶽景隆長長地“哦”了一聲,又陷入沉吟之中,小慶德王卻緊盯著他,麵容沉肅。
嶽景隆再慢慢抿了口酒,道:“王爺要與我嶽國訂塞下之盟,意思是想讓我嶽軍不要在王爺人馬揮師北上期間,趁人之危,越過南詔山北上?”
小慶德王一笑:“我也知這個對嶽兄沒什麽吸引力。”
嶽景隆來了些興趣:“我倒想知道那個極有吸引力的條件。”
小慶德王從袖中取了一封信函,遞了過來,嶽景隆接過細看,俊眉微蹙,但眸中卻慢慢湧出笑意,終笑道:“這是董大學士的手筆吧。”
“嶽兄眼力甚好。”
“嗬嗬,說句不敬的話,太子爺還寫不出這樣的華文。”
小慶德王借仰頭大笑掩去目中的一縷冷芒,笑罷,道:“但事成之後,默認嶽氏建國,劃玉間府以南三州給嶽國,這個是得到了太子的同意的。”
嶽景隆長久地思考,麵上不起一絲波瀾。小慶德王也不再多說,畫舫內僅聞湖風吹得竹簾“撲撲”作響的聲音。
良久,嶽景隆長出了一口氣,蹙起眉尖,緩緩道:“這個事關重大,我得回去和父王商量之後,再給王爺一個答複。”
小慶德王麵上先是閃過一絲失望之色,旋即平靜道:“當是如此,但時間緊迫,希望嶽王爺能盡快做出決斷。”
“這是自然。”
小慶德王係緊披風上岸,轉身望著畫舫駛遠,唇邊漸湧冷笑。長史周璉過來,輕聲道:“他信了?”
“瞧著倒有五分不信。”
“也不在乎他信不信。”
小慶德王此時反倒心靜了下來,低聲道:“都安排好了?”
“是,葉樓主親自帶人跟著,咱們的人馬隨後而行,定會在‘詔雲峽’及時和嶽二公子會合。”
小慶德王想起那位葉樓主的身手,不自禁地打了個寒噤,道:“既是如此,沒咱們什麽事了,回去吧,這裏冷得很。”
行出十餘裏,段仁策馬過來,小慶德王拉住座騎,段仁在馬上行禮後與他並騎而行,輕聲稟道:“一共中了九箭,去得沒什麽痛苦。布防圖也拿回來了。”
小慶德王麵色白了一白,下意識裹緊了披風,馬上又醒悟過來,顫抖著將披風解開,狠狠擲於風中。周璉忙解下自己的披風遞給他。
小慶德王慢慢係好披風,麵色才恢複正常。過了一陣,他緩緩道:“三日後傳我口諭,鄭妃因妒生恨,暗中下毒謀害身懷有孕的程妃。毒殺王嗣,罪無可逭,即刻處死。程妃仍以側妃禮儀殮葬。”
嶽景隆此番來得機密,也極為警惕,自是不敢在小慶德王的地盤上多呆片刻。他命畫舫急駛,與保護自己的高手會合後,便棄船上岸,插山路而行,疾馳向南,連夜趕路,終於第二日晨曦微現時趕到了“詔雲峽”。
此時山道上一片清淡冷素,冬日的晨風卷過峽穀,揚起滿天枯葉,嶽景隆不自覺地眯了一下眼睛。
手下李成見狀,道:“主子要不要歇一下?”
嶽景隆莫名的感到一絲不安,道:“不行,咱們得盡快回去。”說著列馬肚,一行人疾馳向“詔雲峽”。
眼見已到峽穀中段,卻聽得一聲哨響,山穀兩麵明晃晃刀槍劍戟,冒出無數人馬。
嶽景隆心呼不妙,迅速勒住座騎,看清前方黑壓壓而來的一隊人馬,又鬆了一口氣,笑道:“是景陽嗎?”
來者漸行漸近,嶽景隆見異母弟弟嶽景陽甲胄鮮明,麵色沉肅,心中暗驚,尚未開口,隻聽嶽景陽厲聲道:“大哥,原來真是你!”
嶽景隆也是久經陣仗之人,知形勢不對,全身陷入高度戒備,冷冷注視著嶽景陽:“二弟,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大哥我怎麽聽不明白?”
嶽景陽搖了搖頭,語帶悲憤:“大哥,你素日欺負我是庶出,倒也罷了,你獨攬大權,那也罷了,可為何你要命你的部屬犯上作亂,弑父弑君?!為何要引敵兵入關,滅我嶽國?!”
嶽景隆大驚,隻覺自己陷入了一個極大的陰謀之中,狂怒下喝道:“你說什麽?!你這逆賊,把父王怎麽了?!”
嶽景陽冷笑:“你陰謀弑父弑君,倒還有顏麵來問我?!你讓你的手下暗算父王不成,你又親引小慶德王的人入關,大哥啊大哥,你真是太令人心寒!”
嶽景隆全身大汗涔涔而下,怒喝道:“你血口噴人!”
嶽景陽一聲長笑,轉而咬牙切齒道:“大哥,你看看你後麵,你還敢說你不是引敵入關?!”
嶽景隆迅速回頭,遠處,數千騎震起漫天黃土,不多時便馳到近前,為首馬上一人,正是小慶德王手下大將關震。關震右手執槍,左手拉轡,大笑道:“嶽世子,不是說要開關放我們進去嗎?怎麽不走了?!”
嶽景隆知陷入重圍,當機立斷,暴喝一聲:“走!”他手下的高手明他意思,急衝而上,刀光劍影,為他擋住嶽景陽和關震的雷霆合擊,嶽景隆瞅準空隙,策馬前衝。
他心憂父王,一力前行,欲待強衝過“詔雲峽”,一抹劍影淩空飛來,挾著無窮的殺氣,如烏雲壓頂,嶽景隆一個翻身,從馬背落地,手中劍勢連綿,卻仍被來襲者逼得步步後退。
生平最激烈的過招間,他也看清了眼前之人身形高挑,容顏清俊,皮膚比一般女子還要白晳,正是京城赫赫有名的“攬月樓”葉樓主。
嶽景隆上京之時,也曾見過這位葉樓主,卻從不知他身懷絕技,更萬料不到,在二弟陰謀作亂之時,他竟會憑空出現。可已不及細想,葉樓主一劍快似一劍,嶽景隆拚盡全力招格抵擋,仍被逼得步步後退,不多時背後一硬,已到了山路邊,退無可退。他欲待拔身而起,葉樓主一聲暴喝,劍勢如狂風暴雨、裂岸驚濤,嶽景隆再也抵擋不住,數招後長劍脫手。葉樓主麵上帶著冷酷的微笑,長劍抹出,嶽景隆咽喉處滲出一縷鮮血,緩緩倒地。
黎明的冬陽,從雲層後射出來,將葉樓主手中的寒劍映得雪亮,也將劍刃上的一縷鮮血映得分外妖嬈。葉樓主姿態閑雅,還劍入鞘,轉身與嶽景陽和關震相視一笑。
華朝承熹五年十月三十日,嶽藩世子嶽景隆命手下大將姚華帶兵衝入王宮,將嶽王爺刺成重傷;行刺失敗,為恐父王追究,十一月初二,他親引小慶德王大軍入關,在“詔雲峽”被嶽王次子嶽景陽攔截,一番血戰,嶽景隆身亡,小慶德王人馬被逼退。
十一月初三,因劍上淬有毒藥,嶽王爺薨逝,次子嶽景陽接掌嶽藩大權,三日後,其主動上表,願重為華朝藩臣。
一二二、風雲突變
裴琰凱旋回京三日後,太子正式率百官祭告太廟。
這日卯時,天未大亮,文武百官鹹著朝服,齊集乾清門前,按品階而立。太子著天青色祭服,乘輿自齋宮出。輿車緩緩而行,百官步行相隨,浩浩蕩蕩,在禮部太常寺官的引導下於辰時到達太廟。
太廟內,重簷彩殿,漢白玉台基,花石護欄,處處透著莊嚴威肅、皇家尊嚴,院中百年柏樹,也是蒼勁古拙。
太子在五彩琉璃門前停住腳步,回轉身牽住裴琰的手,笑道:“裴卿,你立下大功,與本宮一起進祭殿吧。”
裴琰惶恐道:“臣萬萬不敢。”
太子卻用力牽著他的手,裴琰無奈,隻得稍稍退後一點,跟在他身後,隨著他過五彩琉璃門,登上漢白玉石台階,過紫金橋,再過大治門,穿過庭院,終站在了雄偉莊嚴、富麗堂皇的大殿前。
百官依序也過大治門,在殿外用麻石鋪就的庭院中肅立。衛昭因是監軍,尚捧著天子寶劍,便站在了右列的最前麵。他今日著暗紅色官服,神情也少了幾分昔日的飛揚跋扈,多了一些難得的沉肅。
待眾臣站定,鍾鼓齊鳴,韶樂悠揚。禮樂奏罷,禮部太常寺官捧著玉匣過來,請太子啟匣,取祝板。
太子卻一動不動。這時腳步輕響,陶內侍由偏殿持拂出來,太子一笑,退後兩步,躬身下跪。
裴琰瞳孔驟然收縮,衛昭也覺得有些不對勁。此時一陣勁風鼓來,將眾臣的袍服吹得簌簌作響。衣袂聲中,陶內侍扯直嗓子大聲道:“皇上駕到!”
裴琰震驚之下身形微晃,眼角餘光瞥見衛昭麵上血色褪盡,他身後的裴子放猛然抬頭,百官們更是滿臉驚詫,不顧禮儀地抬頭相望。
沉重的腳步聲響起,一個著明黃色袞服的高大身影,從昏暗的偏殿中緩步邁出。
他緩步而來,麵容雖消瘦了許多,但神情依然如往日般沉肅,他的眼神也依舊如往日一般銳利,冷冷地自眾臣麵上掃過。眾臣都不禁打了個寒戰,回過神來,或驚或喜或憂,各人心情複雜,紛紛磕下頭去,呼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莊王與靜王同時爬上漢白玉台階,匍伏在皇帝腳前,涕淚俱下:“父皇!”
滿庭玉笏相繼跪下,衛昭卻愣愣而立,手中的蟠龍寶劍嗆然落地,他瞬即清醒,衝前兩步,麵上似驚似喜,哽咽而呼:“皇上!您―――”
裴琰借皇帝望向衛昭之際,與階下的裴子放迅速交換了一個眼色,裴子放微微搖了搖頭。裴琰覺一股沛然沉鬱的真氣隱隱而來,再抬頭,隻見皇帝的身邊已多了一個身影,這人著灰色長袍,麵目卻隱於寬沿紗帽內,他身形修長,靜然立於皇帝身邊,卻如同一座山嶽,讓人隱生退卻之心。隻是他的身形有些眼熟,裴琰心念急轉,也想不起在何貸過此人。
但他也知病重不起的皇帝突然醒來,並在此出現,身邊還帶著這等高手,定是已暗中布置好了一切,容不得自己有半分異樣。於是他馬上深深磕下頭去,語帶低泣:“皇上,您龍體康複,臣實在喜之不勝,真是天佑我朝啊!”
皇帝向麵上乍驚還喜的衛昭微笑,又回轉頭,彎腰將裴琰挽起,和聲道:“裴卿立下不世戰功,朕也得以在前天夜裏蘇醒,實是上蒼庇佑,聖祖顯靈。”
眾臣這才知皇帝是前夜蘇醒的,激動得紛紛磕頭呼道:“上蒼庇佑,聖祖顯靈啊!”
衛昭緩緩退後一步,隨著眾臣,深深磕頭。他竭力控製體內雜亂的真氣,將喉頭一口甜血拚命咽了回去,隻是握起蟠龍寶劍的手,不由自主地劇烈顫抖。
他不敢抬頭,殿前之人,帶著十餘年揮之不去的噩夢,夜夜糾結在他的靈魂之中。這一刻,他覺得眼前是無邊無際的黑夜,再也沒有一點光明,沒有一絲溫暖。
黑暗之中,隱約的聲音傳來:“請聖駕,啟祝板,入殿致禮!”
黑暗之中,韶樂再起,皇帝似是打開了玉匣,取出了祝板;他似是在太常寺官的引領下步入大殿;太常寺官依禮而呼,皇帝也依禮致祭;
黑暗之中,韶樂聲後,衛昭卻又似聽到她的笑聲,眼前仿似再看到她明媚嬌妍的笑容。
鮮血,自嘴角緩緩滲出,他麻木的身軀也終於恢複了知覺,他緩慢抬袖,趁磕頭之時,將嘴角血跡悄然拭去。
“維承熹五年,歲次戊辰,仲冬之吉,五日丙辰,帝率諸臣伏祈聖祖得之:朕惟帝王德洽恩威,命劍鼎侯鋤奸禁暴,抵抗外侮,今得上天庇佑,聖祖顯靈,得以平定叛亂,逆黨鹹伏,桓賊盡退―――”
皇帝沉肅威嚴的聲音在祭殿內回響,裴琰愣愣聽著,手心沁出汗來。
祭文致罷,皇帝將祝帛親自投入祭爐內。祭樂再起,殿內殿外,上至皇帝,下至眾臣,向聖祖及曆代謝氏帝王牌位齊齊磕頭。
禮成,皇帝起身,將裴琰拉起,和藹地笑道:“裴卿此番立下大功,要好好封賞,以彰顯我朝威風,聽封吧。”
裴琰連忙磕頭,陶內侍展開明黃色聖旨,大聲念道:“奉天承運,皇帝敕曰:今有劍鼎侯裴琰,智勇皆具,忠孝無雙。其臨危受命,平定逆亂,守疆護土,功在社稷,輝映千秋,特加封裴琰為忠孝王,賜九珠王冠,準宮中帶劍行走,並賜食邑五千戶。長風騎一應功臣,皆在原軍階上擢升三級。一應陣亡英烈,忠節當旌,特命在全國各州郡為忠孝王及有功將士建長生祠,為陣亡英烈立忠烈碑,四時祭掃,並重恤陣亡將士家屬。欽此!”
陶內侍的聲音尖細而悠長,殿內殿外,數百人聽得清清楚楚。冬日的風,刮過殿前,裴琰按捺不住內心的驚懼,隻得深深磕下頭去,沉聲道:“臣裴琰叩謝聖恩,萬歲萬歲萬萬歲!”
眾臣這才從震驚中反應過來,自華朝開朝至今,除了嶽藩因特殊的地理和曆史原因得以封王,其餘能夠得封王號的,隻有謝氏皇族子孫。自從二十多年前的“逆王之亂”後,皇帝更是一力削藩,僅保留了慶德王一個封王,象裴琰這樣,年方二十四歲,便異姓封王,實是開華朝之先河,令人瞠目結舌。
皇帝再度將裴琰挽起,輕拍著他的手,和聲道:“裴卿凱旋歸來,朕心甚悅,這病也好得極快,朕還要再在宮中賜宴,以嘉獎卿之功勳,與眾臣同樂。”
他握著裴琰的手,步出大殿,走下漢白玉石階,又笑著握上衛昭的左腕,看著衛昭的目光帶上幾分寵溺:“三郎也辛苦了,朕另有恩旨。”
衛昭衝皇帝一笑,笑容透著無比喜悅,他右手一翻,將蟠龍寶劍奉於皇帝麵前,修眉微挑,帶著幾分邀功的得意:“臣幸未辱命。”
皇帝嗬嗬笑著鬆開他的手腕,接過寶劍,遞給後麵的太子,又握住衛昭的手,帶著裴琰與衛昭,走向大治門。
戴著紗帽的灰袍人,腳步沉緩,跟在三人身後。莊王、靜王無意中互望一眼,俱發現對方眼中閃過驚悚之意。
這日,弘泰殿中仍舊擺下大宴,慶祝皇帝龍體康複,並再賀裴琰軍功卓著,得封忠孝王。席間,皇帝又頒下旨來,賞賜裴琰黃金八千兩,寒絹五百匹,珍珠五十鬥,並賜宮女十二名。長風騎將士也按冊論功行賞,兵部將另有恩旨,頒往河西、成郡等地。至於數月前押解進京的“偽肅帝”及薄雲山家人,一律斬首,並誅九族。
弘泰殿內,一片祝頌之聲,皇帝坐於龍椅中,笑容滿麵,望著眾臣向裴琰敬酒,再看向一邊的衛昭,招了招手。
衛昭笑著走近,皇帝身邊的灰袍人突然伸手,扣住了他的右腕。衛昭仍然笑著,並不掙脫。過得片刻,灰袍人鬆手,在皇帝耳邊說了幾句話。
皇帝麵上漸湧憂色,向衛昭道:“看來是‘冰魄丹’確實有問題,所幸你所服‘火丹’較少,又年輕底子好,尚未發作,但是不是這段時間時有吐血?”
衛昭苦笑:“皇上英明。”
見眾臣仍在圍著裴琰敬酒,殿內一片喧嘩,皇帝輕聲歎道:“是朕連累了你,不該讓你服‘冰魄丸’,明天起,你早晚到延暉殿來,我讓這位大師幫你運氣治療。”
衛昭斜睨了灰袍人一眼,也不說話。皇帝嗬嗬一笑,拍了拍他的手:“朕剛好,有些乏了,你們自己尋樂子去吧,隻別鬧得太瘋了。”
皇帝起身,眾臣忙跪送聖駕離殿,裴琰仰頭間,望著那灰袍人的身影,忽然麵色一變,終於想起這人在何貸過。
裴琰急著脫身,一眾大臣卻仍在糾纏。衛昭趁眾人不注意,悄悄退出了弘泰殿。他在大殿門口立了片刻,望向晴冷的天空,天空中,隻有幾團極淡的雲,有一團起伏連綿,象極了月落的山巒,還有一線微雲,微微勾起,好似她嬌嗔時微翹的嘴角。
他默默地看著,待雙足不再顫栗,才轉身走向延暉殿。
皇帝剛躺下,見他進來,語帶責備:“怎麽又來了?”灰袍人過來將皇帝扶起,衛昭卻將他一推,坐於皇帝身邊,取過錦枕,墊於皇帝腰後。
皇帝麵色有些蒼白,話語也透著虛弱:“朕是真的乏了,你明天再來吧。”
衛昭良久無語,皇帝側頭看了看他,見他雙眼漸紅,忍不住嗬嗬一笑,道:“你十三歲以後,可再未哭過。”
衛昭轉過臉去,半晌方低聲道:“三郎以為,再也―――”
皇帝歎道:“朕知道你的心,朕縱是舍得這萬裏江山,也舍不得你。”不待衛昭作答,他閉上雙眸,輕聲道:“朕真的乏了,你明天再來吧,朕還有話要問你。”
衛昭跪下,磕頭道:“是,臣告退。”
待衛昭退出延暉殿,腳步聲遠去,皇帝咳嗽數聲,灰袍人過來按上他的後背,他方順過氣來,道:“葉樓主,你看他―――”
“確有走火入魔征兆,與皇上病症差不離,不過症候就輕些,想是衛大人年輕,暫未發作。”
皇帝慢慢躺下,合上雙眸,良久,方淡聲道:“這孩子―――”葉樓主等了一陣,見皇帝不再說話,聽呼吸聲是已經睡去,便輕輕替他將錦被蓋好,悄無聲息地走出內閣。
太子立於外殿,輕聲相詢:“父皇睡了?”
葉樓主走到殿外,太子跟出,葉樓主壓低聲音道:“皇上今天是撐著才沒倒下,他這次病得太重,雖好不容易醒來了,也大傷本元,太子得及早準備。”
太子眉頭緊皺,凝望著延暉殿的深紅色雕花窗欞,終隻說了一句:“一切勞煩葉樓主了。”
“臣自當盡力。”葉樓主深深躬下腰去。
番外、這年初見(一)
華朝延載四年,四月二十七日,河西府。
這年距承熹五年的華桓之戰已過去了整整二十年。時光荏苒,華朝皇帝在這二十年裏都已換了三位。除了當年在河西一役中痛失親人的人們,河西府的百姓們,也漸漸淡忘了那場令全城蒙難、死傷數萬人的河西血戰。
但這一日清晨,大街上疾馳的馬蹄聲驚醒了許多人,他們紛紛披衣起床。不多時,城中便傳開了消息:忠孝王府的小王爺裴洵,來到了河西,要在野狼穀,代忠孝王爺向當年死難將士和百姓致祭。
二十年前,成帝死於莊王及衛昭謀逆,明帝登基。十二年後,明帝病逝,明帝年僅九歲的幼子憲帝登基,不過三年,死於天花。
明帝再無子,靜王被貶為海誠侯後也抑鬱而亡,遺下二子一女。經董太後和內閣商議,隻得迎了靜王秦妃所生幼子謝衍即帝位,是為當今安帝。
安帝初登基時,年僅七歲,奉明帝董皇後為孝仁皇太後,奉生母秦氏為懿仁皇太後。其時內閣首輔董大學士已年邁,安帝又年幼,兩宮太後隻得命忠孝王、內閣首輔裴琰為顧命首輔,全權處理一應軍國大事。
裴琰殫精竭慮,輔佐幼帝,四年來兢兢業業,並臨危不亂,平定了數次謀逆風波。
延載二年,肅海王薑遙、慶威侯薑遠謀逆,發動宮變。裴琰率部血守皇宮,保護了安帝和兩宮太後,將薑氏兄弟格殺於乾清門前,除靜淑公主及其所生子女免於一死,薑氏被誅九族。
延載三年,何太妃在安帝的參湯中下毒,同時,宣遠侯何振文偷偷潛入皇宮,意圖行刺安帝。忠孝王裴琰以身擋刃,救下幼帝一命,擊斃何振文,何太妃畏罪服毒。事後追查,何氏兄妹是受玉間王及其生母談妃指使。兩宮皇太後大怒,下旨裭奪玉間王封號,玉間王被押遞京城,囚於皇陵,數月後以一帶白綾,自殺身亡。
經曆這數次宮變謀逆,華朝宮廷風雨飄搖。所幸有國之柱石、社稷重臣忠孝王裴琰一手擎天,力挽狂瀾,才使國運穩定。北麵又有鎮北侯寧劍瑜力守邊關,令一直虎視眈眈的桓威帝始終不敢發兵南下。
為褒獎忠孝王裴琰龔,延載四年二月,安帝下旨,為裴琰加相國、總百揆,允其劍履上殿、讚拜不名,兼備九錫之命。
裴琰惶恐,堅辭不受,並欲掛印而去。安帝哭倒於弘泰殿,痛呼“相父”,百官也隨之痛哭,裴琰無奈,隻得拜領君命。
自此,忠孝王裴琰聲望達到頂點,總攬朝政。華朝百姓,不知安帝者大有人在,但不知忠孝王裴琰者,寥寥無幾。
聽說忠孝王命兒子前來為二十年前的死難將士和百姓致祭,河西府百姓傾城而出。有那等上了年紀之人,回想起當年桓軍屠城血戰,唏噓不已。
辰時初,野狼穀便擠滿了前來致祭的人。隨著百歲老者的嗟呀聲,祭鼓敲響,哀樂幽幽,東麵,一群少年素衣孝帶,策騎而來。
當先一名少年,約十七八歲,頭戴玉冠,身形秀拔,麵容俊雅,神情帶著幾分與他年齡不太相符的嚴肅和莊重。他身後跟著數位十六七歲的少年,俱是英姿勃發,一時看花了河西府百姓的雙眼。
見百歲老者上前,玉冠少年忙下馬親扶,道:“勞動鄉親,實乃裴洵之過!”
河西府百姓,倒有許多人曾見過這小王爺裴洵。河西、寒州、晶州三地自二十年前被賜給忠孝王為封地,裴琰曾多次巡視封地,小王爺裴洵也經常隨行。
此時,未見過裴洵的,均在心中暗讚了句:不愧是忠孝王府的小王爺,風采比當年一劍擎天的劍鼎侯裴琰也差不了多少。
裴洵依禮致祭,禮罷,又代父王頒下王令:免河西三年稅糧,繼續尋找當年河西戰役死難者遺孤,妥善安置。
眾人拜送裴洵離去,裴洵卻未回城,帶著身後一群少年打馬向南。
馳過數十裏路,過鎮波橋,再往西走出約半裏路,有一處墳墓。
眾少年麵容肅穆,神情哀痛,齊齊下馬參拜。裴洵看著墓碑,輕歎一聲,在墳前跪下叩首,又接過侍從遞上的水酒,緩緩灑下。
“安伯伯,父王今年不能前來河西。這杯酒,是您最愛的長風山莊的酒,洵兒給您磕頭了。”
他身後少年也一一上前灑酒磕頭,一虎頭虎腦的少年說得極大聲:“安伯伯,我是陳賁。來之前,父親說了,要我多給您磕幾個頭,說您會保佑我將來娶一個象童家嬸嬸那樣的大美人。”
寧思明忍不住笑出聲來,又覺場合不對,咽了回去。見裴洵也是忍著笑,便伸手打了下陳賁的頭頂:“臭小子,你才多大,就惦記著美人。”
陳賁怒道:“小寧子,跟你說多少遍了,不要打我的頭。我老子打我從來隻打屁股,可不打頭的。”
童修忙過來勸和:“好了好了,別鬧了,趕緊都給安伯伯磕頭。回河西都還有任務。”
少年們依次在墳前叩首,又擁著裴洵上馬,馳向河西渠。
到得鎮波橋,裴洵想起曾聽父王說過的往事,便再次下馬。
他慢步踏上鎮波橋,看著一帶銀波,看著河西渠南北的千畝良田,輕拍著橋邊石欄杆,歎道:“白雲蒼狗,人世悠悠。二十年前,這裏曾是修羅戰場,今日卻是沃土良田。”
寧思明也歎道:“是啊,當年父侯在這裏一槍當關,王爺在這裏反敗為勝,驅逐桓賊。可惜我等小輩,無緣得見當年父輩們的風采!”
陳賁、許和、童修等人都聽父叔們說過當年之戰,皆默立一旁,遙想當年戰況,神往不已。
陳賁“唉”了一聲,滿麵遺憾之色,道:“為什麽桓賊都不再打過來呢?他們若是再來,我一定―――”說著,他擎出身後雙刀,銀刃翻舞,寧思明等人隻得皺著眉頭避開去。
陳賁越舞越來勁,許和也來了興致。他二人是從小打到大的,又都是學的刀法,而陳安和許雋二人在教兒子武藝時,也憋了那麽一股子氣,要在兒子身上勝過對方。十六年來,兩小子倒也各有勝負。
眼見許和與陳賁戰在了一起,越打越激烈,寧思明眉頭微皺,接過侍從手中長槍,大喝一聲,騰身而起,右手長槍如銀龍怒搗,挾著他八分真氣直搠入二人刀影之中。
“嗆啷”聲響,三人齊齊後退幾步。陳賁低頭見右手刀刃崩了一塊,怒指寧思明:“小寧子,你又幫許和!”
許和也怒道:“誰幫誰了?明明是你技不如人!”
陳賁哪裏服氣,正待再操刀攻上,童修一把拉住他,道:“快看!”
眾人齊齊轉頭,見裴洵身形挺直,負手立於橋欄前,而他的目光,正凝在前方某處。
眾人都擁過來,隻見前方數丈處,一名白衣人正躺在河西渠邊的草地上,一頂竹帽遮住了他的麵容。
這人仰麵向天,雙手枕於腦後,右腳則閑閑架在左膝上,有節奏地輕輕抖著,意態灑脫而疏逸。
他的頭頂,撐開一把大傘,傘柄深入土中,傘帽正好遮住已有些毒辣的日頭。他修雋的身形籠在傘影下,看上去有些縹緲朦朧。
陳賁正要說話,寧思明“噓”了聲。陳賁細看,這才見那白衣人身邊有個小小竹架,一支青竹釣杆就架在這竹架上,另一頭的魚絲線則已投入渠中。
眾人從未見過這種釣魚法子,便都止住話語,要看這白衣人如何能躺在地上,便釣上魚來。
水麵浮標沉了數下,陳賁見那白衣人還在懶懶抖腳,正要高呼,寧思明一把將他的嘴掩住。
過了一會,浮標終於再度沉入水中。白衣人卻象知道似的,抬起右腳,在小竹架上用力踩下,釣杆急速而起,“嘩”聲過後,一尾大魚帶起一線水花飛向傘下。白衣人仍然躺在草地上,探手抓住魚兒,再吹了聲極響亮的口哨。
“喵―――”幾隻黑色的大野貓從原野上飛奔而來,白衣人的聲音有著說不出的慵懶和得意:“小子們,接住了!”
他將手中的大魚向後方拋出,野貓們如閃電般縱向大魚,不多時,大魚便被這幾隻野貓瓜分幹淨。
野貓們吃罷,尚不甘心,都圍在白衣人身邊。白衣人將釣線仍舊投入水中,伸手撫了撫一隻野貓的頭頂:“現在沒有,都去玩一玩,等會再來吧。”
他再吹聲口哨,野貓們象是能聽懂似的,又齊齊消失在原野上。
陳賁嘖嘖稱奇,叫了聲:“喂,小子―――”
裴洵舉起右手,陳賁的話便咽了回去。白衣人卻毫無反應,仍舊睡在傘下,過得一會,又依樣“踩”上一尾魚,仍舊呼來野貓將魚分而食之。
裴洵饒有興趣地看著,唇邊漸漸露出一絲笑容。想起每年秋陽融融之時,父王都要去京城附近的紅楓山釣魚,不管釣上多少,都會將魚又放回水中,隻是若釣得多些,他會露出難得一見的笑容,與自己說話也沒有平時那般威嚴。
可惜父王從來隻用從西園挖出來的蚯蚓作為魚餌,不許下人投下香食,每次釣得都不是太多。
若是能將這稀奇釣具送給父王,是否能令他開心一笑,是否能令他溫和地對自己說上幾句話呢?
裴洵右手壓了壓,令眾少年在橋上等他,便悠悠然舉步,走下鎮波橋,走向那白衣人。
他故意將腳步放重,白衣人卻似渾然不覺,仍舊躺在地上,並未取下頭上竹帽。
裴洵微微一笑,在白衣人身邊蹲下,細看那小竹架,不由輕讚了聲:“真是巧奪天工!”
竹架上有個小小滑輪,釣線的一端便穿於這滑輪上,想來隻要魚兒上鉤,釣線下滑,這端便會牽動滑輪,滑輪上的扇頁轉動,白衣人自會有所感覺,可以踩下竹架上的機關,提起釣杆,即便躺在地上、閉目不看,也可以釣上魚來。
裴洵看了又看,對這釣架喜愛不已,向白衣人抱拳,和聲道:“這位兄台―――”
不等他說完,白衣人卻轉了個身,背對著他,還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裴洵仍舊微笑:“兄台這釣具巧奪天工,不知出自哪位能工巧匠之手?兄台開個價吧,不管多高價錢,在下都願將它買下來。”
白衣人鼾聲更大。裴洵笑了笑,在他身邊草地上坐下,歎道:“可惜這河西渠中魚兒不夠肥美,兄台若是不嫌棄,在下倒知道一處釣魚的好地方。”
白衣人還是沒有答話。裴洵轉過頭,見他罩在臉上的竹帽有些微傾斜,露出半邊臉來,但那肌膚看上去僵硬青冷,顯然戴了人皮麵具。
裴洵微微一愣,白衣人似是有所感覺,將竹帽向下拉了些,遮住麵容,又將右手在空中揮了揮:“怎麽這麽多蚊子,真是掃人興致!”
裴洵輕撩衣擺,在白衣人身邊坐下,又學著他的樣子躺在草地上,雙手枕於腦後,目光落在頭頂的傘架上,見這傘架用的竟是難得一見的精鐵,心中微驚。
他的話語仍波瀾不驚,還有著幾分親和之意:“兄台真是會享受之人,在下佩服。”
白衣人伸了個懶腰,淡淡道:“若沒有這隻臭蚊子,我會更享受一些。”
裴洵自幼眾星捧月般長大,除了對父王深存畏懼,不把其他任何人放在眼中,何曾被人這般含沙射影罵過,他又是少年心性,便有了一絲火氣。
他更覺這白衣人與眾不同,隻怕大有來曆,便動了試探的念頭。瞥見浮標正沉入水中,他左腳如流星般踏出,搶在白衣人前麵踩下機關。
白衣人慢了一步,還未及反應,裴洵已探手將飛來的魚兒抓住,得意笑道:“多謝兄台!”
白衣人輕哼一聲,取下竹帽,長身而起。他收好大傘,夾在腋下,又冷冷地瞥了裴洵一眼。
裴洵還躺在地上,白衣人冷冷的一眼瞥來,他心頭一跳,忽覺這雙眼眸竟比頭頂的麗日還要耀目幾分。
他正心神有些恍惚,白衣人已彎腰拾好釣杆和竹架,轉身便行。裴洵急忙躍起,攔在了白衣人麵前,右手搭在了他的左臂上:“且慢!”
“讓開!”
裴洵笑了笑,鬆手抱拳:“兄台誤會了,在下真的隻是想購得兄台這魚具,不知兄台―――”
“不賣。”白衣人話語冰冷。
裴洵眼睛微微眯起:“在下若是一定要買呢?”
白衣人輕笑一聲,話語中傲氣隱露:“就看你小子有沒有這個本事!”
裴洵也是傲然一笑:“有沒有這個本事,你小子試過才知道!”
白衣人抬步便行,裴洵右手於瞬間封住他前進方位。白衣人無奈,隻得向後縱躍,取出腋下大傘,勁風呼呼,攻向裴洵。
裴洵不慌不忙,於傘影間從容進退。過得數招,他便知這白衣人武功遠不如自己,閃躲間,在白衣人肩頭捏了一把,調侃道:“兄台這招可用老了。”
白衣人忽然一笑:“小子嘴這麽甜,一定很招姑娘們喜歡。”
“過獎過獎。”裴洵架住他攻來的一招,欠身而笑。
白衣人將手一揚,大傘在空中旋了個圈,裴洵伸手抓住傘柄。白衣人卻忽從傘尖中抽出一根鐵條似的東西,指間用力,鐵條如同見風長一般,猛然彈出一長截來。
裴洵微驚,隻道這是厲害的暗器,本能下仰身躲閃。白衣人卻大笑一聲:“小子,大爺我不陪你玩了!”
說話間,白衣人將手中鐵條往河西渠中用力一戳,鐵條彎成弧形,又迅速彈起。白衣人借這一彈之力,騰身飛向對岸。
裴洵看得清楚,惱怒至極。眼見白衣人就要借這鐵條之力飛過對岸,他將真氣運到極致,右掌在地上勁拍,激起漫天泥土,也騰向空中,後發先至,一把將白衣人攔腰抱住。
隻是渠麵過寬,裴洵抱住白衣人後,也無力躍回岸邊,隻聽“嘩嘩”巨響,二人齊齊落入河西渠中。
二人在水中一陣翻騰,全身濕透。不等白衣人掙脫,裴洵右手迅速伸出,用力撕下他臉上的人皮麵具。
天地間,似乎暗了一暗,又似乎亮得有些駭人,裴洵一時不能動彈。白衣人趁他愣神之際,怒嘯一聲,袖中彈出絲線樣的東西,卷上岸邊大樹。等寧思明等人趕至渠邊,他已消失不見。
寧思明喝住陳賁等人,見裴洵仍呆立水中,遲遲都不上岸,便也跳落渠中,慢慢走至裴洵身邊:“小王爺,怎麽了?”
裴洵右手仍抓著那人皮麵具,神色怔怔。他喃喃說了句話,寧思明不禁用心細聽。
話語中,有著極度的驚訝,還有著一絲莫名的情緒。
“世間竟有這等少年―――”
這年初見(二)
“一共派六批人馬去找,但沒有發現此人蹤跡,也無任何線索。看樣子,怕是離開河西府了。”童修年少持重,輕聲稟來,條理清楚。
裴洵一襲便裝,眉頭微皺,邊聽邊往郡守府外走。聽罷,思忖片刻,道:“繼續找,附近有什麽釣魚的好去處,一個都別放過。”
他縱身上馬,童修忙拉住馬韁:“小王爺,都天黑了,您去哪?”
“去個地方走一走。”
“那讓安思他們跟著―――”
裴洵擺擺手:“不必。”
童修還待再說,見裴洵略帶威肅的目光掃來,便將話咽了回去。
回雁關前,芳草萋萋,樹木參天。當年的軍營,已找不到一絲痕跡,遍地都是深可及腰的野草。
下弦月如銀鉤掛在夜空,繁星相簇,夜風也帶著夏天的氣息。裴洵下馬慢慢走著,尋找著記憶中零碎的片段。
二十年前的華桓之戰,父王說起時雖然都隻是淡淡帶過,但他的神情總會帶著些說不出道不明的惆悵,甚至有隱約的傷感。
這些年來,父王也曾多次帶著自己來河西府,來到這回雁關前。他總是默默地在回雁關前走著,或在某處長久佇足,或在某處撫樹歎息。
隻有在這些時候,裴洵才覺父王目光中有著難見的柔和,或者,那不是柔和,而是―――
軍營舊址往西,山路蜿蜒,山腰處有棵大樹。父王某次曾在裏坐了大半夜,裴洵撫上樹下的大石,慢慢坐了下來。
夜風吹動著山間鬆濤,夾揉著一縷若有若無的簫音。裴洵猛然站起,細心傾聽,循著簫音往西而行。
簫音悠悠揚揚,宛如風暴過後的大海,曲調中透著一絲悲涼,卻又有著曆經風波之後的平靜。
前方是一處小山坡,一棵大樹下,站著一個身影,淡淡的星月光輝投在他的身上,白衫輕寒。
裴洵有些不敢提步,生怕被夜色籠罩著的是一個虛幻的影子,怕自己一發出聲響,他就會和簫聲一起,消失不見。
待簫聲稍歇,裴洵輕輕取出腰間竹笛。這曲調他似乎聽過,卻不是很熟悉,他隻得依著旋律吹出簡潔的曲調相和,隻是在數處未免有些停滯。
白衣人靜靜地聽著,每當裴洵有所停滯時,他便起簫音,引著裴洵將曲子吹下去。裴洵越吹越是流暢,宛如流水,從高山處奔騰而下,不管途中遇到巨石還是溝壑,都歡快向前,激起白浪,最終流入平湖,歸於寂靜。
白衣人慢慢轉過身來,寒星般的眸子裏閃過一絲驚訝。裴洵怕他再度離去,忙端端正正地長身一揖:“昨日在下魯莽,壞了兄台釣魚的興致,這廂給兄台賠罪,兄台莫怪。”
白衣人的聲音淡漠而優雅:“你是什麽人?”
裴洵稍稍猶豫了一下,卻還是抬頭微笑:“在下姓裴,表字世誠。”
白衣人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眼中卻似有什麽東西一掠而過。許久,他終於慢慢地開了口:“怎麽會這首曲子?”
裴洵細細想想,道:“幼時曾聽父親吹過,有些印象。隻是記不齊全了。”
白衣人的嘴角慢慢上翹,絕美的笑容在夜色中綻放。裴洵不禁斂住呼吸,他甚至有些懷疑,眼前站著的,是天上的星月,而不是塵世中人。
白衣人卻忽然將竹簫揣於腰間,攀上了麵前的那棵大樹,不一會,他坐在樹上,低頭望著裴洵,笑道:“上來吧。”
裴洵暗喜,足尖在樹幹上點了兩下,便坐在白衣人身邊。
山間的夜晚是這般安靜,夜霧如波浪般輕湧。裴洵自幼在裴琰和董涓嚴格的訓育下長大,每日忙於學文練武,身邊又時刻有長風衛護擁著,何曾樣單獨出行,這樣和一個陌生人坐於樹上,靜靜地欣賞夜色。
他很想知道身邊這人姓甚名誰、從何而來,卻又不敢開口,不敢破壞這份寧靜。
白衣人卻忽然象變戲法似的,手往身後一探,取出一個酒壺來。他望著裴洵笑:“可能飲酒?”
裴洵一笑,接過酒壺,拔開壺塞,酒似銀箭,直入咽喉。他大口喝下,正待說話,濃烈的酒氣嗆得他一陣急咳,喉間、肚中似有利刃在攪。
白衣人哈哈大笑,慢悠悠取過酒壺,慢悠悠地喝了一口,又斜睨著有些狼狽的裴洵,笑道:“你還沒滿十八歲。”
裴洵不明他怎知自己尚差一個月才滿十八,白衣人唇邊笑意更深:“這酒名‘十八春’,必得滿了十八歲的男子漢才飲得,小子今晚可沒有口福了。”
裴洵哪信,劈手便來奪酒壺,白衣人閃躲數下,知武功不及他,便由他奪去酒壺。裴洵回卻學了乖,隻慢慢小口喝著。
可白衣人又象變戲法似的,從身後取出一樣東西。他將包著的蒲葉打開,香氣四溢,竟是一隻“叫化雞”。
裴洵撕下一塊,塞入口中,不禁讚道:“真是好手藝,比我王―――王伯父家的做得還要好。”
他想起父王最愛吃叫化雞,又想起昨日那套釣具,便放下酒壺,直視白衣人,語出至誠:“兄台,你那釣具,不知可否送給我?”
白衣人靠在樹幹上,淡笑:“你昨日願出高價錢購買,怎麽今日卻要求我相送了?”
“此等巧奪工之物,非銅臭之物所能購得,昨日是我將此物看輕了。想來兄台隻願將這心愛之物贈給意氣相投之人,在下不才,願與兄台結交。”
白衣人看著裴洵麵上誠摯神色,如陽光般的笑意慢慢從雙眸中散開,良久,他仰頭喝口酒,道:“我姓蕭,名遙。”
裴洵大喜,拱手道:“蕭兄。”
白衣人微微欠身還禮:“世誠。”
裴洵心情暢快,連飲數口,又念了一遍:“蕭遙?”再想起他昨日在河西渠邊釣魚喂貓的灑略姿態,歎道:“兄台倒真當得起這二字。”
蕭遙斜靠在樹幹上,看了裴洵一眼:“你父親,經常吹這首曲子嗎?”
“吹得不多,父親在京城,隻有到河西來的時候,才偶爾吹起,我隨侍左右,聽過兩三次。”
蕭遙笑笑:“你記性不錯。我學這曲子,阿媽教了兩天。”
裴洵聽他口呼“阿媽”,便問:“蕭兄可是華朝人氏?”
蕭遙望著深袤的夜空,良久方答:“我阿爸是月落人,阿媽是華朝人。”
“難怪。”裴洵忍不住歎了聲。月落男子姿容出眾,冠絕天下,這些年來,月落藩王木風派出的使節屢有來京,他也曾見過數回。隻是那些使節再俊美,也及不上眼前這人三分。
蕭遙側頭望著他:“月落人,是不是真的都生得很美?”
“啊?”
“我雖是月落人,卻從沒去過月落。”
裴洵這才知他是在華朝長大,便頭道:“是,月落山清水秀,男子俊美,女子秀麗,天下聞名。唉,所以才會多有劫難,才―――”
他將後麵的話咽了回去,蕭遙卻微微一笑:“那是以前的事情了,以後,月落一族不可能再受欺淩。”
“倒是。月落現在在藩王木風的治理下,日漸強盛,朝廷雖想收回治權,可並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
“何止不易?”蕭遙冷笑,“依我看,裴琰現在根本就不敢動月落一根毫毛。”
裴洵心頭一跳,裝作閑聊樣子,淡淡問:“忠孝王現今聲威赫赫,為何不敢收服一個區區月落?”
蕭遙伸出三個手指:“三個原因。”
“三個原因。”
裴洵心頭劇跳。
慎園的書閣內,父王神情嚴肅,推窗遙望南方,淡淡道:“三個原因。”
他緩緩問道:“哪三個原因?還望蕭兄賜教。”
蕭遙淺笑,話間不慌不忙:“其一,月落這些年勵精圖治,兵力漸強,且月落地形複雜,裴琰若想用兵收服,比當年的桓國還不好打。
“其二,桓國威帝,有滕瑞輔佐,國力也並不比華朝弱。裴琰在南方未徹底穩定之前,並不敢和桓國打一場生死之戰。如果他要收服月落,桓國定會趁虛而入。若是讓桓國和月落聯手,裴琰必敗無疑。”
裴洵放慢呼吸,裝作漫不經心地問道:“那第三個原因呢?”
蕭遙慢條斯理地飲了幾口酒,見裴洵還是眼神灼灼地望著自己,便笑了笑,抬手指向南方。
裴洵借低頭撕雞肉掩去眼中的驚訝,再抬頭時微笑道:“不說這些時事了,平白浪費這等美酒。”
蕭遙大笑:“是啊,說這些真是掃興,咱們還是喝酒罷!”
夜色,星月,佳釀,叫化雞。
一人說著京城的繁華富庶、風流逸事,一人說著自南方一路向北的所見所聞,不多時,二人便如同多年未見麵的好友。
裴洵倚上身旁的樹枝,笑道:“蕭兄―――”
蕭遙卻忽豎起手指“噓”了一聲,裴洵忙止住話語。蕭遙聽了一會,歎了口氣,甚是煩惱。再過一會,“喵”聲漸漸清晰,數隻野貓竄上大樹,圍著二人轉圈,其中一隻還跳到蕭遙懷中,拱來拱去。
蕭遙將大黑貓攬住,搖了搖頭:“今天真沒得魚吃,你們怎麽老纏著我?”
裴洵聽得呆了,半晌方問:“它們是你養的?”
“不是。”蕭遙懶懶道:“我隻不過喂它們吃了幾天的魚,就都跟著我了。唉,難怪阿媽經常說我是屬貓的,天生就和貓合得來。我家附近的野貓,後來全成家養的了。也不知我前世是不是一隻大懶貓。”
裴洵也想學他的樣子,便去抱身邊的野貓,野貓卻跳開,“喵喵”叫了數聲,貌似極為憤怒。
裴洵有些尷尬,蕭遙大笑:“看來你前世定和貓有仇,所以它們不待見你,哈哈!”
裴洵右手握拳,蹭了蹭鼻子,隻覺自己似是有些醉了,說不出話來。
蕭遙笑罷,拍拍懷中野貓的頭:“玩去吧,自己去找東西吃,我若走了,你們怎麽辦?”
裴洵心跳,便問出來:“兄台要去何處?”
蕭遙將野貓放開,懶懶道:“月落。”
“哦,蕭兄在月落還有親人?”
蕭遙微笑道:“有,這次回去,要拜見師叔祖,還有師叔和師姑。”
裴洵遲疑了一下,還是問道:“蕭兄,你可還會回到河西府?”
蕭遙微微側頭,似是自言自語:“我還得去一趟桓國上京,說不定還要去月戎走走。”
“遊曆?”裴洵話語中帶上幾分豔羨,母妃房中,山水筆記甚多,他自幼也愛翻看些書籍,但他也知以自己的身份,要想象蕭遙般走遍天下,特別是去桓國,於他來說,實在是個遙遠而不可及的夢想。
“也算遊曆吧。順便探探親,我的姨媽在月戎,我要代阿媽去看看她。我還有一個師叔祖在上京,我得去勸他幾句話,請他別做某件事情。”
裴洵笑道:“你的師叔祖真多,遍及天下。”
蕭遙也笑起來:“是啊,京城還有一個師叔祖,我從桓國回來後,估計快到年底,正好去給這個師叔祖拜年。”
裴洵大喜,忙道:“那蕭兄可一定得來找我,我要盡地主之誼,陪蕭兄在京城好好玩一玩。”
蕭遙卻將手一攤,裴洵微愣,隻得從懷中取出人皮麵具。蕭遙接過,笑道:“看在你還了東西的份上,下次到京城時,我找你喝酒。”
裴洵連連頭:“好,我府中多是美酒,就怕蕭兄不來。”
“放心吧,一定會來的。”
酒壺幹,美食盡,弦月也漸向西移。
裴洵終覺自己快要醉了,他從未喝過樣烈性的酒,朦朧間見蕭遙取出竹簫,依稀聽到他再吹響那首曲子,幽幽沉沉。他闔上眼睛,靠住樹幹,陷入了一場幽遠的夢中。
夢裏,父王象對念慈妹妹一樣,對著他和悅地笑;父王和母妃也不再那般疏冷客氣―――
可夢,終究是要醒的。
淡淡的晨靄中,裴洵躍下大樹,揉著醉酒後疼痛的太陽穴,望著茫茫山野,已不見那個白色的身影。
樹下,隻有那釣魚用的小竹凳和釣杆,靜靜地提醒著他,昨夜,並不是一場夢。
“一定會來的!”
裴洵望著窗外的第一場冬雪,恨恨地念了句。
童修覺有些奇怪,這位小主子自入冬以來,便暗中將長風衛的小子們都派出去盯著入京的各條道路,還有城中月落人出沒的各個地方,是尋找一名長相俊美的白衣人。
每日回稟說未找到,裴洵臉上便會閃過一絲失望之色,轉而又象有些被戲弄了的惱怒。
安思進來,躬腰道:“小王爺,王爺說,明日他有要事,抽不開身,讓您代他去參加今年的皇陵冬至祭典。”
裴洵極煩些典禮,卻也無可奈何。次日清晨,整了衣冠,在長風衛的簇擁下往皇陵馳去。
安帝年幼,居於深宮,皇室凋零,這皇陵大祭曆年由裴琰主持。今年裴琰沒有出席,便隻能由小王爺裴洵主持大典。
裴洵雖然年輕,但主持祭典絲毫不亂,神情肅穆,舉止莊重,百官們在皇陵前磕下頭去,均在心中讚這裴洵大有其父之風,有些想得更遠的,隻能為眼前的謝氏列祖列宗暗暗捏一把冷汗。
祭禮過後,百官回城,裴洵卻再在皇陵中轉一圈,方才上馬。剛出皇陵正弘門,他便“籲”地一聲勒住座騎。
長風衛們也紛紛勒馬,裴洵似是聽到了什麽,命眾人留在原地,勁喝一聲,喝聲中帶著絲歡喜,往皇陵西側馳去。
簫聲漸漸清晰,裴洵越發歡喜,躍身下馬,大步奔上山巒。
青鬆下,蕭遙仍是一襲白衫,遙望著皇陵方向,吹著那首帶著淡淡憂傷的曲子。見他麵上隱帶悲戚的神色,裴洵心中一動,收回就要出口的呼聲,默立在他身後數步之處。
一曲終了,蕭遙慢慢放下竹簫,拜伏於地。
他長久的伏在地上,直至裴洵終忍不住輕咳一聲,他才直起身來。他再看一眼皇陵,長歎口氣,回過身,盯著裴洵看了片刻,微笑道:“世誠別來無恙?”
裴洵看了看身上的王服,見他明白自己身份之後,並不喚自己“小王爺”,心中更是歡喜,抱拳拱手:“蕭兄。”
蕭遙將竹簫撥得在手中轉了數個圈,鳳眸微微眯起,帶著些如陽光般溫暖的笑意:“我是來討酒喝的。”
“美酒早已備下,就等蕭兄前來。”
蕭遙大步走過來,拉著裴洵的手往山下走去,口中道:“那就好,今天我是一定要喝醉的。”
“蕭兄有此雅興,裴洵一定奉陪。”
月落藩王木風來京,顧命首輔裴琰忙了數日,這日才略得空閑,想起幾日未見長子裴洵,便喚來童敏。
童敏忙將兒子童修叫來,童修哪敢在王爺麵前說謊,隻得將裴洵陪著一位朋友,數日來笙歌美酒、冶遊京城之事,一五一十地說出來。
裴琰眼中閃過一絲不悅,道:“可知這人是何來曆?”
“回王爺,不知道。隻知此人姓蕭,小王爺叫他蕭兄,他們在屋裏喝酒,也不許我們進去。一出來,姓蕭的便戴著人皮麵具,看不到他本來麵目。”
“現在何處?”
童修有些猶豫,童敏瞪他一眼,他隻能老實答道:“小王爺帶著他遊‘攬月樓’去了。”
裴琰哼了一聲,童敏、童修齊齊低頭,心中暗驚。裴琰冷冷道:“他回來後,讓他帶那人來西園見我。”
西園仍是二十年前的舊模樣,裴琰坐於西廂房的燈下,批閱著奏折,想起日間木風綿裏藏針的話,甚感頭疼,歎了口氣。
桌上,有一方玉鎮,是崔亮當年繪製《天下堪輿圖》時曾用過的。裴琰慢慢拿起玉鎮,輕輕摩挲著,目光投向窗外深沉的夜色。
子明,今日的月落,已不再是當年積弱的月落。木風在華桓兩國間進退自如,縱沒有你手上的那些東西,我也不能再動月落,你應當比誰都看得明白,為何就是不願來見我一麵呢?
什麽詔書,什麽天下堪輿圖,我現在都不求。我所求的,隻不過想和你再大醉一場罷了。
冬夜的寒風吹得窗戶“咯嗒”輕響,裴琰站起,走到窗前,看見院門打開,裴洵似是猶豫著走了進來,便又走回桌前坐下。
裴洵輕步進屋,見父王正低頭批閱奏折,隻得束手而立,大氣都不敢出。
裴琰將所有奏折批罷,方淡淡道:“你越大越出息了。”
“孩兒不敢。”裴洵平定心神,答道:“孩兒新交了位朋友,堪稱當世奇才,孩兒想著要招攬他,所以便用些心思,結交於他。”
“當世奇才?”裴琰笑了笑,“小小年紀,你知道什麽人才當得起四個字?便是西園的舊主,隻有他,才是當世奇才!”
裴洵縱是聽過那崔軍師的名頭,卻仍有些不服氣,道:“父王,您若是見過蕭兄,便知孩兒所說之話絕無虛假。”
“哦?”裴琰慢慢喝了口茶,淡淡道:“既是如此,就讓我看看你識人的眼力如何,請你的這位蕭兄進來吧。”
裴洵暗喜,應了聲,轉身便奔。裴琰搖搖頭,又低頭飲茶。不過片刻,腳步聲響,裴洵笑著大步進來,話語中也帶著一絲驕傲:“父王,這位就是我新交的至友!”
裴琰慢慢抬起頭,隻見燈影下,一名白衣人步履輕鬆,踏入房中。
他正有些恍惚,覺得這白色身影似乎有些眼熟,那白衣人已輕輕撕下臉上的人皮麵具,向著他微微而笑,長身施禮。
“侄兒蕭遙,拜見裴伯父!”
番外、華稗.齊稗.桓稗
【稗官野史】泛指記載軼聞瑣事的文學作品。稗官:古代小官。專給帝王述說街談巷議、風俗故事。後來稱小說為稗官。野史:不是官家編撰的史書。
泱泱九州,千載風流,無數史實淹沒在曆史的塵埃中。嚴肅而冷靜的史書,有時很難還原曆史事件的真相,如同華朝末年那段風起雲湧的歲月,誰也不知究竟發生了一些什麽。其後華滅齊興,桓國衰落,也是波譎雲詭、驚心步步。
華朝滅亡後,齊國太祖命“天玄閣”掌門崔逸會同史學家編撰了《華史》。但崔逸有感於史筆的局限性,另將搜集到的有關華末齊初兩朝的文獻、筆記、傳奇乃至民間諺俗等悉心整理,輯為《華稗》、《齊稗》。
崔逸又北上桓國,遇上在桓“南子之亂”中幸存下來的一些文士,誌同道合,又合力編寫了《桓稗》。從而讓我輩得以從這些被史學家嗤之以鼻的野史稗末中,一窺那段令人心潮澎湃的歲月。
稗者,非正史也,或有胡言亂語、怪力亂神之言,諸位看官可一笑之。
一、華稗
安帝之死
華末,安帝以七歲稚齡登基,幸得顧命首輔、忠孝王裴琰一力扶持,才安然度過數次宮變謀逆。
可惜安帝身子較弱,一直居於深宮,不好文史武功,獨好研究香料。
南方的烏琉國盛產香料,尤以“沉香榍”聞名於世。世有傳言:在月圓之夜,若“沉香榍”盛開,其所散發的香氣千載不消,若能吸其香魂,將月夜飛升。
這僅是民間傳聞,但安帝信之不疑,可惜“沉香榍”極難栽活,烏琉國上千年來僅有一株成活,“沉香榍”的種子也不過八顆。
但烏琉國當時與嶽藩連年激戰,自也與華朝交惡。安帝求“沉香榍”不得,鬱鬱寡歡,後來甚至不早朝、不見臣子,也不納嬪妃。
忠孝王裴琰為解帝憂,同時也為了平定南方局勢,於天命之年再度披甲,領南安府、玉間府八萬人馬馳援嶽藩。
兩載征戰,嶽藩世子戰死沙場,藩王嶽景陽死於流箭,裴琰也舊傷複發,終將烏琉國大軍擊敗,華朝大軍以風卷殘雲之勢掃過烏琉大地。
裴琰收服烏琉,帶回八顆“沉香榍”的種子,安帝狂喜。當場下旨:因其要一心培植“沉香榍”,不勝帝位,欲禪位於忠孝王裴琰。裴琰驚駭,伏地痛哭,吐血不已,安帝無奈,才收回聖命。
隻是自此以後,安帝再未出現在朝臣麵前,而是自閉於後宮禁苑,一心培植“沉香榍”。
悠悠八載時光,忠孝王裴琰操勞過度,舊傷複發,撒手人寰。其長子裴洵繼任忠孝王位,兼任顧命首輔。
安帝得知裴琰去世,於後宮痛哭三日,卻仍一心培植“沉香榍”。
他精神漸漸陷入癡狂,三次下旨,要將帝位禪讓給忠孝王裴洵。裴洵惶恐不安,不敢上朝,政事無人主理,朝廷漸陷入紛亂之中。
安帝培植“沉香榍”不成,性情大變,屢誅身邊宮女內侍,宮中人人自危。
僅剩最後一粒“沉香榍”種子時,安帝日夜蹲守於幼苗旁,任何人一旦接近,必誅之。一名姓許的內侍不小心入了禁苑,安帝命人將其亂棍打死,許內侍收有兩名義子,心傷義父之死,憤而謀逆。
他們糾集不軌之徒,衝入內廷。幸得忠孝王裴洵得到消息,及時趕來,在禁苑門口與逆賊發生激戰。
一番血戰,裴洵擊斃全部謀亂者。正要向安帝請罪問安,謀逆者流出的鮮血匯成血溪,緩緩滲入泥土之中。
當日正是月圓之夜,禁苑門口的上千人,目睹了奇異的一幕:
鮮血滲入“沉香榍”幼苗的周圍,幼苗迅速抽芽生長。安帝大喜,終於明白了“沉香榍”要以人血養之,眼見幼苗生長速度越來越慢,安帝拔出長劍,便欲砍殺眾人,眾人齊齊回避,裴洵跪地泣呼。
安帝無奈,站於“沉香榍”旁,引劍自刎。
安帝的鮮血噴在“沉香榍”上,“沉香榍”終於生出花蕾,安帝跪於花蕾前,抱住花蕾,頸中之血不停地流在花蕾上,月華籠罩在他身上,發出一種淒冷的光。在這片淒冷的光華中,“沉香榍”終於盛開,清香溢滿整個皇宮。
安帝臨終前望著盛開的“沉香榍”,狀極欣慰,他用盡最後力氣,將玉璽拋給跪於一旁的裴洵。
香霧四溢,漸漸淹沒了安帝及“沉香榍”。
等香霧漸漸散去,已不見了安帝身影,地上僅餘一株枯萎了的“沉香榍”。
裴洵及眾臣伏地痛哭,但因事涉怪力亂神,裴洵下嚴令,當夜之事不得外泄,違者誅九族。
安帝無子,謝氏皇族凋零。眾臣無奈,隻得拜請忠孝王裴洵救國於危難之中,即帝位,改國號為“齊”。
裴洵是為齊太祖,尊亡父裴琰為高祖聖光孝皇帝,尊母親董氏為聖光孝太後。立崔氏為皇後。
二、寒月劍
“寒月劍”為千年名劍,也曾為華朝開朝聖祖所用佩劍。華聖祖用“寒月劍”縱橫天下,開辟了華朝江山。
但立國以後,聖祖歎“寒月劍殺氣過重,飲血過多,現當以禮治國,宜封之”,遂將“寒月劍”封於皇陵地底。
華承熹五年冬至,成帝死於莊王及衛昭謀逆,皇陵方城在大火中燒為灰燼。二十年後,方城重修,工匠於某夜挖地基時,寒光迸現,籠罩整個皇陵,“寒月劍”重現於世。
忠孝王裴琰得知“寒月劍”重現於世,欣喜不已,持劍彈刃,歎道:“寒月出世,天下可定。”
“寒月劍”重現於世的當月,裴琰便收了一名義子。義子姓蕭名遙,俊美無雙,風華絕代。裴琰遂將“寒月劍”賜給義子蕭遙,並親授其長風劍法。
第二年,桓威帝再度以十五萬大軍南下,裴琰率長子裴洵、義子蕭遙再度領軍北征,與桓軍決戰於成郡。
蕭遙為左軍將軍,其長相太過俊美,桓軍罵陣時屢屢嘲笑之。蕭遙遂以銀色麵具遮住真容,並在陣前割血立誓:一日不將桓軍擊敗,一日不以真容示人。
蕭遙英勇善戰,並屢有智謀,其統率的左軍所向披靡,風頭超過裴洵率領的右軍。兩軍將士皆對其欽服不已,因其持“寒月劍”縱橫沙場,都呼其為“寒月將軍”。
麒麟穀一役,桓相滕瑞使詐,引蕭遙入深穀。蕭遙陣前臨危不亂,率五百死士力守穀口,及時等到主力大軍前來。但蕭遙卻中箭跌入急流之中,不知去向。
裴琰得知,大驚失色,下嚴命尋找。一個月後,蕭遙無恙歸來,隻是身邊多了一名女子。該女子一直以紗蒙麵,身有異香。蕭遙要娶此女子為妻,裴琰以其來曆不明,不允。蕭遙當眾割去一綹烏發,奉給裴琰,謝其授藝之恩,遂攜那名女子的手,飄然而去。
裴洵急追義兄,蕭遙卻將“寒月劍”向後拋出,“寒月劍”直入鬆樹樹幹。待裴洵抽出“寒月劍”,蕭遙與那女子已不見了蹤影。
自此,“寒月將軍”絕跡於人世。
裴琰率長風騎將桓軍趕回黑水河以北,撫劍長歎,將“寒月劍”投於黑水河。絕世名劍,自此長眠於兩國交界處的深河之中。
裴洵登基為帝後,命人在淩煙閣繪了三十二功臣的畫像,東首第一位,風神俊秀,軒然若舉,便是“寒月將軍”蕭遙。
齊稗
一、長樂之盟與天玄閣
關於齊國與月落國如何結為“長樂之盟”,是齊史上四大疑案之一。
齊太祖裴洵登基,三年後有薑氏遺孤在蒼平府起兵謀亂。太祖命鎮北侯寧思明領兵平定叛亂。
當時,桓國元帝廢順帝,引發“南子之亂”,月戎也發生叛亂,桓國陷入內亂之中。
月落藩王木風見華桓兩國皆忙於平定內亂,便宣布脫離齊國藩治,自立為月落國。
齊國內亂很快被平定,齊太祖裴洵三度下旨,令木風重歸齊國,木風僅回一字:戰。
太祖大怒,領十二萬大軍親征。到達長樂城後,太祖裴洵卻出人意料地沒有發起進攻,大軍在長樂城駐紮了半個月後,便又撤回了河西。
其間原因,並沒有一個公開的說法。但據貼身隨侍太祖的侍衛透露:太祖抵達長樂城後的當夜,一名姓崔的神秘人求見太祖,出示了一支竹簫為信物。這名侍衛在後來曾見過此人,即是後來修撰《華史》的“天玄閣”閣主崔逸。
太祖與崔逸一番長談後,深夜出城。在城外某處莊園呆了大半夜,將近黎明時才出莊。
太祖回到長樂後,即下令撤兵。回京後太祖頒發詔令:齊國承認月落自立,並與月落國結為“兄弟之邦”,世代友好。
不久,月落國王木風修書齊國太祖皇帝:懇請齊國歸還月落聖教主蕭無瑕之遺物,並將其反抗前朝暴政之英烈事跡,昭告天下。
齊太祖裴洵下令,將衛昭遺物悉數送返月落。木風主持聖典,月落數萬人於星月峰祭奠英靈,並立下“鳳凰碑”,世代祭祀。
桓國元帝將國內叛亂平定後,在五大貴族部落的慫恿下,本欲再度南征。聽聞齊月兩國結為“兄弟之邦”,於宮中哀歎“木風欺朕也!”遂打消了南下的念頭,自此齊、桓、月三國鼎立,天下有數十年的短暫安定。
由於“天玄閣”閣主崔逸本身為《齊史》的編撰者,故對此段史實的真象隱晦不言。
隻是民間多有傳聞:太祖裴洵當夜在那神秘莊園之中,先是見了一名白衣男子,據隨行侍衛辯認,此人風華無雙,依稀象當年叱吒沙場的“寒月將軍”蕭遙。
還據月落方麵的傳言:當夜,月落國王木風似乎也帶著一些人馬偷偷出了國境,去向不明,直至天明方才返回國境。
其間真相究竟如何,無人得知。隻是自此夜後,隱跡百餘年的“天玄閣”重出江湖,由崔逸執掌門戶。太祖請崔逸為“國師”,禮遇甚隆。
曾有人懷疑崔逸是崔皇後的親人,太祖是看在崔皇後的麵子上,才盛待崔逸,但朝廷始終沒有承認此事,崔逸也始終沒有入仕為官。故此說法,也隻是民間的揣測而已。
二、慧貞長公主
高祖聖光孝皇帝裴琰共有二子一女,長子裴洵即後來的齊太祖,為聖光孝太後董氏所出。
次子裴洛和獨女裴念慈皆為側室漱雲夫人所出。
據史書記載:裴念慈少聰慧、性嬌憨,深得裴琰寵愛。裴琰年少時談笑風流,成家後日漸威嚴。二子皆嚴格訓育,唯獨對此女十分嬌縱,每當二子觸犯家規,麵臨嚴懲時,隻要幼女求情,裴琰必網開一麵、手下留情。
裴洵和裴洛,得幼妹求情之恩甚多。故裴洵登基為帝後,即封裴念慈為慧貞長公主,允其車駕入宮無需下車、素麵朝聖無需宮服。
裴念慈十四歲時,裴琰嚐想將其許配給義子“寒月將軍”蕭遙,蕭遙以“念慈妹妹年紀尚幼”為由謝辭。
蕭遙在成郡攜美隱跡,消息傳回京城,裴念慈正與安帝之姐對弈。聽聞後淡然一笑,落下一子,曰:“君既無心我便休,子不我思,豈無他人!”
待父兄得勝回京,裴念慈即提出比武招親。裴琰也居然同意了女兒這個驚世駭俗的要求。
惜乎當時武林少年英雄凋零,擂台三日,竟無一人能勝過裴念慈。裴念慈震斷長劍,歎:“我若為男兒身,必執掌武林牛耳,睥睨天下豪傑!”
此話傳回王府,裴琰大笑。
倒是裴洵對這話念念不忘,他登基為帝後,不但封了幼妹為慧貞長公主,還封其為武林盟主,真正是“執掌武林牛耳,睥睨天下豪傑”,傳為一時佳話。
但更令人稱奇的是,裴念慈最後竟然看上了一名手無縛雞之力的孔秀才。孔秀才不喜武力,裴念慈便將寶劍束之於閣,洗手親做羹湯,布衣服侍公婆。
有民間傳言:新婚之夜,孔秀才逼裴念慈立誓,不得以娘家之力助其考取功名,方才踏入洞房。
後孔秀才果然高中探花,至於其兩位大舅子有沒有在中間出一把力,不得而知。
隻是裴洵登基後,孔探花死活不願意入朝為官,遂在翰林院編史,終老一生。
桓稗
一、滕皇後與“南子之亂”
桓國由於元帝廢順帝,又經曆“南子之亂”,威帝宇文景倫執政期間諸事在後來的史書中多隱晦不明。但對滕皇後之記載卻十分詳盡。
傳言說是元帝雖廢了順帝,但對順帝之母,當年的滕皇後卻十分敬重。私下也曾常歎“滕皇後雖是南人,卻實當得起‘母儀天下’四字。”
滕皇後乃華朝人,眉目清華、溫婉端凝。威帝宇文景倫借其父滕瑞之智謀,登基為帝,即立其為皇後。
滕皇後好讀書、通禮儀,生性節儉、殷勤恭順。其深明大義,屢有明諫。威帝在滕瑞等南人士子的支持下對桓國軍政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屢遇阻力,每遇煩燥不安之時必到滕皇後宮中小坐,經皇後悉心勸慰,便會心情轉好,威帝也因此對滕皇後十分敬愛。
但宮中屢有傳言,威帝宇文景倫最愛的並不是滕皇後,而是一名月戎國女子。該女子還與威帝生下了一個兒子,即威帝未登基前從月戎國帶回來的一個男嬰。但威帝始終沒有承認此事,隻是收這名男嬰跋野風為義子,後封為鄭王。
滕皇後卻對此類傳言一笑置之。她對自己的親生兒子、威帝側妃所生諸子以及義子跋野風皆一視同仁,親自教育。
元帝自幼喪母,也是滕皇後將其收於膝下,悉心撫養成人。所以元帝後來雖廢順帝,卻始終對滕皇後滿懷敬意。
光宅四年,滕皇後病重,臨終前拉著威帝的手,囑其不要妄動幹戈,道:“華朝軍力強盛,桓國十餘年變革,部落貴族人心不穩,不宜南征,切記切記!”又流淚叮囑其父左相滕瑞放棄執念,不要再勸威帝南征。
可惜威帝及滕瑞不聽其言,仍於次年發兵南下,仍舊敗於裴琰手下。
滕瑞舊傷複發,死在回上京的路途之中。
威帝先失滕皇後,再經戰敗之痛,又失滕瑞,傷心不已,回上京後,在滕皇後陵前坐了三天三夜,痛哭流涕,撫碑泣道:“朕愧未聽皇後之言,今時今日,朕才知朕之所愛竟是皇後!”
威帝自此鬱鬱寡歡,朝政也多有懈怠。其執政前期所進行的改革也因滕瑞之死而漸有擱置。
威帝死後,滕皇後所生之子登基,是為順帝。
但桓國五大部落貴族對威帝的漢化政策積怨已深,遂於大業四年召開了廢棄多年的五部聯盟會議,指故皇後滕氏所生長子桓順帝有南人血統,廢順帝,赫蘭王登基為元帝。
元帝登基後,即廢止了威帝期間頒布的各項改革條令。
滕瑞門生及桓國士子不服,與桓貴族發生了激烈的衝突,士子們靜坐於皇宮前,並公布檄文,聲討元帝謀逆。
元帝命五部入京,鎮壓士子,八月十五,上京血流成河,士子死傷無數。廢順帝也被逼在皇宮門前飲鳩身亡。
此次騷亂,史書稱為“南子之亂”。
元帝血腥鎮壓,最終平定大局,桓國重新由各部落貴族執掌大權。但元帝為平定民心,威帝時期的一些法令也逐步有所恢複。
二、跋野風
鄭王跋野風,乃桓威帝自月戎帶回的養子。民間多有傳言說,此子乃威帝與一月戎女子所生。
跋野風後為滕皇後撫育成人,滕皇後對威帝諸子皆視同己出,親自教育。唯獨跋野風生性好武,於詩文一道深覺頭疼。威帝聞之,大笑道:“野駒子野性未馴,也罷,且由他去。”滕皇後一哂,此後亦不勉強。威帝於是親授武功,跋野風在武學一途天賦甚高,加之勤奮好學,年方弱冠,便躋身桓國一流高手之列。
鄭王成年後,相貌堂堂,氣宇軒昂,性情沉穩剛毅,騎術武功俱精。威帝嚐撫其背曰:“此子肖我。”唯對滕皇後始終執禮甚恭,視如已母。並與滕皇後所生子女關係甚好,尤與幽蘭公主宇文蕙感情最篤,兄妹二人或策馬草原,或刀劍互搏,形影不離。宮中曾有傳言,威帝有意將幽蘭公主許配鄭王。
滕皇後去世後,鄭王悲傷不已,於皇後靈前發誓,願傾一生之力護佑弟妹。幽蘭公主於南征途中失蹤後,鄭王傷心難抑,始終堅信公主尚在人間,決意南下尋找公主。自此跋野風踏遍華朝山山水水,尋找幽蘭公主。
其後威帝薨逝,順帝繼位不久,即遇桓國五大部落作亂。順帝被廢,赫蘭王登基稱帝,是為元帝。待跋野風聞訊趕回,順帝已死於南子之亂中。
跋野風馳援不及,後悔莫及,深感愧對先帝與皇後,憤而入宮刺殺元帝。豈料元帝恐遭人暗算,宮中早有高手埋伏,跋野風以一人之力,力敵宮中上百高手,擊傷格斃數十人,終以威帝所傳白鹿刀刺傷元帝右胸,而跋野風亦因寡不敵眾,傷重難支,不得不遠遁而去,自此之後下落不明。威帝之白鹿刀亦一同失蹤。元帝亦由此落下氣胸之疾。
數年後,在月戎國和桓國交界的草原上,出現了一夥來如風去如電的馬賊,神出鬼沒,屢屢作案,劫掠桓國官軍糧草,唯獨對過往客商秋毫無犯,桓國官兵數次圍剿皆大敗而回。這夥馬賊為首之人是一蒙麵首領,手持一柄大刀,有萬夫不當之勇,當地的百姓說那就是桓威帝的白鹿刀。
三、幽蘭公主
滕皇後生有一子一女,子為後來的桓順帝,死於“南子之亂”。但其所生的女兒,史書記載卻僅一句:幽蘭公主,年十七,卒。
關於這個幽蘭公主,桓國民間多有傳言,道其出生時,宮廷溢滿清香,故威帝封其為“幽蘭公主”。
幽蘭公主性好習武,性情豁達。自幼拜在一品堂堂主易寒門下,練得一手好劍法,而其騎術尤精,勝過幾位兄長,與鄭王跋野風也不相上下。
滕皇後死後,桓威帝率大軍南征,幽蘭公主也隨軍南下。她原意似是長長見識,看一看母後心心念之的南方。但據貼身服侍其的侍女後來回憶:南征途中,幽蘭公主屢見戰爭慘象,數度勸諫威帝止息幹戈,威帝及滕瑞仍未改初衷。
成郡一役,鄭王中“寒月將軍”蕭遙之計,被困野豬林。幽蘭公主率部前去救援,與蕭遙激戰數百回合,被蕭遙引入叢林之中,所幸她熟悉星象,安然脫險,孤身回到軍中。
麒麟穀一役,滕瑞施奇謀,引蕭遙入穀。幽蘭公主奉滕瑞之命,扼守躍馬澗。蕭遙逃至躍馬澗,被幽蘭公主一箭射中,跌落激流。但幽蘭公主亦被蕭遙拋出的繩索卷中,隨之跌落深澗。
蕭遙後脫險回到長風騎,幽蘭公主卻芳蹤渺渺,再未現於人世。
威帝得知愛女罹難,痛哭不已,滕瑞也老淚縱橫,引發舊患,最終病逝於回國途中。
桓軍戰敗回國後,威帝嚐試圖與華朝和好,修書一封,懇請華朝忠孝王裴琰代為尋找愛女遺骨,裴琰也曾派人在躍馬澗一帶尋找,卻均無所獲。
一代幽蘭,自此長眠於異國他鄉。
ˇ一二三、生死一線ˇ
裴子放想法子擺脫董方的糾纏,急急出宮,卻見一人入了乾清門,忙停住腳步,笑道:“薑世侄。”
肅海侯薑遙三十五六歲,五官方正,目光清朗,微笑道:“裴侯爺,在下要入宮覲見皇上,改日再敘。”
裴子放拱了拱手,心知形勢不妙:肅海侯死忠於皇帝,他的三萬人定是隨時待命,京畿那幾個營隻怕也是早有準備。他匆匆上馬,也顧不了太多,直奔相府。
裴夫人早得訊息,見他進園,摒退眾人,眉頭微蹙,道:“怎麽會這樣?不是―――”
裴子放卻一直在思索,口中道:“那個人,究竟是誰呢?”
“什麽人?”
“皇上身邊的神秘人,看不到真麵目,但身手絕不在琰兒之下,皇上此番蘇醒定與他有關。隻是從哪兒冒出來這麽一個人?”
裴夫人吸了口涼氣,道:“隻怕皇上是上個月就醒過來了。”將薑遠那夜的話複述,裴子放失色道:“隻怕要糟,咱們太過大意了。”
裴夫人逐漸鎮定,冷冷一笑:“不怕。他醒來又怎樣?北麵還掌控在咱們手中,他也不敢對琰兒怎麽樣!寧劍瑜和長風騎可不是吃素的。”
“他可真是陰險,居然封了琰兒為忠孝王。哼,又忠又孝,琰兒若是反,便是不忠不孝之人,沒人會支持他,這一手真是毒辣啊。”
“琰兒呢?”
“被拖在了弘泰殿,出不來。”
裴夫人道:“不等琰兒回來,即刻讓人由地道出城,傳信給寧劍瑜,讓他兵壓河西府。”
裴子放搖了搖頭,道:“謝澈現在還不想擔一個誅殺功臣的名聲,再說他也不想逼反長風騎,琰兒暫時沒有危險。我們若貿貿然調兵,隻會授人口實。這樣吧,讓寧劍瑜暗中壓兵至河西府,但表麵上維持原狀。”
衛昭盡力讓自己麵上的笑容透著抑製不住的喜悅,他出了乾清門,見易五率著一群光明司由東而來,稍稍放心。
易五牽過馬來,衛昭冷聲傳音:“快去同盛堂看看,小心有人跟蹤!”
他打馬回了衛府,直奔桃園。他踉蹌著走到枯枝滿目的桃林,見身邊再無他人,方劇烈喘氣,跪於泥土之中,吐出一口血來。
先前在太廟內,為不引皇帝懷疑,他強行震傷心脈,引發因服食“冰魄丹”而帶來的吐血之症,這才避過皇帝身邊灰袍人的試探,逃過一劫。但這一來,也讓他心脈受損,此刻實是支撐不住,搖搖欲墜。
他眼前一陣陣黑暈,卻是精力殆盡,移動不了分毫。朦朧中,她似仍站在桃樹下,輕柔而笑。她似仍在耳邊說著:“不許你丟下我。”
怎能丟下她呢?這是他渴盼已久的溫暖啊。可是,與生俱來的責任,這滿身的仇恨,又豈是輕易能夠棄之而去的呢?
他的意識漸漸模糊,微風吹起他的鬢發,他劇烈喘息著,提起最後的一絲真氣護住似就要斷裂的心脈,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弘泰殿,裴琰終於不勝酒力,倒於靜王身上。眾臣才罷休,靜王忙道:“快送忠孝王回去。”
薑遠帶人入殿,裴琰已走不動路。薑遠無奈,隻得親自負著他出了乾清門。童敏等人早奉命等候,接過裴琰,疾馳回了相府。
裴琰在車上便運內力將酒吐得一幹二淨,待眼神恢複清明,仍然讓童敏負著進了相府。童敏自是明他心意,直接將他背到蝶園。
裴夫人一身閑適,正站於廊下喂鳥,麵上神情淡定,不時調弄一下八哥,裴琰望著她的麵容,腳步放緩,走近了,單膝跪下,笑道:“給母親大人請安。”
裴夫人一笑:“你現在是忠孝王,快起來吧。”
母子二人會心一笑,裴夫人將手中裝著鳥食的瓷罐遞給裴琰,道:“這八哥最近有些不聽話,死活不開口,又總是想飛出去,你看怎麽辦?”
裴琰也不喂食,逗弄幾下,八哥仍是不開口。他將鳥籠氈圍放下,笑道:“他總有一天要開口。”
“可旦讓它飛出去,就再也抓不回。”
“它不會飛,外麵天寒地凍的,這裏又有圍氈擋風,又有水食,它怎舍得飛?隻等著它開口便是。”
裴夫人微笑著在他的虛扶下走入東閣,道:“皇上打的就是個主意,料定你現在不會飛,他也不會讓你飛。你打算怎麽辦?”
裴琰道:“兩條路,要麽老實呆著,等春暖花開他不提防時咱再飛;要麽就使勁折騰,把籠子撞破了再飛出去。”
裴夫人微微點頭,道:“該做的,我和你叔父剛才都已經替你做了。你隻記著,你身係無數人的安危,說話行事需慎而又慎,但如果真到萬不得已之時,不必顧忌太多。”
裴琰束手道:“是。”
他退出蝶園,思忖片刻,對童敏道:“馬上讓暗衛的人去調查‘攬月樓’葉樓主,把他的一切給調查得清清楚楚,不能放過蛛絲馬跡!”
“是。”
“還有,即刻加派人手,保護子明,但必須是暗中保護,特別注意有沒有其他的人在暗中盯著他。”
“是,軍師這幾天除了偶爾去東市逛逛,便待在西園,未去別處。”
“衛昭那裏,跟得怎麽樣?”
童敏隱有一絲苦笑:“衛大人身手太強,弟兄們跟到夜間,便被他甩脫。”
裴琰心頭一酸,轉瞬恢複正常,沉吟道:“繼續跟吧,如果發現、發現了江姑娘的行蹤,派些人暗中保護她。”
當禦輦沿戒衛森嚴的太廟大道及皇城大街入宮,許多百姓親眼目睹了聖駕經過。於是,昏迷數月的皇帝突然間蘇醒、並出現在太廟祭告大典上的消息,迅速在整個京城內傳散開來。到午時,宮內又有旨意傳出,為慶賀皇帝龍體康複,京城三日歡慶,舉行夜市燈會,並放煙火慶祝。
江慈怕連累衛昭,知道自己不宜露麵,反正家中糧米也足,便整日呆在房中細讀醫書,倒也不覺寂寞。偶爾想起他昨夜情到濃處的話語,心中便是一甜,但有時莫名其妙,卻又有種想落淚的衝動,她覺這幾天自己有些不對勁,但也未細想。
入夜後,京城卻放起煙火,火樹銀花,絢麗燦爛。江慈站在院中,望著團團煙火爆上半空,不由笑了笑。以往若是有這等熱鬧景象,她必定是要衝出去一探究竟的,可今日,她隻願在小院之中,靜靜地等待他的到來。
煙火漸散,夜漸深,他仍未歸來。
冬日的夜這般寒冷,桌上的飯菜已冷得結成一團,他仍未歸來。
燭火漸滅,她趴在桌上昏昏欲睡,忽然聽到院中傳來輕響聲。她猛然躍起,拉門而出。但寒夜寂寂,夜霧沉沉,院中隻有風刮得梧桐樹枝瑟瑟輕搖的聲音。
這一夜,京城煙火絢美,平常百姓歡聲笑語,享受著這太平時光;
這一夜,有人在苦苦等待,有人在無邊的黑暗中沉浮,有人步步為營,有人獨對孤燈,夜不能寐;
還有更多的人,因為皇帝的突然蘇醒,在暗夜中四處奔走,更換門庭:
這一夜,各方勢力悄然重新組合;
同樣在這一夜,嶽藩請求重為華朝藩屬的表章隨著駿馬正越過南詔山。而由玉間府往京城的道路上,也多了數匹身負重任、急速趕路的千裏良駒。
衛昭似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飄浮,他試著掙紮,帶來的卻是全身刺痛,身軀內外,隻有胸口尚有一團餘熱,護著他的心髒不在黑暗中凍僵暴裂。
他竭力讓胸口那團餘熱向經脈內擴散,他仿佛再度見到師傅的利劍穿過姐姐的身軀,似乎仍聽到落鳳灘畔帶血的鳳凰之歌,還有,石屋內那銘刻入骨的纏綿與溫柔。這些,都讓他努力護住心口的那團餘熱,讓它絲絲滲入經脈之中。
當手腳終於能夠動彈,他也慢慢睜開雙眼。周遭,桃林已籠罩在濃濃的晨霧中,而他躺著的泥土,也都蒙上了一層慘淡的白霜。
衛昭知自己在桃林昏迷了一整夜,他掙紮著坐起,靠住一棵桃樹調運真氣,長出了一口氣,慶幸自己終在鬼門關前撿回一條性命。
一陣微風拂過,衛昭挪動有些僵硬的身軀,站了起來,側頭間正見桃林小溪裏,她為捕撈魚蝦而用過的簸箕還在那處。他踉蹌著走過去,提起簸箕,裏麵卻空空如也。
他低下頭,掬起一捧溪水,洗去唇邊血漬,出了桃園。
易五等了整夜,卻礙於衛昭嚴命,不敢入園,見他出來,抹了把汗過來,衛昭道:“怎樣?!”
“同盛堂沒事,京中一切正常。”
衛昭輕籲了一口氣,想想,又道:“你暗中盯著同盛堂,我總覺得有些不對勁。”他回了正園,換過幹淨的素袍,披著皇帝禦賜的狐裘,漫天晨霧中,悠悠然入宮。
一二四、歧路不歸
延暉殿內閣,皇帝正在陶內侍的服侍下喝藥,見他進來,微笑道:“怎麽這麽早?”待喝完藥,眾內侍替他將衣物穿好,他轉身牽住衛昭的手:“三郎,你隨朕走走。”
此時尚是晨霧滿天,宮中重簷高殿,都隱在一片白茫茫的霧氣中。皇帝牽著衛昭緩步走著,冬風寒瑟,衛昭解下身上的狐裘,披在皇帝肩頭。
皇帝低頭看了看,歎道:“這還是你十八歲生日時,朕賜給你的。”
“是。”
皇帝似是想起了什麽,微微而笑,衛昭也笑出聲來。
皇帝笑罵道:“你那天給朕惹那麽大的禍,害朕給你收拾爛攤子,烏琉國的二王子聽說至今未能有後嗣。”
衛昭得意一笑:“他烏琉國王子多,也不在乎他這個有沒有後裔。”轉而又恨恨道:“誰讓他出言不遜,辱我倒也罷了,可他暗地裏罵的是―――”說著眼圈便紅了一紅。
皇帝拍了拍他的手,衛昭情緒漸漸平靜,二人在宮中慢悠悠走著,竟走到了延禧宮。
衛昭望著延禧宮的宮門,愣了片刻。這裏,便是當初他剛入宮時居住過的地方,因位於皇宮前城的西麵,又被稱為西宮。
西宮多年前曾經失火,失火後衛昭長久失眠驚悸,皇帝便將他接到延暉殿居住,直到他十八歲才另賜外宅。宮中盛傳西宮內有鬼魅出沒,皇帝也未再命工部整修,西宮便一直荒了下來。
西宮內,落葉滿地,梧桐盡枯。皇帝步下石階,在院中慢慢走著,他腳下踩上厚厚枯葉發出的“唦唦”聲,聽在衛昭耳中,隻覺得無比刺耳。
皇帝走至院中,仰頭望著梧桐樹,一時有些恍惚。
三十多歲的成宗陛下,在經曆了“逆王之亂”和十餘年的朝堂傾軋之後,已由昔日意氣勃發的鄴王謝澈,漸漸變成了一個深沉難測的帝王。
日日想著製約臣子、平衡各方勢力,天天麵對的是謊言騙局、勾心鬥角,就連後宮的嬪妃,也是虛情假意,無一人有發自內心的笑容。僅餘從內心敬重的皇後還能說上幾句話,可為了保護她,他也隻能故作冷漠。
於是,他去後宮的次數越來越少,隻夜夜傳幾個伶俐些的少年服侍,倒也清爽。
那日是盛夏,天氣炎熱。他從高貴妃宮中出來,憋了一肚子的火,換了箭服在西邊箭場射箭,縱是射中全靶,猶覺怒火中燒。忽聽到箭場旁的西宮內傳出喧鬧聲,遙見西宮中最高的梧桐樹上似是有人,盛怒下便大步入了西宮。
他著的是箭服,又走得極快,西宮內諸人並未發覺,仍圍在梧桐樹下,威逼恐嚇。
他走到吳總管身後,正要說話,抬頭間看清樹上之人,不由暗中吸了口涼氣,覺仿有雪蓮在眼前盛開,瞬間神清氣爽。
樹上,一個清麗絕美的少年緊抱著樹幹,麵上神情倔強而凶狠,將爬上樹捉他的內侍一一踢落,但他那眼神,又透著幾分膽怯,如同一隻受傷的幼獸。
多年以前,十多歲的謝澈,幼年喪母、被交給景王生母撫養的謝澈,在被景王追打得遍體鱗傷之時,是不是也是這等神色?
他拍了拍吳總管的肩,又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吳總管十分機靈,在他耳邊輕聲稟了幾句話,他再囑咐幾句,吳總管便帶著所有人退了出去。
他走到樹下,仰頭微笑:“你下來吧。”
少年緊抿著嘴唇,眸中仍有著驚懼和濃濃的不信任,半晌方冷冷道:“你是誰?”
他看了看身上的箭服,笑道:“我是這宮中的光明司指揮使。”又和聲道:“你不可能在樹上呆一輩子,你自己下來,便算投案自首,罪責會輕些。”
少年猶豫再三,爬下樹來。他忍不住再笑了笑,果然,是一個吃軟不吃硬的孩子。
少年手負身後,冷聲道:“刑部在哪裏,我自己去。”
他大笑,少年冷眼望著他,怒道:“你笑什麽?!我殺了人,當然得送到刑部。”
“你殺了人?”
“是我殺的,一人做事一人當,我隨你去刑部便是。”
他更覺有趣:“你殺了何人?”
“龔、龔總管。”
他點頭歎道:“殺得好,朕―――真是殺得好。”
“為什麽?”少年的眼睛瞬間睜大,他這才發覺少年的眼睫修長而濃密,更顯得那雙眼睛如黑寶石般閃亮。
他在石階上坐下,招了招手。少年猶豫片刻,在他身邊坐下,追問道:“你為什麽說殺得好?”
這般不守宮中的規矩,隻怕沒少挨負責訓育新人的龔總管的鞭笞,所以才會反抗,失手將龔總管砸暈吧?他右手疾探,將少年衣袖卷起,果然,青痕斑斑。
“你叫什麽名字?”
少年遲疑片刻,道:“衛昭。”
“哪裏人?”
“玉間府衛氏。”
“什麽時候進宮的?”
“三月十六。”
“為什麽要殺龔總管?”
少年眼圈紅了紅,倔強地咬著下唇,默不作聲。他麵容一肅:“你是在宮中犯的事,便由我光明司執行刑罰,你隨我來。”
少年不動,他淡淡道:“你受罰了,你的同伴便可免於責罰。”
少年大喜,跟在他身後進了延暉殿。吳總管早得吩咐,殿內空無一人。他指了指軟榻:“趴下。”
少年愣愣道:“在這裏行刑嗎?”
他板著臉道:“當然。”他記不清自己有多少年沒有這般作弄過人,好不容易才忍住嘴角的笑意。
少年美瞳中露出一絲絕望,他的手在顫栗,卻仍神情凜然,裝著很從容的樣子走到榻上伏下身軀。
他慢慢走近,腳步聲故意放得有點重。側臉伏著的少年,似是有些害怕,緊閉雙眸,但那長而密的睫毛卻在微微顫抖。那緊咬著的下唇,也變得鮮紅欲滴。
他忽覺有些口幹,輕手將少年的衣衫拉下,少年的身軀很柔美,皮膚如玉般白晳,隻是有著幾道鞭痕。他取過“碧玉膏”,勾出一團。少年覺背上一涼,猛然回頭。不及起身,他又將少年按下,和聲道:“上點藥,將來不會留下疤痕。”
少年回頭驚疑道:“你到底是誰?”
少年回頭間身形微撐,白晳的背勾出一道優美的弧線,讓他心中微蕩,有種想重重咬下去的欲望。他努力控製著自己的欲望,一邊替少年搽著傷藥,一邊微笑道:“我是誰,有那麽重要嗎?”
少年重新趴下,享受著背後的清涼,向他綻開璀然笑顏:“也對,我不管你是誰,反正你是個好人。”
他大笑,夏日的午後,三十多歲的成宗陛下,終於得以開懷大笑―――
“唦唦”腳步聲響起,皇帝回頭看著衛昭,微笑道:“時間過得真快,你入宮,一晃十一年了。”
衛昭微仰起頭,望著梧桐樹,輕輕地歎了口氣。
皇帝語帶惆悵:“三郎,這麽多年,你陪著朕,想過家人嗎?”
“不想。”
“哦?”
“皇上待三郎這般好,三郎早就將皇上看成親人了。”
皇帝大笑,道:“也是,這些年你陪著朕,朕也隻在你麵前才能放鬆地笑一笑,倒比那幾個兒子還要親幾分。”
衛昭輕笑,皇帝也知自己失言,便轉回石階上坐下。衛昭忙過來道:“皇上,您身子剛好些―――”
皇帝不語,衛昭隻得在他身邊坐下。皇帝凝望著院中的梧桐樹,良久方歎道:“朕以前,每日聽著萬歲萬歲,雖然不會以為自己真可以活上一萬年,但也沒料到竟會突患重病,臥床不起。”
衛昭輕聲道:“過了這一劫,皇上必定可以龍體永康,真的活上一萬歲。三郎也好沾點福氣,再服侍皇上七八十年就心滿意足了。”
皇帝大笑,笑罷搖頭道:“生老病死,縱是帝王,也過不了這一關,你也是從沙場回來的人,怎麽還說孩子話?”
衛昭微笑:“皇上龍體康複,三郎心中歡喜得很,忍不住想說孩子話。”
皇帝似是想起了什麽,握上了衛昭的左手,轉而眉頭微皺:“怎麽這麽冷?”
衛昭低頭,道:“三郎一貫怕冷,皇上知道的。”
“是啊。”皇帝回想著往事,道:“你那時又怕冷,又怕黑,偏生性子又倔,若不是朕將你接到延暉殿去住,不定瘦成什麽樣。”
衛昭望著腳下灰麻麻的條石,低聲道:“這世上,隻有皇上才疼三郎。若是皇上不疼三郎了,三郎也無法再活下去。皇上有所不知,您病重期間,三郎沒少受人家的欺負。”
皇帝笑道:“少君欺負你了?”
“他倒不敢。”衛昭冷哼一聲:“我就看不慣寧劍瑜這小子,仗著少君,目中無人。”
皇帝眉頭一蹙:“你和他鬧得很僵嗎?”
“皇上放心,三郎不是不識大體之人。不過實在咽不下這口惡氣,回京前,我摸到他的軍營,放了幾把火,殺了幾個人。”
皇帝想了下,笑道:“原來是你幹的,少君昨晚將軍情上報,朕還在憂慮桓軍回攻,正要下旨,讓許雋在河西的兵力北調馳援成郡。”
衛昭笑得有些得意,道:“皇上要如何賞三郎?”
皇帝再一想,明白他的意思,點頭道:“嗯,你這一招深合朕意。裴琰以為宇文景倫隨時有可能回攻,自然怕腹背受敵。”
衛昭淺笑不語,皇帝笑著站起:“你這次立功頗殊,朕正要賞你,你要什麽賞賜?”
衛昭忙道:“臣要什麽,皇上都會答應?”
“你說說。”
二人出了西宮,衛昭輕笑:“臣還是想要西直大街那所宅子。”
皇帝瞪了他一眼:“胡鬧,那是將來要給靜淑公主和駙馬住的,你要來做什麽?”
衛昭笑道:“還不是為了贏承輝他們。三郎可是出征前就誇下海口,要立下戰功,讓皇上將那宅子賜給三郎的。若是皇上不允,今年臘月二十八的大戲,三郎便得上台扮龜公。”
皇帝搖頭道:“胡鬧!”又壓低聲音問道:“你若能要到那宅子,承輝他們輸什麽?”
衛昭得意笑道:“那承輝就得塗花了臉,畫成王八,在城中走一圈。”
鄭承輝是靖成公的公子,靖成公乃開國功臣後裔,有聖祖鐵牌,世襲罔替,便頗有些臭脾氣,喜歡頂撞皇帝,皇帝也拿他沒辦法。此刻聽到可以令靖成公變成王八他令尊,不禁大笑。笑罷,皇帝和聲道:“朕未完全康複,要三日後才上朝,你就和承輝他們去玩,等會朕便下旨,如了你的願。”
衛昭喜滋滋磕頭,道:“臣謝主隆恩。”
皇帝低頭,盯著衛昭散披在肩頭的烏發看了一陣,終未再說話,在陶內侍的攙扶下走入內閣。
一二五、波譎雲詭
相府內緊外鬆,裴琰晚上作了周密的安排,直到諸事妥當,已是晨曦初現。他正在漱雲的服侍下換上朝服,下人匆匆來稟,皇帝有聖旨到。
相府中門大開,擺下香案,裴琰朝服而出,麵北而跪。宣旨太監滿麵春風,卻無聖旨,隻傳皇帝口諭,賜下皇帝親書的“忠孝王府”牌匾,並體恤裴琰征戰辛勞,著其在府中歇息三日後,再重新上朝。
裴琰叩謝聖恩,便親捧牌匾,下人搭梯,將相府大門上原來的牌匾摘下,將“忠孝王府”的牌匾掛上,自此,左相府正式改為忠孝王府。
鞭炮陣陣,引來百姓堵街圍觀,裴琰笑容滿麵,又命下人取來銅錢,散給眾百姓鄰裏,忠孝王府門前,熱鬧喧嘩。
牌匾掛好後,裴琰轉身入府。安潞過來稟道:“皇上剛有聖旨頒下,封衛大人為一等忠勇子爵,並將西直大街原來為靜淑公主出嫁準備的宅子賜給衛大人,此時百官們正紛紛前往新的衛爵爺府祝賀。”
裴琰思忖片刻,笑道:“既是如此,咱們也去給衛爵爺慶賀慶賀。”
西直大街,一等忠勇子爵府。 鄭承輝等人擁著衛昭在府內看了一圈,齊聲稱讚,不愧是皇帝為靜淑公主備下的宅子,雕梁畫棟,樓台華麗,奢華富貴到極致,比原來的衛府毫不遜色。
聽得忠孝王裴琰親來祝賀,衛昭忙迎出府門,二人寒暄客套一番。衛昭拱手道:“王爺親來祝賀,衛昭愧不敢當。”
裴琰負手入府,邊走邊笑道:“三郎得封侯爵,咱們又有沙場之誼,裴琰當然要來祝賀。”又傳音道:“有沒有什麽不對勁?”
衛昭笑道:“說起來,衛昭倒真是懷念和少君沙場征戰的日子。”說話間隙,傳音道:“暫時沒有,少君不要輕舉妄動。”
“那是自然。”裴琰朗聲笑道:“說起來,我回到京城還真有些不習慣。”
衛昭傳聲道:“等過幾天,咱們再商議下一步如何行事。”
裴琰微微點頭。二人踏入花廳,與眾人笑鬧一番。當日,衛爵爺府擺下大宴,絲竹聲聲,喧笑陣陣,也自是一派富貴風流景象。
當夜,京城仍放起煙火,東市也舉行燈會,行人如織。
裴琰從忠勇子爵府出來,已是入夜時分,回到忠孝王府,正見崔亮由西園出來,他忙停住腳步,笑道:“子明去哪?”
崔亮微笑道:“去東市燈會轉轉,難得這麽熱鬧。”
裴琰想起當初與他正是在東市相識,便也來了興致,又正好想在皇帝派來暗中監視自己的人麵前做做樣子,於是便道:“我也正想去逛逛,一起吧。”
“好啊,不過王爺得換過常服才行。”
裴琰換過一襲淡藍色長袍,腰間一方玉佩,腳下黑緞靴,目若朗星,笑如春風,和崔亮邊說邊行。長風衛則暗中跟隨。
二人到了東市,隨著人流緩緩前行,當經過一處攤檔,二人不禁微笑起來。
裴琰道:“子明,當*****在這處手書一幅《閑適賦》,才有咱們今日之緣份。”
崔亮望著自己曾擺攤賣字的地方,心中忽然掠過一抹惆悵。當日盤纏用盡,又無錢買藥箱,才被迫擺攤賣字,卻未料巧遇裴琰,從而卷入權力中心的漩渦,什麽時候,才能真正如閑雲野鶴,遊跡天下?
滿街的燈火,讓人有種不真實的感覺,他仿若再看到那穿著鵝黃色長裙、有著卷曲長發的少女在淺淺微笑:“我也想著走遍天下,可惜難以如願。崔公子若是有日能達成心願,還請寫成遊記,借我一觀,也好心願。”
“子明。”裴琰在前方數步處回頭相喚。
崔亮驚醒,自嘲似地笑笑,提起腳步,走上前與裴琰並肩而行。一個鵝黃色的身影在前方人群中若隱若現,崔亮心中一動,忙向前方擠去,但燈市人頭湧湧,溺接蹱,待他擠到那處,已不見那個身影。
他環顧四周,佳人渺茫,不由悵然若失。裴琰擠過來,道:“子明看見熟人了嗎?”
崔亮回過神,笑了笑,道:“想是認錯了。”
江慈這日卻有些不舒服,渾身無力,睡到午時末才起床。外屋桌上,昨夜未動的飯菜已結出一層油霜。望著那層油霜,胃中一陣翻騰,她努力壓住,才沒有嘔吐出來。
不知衛昭何時歸來,她也不敢輕易出門,隻得草草吃了飯,便仍然回內屋看書。直看到入夜時分,漸感困倦,不知不覺又倚在椅中睡過去。
天色漆黑,彎月若隱若現,京城也重歸平靜。
院中,水井裏,忽然鑽出一個人影。他從水井中鑽出,卻不急著進屋,隻是愣愣地坐在井邊,直到月上中天,方才暗歎了口氣,將腳步聲放得極輕,走入內屋。
她正歪在椅中,酣酣沉睡,如雲秀發垂落下來,遮住她的小半邊臉。她似是夢到了什麽,嘴角輕勾。衛昭凝望著她如甘泉般純淨的笑容,心靈的深淵中傳出一陣尖嘯,從未有哪一刻,他是這般痛恨厭惡這個汙垢滿身的自己。
見她歪著脖子,他歎了口氣,俯身將她抱起。江慈驚醒,迷迷糊糊睜開雙眼,看清他的麵容,心頭一鬆,笑著摟上他的脖子:“你回來了。”轉而覺得自己的脖頸酸痛,揉了揉,輕哼道:“慘了,我扭脖子了。”
衛昭將她抱到床上,正要替她蓋上被子,江慈卻不放手,摟著他脖子的手用力一帶,衛昭撲上她的身軀。
他心中一酸,轉而象瘋了一般,用力吻著她。他什麽也不去想,隻將自己投入到無邊無際的溫暖之中,隻求這份溫暖,能在自己身邊多停留一刻―――
“無瑕。”她無力依在他懷中。
“京城是不是有什麽喜事?外麵每晚放煙火,旁邊那所大宅今天也是奏了整日絲樂。”
他麵色蒼白,良久方艱難開口:“沒什麽,京城在慶祝聖上龍體康複,旁邊那所宅子,現在是一等忠勇子爵、衛昭衛大人府。”
她慢慢轉頭望向他。他卻忽然將她抱住,將頭埋在她的胸前,帶著濃烈的愧疚低聲喚道:“小慈。”
他的烏發散落在她潔白的胸前,他的低喚聲如同一頭受傷的野獸。江慈張開雙臂,緊緊地抱住他,似有千言萬語要說,卻終隻輕聲說了一句:“我等你。”
裴琰得封忠孝王,衛昭封一等忠勇子爵,皇帝又明詔三日後再上朝,二人便連日在府中宴請賓客。文武百官們一時到忠孝王府走走,一時又到忠勇子爵府坐坐,加上鄭承輝等一幫浪蕩公子湊熱鬧,還請素煙的戲班子兩府唱戲,三日時間一晃就過了。
這日破曉時分,衛昭從老柳巷小院水井壁中的秘道潛回西直大街的忠勇子爵府。
自這隻手攪動風雲,他便做好終有一日要亡命天涯的準備。可原來的衛府後麵靠著的是小山丘,倒不如人流密集的街巷中逃生方便,他便在城中秘密購了老柳巷一處宅子。看過宅子四周環境,發現竟是在皇帝為靜淑公主出嫁準備的大宅後麵,兩宅僅隔了一條小巷。衛昭靈機一動,便想法子在老柳巷宅子的水井與前麵大宅的柴房間挖了條秘道,秘道十分隱蔽,又有機關,倒也不怕人發覺。
他又在公開場合與鄭承輝等人打賭,誇下海口,要奪靜淑公主一處宅院,此次借出征大勝之機終讓皇帝將這處宅院賜給了他,萬事一急,也多了條臨時逃生的退路。
他白日與百官應酬,還得時刻關注京中一切動態,疲倦不堪。隻有夜深人靜,悄悄潛去與江慈相會,才能讓這顆時刻在烈火中炙烤、在黑暗中沉浮的心稍得寧靜。
江慈這三日仍是安靜地呆在家中,深夜衛昭乘著夜霧潛來,什麽也不問,隻是撲入他懷中。知道自己沒有辦法幫他,隻能盡量讓歡愉點亮幽深的黑夜,讓他不再覺得孤單。
衛昭在漫冬霧中入宮,甫到乾清門,便見到了莊王。自皇帝醒來後,莊王便又病了,由於高貴妃薨逝後他便時病時好,而他現在又勢微,百官隻忙著到忠孝王與忠勇子爵府慶賀,莊王府門庭冷落,倒也沒有人在意他的病何時方能痊愈。
衛昭與莊王目光一觸即分,二人都知現在不是說話的時機,一人仍如昔日般冷傲,前往延暉殿,一人則滿麵春風與百官交談,前往弘泰殿。
皇帝剛著上明黃袞服,見衛昭進來,微笑道:“朕已命薑遠將宮中防務交回給你,你也玩夠了,今日起,重新管回光明司吧。”
衛昭過來替他將朝冠的束帶係好,笑道:“我正想管管這些猴崽子,薑遠隻顧著他的禁衛軍,可有些疏忽了光明司。”
皇帝嗬嗬笑著出了延暉殿,往弘泰殿而去。
這是皇帝醒來後第一次上朝,縱是事先已閱過各部幾個月的折子,仍覺事務繁雜,一時有些疲倦,打了個嗬欠,靠在龍椅扶手上。
眾臣看得清楚,俱皆安靜。董學士上前,小心翼翼道:“皇上,要不要先退朝?”
皇帝望著案頭摞的折子,苦笑道:“朕這病,耽誤了幾個月的政事,眼下大戰初定,百廢待興,怎能懈怠?”
百官一陣稱頌後,董學士道:“可皇上龍體要緊,得有人為主分憂,臣鬥膽有個提議。”
“董卿但說無妨。”
“以前各部各司的折子都是先遞給二位丞相,由他們初閱後再報給皇上定奪。可自忠孝王領兵出征,皇上龍體染恙,太子監國,陶相人難以覽閱全部奏折,臣等便想了個折衷的辦法,倒很有效。”
“哦?!”皇帝來了興致。
裴琰和裴子放心呼不妙,自是知道皇帝在和董方一唱一和,可二人此時也無法插話,隻在心中暗自盤算。
董方躬腰續道:“這幾個月,各部各州府的折子都是先送入內閣,由二位王爺、陶相、裴侯爺、內閣各大學士和臣等覽閱後,再提交太子定奪。臣等各有分工,人手多,折子回複起來便頗順暢,太子也覺輕鬆。”
皇帝讚道:“嗯,不錯,倒是個好法子。”見鑾台下的裴琰似欲張口,皇帝的話攔在前麵:“眼下裴卿得封王爺,也不便再擔任左相職,朕也早想對丞相之職進行改革。這樣吧,將原先的由二位丞相總攬各部及各州府政務,改為由內閣負責,內閣人多,分配起來,各人也不覺得累,有這麽多人為朕分憂,朕也能輕鬆些。”
太子帶頭伏在地上,道:“父皇英明!”
眾內閣大學士自是欣喜萬分,內閣以往隻為皇帝決策提供意見,卻不能如丞相般處理政務,皇帝此言一出,便是將原先丞相的職權分給了各位大學士。他們趁裴琰和陶行德尚未說話,跪地大呼:“皇上英明,臣等必鞠躬盡瘁,為聖上分憂,死而後已!”
百官心知肚明,便皆跪下頌聖,裴琰與陶行德無奈,也隻能接受這個事實。自此,華朝丞相製正式廢除,由內閣正式接管朝政。
一二六、兵在其頸
接下來便是對各部和各州府政務進行分工,兵部、戶部、刑部等部門和河西、南安府、洪州等富庶地區成了各方勢力爭奪的焦點。臣工們你來我往,引經論據,誰也不肯相讓,殿內一時哄鬧到極致。
皇帝冷眼看著,也不說話,待爭執白熱化,他猛然抓起案上玉鎮,擲下鑾台,眾臣見他暴怒,嚇得齊齊住嘴,匍伏於地。
太子跪落,泣道:“父皇息怒,龍體要緊!”
皇帝似氣得全身發抖,董方忙道:“皇上息怒,臣有個提議。”
“各部各司及各州府政務分工,臣覺得不急在一時,皇上可根據幾個月各臣工的表現,聖躬定奪。隻是眼下有兩件大事較為急迫,皇上可先將兩件大事的分工給定了,其餘的慢慢再定。”
“何事?”
“一件是冬闈,今年因薄賊逆亂、桓賊入侵,春秋兩闈都未舉行。眼下百廢待興,更需大量提拔人才。臣等前兩個月就議定要加開冬闈,給各地士子一個入仕的機會。還有一件也近在眼前,是冬至日的皇陵大祭,乃年底頭等大事,馬虎不得。”
皇帝沉吟片刻,視線掃過殿內諸臣,在裴琰身上停留片刻,靠上龍椅,疲倦道:“這樣吧,忠孝王辦事,朕一貫放心,冬闈和皇陵大祭,就交由裴卿負責,國子監和禮部官員,應聽其差遣。”
不待眾臣答話,皇帝顫巍巍站起:“朕乏了,改日再議,先退朝吧。”
他尚未提步,衛昭匆匆入殿,稟道:“皇上,嶽藩派藩吏在宮門外伏地請罪,並上表請求,重為藩臣。”
殿內頓時炸開了鍋,嶽藩已經自立為嶽國,眼下竟願重為藩臣,實是令人瞠目結舌。皇帝也似有些不敢相信,陶內侍急忙接過衛昭手中的奏折,奉給皇帝。皇帝閱罷,激動不已,連聲道:“好,好,好!嶽景陽深明大義,朕要重重地賞他!”
丞相一職被廢,又被皇帝架空權力,派去管理國子監和禮部,裴琰縱是早有思想準備,仍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他壓住心中狂瀾,馳回王府,大步走進慎園,憋了半日的怒火終悉數爆發。他握起廊下兵器架上的長槍,槍風似烈焰般激得滿園樹木在勁風中急搖。他越舞越快,身形急旋,如騰龍出水,衝天煞氣自手中擲出,轟然之聲響起,長槍深深沒入銀杏樹幹之中。
院中漱雲及眾侍早被勁風壓得喘不過氣來,待槍尖轟然沒入樹幹,更是後退不迭,還有幾名侍女跌倒在地。
裴琰發泄完心中怒火,回頭看看眾人狼狽情形,倒笑了起來。他悠然走入東閣,漱雲進來替他解下朝服王冠,換上常服。
裴琰低頭望著漱雲,眼前忽然浮現另一個麵容,他一時恍惚,猛然將漱雲抱入懷中。漱雲“啊”地一聲,裴琰清醒,又慢慢將她推開。
漱雲正有些不知所措,閣外響起童敏急促的聲音:“王爺,急報!”
裴琰出閣接過童敏手中加急密報,展開看罷,“啪”地合上,快步走向蝶園。
裴子放正在蝶園與裴夫人講起嶽藩之事,二人看過密報,互望一眼,俱各驚悚無言。
見裴琰反倒是一臉平靜,裴子放道:“琰兒,依你看,該怎麽辦?”
“嶽景陽弑父殺兄,顯然是和小慶德王串通好的,而小慶德王除了程鄭二妃,談妃也未流產,顯見也是事先進行周密的籌劃。這一切,都與皇上脫不了幹係。隻怕兩位,眼下都投靠了皇上。”
裴夫人冷笑:“嶽藩一定,小慶德王的兵力便可抽調北上。”
裴子放歎道:“咱們在南安府、香州的人馬,無法和小慶德王的八萬兵力抗衡。”
“他倒不會明著來。”裴夫人道:“若是明著控製南安府、香州,便是要對咱們下手,他現在可不想逼反琰兒,也不想擔誅殺功臣的名聲。但小慶德王的兵力定會北上對南安府保持威懾之態,讓咱們不敢輕舉妄動。”
裴琰卻從密報中看出些端倪,他望向窗外廊下用厚厚布氈圍著的鳥籠,麵上漸露一絲微笑。
裴夫人望著兒子臉上俊雅無雙的笑容,忽有些神遊物外。多年以前,他牽著自己的手鑽出雪洞,望著山腳那兩人漸行漸近的身影,也是這般要將一切操控於手心的微笑。
“玉蝶,我贏了。從今天起,鄴王也罷,子放也罷,都不許再想他們。”
她暗歎了口氣,語氣便柔和幾分:“少君。”
“母親有何吩咐?”
裴琰仍望著廊下的鳥籠,淡淡道:“一隻鳥力量小些,得等另一隻鳥走投無路,主動來找,我們合力,才能將鳥籠撞破。”
衛昭雖得封子爵,卻仍不能上朝參政,便帶著眾光明司衛巡視皇宮各處,嶽藩藩吏到達乾清門伏地請罪、並上呈奏表時,他正在乾清門交代防務。
縱是覺得萬般不對勁,不明嶽藩為何發生如此翻天覆地的變化,他仍克製著自己,將表折遞入弘泰殿,隻在出殿時與莊王交換了一個眼色。
嶽藩以往在朝中與各方勢力都保持著聯係,嶽景隆尤與莊王走得近,當初高霸王“不慎”放嶽景隆逃走,實際上是雙方演的一場戲。嶽藩立國後,雙方也一直暗中有聯係,莊王欲奪權上位,還一直指望著嶽藩的支持。可眼下嶽景隆身死、嶽景陽上位,後麵,到底是誰在操縱呢?
衛昭越想越不對勁,隻覺眼下步步驚心,絲毫都疏忽不得。正煩憂間,瞥見眾臣下朝,便退在一邊。莊王係的官員自是與他說笑寒暄,而清流派仍是頗為高傲地自他麵前走過。
衛昭也不惱,麵上淡淡,眼見眾官員皆出了乾清門,轉身欲去延暉殿,卻見內閣大學士殷士林迎麵而來。
殷士林為河西人氏,出身貧寒,於二十二歲那年高中探花,一舉成名。其人死板迂腐,但學問上極嚴謹,多年來曆任國子監祭酒、翰林院翰林、龍圖閣大學士,深得董方及談鉉等人賞識,是清流派的中堅人物。
他性子古板,恪守禮教,尤其看不起衛昭等內寵,數次上書泣求皇帝將宮中孌童遣散,勸諫皇帝修身養德。皇帝知他性情,也未動怒,隻是將奏折給衛昭看過後,一笑了之。
他勸諫不成,便將矛頭指向衛昭,公開場合經常給衛昭難堪,衛昭與他數次交鋒,互有勝負。前幾日相府慶宴,衛昭帶著蟠龍寶劍出席,逼得殷士林當眾磕頭,更是狠狠出了口惡氣。
見殷士林迎麵走來,衛昭冷哼一聲,欲待避開,卻見殷士林腳步有些踉蹌,麵色也極蒼白,再走幾步,他身子一軟,倒在衛昭足前。
衛昭縱是與他不和,可眼下是在乾清門前,不得不俯身將他扶起,喚道:“殷學士!”
殷士林閉目不醒,衛昭回頭道:“快,將殷學士扶到居養閣,請太醫過來看看。”
宗晟帶著人過來,衛昭正要將殷士林交給宗晟,卻忽覺殷士林的手在自己腰間掐了下。他心中一動,麵上不動聲色,道:“還是我來吧。”負起殷士林往乾清門旁的居養閣走去。
他走得極快,將宗晟等人甩在身後很遠,待到四周再無旁人,殷士林在他耳邊用極輕的聲音吐出兩個字:“奎參。”
衛昭再想保持鎮定,腳下也不禁踉蹌了下,但他瞬即清醒,將殷士林負到居養閣放下,看也不看他一眼,便拂袖而去。
殷士林的宅子在內城東直大街最南邊,隻有兩進的小院,黑門小戶,倒也頗合他自居清流的身份。他素喜清靜,又從不受賄收禮,僅靠俸祿度日,自然也養不起太多仆人,家眷留在河西,宅中便隻有兩名仆女、一名廚房的老媽子。
這日殷士林自朝中回來,怒氣衝天,咒罵間,下人知他因在乾清門暈倒,被內寵衛昭負了一段路,引為奇恥大辱,誰也不敢觸他的黴頭,便都躲在外院,不敢進來。
夜深人靜,殷士林猶在燈下看書,一陣微風自窗戶的縫隙透入,吹得燭火輕晃。
殷士林放下書,打開房門,到茅房轉一圈回來,再將房門關上,走到裏屋,向一個人影緩緩下跪,沉聲道:“木適拜見教主。”
黑暗中,衛昭如遭雷殛,“蹬蹬”退後兩步,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殷士林站起,將燭火點燃,看了戴著人皮麵具的衛昭一眼,從靴中拔出一把匕首,奉至衛昭麵前。
衛昭看清匕首,身形晃了晃,雙膝一軟,跪在殷士林麵前:“五師叔!”
殷士林將衛昭挽起,慢慢取下他的人皮麵具,凝望著他俊美的麵容,又慢慢將他抱住,輕聲道:“無瑕,這些年,你受苦了。”
衛昭瞬間眼眶濕潤,他隻知,師父多年之前便安排一個人潛入華朝,這個人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這些年以來,他也曾收過此人的幾次情報,但從不知究竟是朝中的哪位官員。他也知道,自己還有位五師叔木適,多年前便不知去向,他隻是自平叔口中得知,當年那位五師叔武功並不高,是個沉默寡言、性格內向的少年。
他萬萬沒有想到,多年以來一直與自己勢同水火、清流派的中堅人物,迂腐古板的大學士殷士林,便是自己的五師叔木適。
想來,這些年他故意與自己為難,其實是在掩護自己吧?
他尚未說話,殷士林已扼住他的肩,急速道:“教主,快回月落,皇上已經知道你的身份!”
ˇ一二七、風刀霜劍ˇ
衛昭數日來的擔憂變成事實,卻反而不再慌亂,冷冷一笑,輕聲道:“他知道了?”
“是。”殷士林道:“皇上似是早就醒來,他知道咱們出兵相助裴琰,便覺事情不對,因為當日是裴琰主持調查教主。他再將薄雲山謀逆前後諸事想了一遍,對教主動了疑心,讓人暗查教主來曆。今日在董方處看到密報,確認玉間府衛三郎的家人都死得極為蹊蹺,餘下的族人也隻知有個衛三郎從小離家,卻都未見過衛三郎的真實麵目。董方收到密報後和皇上私語,我正退出內閣,聽得清楚,是一句‘看來可以確定,他就是蕭無瑕’。”
衛昭忽想起那日早晨,皇帝在西宮與自己說過的話,他由心底發出冷笑,咬牙道:“原來他一直在試探我。看來,他是要將我們在京中的人一網打盡,所以才封我爵位,賜我宅第。”
殷士林道:“教主,你還是快回月落吧,皇上絕不會放過你的。”
“逃是逃得成,但這裏怎麽辦?咱們辛苦經營這麽多年,已經走到這一步,難道要放棄不成?”
殷士林沉默片刻,有些沮喪:“是啊。”他又急道:“教主,皇上和董方這幾日一直在商議,要對月落用兵!”
衛昭麵色一白,喃喃道:“對月落用兵?他哪有兵可調?北麵可都是裴琰的人。”
“他們商議時防著人,但對我倒不是很提防,我偷聽到一些。隻怕是要調小慶德王的部分人馬自玉間府直插平州,攻打月落,這邊京城隻要將裴琰一控製住,皇上就會調肅海侯的人馬去與小慶德王會合,攻打月落。”
“小慶德王?!”衛昭突然覺得一陣徹骨的寒冷,全身仿佛墮入冰海。
耳邊,殷士林的聲音好像從很遙遠的地方傳過來:“咱們幫裴琰趕走桓軍,卻犯了皇上的大忌。他恐我們與裴琰聯手造反,又恨多年來受教主蒙騙,想先下手為強。所以現在控製住裴琰,架空他的權力之後,肯定會對咱們用兵―――”
殷士林忽然覺衛昭有些不對勁,將身形搖晃的他扶住,喚道:“無瑕。”
衛昭麵色蒼白,猛然吐出一口鮮血,低聲道:“五師叔,盈盈,隻怕沒了。”
這夜寒風忽盛,“呼呼”地刮過京城每個角落。
衛昭負手立於子爵府後園的竹亭內,任寒風肆虐,如同冰人般呆呆望著一池枯荷。
今冬的第一場大雪,很快就要落下來,一池枯荷就要湮於積雪之中,隻是明年,自己還能看到滿池白蓮盛開嗎?
易五入園,寒冬之日,他竟滿頭大汗,衛昭的心徹底下沉。
“盛爺剛收到消息,小慶德王傳出口諭,說、說鄭妃謀害懷有身孕的程妃,鄭妃被處死,程妃被以側妃禮儀殮葬。咱們在玉間府的人也都莫名失蹤。”
這句話宛如最後一把利刃,將衛昭的心割得血肉模糊。
“無瑕,看清楚了,他們四個都是師父留給你的人,將來要做大用的。”她和瀟瀟才六歲,粉雕玉琢般的一對人兒,怯怯地躲在蘇俊身後。
“無瑕哥哥,你將來會殺王朗,幫我報仇的,是嗎?”她剛到玉迦山莊,喜歡跟在他身後,也不理會他對她的淡漠。
“無瑕哥哥,教主說你就要走了,去很遠的地方,你還會回來看我們嗎?”離開玉迦山莊的前夜,她和瀟瀟在窗戶外和他說話,他心中卻隻有對未知命運的恐懼,重重地將窗戶關上。
縱是她主動要求去玉間府,主動要求嫁給小慶德王,可他知道,若是他不應允,她又怎會賠上這條性命?
可是,姐姐的性命已經賠上,那麽多族人的性命已經賠上,自己又怎有退路?!
衛昭緩緩低頭,凝視著自己白晳修長的雙手。這雙手,究竟,還要染上多少血腥呢?
凜冽的寒風似從衣袍每個空隙處鑽入,刺進靈魂深處,他抵擋不住這陣寒風,急忙將手籠入袖中。易五知他素來怕冷,忙解下身上的鶴氅替他披上,衛昭麵上慢慢有了血色,低聲道:“小五。”
“在。”
“你方才是直接去見的盛爺,還是到客棧取的消息?”
“我是去洪福客棧取的,未與盛爺見麵。”
衛昭稍稍放心,道:“從現在起,你不要再去同盛堂,專心做你的光明司衛。”
易五醒悟過來,嚇了一跳:“主子,形勢這麽危急嗎?”
衛昭不答,半晌,閉上雙眼,音調極低:“回去歇著吧。”
望著易五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門,衛昭胸口刺痛,劇烈咳嗽,抬袖去拭,白袍上一團殷紅。
風將他的烏發吹得翩飛翻卷,他定定看著這團殷紅,再望向宅子後方,想尋找那團微弱的光芒,可滿目皆是黑暗,這一刻,隻有無邊無際的寒冷將他淹沒。
風刀霜劍,苦苦相逼,真的隻有用盡全部生命,才能洗刷掉滿身的罪孽與恥辱嗎?才能擺脫糾結在靈魂之中十餘年的惡魔嗎?
延暉殿內閣,皇帝換上團龍袞服,董學士進來,眾內侍悄悄退出去。
董學士將起草好的聖旨奉給皇帝,皇帝看了看,點頭道:“殷士林的文采,還真是隻有談鉉堪有一比,隻是人太死板。”
董學士道:“皇上,是不是太急些?眼下高成那兩萬人還在朝陽莊,萬一――”
皇帝見葉樓主負手立於門口,不虞有人偷聽,歎道:“董卿,朕的日子不多,朕得替熾兒留個穩固的江山。”
董方素來持重,此時也涕泣道:“皇上,您——”
“咱們要想將星月教一網打盡,便隻有引三郎作亂。可煜兒這些年和三郎走得近,不定後麵弄多少事。若不將他弄走,三郎一旦生事,他便沒有活路。唉,隻盼他能體會朕的一片苦心,安安分份去封地。這是朕給他的最後一次機會,他若再不悔悟,朕也保不住他。”皇帝長歎道。
“那靜王爺?”
“他先緩緩,等把裴氏兩叔侄壓得動不得了,再收拾寧劍瑜,才能把他挪出京城。董卿,朕也不知道能不能撐到年關,若是真有個不測,熾兒就全拜托給你。”
董方伏地痛哭,怕殿外有人聽見,強自壓抑,低沉的哭聲讓皇帝也為之心酸,他俯身將董方扶起,道:“熾兒雖懦弱些,但所幸天性純良,隻要有董卿和談卿等一幹忠臣扶持,他會是個好皇帝。”
他望著殿外陰沉的天空,緩緩道:“江山,還是我謝氏的江山,我要將它完完整整地交給熾兒,絕不容他們作亂!”
董方抬頭,這一刻,他仿佛又見到當年那個意氣勃發、殺伐決斷的鄴王殿下。
朝會伊始,議的是梁州的緊急折子。因為梁州一直缺水,前年朝廷就同意梁州組織民力,掘渠引水。好不容易今年朝廷撥些河工銀子,梁州百姓又自發籌批款銀,召得丁夫開掘,未料下麵的縣官凶狠暴厲,貪河工銀子不說,還打死十多名河工。
河工憤而暴亂,將衙役打傷,扣押縣官,梁州郡守連夜趕去,也未能令河工放人。河工領頭之人聲稱,要朝廷派出二品以上官員親至梁州,他們要當麵陳述案情,為親人申冤,才肯放人並重新開工。
皇帝和內閣一番商議,由於梁州郡守多年前曾為震北侯裴子放的部屬,便議定派裴子放前往梁州,調停並督複河工。
裴子放也未多說什麽,麵上淡淡,跪領皇命。
可接下來的一道聖旨,就讓殿內眾臣傻眼了。皇帝詔命,莊王謝煜,因過分思念亡母,積鬱成疾,唯有常年浸泡於高山上的溫泉中方能治愈,皇帝憐恤其純孝,將海州賜給莊王為封地,著莊王在三日後前往海州封地,治療疾病。
陶內侍扯著嗓子將聖旨宣讀完畢,莊王便麵色慘白跌坐於地。昨日嶽景陽願重為藩臣的表折上,他便知大事不妙,徹夜難眠。他與嶽景隆之間的那事自是萬萬不能讓皇帝知道的,眼下嶽景隆身死,自己與他的密信會不會落在嶽景陽手中呢?還有,嶽藩出了這麽大的事,背後會不會有人在操縱?
他坐立不安了一夜,戰戰兢兢上朝,皇帝果然頒下這樣一道聖旨,將他心中最後一絲希望徹底毀滅了。
他抬眼望了望寶座上的皇帝,那是他至親之人,可這一刻,他覺得世上距他最遙遠的也是寶座上的人。他的目光與皇帝銳利的眼神相交,猛然打了個寒戰,隻得匍伏於地,顫聲道:“兒臣謝父皇隆恩!但兒臣有個請求,伏祈父皇恩準。”
“說吧。”
“母妃葬於皇陵,兒臣此去海州,不知何時方能再拜祭母妃,兒臣懇求父皇,允兒臣在冬至皇陵大祭後再啟行,兒臣要於大祭時向母妃告別。”
皇帝盯著他看了片刻,道:“準。”
莊王泣道:“謝父皇隆恩。
皇帝嘴唇動了動,似是想說什麽,終沒有開口。
裴琰淡然地看著這一幕,也未多言,散朝後,又認真和董學士、殷士林等人商議冬闈和皇陵大祭事宜,待到午時才出宮。
走至乾清門,衛昭正帶著易五從東邊過來,見到裴琰,立住腳步,笑道:“少君,你還欠我一頓東道,可別忘了。”
裴琰笑道:“今晚不行,靜王爺約了我喝酒,改天吧。”
“少君記得就好。”
二人一笑而別,裴琰打馬離了乾清門。
ˇ一二八、孤注一擲ˇ
這日厚重的雲層壓得極低,風也越刮越大,到了黃昏時分,今年的第一場雪終於飄落下來。一個多時辰後,鋪天蓋地的鵝毛大雪,便將京城籠在了一片潔白之中。
衛昭翻入莊王府後牆,這王府他極為熟悉,片刻工夫便潛到莊王居住的“來儀院”。莊王正手握酒壺,呆呆坐於窗下,屋內也無仆從。衛昭輕叩了一下窗欞,莊王抬頭,驚喜下穿窗而出,握住衛昭的手,半晌說不出話來。
二人進屋,莊王將門窗關緊,轉身道:“三郎,你總算來了,我夜夜等著你,也不敢讓人進這院子。”
衛昭單膝跪下,哽咽道:“王爺,衛昭對不住您,大事不妙。”
莊王身形晃了晃,喃喃道:“何事?”
“小慶德王,隻怕是已經投靠太子了。”
莊王痛苦地合上雙眼,卻聽衛昭又道:“還有一事,王爺得挺住。”
莊王冷冷笑:“挺住?都到這個地步,我還有什麽挺不住的?大不就是一死,你說吧。”
衛昭猶豫,見莊王目光凶狠地盯著自己,無奈道:“王爺和嶽景隆的信,落在了嶽景陽的手中,昨天隨表折一起送到了延暉殿。”
莊王額頭冷汗涔涔而下,全身如同浸在結冰的寒潭之中,衛昭忙過來扶住他:“王爺。”
莊王慢慢在椅中坐下,呆望著燭火,良久,低聲道:“三郎。”
“在,王爺。”
“我恨他!”莊王咬牙切齒。
他也不等衛昭答話,便自言自語地說開了,話語中充滿切齒的痛恨:“我恨他!他娶母妃本就不懷好意,隻是為了拉攏高氏,他也從來沒有把我當成他的親生兒子。無論我怎麽努力,他正眼也不瞧我一下!眼下高氏覆亡,母妃屍骨未寒,他就要對我下手,海州那麽窮的地方,什麽養病?!分明就是流放!”
他仰頭大笑,笑聲中透著怨毒:“三郎,你知道嗎?我華朝一百多年來,凡是流放的王爺,沒有一個有好下場!不是意外身亡就是急病而死。海州,隻怕就是我謝煜喪命之處!”
衛昭“撲嗵”跪下,緊攥住莊王的手,仰頭道:“王爺,您千萬不能這麽說,您若去海州,衛昭怎麽辦?”
莊王盯著他看片刻,輕聲道:“三郎,你又何必要跟著我這個沒出息的王爺,有父皇在,你還怕什麽?”
衛昭搖頭:“不,王爺,您有所不知,皇上隻怕撐不太久了。”
莊王一愣,衛昭泣道:“皇上這次病得重,雖然醒來了,但恐怕壽不久矣。皇上若不在了,誰來護著衛昭?太子若是登基,隻怕第一個要殺的便是我,清流派,早就要將我除之而後快。殷士林那些人對我的態度,王爺您看得比誰都清楚。”
莊王長歎,將衛昭拉起,他麵色嚴峻,長久在室內徘徊。
屋外,北風呼嘯,吹得窗戶隱隱作響。莊王將窗戶拉開一條小縫,寒風卷著雪花撲了進來,莊王一個激淩,回頭望著衛昭,冷聲道:“三郎,橫豎是一死,咱們隻有一條路可走!”
衛昭麵帶遲疑,瑟瑟縮了下,莊王怒道:“怎麽?三郎,你不敢?!”
衛昭忙道:“王爺,我不是不敢,可眼下咱們隻高成那兩萬人,隻怕——”
莊王頭:“是,單憑高成這兩萬人是成不什麽氣候。”他再思忖片刻,抬頭道:“三郎,隻怕還要麻煩你。”
“請王爺吩咐,衛昭但死不辭!”
莊王握住衛昭的手,輕聲道:“咱們眼下,隻有與裴琰聯手,才有一線希望。”
衛昭眉頭皺皺:“少君?”
“是,父皇現在怎麽對少君,你也看到了。他取消丞相一職,命少君去管冬闈和大祭,今又將裴子放派去梁州管河工,分明是在逐步架空他叔侄的權力。少君現在隻怕是在父皇的嚴密監控之中,他現在比咱們更不安。”
“可是,裴琰一直扶持靜王爺的。”
莊王冷笑一聲:“裴琰心中才沒有那個‘忠’字,誰能給他最大的好處,他就會投靠誰。”
他在室內急促地踱了幾個來回,終下定決心,將心一橫,沉聲道:“三郎,你與他有沙場之誼,你幫我去和他談,隻要他助我成事,我願和他以‘回雁關’為界,劃-關-而-治!”
雪,越下越大,扯絮撕棉一般,到了子時,慎園已是冰晶素裹。
東閣內,裴琰將炭火挑旺了一些,將酒壺置到炭火上加熱,又悠然自得地自弈,待窗外傳來一聲輕響,他微微一笑,道:“三郎,可等你多時了。”
衛昭由窗外躍入,取下人皮麵具,又拂了拂夜行衣上的雪花,大喇喇坐下,道:“今夜王府的長風衛,可是一個都不見了。”
裴琰摸摸酒壺,道:“正好。”他替衛昭將酒杯斟滿,笑道:“長風衛此刻自然是在靜王府外恭候,我此刻呢,正在靜王爺府中吟詩作畫。”
衛昭眸中滿是笑意,和裴琰碰了下酒盞,一飲而盡,歎道:“不錯,是好酒。”
“可惜沒有下酒菜。”
二人同時愣了一下,裴琰終忍不住問道:“小慈可好?”
衛昭沉默片刻,低聲道:“很好。”
室內空氣有一瞬的凝滯,還是裴琰先笑道:“三郎,我不能在靜王府待上整夜,咱們合作這麽多次,也不用再說客套話。”
衛昭再仰頭,喝口酒,低聲道:“少君,皇上他,知道我的身份了。”
裴琰俊眉一挑,既震驚又意外:“皇上知道了?”
“是。”
裴琰皺眉道:“這可有些不妙,三郎危險!”
“少君放心,他現在想將我的人一網打盡,沒摸清楚前不會下手。他雖派了人暗中盯著,但我自有辦法擺脫跟蹤,今夜前來,並無人知曉,不會連累少君的。”
裴琰擺擺手:“三郎還和我說這種話,眼下我們是一條船上的人。我一直以為,皇上隻是忌憚月落和我聯手,才將我暗控,並準備對月落用兵,未料他竟知曉了三郎的真實身份。”
衛昭身子稍稍前傾,道:“少君,我剛從莊王府出來。”
“哦?莊王怎麽說?”
衛昭微笑,炭火通紅,他的笑容在火光映照下,散發著銳利的光芒。他緩緩道:“莊王說,隻要少君肯助他,他願在事成之後,與少君以‘回雁關’為界,劃關而治!”
裴琰默然不語,隻是慢慢抿著酒,衛昭也不再說,低頭看了看棋局,攬過棋子,續著裴琰先前的棋局下了起來。
裴琰起身,負手走到窗下,凝望著窗外漫天飛舞的雪花,歎了口氣,道:“莊王爺打的是什麽主意?”
衛昭端起酒杯,清冽酒光映著他閃亮的雙眸,他沉聲道:“他已經沒有退路了,想讓少君和他以‘誅奸臣,除君側’之名,聯合起事!”
裴琰微微搖搖頭,良久,歎道:“三郎你想想,現在不是起事的時機啊。”
衛昭抬頭:“少君,眼下非反不可。我大不了逃回月落,可是少君身係這麽多人的安危,皇上又對你步步緊逼,過不了多久,終會對少君下毒手啊!”
裴琰踱回椅中坐下,直視著衛昭,道:“三郎,先不說小慶德王和嶽藩都站在皇上那邊,南北勢力相當。這次征戰,民心向背的作用,你也看得清楚,不用我多說。咱們憑什麽造反?皇上雖然狠毒,尚不算無道昏君,華朝也未到千瘡百孔的時候。如果得不到百姓和百官的支持,就憑長風騎和高成區區兩萬人,能名正言順地打下並坐穩江山嗎?”
衛昭有些激動,道:“可他謝澈不也是陰謀作亂才登上皇位的?他的那個寶座,同樣來得名不正言不順!”
裴琰一愣,轉而笑道:“三郎這話,我倒想知道是從何而來的。”
衛昭躊躇了一會,從懷中取出數封書信,信函似是年代已久,已經透著枯黃。裴琰接過一一細看,眸光微閃,他將書信仍舊折好,歎道:“原來薄公最後是死在三郎手中。”
“少君見諒,當初在牛鼻山,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裴琰將書信放下,欠欠身,道:“三郎,你稍等片刻。”
裴琰出屋,衛昭將身軀放鬆些,斜靠在椅中,他轉動著手中的酒杯,望著爐內通紅的炭火,聽著窗外寒風呼嘯,目光有些遊離。
腳步聲輕響,衛昭醒覺,裴琰握著個鐵盒走進來,他將鐵盒在衛昭麵前打開,衛昭低頭,麵色微變。
他拿起鐵盒中的黃綾卷軸,緩緩展開。待看完了卷軸上的文字,他猛然抬頭,訝道:“原來先皇遺詔竟是在少君手中,為何——”
裴琰苦笑,坐下道:“三郎,我有先皇遺詔,你有當初謝澈給薄公和慶德王的秘信,都能說明當初先皇屬意繼承大統的人是景王,而非鄴王。是他謝澈聯合董方、薄雲山、慶德王及我叔父,又命先父潛入皇宮,換走遺詔,才得以謀奪了皇位。”
“正是如此。”衛昭有些興奮,道:“少君,隻要你我聯手,將這幾份東西昭告世人,再起兵討伐,不愁大事不成!”
裴琰還是苦笑,道:“三郎,我當初也以為這東西能作大用,可眼下看來,毫無用處。”
衛昭陷入沉思之中,裴琰歎道:“當初我為奪回兵權,控製北麵江山,才領兵出征,去打薄雲山。在人前我一直說的就是薄賊逆亂,他所奉的那個‘肅帝’是假的,皇上當初皇位來得光明正大,景王才是逆王。如果現在我起兵,又改口皇上才是謀逆,景王才是名正言順的皇位繼承人,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出爾反爾嗎?誰還會相信我們手中的遺詔是真的?大家肯定都會認為書信是偽造出來的。”
衛昭默然無語,裴琰又道:“薄雲山為何不得人心?因為他本身就是四大功臣之一!當初是他扶皇上登基,現在又說皇上的皇位來得不清不楚,這就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他一個逆賊,指另一個逆賊為賊,百姓們會相信嗎?裴氏也參與了當年的事情,眼下如果跳出來說皇上是逆賊,文武百官、天下百姓,同樣不會相信的。”
衛昭也想明白了這一層,他自嘲似地笑笑,拿起那幾封信函,輕籲了口氣,將信函投入炭火之中。
望著火苗騰起,將信函卷沒,他呆呆道:“少君,依你所見,現在該如何行事?”
裴琰將先皇遺詔再展開看了看,眉間閃過一抹傷痛,何為真?何為假?怕是連自己都說不清——他不敢再想,將遺詔也投入炭火之中。
室內散發著一股難聞的氣味,二人愣愣地望著信函與遺詔化為灰燼,待青煙嫋嫋,徐徐散去,裴琰方低聲道:“三郎,說實話,回京前,你是不是想扶莊王上位?”
衛昭心念急轉,終知莊王保不住,索性坦然道:“不瞞少君,正是。”
“可眼下,咱們要想活命並達成目的,莊王不可保。”
衛昭不語,裴琰道:“眼下既不能公開起事,靜王手中又無兵,就隻有借莊王之手來除掉皇上和太子。要想不引起下人的懷疑,便定得由莊王來背個黑鍋!”
見衛昭仍不語,裴琰給他斟了杯酒,續道:“莊王既有謀逆的動機,又有謀逆的兵力。若是皇陵大祭,高成帶兵衝入,咱們在一片混亂之中,除掉皇上、太子和莊王。到時隻需說是莊王謀逆,皇上和太子與其同歸於盡,咱們再扶靜王上台,自是順理成章,不會引人懷疑。靜王勢孤,又是咱們扶他上的台,自然會乖乖聽話,你我何愁大業不成?!”
衛昭輕轉著手中酒杯,沉默許久,終仰頭一飲而盡。他靠上椅背,斜睨著裴琰,悠然笑道:“看來,我還得重回莊王府演一場戲。”
裴琰起身,向衛昭長身禮,肅容道:“三郎,咱們這次做的,是比以往更艱險百倍的事情,裴琰在這裏先謝過三郎。”
衛昭忙起身還禮,二人相視一笑,裴琰忽然有些特別的感慨,語氣誠摯地道:“三郎,到了今日,我才覺得你我不是對手,而是知己和朋友!”
衛昭大笑,笑聲中,他穿窗而出,室內隻餘他悠長的聲音:“少君,等這件事辦成,咱們才是真正的朋友!”
一二九、生死相托ˇ
江慈趴在窗前,望著院中銀絮亂飄,又回頭看了看沙漏,無奈地撅了撅嘴,吹滅了燭火。
正睡得朦朧之時,隱約聽到房門被推開,她心中歡喜,卻將呼吸聲放得平緩悠長,似是熟睡過去。
黑暗中,他輕輕走到床前,他在床邊坐下,他輕撫上她的額頭。
他的手指冰冷如雪,讓她不自禁地打了個寒噤,隻得坐起,嗔道:“你明知道人家裝睡,還故意這樣。”
又將衛昭冰冷的手握住,捂在胸口,寒意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寒噤,胃中一陣翻騰,伏在床邊幹嘔起來。
衛昭忙拍上她的背心,急道:“怎麽了?”
江慈喘氣道:“興許是著涼了。”
衛昭不欲讓她看見自己的夜行衣,摸黑端來茶杯。江慈喝茶漱淨了口,仍舊躺下。衛昭悄然除下夜行衣,鑽入被中將她抱住。二人靜靜地依偎,屋外雪花飄舞,屋內,冰冷的身軀漸轉溫熱。
“無瑕。”
“嗯。”
“你,是不是要去做很危險的事情?”她終於將盤桓在心頭數日的話語問出。
他一驚,良久方道:“你放心,我是在做一些事情,可並不危險。”
“真的?”
“真的。”
“不騙我?”
“不騙你。”
“騙我你是小狗。”
他將她抱緊了些,低聲道:“你怎麽不長記性,我們不做小狗,要做兩隻貓。”
她笑了起來,得意道:“我現在覺得,兩隻貓也不好玩,得生一群小貓,滿屋子亂跑,那才好玩。”
會有這一天嗎?他怔然,忽然湧上一陣極度的恐懼:從來以命搏險、從來渴求死亡,今日卻有了牽掛,若是——她該怎麽辦?月落又該怎麽辦?
她覺察到他的異樣,癡纏上他的身軀。他暗歎一聲,任微弱的火苗,在這大雪之夜,將自己帶入無邊無際的溫暖之中。
這場大雪,連綿下了三日。
十一月初十起,裴琰與董方等大學士在內閣,整日籌備著冬闈與冬至日皇陵大祭。
十一月初十,裴子放起程離京,前往梁州調停督複河工。
這日夜間,大雪終於慢慢止住,但京城已是積雪及膝,冷曠的街道上空無一人。
大學士殷士林正在燈下撰編今年冬闈的試題,當寫到“死喪之威,兄弟孔懷”時,慢慢放下了手中之筆。
他推開窗戶,望向西北黑沉的天空。這一生,可還能登上星月穀的後山,與情同手足之人並肩靜看無邊秋色?
他回轉桌前,視線落在案頭一方玉印上——殷士林,不由搖頭苦笑。真正的殷士林,二十年前進京趕考之時,便被他殺死在野豬林中,現在的這個殷士林,誰能知道他本不過是個沉默寡言、隻愛讀書的月落少年木適呢?
窗外,從簷上悄然落下一個身影,穿窗而入,殷士林忙將窗戶關上,轉身行禮道:“教主。”
衛昭除下麵具,看了看桌上,道:“今年冬闈的試題?”
“是。”
衛昭道:“今年冬闈是趕不上,以後,還得勞煩五師叔,想法子多錄咱們月落的子弟。”
殷士林一愣,訝道:“教主的意思是——”
衛昭在椅中坐下,道:“五師叔請坐。”
殷士林撩襟坐下,身形筆直,自有一番讀書人的端方與嚴肅。衛昭心中欣慰,將與裴琰之間諸事一一講述。
這一年多來,風起雲湧,驚心動魄,衛昭卻講得雲淡風清,殷士林默默聽著,待衛昭講罷,他才發現自己竟出了一身大汗。
他想向麵前之人下跪,匍伏於他的身前,行月落最重的大禮,可衛昭卻搶先一步,在他麵前緩緩跪下。
殷士林終忍不住流下兩行淚水,伸出手輕撫著衛昭的頭頂。衛昭感受著這份親人的疼撫,忽起孺慕之心,低聲道:“師叔,這些年來,我夜夜都做噩夢,不知自己能否活到明天。”
殷士林一聲長歎,衛昭喉頭哽咽,道:“師叔,此次若是事成,自然最好,無瑕還能繼續為我族人盡心盡力。可若是事敗,或是不得不以命相搏,無瑕便可能再也不能回來。”
殷士林自是知道皇帝的厲害,無言以對。
“師叔,四師叔有治國之才,將月落交給他,我很放心。可華朝這邊就隻有拜托您。”
殷士林將衛昭拉起:“無瑕,你起來說話。”
衛昭肅容道:“師叔,如果此番事敗,將來仍是太子登基,您作為清流一派,請力諫太子,不要再強迫我族強獻姬童。若是事成,而我又不在了,您得看住裴琰。”
殷士林對裴琰知之甚深,點頭道:“自當如此。”
“我們現在能做的,便是盡力為月落爭取幾十年的時間,這幾十年,絕不能讓裴琰登上那個寶座,但也不能讓他失去現有的權力。”
“嗯,他若為帝王,隻怕會翻臉不認人,不肯兌現諾言;他若沒有權力,自然也無法為我月落謀利。”
“是,靜王雖然勢孤,但也不是省油的燈。師叔您要做的便是在他和裴琰之間周旋,盡量保持讓他們互為製肘,讓裴琰落在我們手中的東西能起到作用。廢除我族奴役,允月落立藩,這些,都要讓裴琰一一辦到!”
衛昭的聲音沉肅而威嚴,殷士林不由單膝跪下,沉聲道:“木適謹遵教主吩咐,死而後已!”
衛昭將他扶起,道:“師叔,還有一事托付於您。”
“教主請說。”
衛昭從懷中取出一本冊子,遞給殷士林:“這些年來,我利用皇上賞賜的財產和受賄所得,在全國各地辦了多家商行,現在是由同盛堂的盛掌櫃在主理。我若不在,這些人和商行便交給師叔。師叔是讀書人,可也應當明白,若無雄厚的錢財做後盾,咱們將一事無成。”
“是,木適明白。”
“還有,這些年我抓到很多官員的把柄,也在一些官員家中安插眼線,都記在冊子中,師叔您見機行事吧。”
殷士林將冊子展開,從頭至尾看了兩遍,再閉目一刻,將冊子投入炭盆之中。
衛昭曾聽師父過位五師叔有過目不忘的本領,也不驚訝,微笑道:“師叔行事謹慎,無瑕實是欣慰。”
殷士林卻似有些猶豫,衛昭道:“師叔有話請說。”
“教主,裴琰的那些罪證和他親書的詔令呢?”
衛昭為這件事想了數日,心中有了決斷,便道:“師叔,您在華朝,與虎狼周旋,那些東西放在您裏,有風險。”
殷士林也知自己宦海沉浮,平時為在清流一派中維持聲名,得罪了不少人,保不準哪就有事敗或是被削職抄家的危險,放在自己處確實是有極大風險。而自己顯然也無法親回月落,把東西交到四師兄手上。但他仍忍不住問道:“教主打算將東西交給何人?眼下送回月落也來不及了。”
衛昭起身,道:“我想把些東西托付給一個人,如果我回不來,就請他帶去月落,交給四師叔。”
“哦?何人?”
“他是一個君子,一個當今世上,最解裴琰、也最有能力保護些東西的人!”
京城大雪,位於京城以北二百餘裏處的朝陽莊更是覆於積雪之下。
黑夜,雪地散發著一種幽幽的冷芒,亥時末,一隊運送軍糧的推車進了河西軍軍營。
高成得稟,便親至糧倉查看,他持刀橫割,“唰”的一聲輕響,白米自縫隙處嘩嘩而下,高成用手接一捧細看,冷冷一笑,什麽也沒說,轉身回了營房。
剛進屋,他麵色一變,但馬上又若無其事地將門關上,吹熄燭火,帶著一點怒意大聲道:“都散了,不要杵在外麵。”值守的親兵知他最近心情不好,恐成被殃及之池魚,忙都遠遠躲開。
高成跪下,低聲道:“王爺怎麽親自來了?天寒地凍的。”
莊王坐於黑暗中,眼眸幽幽閃閃:“我不親自來和你交待怎麽行事,我放心不下。準備得怎麽樣了?”
高成壓低聲音道:“我昨晚沿裴琰提供的地形圖走了一遍,由馬蹄坡至皇陵,確實有一條隱蔽的山道,可以繞過錦石口京畿大營。隻是需穿過一處山洞,山洞內有巨石壅堵,隻可容一人匍伏通過,估計這處得耽誤一點時間。”
“如果太早動兵,怕會引起懷疑。”莊王沉吟道。
高成道:“也不能用火藥炸石,我倒有個主意。”
“說。”
“還有十天的時間,可以找些石匠來,將那巨石鑿開些,事畢將他們殺了滅口便是。”
“隻有這樣了。”莊王點點頭:“大祭是巳時準時開始,我和裴琰、三郎會將父皇還有太子拖在方城上,讓他們不能下方城發號施令。三郎會讓光明司衛控製皇陵內其他地方。你一聽到鍾響,便在這個時候迅速拿下皇陵外薑遠的禁衛軍,然後換了禁衛軍的衣服,開進皇陵,隻靜王在京城謀逆,你們奉旨進陵保護皇上。你讓一部分人控製文武百官,其餘的人上方城除掉父皇和太子,控製住裴琰。”
高成訝然:“靜王不去皇陵嗎?”
莊王冷冷笑:“哼,裴琰要利用我,我就反利用他,別以為我不知道他怎麽想的。我借三郎之口,允他劃關而治,讓他以為我真的是走投無路才找他。他反過來勸我不要起兵,要咱們借皇陵大祭,向父皇和太子下手,然後栽贓給靜王,他再扶我上台。我估計,到時靜王肯定會裝病不去皇陵。”
高成也想明白,高氏傾覆的仇恨滔而來,咬牙道:“這是他慣用的伎倆,借刀殺人,過河拆橋!”
“不錯,他想借我們的手除去父皇和太子,然後把罪名推我們身上,說咱們謀逆,他就可扶靜王上台。嘿嘿,他打的如意算盤!不過,三郎早就想到了這層,他讓我假裝上當。隻要我們一起事,陶行德就會帶人在城內將靜王殺掉。靜王一死,裴琰又被我們控製住,那時就由不得他了。”
“王爺為何不趁機除了裴琰,說他和靜王聯合謀逆?”
莊王歎了口氣:“寧劍瑜重兵屯於河西,誰敢動他?眼下還要借他的力量來牽製小慶德王和嶽藩。等我坐穩了皇位,把小慶德王和嶽藩邊擺平了,再慢慢處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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