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迢迢 全文終 作者:簫樓

本帖於 2009-06-30 11:23:44 時間, 由普通用戶 畫眉深淺 編輯
回答: 流水迢迢 作者:簫樓畫眉深淺2009-06-19 20:29:17

  ˇ一三零、風雨如磐ˇ 


  弘泰殿,通臂巨燭下,殷士林將撰錄好的冬闈試題分給內閣眾臣。裴琰認真看罷,讚道:“殷學士的題真是出得端方嚴謹,麵麵俱到。”
  董方也讚聲,轉向陶行德道:“陶相,啊,不,陶學士,您看怎麽樣?”
  陶行德不再任右相後,便入內閣為大學士,他此時似是有些神不守舍,聽言“啊”聲,又慌不迭地頭:“好,好。”
  董方道:“既然大家都沒有什麽意見,那就將試題上奏聖上,恭請聖裁。”
  靜王起身,笑道:“既然定了,那本王就先走一步,李探花還在‘暢音閣’等本王呢。”
  眾人都知他素來風雅,也愛結交眾文人墨客,李探花才名甚著,是他近來著重結交的文人。便都道:“王爺請便,我等也要回去了。”
  眾大臣出殿,董方將折子再整理了下,正待去延暉殿,卻見陶行德仍坐在椅中,神色怔怔,便走近拍拍陶行德的左肩:“陶學士!”
  陶行德猛然跳起,臉色還有些蒼白,董方訝道:“陶學士, 你是不是病了?臉色這麽難看?”

  這夜卻出了件讓所有人始料未及的事。靜王與李探花等一幹文人墨客在瀟水河邊的“暢音閣”對爐酌飲,聯詩作畫,一幹才子又叫了數名歌姬相陪,彈琴唱曲,好不風流。
  “暢音閣”的歌姬中有一位叫“小水仙”的,長得甚是美豔,又彈得一手好琵琶,頗受客人的青睞。
  哪知當夜肅海侯軍中管帶潘輝,帶著幫弟兄趁休假也來“暢音閣”遊玩,這幫軍爺自是橫慣的,指名要“小水仙”相陪,聽到“小水仙”被一幫酸秀才叫去,二話不說,便直登“暢音閣”三樓。
  一幹才子恃著有靜王在內,當然不肯相讓,雙方開罵,一方罵得粗鄙無比,一方則罵得拐彎抹角。靜王素喜微服出行,當日也隻帶了幾名隨從,等罵戰他自是不便出麵,也未及時表明自己的身份。
  潘輝性子暴燥,罵得一陣,心頭火起,便動上了手。“暢音閣”三樓被砸得一片狼籍,數名才子受了傷,而靜王更是在混戰中被人掀到窗外,一直落入“暢音閣”外的瀟水河中。
  所幸嚴冬,河麵已結薄冰,靜王撿得一命,但已摔斷一條左腿。
  第二日早朝,便有監察禦史參肅海侯治軍不嚴,放縱部屬流連煙花之地,還將靜王打傷。皇帝震怒,肅海侯也上朝伏地請罪。但因戰亂剛剛結束,皇帝和內閣商議後,命其將三萬人馬撤至錦石口京畿大營,待年關過後,再撤回蒼平府。
  隻是靜王腿傷嚴重,不能下床,皇帝便命他在府中靜養,不必再上朝,也不必再準備冬至皇陵大祭事宜。
  這邊靜王剛剛受傷,宮裏又有內侍出起水痘。皇帝命太醫院急配良方,並將患痘人群隔離。可千防萬防,某日太子還是發起高燒,身上出現水泡。
  皇帝也著了急,親往太子府探望,想是皇恩浩蕩,太子的水痘在數日後漸漸出破。為防破相,太醫院張醫正叮囑太子在未完全好前,千萬不能見風。於是太子精神稍好些可以上朝之後,便罩上厚厚的鬥篷和麵紗,倒成朝堂中異樣的一道風景。
  京城變故迭出,岷州也傳來震北侯裴子放墜澗受傷的消息。
  裴子放領聖命去梁州,在經過岷州蓮池澗時,突遇暴雪,馬失前蹄,落下深澗。所幸裴子放身手高強,不斷攀住崖邊結冰的巨石,滑落數丈後才沒有墜下深澗,後被隨從救起,但已受傷較重,不能行走,在正源縣休養兩日,才重新上路,但裴子放腿腳不便,隻能坐轎而行,自然行程便慢了幾分。
  裴子放受傷的消息傳入王府,裴琰正從宮中回來,依舊直入蝶園。裴夫人笑著將密報遞給裴琰,裴琰看罷笑道:“叔父那邊不成問題,我這邊也都安排好了。”
  “嗯,那就好。”裴夫人悠悠轉回案後,不急不慢地執筆寫著,寫罷,道:“少君,來看看。”
  裴琰走至案前細看,淡聲吟道:“飛花舞劍向嘯,如化雲龍衝九霄。”又讚道:“母親的字,孩兒望塵莫及。”
  母子二人相視一笑,裴夫人放下筆,道:“放心去吧,京城有母親坐鎮。萬一形勢危急,不必顧著母親。”
  裴琰喚道:“母親!”
  裴夫人望向窗外陰沉的天空,緩緩道:“自古成大事者,總要付出犧牲,隻是要切記,當機立斷,隨機應變,一旦下手,需當狠辣無情,不可有絲毫猶豫!”
  “是。”裴琰束手,沉聲道:“孩兒謹遵母親教誨。”
  裴夫人微微一笑,又取過案頭一封書函,裴琰展開細閱,訝道:“葉樓主竟是清流一派的人?”
  “是,清流派從來就是本朝支不可忽視的勢力,但他們與武林沒什麽瓜葛。可四十年前,當時的清流砥柱,內閣大學士華襄得到‘音閣’的支持。清流與‘音閣’約定,‘音閣’每十年派出二十名武功出眾的弟子,暗中為清流派作守護之職。隻是這事十分隱秘,我也是覺得葉樓主來曆不明,依稀想起這事,傳信給你師叔,請他秘查,才查出來的。”
  裴琰笑道:“師叔祖可好?”
  裴夫人瞪他一眼:“南叟退隱江湖,本來過得好好的,去年被你拉出來主持武林大會,今年又被拉出來查‘攬月樓’,怎麽會好?”
  裴琰卻突然想起事,訝道:“原來是他們!”
  “去年使臣館案,帶子明去查驗屍身,曾有武林高手向們襲擊,身手很強,我還一直在想京城何時有一派勢力,武功這麽高強,現在想來,定是葉樓主手下的人。看來“攬月樓”一直是故皇後一派用來作為刺探消息所用。”
  “嗯,他們奉‘天音閣’之命輔助清流派,自然保的是故皇後所生的太子。你若與葉樓主對決,可萬萬不能大意。”
  “是,孩兒明白。”
  下了數日的雪,前次買的菜已吃盡,江慈隻得換上男裝,再走到灶下,用灶灰將臉塗黑。剛起身,胃中又是一陣不舒服,幹嘔一陣後,猛然抬頭,震驚之後湧上心頭的是極度的喜悅。
  她替自己把了把脈,可仍無法確定,便換回女裝,在臉上貼上一粒黑痣,再罩上鬥篷,拎著竹籃,出了小院。
  大雪後的街道,極為難行,江慈小心翼翼走著,轉入一家醫館。
  “恭喜,是滑脈。”
  江慈走出醫館,仰頭望著素冷的天空,抑製不住地微笑。終於,不再是孤單的兩隻貓。
  可是,這一夜,衛昭沒有來,此後的數夜,他也沒有來。
  江慈的反應越來越明顯,她渴望見到他,告訴他這個能讓他驚喜的消息,可一連數日,他都沒有來小院。
  她數次上街買菜,溜到茶館坊間,聽著百姓的閑談,知京城一切安靜如初,而忠孝王和一等忠勇子爵都依然聖眷恩隆,才放下心來。
  夜燈初上,崔亮在積雪的東市慢慢走著,縱是知道希望渺茫,卻仍下意識地東張西望。
  三年多了,本以為自己可以淡忘,可是當那夜再見那抹鵝黃,他才發覺,有些東西終究無法放下。
  可放不下又怎樣?自己終要離開京城,去雲遊四海、遊曆天下,自己不是也曾答應過她,要寫成遊記,借她一觀嗎?
  從她的衣著和談吐來看,顯是世家貴族家的大小姐,端莊而淡靜,但又有著普通少女的俏皮與靈秀。那卷曲的長發總是能吸引他的視線,讓他在寫詩時有些心猿意馬,她也便會用淡淡的話語委婉地指出那因心猿意馬而生的瑕疵。
  當她神情淡靜,很優雅地說出不能再來東市,他終知道,他與她,便如同天空中偶爾相會的兩朵雲,淡淡地相遇,又淡淡地分離。
  有人自身邊奔過,崔亮被撞得踉蹌了一下,不由苦笑,同時將那人塞入自己手心的紙團悄悄籠入袖中。
  崔亮在東市上逛了一陣,步入街邊的一座茶樓。小二熱情地將他引上二樓間雅座,很快他悠然自得的身影便出現在臨街的窗上。
  不多時,崔亮起身,消失在窗前。街下幾名大漢一愣,正待入茶樓,見他的背影又出現在窗前,便又蹲回原處。
  崔亮與易五換過裝束,讓他坐到窗前,自己迅速由茶樓後門閃出。那處,早有一輛馬車在等候,崔亮閃上馬車。車夫輕喝,馬車在城內轉數圈,停在一處深巷內。
  崔亮下車,車夫將馬車趕走。崔亮徐顧四周,不知身在何處,忽覺腰間一緊,一根繩索淩空飛來,卷上他的腰間,將他帶上半空。一人將他接住,在黑夜中沿屋脊疾奔,東閃西晃,終輕輕落在一處院落之中。
  被人扛在肩頭疾奔,崔亮不由有些頭暈,見他落地,忙道:“蕭兄,快放我下來吧。”
  衛昭笑著將他放下,拱手道:“子明,得罪。”
  崔亮拂拂衣襟,四顧看看,道:“這是哪裏?”


  一三一、死生契闊

  江慈悶了數日,這夜剛洗漱過,正待上床,在屋內聽到院中有人說話,急忙奔了出來,看清是崔亮和衛昭,不由大喜,蹦了過來:“崔大哥!”
  石階因下雪而結了一層薄薄的冰,她腳下一滑,直往前撲,衛昭忙撲了過去。隻是因隔得遠了些,待將她接住,已不及挺身,他隻得將她護在懷中,自己倒在了雪地上。
  崔亮笑著過來,道:“你們兩個,一個武功蓋世,一個輕功出眾,怎麽跟小孩子似的。”
  江慈笑嘻嘻站起,望著崔亮,心中歡喜,想讓他再替自己診下脈,未及開口,衛昭已站了起來。他身形挪移,轉到江慈身後,江慈隻覺眼前一黑,便倒在了衛昭臂間。
  見崔亮訝然,衛昭微笑著將江慈抱入房中,放到床上,又輕柔地替她將被子蓋好,他再低頭凝望著她粉嫩嬌妍的麵容,深吸了一口氣,走到外屋。
  崔亮見這情形,便知衛昭有極要緊的話要和自己說,遂在桌前坐下,平靜地說:“蕭兄有話直說。”
  這夜寒風極盛,自門縫處吹進來,桌上燭火搖晃,明明暗暗,將衛昭的俊美容顏也映得一時明亮,一時陰晦。
  崔亮默然聽罷,眉頭緊鎖,搖頭道:“不行。”
  衛昭卻隻是靜靜地看著他,崔亮想了片刻,道:“你們這樣做太冒險。光明司雖說是由你管,但他們畢竟還是皇上的親衛,你隻能控製得了一時,控製不了太久。再說,你們要在事後反過來控製高成的人馬,不容易。”
  “要成大業,總要冒風險。子明,若不這樣做,死的便是我月落數萬族人。再說,皇上遲早有一天要對少君下手,裴少君是束手就縛的人嗎?若逼反了長風騎,整個華朝將陷入內亂之中。子明忍心看著天下重燃戰火嗎?”
  崔亮急道:“可你們也不能用這種手段,萬一失敗怎麽辦?不但救不了月落,還牽連許多人犯上誅九族的大罪!”
  衛昭眉目一冷,道:“子明,現在說什麽都太遲了。高成的人正開向皇陵,少君的長風衛也都暗中布置好了,震北侯爺也已中途折返,至南安府帶了人馬潛伏北上。一旦形勢不對,寧劍瑜的人隨時會揮師南下。明天就是皇陵大祭,一切都已發動,現在已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崔亮無言,手心沁出汗來。衛昭又道:“子明,這些事少君肯定不會讓你知道。我今夜對你說這些,也不是想讓你參與進來,我隻是想求子明兩件事情。”
  他站起身,整了整衣袍,麵色沉肅,長身一揖,向崔亮行禮。
  崔亮忙起身還禮,道:“蕭兄折殺崔亮。”
  衛昭側頭看了看內屋,麵色黯然,崔亮借機勸道:“蕭兄,你若是有個萬一,小慈怎麽辦?她是你的妻子,你得對她負起責任。”
  衛昭心中絞痛,卻不得不強撐著道:“所以我今日求子明,若是-------我萬一回不來,請子明將小慈帶走,帶得遠遠的,再也不要回京城來。”
  不待崔亮說話,衛昭又道:“還有一事,要拜托子明,我這一禮,是替我月落萬千族人行的,求子明應允。” 說完端端正正地長身一揖,深深俯腰。
  崔亮深深地凝視著他,道:“蕭兄,你為何這般信任我?”
  衛昭直起身,微笑道:“子明,當*****獻計於少君,借用民力,驅逐桓軍,以致他後來不敢輕易起兵。你不要告訴我,這隻是你心血來潮的想法。”
  寒風刮過深巷,發出隱約的尖嘯,如同地獄中的幽靈,在暗夜中肆意咆哮。
  衛昭站在深巷的黑暗之中,目送崔亮登上那輛馬車,車輪輾碎一地積雪遠去。他深吸了一口氣,卻也如釋重負,攀簷過巷,回到老柳巷的小院。
  他在床邊坐下,將依然昏睡的江慈抱在懷中,長久地坐著,直到雙臂有些麻木,才拂開了她的穴道。
  江慈睜開眼,正有些想不清發生了何事,衛昭已低聲道:“是不是哪裏不舒服?怎麽一下子暈倒了?”
  江慈心中暗喜,隻道是自己懷孕後的反應,便想著要不要告訴衛昭,一時有些出神。燭光映得她此刻雙眸流轉,麵頰緋紅,衛昭看得癡了,揚掌熄滅燭火,慢慢俯下身軀。
  江慈“啊”了聲,他已堵住了她的雙唇,她便也暫時將這事丟開,卻又想起一事,待衛昭放開她的唇,一路向下吻去,她方喘氣笑道:“崔大哥呢?”
  “他有事,先走了,說下次再過來看你。”
  江慈正想問問他,自己暈倒後,崔亮有沒有替自己把脈,可衛昭已將頭埋在了她的胸前,她一陣迷糊,再也說不出別的話,緊緊地抱住了他。
  這一夜,他似是格外貪戀著她的身體,如同久渴的旅人見到了甘泉,瀕死的魚兒重回大海,抵死纏綿,極盡交纏,直到子時末才抱著她沉沉睡去。
  窗外仍黑,衛昭咬了咬舌尖,強迫自己離開這溫暖的被子,悄然起身。
  江慈強撐著睜開雙眼,看著他點燃燭火,穿上衣袍,有些不舍,嘟嘴道:“還早,再睡一陣吧。”
  她星眸微睜,雙唇嬌豔,麵頰還有著一抹緋紅,衛昭忽覺自己的心似是要碎裂開來,雙足便僵在原地。
  江慈良久不見他說話,不由喚道:“無瑕。”
  衛昭努力保持著一抹微笑,在床邊坐下,將她抱在懷中,低聲道:“我還有事要辦,你再睡一陣吧,我等你睡著了再走。”
  他的衣襟上傳來淡淡的雅香,他的雙臂這般修長有力,仿似不管外麵風雪如何暴虐,都能給她一生的庇護。江慈感到無比心安,閉上雙眸,聽著衛昭稍稍沉重的呼吸聲,喃喃低喚:“無瑕。”
  “嗯。”
  她有些羞澀,轉身抱住他的腰,將臉埋在他胸前,又喚了聲:“無瑕。”
  衛昭麵上浮現難以抑製的痛楚,怕她發覺,輕輕拍著她的背,低聲道:“小慈,我這幾天比較忙,可能來不了,你多休息,別得病了。”
  江慈低應了聲,想到他又將有幾天不能來,便用力抱緊了些:“無瑕,我有件事要告訴你。”
  衛昭看著窗外的天色,不得不狠下心腸,道:“我得走了,下次再說吧。”他將江慈放下,不敢再看她,猛然站起身,大步走向房門。
  “無瑕。”江慈急喚。
  衛昭在門口頓住腳步,江慈仍覺有些羞澀,低下眼簾,輕聲道:“咱們、咱們就要有小貓了。”
  衛昭許久才想明白她這話的意思,眼前一陣模糊。
  他悲喜交集,一股既甜蜜又辛酸的感覺在他心頭散開,又溢向全身。生命中從未有過的幸福感,夾雜著強烈的苦痛,如巨浪濤天,強烈地撞擊著他,讓他身形搖晃,幾乎無法承受。
  他慢慢地轉過身,腳步虛浮地走回床前坐下。江慈抬頭,見他麵上神情有些奇怪,以為他未明白自己的意思,不由抿嘴一笑,嗔道:“傻瓜,我是說,明年六月,你要做父―――”
  她話未說完,衛昭已伸手抱住她,用力將她整個人擁入懷中。她一抬頭,脖中微涼,這涼意又綿綿滑入衣中,她這才醒覺,這股涼意,竟是他的淚水。
  她隻道他歡喜得傻了,笑道:“我算了一下,到明年六月,咱們的第一隻小貓就會出生,以後咱們再生一窩的小貓,這樣就不會太寂寞了,好不好?”
  她的聲音這麽近,又仿似很遙遠,她的身軀如同一團火焰,讓他如飛蛾般,甘心燃成灰燼。衛昭一遍一遍摩挲著她的秀發,忽然覺得前麵的路不再是荊棘重重,也不再是黑暗無邊。
  他終於無限欣悅的笑了出來,江慈抬頭望著他的雙眸,幸福溢滿胸腔,低聲道:“無瑕,你放心,我會養好身子的。”
  衛昭雙臂一緊,用力抱了抱她,又慢慢將她放下,心中有著萬般的不舍和依戀,卻隻是撫了一她下的額頭,輕輕說道:“小慈,等我回來。”
  他凝望她片刻,起身走向門前,右腳邁過門檻的一瞬,回過頭,向她笑了一笑。
  此時,窗外透入第一縷晨曦,將他的身形籠在其中。江慈抬頭望去,隻覺他此刻的笑容,如朝陽般明朗,似嬰兒般潔淨,沒有一絲陰霾,沒有一絲塵垢,沒有一點傷痛。
  她不禁看癡了,心中湧起無限歡喜,也向他嫣然一笑,唇邊梨渦隱現,宛如海棠花瓣上的露珠,清澈晶瑩,向著朝陽,幸福地微笑。



  一三二、離弦之箭

  十一月二十四日,冬至,晴冷,大風。
  冬至日為華朝一年中最重要的節日,每年這日,皇帝要率眾皇子和文武百官親往皇陵祭天。祭天之後,皇帝還要在宮中大宴百官及四夷來使,大宴後,休朝三日,百官鹹著吉服,具紅箋互拜。而百姓則家家在門前係上紅繩,並插香祭祭祖。
  天蒙蒙亮,衛昭雪裘素服,頭上斜插著碧玉發簪,嘴角微噙笑意,踏入延暉殿。
  陶內侍正彎腰替皇帝束上九孔白玉革帶,皇帝聽到腳步聲,抬頭見是衛昭,便笑道:“今日大祭,你也不著官服,太隨性了。”
  衛昭拿起九龍玉珠金冠,走到皇帝麵前,陶內侍忙退開。衛昭替皇帝戴上金冠,將明黃色纓帶係好,再退後兩步,修眉微挑,卻不說話。
  皇帝自己在銅鏡前照了照,鏡中之人,眉如刀裁,但鬢邊已隱生華發,眼神依然銳利,但目下已隱有黑紋。他招了招手,衛昭走近,在他身後半步處站定。
  皇帝凝望著銅鏡中的兩個身影,歎了口氣,道:“要是能像你這麽年輕,朕願拿一切去換。
  ”
  衛昭淡淡笑著,道:“皇上今日怎麽也說孩子話?”
  皇帝覺衛昭今日的笑容格外耀目,銅鏡映著他的笑容,煥發著從未有過的神彩。這一瞬間,他仿佛再見到當年那個雪肌玉骨的少年,在對著自己微笑,好似再聽到他純淨的聲音:“——反正你是個好人。”
  他轉身望向衛昭,低聲道:“三郎。”
  衛昭卻走到他的麵前,伸出雙手,皇帝下意識微微仰頭,衛昭已解開他頷下明黃色纓帶,重新係好,再看看,微笑道:“這回係正了。”
  皇帝閉上雙眼,又迅速睜開來,淡淡道:“你今天要上方城,我讓薑遠暫時接管光明司的防務,等你出了方城,便仍交回給你。”
  衛昭微愣,想到易五已安排好一切,而據裴琰口風,薑遠似是能保持中立,倒也不擔憂,退後兩步,肅容道:“是。”
  “嗯,那走吧,百官們也等了多時了。”皇帝不再看向衛昭,寬大的袍袖微拂,穩步踏出內閣。
  外殿,灰袍蒙麵的葉樓主過來,衛昭斜睨了他一眼,二人一左一右,默默跟在皇帝身後,出了延暉殿。
  皇帝乘禦輦到乾清門前,百官伏地接駕。皇帝下禦輦,韶樂奏響,他正要登上十六輪大輿,忽停住腳步,眉頭微皺:“太子既然不能見風,就不要去了。”
  裴琰眼神微閃,伏地的莊王身軀有些僵硬,衛昭也忍不住望向後方太子輦車前的太子。
  太子戴著巨大的寬沿紗帽,身形裹在厚厚的鬥篷裏,急步過來,躬身道:“兒臣謝父皇掛念,冬至皇陵大祭,兒臣身為皇儲,一定要隨父皇祭拜蒼,為我華朝百姓祈福。兒臣已蒙住了口鼻,又戴了帽子,請父皇放心。”
  皇帝“嗯”了聲,淡淡道:“你既一片誠心,那便走吧,皇陵風大,把帽子戴好了,別吹風。”
  太子泣道:“兒臣謝父皇關心。”
  皇帝就著衛昭的手上了十六輪大輿,忽然微笑著招了招手,衛昭一愣,皇帝和聲道:“三郎上來。”
  便有幾位清流派官員跪地大呼:“皇上,不可。”
  皇帝沉下臉道:“休得多言。”衛昭得意一笑,右足在車轅處輕點,再一擰腰,如白燕投林,坐在了皇帝身邊。他正要開口謝恩,葉樓主也登上車輿,衛昭輕哼一聲,麵色微寒。
  簫鼓齊鳴,禦駕緩緩啟動,待禦駕在騎著高頭駿馬的光明司衛拱扈下駛過漢白玉長橋,太子方登上車輦,百官隨後,浩浩蕩蕩,穿過戒備森嚴的大街,出了京城北門,向京城以北二十餘裏處的皇陵行去。
  這日雖未下雪,但風極大,吹得禦輦的車門不停搖晃。皇帝閉目而坐,忽然輕咳數聲。
  衛昭忙握上他的手,皇帝睜眼,向他笑了笑,聲音卻透著幾分疲倦:“三郎。”
  “臣在。”
  皇帝再沉默片刻,歎道:“朕的日子,隻怕不多了。”
  衛昭猛然跪下,眼中隱有淚光,急速道:“皇上,您萬不可說這樣的話。”
  皇帝將他拉起,讓他在身邊坐下,卻不鬆開他的手,眼神直視前方,似乎要穿透車壁望向遙遠的天際,又似在回想著什麽,良久方道:“三郎,朕若去了,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
  衛昭低下頭,半晌方哽咽道:“皇上,三郎不要聽這樣的話。”
  皇帝緊握著他的手,道:“你聽朕說,朕若不在了,那些個大臣們隻怕會找你的麻煩。熾兒性子弱,護不住你。朕想留道聖旨給你,隻要你不犯謀逆之罪,便——”
  衛昭“撲嗵”一聲在他麵前跪下,麵上神情決然:“皇上,三郎隻有一句話,您若真有那麽一日,三郎必隨您去。您說過,隻有三郎才有資格與您同穴而眠,皇上金口禦言,三郎時刻記在心中。”
  皇帝長久地望著衛昭,麵上一點點浮現愉悅的笑容,輕聲道:“好,好。”
  他不再說話,閉上雙眼,衛昭也隻是靜靜地坐於他身側,聽著車輪滾滾,向皇陵一步步靠近。

  裴琰與莊王跟在太子輦車後並駕齊驅,莊王對長風騎與桓軍的數場戰役極感興趣,細細詢問詳情,裴琰也一一作答。二人有說有笑,這一路上倒也不煩悶。
  行得一段,太子輦車的車簾忽然被掀開,戴著紗帽的太子探頭出來,喚道:“二弟。”
  莊王忙打馬過去,笑道:“大哥。”
  “你身子骨剛好些,又即將遠行去海州,大哥舍不得你,你上車來,咱們兄弟倆好好說說話。”太子麵紗後的聲音十分誠摯。
  莊王卻惦記著手下會隨時前來以暗號傳遞最新情況,哪肯上車,忙道:“多謝大哥,但我這病症,太醫說正要吹吹風,不宜憋著。”
  太子的聲音有些失望:“既是如此,那也沒辦法,等我能見風了,再和二弟好好聚聚。”說著放下了車簾。
  莊王暗中抹了把汗,眼光再投向前方皇帝乘坐的大輿,極力掩飾眼中的冷芒,馳回裴琰身側。
  裴琰微笑道:“王爺可是後日起程去海州?”
  莊王聽到身後馬蹄聲越來越近,聲音稍稍提高:“正是,明日我請少君飲酒,一賀冬至,二敘離情。”
  裴琰笑道:“應該是我請王爺飲酒,為王爺餞行才是。”
  董方打馬過來,板著臉道:“莊王爺,今日皇陵大祭,貴妃娘娘入陵不到半年,您得係上孝帶。”
  莊王拍了拍額頭,慌不迭地回頭,隨從趕上,莊王按過孝帶係上,董方輕哼一聲,馳回隊列之中。
  莊王見隨從打出手勢,知諸事妥定,放下心來,又低聲罵道:“死頑石!”裴琰微微一笑,二人目光相觸,嘴角輕勾,轉開頭去,不再說話。
  由京城北門至密湖邊的皇陵,十餘裏路,黃土鋪道,皆由禁衛軍提前三日清道,路旁係好結繩,十步一崗,戒衛森嚴。
  待浩浩蕩蕩的車隊到達皇陵山腳的下馬碑前,已是辰時末,禮部讚引官早在此靜候,見皇帝車輿緩緩停住,大呼道:“樂奏始平之章,請聖駕!”
  鍾鼓齊鳴,簫瑟隱和,皇帝踩著內侍的背下車,衛昭與灰袍蒙麵人隨之而下。皇帝極目四望,寒風吹得他的龍袍簌簌而響,他頷下的明黃色纓帶更是被風吹得在耳邊勁揚。
  山峰上積雪未融,薄薄的冬陽下,一片耀目的晶瑩。皇帝眯眼望著鋪滿山巒的薄雪,輕歎口氣,也未說話。待太子輦駕駛近,太子下車,百官擁了過來,他方提步,在讚引官的躬身引領下步入皇陵正弘門。
  皇陵依山而建,華朝曆代帝後、貴妃皆葬於此處,一百多年來幾經擴建,氣勢雄偉,廣闊浩大。
  韶樂聲中,皇帝穩步而行,帶著眾臣經過六極石浮牌樓,再踏上有十八對石像的神道。神道中段,立著三對文武大臣的石雕像。裴琰腳步平穩,在經過石像時,卻忍不住側頭看了看。
  神道右方,一位武將的石像劍眉星目,威嚴神武,身形挺直,腰側還懸著三尺長劍。他雙眸直視前方,右手緊握劍柄,似在傾聽著沙場殺伐之聲,意欲拔劍而出,殺伐征戰,為君王立下汗馬功勞。
  裴琰眼神在石像上停留了片刻,才又繼續微笑著前行。
  一百多年前,裴氏先祖擁立謝氏皇帝,也許,今日之後,便將由裴氏子孫來奪回本應屬於自己的東西。

  風刮過神道,愈刮愈烈,刮得石像上的積雪簌簌掉落,刮得一些文官都睜不開眼。裴琰卻雙目朗朗,直視前方那個明黃色的身影,穩步而行。
  山環水抱中的皇陵,道邊鬆柏森森,禦河內流水尚未結冰,曲曲潺潺。眾臣神情肅穆,隨著皇帝、太子,過九龍橋,入龍明門,一步步踏上禦道石階。
  讚引官在聖德碑樓前停下,皇帝上香行禮,帶頭下跪,身後便呼啦啦跪滿一地。碑樓禮罷,一行人繼續前行,過了數處大殿之後,終於在呼呼的風聲裏,浩浩蕩蕩入了功德門。
  皇帝在祭爐前立住,一陣風刮來,他輕咳兩聲,身形也有些微搖晃。衛昭忙過去將他扶住,他卻用力將衛昭推開,接過讚引官奉上的醴酒,慢慢揚手,灑於祭爐前。
  碑樓祭爐禮罷,按例,皇帝便需與太子及各位皇子登上方城頂部,叩拜靈殿內的列祖列宗,帝需將親筆所書的來年施政策略奉於先祖靈前,為蒼生向列祖列宗祈福。
  因今年戰事初定,前線大捷,按例,身為主帥與監軍的裴琰與衛昭,也應隨皇帝登上方城,皇帝要向各列祖列宗匯報戰果,並請上蒼護佑華朝,不生戰火。
  此時已近巳時,讚引官扯喉高呼:“奏得勝樂,請聖駕、太子、莊王、忠孝王、敕封監軍入方城,拜靈殿!”

  一三三、千鈞一發

  大風中,文武百官在方城顯彰門外的玉帶橋畔黑壓壓跪下,恭請皇帝入方城,拜靈殿。
  皇帝卻未動,隻是負手而立,凝望著顯彰門後石道盡頭那巍峨雄偉的方城。
  方城建於皇陵中後部,守護著位於皇陵最北麵的陵寢。由祭爐前過玉帶河,入顯彰門,經過長長的麻石道,是一條石階道,石階共有一百九十九級,坡勢平緩,登上石階後,便是方城下的玄宮。
  玄宮東側有木梯,沿木梯可登上高達數丈的方城,方城頂部中央,坐北朝南,建著一座靈殿,供奉著華朝曆代皇帝的靈位。每年皇陵大祭,最重頭的祭禮便要在處進行。
  見皇帝遲遲不動,讚引官有些不安,隻得再次呼道:“奏得勝樂,請聖駕、太子、莊王、忠孝王、敕封監軍入方城,拜靈殿!”
  皇帝長籲了一口氣,回頭道:“裴卿、衛卿。”
  裴琰和衛昭並肩過來,躬身行禮:“皇上。”
  “你們此次征戰,功勳卓著,按例,就與朕一起進去吧。”皇帝和聲道。
  裴琰忙道:“臣等不敢逾矩,請聖上先行。”
  皇帝也不勉強,微微一笑,過顯彰門,向石道走去。葉樓主也提步,身形如山嶽般沉穩,護於皇帝身後。
  見皇帝走出十餘步,太子、莊王隨後,裴琰與衛昭穩步跟上。莊王轉身之際,眼神掃過眾臣,步伐也輕快了幾分。
  石道邊,光明司衛們身形筆直,神情肅穆,待皇帝走過麵前,依次下跪。
  禁衛軍指揮使薑遠帶著十餘名光明司衛由玄宮內出來,在皇帝身前單膝跪下,沉聲道:“啟稟皇上,臣已徹底查過,靈殿及方城均無異常,臣恭請聖駕登城致祭!”
  皇帝和聲道:“薑卿辛苦了,都各自歸位吧。”
  薑遠行禮站起,將手一揮,光明司衛們分列在木梯兩旁,薑遠卻迎麵向裴琰等人走來。
  他一步步走來,腳步沉穩,從葉樓主、太子、莊王身邊擦肩而過。裴琰恰於此刻抬頭,正對上他有些焦慮的眼神。
  裴琰心中一動,再見薑遠右手已悄然移至身前,三指扣圓,做了一個手勢。
  裴琰雙目猛然睜圓,薑遠嘴形微動,裴琰細心辨認,腦中“轟”的下,極力控製,才穩住身形。
  那手勢,那唇語,皆是同一句話——“有火藥!”
  薑遠垂下眼簾,自裴琰身邊走過,直走至顯彰門前,方持刀而立,肅容守護著顯彰門。
  寒風中,方城下。電光火石間,裴琰恍然大悟。
  原來,皇帝早已知曉一切!他正愁沒有借口除掉自己,眼下莊王作亂,隻要高成的人馬被拿,自己、三郎和莊王被炸死在這祭壇之上,皇帝大可以將一切推在作亂的莊王身上,這樣,寧劍瑜和長風騎縱是想反亦無借口。而自己一旦身亡,裴氏一族再無反抗之力,皇帝大不了重恤裴氏,封自己一個救駕功臣的諡號便是。
  此刻,隻怕肅海侯和京畿大營的人馬已將皇陵團團圍住,隻待高成的人馬由山路過來,便張網捉魚。
  冬日寒風呼嘯而過,刮在麵上如寒刃一般。裴琰卻覺背心濕透,一生中,他從未有哪一刻如此時這般凶險。他想即刻動手製住皇帝,可皇帝隻怕早就安排好了一切,貿然下手未必能夠成功。何況顯彰門外眾 目睽睽,縱是成功控製了皇帝,又如何堵天下悠悠之口?可若是此刻收手,隻怕也是難逃一劫,皇帝已經設下圈套,是必要除掉自己的,又豈會輕易放過自己?
  前方,皇帝已踏上第一級木梯。空氣中流轉著緊張的氣氛,如同一張被拉至最滿的弓。
  “飛花舞劍向天嘯,如化雲龍衝九霄―――”裴琰終於狠下決心,待衛昭走上來,與自己並肩而行,迅速傳音:“三郎,有火藥!你盯皇上,我盯太子。不可離其左右。”
  衛昭在胸間抽了口冷氣,硬生生扼住,才沒有讓前麵的葉樓主聽出異樣。他隻是本能下快走幾步,扶上皇帝的左臂,發出的聲音仿似不是自己的:“皇上。”
  皇帝回頭笑了笑,又拍拍他的手,在他的攙扶一下步步登上方城。
  風越刮越大,衛昭眼前一時模糊一時清晰。身前明黃色的身影,臨走時她的嫣然一笑,落鳳灘萬千族人泣血而歌,穿過姐姐身體的利劍,都交織著在他眼前閃現。
  “姐姐會在那裏看著你,看你如何替父親母親和萬千族人報那血海深仇——”
  “鳳兮凰兮,於今複西歸,煌煌其羽衝天飛,直上九宵睨燕雀,開枷鎖兮使我不傷悲。”
  “無瑕,咱們,就要有小貓了——”
  衛昭的心似要被剜去一般疼痛,原來,真是沒有回頭路,沒有黑暗後的光明,無論如何反抗、掙紮,眼前人都如同惡魔一般,緊緊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回頭望望南方,天際的一團雲,那麽像她的笑容,隻是隔自己那麽遙遠,像天與地一般遙遠,此生,再也無法觸摸。
  心弦帶著決裂的痛楚,在這一刻啪然崩斷,喉中血腥漸濃,衛昭努力將一口鮮血吞回肚內,卻仍輕咳出聲。
  皇帝轉頭看著他,見他麵龐冰冷,但目光雪亮,頰邊還有抹紅色,責道:“朕讓人幫你療傷,你也不肯,太任性了。”
  衛昭瞳孔有些紅,倔強道:“三郎不喜歡別人碰。”
  皇帝嗬嗬一笑,轉過頭去,卻也於心底發出一聲低歎。
  腳步聲,有輕有重,皇帝和衛昭在前,葉樓主隨後,裴琰緊跟在太子身側,莊王則走在最後,木梯邊,光明司衛紛紛下跪,恭迎聖駕登臨方城。衛昭經過易五身邊,也未看他,木然而過。
  皇帝想是病後體虛,在上最後一級木梯時踉蹌了一下,衛昭大力將他扶住,皇帝站直,輕輕地,掙開了衛昭的手臂。
  高台上,寒風更盛,但極目四望,天高雲闊,讓人豁然開朗。
  皇帝拍著方城牆垛,望著滿山蒼鬆白雪,歎道:“又是一年過去,唉,朕又老了一歲。”
  莊王忙過來笑道:“上蒼庇佑,父皇龍體康複,定能千秋萬歲。”
  皇帝盯著他看眼,微笑道:“你會說話,看你大哥,像個鋸嘴葫蘆。他真該向你學習才是。”
  莊王不知皇帝這話是褒是貶,一下子愣住。皇帝也不再看他,負手前行。衛昭亦步亦趨,二人沿牆垛而行,仿似那日清晨在西宮漫步,一人明黃袞服,身形高大,一人素衣白裘,身形修韌。
  莊王目光卻在靈殿前值守的光明司衛麵上一一掃過,見大部分是衛昭的親信,還有自己臨時讓衛昭偷偷安插進來的人,便放下心來。
  皇帝站於牆垛處,望著遠處顯彰門外跪著的百官,又回頭看了看氣勢雄偉的靈殿,再歎口氣,道:“快巳時了吧。”
  衛昭正待開口,“當!當!當——”皇陵西側鍾樓的大銅鍾被重重敲響,九九八十一下鍾響,宣布靈殿祭禮正式開始。
  鍾聲中,皇帝整了整被風吹亂的龍袍,叫道:“太子。”
  太子似是怕見風,緊緊捂住紗帽,快步過來,裴琰也輕移腳步跟來,束手而立。
  皇帝看看裴琰,又向太子道:“你去爐內香,朕要去聖祖靈前祭拜。”見太子瑟縮了一下,皇帝厲聲道:“瞧你這沒出息的樣子,什麽時候能像你兩個弟弟他樣。”
  太子似是被嚇住,話都說不出來,顫抖著轉身,走向靈殿前的香爐。裴琰忙跟上,取過香爐邊的焚香,雙手奉給太子。
  鍾聲中,皇帝深邃的目光掠過衛昭麵容,再拂了拂龍袍,穩步向靈殿走去。
  瑟瑟寒冬,晨霧厚重,將馬蹄坡嚴嚴實實地罩在其中,加上四周荒野盡是薄雪,靜謐中透著幾分詭密。高成不由有些心瘮,他回頭看了看身後的人馬,暗中咬牙,將心一橫,冷聲道:“全速前進。”
  為不驚動錦石口京畿大營和肅海侯的人馬,河西軍並未騎戰馬,皆是輕裝薄甲,潛行一夜,才由朝陽莊到達馬蹄坡前。
  高成見軍容齊整,秩序井然,不帶一絲喧嘩之聲,長長的隊伍撕破晨霧向馬蹄坡上方登去,心才安了幾分。河西軍自在牛鼻山遭受重創,回撤到朝陽莊,養了足有半年,人數上也超過禁衛軍和光明司衛,隻要能順利通過馬蹄坡上方的那個山洞,直插皇陵,大局可定,為高氏報仇雪恨也指日可待。
  副將洛振過來,低聲道:“將軍,前鋒營已開始過山洞了。”
  高成精神更是一振,展起輕功,不多時便攀到那個曾被灌木叢掩蓋住的山洞前。又有信兵回來稟道:“稟將軍,前鋒營已通過山洞,到達前方溪穀,並未發現異常。”
  高成一喜,知事情成了幾分,便道:“傳令,全軍加速過山洞。”
  當天大亮,這兩萬人馬終悉數過山洞,高成飛身攀上山頂,已可隱見皇陵方城的紅牆,終於得意地笑了笑。他望望天色,再估算一下時間,由這處溪穀越過皇陵東麵的小山丘,拿下薑遠的禁衛軍,換過服飾,再突入皇陵內控製文武百官,繼而衝入方城、助王爺除掉皇帝和太子,時間上尚有餘暇,便傳下軍令,休整半個時辰,再行出發。
  待河西軍將士休整後精神抖擻,高成親自走在陣前,帶著士兵如長蛇蜿蜒,直奔皇陵。當終於登上皇陵東側的小山坡,他不由鬆了一口氣。
  “當!當——”
  祭禮正式開始的鍾聲終於傳來,小山丘右方,大鳥似是被鍾聲所驚,成群飛起,嘩啦啦一陣巨響。
  高成聽到鍾響,知約定的時候已到,將手一揮,黑壓壓大軍往小山坡下急行。可還未下得山坡,高成便覺有些不對勁,但他還來不及發號施令,數萬人由山丘兩邊的樹林湧出,呈虎翼龍尾之勢,迅速將河西軍堵在了小山丘上。
  一人玄甲鐵衣,肅然而出,他神色冷酷,聲音冷淡而深沉:“高將軍,河西軍至皇陵,可有兵部調令?!”
  高成看清來人是對皇帝忠心耿耿的肅海侯,便知道事敗。他下意識瞥下身後,隻見肅海侯的人馬已攀至小山丘後,對河西軍形成包圍之勢,其中還有人身著京畿營的軍服。
  他知今日無可幸免,隻有拚死搏。高氏傾覆的仇恨再度湧上,他怒喝道:“肅海侯謀逆,河西軍奉聖命除逆,上!”
  話音未落,他已騰身而出,寒刀離鞘,斬向肅海侯。肅海侯急速後飄,喝道:“射!”
  狂肆殺氣彌漫山穀,河西軍發喊前衝,肅海侯的人馬卻訓練有素,盾牌手護著弓箭手一輪強矢,河西軍前排將士紛紛倒下,亂成一團。
  待第一輪箭矢射罷,肅海侯薑遙將手一壓,喝道:“上!”
  肅海侯三萬手下加數千名京畿營精兵,人數本就占優,這番殺伐,氣勢上又盛了幾分,河西軍不久便潰不成軍。
  高成持刀,在陣中東劈西斫,倒也勇不可擋,他的親兵也慢慢突到他身邊,將他護住。隨著護擁之人越來越多,圍攻之人便有些抵擋不住。肅海侯看得清楚,悄無聲息地舉起了右手。
  高成雖殺紅了眼,但仍保持幾分清醒,眼見後退的道路已被封堵,知道即使逃回去也是死路一條,倒不如橫下一條心,冒死突到皇陵,若仍能助莊王行事成功,倒還有一線生機。
  他帶著三千來人,如長刃破雪,慘烈廝殺,終將肅海侯正麵攔截的人*****得陣形有些慌亂,露出一道小小的缺口。
  高成知機不可失,一聲暴喝,率先縱向這道缺口,身後將士護擁著急急跟上,一路勢如破竹,竟將肅海侯的人馬甩在後麵,直奔皇陵而去。
  肅海侯微微一笑,帶著人馬在後銜尾追擊。

  一三四、鳳凰涅槃ˇ 

  幽遠的鍾聲中,皇帝輕抬腳步,走上漢白玉台階,往靈殿走去。按例,靈殿內隻有謝氏子孫才能進入,再見太子還在距靈殿較遠的香爐邊,衛昭便有些猶豫。裴琰也想不明白,皇帝究竟要如何燃方城下的火藥,既能炸死幹人,又能讓他與太子及時逃生。
  薰香氣冉冉而起,太子點燃了手中粗如手指的祭香,他向靈殿行三叩首之禮,畢恭畢敬地將三炷香插在了香爐正中。皇帝回頭看著,滿意地笑了笑,又望向殿前的所有人,太子率先下跪,莊王、葉樓主及一幹光明司衛也齊齊下跪,裴琰猶豫了一下,也在太子身邊跪下。衛昭卻仰頭看著皇帝,冬陽照在靈殿墨綠色的琉璃瓦上,反射著幽幽的光芒,也將琉璃瓦下皇帝的眼神映得幽幽閃閃。這明黃色的身影如同森殿閻羅,十餘年來糾結在他的噩夢中,此時此刻,仍扼住了他的咽喉,要將他拖入萬丈深淵。十多年的屈辱糾纏入骨、恨意連綿,隻有他,才最了解這個立於靈殿門前的人,也隻有他,才能看清他眼中那抹狠決的幽光。
  他竟如此心狠,不惜將太子也炸死在這方城上!靈殿之內,必有逃生的暗道。而太子方才燃的,隻怕就是火藥的引線!再無任何退路!衛昭的目光在這一刻亮得駭人,他騰起而起,撲向已經邁入靈殿的皇帝,暴喝道:“謝澈!”皇帝恰於此時轉身抬頭,正望向先帝靈位,“謝澈!”宛如先帝臨終時怒指他時的嘶吼,他心中一顫,真氣一下子紊亂起來。
  白影如電,雷霆一擊,衛昭轉眼就撲上台階,他足尖在殿前玉石上一點,急撲向皇帝。皇帝大病後武功便大不如前,又正是真氣紊亂之時,不及閃躲,被衛昭撲倒在地。灰影急閃,葉樓主已如孤鴻掠影,足間也撲入靈殿之中。衛昭來不及住皇帝穴道,葉樓主手中短刃已割破他身上的狐裘。
  衛昭就地一翻,葉樓主短刃刺上殿中青磚,濺起一團寒芒。他再扭腰,急撲向衛昭,大聲道:“皇上快走!護駕!”殿前,裴琰在衛昭暴喝“謝澈”時便醒悟過來,他急速飛腳,“蹬”地一聲將香爐踢翻,火星四濺,灰塵揚颯。香爐下,三條引線正爆出火花。裴琰正待掐滅引線,劍氣森森,數柄長劍向他周身襲來。他若不閃躲,便將被刺上幾個窟窿,裴琰萬般無奈,隻得騰身而起,避過數名黑衣蒙麵人的合攻。一直立於一旁的太子趁間隙急速奔開。
  殿內殿外,風雲變幻,刹那間,衛昭襲擊皇帝,裴琰與不知從何處攻出的黑衣蒙麵人激戰在一起。莊王雖不知衛昭為何在高成未到前便發動攻勢,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鍾聲已響,高成隻怕轉眼就到,容不得自己有半分閃躲。眼見罩著鬥篷的太子正急往方城下奔去,莊王一聲暴喝:“動手!”方城上,光明司衛們團混亂,莊王的人自是攻向太子,衛昭在光明司暗中插下的親信急急奔向靈殿,剩下幾名不知所措,茫然四顧,過得許久才大呼道:“護駕,保護皇上!”莊王習得謝氏武藝,他袖中也早已藏得短刃,身形幾縱,寒光一閃,太子不及轉身,短刃便沒入他的背心。但同時,方城上又冒出十餘名黑衣蒙麵人,身手不亞於任何一名光明司衛,他們數人搶向靈殿,數人圍攻莊王。
  靈殿外,香爐邊,裴琰以一敵五,數招後便知些黑衣蒙麵人皆是“天音閣”弟子,他耳中聽到殿內傳來衛昭與葉樓主出招時的喝斥聲,眼中看到那三根引線正一寸寸燒短,心急如焚,真氣盈滿全身,爆出一團勁氣,身形微仰,一名黑衣人長劍便刺入他的左肩,他怒喝一聲,黑衣人不及收劍,裴琰於刹那間劈手奪過他手中之劍。千軍萬馬俯首的威嚴隨著劍光騰騰而起,裴琰將劍氣運到極致,他的身軀如同一道紫芒,向引線射去。
  但圍上來的黑衣人越來越多,眼見引線越來越短,裴琰急怒下長劍脫手而出,將其中兩條引線斬斷,但還是有一條引線爆著火花,向黑洞內綿延而去。此時他長劍脫手,便來不及架擋對手的合攻,個踉蹌,左腿再中劍。他踉蹌間在地上數滾,避過源源不斷的劍招,直至滾至先前被踢翻的香爐邊,方才得隙挺起身軀。他陷入絕望之中,右手拍上香爐,借力一掠,縱向方城的牆垛,大聲喝道:“走!”可是再有數名黑衣人,於前方騰空而來,“唰唰”數劍,裴琰為避劍招,真氣不繼,無奈落地。他劈手奪過一名光明司衛手中長劍,再與些黑衣人激戰在一起。殿內,眼見皇帝已大半個身軀鑽入香案下的地道中,衛昭咬牙,不顧葉樓主刺來的短刃,背門大開,撲向皇帝。他拽住皇帝的右足,奮力將他向後一拉,皇帝被扯出地道口,但葉樓主的一刃便刺中他的左肩。
  衛昭狂嘶一聲,拚著再受一名黑衣人斬向左腿的一劍,右手如風,點向皇帝的穴道。但皇帝此時已挺身而起,反手一肘,擊向衛昭胸前。衛昭提起全部真氣,擋住皇帝全力一擊,在血雨噴出之前,一掌擊中皇帝背心,皇帝狂嘶著倒在地上。“走!”裴琰的暴喝聲傳來,山風也於刻忽盛,激落萬千鬆雪。衛昭在這一刻徹底絕望,他噴出一篷血雨,反手拔出肩頭短刃,攔於癱軟在地的皇帝身前,擋住葉樓主和黑衣人們的圍攻。但他重傷之下,無法抵擋十餘名高手的圍攻,眼見就要支撐不住,易五終於率著數人趕上方城,直撲靈殿,與黑衣人們纏鬥在一起。衛昭扯下身上被鮮血染透的狐裘,卷起“呼呼”勁風,與葉樓主糾鬥在了一起。“皇上快走!護駕!”當葉樓主貫滿真氣的暴喝聲遙遙傳來,顯彰門外,董方赫然抬頭。高成殘兵還未被肅海侯故意放過來,為何方城上便生變故?!不容他細想,群臣已是大亂,
  人人抬頭遙望,都看清了方城上的那一幕:方城上,裴琰似是拚死抵擋一夥黑衣人圍攻,太子在他的掩護下急速逃開,卻被莊王手中短刃刺中,仆倒在地;裴琰怒喝連連,卻被黑衣人圍攻,隔得太遠有些看不清楚,但從他的喝聲中可以聽出,他已受傷;高高的靈殿中,皇帝最寵幸的衛昭一掌將皇帝擊倒在地。百官大亂,董方更是急速奔過玉帶橋,顫抖著大呼:“護駕!護駕!”薑遠見董方奔來,忙撮唇急嘯,皇陵各處,光明司衛湧了過來,湧入顯彰門。但顯彰門內,先前在此哨守的光明司衛卻忽然發喊,攻向湧進來的光明司衛。薑遠似是傻了眼,愣愣看著穿著同樣錦衣的光明司衛拚殺,竟然想不起來怎麽指揮手下護駕。眼見局勢大亂,董方停住腳步,他遙望方城上激鬥的身影,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卻又無計可施。
  百官們亂成一團,文官們見不得血腥的打鬥場麵,嚇暈了好幾個,武官們也分不清到底誰是逆賊,隻能徒勞地怒吼著。靈殿內,皇帝奄奄一息,倒在暗道口前,他艱難挪動著,一分一分向暗道口爬去。衛昭閃身間看見,手中狐裘急速拍出,擊中皇帝背心,皇帝軟軟倒在地上。葉樓主掌擊來,衛昭站立不穩,便倒在皇帝身上。
  葉樓主急縱過來,欲將衛昭掀開,衛昭眼中寒芒一閃,右手運起全部內力擊上葉樓主胸前,葉樓主猝不及防,被擊得淩空後飛,於空中噴出一路鮮血。他受此重創,卻彪悍異常,落地後卻搶過一名黑衣人手中長劍,再度向衛昭攻來。森森刃芒,真氣激送,衛昭空手對白刃,身上素袍被鮮血染紅,但他招招奪命,毫不退讓。他雪白絕美的麵容已經籠罩上一層死亡的青灰,血越流越多,他眼前有些模糊,耳畔仿佛聽到那引線“嗞嗞”燃向方城下火藥的聲音,眼前仿佛又看見她明媚的笑容。
  “我要你發誓,一輩子都不再丟下我。”
  “好,一輩子都不丟下你。”
  “我要你發誓。”
  “好,我若再丟下你,便罰我受烈焰噬骨——”
  星月穀石屋中的誓言,穿透重重寒風、森森劍氣,破空而來。不想丟下,卻不得不丟下你;不想毀了你的純淨,卻仍讓你落入塵埃;不想讓你被黑暗吞沒,卻不知,自己便是無邊無際的黑暗;也許,隻有今日烈焰噬骨,才能贖這一身的罪孽。也隻有這烈焰噬骨,才能洗刷靈魂中無盡的恥辱——
  鳳凰啊鳳凰,你的羽毛,早就髒了,何不西歸,何不涅槃?!隻是,誰來保我月落?誰來給我月落幾十年的太平時日?!他的眼前漸轉混沌,望出去,隻有殿外裴琰紫色的身影,如同一道閃電,劈亮了整個黑暗的天空——
  “地道!”衛昭猛然清醒,拚盡全力,暴喝出這二字。裴琰突不下方城,正是急得狂怒之時,聽到衛昭這聲暴喝,領悟過來。他運起一股螺旋勁氣,待黑衣人的劍勢受股勁氣相帶有所凝滯,他急速後飄,縱入靈殿之中。黑衣人們隻防著他向前突下方城,未料他竟返身入殿,一時不及阻攔。裴琰半空中便挺劍直刺,寒涼入骨的一劍,悄無聲息地沒入了葉樓主的腰間,葉樓主跌倒於地。
  此時,被黑衣人圍攻的莊王力竭失招,一抹寒光閃過,帶起一線血塵,莊王緩緩倒地。此時,易五也在激戰中與一名黑衣人同時倒地,他最後留給衛昭的,隻是一聲痛呼:“主子快走!”
  此時,不斷有人湧上方城,混戰成一團。
  此時,顯彰門內外,百官們遙遙抬頭,望著方城上發生的一切。
  衛昭的麵容呈現出一種冷玉般的白,嘴角、胸前盡是血跡,傷口處仍在不停湧出鮮血,他踉蹌著站起,眼中似有烈焰,在熊熊燃燒。裴琰看得清楚,正待拉著他一起鑽入暗道口,衛昭突然握上他持劍的右腕。裴琰一驚之下未能掙脫,以為他失血過多,神智不清,便急切叫道:“三郎!”血,從衛昭的嘴角不停往外湧,他死死盯著裴琰的麵容,眼神淩厲,狠狠道:“姓裴的,你欠我的,你要記得還,不然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不等裴琰反應,衛昭已抓起他的手腕,猛喝一聲,裴琰手中長劍,深深地刺入衛昭肋下。裴琰大驚,衛昭噴出一口鮮血,麵色愈發蒼白,他卻努力高昂著頭,斜睨著裴琰,冷冷一笑,低聲道:“少君,咱們來世,再做朋友吧―――”裴琰驟然明白過來,他大喝道:“不可!”急速伸手抓向衛昭,但衛昭已身形急旋,用盡全身最後的力量,一腳,踢上裴琰胸前。
  裴琰隻覺股大力將自己往後踢飛,他下意識地伸手,“嘶”聲響起,他隻來得及將衛昭的白袍扯下截,轉瞬便飛出靈殿,飛向半空,直向方城下倒飛而去。寒風中,裴琰在空中向後疾飛,他眼呲欲裂,眼中所見的最後景象,是衛昭白衣染血,立於靈殿中,好像對自己笑了一笑。
  “少君,咱們來世,再做朋友吧―――”這句話,不停在裴琰耳邊回響。他腦中一片混亂,隻是下意識借衛昭一踢之力控製身軀,在方城的牆城上急點,向方城下墜落。那白色身影,越來越遠,遠得就象隔著一道河,河這邊是熱鬧的,溫暖的生,那邊,卻是冰冷的,無邊無際的地獄―――
  冬日的晴空,仰麵看去,透著幾分慘淡的藍。裴琰落下方城,從高處落下的巨大衝力讓他不得不在地麵急速翻滾,“哢”聲輕響,肩胛劇痛。痛楚中,翻滾間,他的眼前,一時是慘淡的藍,一時是染血的白,一時又是方城城牆那陰晦的暗紅——
  “轟!”
  似萬千惡靈由地獄洶湧而出,地麵,顫了一顫。隨著這一聲巨響,一團似蘑菇般的火雲,在方城上緩緩綻放,如同地獄之花,盛開在最聖潔的祭壇。
  縱是有兩條引線被斬斷,這最後一根引線所引爆的火藥仍讓方城的一半轟然而倒,靈殿也塌了一角。熱浪,似流水般滾滾而來,裴琰盡力翻滾著,遠離股熱浪。瓦礫碎石,漫天而飛,不停落在他的麵上、身上。烈焰,衝天而起,將整個靈殿吞沒。
  遙望著裴琰身形飄飛遠去,衛昭愴然一笑。他再也無力支撐搖搖欲墜的身軀,向後退出幾步,倒在了皇帝身邊。“轟!”一聲巨響,爆炸讓靈殿劇烈搖晃,頭頂的梁柱“吱呀”著一根根倒下,有一根砸在皇帝腿上,皇帝痛得醒轉來。衝天的烈焰已將靈殿包圍,皇帝炙熱難當,提起最後一絲力氣向暗道口爬去。衛昭意識模糊,本能下撲上皇帝身軀,死死地扼住皇帝的腰。皇帝早已無力掙脫他的扼製,也漸漸陷入臨終前的迷亂,他眼前模糊,喘氣聲如同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三郎,朕恕你無罪,和朕一起走―――”衛昭恍若未聞,再將皇帝的腰抱緊了幾分。烈焰,燃入靈殿,灼骨的疼痛逐漸將二人吞沒。原來,就是烈焰噬骨的痛楚;原來,就是鳳凰涅槃的痛楚―――衛昭覺體內的血就要流失殆盡,碧玉發簪“璫”地一聲從發間滑落,他的長發被火焰鼓起的風卷得亂舞,如黑色的火焰,淒厲、慘烈。
  他仰天狂笑,鮮血不斷由嘴角往外湧:終於,解脫了―――
  熊熊烈焰中,一把高亢激越的歌聲穿雲裂石:
  “鳳兮凰兮
  何日複西歸,
  煌煌其羽衝天飛,
  直上九宵睨燕雀,
  開我枷鎖兮使不傷悲。
  鳳兮凰兮的
  從此不複歸,
  生何歡兮死何懼,
  中道折翼兮
  使我心肝摧。
  鳳兮凰兮
  何時複西歸,
  浴火涅磐兮
  誰為泣涕?”

  悲愴入骨的歌聲,似乎還帶著掙脫枷鎖的無比喜悅,漸漸地低下去,細如遊絲,最後慢慢湮沒於熊熊烈焰之中―――裴琰已無力翻滾,他劇烈喘息著,仰麵倒於地上,遙望方城上衝的烈焰,下意識伸出手去,低聲喚道:“三郎!”他五指鬆開,緊攥著的白色袍袖被寒風吹得卷上半空,颯颯揚揚,飛向那熊熊烈焰。冬陽下,他仿佛見到那雪白的麵容正在烈焰後微笑,仿佛再聽到他留在塵世最後的聲音。“少君,咱們來世,再做朋友吧——”寒風中,有什麽東西,自裴琰眼角滑落,沁過他的耳際,悄無聲息地滲入塵土之中。

  一三五、臨機應變

  顯彰門兩邊,文武百官,急速趕來的禁衛軍和光明司們,都看到了方城上的那一幕——忠孝王裴琰躍向聖殿,搏殺間一劍刺中衛昭,但被衛昭臨死前一腳踢上半空;
  “轟!”一聲巨響,人人抱頭躲避,當他們狼狽爬起時,方城上已是烈焰騰空,眾人還沒反應過來,殺伐聲自皇陵東側震天而來。
  不多時,在皇陵外守候的禁衛軍被數千人逼得退至玉帶橋前,不停有人呼道:“莊王謀逆!河西軍反了!”
  眾臣眼見將禁衛軍逼得步步後退的精兵,領頭之人正是高成,便都驚慌不已,抱頭鼠竄。偶有幾個武將大聲上前,也被潰退的禁衛軍衝得站立不穩。
  高成廝殺間見方城內烈焰熊熊,濃煙滾滾,絕望蔓延至四肢百骸,他強撐著率兵前突,隻盼莊王能逃得一劫,這樣他們還能有一線生機。
  但身後漫天追來的喊殺聲,將他最後這絲希望徹底毀滅。
  肅海侯率著三萬人馬,把河西軍最後的兩千餘人逼到玉帶河前拚死抵抗。薑遠也率著光明司衛由方城內攻出來,將河西軍殘兵圍在中間。
  高成麵色蒼白,仰天長歎:“罷了!”他猛然暴喝:“住手!”
  肅海侯卻是冷冷一笑,望著垂死掙紮的河西軍,右手高舉,自齒間迸出斬鐵截鐵的一句:“河西軍謀逆,奉聖諭,格殺勿論!”
  摧裂山河般的殺氣,如風卷殘雲。不到片刻,河西軍便悉數倒於血泊之中。
  高成身形搖晃,長刀拄地,狠狠地盯著肅海侯。肅海侯麵色平靜,右手一攤,接過部下遞上的強弓,吐氣拉弓,灰翎如閃電般,“噗”聲響後,高成身形後飛,落於玉帶河中。
  肅海侯擲下強弓,急速道:“快,護駕!”
  董學士也終於顫顫巍巍爬起,連滾帶爬奔到方城前。但此時,烈焰已映紅了半邊天空,方城成了一片火海 ,埋藏著的火藥被不斷引燃,不時發出巨大的爆炸聲,裏麵的人再無任何生還可能。
  董學士雙膝一軟,匍伏於地,痛呼道:“皇上!”
  隨著他這一呼,數萬人齊齊痛哭,哀聲響成一片。
  震天的痛哭聲中,裴琰清醒過來,他伏地向前爬行數步,悲呼道:“皇上!太子!臣無能,臣沒能救駕啊!”
  眾臣親眼見他護著太子逃開香爐,看著他手刃衛昭,卻仍未能救出皇帝和太子,都悲從中來,再度放聲痛哭。
  裴琰哭得一陣,慢慢爬起來,可腳下一個踉蹌,跌倒在地,他又掙紮著爬了起來,轉身走向顯彰門。他渾身是血,一瘸一拐,身上還沾滿了碎土石屑,麵上神情悲痛萬分,淚水長流。
  肅海侯在顯彰門前跪地痛哭,眼睛卻緊盯著踉蹌走來的裴琰。董學士回轉頭,向肅海侯微微搖了搖頭。
  肅海侯正有些猶豫,隻聽得南麵劍甲輕響,靴聲橐橐。他急速站起,但見數千人戎裝輕甲,擁至玉帶橋前。
  這數千人陣形齊整,一至玉帶橋前,便如鷹翼般散開,展護左右。他們雖人數遠少於肅海侯的人馬,但氣勢懾人,散發著鋒銳無比的殺氣。
  裴琰麵上滿是悲痛之色,哽咽道:“你們怎麽來了?”
  童敏快步過來,大聲道:“莊王的人在京城謀逆,我等恐聖上有難,特來勤王護駕!”
  裴琰揮淚泣道:“可惜,來遲一步了!”
  他緩步走過玉帶橋,肅海侯身形動了動,董學士再向他搖了搖頭,肅海侯也知長風衛既然趕到,已無法下手,再說裴琰當眾救駕除奸,亦無借口除他,隻得一聲暗歎,退回原處。
  裴琰滿臉淚水,腳步踉蹌。童敏忙與數十名長風衛一擁而上,將他接回陣中。
  裴琰放下心來,又轉身麵向方城,伏地痛哭:“皇上,太子!”長風衛們也齊齊跪下,靴甲之聲,不絕於耳。
  此時,薑遠也帶著人進到方城查探一番出來,大哭著向董學士拜倒,眾臣終知皇帝和太子再無生還可能,更是哭聲震天。
  董學士哭得一陣,起身大聲泣道:“皇上既已薨逝,國不可一日無君——”
  裴琰先前見童敏暗號,知靜王無恙,再聽董學士這番話,不由嘴角微微勾起。卻聽得董學士的聲音傳入耳中:“所幸蒼天憐見,太子身體染恙,方城風大,太子奉聖上口諭留下,未遭逆賊毒手。”
  裴琰大驚,猛然抬頭,隻見肅海侯正向著自己微笑,那笑容似一刃無聲的劍,直刺他心頭。
  玉帶河前,肅海侯的人馬如潮水般向兩邊退開,十餘人擁著身披金絲鬥篷的太子,急速走來。
  裴琰刹那間明白,在前來皇陵的車駕上,真假太子便已掉包,隨著皇帝踏入方城、死於莊王之手的,隻是一個替死鬼而已。他眼皮一跳,垂下頭去。
  太子撲至玉帶橋前,“撲嗵”一聲跪下,伏地痛哭:“父皇!”他哀聲欲絕,轉眼間便是涕淚縱橫,片刻後哭得喘不過氣,倒於地上。
  董學士與肅海侯低泣著過來,一左一右,將太子扶起。董學士泣道:“請太子保重龍體。國不可一日無君,皇上既已薨逝,請太子速速登基,以平定大局。”
  太子哭得死去活來,半晌方略顯清醒,無力道:“一切都由董卿主持罷。”說罷,又是痛哭,終哭至力竭,倒在肅海侯胸前。
  董學士放開太子,緩慢站起,裴琰也正好抬頭看去。寒風中,二人眼神相交,俱各鋒芒微閃。
  裴琰肩頭和左腿傷口劇痛,所受內傷也漸有壓不住的趨勢。他麵上浮現悲戚之色,掙脫童敏等人的攙扶,踉蹌前行,走至太子身前,緩緩跪下,痛聲道:“請新皇節哀!”
  董學士似聽到一顆心落地的聲音,他閉上雙眼,又慢慢睜開,仰頭望向慘藍的天空,由胸腔籲出一口長氣。寒風吹來,他這才發現,自己已是全身大汗,雙足也在隱隱顫抖。
  方城內的大火,還在熊熊燃燒,映紅了數萬人悲痛欲絕的麵容。薄雪下的山巒,則沉寂無言,默默看著顯彰門前黑壓壓伏地慟嚎的人影。
  長風衛隊末,一人悄悄退出功德門,展開輕功,急速奔過皇陵大道,踏著殘雪泥濘,沿密湖急奔,到了一棵大鬆下,從左折向山巒。
  山巒上的雪鬆林中,當第一聲劇烈的爆炸聲響起時,周遭樹木上的積雪簌簌而落,裴子放衝前幾步,望向皇陵。
  按原先約定,待高成率兵假扮禁衛軍殺入方城,將皇帝太子除掉,裴琰和衛昭乘亂殺死莊王後,長風衛便會出現,與光明司、禁衛軍一起以“擒拿逆賊”之名攻打河西軍。那時,長風衛將放出煙火,自己帶著的這批精兵就可直奔皇陵,“奉靜王之命,勤王平叛”,最後平定大局。
  可此刻,這爆炸聲由何而來?見皇陵上空濃煙滾滾,火光豔烈,他瞬間便是汗流浹背。
  族侄裴玘過來,滿麵焦慮,道:“叔父,怎麽辦?”
  裴子放目光徐徐掃過身後眾人,心顫了一顫,強自鎮靜,吩咐道:“先不動,形勢不對,再往北撤。”
  待長風衛竇子謀奔入樹林,麵上並無悲痛之色,裴子放緊繃的心弦方悄然放鬆,卻仍忍不住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
  竇子謀趨近稟罷,裴子放修眉緊皺,又望著皇陵上空的烈火出了一會神,終長歎一聲,道:“也隻有這樣了―――”
  華朝承熹五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冬至。
  皇陵大祭,莊王與光明司指揮使衛昭聯合謀逆,指使高成率河西軍突進皇陵,並在方城埋下火藥,成帝不幸罹難,薨逝於大火之中。
  忠孝王裴琰護駕不及,隻將衛昭擊斃,孤身逃出方城。
  肅海侯和長風衛及時趕到,保護了太子,將高成及河西叛軍盡殲於皇陵玉帶橋前。
  十一月二十五日,天降大雪,燃燒了一日一夜的皇陵方城大火才慢慢熄滅。
  見這日有些薄薄的冬陽,江慈便將被褥搭至院中的竹篙上晾曬。被上粘著數根烏發,她輕輕拈起,見發梢微卷,便笑著將這幾根長發小心翼翼地收入荷包之中。
  她將臉靠在錦被上,依稀還能聞到他的氣息,眼前,盡是他清晨離去時那明朗的笑容。她癡癡地想了一陣,微笑著撫上腹部,低頭輕聲道:“你以後,要做一隻乖順的小貓,聽見了嗎?”
  “當!當——”
  遠處,飄來隱約的銅鍾聲,江慈數了一下,鍾聲一共九響,待片刻後,又是連著的九聲鍾響,如此九次。蒼涼沉重的鍾聲在京城上空長久地回響,驚飛滿天鴉雀,讓這晴冬之日,仿似也籠上了一層陰霾。
  鍾聲入耳,江慈忽覺一陣惡心,又打了個寒噤,忙奔入屋中,披上了衛昭昨夜帶來的狐裘。
  鍾聲,也蕩過悠悠晴空,傳入了攬月樓頭。
  崔亮正持杯而飲,聽到鍾聲響起,長歎一聲,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起身道:“素大姐,我有事,先告辭。”
  素姐淡淡笑著,將他送出攬月樓。崔亮過了九曲橋,直奔京城北門。剛踏上內城大街,便聽到馬蹄震天,由北門方向疾馳而來。
  崔亮忙隨著道上行人一起閃躲,隻見一隊禁衛軍打馬狂奔,不多時,又是一隊光明司策馬而來,馬上之人皆是麵色沉肅,喝馬聲也都帶著幾分不安。
  喪鍾聲、鴉雀聲、馬蹄聲,讓京城的百姓驟然緊張,終有人反應過來,這喪鍾,竟是皇帝薨逝才能敲響的九龍鍾。人們驚慌失措,紛紛湧上街道,互相打聽,可隻見禁衛軍和光明司衛們縱馬疾馳,誰也未能知道確切的消息,更是人心惶惶。
  再過半個時辰,禁衛軍和光明司衛清道,掛著白色靈幡的太子輦駕自北門入城,輦駕旁的文武大臣們蹣跚而行,人人長淚痛哭:“皇上!”
  京城的百姓,終於相信,他們至高無上的君王——華朝成帝陛下,薨逝於承熹五年的冬至日。


一三六、丹心化碧

  崔亮見太子輦駕入城,心中一沉,不由踮起腳,越過街邊重重人群,在文武百官中找了一圈,不見裴琰和衛昭身影,更是心中涼透。身後有人擁擠,他一個踉蹌,險些跌倒在地。
  喪樂大奏,太子輦駕所過之處,百姓紛紛伏地痛哭。崔亮想起江慈,五內俱涼,一時不能下跪,也無法挪動腳步。
  重兵護衛的太子輦駕和文武百官過後,隨後而來的是數千騎高頭駿馬,人人甲胄鮮明,當先一匹馬上,一人紫紗王袍,但渾身染血,還沾著不少泥屑灰塵,麵色慘白,正是忠孝王裴琰。
  崔亮一見裴琰,心中一喜,悄悄退後兩步,將身形隱入一家店鋪簷下的木柱後。剛隱好身形,便見裴琰晃了幾晃,咳嗽幾聲,吐出一口鮮血,直挺挺往馬下栽去。
  長風衛們一陣驚呼,童敏搶上,將裴琰抱住,大聲呼道:“王爺!”
  百姓們見為國立功、勇驅桓賊的忠孝王倒地,齊聲驚呼,前方的文武百官紛紛回頭,再過片刻,太子輦駕也緩緩停住。不多時,肅海侯急匆匆過來,蹲下看了看雙目緊閉的裴琰,皺眉道:“快,送皇宮,請太醫!”
  童敏倏然站起,將裴琰放於馬上,騰身上馬,冷聲道:“不必了,王府有名醫!”說著也不理肅海侯,一撥馬頭,百姓們紛紛避讓,長風衛相隨,自旁邊偏街直奔王府而去。
  裴琰落馬之時,崔亮本能下呼一聲,踏前兩步,即刻反應過來,退回柱後。等所有人馬隨著漫天哭聲遠去,仍未見衛昭身影,崔亮一聲長歎,心情沉重,卻又沒有勇氣去老柳巷。正在簷下發呆,一個身影悄然走近,壓低聲音道:“軍師,王爺讓您即刻回西園。”
  裴夫人早得報信,待童敏將渾身是血的裴琰背進蝶園,將他放到榻上,雙手運力,撕開他的王袍。
  裴琰睜開眼睛,笑道:“母親手輕些,孩兒今天可吃苦。”
  裴夫人熟練地替他上藥包紮,低聲道:“真死了?”
  “死了。”
  裴夫人輕歎一聲,低低道:“那就好。”又道:“你叔父的人馬還在城外潛伏著,我也都安排好,他們不敢動你的。”
  裴琰望向窗外淡藍的天空,那團烈焰,仿佛仍在眼前騰躍,耳邊仍可依稀聽見那句——-“少君,咱們來世,再做朋友吧——”
  他忍不住歎了口氣,有些沮喪:“隻可惜上了皇上的當,太子沒能除去,眼下他才是名正言順的皇位繼承人。”
  裴夫人取過一邊的幹淨衣袍,幫他換上,道:“是陶行德告的密。靜王暗中離開王府後,陶行德並未帶人包圍靜王府。隻有光明司的人在府外守著。”
  裴琰冷哼道:“看來,他的主要目的還是要借莊王作亂除掉我,算孩兒命大,逃過一劫。”他麵色一黯,道:“隻是可惜了三郎,他還以為太子也死了,拚死救了孩兒一命,還替孩兒洗清了嫌疑,可現如今——”
  裴夫人在他身邊坐下道:“你做得不錯,當時也沒別的選擇。隻是接下來該怎麽辦,你想好沒有?”
  裴琰笑了笑,放鬆身軀躺下,道:“董方和薑遙既不敢當場拿下我,現在也不會拿我怎麽樣。”
  “這倒是。他們也拿不準咱們暗中有何布置,又無法安你個罪名。”
  “皇上雖死,但他玩的這一手讓咱們和太子打了個平手,現在大家隻好繼續按兵不動,心照不宣。”
  裴夫人沉吟道:“那靜王那裏——”
  “不怕,咱們也沒有什麽把柄在他手裏,就讓他繼續做他的閑散王爺,哪一日時機成熟,再把他拎出來用一用。”
  裴夫人卻想到另層,道:“可眼下皇上已奪了你的實權,太子上台,董方這些人必不會讓你重掌大權,如何奪回來呢?”
  裴琰也覺有些棘手,想了片刻,站起道:“既然母親都安排好了,我這便入宮,與咱們未來的新君會一會兒。”
  他換上新的王袍,裴夫人又取過素服替他罩上,忽然眼波一閃,道:“你等等。”
  她轉身從高腳大櫃中取出一張紅色的帖子,遞給裴琰。裴琰接過一看,麵色微變,脫口道:“不行。”
  裴夫人微笑道:“你年紀也不小,該娶正室了。”
  見裴琰不言,端起茶盞慢慢喝口,悠然道:“再說,現在還有比董二小姐更合適的人選嗎?董學士是聰明人,太子全靠他扶持,他大女婿是即將登基的新皇,二女婿是掌握半壁江山的忠孝王,將來不管哪一方勝出,他都巍然不倒。你說,這個老狐狸,會不願意做這筆買賣?太子雖懦弱,也不糊塗,隻怕他也不願被董方和肅海侯等人一手把持朝政,借聯姻還你權力,維持各方勢力均衡,不讓某一方獨大,他自然也會願意。”
  裴琰還是沉默,裴夫人隻得再勸道:“我已打聽清楚,董二小姐貞靜嫻淑,性情溫婉,堪為正配。將來若真有那麽一日,母儀天下,也能收清流一派的心。”
  裴琰轉過臉,望著案上玉瓶中插著的數枝梅花,那嬌妍的紅,灼痛他的眼睛,他定定看著,仍是無法開口。
  裴夫人看看他的臉色,道:“你是不是有了心儀的女子?”
  裴琰微微一驚,忙轉過頭道:“沒有。”
  “有也無妨。”裴夫人一笑:“將來納為側妃便是,但你的正妃,隻能是這位董涓小姐。”
  裴琰靜立片刻,垂頭低聲道:“一切由母親作主。”
  裴夫人欣慰地笑了笑,道:“既是如此,我就親去董府提親,等皇上遺骸回宮,你再入宮守靈、與太子詳談吧。”
  裴琰由蝶園出來,覺肩頭和左腿上的刃傷疼痛難當,忍不住吸了口涼氣。童敏過來,稟道:“軍師回西園了。”
  裴琰放下心,又想了想,道:“你加派人手,密切監視素煙,如果發現江姑娘,不管用什麽方法,把她接回來。”
  “是。”
  傷口愈發疼痛,全身就似要散架一般,而心,卻麻木到沒有知覺,裴琰茫然在相府內一瘸一拐地走著,在荷塘邊靜默,在西園門口徘徊。
  崔亮正站在藤架下出神,聽到園外隱有咳嗽之聲,急忙出來,道:“王爺!”
  裴琰在他的攙扶下走入西園,直接進了西廂房,在床上躺下。崔亮把完脈,道:“王爺這回可傷得不輕。”
  裴琰苦笑一聲,道:“可惜沒把聖上救出來。”
  崔亮眼神微閃,低頭道:“我給王爺開個方子,接下來得守靈七日,您若不調理好,大雪天的,怕落下病根。”
  “多謝子明。”裴琰慢慢合上雙眸,半晌,幽然道:“子明,皇上死了,三郎,也死了——”
  崔亮竭力控製握著毛筆的手不顫抖,歎息道:“我先前聽說了,衛大人走了這條大逆不道的路,唉,隻希望不要牽連太多無辜的人。”
  “是啊,但玉間府衛氏一族,怕是得麵臨滅族之厄。”
  崔亮寫著藥方,歎了口氣。
  裴琰猛然坐起,直視崔亮:“子明,有人在暗中監視你。我怕太子的人知道你的師承來曆,你這段時間,千萬不要出王府。”
  崔亮縱是萬分擔憂老柳巷中的江慈,也隻得應道:“好。”
  十一月二十五日,大雪。
  淩晨,刮起了大風,風卷雪,雪裹風,鋪天蓋地,未到辰時便將整個京城籠罩在一片銀白之中。白茫茫的京城,仿佛穿上了素白的孝服,呼呼的風聲,也仿佛在嗚號致哀。
  白色的雪,白色的靈幡,白色的幛幔,白色的祭旗,人們身上白色的孝衣,還有一張張略顯蒼白惶恐的麵容,素淨的白,慘淡的白,天地間仿佛隻有這一種顏色。
  皇陵方城大火終於在淩晨的大雪中熄滅,守在這處的薑遠命人再不停潑水,待火場結了一層薄冰,親自帶人尋找成帝遺骨。
  大風,吹得雪花卷舞,薑遠帶人忍著高溫和焦臭,終於進到火場,已找不到任何屍身,徒留一地焦黑的灰燼。
  薑遠默立良久,歎了口氣,道:“燒得太厲害,隻怕都化成灰了,回去複命吧。”他正待轉身,卻眼神一閃,慢慢蹲了下來。
  兩塊碎石間的空隙中,一支斷成兩截的碧玉發簪,靜靜地躺於塵埃之中―――
  回響在整個京城上空的哀樂淒涼入骨,將江慈從睡夢中驚醒,這才發覺天已大亮。
  她穿好衣裳,披上狐裘出門,見滿院積雪,不由有些興奮。曾聽他說過姐姐喜歡帶他堆雪人,若是他回來,便可在這院中堆上兩個,不,三個雪人,兩個大的,一個小的。
  有鴉雀自屋頂“撲愣”飛過,江慈抬頭,見屋頂也覆了一層厚厚的雪,笑了笑,正待轉身進屋,忽然停住了腳步。
  別人家的屋頂,似乎與自家小院有所不同,她的心急速下沉:鍾聲、哀樂聲,還有人家屋頂上的白色靈幡,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江慈雙頰一陣陣發涼,急忙換過男裝,再罩上鬥篷,將臉塗黑些,隱於鬥篷中,匆匆出了院門。
  滿街的靈幡,漫天的哀樂,江慈一路走來,越發心驚,待走到內城大街,她茫然隨人群跪下,茫然看著數千禁衛軍護擁著十六騎大馬拉著的靈柩經過。那黑色的靈柩,如一道閃電,刺痛了她的眼睛。
  身邊,有人在低聲交談。
  “唉,聖上蒙難,華朝隻怕要多事。”
  “不怕,有忠孝王和董學士等人穩著,亂不了。”
  “哎,莊王老老實實去海州便是,何苦謀逆?”
  “就是,隻怕他是受衛三郎那弄臣的攛掇,那妖孽,燒死幹淨,隻可惜聖上,對他多年寵幸,竟落得——”
  “所幸忠孝王爺將妖孽除了,和肅海侯爺一起,護得太子安全。不然,唉。”
  “也不知忠孝王爺的傷勢如何?上天可得保佑才是。”

一三七、塵埃落定

  江慈眼前一黑,旁邊有人扶住:“小哥,你怎麽了?”
  又有幾人過來,將她扶到一邊的柱邊坐下,但他們的臉是如此模糊,他們的聲音也似在另一個世界傳來。
  “看來是病了。”
  “要不要送他去看大夫?”
  “算了,別多管閑事,讓他在這裏待著,他家人自會找來的。”
  “走吧走吧。”
  江慈隻覺自己的身軀悠悠蕩蕩,在半空中飄浮,極力想落地,卻總是落不下來。似有什麽東
  西要從體內向外洶湧而出,又似有什麽,在一下下割著她已經麻木的身軀。
  究竟,發生什麽事情?他現在在哪裏?
  風卷起鬥篷下擺,撲打在她的腹部,她悚然清醒,用雙手捂住腹部,掙紮著站起來。
  在寒風呼朔的大街上艱難走著,不停地,一下下咬著自己的舌尖,隻是,淚水卻不可控製,自眼中滾落,滑過麵頰,滑落頸中,冰涼刺骨。
  “好,我若再丟下你,便罰我受烈焰噬骨——”
  “小慈,等我,再等二十多天,一切就結束。”
  “小慈,等我回來。”
  她的眼前,一片模糊的白,但一片白之後不停閃現的,卻是他臨走時那明朗的笑容。
  攬月樓。
  素煙跪在地上,默默聽罷,磕下頭去:“素煙明白,請上使回去稟告主公,素煙自會承繼樓主遺誌,繼續為主公效命,死而後已。”
  黑衣人笑了笑,道:“葉樓主生前,也經常在主公麵前誇素大姐,所以樓主去世後,主公將‘攬月樓’交給素大姐掌管,繼續為主公打探各方消息,還請素大姐不要辜負主公的片期望。”
  “是。”素煙起身,將黑衣人送出“攬月樓”,看著他上轎離去後,望著滿天大雪,歎口氣。正待轉身入樓,忽聽到樓前的石獅後有人在低聲喚道:“小姨。”
  素煙麵色變,急忙轉到石獅後,定睛看看,握住江慈冰冷的手:“小慈,你怎麽來了?快進來。”
  江慈木然移動腳步,隨素煙踏上石階,正待入樓,忽聽有人大聲道:“素大姐。”
  素煙緩緩轉過身來,踏前兩步,將江慈護在身後。安潞帶著十餘人走近,微笑道:“素大姐,江姑娘。”
  素煙冷冷道:“今日‘攬月樓’不接待任何人,各位長風衛弟兄,請回吧。”
  安潞卻隻是看著江慈,恭聲道:“江姑娘,王爺讓我們接您回王府。”
  江慈低頭想了片刻,慢慢從素煙身後走出,素煙一把將她拉住,急道:“小慈。”
  江慈抱上她的脖頸,在她耳邊低聲道:“小姨,您放心,他不會害我的,我也正想問他些事情。”
  由於未能找到成帝遺骨,薑遠回稟後,隻得奉命將火場的灰燼捧捧,盛入靈柩,在漫天大雪中,將靈柩運回宮中。
  皇宮,片孝素,滿目靈幡孝幛。太子率百官全身孝素,伏於乾清門前的雪地中,哭聲震,恭
  迎成帝靈柩入宮。
  從昨日起,太子就一直痛哭,暈厥數次,水米未進,全靠數名太醫及時灌藥施針,這一刻才有力氣親迎父皇靈柩。他兩眼紅腫,喉嚨嘶啞,悲痛的哭聲讓群臣心中惻然。
  靜王一身孝服,跪於太子身後,哀哀而泣。隻是,他自己也想不清楚,到底為何而泣?是為眼前靈柩中的人,還是為別的什麽。
  待大行皇帝靈柩進入延暉殿,哀樂嗚咽響起,太子撲到靈柩上,再次哭得暈過去。
  薑遠忙將太子背入內閣,董學士和太醫們一擁而入,掐人中,紮虎口,太子終於悠悠醒轉,他環顧四周,內閣中還是皇帝在世時的樣子,不由悲從中來,再度放聲痛哭。
  董學士忙道:“快,送新皇去弘泰殿歇息。”薑遠又俯身,負起太子入弘泰殿。太子無力躺
  於榻上,董學士跟著進來,待太醫手忙腳亂陣,太子稍顯精神些,他揮揮手,命眾人退出。
  他在榻前跪下,低聲道:“請皇上保重龍體。”
  太子喘道:“董卿。”
  “臣在。”
  “一切都拜托您了。”太子想起死於烈火中的皇帝,再次哀泣。
  董學士跪前些,握住太子的手,低聲道:“皇上節哀,眼下還有更要緊的事情,裴琰隻怕馬上就會‘帶傷’進宮。”
  太子沉默片刻,緩緩道:“嶽父大人,您意下如何?”
  董學士磕頭,道:“臣請皇上決斷。但容國夫人昨日親自上門提親,昨夜又接到急報,寧劍
   瑜已兵壓至河西府,而裴子放還未到梁州。臣估計,裴氏已做好萬全的準備,旦咱們不允,便是要與他們徹底翻臉,臣恐——”
  太子盯著董學士頭頂的孝帽看了良久,幽幽歎口氣:“裴琰一表人才,文武雙全,倒也配得起二妹。”
  董學士連連磕頭:“臣遵旨。”
  忠孝王裴琰素服孝帽,瘸拐,在薑遠的攙扶下入宮,在先帝靈前哀慟不已、痛哭失聲,終因悲傷過度引發內傷,在靈前吐血昏厥過去,隻得也由薑遠背入弘泰殿。
  董學士看兩個女婿一眼,將殿門“吱呀”關上。
  太子躺在榻上,看著裴琰行叩拜大禮,無力道:“裴卿平身,坐著說話吧。”
  “謝皇上。”裴琰站起,在錦凳上斜斜坐下。
  太子仍是滿麵悲痛,望著殿頂紅梁大柱,幽幽道:“二弟被弄臣蒙蔽,做出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父皇蒙難,朕心裏——”說著又落下淚來。
  裴琰忙勸道:“請皇上節哀,元凶雖已伏誅,但大局仍未穩,事事還得皇上拿主意才行。”
  太子哭得片刻,止住眼淚,道:“裴卿。”
  “臣在。”
  “父皇生前就誇裴卿乃國之棟梁,要朕多向裴卿學習,朕時刻將話記在心中。裴卿文韜武略,皆堪為臣表,以後朝中諸事,朕還得多多依仗裴卿。”
  裴琰泣道:“臣自當竭心盡力,死而後已。”
  “朕之二姨妹,性情溫婉,品貌俱佳,能得裴卿垂青,朕也甚感欣慰。雖父皇大行,一年內不得娶嫁。但你們是去年便訂下的親事,婚期也是早就選好的,權當為朕登基慶賀,還是按原來定下的子,下個月十五成親吧。隻是大喪期間,得一切從簡,委屈裴卿了。”
  裴琰忍著左腿疼痛,再度跪下:“臣謝主隆恩。”
  太子圓胖的麵上露出絲笑容,俯身將他扶起,和聲道:“朕一時都離不開裴卿的扶助,你雖成婚,也不能太閑著,朕身體不太好,打算封和董卿為內閣首輔,政事都由你們二位先行處理,朕隻最後批決,這樣,朕也能輕鬆些。”
  裴琰麵上惶恐,連聲應是。又沉聲道:“皇上,眼下還有件緊急軍情,需皇上裁斷。”
  太子眼神微閃,道:“裴卿但奏無妨。”
  屋外寒風呼嘯,裴琰似又聽到衛昭將自己踢離方城前的聲音,便有一瞬的愣神。太子不由喚道:“裴卿?”
  裴琰回過神,恭聲道:“臣昨夜收到軍情,宇文景倫率大軍攻打月戎,指日便可攻破月戎都城。而他借此次攻打月戎,將桓國西部二十六州實權悉數掌控。如果他收服月戎,隻怕下一步便是從西北攻打月落。”
  太子眉頭微皺,道:“宇文景倫真是野心不死。”
  “是,他在與我朝之戰中敗北,定是極不甘心,恰好月落又曾出兵相助我朝,便會是他再度攻打月落的借口。他滅月落以後,將不必再經成郡,便可由西北直插濟北和河西,可就―――”
  太子沉吟下,徐徐問道:“依裴卿之意,如何是好?”
  裴琰沉聲道:“臣認為,宇文景倫新敗於朝,短時間內並不敢與朝再戰,所以才遷怒於月戎和月落。月戎我們管不了,但月落我們得護住,絕不能讓宇文景倫的野心得逞。”
  “哦?難道要華朝出兵保護月落不成?”
  “倒不必。當日月落族長答應出兵相助之時,便向臣表達願為我朝藩屬的意願。若月落正式成為我朝藩屬,也就意味著成為朝領土,這樣,宇文景倫若要對月落用兵,也就意味著要正麵與我朝為敵,他必得三思。”
  太子沉吟道:“讓月落立藩?”
  “是。”裴琰跪落,肅容道:“皇上,月落立藩,對我朝隻有好處,一可以為我朝西北屏障,二可以阻宇文景倫之野心。萬一將來有事,月落也將是強援。臣請皇上應允。”
  見太子還有些猶豫,裴琰又道:“皇上,華桓之戰,臣能得勝,月落出兵相助,功不可沒。
  若是華朝背信棄義,見死不救,天下百姓豈不心寒?將來如何安嶽藩之心?如何令四夷臣服?皇上,眼下烏琉國對嶽藩可也是虎視眈眈啊。”
  太子一驚,點頭道:“正是這個理。”
  “還有,皇上,您剛登基,正需實行幾件仁政。臣冒死求皇上,廢除月落一應奴役,允他們不進貢,不納糧,也不再進獻孌童歌姬。”
  “這個―――”
  “皇上,華朝以往對月落苛政甚多,致使月落民不聊生,官逼民反,朝廷還需派重兵屯於西北,隨時準備鎮壓民變。與其樣消耗國力,得不償失,還不如取消月落族的雜役,讓他們安居樂業,甘心為朝守護西北疆土,豈不更好?”裴琰侃侃說來,心頭忽然一痛,轉而伏地泣道:“皇上,臣說句大不敬的話,若是、若是先皇沒有寵幸弄臣,也就不會有衛昭攛掇莊王謀逆作亂啊!”
  太子仰麵而泣,道:“是啊,若是父皇不寵幸孌童,今日就不會―――”
  裴琰眼中朦朧,伏在地上,看著身前的青磚,語氣誠摯:“臣伏請皇上推宗崇儒、修身養德,禁止一切進貢和買賣孌童歌姬的行為,肅清風氣,以令內政清明,四海歸心!”
  午後,風更盛,雪也更大。
  裴琰從弘泰殿出來,寒風吹得他有些睜不開眼,他一瘸一拐地穿過皇宮,茫茫然中,走到延禧宮。
  西宮內,遍地積雪,滿目淒涼,裴琰輕撫著院中皚皚白雪覆蓋下的梧桐樹,眼眶慢慢濕潤,終輕聲道:“三郎,你可以安心了。咱們來世,再做朋友吧。”
  團積雪落下,他仰起頭,望向枯枝間混沌的天空,悵然若失。


一三八、碧簪空留

  江慈在黑暗中沉浮,眼前漆一片。她想撥開一團黑霧,想看到黑霧後他明朗的笑容,但全身無力,連手也抬不起來。
  她竭力掙紮,拚命呼喊,卻無濟於事。四肢百骸,似被萬千針芒紮著般疼痛,唯有小腹處,有一團熱流,在緩慢流轉,護住她即將碎裂的身軀。
  有人在她耳邊不停喚道:“小慈,小慈!”
  像是他的聲音,但又似乎不是,好像是崔大哥。崔大哥,你為什麽不騙我呢?說他回月落也好,他去遠方也好,為什麽,為什麽要告訴我真相?
  崔亮坐在床邊,看著麵白如紙、陷入昏迷之中的江慈,深深皺眉,無奈地歎口氣。
  腳步聲響,崔亮忙站起:“王爺!”
  裴琰腿傷已大好,慢慢走到床邊坐下,凝望著江慈消瘦的麵容,低歎聲,道:“還沒醒?”
  “是,她傷心過度,藥石難進,我隻能紮針護她的心脈,希望她能有求生的意誌,自己醒來。”
  裴琰無言,緩緩伸出手去,撫上江慈額頭,那冰涼的觸感竟讓他了個寒噤。他心中一痛,隻能道:“有勞子明了,如果要什麽珍貴藥材,子明盡管讓人去拿。”
  “小慈如我親妹,我自當盡力。”
  裴琰卻不起身,長久地在床邊坐著,崔亮低聲道:“先皇已經下葬,後日就是新皇的登基大典,王爺政務繁忙,還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裴琰卻仍然坐著不動,崔亮也不再勸,搖搖頭,走出西廂房。
  屋外寒風吹得窗戶“咯嗒”直響,裴琰站起,將窗戶關緊,忽然聽得床上的江慈似是喚了一聲,驚喜下過來,喚道:“小慈。”
  江慈慢慢睜開眼,裴琰大喜,急喚道:“子明快來!”
  崔亮奔來,探脈後喜道:“行了,算是保住保住她這條命了。”
  江慈低咳數聲,裴琰忙取過桌上茶杯,崔亮將她扶起,江慈喝了口水,垂下眼簾,半晌,低聲道:“崔大哥,麻煩您先出去一下。”
  待崔亮將門關上,江慈掙紮著坐起,裴琰伸手欲扶,她將他的手一把拂開,卻因過度用力,一陣急咳,喘得滿麵通紅。
  裴琰歎了口氣,握上她的手腕,江慈欲待掙脫,裴琰已向她體內輸入一股真氣,待她麵色稍好些,才低聲道:“三郎若是看到你這個樣子,他走得也不會安心的。”
  江慈淚水洶湧而出,她死死盯著裴琰,顫聲道:“他,他到底是怎麽―――”
  裴琰沉默無言,良久方澀然道:“小慈,你信我,他不是死在我手上,他是、是與先皇同歸於盡。”
  江慈早已痛至喘不過氣來,伏於床邊嘔吐,裴琰忙拍上她的背心,待她稍平靜些,道:“你別太傷心了。”
  江慈猛然抬頭,雙目灼灼,道:“可找到他的——”
  裴琰偏過臉,半晌方道:“沒找到,燒得太厲害,都化成灰——。”
  江慈眼前一黑,往後便倒,裴琰急忙將她抱住,喚道:“小慈!”江慈轉瞬又醒過來,她掙紮著,泣道:“他一定還活著,一定還在那裏,你帶我去找他,他一定還活著,還活著——”
  裴琰將她緊緊抱住,見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小臉慘白,心中酸痛難當,見她仍是拚命掙紮,怒意湧上,大聲道:“他已經死了,方城爆炸之前,他就死了!那麽大的火,燒了一天一夜,他已經被燒成灰,你永遠都找不到他了!”
  江慈仰頭看著他,他的話,像針尖,一下下在她心頭、在經脈中用力戳著,她隻覺五髒六腑都在翻轉騰絞,她聽到自己的聲音仿佛在雲端飄浮:“不要,他發過誓,再也不丟下我的,不要,我不要他騙人——”
  她的手涼得瘮人,往日清澈如水的眸子木然轉著,裴琰心痛難當,猛然從懷中掏出兩截碧玉發簪,伸至她麵前。江慈淚眼模糊中看清是衛昭素日戴的那支發簪,雙手顫抖著伸出,將兩截斷簪緊緊抱在胸前,喉間痛苦地“啊啊”著,全身劇烈地戰栗。
  裴琰無奈,隻得呼道:“子明!子明!”。
  崔亮急奔進來,見這情況,取出銀針,先紮上相關穴位護住江慈心脈,又紮上她的昏穴,江慈痛泣漸止,慢慢昏睡過去。
  裴琰將她放平,見她縱是昏睡,卻仍緊攥著那兩截碧玉發簪,他再也無法抑製內心的傷痛,大步走了出去。
  江慈再醒來時,已是掌燈時分,無力地睜開雙眼,望著坐在床邊、滿麵擔憂之色的崔亮,再看向手中的斷簪,淚水洶湧而出。
  崔亮心中絞痛,伸手替將被汗洇濕的頭發撥至額邊,輕聲道:“小慈,你聽著,現在什麽都不要想,將身子養好,他、他一生孤苦,你得保住他這點血脈。你放心,崔大哥無論如何,都要護得你的周全。”
  淚水仍是止不住地往下流,江慈慢慢將斷簪貼在麵頰旁,玉質清涼,如同他的手輕撫著自己的麵頰,隻是,玉簪已斷,他終於丟下自己,再也不會回來了——
  十二月初八,黃道吉日。
  是日辰時初,華朝新皇具孝服至太廟祭告先祖靈位,辰時末,著袞服至乾清門禱告,向上蒼祈福,求蒼天護佑賜福,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百官鹹著朝服跪於乾清門後。待韶樂奏罷,新皇起身,鳴鍾鼓,新皇上輿,至弘泰殿降輿,升帝位,百官行叩拜禮,禮部尚書宣讀詔書。宣罷,再鳴鍾鼓,眾臣再叩頭,太子謝熾正式登基為明帝。
  明帝登基,遵先皇為“烈祖成皇帝”,斥莊王為“逆煬王”,誅玉間府衛氏九族。一應附黨,除陶行德及時告發,通知肅海侯及長風衛來援,免死並褒獎以外,其餘皆誅九族。
  明帝再頒旨,封董學士和忠孝王裴琰為內閣首輔,一應政事,皆由二位首輔議定後再報明帝定奪。
  明帝再下恩旨,將河西、寒州、晶州賜給忠孝王為封地,並允其宮內帶劍行走,出入宮門無需下馬。
  肅海侯護駕有功,封為肅海王,賜蒼平府為其屬地,免其糧稅,由其自行管理。
  禁衛軍指揮使薑遠護駕有功,尚靜淑公主,並封其為一等慶威侯。
  長風衛應護駕功臣,皆有重賞。
  新皇登基,改元“永德”,冊董氏為皇後,宣布天下大赦,遣散宮內年老宮並一應孌童歌姬。
  待眾臣鬧哄哄謝恩平身,議的第一件朝政便是月落立藩。
  這件事議得極為順利,月落出兵,在華桓之戰中助了一臂之力,兩位內閣首輔裴琰與董方並無異議。清流一派雖有些猶豫,但聽到明帝要廢除進貢孌童歌姬,推宗崇儒,肅清風氣,大學士殷士林便帶頭泣呼“聖上英明”,其餘官員自是隨聲應和,自此月落立藩便成定局。
  明帝再頒聖旨,廢除月落一切奴役,允其不交糧,不納貢,不進獻姬童,並禁止華朝再有買賣孌童歌姬之事,如有違者,處以重刑。
  明帝並頒嚴旨,凡有官員縉紳,一律不得蓄養孌童,如已有者,需將孌童遣送回原籍並好生安置。
  一輪旨意宣罷,弘泰殿內,百官稱聖,自此,“永德之治”正式拉開帷幕。
  裴琰回府,見大管家裴陽正指揮仆人操辦婚禮事宜,府中除大門外,也都摘下孝幛,掛上了紅綾,心中煩悶,直奔西園。
  江慈這日精神好些,正替崔亮磨墨,見他進來,淡淡道:“王爺。”
  裴琰見她一身素服,鬢邊一朵白花,腰間係著孝帶,不見昔日的圓潤和水靈,但纖腰細細,白衫飄飄,平添了幾分素雅與靜婉,心頭微顫,一時移不開目光。
  江慈下意識右手護住腹部,轉過身去。崔亮回頭,笑道:“王爺快來看。”
  裴琰回過神,走近細看,喜道:“子明畫得真快。”
  “是。”崔亮微笑道:“瀟水河以北的,這個月內可以完成,但瀟水河以南的,可能得過了年關才行。”
  裴琰望著圖上的山河川流,伸手輕撫著,歎道:“有了這幅圖,華朝強盛,指日可待。”
  他後退一步,長揖道:“多謝子明。”
  崔亮忙扶起他,還禮道:“王爺切莫如此大禮,亮承受不起。這幅《下堪輿圖》能造福於民,自當讓它重見天日。何況王爺一直相護於崔亮,亮自當竭盡所能。”
  裴琰欣喜地再望向案上地形圖,道:“那各處礦藏——”
  “我得先把地形圖給繪齊了,才能找到點,在圖上一一標注。”
  “好。”裴琰笑道:“看來今天日子真不錯,新皇登基,推行仁政,還下旨允月落立藩,廢其一切雜役。”
  江慈猛然回頭,裴琰向微微一笑,江慈嘴唇動了動,終未說什麽,低下頭去。
  裴琰再和崔亮說了會話,仍不舍得離開西園,江慈也做好飯菜,裴琰便留下來。
  三人靜靜地吃著,裴琰忽然笑道:“咱們三個人,很久沒有樣吃過飯了。”
  崔亮也頗多感慨,道:“是啊,時間過得真快。王爺也馬上要迎娶王妃了。”
  裴琰忍不住看了江慈一眼,江慈卻在默然出神,似是想起了很遙遠的事情,轉而眼圈一紅,落下淚來。她默默放下碗筷,崔亮勸道:“你身子剛好,得多吃些。”
  江慈也想起腹中胎兒,平定心情,深吸口氣,向崔亮一笑,重新端起碗,努力將飯吃完,起身道:“王爺慢吃。”
  吃完飯,崔亮繼續畫圖,裴琰站於一旁看了會,才出了屋子。江慈正在掃去院中殘雪,見他出來,猶豫片刻,輕聲道:“多謝王爺。”
  裴琰微笑道:“不用謝我,這是德政,是我應該做的。”
  江慈垂下頭去,裴琰再也提不動腳步,道:“小慈,你陪我走走。”江慈有些猶豫,但又想問問他朝廷還給了月落哪些德政,便放下笤帚,跟了上去。
  停了兩日的雪,但園內仍是銀白一片,冬青矮柏被積雪壓得顫顫巍巍,寒風刮過,雪便簌簌掉落。
  裴琰摒退隨從,與江慈在園中慢慢走著,江慈也不話,倒是裴琰將今日朝上對月落的各項惠政講述。
  江慈默默聽著,右手緊攥著披風下擺,努力平定洶湧而出的傷痛。待裴琰講罷,低聲道:“多謝王爺。”
  裴琰停住腳步,低頭凝望著她,似是想說什麽,卻又說不出來,遙見漱雲帶著侍們過來,隻說了一句:“你先在這裏住著,以後再作打算吧。”
  江慈低應一聲,默默轉身而去。
  裴琰負手而立,望著她身影遠去,淡淡問道:“你怎麽來了?”
  漱雲走近,看了看遠去的江慈,笑道:“想來問問王爺,王妃過門之後,是住慎園還是謹園,我好讓裴陽——”
  裴琰神情冷淡,道:“你去請示母親吧。”


  一三九、花好月圓

  十二月十五,黃道吉日。
  忠孝王、內閣首輔裴琰迎娶大學士、內閣首輔董方的二女兒,自是華朝頭等大事。雖處於國喪期間,一切從簡,這喜事也辦得十分熱鬧。朝中一應官員都到府祝賀。
  裴琰著大紅喜服,麵上帶著淡淡的微笑,與園中群臣一一點頭為禮,牽著紅綢將鳳冠霞帔的新娘子帶入喜堂。一眾長風衛忍不住圍了過來,卻又懾於裴夫人積威,不敢如童敏婚禮時那般胡鬧。
  鄭承輝等一幫世家公子則躲於一旁,商議著等會鬧洞房的高招,定下計策,各自行動。
  大學士陶行德親任司禮官,唱諾聲中,喜樂齊奏。裴琰牽著新娘一拜天地,再向裴夫人和從梁州趕回來的震北侯裴子放下拜,裴夫人盈盈而笑,倒讓一眾文武官員看得挪不開目光。
  正廳一角,慶威侯、靜淑公主駙馬薑遠歎了口氣,猛然仰頭,將杯中之酒一口飲盡。
  禮成,便有宮中內侍傳下聖旨,封忠孝王妃為一品誥命,並賜下奇珍異寶,皇後也另有賞賜,裴琰與王妃叩謝聖恩後,王妃便被一眾侍女擁著出了喜堂,直入喜房。
  這日,王府擺下盛宴,笑聲喧天,張燈結彩,喜慶氣氛將先皇薨逝的沉痛一掃而光。文武百官爭相向裴琰敬酒,待到喜宴結束,裴琰縱是內力高深,也有了幾分醉意。
  鄭承輝等人互使眼色,與一眾長風衛擁著裴琰鬧哄哄入慎園,崔亮也出席了婚宴,被童敏拉著一起來看熱鬧。
  鄭承輝自是衝在最前麵,到了喜房門口,卻是一愣。隻見喜房大門緊閉,門口也無喜娘侍女,靜寂無聲。
  眾人都是愣住,鄭承輝率先反應過來,將喜房門拍得“砰砰”響,又擠眉弄眼,眾人齊聲起哄。
  “比翼雙飛,如魚得水,鯉躍龍門,運轉乾坤——”一長串隱晦的鬧喜詞被眾人哈哈笑著大聲唱出。
  裴琰俊麵酡紅,左手斜撐在門框上,嘴角含笑,看著眾人哄鬧。崔亮立於一旁,聽鬧喜詞越來越離譜,不由笑著搖了搖頭。
  正鬧得不可收拾,喜房門突然打開,鄭承輝正撐在門上,回頭笑得厲害,不曾提防,向前一撲,倒在地上,眾人哈哈大笑。
  一名十五六歲的俏麗丫環抿嘴笑道:“唉喲,侍書我才二八,可受不起這位公子的大禮。”
  鄭承輝狼狽地爬起來,狠狠地瞪了這小丫環一眼,正待說話,侍書搶先道:“這位公子風流倜儻、英俊無雙,想來便是京城有名的鄭小侯爺?”
  鄭承輝不料自己風流之名竟傳入董學士府下人耳中,遂得意地挺了挺胸,笑道:“正是。”他見這侍書長得頗為俏麗可人,便動了三分心思,一時有些心猿意馬。
  侍書瞄了一眼倚於門邊、淡淡而笑的裴琰,又向鄭承輝拋了個媚眼,道:“我曾聽人說過,鄭公子才名甚著。今日難得一見鄭公子,有個對子,想向鄭公子求個下對,鄭公子若答不上,侍書可不能讓公子進這喜房。”
  鄭承輝哪肯相讓,便道:“小丫頭也敢出對子,放馬過來便是。”
  眾人鬧洞房自是以他為主,便皆安靜下來,聽這丫環出對。
  侍書一笑,道:“半畝紅蓮映碧波。”
  幾名世家公子一聽,便起哄道:“這有什麽對不上的,這分明就是‘碧波亭’前的楹聯嘛。快,承輝,對下聯。咱們好進去。”
  鄭承輝也是哈哈一笑,正待說出下聯,卻猛然醒覺,轉而滿麵通紅,怎麽也說不出下聯來。
  侍書隻是抿嘴而笑,裴琰眼神微閃,嘴角笑意漸濃。
  眾人見鄭承輝隻是囁嚅,便道:“承輝,怎麽了?”
  鄭承輝恨恨地瞪了侍書一眼,道:“算你狠!”拂袖道:“你們鬧吧,我先走了。”
  裴琰笑道:“承輝慢走,不送了。”
  這時戶部尚書徐鍛的二公子醒悟過來,他的母親與鄭承輝的母親為閨中密友,自是依稀記得鄭承輝母親的閨名為“白月”,而這句詩的下句正是“一堂白月搖清風”。鄭承輝再浪蕩,那也不敢當眾吟出母親的閨名,否則被他那死板的侯爺老爹知道,必死無疑。
  他正想間,侍書望向他笑道:“這位是徐尚書的二公子吧?”
  徐公子心呼不妙,母親與董學士夫人那也是閨中密友,這董二小姐隻怕也知母親閨名,他忙向裴琰道:“王爺,我先告辭。”說完一溜煙而去。
  裴琰哈哈大笑,踏入喜房,侍書卻將手一攔,道:“姑爺也得回答一個問題,才能入這喜房。”
  裴琰饒有興趣地望著她,道:“那得叫你家小姐親自來問我才行。”
  長風衛頓時在門口起哄:“那是,要問我家王爺問題,得王妃親自出馬才行。”
  “侍書。”一個極淡靜的聲音由內屋傳來,侍書忙返身,扶了一人出來。
  廣袖翟衣、金釵鳳冠,忠孝王妃娉婷行來,從容中不失矜持。她低頭走到裴琰身前數步處,輕柔道:“侍書自幼被我嬌慣了,有些不識禮數,請王爺莫怪。”
  童敏帶頭笑道:“不怪不怪,今夜當然不用講什麽禮數,您愛怎麽整咱們王爺都行!”
  喜房外,眾人哈哈大笑,崔亮卻麵色發白,胸口如遭錘擊,身形輕晃。
  喜房內,眾人笑鬧聲中,忠孝王妃終緩緩抬頭,靜婉端麗的麵容讓眾人眼前一亮,卻也讓立於門邊的崔亮一個踉蹌,恰好身後有人擁擠,他被門檻一跘,跌入房中。
  裴琰眼急手快,在崔亮即將倒地前的一瞬間將他扶起,笑道:“子明,你不是也要學他們一般胡鬧吧?”
  崔亮竭力讓麵上保持著笑容,掩飾著再見她的痛楚,笑道:“這可是唯一能對王爺放肆的機會,豈能放過?”說完仍忍不住看了王妃一眼。
  眾人再度起哄,一擁而入,忠孝王妃笑容僵在臉上,腳下有些虛俘無力,退後幾步。侍書忙過來扶住她:“小姐!”
  忠孝王妃目光越過眾人,再看了崔亮一眼,慢慢轉開目光,又望向裴琰,淡淡道:“王爺,可願回答我一個問題?”
  裴琰麵上酒紅更濃,嘴角含笑,微微欠身:“王妃請問。”
  她的聲音很淡定,但崔亮卻聽得出,她是在極力保持著淡定。他帶著她去偷大覺寺的枇杷,被眾僧追趕躲至柴屋中時,她的聲音也如此時一般。隻有那一刻,他才覺得她像一個普通人家的少女,而不是,不是眼前這個董首輔家的二小姐、忠孝王正妃。
  他聽不清她究竟問了裴琰一個什麽問題,他緩緩地退出人群,退出喜房,慢慢地走向王府後院。頭頂的月亮又圓又亮,園中的梅花開得嬌豔。
  花好月圓?也許,便是這樣的夜晚吧。
  紅燭高照,裴琰笑著接過喜娘遞上的酒盞,笑著與自己的王妃交臂而纏、一飲而盡,又笑著任喜娘將自己和她的衣襟結在一起。
  待喜房內再無他人,裴琰笑容漸斂,解開二人衣襟結扣,腳步踉蹌,走至床後的小屋中,不久,便傳來他的嘔吐聲。
  良久,他方踉蹌著走出,滿麵酡紅,話語也有些打結:“這幫兔崽子,遲早,遲早一個個鬧回來!”
  董涓見他步伐踉蹌,猶豫片刻,過來將他扶住。裴琰似是站立不穩,一到床邊,便倒在床上,不到片刻功夫,便沉沉睡去。
  紅燭爆出一團燭花,董涓坐於桌前,聽著身後喜床上的男子稍顯沉重的呼吸聲,聽著院外隱隱傳來的歡笑聲,悄無聲息地歎了口氣。
  十四歲那年,看著心中記掛著江先生的姐姐無奈地嫁給太子,她便知道,自己也終有一日,要嫁入某個大臣或是世族家中,成為董家維係地位的紐帶。
  從此,她便告誡著自己,做一個大家閨秀、名門淑女,婚姻大事一切依從父母之命,如姐姐一般,為董氏一族盡心盡力。
  她越來越沉默,也越來越淡定。董府的下人們,也越來越看不透這位二小姐,當董夫人病重,她以十六歲的年紀持家,下人們卻從不敢在她麵前有一絲懈怠。
  但沒有一個人知道,這個老成持重的少女心中真正想要的是什麽。她愛看書,尤其是山水筆記,她一直向往著傳記中的名山大川, 她想象自己像風兒一樣,自由地拂過原野,拂過山巒。
  一日,她走出學士府,在東市閑逛,順便問一下物價,以核對府中錢銀支出,沒想到在東市遇到了他。
  他的笑容很親切,他的眼睛很明亮,他說話的聲音聽著也很舒服,他寫的字,更是讓她不忍離去。
  於是,她一次又一次去東市,她喜歡聽他說走過的名山大川,聽他說遊曆的奇聞趣事,更喜歡看他偶爾的麵頰微紅。她隻知道他姓崔,他也隻知道她姓董。
  可當他帶著她去偷大覺寺的枇杷的時候,當她和他躲入柴房中的時候,他與她隔得那般近,他的氣息讓她心顫,讓她失去了一貫的淡定,甚至有了一種莫名的衝動。她終於知道,她不能再去東市了。
  從此,董二小姐便再也沒有離開過家門,她隻是經常握著書,坐在學士府的後園中,偶爾望向頭頂湛藍的天空。
  終於有一天,父親告訴她,她要嫁給忠孝王了,她要與姐姐一樣,為的是保證董氏無論在什麽政局下都能屹立不倒。
  父親對她說這些話的時候,語氣裏帶著一絲內疚,但她隻是默默地點點頭,一句話也沒說。回到房間,她悄悄地,將他寫給自己的那首詞鎖進了箱中。
  隻是自己再聰明,也不會算到,竟會在洞房之夜,在這喜房之中,看到他勉強的笑容,聽到他輕顫的話語。原來,他就是父親和姐夫暗中調查的那位崔軍師,就是自己夫君倚為左膀右臂的天玄門人。
  她抬起頭,環顧室內,紅燭映喜、富貴滿堂,想來,便是這樣的景象吧。


  一四零、此情可待

  明帝登基後,內閣在兩位首輔的主持下運作良好,冬闈順利開科,月落也於十二月二十日立藩,並進獻藩表,從此正式成為華朝藩屬。
  明帝一係列的惠政,贏得民間一片頌聖之聲,兩位內閣首輔裴琰和董方更是深受百姓擁護和愛戴。
  眼見年關將到,殿試、各項祭禮、宴請各國使臣,讓裴琰忙得喘不過氣來,直到臘月二十八這日,皇帝正式休朝,他才鬆了口氣。
  甫回王府,他想起前幾日見崔亮所繪之圖似已完成大半,便直奔西園。江慈見他入園,來不及躲回西廂房,忙罩上披風掩住已略微隆起的腹部。
  崔亮見裴琰進屋,笑道:“王爺來得正好。”
  裴琰走近一看,大喜道:“畫好了?”
  “是,有小慈幫忙,比預想的要快很多。”
  裴琰笑著看了看江慈,又輕撫著《天下堪輿圖》,歎道:“華朝江山,一覽無遺,巨細不差,真不愧是魚大師的傑作!”
  崔亮微笑道:“各處礦藏,我會在這幾日一一標注。”
  “子明辛苦了,歇息幾日,過完年再弄吧。”
  崔亮伸了伸雙臂,歎道:“確實有些累,整天在這西園也有點悶。”
  裴琰道:“子明莫急,我總會想辦法把盯著你的幾條狗弄走的。對了,我也一直想讓你入內閣幫我的忙。”
  崔亮忙擺手道:“王爺千萬別拉我入內閣,我這性子,當官可當不來。”
  裴琰也不急,笑道:“那就先放放,過完年再說。”又轉向江慈道:“小慈也辛苦了。”
  江慈微微笑了笑,道:“王爺今天可在這吃飯?”
  “當然。”裴琰脫口而出。
  等飯菜擺好,江慈卻躲入了房中,裴琰也未留意,與崔亮吃罷,再喝了杯茶,才起身告辭。他心情暢快,走至西園門口,忽然心中一動,停住腳步。院中牆下,倒著一堆藥渣,裴琰蹲下細看,眉頭微蹙。
  “王爺,讓藥鋪的人看過了,是保胎的藥。”
  裴陽退出慎園,裴琰呆呆坐於椅中,直至董涓進來,方才醒覺,見董涓手中捧著幾枝臘梅,便微笑道:“哪來的?”
  董涓也報以微笑:“聽說母親喜歡臘梅,我便去宮中折了幾枝,這是最好的‘踏雪寒梅’,正要送去給母親。”
  “王妃費心了。”裴琰自是知她入宮所為何事,卻隻是微笑。
  二人就這般端著笑,各自心照不宣。裴琰起身欲行,董涓卻叫住了他:“王爺。”
  “王妃請說。”
  “過年得給各園子的人發年例,其他人倒好辦,就是西園子的崔先生和那位江姑娘,該依何例?”
  裴琰想了想,道:“這二位都不是愛財之人,發年例沒的辱沒了他們,勞煩王妃備些好酒送去便是。”
  “是,王爺。”
  晚上偕董涓給裴夫人送臘梅並請過安,裴琰正待退出,裴夫人卻叫住了他。
  待董涓帶著一眾侍女離去,裴夫人站起來,慢慢走至窗前,凝望著董涓遠去的身影,輕聲道:“你這位王妃,倒不愧是董方的女兒。”
  裴琰微笑道:“母親給孩兒找的好親事,孩兒正要多謝母親。”
  裴夫人忍不住瞪了他一眼,道:“你給我說老實話,西園子那位江姑娘,是怎麽回事?”
  裴琰心中一咯噔,垂下頭。裴夫人踱至他身邊,淡淡道:“你以前說她是崔亮看中的人,可她與崔亮之間以兄妹相稱、執禮甚恭;聽說她在你軍中做了大半年的軍醫,如今回來,卻有了身孕。母親很想知道,她肚子裏的那個孩子,到底是誰的?”
  裴琰隻是低頭看著腳下的錦氈,不發一言。裴夫人有了些怒意,道:“你堂堂一個王爺,看中哪個女人,納了便是,何必弄這些鬼鬼祟祟的名堂!她若懷的不是你的骨肉,明日便讓她離開王府!”
  裴琰橫下心,抬頭道:“是,她懷的是孩兒的骨肉,隻因、因我們是在軍中,所以——”
  裴夫人滿意地笑了笑,柔聲道:“你的王妃也不是善妒之人,趁過年吉慶,納了她,母親也好在你父親靈前告知:裴氏有了後人。”
  裴琰下了決心,也覺輕鬆了許多,微笑道:“孩兒多謝母親。”
  看著崔亮將圖卷起,江慈低聲道:“崔大哥,多謝。”
  崔亮歎了口氣,道:“小慈,你快別這樣說,我受蕭兄所托,是一定要完成他的遺願的。”
  江慈淚水在眼中打轉,一低頭,成串掉落。
  崔亮看得心疼,伸出手去,替她拭去淚水,見她仍是低泣,便撫上她的秀發,低頭勸道:“你的胎兒剛穩些,千萬別再傷心了。”
  江慈不住點頭:“是,我知道。”她忽感一陣眩暈,頭便抵在了崔亮肩頭。
  西園園門輕輕開啟,董涓提著一壇酒,輕步進來,卻在院中的藤蘿架下停住了腳步。由這處望去,可以看到屋內燭火照映下,他正輕柔地替那位姑娘擦去眼淚,他輕撫著她的頭頂,她的額頭抵在他的肩上,他似在說著什麽,神情那般溫柔。
  她長久立於藤蘿架下,提不動腳步,直至見到屋內之人分開,見到他似是抬頭望向院內,才忙平定心情,微笑著踏入屋內。
  崔亮未料她竟會來到西園,望著她端麗的麵容,一時說不出話。江慈見她服飾,忙行禮道:“王妃。”
  董涓凝目看了她片刻,笑道:“早聽說江姑娘秀外慧中,今日一見,果然。”
  崔亮清醒過來,也長身一禮:“平州崔亮,拜見王妃。”
  董涓還禮,柔聲道:“崔軍師切莫多禮,你是王爺左膀右臂,更是王爺的知己好友。年關將近,我備了一壇上好的‘蘭陵醉’,請崔軍師和江姑娘笑納。”
  崔亮沉默片刻,道:“多謝王妃。”
  董涓再看了看江慈,目光在她腹部停了一瞬,若有所思。崔亮看得清楚,忙道:“小慈,你去將‘三脈經’默出來,明日我要問你。”
  江慈也覺室內氣氛有些怪異,便接過酒壇回了西廂房。
  崔亮出屋,走到院中,董涓跟了出來。
  崔亮退後幾步,立於藤蘿架下,微微欠身:“王妃,你我男女有別,不宜獨處,還請王妃早些回去。”
  董涓微微仰頭,看著他一如昔日明朗的麵容,歎了口氣,道:“那你和她呢?不是男女有別嗎?”
  崔亮別過臉去,口中急道:“她是我的妹子,自然不同。”
  董涓一笑,輕笑聲也一如往日,崔亮聽得心中一酸,硬生生地克製住想轉過頭去直視著那張端麗臉龐的欲望。
  董涓幽然歎了口氣,道:“你還會去遊曆天下嗎?”
  “也許會吧,眼下還沒有什麽打算。” 崔亮低頭道。
  董涓也低頭,輕聲道:“你若去,將來寫了遊記,還會借我一觀嗎?”
  崔亮沉默,良久方澀澀道:“王妃若是想看,崔亮必當相借。”
  “那就好。”董涓再無話說,盯著自己的鹿皮靴看了許久,歎了口氣,默然轉身。崔亮下意識伸了伸右手,卻見園門開啟,裴琰走了進來,忙退後幾步。
  裴琰見董涓迎麵而來,微微一愣,董涓笑道:“王爺可是來找崔先生飲酒?正好,我剛送了一壇‘蘭陵醉’過來。”
  “有勞王妃了。”
  “王爺請便。”董涓施了一禮,微笑著與裴琰擦肩而過。
  江慈弄了幾個小菜,端來一盆炭火,又幫二人將酒熱好,仍舊回了西廂房。裴琰替崔亮將酒杯斟滿,歎道:“還是你這西園自在。”
  崔亮握著酒杯出神,裴琰也有心事,二人許久都未說話,直到炭火爆起一團灰塵,這才醒覺。裴琰笑道:“幹脆,日後我還是到你這西園吃飯好了。”
  崔亮忙道:“王爺,您剛成親,可不能冷落——”轉眼想起這是人家夫妻間的事,便說不下去。
  裴琰放鬆身軀,仰頭喝下一杯酒,歎道:“朝中之事,一步都不能行錯,子明還是來幫我吧。”
  崔亮默默飲著,道:“王爺,不是崔亮不願入朝幫你,實是我的性情,不喜這些明爭暗鬥。崔亮今日也有幾句話想勸王爺。”
  “子明請說。”
  “王爺,自古權力爭鬥,苦的卻是百姓。即使是太平年間,朝廷的每一項政策都決定著萬千百姓的生死存亡。以‘攤丁法’為例,先皇本意是增加朝廷稅銀,同時製約各地士族吞並土地、蓄養家奴。可各世家貴族呢,又想盡辦法將稅銀攤到佃農的身上。由河西回京城的路上,亮曾詳細了解過,有多個州府已因此事導致佃農外逃,田地荒蕪。”
  “確是如此,可眼下要廢除‘攤丁法’,有一定困難。”
  “王爺,崔亮鬥膽說一句,這困難,並非因為這是先皇頒布的法令,而是因為要顧及朝中各方勢力的利益!”
  裴琰嗬嗬一笑:“子明倒是比在朝中的某些人還要看得透徹,所以我說,子明,你若入朝來幫我,這樣―――”
  崔亮打斷了他的話:“王爺,崔亮今晚說這個,隻是舉個例子。崔亮希望王爺以後在照顧各方勢力的利益的同時,也要多關注民生民計,以百姓為重!”
  裴琰覺崔亮今晚有些異樣,笑道:“那是自然,此次華桓之戰,我也親見百姓的疾苦,自當如此。”
  “我就怕王爺將來眼中隻有裴氏一族,隻有朝堂的權力,而看不見權力陰影下的千萬百姓啊!” 崔亮喝了口酒,眉間隱有惆悵,又輕聲道:“王爺,《天下堪輿圖》我這幾日便可繪好,礦藏地我也會一一標注,但亮有一言,想告之王爺。”
  “子明請說。”
  “以銅礦為例,亮希望王爺不要為了一時的利益,而濫采銅礦,也不要為了製約他人,而故意造成銀錢短缺、市幣失衡。還有這地形圖,崔亮希望王爺將來是用它來守疆護土,保護萬千百姓,而不是用作爭權奪利的工具。崔亮懇請王爺,日後少考慮一族之利益,多考慮百姓之艱難。望王爺助帝君優恤黎庶,與民休息,勤修仁政,慎動幹戈。崔亮在這裏謝過王爺了!”說罷,他長身而起,深深地揖了一禮。
  裴琰忙麵容一肅,還禮道:“子明之話,裴琰定當記在心間。”
  崔亮不再說,隻是默默地飲酒,裴琰見他悵然若失的樣子,心中一動,笑道:“子明,說實話,你也該成家了。若有心儀的女子,我幫你去保媒。”
  崔亮再喝下一口她親手送來的酒。酒入愁腸,化作利刃,要割斷過往的一切。崔亮笑了笑:“不瞞王爺,我是曾有過心儀的人,不過她已嫁作人婦,一切都過去了。”
  裴琰被他這話觸動心事,便也不再說話,二人默默飲酒,直至酒幹菜盡,都有了幾分醉意。

  一四一、故人長絕

 裴琰將崔亮扶至房中躺下,江慈進來,道:“怎麽醉了?”
  “小慈。”裴琰轉過身,凝望著她。
  江慈覺他眼中有著不同平時的熱度,忙退後幾步,道:“王爺,時候不早,您該回去歇著了。”
  “那你送送我。”
  裴琰走至藤蘿架下,停住腳步,忽然轉身,江慈見他盯著自己的腹部,下意識遮了一下,瞬即知道他已看了出來,便放開手,平靜道:“王爺慢走。”
  “小慈,你打算怎麽辦?”裴琰的聲音很柔和。
  江慈道:“崔大哥再授我一年醫術,我便可開間藥堂,華朝也不乏女子行醫,這個挺適合我的。”
  “孩子呢?”
  江慈微微仰頭,望著夜空,輕聲道:“他會在天上看著,看著我將他的孩子撫養成人。”
  裴琰心中微酸,卻仍艱難開口:“小慈,開藥堂很辛苦,你一個人撫養孩子也不容易,不如你,留在王府吧。”
  江慈一愣,裴琰望著她,用從未有過的柔和語氣道:“小慈,你留在這西園,就不要再走了。”
  江慈聽出裴琰言下之意,未料他竟作出如此決定,一時說不出話來。裴琰隻道她在猶豫,低聲道:“三郎若是看到你和孩子有了著落,他也會安心的。”
  寒風拂過,他解下身上狐裘,披在江慈肩頭。江慈低頭,二人同時怔住,這狐裘,正是去年那件銀雪珍珠裘。
  良久,江慈方抬頭望著裴琰:“王爺,我想求您一事。”
  裴琰聽她聲音十分輕柔溫孌,不似這段時間以來的冷清,心中一蕩,微笑道:“好,不管何事,我都答應你。”
  江慈眼圈漸紅,輕聲道:“後日是除夕,我想,想到他住過的地方看一看,走一走。”
  裴琰怔住,她的話語,是他從未在任何人身上見過的癡情,終自己一生,可會有一個女子這般待自己?見江慈落下淚來,他慢慢伸手,替她拭去淚水,柔聲道:“好,我答應你,衛府和子爵府都封著,我後日帶你去。”
  她的麵頰冰涼,淚水卻滾燙,這冰熱相煎的感覺,長久存留在他的指間——
  除夕這日,卻又下起了大雪,未時末,街道上便再無行人,西直大街東麵,一輛錦簾馬車緩緩行至原一等忠勇子爵府門前。
  崔亮和裴琰跳下馬車,二人同時伸手,將江慈扶下。見江慈穿得有些單薄,也未披狐裘,裴琰道:“怎麽不披了狐裘出來?”
  江慈卻隻是凝望著子爵府門口那白色的封條,嘴唇微顫,裴琰揮了揮手,童敏過去將封條扯下。一衙役持刀過來,喝道:“什麽人?!敢擅扯禦封?!”
  童敏出示手中令牌,那人惶恐不安,退了回去。
  崔亮低聲道:“小慈,進去吧,看過了,你就不要再想了,好好過年,明年好好地將孩子生下來。”
  江慈低泣著點頭,崔亮扶著她踏上積雪覆蓋的石階,裴琰跟在後麵。江慈回頭,輕聲道:“王爺,我想和崔大哥進去,您在外麵等我們吧。”
  裴琰微愣一下,轉而道:“好。”又道:“你們看看就出來吧,府中還等著咱們回去吃年飯。”
  江慈沉默片刻,向裴琰襝衿行禮,鄭重道:“多謝王爺!”
  崔亮恐裴琰看出端倪,扶著她的右手微微用力,江慈再看了石階下的裴琰一眼,轉過頭去。
  府門“吱呀”開啟,江慈踏入門檻,再次回頭。
  石階下,大雪中,他擁裘而立,望著她微微而笑。風卷起雪花,撲上他的麵頰,他卻一直微笑著,望著她,一直望著她―――
  申時初,大雪中,三匹駿馬踏起一地雪泥,疾馳出了京城北門。
  申時末,蹄聲隆隆,鸞鈴大振,威震天下的長風衛紛紛出動,由京城北門急速馳出。
  守城衛士看得眼花繚亂,卻也有些驚慌,低聲交談。
  “看到沒有,竟是忠孝王爺親自帶著人馬出城。”
  “大過年的,這般急,也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
  “唉,今年真是多事之秋啊,隻盼著明年能安穩一些。”
  風雪中,裴琰打馬急奔,寒風刮麵,宛如利刃。胸前的那封信函,卻如同一團烈火在燃燒,炙烤得他滿腔憤懣無處渲瀉。
  “王爺如晤:崔亮攜妹江慈拜謝王爺多年照顧,今日一別,當無再見之日。蒙王爺抬愛,亮實感激涕零。唯是持身愚鈍,不堪重用,愧對王爺青眼。
  “今天下初定,當重農桑、輕徭賦,用廉吏、聽民聲,唯善是與,唯德是行。亮之手繪《天下堪輿圖》,涓水河以北,一河一山,皆為真實,異日外侮入侵,王爺當可用之;涓水河以南,則真假相摻,切不可用,謹記。各地礦藏,皆在亮胸中矣。倘日後國家有事,亮自當酌情告知王爺,以助王爺造福蒼生,安定天下。
  “月落雖已立藩,免除雜役,禁獻姬童,但王爺與蕭兄之約定尚有多項未曾落實。亮伏請王爺,謹記蕭兄恩義,兌現承諾,以慰泉下英靈。亮受蕭兄所托,握王爺多年來行事之證據,倘王爺有背信棄義之舉,亮當以王爺親筆之手諭昭告天下。慎之慎之。
  “亮當與妹江慈在山水之間,遙祝王爺布政天下,威德赫赫,成就一代良臣!
  崔亮攜妹江慈永德元年除夕拜上。”
  風雪過耳,卻澆不滅裴琰心頭的烈焰,眼見對麵有一騎馳來,怒喝一聲,勒住身下駿馬,長風衛也紛紛停馬。
  素煙勒住馬繩,望著裴琰抿嘴而笑:“王爺,這大過年的,您去哪?”
  裴琰知崔亮和江慈由那地道溜至老柳巷後,定是由素煙接應送出城門。可素煙身後之人,卻也不便開罪。至於自己為何要追回崔江二人,那更是不能讓任何人得知,遂壓下心頭怒火,淡淡道:“素大姐,我隻問你一句,他們往哪邊走的?”
  素煙攏了攏鶴氅,笑道:“王爺,我剛從大覺寺進香回來,真不明白您這話是什麽意思。”
  裴琰怒哼,知多問無益,正待策馬,卻心中一動,猛喝一聲,撥轉馬頭,往南而去。
  素煙麵色微變,卻又鎮靜,望著裴琰及長風衛遠去的身影,笑道:“王爺,您縱是猜對,也追不上了。”
  紅楓山,望京亭。
  這是裴琰第二次登上這望京亭,去年他將崔亮截在這裏,一番長談,記憶猶新。隻是這一次,他隻能一個人在這處憑欄而望。
  寒風呼嘯過耳,白雪厚蓋大地,滿目河山,潔淨晶瑩。他極目而望,渺無人跡,他們留下的,就隻有他胸前的那封信函。
  冬已盡,春又到,可曾在身邊的人,一個一個離他而去。
  縱將這欄杆拍遍,縱將這天涯望斷,一切終隨流水而逝,再也不會回來。
  裴琰不知自己在這望京亭站了多久,也不知自己在遠望什麽,傷感什麽,直至腳步聲急響,他才悚然驚醒。
  童敏急急奔近,道:“王爺,加急快報!”
  裴琰低頭看罷,眼中精光驟現,他手握快報,再望向遠處白雪覆蓋下的巍巍京城,忽然仰頭大笑:“謝熾啊謝熾,我以往,還真是太小看你了!”
  寒風將他的狐裘吹得颯颯輕卷,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目光沉如深淵,灑然轉身,急匆匆離了望京亭,下了紅楓山,踏蹬上馬,在長風衛的拱扈下,如一道利劍劈破雪野,向京城急馳而去。
  華朝永德元年十二月,靜王奉明帝之命,赴玉間府為小慶德王祝壽,席間,小慶德王暴病而卒,小慶德王部屬直指靜王暗下毒手,將靜王扣押。
  明帝急命宣遠侯南下暫掌玉間府軍政事宜,並將靜王解救回京。但靜王無法證其清白,明帝為平玉間府民怨,貶靜王為海誠侯,遷居海州,終生不得回京。
  永德二年一月,明帝褒宣遠侯何振文平定玉間府之亂,宣其入內閣,主理兵部事宜。
  永德二年二月,明帝納宣遠郡主何青泠為妃。
  永德二年五月,故小慶德王的正妃談氏生下男兒,明帝封其為玉間王,十八歲前,由其生母談妃攝理玉間府一切軍政事宜。
  永德二年六月,鎮北大將軍寧劍瑜生母病逝,明帝追封其為一品誥命,厚加安葬,並準寧劍瑜丁憂三年,派宣遠侯前往成郡接掌兵權。但寧劍瑜起程前夕,成郡忽遭桓軍突襲,寧劍瑜素衣孝服,率部血戰,斬殺敵軍大將,將桓軍進攻逼退。
  明帝下旨,褒獎寧劍瑜戰功,奪其丁憂,仍著其鎮守成郡。


尾聲

  華朝永德六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晴冷。
  月落,山海穀,天月峰,籠罩在茫茫冬霧之中。
  月落藩王木風已長成了一個眉目英朗的少年。這日他早早起床,想著將昨日聖教主師父所授劍招練熟,等會好讓師父有個驚喜,但他又恐練得不好,被師父責罵,便摒退仆從,悄悄潛到天月峰半山腰處的樹林中。
  他攝定心神,牢記劍訣,精氣神合一,劍氣撕破濃濃晨霧,越卷越烈。林中落葉隨劍氣而舞,他的身形漸漸隱於晨霧和落葉之中,待體內真氣盈盈而蕩,他一聲大喝,長劍脫手而出,嗡嗡沒入樹幹之中。
  木風走近細看,不由大喜,等會,師父一定會誇自己的。
  就是這位師父,在阿爸慘遭毒手後扶持自己,在阿母病亡之後將自己收為徒弟,悉心授藝,視如親生兒子。他又與都相一起勵精圖治,令月落蒸蒸日上,國泰民安。在少年藩王木風心中,師父便如天神一般,隻要能令他笑上一笑,讓自己做什麽都願意。
  可是,師父自從不再戴那銀色麵具,以俊朗麵目出現在族人麵前之後,卻總是有些鬱鬱寡歡,也許,是政事太辛勞了吧?都相也是,這幾年,都相鬢邊的白發多了許多,他與師父一文一武,合作無間,殫精竭慮,才令月落日漸強盛起來。
  木風正陷入回憶中,忽聽到數人極輕的腳步聲。他頓感好奇,這冬日的清晨,誰會上這天月峰呢?
  他輕步走至林邊,悄悄探頭,便欲張口而呼,但見師父與都相麵容帶著幾分悲戚,而平無傷更是步履蹣跚,還在不停擦拭著眼淚,大感好奇,便將呼聲咽了回去,遠遠地綴在了後麵。
  孤星峰,星月洞。
  當蕭離從懷中取出刻著“蕭無瑕之靈位”的木牌,放至祭壇上,平叔再也無法抑製內心的傷痛與思念之情,伏地痛哭,老淚縱橫。
  蕭離與蘇俊也是心痛難當,五年過去,當初噩耗傳來的劇痛仍是這般清晰,蘇俊拜伏於地,蕭離仰頭而泣。
  山風由洞外刮來,仿如萬千幽靈嗚咽哭泣。蕭離從籃中取出水酒祭品,平叔顫抖著手將水酒灑於靈前,哽咽道:“無瑕,你若在天有靈,就回來看看平叔吧。你回來看看月落,現在,咱們族人再也不受欺淩了。無瑕,若沒有你——”
  蕭離竭力平定心神,在靈前跪下,望著靈位上“蕭無瑕”三字,低聲道:“無瑕,月落立藩,政局穩定,國力也日漸強盛,裴琰也一一兌現諾言。咱們月落第一批士子已參加了今年的春秋兩闈,五師弟擇優錄取了一批有才之士,今年全族糧穀多有剩餘,族人也十分齊心,王爺更是文武雙全,你若看到他,會很喜歡的。
  “無瑕,崔公子又有信傳來,你的兒子,已經四歲多了,他長得很像你,也很聰明,我們很想見見他,可是我們也不知道小慈在哪裏,你若在天有靈,就保佑他們母子平安幸福吧。”
  “師父,都相,你們在拜誰?”少年清朗的聲音傳來,三人齊齊跳起。蕭離與蘇俊急忙上前擋住入洞的木風,行禮道:“沒什麽,在拜祭星月之神。”
  木風瞥見平無傷將靈位迅速收入懷中,朗聲道:“平無傷。”
  木風日漸有君王的氣度,平無傷隻得過來行禮:“王爺。”
  “給我看看。”木風伸手,話語中有著不容抵抗的威嚴。平無傷與蕭離互望一眼,木風更感好奇,猛然上前,右拳擊向平無傷。
  平無傷不敢還招,隻得向後急縱,木風再是兩拳,平無傷躲閃間,木牌掉落於地。平無傷不及彎腰,木風已麵色一變,喃喃道:“蕭無瑕之靈位?!”
  他轉頭望向蘇俊,滿麵不解之色。蘇俊心中難過,垂下頭,鼻中酸楚,落下淚來。蕭離知已不可隱瞞,長歎一聲,道:“王爺。”
  木風平靜地望向蕭離:“都相大人,請給本王一個解釋。”
  孤星峰頂,寒風呼嘯,木風隻覺雙足麻木,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不敢去麵對那個殘酷的事實。
  原來,月落今日的這一切,全是那個汙名滿天下的人用他的生命換來的;原來,那個被族人尊呼為“鳳凰”的男子,早就已經在烈火中涅磐了——
  他仰望蒼穹,那雙熠熠閃輝的眸子仿似就在眼前,他長嘶一聲,拔出腰間長劍,如震雷閃電,激起遍地雪花。他越舞越快,一時似星落原野,一時似鷹擊長空,舞動間,他一聲怒喝,身形硬生生定住,長劍橫過額前,一綹黑發掉落,殷紅的血跡自額際滲落。
  “都相大人。”他望著登仙橋下的萬丈深壑,沉聲道:“本王今日想請你作個見證。”
  “王爺請說。”蕭離躬身施禮。
  木風抬頭,遙望東南,聲音沉緩而有力:“本王以血對著月落之神發誓,終本王一生,一定要振興月落,與華桓兩國一爭長短。要為我族‘鳳凰之神’蕭無瑕雪恥洗冤,讓他之英烈事跡終有一日為萬民傳頌!”
  冬日朝陽,自厚重的雲層後噴薄而出,似乎在見證著,月落少年藩王木風於此刻發出的豪言壯語。
  這日,華朝內閣首輔、忠孝王裴琰也隨明帝陛下前往皇陵祭拜先皇。隻是,當他在成陵外深深磕頭,眼前浮現的卻是那俊美無雙的笑容,耳邊還是他將自己踢離方城前的那句話。
  “少君,咱們來世,再做朋友吧——”
  若有來世,三郎,咱們長醉笑一場,年少趁輕狂,縱情江湖、恣意山水,也許,那樣才是真正的朋友。
  當他離開皇陵,極目遠望,皇陵山巒上的青鬆在寒風中起伏,宛如那年那日,熊熊燃燒的烈焰。
  裴琰無法抹去眼前那一團烈焰,回到王府,仍舊先進了西園。西園內,陳設依舊,他在藤蘿架下的躺椅中躺下,搖搖蕩蕩,思緒飄搖。
  曾經在這裏出現過的人都不在了。安澄死了,因為他犯的錯誤死了;三郎也死了,死前卻救了他這個最大的對手;小慈走了,留在西園的,隻有那件銀雪珍珠裘;子明也走了,在這天下間某一處,時刻督促著他兌現昔日的諾言。
  這西園是如此的冷清,但他卻隻想日日待在這西園,隻有在這處,他才可以卸下一日的疲憊,才能隱約聽到她純淨的笑聲。
  可是,西園再好,他也不能久留。他終日要麵對的,是與政敵的慘烈決鬥,是與對手的驚心較量。即便是他的親人,那一張張笑臉的後麵,也多是算計與提防。
  也許,他命中注定,要繼續在這權利場搏殺,要站在寂寞的最高峰,俯視芸芸眾生、四海江湖。注定要錯過那些最珍貴的東西,要錯過一生之愛。
  這是命,也是他心甘情願選擇的道路,他隻能在某一刻,發出一聲歎息。但之後,他的心,還是會指引著他繼續在這條路上不停地奔跑——
  南詔山,這一日卻是晴光普照。由於地處西南,即使到了冬季,也仍未見如北疆的寒風呼嘯、遍地白雪。
  南詔山山巒綿延,鍾靈毓秀,生長著多種靈花異草,分別是治療各種疾病的首選之藥,也是華朝和嶽藩的藥販們收藥的首選之地。
  這一日的下午,南詔山五仙嶺集鎮上,收藥之人逐漸散去,采藥的山農們也背著空空的竹簍各自回家。
  由五仙嶺集市東側的一條山路往北而行,可去往南詔山最高峰-彩雲峰。彩雲峰常年籠罩在雲霧之中,少有人煙,這條山路便也崎嶇難行,有的路段甚至長滿雜草。
  江慈將兒子蕭遙放在竹簍中,在山路上輕快走著,待攀至一處山坳,她取下頭頂帶著麵紗的竹帽,長長地透了口氣。
  四歲半的遙兒已會討好阿媽,他坐在竹簍中,伸出粉嫩圓嘟的雙手,替江慈捶著肩頭。江慈笑道:“遙兒今天很乖,沒有亂跑,阿媽回去給你做好吃的。”
  蕭遙想了想,笑道:“阿媽,我要吃桃花糕。”
  江慈嗔道:“現在哪有‘桃花糕’,得等明年桃花開的時候才有。”
  “為什麽現在沒有桃花?”蕭遙的聲音很嬌嫩,如春天的桃花一般嬌嫩。
  “因為現在是冬天,桃花,隻有在春天才會盛開。”
  “為什麽它隻在春天盛開?”
  “因為——”
  她心中一痛,站於山路邊,遙望北方。無瑕,你愛看桃花盛開,這彩雲峰年年桃花盛開如雲霞,你在天上,可曾看見?
  蕭遙側頭看著阿媽的淚水滑過麵頰,伸出小手。江慈醒覺,笑道:“遙兒,你若是在明年桃花開之前,將《三字經》和《千字文》給背熟了,阿媽就天天蒸桃花糕給你吃。”
  天黑之前,母子二人終於回到了彩雲峰半山腰的家,木屋屋頂,炊煙嫋嫋而起。江慈大喜,蕭遙也在竹簍中跳著大呼:“阿爸!”
  江慈將他放下,拍了一下他的屁股,嗔道:“教你多少遍了,叫舅舅!”
  崔亮笑著從廚房走出,將撲過去的蕭遙一把抱起,不多時,一大一小,便笑鬧著從簷下轉到了堂屋之中。
  江慈將竹簍放好,看著二人嬉笑,又見崔亮自行囊中取出許多小玩意,不由笑道:“還不快謝謝舅舅?”
  蕭遙趴在桌邊,專注地看著崔亮手中的線偶人,隨口道:“謝謝阿爸。”
  江慈哭笑不得。蕭遙三歲那年隨她去山下集市,見別的小孩都有阿爸,回來後便悶悶不樂,她隻得告訴他“阿爸去了很遙遠的地方,要很長很長的時間才能回來”。誰知那年,遊曆天下的崔亮重回彩雲峰看望她和蕭遙,蕭遙便認定這位很久很久沒回來過的人就是自己的阿爸。無論江慈怎麽說,他後來隻要一見崔亮,便會喚他阿爸。
  這夜,蕭遙很興奮,纏著崔亮玩到戌時才沉沉睡去。江慈替他蓋好被子出來,見崔亮在牌位前插香施禮,默默地走了過去。
  崔亮直起身,望著牌位,歎道:“蕭兄,月落一切都好,你在天有靈,當可瞑目。”
  江慈襝衿還禮,崔亮將她扶起,似是有些猶豫,終道:“小慈。”
  “嗯。”
  “月落的都相,很想見遙兒一麵。”
  江慈微笑著搖了搖頭:“崔大哥,你當日替遙兒取名,所為何意?”
  崔亮大笑,道:“是,我倒忘了,他這一生,還是過得逍遙自在為好,切莫――”
  江慈轉頭望向牌位,低低道:“無瑕在天之靈,也定會這樣想。”
  崔亮歎了口氣,江慈已笑道:“崔大哥,你這半年,又走了哪些地方?”
  “到平幽二州走了一趟,唉,還真是走得有些累了。”
  “累了就歇歇。”江慈斟上茶來,笑道:“幹脆今年冬天就在這裏過年吧,天寒地凍的,也別再到處走了,等明年開春,你再出去遊曆不遲。”
  崔亮端著茶杯,蒸騰的茶香沁人心脾,是啊,走得這麽累,今年冬天就歇一歇吧,或者,也該安定下來了——
  他抬起頭,望著靜靜坐於燭火下繡著小孩肚兜的江慈,聽著屋外隱約的風聲,飄泊的心在這一刹那悄然沉靜下來 ,他輕聲喚道:“小慈。”
  “嗯。”江慈抬頭微笑。
  “以後,我每年在這裏過年,可好?”
 
 (全文終)

所有跟帖: 

唉, 這翻雲覆雨的紅塵俗世 -seemoon- 給 seemoon 發送悄悄話 seemoon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20/2009 postreply 22:36:39

謝謝,好看 -poof- 給 poof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6/29/2009 postreply 08:02:09

是好文,可惜結局慘淡 -土匪王- 給 土匪王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7/04/2009 postreply 19:49:29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